尖白深渊5·生于死地 作者:DNAX
第20节
“他没有怀疑我。”希尔德说,“就算他怀疑我,他抓住了我,那也是他应该做的事。”
“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真正的警察。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一个人又是警察又是杀手,总有一样你要专心去做吧。”
希尔德看着面前这个人,罗德尼·邓肯是个十恶不赦的黑道分子,又是个行走在黑暗之中的职业杀手。可他也是搭档,就像波比·瑞普利一样。
瑞普利为他做了一个称职警官该有的榜样,勇敢、正直、英雄主义,而罗德尼让他领会到公理与正义之外的复仇快感。他到底想成为哪一种人呢?
“没有人是完美的。”希尔德说,“所以我还是得承认,勇敢、正直和英雄主义都伴随着说不尽的痛苦,只有复仇才是天底下最有魅力最值得享受的事。”
他用拇指扣动左轮枪的击锤,枪口对着罗德尼的额头。
“我要为波比·瑞普利警官报仇,为他的不该死和我犯的错。”希尔德说,“享受是会上瘾的。”
枪声。
63双重身份
“有一个关于杀害幼童的凶手的故事。”
露比问老人:“你想听吗?”
“我们还有一个小时是吧,用什么来打发时间,听故事是个好主意。”
“这个凶手在三年时间里残杀了六个孩子,年纪最小的五岁,最大的十二岁。有男孩也有女孩。他喜欢做的事情是把他们诱骗到家里,给他们看一段不适合孩子看的恐怖电影,内容多半是血腥的肢解场面。把孩子们震住之后,他就开始动手如法炮制,拍一段属于自己的影片。”
“这很残忍。”
“是的,非常残忍。有时候你们也会痛恨这些变态吧,你们杀人还要遵循规则,他们却可以随心所欲。你们默默无闻,他们名声大噪。”
“我们杀人并不残忍。”老人说,“就像草原上的狮子狩猎羚羊,那也不是残忍,有时候甚至是一种仁慈。”
“所以我称他为凶手,而不是杀手。”
这样的文字游戏,老人却似乎很满意。
“你认识他吗?”
“谁?”
“这个凶手。”
“不认识。”
“他的名字叫查德·亨德里克。在肢解了六个孩子抛尸河中之后,他就成了警方的心头恨。”
“我是没有听说他被抓住的新闻。”
“他至今仍然逍遥法外。”露比的语气为逍遥法外这个词加了引号,连狄恩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死了对吧?”
“反正一个人忽然不见了总归只有这两种可能,隐姓埋名低调生活,或者死了。”
“他死了。”老人肯定地说。
“他死了。”露比也这么说,一锤定音。
“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他具体的死法,但是应该不会比死在他手中的那些孩子更轻松。”露比说,“大人的承受能力要强一些,而且他还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六英尺出头,经得起折磨,任何肢解尸体的工具用在他身上都像是玩具。”
老人没有像之前那样说这很残忍,作为一个职业杀手,他应该早就学会对待死亡不带感情色彩,不做任何评价,不去思考死者的生平和爱好。不过作为一个老人,一个正常人,对残杀无辜的凶手也不会有多少同情之心。
“你会花心思去查这些真令我感到意外。”老人说,“这和邓肯家族可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要我说得夸张一点,这个世上的所有事都不是毫不相干的。”
“在情报贩子的眼里,世界大概就是如此,一张千丝万缕密密麻麻的网。所以呢,你从这件事里发现了什么秘密?”
“一个叫丹尼尔的孩子,不是受害者中年纪最小的,不是最大,也不是遭遇最惨的一个,可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但他却成了让那个变态杀手命丧黄泉的关键。”
“怎么回事?”老人看着他,明知故问。
“他有一个感情很好的哥哥。这个名叫卡洛斯·希尔德的年轻人坚忍执着、勇敢正直。”
“你把好词都用在他身上了,他真的像你说的那么好吗?”
“这要看陪审团是什么看法。”露比说,“如果有一天他有幸站在被告席上的话,应该能够以这些好词获得很多同情。毕竟陪审员……”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揶揄,似乎觉得没必要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总之只要案子里有孩子,有老人,有孕妇,有猫和狗,一切就都好办了。”
“如果他宰了那个凶手,甚至可以算是个为民除害的英雄。”老人说,“英雄不应该站在被告席上。”
“是啊,狮子如果应该站上被告席,那羚羊也一样有罪。”
老人看着他说:“我有一个朋友。”
“喔。”
“是的,就是你想的那种朋友,但我们彼此没有见过面,只是通过信件交流。”
“一个杀手笔友。”
“以前可不像现在这样有一台电脑就可以随时和任何人说话,那时连电话都不多见。”老人说,“这个朋友,他一生中杀死过的人不计其数,但每一个死者都只是他的工作。有一次他陷入了危机,差一点就被追捕他的警察击毙,如果他拿起枪扫射,他们绝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宁愿受伤,宁愿费尽心机逃脱也没有杀害一个多余的人。”
“这对一个职业杀手来说真的很难得。”
“我的父亲曾经告诫过我同样的话,不要杀害工作以外的人,也许听起来有些不合时宜,对不明白内情的人来说,职业杀手都是杀人狂,可实际上并非如此,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为什么杀人会是重罪。也许是因为这个世上的大多数烦恼都来自于他人,如果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制造麻烦的人消失,这种诱惑要如何抵挡。即使我们都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数不清的人无法自控,走上不归路。”
会客室里忽然陷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安静,气氛绷得紧紧的。
“如果他是一个复仇者,要控制住自己恐怕更不容易。”露比说。
“可他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
“这只能说明任何事都会有例外。”
“或许是因为他在以另一个身份生活时也同样坚守着职业道德。”老人说,“说实话,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在不干活的时候都有另一个身份,我见过有的杀手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每天在手术台边尽心竭力地挽救生命。这种感觉一定很奇怪,又讽刺,他花了十几个小时救回来的生命,想夺走只要一颗子弹,几秒钟。”
“在他自己看来或许就是两码事。”
老人沉默了片刻说:“而他是一个警察。我曾经想反对他的加入,但施乐会也允许杀手选择自己的搭档,前提是前代杀手已不在人世。”
“你选择了罗德尼,你的父亲已经去世,罗德尼就可以自己来挑选搭档。”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一个警察。”
“我倒觉得他选得不错。有个很好的例子,他想混进这里装个监视器不容易,如果有警察就好办多了,只要出示一下警徽,对那些正要进来打扫的清洁工人说这家枪店有不轨行为,警方正在秘密调查,需要借用他们的工作便利混进去,轻而易举。”
“有一张假证件也能办到。”
“假证件也能使用警方的档案系统吗?”
“这么看来他选得是不错,而且时机也很完美。”
“给一个几乎绝望的人灌输只要杀人就能解决一切的想法,通过杀手圈中秘而不宣的情报网找到那个虐童杀人犯的下落。连警方都做不到的事,他轻而易举地做到了,罗德尼向他传递了一个非常危险的信息,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正义可言,复仇只能靠自己。”
“这也是罗德尼自己的想法。杀人是一件可怕的事,但是加上黑暗的公正,似乎就成了一件不那么糟的好事。当我听说他在罗德尼的帮助下让那个变态杀人狂得到了应有的下场,我就知道,他会爱上这一行,甚至会比罗德尼做得更好。因为他不再有私欲。”
“所以罗德尼杀死那些职业杀手,对他来说不过是以暴制暴,他们每一个都够得上杀人如麻的凶犯标准。”
“不必良心不安。”
“不必。”
“你知道吗?”老人说,“我从出生到现在,杀过146个人,你呢,虽然没有亲自动手,但是接下委托安排杀手,那些死人的性命都经过你的双手。可我们居然在这里讨论起良心这回事。”
“这是不是你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很少听人说笑,所以今晚我很愉快。”
“你认为他会阻止罗德尼的一意孤行吗?这可能是罗德尼筹划已久的复仇计划,如果他想阻止,那就意味着他们不再是搭档了。”
老人想了想说:“他还有一个搭档。”
“你是说他的警察搭档。”
“这是罗德尼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像我们刚才谈到的话题,不该杀害无关的人。”
“或许他觉得警察不是无关的人,而且他聪明地利用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来随意杀人,你也无法阻止他,他甚至可以用罗德尼·邓肯的身份去坐牢。”
“但他应该察觉到他的搭档一直在为警察护航,尽量让那个名叫波比·瑞普利的警察远离这场纷争。”
“可事与愿违。”露比说,“我曾有过一次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在瑞普利搜查内丽小姐枪店的时候,露比坐上了希尔德驾驶的警车,一路上他们单独对话的时间绰绰有余。
老人似乎有些意外:“你对他说了什么?”
“只是给了他一点忠告和建议。”
“是吗?”
“是的,只是忠告和建议。”
“他是什么反应?”
“他长时间地沉默。”
露比回想起当时在警车里的情景,自己描述的程度可能要轻一点,因为那与其说是忠告和建议,倒不如说是警告,甚至可说是一种职业杀手之间的谈判。
“我告诉他,必须早一点动手,如果慢了一步,他的搭档就会有危险。”
“你有没有提到谁的名字?”
“没有。”
“他有没有搞清楚你指的是哪一个搭档?罗德尼·邓肯还是波比·瑞普利。”
“他很清楚,因为这段时间他正在为两个搭档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伤脑筋,而且我认为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模糊的决定。”
“模糊的?”
“罗德尼帮助他完成了一生之中最大的心愿,让杀害他弟弟的凶手在他面前哭喊求饶,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孽,而波比·瑞普利代表他孜孜以求的正义。要在两者之间做个决定可不像去超市买一支牙刷那么简单。”
“确实有点为难。”
“所以我想他做的决定也许是先去和他的杀手搭档谈一谈,可是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结果。你应该知道,我的合伙人中也有一个曾经是警察。”
“我听说过。有一段时间我听说了你们接受委托的要求。”
“所以我很清楚一个警察和职业杀手之间最难以跨越的沟壑在哪里。没有经历过生与死的磨难不可能让两者融为一体,也不可能没有疑惑,不可能避免内心的责难。”
“可他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听到这句问话,狄恩莫名其妙地脸红了,阿利克好奇地看着他。
“是啊。”露比的脸色丝毫没有变化,“可是这样的奇遇又能有多少。”
64悲伤的复仇
枪声响起的一瞬间,艾伦向他的安全角扑去。
虽然他很想亲手把罗德尼送进地狱,但现在却因为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而不得不把这场对决拱手让人。
孩子睡得很香甜,在这枪林弹雨之中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尽管他出生连一个小时都不到,可却好像已经具备了露比处变不惊的镇定。
枪声又响了,这一次打碎了墙边的窗户。
艾伦不得不赶在大块玻璃掉下来之前当一回挡箭牌,把这个暂时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小家伙护在身下。
“小心一点。”他抖落身上的碎片,对正在决斗的两个人喊。不管他们有没有听到,也不管他们听到之后会不会照做,艾伦决定袖手旁观,只守住自己应该保护的人。
从另一方面来说,他对这个房间里的局面也满心好奇。罗德尼·邓肯和卡洛斯·希尔德。这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此刻正拼个你死我活。简直有点不可思议,罗德尼的身份他早猜到几分,反而是希尔德把他蒙在鼓里。
艾伦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他,每次他出现的时机都太凑巧。可让他一次又一次打消疑虑的原因是他没有从这个家伙的身上感受到任何敌意。希尔德的警官证是真的,态度真诚而恳切,也有可能这是因为艾伦对警察本身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好感。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点嫉妒,就像罗德尼说的,一个人又是警察又是杀手,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两全其美的好事。
艾伦心想,发生了这么多事,到头来他和麦克终于也能看一场好戏了。
罗德尼的脸上不再有笑容,眼下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对自己了若指掌的对手,任何一个细微错误都可能导致满盘皆输。他感到手臂在发麻,奇怪的是子弹造成的居然不是疼痛。希尔德的肩膀也在流血,那是他自己造成的,不只是为了口头上说的公平对决,更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决心。
艾伦感受到了这份决心。他对希尔德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总是缠着麦克谈论侦探的菜鸟警察,和狄恩·罗伊那个傻瓜一样的烦人精。可如今这旧日印象被彻底打破了。
希尔德握着那支左轮枪,枪口并没有对着罗德尼,他只是把枪当作让拳头更加有力的辅助,也许里面的子弹要用在更有把握的时候。在艾伦看来,现在确实不是开枪的好时机。
他们扑向对方,罗德尼先挥出一拳,希尔德低头闪过了,转身朝他的脑袋上踢了一脚。罗德尼用没有受伤的手臂挡住了攻击,这一下实在有些过猛,让他不由自主地撞了墙。
肩膀上的血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罗德尼的双眉紧皱起来,似乎因为这突然发作的意外状况而恼火,不过他的火气也没能持续多久。希尔德又朝他的腹部猛揍了一拳,在这一拳之前,罗德尼还没有打算动真格,但这一拳触动了他心中怒火的开关。
罗德尼挺起身来,换了个方向往地板上扑去,一把抓住刚才被艾伦砸飞的霰弹枪。
希尔德追上一步,罗德尼的枪口已经转过来,艾伦知道那把枪里还剩几颗子弹,至少不会在这个时候打空。希尔德没有躲闪,左手抓住枪身,右手的左轮枪在罗德尼握枪的手指上猛击一下。霰弹枪的子弹射出了枪膛,子弹不长眼地朝艾伦藏身的方向射来。
“嘿,没听见让你们小心一点吗?”艾伦皱着眉抱怨。
后座力产生的震荡让霰弹枪再次脱离了罗德尼的手掌,并在希尔德随手一挥之下在空中转了几个圈,远远飞向墙角。
罗德尼趁此机会把希尔德扑倒在地,握住他的喉咙往下压。希尔德抬起膝盖撞向他的背部,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
这场对决令人眼花缭乱,艾伦忍不住有点担心最后的结果,因为很显然希尔德肩膀上的伤更重一点,每一次他握紧拳头对着罗德尼揍去都会带出一串血花。这样不断流血毫无疑问一定会影响他的力量和判断,会让他渐渐落于下风。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疼痛也许可以激发一个人的潜能。
罗德尼整个人都压在希尔德身上,抓住他的头发往地板上猛撞。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一边撞一边说,“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只要你说好,一切照旧。”
“没有机会了,在你向波比开枪的时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希尔德的拳头朝他脸颊挥去,他的手上都是血,罗德尼的脸上也是血,可没人搞得清到底是谁的血。
那也不重要。
他们翻滚过地面,互相给对方制造致命的伤口。
希尔德的头部在连续不断的撞击中开始产生晕眩,眼睛模糊起来。但他其实不需要看得太清楚,也不需要思考。波比说他的训练成绩很好,那不是请人代劳的。他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甚至两倍的时间训练自己,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警察而拼命努力。
可是事与愿违。
他也曾经感到困惑,为杀人的隐秘快感,为与自己信念背道而驰的欣慰迷惑不已,但那段时间不太长,总有法律无法制裁的恶徒逍遥法外。
这是个不干净的世界,应该有人来清洗它。
可是在希尔德的心中,一直有个微小的声音在提醒他。当瑞普利提到警局院里的那个纪念碑时,这微小的声音开始响亮起来。
“没有机会了。”他对罗德尼说,因为这是不对的。
一阵尖锐的刺痛,是刀子刺进身体的感觉。罗德尼在看着他,手中的匕首往他体内钻去,虽然伤口产生了剧烈疼痛,但却不在致命的位置。
“你不能杀我。”罗德尼低声说,“我知道你不会杀我,记得吗?这是我们的规则,我们之间不允许背叛。”
希尔德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抱住他,让他不能挣扎,不能离开自己半步。
“记得很清楚。”希尔德说,“我也记得,除了不能背叛之外,工作优先。”
他把手上的枪口转过来,从背后抵住了罗德尼心脏的位置。
然后没有任何征兆,枪声响了,罗德尼的身体在枪声中一震,惊讶地低下头。
子弹穿过心脏,打在地板上,鲜血洒满了希尔德的脸庞。
紧接着又是一枪,罗德尼拔出刺进希尔德身体里的匕首,似乎是想在这一刻给他最后一击。但是希尔德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把他的匕首推开了。
第三枪。
第四枪。
左轮枪的六发子弹打空了。
罗德尼对身体的控制力让旁观的艾伦感到惊讶,他在这样的致命伤中放下了匕首,双手撑着地面,一直望着希尔德,目光中有着惊诧、愤怒、不甘和难以置信,可他至死都没有再说话。
“我接了一个委托。”希尔德紧紧地抱着他,在他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委托人要求我在这里杀了你。抱歉,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然后他睁开眼睛,被血蒙住的双眼中满含着泪水。
希尔德感到自己产生了幻觉,听到罗德尼叹了口气,仿佛所有活人应有的情绪都在生命流逝的一瞬间化作了最后吐露出来的这一线气息。然后希尔德看到满脸血污的罗德尼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这意味深长的笑容实在令人费解。
艾伦放下了始终握在手里的冲锋枪,麦克放下了时刻瞄准着房间的狙击枪。整个世界就像陷入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寂静,突然间,一阵婴儿啼哭声像是宣告终结一样响起来。
艾伦无奈地过去拍拍他:“为什么又哭了?是觉得没看够吗?”
麦克从树上下来,绕过泳池跑进别墅。
希尔德仰躺在地板上,他受了很重的伤,但看起来还不至于送命。艾伦走过去,向他伸出一只手。希尔德拒绝了他的好意,自己站起来。艾伦看到他的腹部开了个口子,血已经把衣服全弄湿了。
他按着伤口,走到房间中央,从地上扶起一把椅子坐下。
“干得不错。”艾伦说,他实在想不出说什么好,但是如果不说点什么,真怕这个肚子上流着血的人会因为困倦而死掉。
希尔德坐在那里,用手擦着眼睛,艾伦不知道他是在擦掉血污还是在擦眼泪,可是他的手上也全是血,反而越弄越糟。
“我应该叫你猎鹰吗?”希尔德问。
“随便,但我们一般不喜欢别人叫名字。”真名实姓在这一行里总是能省则省。
“抱歉,我欺骗了你们。”
“没关系,这种事常有。”
“但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好奇,就像罗德尼对你们做的事一样,我并不是他理想的搭档。”
“喔,别在意,他应该很难找到理想的搭档。”艾伦说,“你让我刮目相看。他是个疯子,想杀了他就得有同归于尽的决心。”
“我没有想过和他同归于尽。”希尔德忽然说,“因为我觉得波比不会希望我这么做。”
他有感觉,好像听到了瑞普利在他耳边吼叫,这不存在的声音让他会心一笑。
“他真的好爱发脾气,一旦我做了点什么错事,他就会不管不顾地破口大骂起来。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麦克走进房间时,听到的是如此温柔而又遗憾的一句话。
“他肯定不希望你死。”
“我是一个杀人犯。”希尔德说,他没有用杀手这个词,而将自己的行为归入了十恶不赦的罪犯之列。
“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死去的人。不只是我的弟弟丹尼尔,那些被查德·亨德里克杀害的孩子,查德本人,每一个委托任务的目标,还有流浪汉酷克……”
“酷克?”
“还记得在瑞贝克和波特里餐馆门口遇到的那个酒鬼吗?”希尔德的语调不像是帮助他们回忆,而是自己在回忆犯下的罪行。“酷克就是那个酒鬼的朋友,想必你们已经知道猎狐人肖恩·坎宁没有死,死在你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个替身。”
“我听肖恩说了,替身是个流浪汉,就是你说的这个酷克?”艾伦回想了一下那天开车出去采购时遇到的冒失鬼,“罗德尼到底是怎么让他分毫不差地撞上我们的车。”
“我不太清楚,但他请酷克喝了酒,对他说了些什么。这也不难猜对吗?一个整天在街上骗钱度日的流浪汉,谁都知道怎么让他照样办事。”
“兴许罗德尼对他说我们开的这辆车有好钱赚,只要想办法让我们停车就行。”
“结果他就送掉了性命,他的流浪汉朋友可能在我们一起离开餐馆时认出了我……也可能只是喝多了说的胡话,可罗德尼连他也杀了。而我,在警局的档案里消掉了酷克的记录,让波比查不到和他相关的档案。”
沉默。
麦克把狙击枪放在墙边,关上门。他走进别墅上楼时,罗德尼的手下都不见了,或许是在没得到更多命令之前不打算轻举妄动,但新的命令不会再有了。
麦克看着坐在椅子上的希尔德,希尔德也看着他。
“你好。”希尔德露出一个心酸的微笑,“抱歉,今天我也没有带书来。”
65午夜
“没关系。”麦克说。
“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意外。”
“我意外过,是你不在的时候。我在邓肯家族的别墅废墟里捡到一张碎纸片。”
“碎纸片?”
“上面还留着半个钢印,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希尔德想了想说:“是档案。”
“或许是你从警局档案室里带出来的,那些档案被翻过太多次,经过很多人的手,偶尔是会掉下一个角什么的,又不小心粘在身上。可不管怎么样,这纸片都不该出现在邓肯家的院子里。”
“难道没有可能是警方调查时留下的?”
“它在一块玻璃下面。那天经过我身边的不是罗德尼,是你对吗?罗德尼可以杀了我,你阻止了他。”
“我们另外再约个时间吧。”希尔德说,“但是最好晚一点。”
“最近你会很忙?”
“是的,恐怕有很多年都要去忙同一件事。”希尔德往房间四面的墙壁望去,但唯一的挂钟已经在刚才子弹横飞的乱战中被打坏了,此刻正艰难地抖动着秒针,却始终无法向前走上一步。
“现在几点了?”
“离午夜还有十分钟。”
“我们还可以聊一会儿,然后你们就离开吧。”
“你怎么办?”麦克问。
“我是警察,你忘了吗?”
麦克当然没忘,艾伦也没有,但他们都不晓得希尔德要如何解释别墅里发生的这一切,即使他是警察,这个故事也不容易编。
“我在走进这个房间之前打电话给一位名叫迪夫·戴维特的警官,他是波比的生前好友,我请求他在十二点到达这里,现在也许他已经在路上了。”
“你要怎么解释?黑帮火并,你正好路过?”
“不是解释,是讲述,告诉他一切。”
“一切。”艾伦吸了口气,“包括波比·瑞普利警官的死因吗?”
“包括所有的一切。”
“也包括我们?”
“当然。”
“这可不是好主意。”
希尔德朝他笑了笑,但艾伦看得出来,此刻无论他的表情如何,都无法取代那种深深的心如死灰的悲伤。他说:“我只是讲述一切,你们可以离开啊。”
麦克望着他:“你已经想通了。”
“我不知道,也许吧,要是想不通还可以慢慢想,时间多得很。”
“你觉得杀人不能解决问题是吗?”
希尔德的眼睛向他望过来,麦克看到他混合着血污的泪水。他还是感到害怕,并不是因为这个人间地狱里发生的事,也不是即将要面对的审问和考验,而是因为信念之塔在摇摇欲坠,时刻都会崩塌。
“当我第一眼看到丹尼尔的尸体被捞起来时,我就发现自己没有胆量去看腐烂的尸体。”
“我听说过这个案子。”麦克说,不过在他当上警察的时候,这个案子已经被封存了,一个令警方羞愧而无奈的凶杀案,熬过了最初的舆论期,谁也不会再去旧事重提。
“警方找不到凶手的线索,杀手却找到了。你知道我是如何克服对尸体的恐惧吗?”希尔德说,“就是亲手制造一具尸体。我找了一个荒山无人的废屋,把那个混蛋带过来,绑在椅子上。一开始他满嘴威胁,我把他寄给我的那盒录像带放了一遍,割掉了他一只耳朵。他放声惨叫咒骂,面无人色地望着我。我又放了第二遍,割掉了另一只耳朵。他终于知道今天不能幸免,开始求饶和忏悔。”希尔德的声音平静温和,丝毫不像在讲述一段可怕的复仇经历,“他忏悔的声音真好听,真想让丹尼尔也听一听。”
那天,他把丹尼尔哭着求饶的录音放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小屋里血流遍地肉块横飞,直到查德·亨德里克变成一具血淋淋的骷髅,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吐了。”希尔德说,“在那个恐怖的小屋里,吐在那个人渣的血肉上。”
他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东西,看着浸在血水里的双手,闻着弥漫在整个小屋里的腥臭味。
“过瘾了吗?”艾伦问。
“没有。”希尔德说,“好奇怪,居然只有害怕,然后我开始想着怎么下山的事。”
不管杀人这件事有多么骇人听闻,结束了,活着的人总是想着该如何走下去。
“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就答应了罗德尼的要求,成了他的同伴,一个杀手。”
反正已经杀了一个人,何不用这种力量去杀掉更多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呢?
“刚开始一切都很完美,罗德尼接受的委托都是一些黑道分子和职业杀手,他们犯过的罪足以判处死刑。可越到后来我越感到困惑,等到我被调到现在这个分局,换了一个搭档之后,这种困惑就更强烈了。”希尔德看着自己沾满血的双手说,“是啊,就像波比经常对着被他捉拿归案的杀人犯大吼的那句话一样,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有什么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麦克和艾伦都没有回答,这也是他们在思考的问题。
“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们不要重蹈覆撤,也许你们可以找到一个正确的答案。”
楼下前厅里的座钟传来一声浑厚响亮的声音。午夜了,是发生奇迹的时刻,也是昨日消逝今日再来的新开始。
从很远的地方可以听到隐约传来的警笛,不过这个别墅的庭院太大,从门口进来还得花上一点时间。
“麦克·艾尔维斯,你不介意没有自我介绍,我就已经擅自调查了你的身份吧。”
“不介意,作为警察你有责任调查职业杀手的身份。”
“作为职业杀手呢?”
“那就是行业竞争了。”
希尔德向他微笑:“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是以什么身份请我帮忙?”
“以一个因为偶然邂逅而趣味相投的朋友的身份。”
“当然可以。”麦克向他走去,弯腰到他面前。
希尔德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艾伦没有听到,但他尊重麦克的决定,不去干涉他们之间的友情。
是友情吧。他想,还能有什么。
麦克直起身,希尔德转而对艾伦说:“顺便替我感谢你们的中介人,他给过我忠告和建议,我却因为犹豫不决而错失了挽回的机会。”
“除非你自己去说,我不会为他的算无遗策说任何好话,就算是顺便转告也不行。”
会客室里的钟敲响了十二下。
露比望着交叠在一起的分针和时针。
“我该告辞了。”老人站起来。
“哦,你不想知道最后的结果吗?”
“时间到了,结果总会揭晓。”
露比看着他,老人面带微笑,信心十足。
“好吧,那就再见。不过不见也没关系。”露比说,老人已经不再是杀手,杰拉德家族又是正当商人,在将来的日子里,他们毫无交集之处。
“虽然今天的会面很愉快,但我也不得不提醒你。”
“又是什么忠告和建议吗?”老人问。
“只是善意的提醒。”露比说,“我在想既然罗德尼去那栋别墅是在你的暗示之下,他的目标难道仅仅是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孕妇和两个可有可无的同行对手吗?”
“你可以对自己人有更高的评价,可有可无不是个好词。”
“算了,反正我们都相信罗德尼·邓肯已经死了。”露比忽然问,“他到底死了没有?”
老人转过头来看着他。
“开个玩笑。”露比回到桌边,瞥了一眼电脑屏幕说,“我的合伙人已经离开了别墅,看来一切很顺利。”话音刚落,电话铃响了,是麦克打来的。露比说:“干得不错。”然后向正要离去的老人做了个不出所料的表情,老人对他回以温和的微笑,戴上帽子往门外走去。
“我们也该走了。”鲁伯特先生也站起来,阿利克收好他的幸运硬币,拉着狄恩的手说:“过来,我给你介绍我的小弟。”
狄恩被他拉扯着,身不由己地往外走去。鲁伯特先生拍了拍衣袖,拄着手杖走到门口。
他忽然转身对放下电话的露比问:“你说谁干得不错?”
“想听实话?”
“难道你想对我说谎?”
“就算我想,你还是会去找人求证,你就是这样,这么老了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多疑。”
“说吧,就算你不说,我一样会去求证。”鲁伯特先生说,“我就是这样。”
“你觉得罗德尼费尽心机把自己逼上这条绝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疯了吗?”
“你在问我?”鲁伯特先生看着他。
“这是设问。”露比说,“我会告诉你答案的,别急着走。”
“要我坐下听?”
“不用,只要几句话就能说清楚。”
“洗耳恭听。”
“第一,罗德尼是巴尔德里奇·邓肯最小的儿子,是他晚年深爱的小娇妻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他对罗德尼非但没有一个老人晚年得子的宠溺,反而满心憎恨,随他在肮脏混乱的街区鬼混。第二,由于年轻时过度的杀戮和重伤,老邓肯的身体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健康,他真的有可能在六十岁时让年轻妻子顺利怀孕?”
“第三呢?”
“证实了前两条才有第三。”露比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微笑,“第三,罗德尼清理了整个家族的血亲,唯独留下戴瑞克·邓肯这个叔父,他是拿他没办法还是根本就没想过要对付他?如果罗德尼的复仇计划最后没有出意外,他可以彻底毁掉邓肯家族的一切,这世上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他和戴瑞克两个人,还要我说得更明白吗?戴瑞克离开家族时带走了一大笔钱,他比老邓肯小二十多岁,让一个年轻女人怀孕是轻而易举的事。”
露比抬起头望着鲁伯特先生说:“爱情,黑道还搞这一套。有趣的是今晚杰拉德珠宝集团的年轻总裁和戴瑞克·邓肯的女儿订婚了。看看真爱能把这两个家族搞出怎样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吧。”
鲁伯特先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再见就走出了门口。
露比的目光回到电脑屏幕上,等他走远之后才说:“不如不知道对不对?我其实还蛮欣赏罗德尼的,对于不惜一切甚至付出生命都要达到目的的人总该有一份最低程度的敬佩。”
他没有看到罗德尼的微笑,不过可以想象。
一切才刚开始。
鲁伯特先生走出内丽小姐枪店,阿利克正在给狄恩介绍站在那辆凯迪拉克旁边的黑衣保镖。
“这个是胖怪,这个是快仔。”
胖怪一点也不胖,快仔不知道能有多快。两个保镖高大魁梧,一脸随时会把人撂倒在地的凶悍表情。看到鲁伯特先生走来,两人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车门。
“再见狄恩。”
“再见……”
“叫我黑暗之王啦。”
“喔,再见,黑暗之王。”
狄恩目送着鲁伯特先生的车离去,不得不说,这真是一场奇遇。
66心灵世界
孩子安静地躺在婴儿床里。
在放进这张浅蓝色、可爱无比的小床之前,露比已经把他从头到脚彻底检查了一遍。
“你看得这么仔细,如果有损伤,是不是还要列一张照价赔偿的清单?”
“你们走运了,至少我在表面还没看到什么需要赔偿的伤。”露比说,“你呢?肩膀上又开了个洞,觉得这样比较酷?”
艾伦缠着厚厚的绷带,这不是他第一次受伤,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不过受伤带来的并不总是疼痛。昨晚在昆廷和狄恩腾出来的房间里,“取子弹”游戏是每次枪伤之后的最好奖赏。
“以前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你们不去找个固定的医生。专为杀手们动手术的医生很多,有些技术精湛,收费也很公道。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露比说,“再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你像八爪鱼一样盘在身上,一边说着肉麻的情话一边为你动刀。这点小伤撒撒娇就一点也不疼了对吧。”
“你在房间里装了监视器?”艾伦问。
“不是我装的。”
“除了你还会有谁?”
“谁知道,兴许是哪个不怀好意的人装了之后忘记拿回去。”
“好吧。”艾伦决定不追究这件事,要不是暂时无家可归,他也不想坐在露比的沙发上和他相看两厌。
“麦克去哪了?”
第20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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