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白深渊Ⅲ 作者:DNAX
第10节
“我出去走走。”诺兰站起来,开始伸展他久未动弹的手脚。等他走後,麦克重新修改监控器的记录,并将刚才的录像内容仔细看了一遍,什麽也没有发现,但他相信刚才在走廊上的心悸不是错觉,一定有什麽人经过,而且有意避开他。
诺兰逛了一圈回来,又开始新一轮的长电话,麦克不得不再次离开给他留出私密空间。
他来到外面的走廊,站在窗边。夜色中的费什曼很安静,如果没有那些亮如白昼的探照灯,没有高塔上的狙击手,没有铁网和高压线,监狱也有一种静谧的美感,森林和远山风景如画。麦克往其中三栋监舍背面眺望,但是很难看见隐藏起来的建筑,这里高度不够,视野也不够开阔。也许再高一点会更好,但上面是监狱长的办公室,除了史特伍德.泰勒狱长不会再有人轻易入内,就算进入也不可能站在窗边眺望。这是只有监狱长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麦克看了一会儿,正想离开时对面的探照灯扫了过来。他感到眼前一亮,白光扫过整个操场和周围的监舍牢房,以及费什曼监狱的配电房。麦克曾去过一次动力室,里面错综复杂,各种设备、电箱、线缆像怪物一样盘踞运作,毫无疑问那是费什曼监狱的心脏,离开了电力,坚固的牢笼便会立刻瘫痪,数万囚徒同时暴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费什曼至关重要的心脏并不显眼,另一边则是囚犯使用的集体浴室以及锅炉房。麦克站在窗边看了很久,他很难形容那种看出了些什麽但又无法联系起来的感觉。谜题和答案都在那里,但还需要一点提示才能把整个事件串连在一起。不知过了多久,诺兰打完电话出来找他,发现他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便开始心存内疚。
“抱歉,琳达一聊起来就没完。”男人总是这样,在朋友面前迅速把自己撇清,“让你在外面久等了,何不去睡一会儿呢?”
麦克说:“锅炉房的那头没有电网。”
“因为曾有一个犯人因为锅炉房上附设的电缆漏电而触电身亡,为了确保安全,电网设置会绕开那里。现在费什曼监狱分成两个防区,以配电间为中心点,三栋监舍划分成一个区域,每个防区有两个高压电箱控制。锅炉房和配电间例外,这两个地方只有相关的工作人员可以进入,囚犯们无法靠近。”
“但总有蓄谋已久的家夥会想尽办法接近。”
“这倒是。”
“那个触电身亡的犯人叫什麽名字?”
“我记不清了,好像叫强尼还是伯尼,总之不叫阿尔奇。我知道你想提他,我也听过犯人们之间的谣传,但阿尔奇不是被电死,也不是被其他囚犯虐待致死。”诺兰神秘地看著他,好像有一个大秘密要说,“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他是费什曼监狱建成後第一个试图越狱的犯人,但他死得很惨,他在排风口被吸进去,碎尸万段。”
(36)闹剧
监狱长又一次召见他的蚂蚁臣民。艾伦坐在办公桌对面,史特伍德.泰勒狱长那张巨大的皮质座椅和他本人魁梧的躯体一起挡住了窗外的阳光,从这里完全看不到外面的景象。於是艾伦放弃了东张西望,开始出卖所有认识的人,包括史蒂文、多姆、林克、杜鲁曼,包括他的同室牢友汤尼,只听过事迹没打过交道的保罗,以及任何他打听到的囚犯们的不轨行为,接著是狱警、医生和助手,每一个人。他对露比的出卖简直不遗余力,透露他根本不懂医术,履历都是伪造的。监狱长当然知道露比的真实目的和来意,因此这些秘密对他来说一文不值,但这是一种展示诚意的行为,他在聆听时不发表意见。
“最近你好像有很多牢骚。”艾伦的小报告告一段落之後,监狱长开始以一贯的闲聊方式和他交谈。
“他们快把我逼疯了。”
“他们是谁?”
“每个人,所有人。”艾伦苦恼地回答。
监狱长看著他,目光像一把拆信刀,并不锋利,但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非常有效。
“说完了别人的事,为什麽不说说你自己呢。”
“我自己?”
“对,你自己。人们通常对别人诸般挑剔,而忘了自己犯的错,我们都应该懂得严以律己宽以待人的道理。想一想你最近有什麽违反我们约定的行为。”
艾伦犹豫不决,看似心存侥幸。
监狱长凝视著他,等待回答,艾伦从他的双眼中得到提示,显然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坐在这里的人。
“我试图越狱,但失败了。”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这是我最痛恨的事?”
“没有。”
“那麽我现在告诉你。”监狱长说,“我管理这座监狱,就像所有醉心於管理的人那样,我痛恨有人违反规定,也许我看起来并不在乎你们每天暗中搞鬼,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但绝不允许越狱,所以不要触犯禁忌。”
“是,先生。”
“然後呢?”监狱长忽然换了种语气,兴致盎然地问,“你为什麽没有逃出去?”
艾伦回答:“这只是我的心血来潮,一时冲动,我没有长久计划。”
“这是你脱罪的诡计,还是你有什麽我不知道的秘密和目的?”
“没有诡计,也没有秘密。”
“文森特警卫长为此教训了你一顿,你认为值得吗?”
“以後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种事发生过一次,难免会有第二次。”监狱长的语调听起来并不如他说话的内容那麽气愤,“你不再享有工作的特权,我也不再相信你说的任何话。”
“我在你这里的受信只有一次机会。”
“不止一次,每一次见面我都在给你机会。”监狱长轻声说,“一点,三点,七点,黑桃皇後。”
艾伦并不在乎这样的机会,他只想尽快结束对话离开。他感到维克.弗吉尔的外壳在慢慢开裂,像一层薄薄的蛋壳,而内里的白鹰蓄势待发展翅欲飞。他觉得目标已经很近了。
监狱长仍然那样看著他,不动声色的家夥,有时盛气凌人,有时狡黠诡诈。监狱长的心思连艾伦都捉摸不透,他看似严厉公正,又玩世不恭,把监狱当做私人游乐场,对囚犯和狱警的犯规行为视若无睹。也许他仅仅只是想过过统治者的瘾。
从监狱长办公室出来,艾伦心血来潮再次去了图书馆。这里很安静,适合静静思考也适合逃避现实。如果不是犯人身上穿著囚服,图书馆里的气氛更像学校。艾伦没有心情阅读,他到图书馆的目的只是想从高处再看一下费什曼监狱的建筑风格和结构。这里是囚犯能到达的最高处,但还不及岗哨的一半,能看到的只是监狱建造者愿意让他们看的部分。
他在窗边待了一会儿,想起第一次遇见文森特.克劳蒙德警卫长的情景。对艾伦而言,警卫长和监狱长一样扑朔迷离,似乎这个监狱中的每个人都有疑点。他转身离开时,目光落在身後的书架上,那本曾被他拿在手中做掩饰的诗集仍在原处,看来近期没有人整理过书架,也没有人对这本书产生兴趣。艾伦打量了一下书脊,看到了作者的名字──艾伦.a.米恩。他恍然大悟,继而哑然失笑,令他困惑的问题原来有一个如此简单的答案。文森特只是在念作者的名字,他却误以为那是约定的暗号,当然,想出这种无聊暗示游戏的人更应该承担责任。艾伦决定把这次失误全推在露比身上。他把书放回原位,再次看了一眼窗外,如果目光可以透视,他看见的不是墙和屋顶,而是一条条走廊,一道道门,每一个监控器的位置和每一层天花板隔出的维修通道。这些四通八达的设施像血管,以最合理的方式分布於监狱的各处。艾伦将走过的每个地方都熟记在心,现在到了派用场的时候。他回到操场,安分守己地在一个固定地方等待。狄恩经过时,艾伦拦住他。
“别作声,帮我一个忙。”
狄恩对他的态度是忧虑加惆怅,还有那麽一点点担惊受怕和屈从。
他问:“你又想要我做什麽?”
艾伦盯著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像电影明星?”
狄恩对他投以警惕的目光。和艾伦相处了一段时间後,他也渐渐开始变得灵活起来,对艾伦某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话题会嗅出陷阱的味道。
“别紧张,放轻松一点。”艾伦鼓励地说。
“放松不了。我觉得你在背後藏了什麽凶器,等我一走神你就会朝我脑袋上来一下,我总是搞不清你到底想把我弄成什麽样。”
“我对你做过什麽吗?”
“也许你现在就想。”
“狄恩。”
“说吧。”狄恩愁苦地看著他,“只要我能办到。”
“你一次能引起多少人注意?”
“如果用抢银行那次做范例,那还算不少人。”回想起往事,狄恩立刻一扫刚才的颓丧,又得意忘形起来。
“很好。”艾伦低声在他耳边说,“我需要你在晚餐时引开狱警和其他囚犯。”
狄恩发愣,过了很久才明白他在说什麽。“引开之後呢?”
“之後就不关你的事了。”艾伦说,“你可能会因为闹事受点惩罚,想想容易脱身的方法。”这类方法艾伦有很多,但他希望狄恩自己想,别人提供的方法遭遇突发状况难免会中途搁浅。
“你总是说不关我的事,别忘了我是你的帮手。我要知道你的整个计划。”狄恩认真地说,“你不能瞒著我,还要我为你干这干那。”
“聪明人。”艾伦说,“我发现了一条也许可以出去的通道,但还不能确定,必须试一试。我需要你替我创造机会。”
“你保证不会丢下我。”
“当然。就算你不信任我,为何不信任露……我是说格瑞斯小姐。”
“我只是不信任你,对他从未怀疑。”
“那就保持这种信任,你会得救的。”
“需要我拖住他们多久?”
“进入餐厅开始,只需5分锺,但要尽量吸引最多人的注意。主要是警卫。你留意过晚餐时餐厅里有多少警卫吗?”
“没有,我只留意了菲利克斯警卫,有多少人?”
“7个,4个在餐厅的角落,另外3个在走廊上。”
“我不可能一次引起7个警卫的注意。”
“用心想,你会有办法的。”艾伦说,“还有两小时可以让你想,关系到我们的未来。”
未来这个字眼对狄恩而言毫无疑问也充满希望,他吸了口气,用力点头。
艾伦拍一下他的肩膀,放他过去。
晚餐时狄恩端著餐盘排队,艾伦很容易看出他全身紧绷极度紧张。但紧张并不是坏事,他很有希望因为这种紧张而闹出一次吸引全场的大乱子。
狄恩要了一份意大利面和熏鸡肉,负责分餐的是史蒂文的跟班之一,胖子贾斯汀。他分配食物的方式只有一个词能形容,那就是粗暴。狄恩拿到晚餐後,不只餐盘,连双手都沾满了番茄酱。
他魂不守舍地在餐厅里站了一会儿,双眼无神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然後他看到艾伦。艾伦没有看他,但他不知道从哪得出结论认为自己接收到暗示,应该立刻行动。他朝林克笔直走去,平时很多人会突然伸出脚,企图在猝不及防中让路过的傻瓜摔一跤,但今天没有,大概是熏鸡肉让他们很感兴趣。狄恩鼓足勇气经过林克身边时,装作不小心被桌脚绊了一下。他动作非常夸张地正对著林克扑倒,周围的人眼睁睁看著他把热乎粘稠的面酱朝林克的半张脸上倾倒。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在找死。林克立刻就站起来,尽管狄恩还趴在他的双腿之间,满身的番茄酱让他再没有闲情逸致去想别的事。
林克揪住狄恩的衣领,把他从下面抓上来,很难判断他接下去要干什麽。他抓住狄恩往人群里推,倒霉的家夥摔倒後又挣扎著站起来。林克觉得那是一种挑衅,但他不觉得狄恩有胆量挑衅他。可他完全错了,狄恩从桌上拿起餐盘对准他的脑袋狠狠砸去。
(37)曲径
简直是灾难,大多数人都没看清究竟是怎麽发生的,因为他们和林克一样不相信狄恩会先动手。就算把弱者的暴力行为解释为沈默中的爆发,最近狄恩和林克之间的关系也还算相安无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他产生主动闹事的冲动念头。
於是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在各种不明真相者的起哄和推波助澜之中迅速扩大范围,即使不在看管严密的监狱里,人们也很爱打食物仗,浪费本身就有一种带罪恶感的刺激。这场动乱一开始气氛还挺友好,以至於警卫只是吹了两下哨子,但後来情况就不太对劲,身体冲撞带来更多仇恨和矛盾,狱警不得不参与进来,用警棍驱散那些围作一团的好战分子。
狄恩在人群中翻滚,他觉得自己像在海面上起伏,随时都可能被海浪淹没溺毙。为了避免这种惨剧发生,他开始试著在人们脚下爬行,企图找出一条能够到达安全地点的逃生之路。餐厅中的场面已经完全失控,狄恩迅速打量了一遍四周,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艾伦的踪影。他已经成功争取到了5分锺,所有警卫都进入餐厅控制局面,然後他开始犯愁,考虑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只要林克指证,他很难脱身事外。
“千万别让我失望。”狄恩把地上倒翻的番茄酱擦在衣服上,接著开始呻吟,他爬向一名警卫的脚边求救,对方抓著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狄恩看到一双令人安心眼睛,干净的绿色,顿时令他自惭形秽觉得满身番茄酱的狼狈模样糟糕透顶。
“你怎麽样?”麦克问他。
“还好。”狄恩忘记了无病呻吟,目瞪口呆。他确实有些以貌取人的毛病,对露比或者眼前这位英俊的菲利克斯警卫,他的脑子只接受漂亮脸蛋。这也是当初轻易就对露比缴械投降的主要原因──一见锺情来得那麽突然,他觉得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看不见的手,直到他们相遇。当然狄恩也并非不会受打击,露比的性别让他沮丧了一会儿,他花了十几分锺说服自己,性别并不是衡量一个人好坏的标准。现在他又找到了新的依靠,麦克把他从混乱中带走。狄恩听到他对另外的警卫说:“诺兰。他受伤了,我送他去医务室。”餐厅中的暴乱很快熄火,警卫可不管谁起的头,只要反抗一律施予棍棒和电击。
麦克把狄恩带到外面的走廊上,边走边问:“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什麽,长官。”狄恩还试图撒谎,但他对麦克实在没什麽底气,说话时犹犹豫豫,脸上写满了我不想骗你。
“我看到你先动的手。你平时不会这样。”
狄恩说:“你平时注意过我吗?”他居然有些沾沾自喜。麦克说:“谁教你这麽做?”
“维克。”这家夥立刻毫不犹豫地出卖朋友,也许他觉得就算麦克知道真相也只会对他们同情加理解,甚至为他们保密。
“他为什麽要你这麽做?”麦克有些意外,这不在计划之中,而实际上他们已经脱离计划很远了,露比对此的态度也是放任自流,他可能会说,因为变化始终存在,所以计划只是最初的设想,到了失控时聪明人应该做的不是去纠正错误,而是制定新计划。
如果可以,狄恩很想回答麦克提出的所有问题,但艾伦的行踪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谜,因此他只好万分遗憾地摇头。
“我不知道。”
麦克不再追问,艾伦真有什麽大行动不会全盘告诉外人,狄恩的样子也不像在撒谎。
“罗伊。”
“你可以叫我狄恩。”
“狄恩,你没有受伤,我还是会送你去医务室,这样能暂时避开林克。最近尽量别离开警卫的视线,有麻烦就立刻来找我。晚上我也会注意,不让林克有机会换牢房。”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菲利克斯长官,谢谢你。”狄恩对他感激不尽。
麦克说:“现在我有事要离开一会儿,你在医务室等我。”
“好的,我会一直等到你回来。”医务室对他来说又是另一片乐土,狄恩乐意至极。麦克把他交给露比,露比很快把他转交给助手艾吉尔。
“我看他需要的是洗衣机而不是医生。”艾吉尔开始抱怨他的工作。
露比说:“那就让他躺著,我和菲利克斯警卫有话要说。”
艾吉尔已经默认了他俩的暧昧关系,并且认为他们在走廊上翻不出什麽大风浪。露比来到门外,随手带上门。他问:“发生了什麽事?”
“艾伦不见了。”
“什麽叫不见了。”
“刚才他还在餐厅里排队准备就餐,然後狄恩和林克打起来,一片混乱,他不见了。”
“你认为他会去哪?”
“他一定去了病区牢房。”
露比的神情像是装出来的意外和惊讶:“他发现了新大陆。”
“你早就知道。”
“我也是近期才发现的,当然可能比他早那麽一两天,我可以把冠名权让给他。我去过监狱长的办公室,从那里的窗口能够看到病区牢房。你何必担心?我和艾伦谈过,现在开始他不必再扮小鸭子,计划取消了,他想抱著机枪扫射我也没意见。难道你认为他火力全开还有人能挡得住?与其在这里担心,你还不如去善後,毕竟闹得太大对我们的声誉也不好。”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麦克说,“是关於阿尔奇的。”
“那个死在锅炉房里的囚犯,三年前新兴而起的幽灵先生。有什麽问题?”
“囚犯们传闻他是被另外几个犯人虐待杀害,狱警告诉我他越狱失败死於意外。”
“我看了你找来的档案,发现一些有趣的内容,但还需要进一步求证我的推测是否正确。所以再等一等。”
“要等多久?”
“也许很快,也许很久。”露比模棱两可地回答,“反正总会有个结论。艾伦回来之前,你还有别的事要做,跳过那些乱糟糟的无法被执行的过去式计划内容,跳到最後。”
“现在需要动用武器?”
“先准备起来。”
“好吧。”
麦克和露比分开後再次回到餐厅,那里一片狼藉,波特正在指挥几名犯人清理地面,其他肇事者已经被带走。晚餐结束列队检查之前,艾伦还有时间可以平安归来,此刻他正在狭窄的维修通道中爬行。进入通道时,艾伦脱掉了囚服,橘色对丧失自由时刻被监管囚犯来说显得太鲜亮了,但对狙击手和狱警而言是好事,不管犯人逃往何处都一目了然。眼下这种状况,艾伦没想好是不是该把裤子一起脱了,那样反而更引人注意。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内匍匐前行,凭借记忆和想象判断每一个岔口该如何选择,理论上来说,他知道自己会从哪出来,但事实上,出口还是让他有些意外。因为通道下方是牢房,设计规划时不可能将松动的通风口安排在牢房的天花板上,这里四处都没有窗户。艾伦在换灯泡时记住了监控器的位置,因而他选择一个最可能躲过监视的角落下降,把监视器的探头往中间转动了一下,要在组合屏幕上看出某个镜头被挪了一点微小的位置是很困难的,但这一点点距离足够他像纸片一样贴著墙移动。
艾伦离开这些危机四伏的通道,终於步入狱警们闲逛的走廊,这里的危险相对小了一些,走廊上有窗户,他从那里跳下落在柔软的草坪上。
艾伦弯腰从监舍背後的草坪上飞跑而过,这里是未经勘探的区域,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他小心观察四周,天色渐晚,对潜入者而言是个好时机。艾伦抓紧时间,他可不想等狱警们发现少了一个犯人而全区警戒,到时警报声、探照灯、各色各样的搜查者都会妨碍他的冒险。他从一扇上锁的小门进入病区牢房,门锁并不牢固,也没有看守。或许是因为被关在这里的都是老弱病残,不需要太多警力维护。艾伦进入病房,先闻到一股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然後隐约有脚步声,此情此景,脚步声反而显得整个病院更冷清凄凉。他沿著积满灰尘的楼梯走,找到一个敞开著门的更衣室,艾伦在里面套了一身医护人员的行头。
再次上楼时,他遇到一名看起来像清洁工的人。艾伦戴著口罩对方也并未怀疑,只是尽职地干著自己的活──把弄脏的床单和毛巾堆在推车上,耳朵里塞著耳机,低声哼歌。这表示病院的管理很不严谨,艾伦有恃无恐地跟著他往前走。想想以前深入过的地方,不是黑帮据点就是杀手巢穴,有时还会有军队和特种兵。和那些地方相比,监狱的环境简直算得上舒适。他大摇大摆地走在走廊上,和偶尔出现的医护人员擦肩而过,没有人怀疑,因为他显得太放松了一点。然後他推开一扇病房的门,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病人。病人在呼吸器下苟延残喘,头发稀稀落落,合拢的双眼下是两道很浓的阴影。这是个重症病人,他应该在大医院里接受治疗,不过那也很难说,因为他已经没救了。一个没救的囚犯和一个没救的政要毕竟是不同的,病死在监狱里的犯人并不少见。艾伦看了一眼病床上方的名字,休伯特.汉顿,陌生人。他离开这个病房,进入另外一间,这次是个垂暮老人,坐在轮椅上看著窗外。艾伦以为他可以交谈,但他只是发呆,嘴唇和脸颊轻微发抖,是中风的症状。他叫乔伊斯.摩根。真是个可怕的地方,每一扇门後都有一个被世界厌憎踏入死地的腐朽之躯。监狱的墓地里尚且有红花盛开绿草满长,这里却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艾伦逐一查看病房,他本不该这麽悠闲,但现在觉得有必要仔细检查。病房中各色人等都有,各种绝症等死的犯人在病床上进行他们一生之中最後一次反抗。他们和很多人对抗过,暴力的、邪恶的、阴险的、变态的,然而谁也对付不了命运和疾病,在这两个强敌面前他们全都败下阵来。
当他来到三楼,推开走廊尽头的病房门时,忽然开始心跳加速,这是一种预感,或者说更接近灵感。他感觉自己终於找对了地方。
艾伦没有先去看病床上的人,而是看著床头的病历卡。
这时他的心跳平稳下来,恢复正常,病历卡上写著名字──马卡斯.j.哈登。
(38)病人
病人平躺在病床上,毫无防备,不能动弹。
委托人提供的资料上没有照片,这使辨识增加了困难,可即使有照片对比,艾伦也无法分辨床上的病人是否就是马卡斯本人。
他的脸被纱布层层包裹著,只露出鼻孔、眼睛和嘴。这些能够见光的部分也很惊人,嘴唇少了一块,眼睛有一只是瞎的,眼帘已经无法合拢。艾伦进来时病人醒著,用那只仅剩的完好的眼睛看著他。林克烧毁的半张脸和他相比简直称得上俊俏端正。
“马卡斯。”艾伦在他耳边低声说,然後观察他的反应。
病人紧盯著他,目光透著凶狠,即便落到这样的地步,他仍然有一股子穷凶极恶者的乖戾。
艾伦问:“是你吗?”
他以为病人不能说话,但出乎意料从那张残缺不全的嘴里传出一种生锈的铁器被剐划的声音。在没有听到他说话之前,艾伦很难想象有人的嗓子能那样刺耳难听,但那确实就是病人的声音。
“你是谁?”病人说话时像一部久未启动的机器开始洒落锈粉,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酸楚的气味。
艾伦轻轻回答:“我是清洁工。”
病人立刻就明白他话中的含义,这是地下世界同类间熟悉的交谈方式,暗语和心照不宣。
“谁雇佣你?”
“我不能透露委托人的身份。”
“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病人已不成人形,但他的头脑没有腐朽,他对著艾伦微笑,脸孔在纱布下扭曲著。艾伦把手放在他的脸颊边,寻找能够拆开纱布的别针,但他碰到病人时忽然把手缩了回来。那并不是害怕,而是有一点恶心。那张脸没有规则,柔软的肉块。
“你怕我吗?”病人居然开始嘲笑他,将生死置之度外。
艾伦看著层层纱布,伸手揭开病人身上的被单。病人的身体并没有像头部那样重伤,保持了一个成年男子的健康体格,但是一副沈重的镣铐套在他的手脚上,令他丧失自由,被禁锢在病床上。
这是一个犯案累累的罪犯,尽管此时他已经像一只被砍去利爪拔掉尖牙的困兽,但过去猛兽的影子仍然没有被砂纸一样粗砺的时间磨灭。病人躺在床上,一只眼睛盯著艾伦,目光在说话,他不怕死,因此更不怕杀手。
艾伦想就这样杀了他,这个让他们用尽心思,耗费大量时间寻找的委托目标近在眼前,可不知为什麽,艾伦觉得他有些不太对劲。事情的发展不应该这样,可是错在哪里呢。病人凝视著他,损坏的灰白色眼珠仿佛能看出他内心的想法。然後病人无声地笑了,他的嘴像一个黑洞,吸收一切声音,使得病房里安静至极。紧接著,他们听到一阵惊心动魄的鸣警,响彻在整个监狱上空。该发生的毕竟还是发生了,那是费什曼监狱的全区警报,一旦警报响起所有狱警都会出动搜寻逃犯。艾伦再度看了病人一眼,而病人一直那样看著他,殷切地等待死亡。
艾伦往後退了一步,没有实行他的杀人计划,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出门原路返回。时间紧迫,他脱掉医生制服穿过草坪,跳上连接著维修通道的通风口。回去的速度比来时快,因为很容易分辨走过一次的路。艾伦相信自己可以在狱警们分散到各处之前回到餐厅,但要骗过警卫长就不太容易了。他很快返回通道尽头,餐厅附近聚集了不少警卫。艾伦穿上留在通风口上方的囚服,落下地面在走廊的角落中等待机会。这时麦克从他身後出现,看样子一定已经四处找了他很久。
“诺兰说这个监狱有一年多没响过警报,上一次响还是金.莫林在监狱里大开杀戒。”
“这才是我们的风格,不管到哪都能惊天动地。”
“跟我来。”
艾伦跟著他往走廊另一头走,速度很快,他们都知道怎麽避开监视器。
麦克把他带到洗衣房附近的杂物间,这里不是禁地,囚犯们工作时也能够自由出入。
“好了,现在告诉我你发现了什麽?”
艾伦说:“我见到了马卡斯。”
“然後呢,你杀了他?”
“我没有。实际上我一只手就可以要他的命,但是真奇怪。他不是我想的那个样子。”
“什麽样?”麦克对他的形容有些好奇,艾伦很少这样犹豫不决。
“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他的脸全毁了,你可以说他是任何人,也可以把任何人当作他。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很怀疑,觉得那未必是马卡斯本人,但後来他开始说话,用那张毁坏的脸对我大笑。我可以感觉到他仍然杀气腾腾。”
麦克非常仔细地听他叙述经过,然後问:“你还要继续在这待下去,扮演维克.弗吉尔吗?”
“当然,今天去病区牢房时,我认为事件就此结束,但现在有必要再多待几天。”
“他有没有看到你的脸。”
“没有,我怎麽会这麽不小心。”
“你不在时我去了枪械库,我准备好你需要的任何东西。如果你还不准备丢去伪装,那就只好让他们认为你是受害者。”麦克吻了他一下,捡起地上的绳子说,“坐下吧,他们就快来了。”
艾伦还在回味亲吻,麦克已经开始捆绑的工作,把他双手抬起吊挂在一个生锈的置物架上。
“先休息一会儿。”麦克轻声说,“我会让警卫尽快找到你。”
“你绑得不够紧。”
麦克收紧了一次绳子:“这样呢?”
“也许可以骗过警卫。”艾伦看著他,“我有一位老师,以前我只认为她是很多教导我技能的人之一,但现在我想说她是我的老师。她告诉我演戏要忘我,所以你也要忘了我是谁,我是维克.弗吉尔,你是迈尔斯.菲利克斯警卫。”
麦克也看著他,委托任务进行至今,终於看到艾伦认真的模样。他们相互信任并肩作战了很久,但这种感觉仍然像第一次在那个令人绝望的小屋密室策划逃跑计划,像枪林弹雨中和暴君的周旋对抗,像每一次任务千钧一发之际的沈著冷静和小心应对。麦克知道不管陷於怎样危险的境地也终会有惊无险,因为他的搭档机智、勇敢、认真、可靠。
“露比一定会非常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他总是喜欢看我受罪嘛。”
“不,我是说他会很高兴你终於认真起来。”
“他只是喜欢别人对他卑躬屈膝言听计从。”
“少说两句。”麦克堵住他的嘴,蒙上眼睛,符合受害者的模样。然後他蹲下身,轻声说:“我应该打晕你才逼真,可你总是毫不犹豫地弄伤自己,现在已是满身伤了,就算是任务我也不想再假戏真做,你有办法应付警卫的对吧。”他站起来,临走时在艾伦脸上摸了一下以示亲昵和眷恋。
门关上,艾伦被独自留在杂物间,黑暗中他的脑海里始终浮现著病人被纱布层层包裹的脸。
病人是马卡斯吗?他怎麽会弄成这幅模样。可以肯定这样的伤势一定是一次人为的“意外”,来自囚犯之间的仇恨和宿怨,来自蓄谋已久的计划和暗算。在没有搞清真相之前,艾伦不想草率动手。杀错人对杀手来说也是难堪的污点,他不想做一个糊里糊涂的凶手。
几分锺後,警卫破门而入。并非因为麦克的暗示,而是本来就打算来个地毯式搜索,从警报响起开始,每个人都不再有休息时间。艾伦假装昏迷,昏迷是所有演技中的基础,除了c,连兀鹫派恩和狡狐韦德都曾专门花时间教导过他。他任由警卫摆弄,不管发生什麽事都没有反应。他们把他解下来,松开眼罩和布条,两个人一起把他抬起送进医务室。
这样的昏迷不需要治疗,警卫长用一杯水就唤醒了他。艾伦迷茫地睁开眼睛,然後他立刻被带去审讯室。这次麦克和另外几个当天当值的警卫在场,文森特并没有拳脚相加地刑讯。
“是谁把你绑在杂物间。”
“我不知道。”艾伦回答,“我在走廊上,听见有人从後面经过,脖子上被砸了一下,後来我就昏迷了。”
“为什麽去那条走廊?这个时候你应该在餐厅用餐。”
艾伦沈默不语,心虚地不回答。想到他之前的越轨行为,狱警心中都有答案,他对逃离此地仍不死心,晚餐时间很充裕,利用那场混乱他可能试图再次寻找越狱的机会。
“我给过你安分守己的机会。”
艾伦说:“我什麽也没做。”
“但你一直心存这个念头,这对监狱管理是个不定时的炸弹,我不能放任你继续在外面。”
“你要把我怎样。”艾伦关切地问。文森特盯著他的眼睛,但看不出除了担心之外的其他情绪,就像麦克说的,他要应付警卫轻而易举。文森特的职权能做的仅仅是关禁闭,他还没真正拥有生杀大权。
“袭击你的人为什麽把你关起来。”
艾伦依旧是那种无力的回答:“我不知道。也许他本来想杀了我,我可以感觉得出来,他是个杀人如麻的凶手。”
“杀手。”文森特吸了口气,这个尖锐的字眼让他想起不久之前被揍了一顿之後说话都不连贯的凯文和维克多。费什曼监狱中有个隐形杀手,没有人见过他,没有人知道他──即使知道也不敢说出口。他的威慑力有多大,像个无影无形的魔鬼,随时会出现在身边,转眼又消失无踪,见过他的人如见鬼魅,他来去自如,在这里的目的是什麽。文森特挺直身体,目光穿过墙,看著远处不知名的地方陷入沈思。艾伦借机向他身後的麦克看了一眼,麦克示意他不要乱来。然後电话响了,文森特接听後面色更为凝重,艾伦几乎以为在他行动之时真有一名独行杀手在监狱中倏来忽去让警卫长疲於奔命。然而文森特放下听筒後说:“让他起来,监狱长要见他。”
(39)清洁工
史特伍德.泰勒监狱长没有在座位上。什麽事令他坐立不安,开始在窗户边来回踱步。艾伦被带进来时,监狱长以一种很不自然的姿势看著窗外,就像一个已经错过车站的人疑惑而犹豫地扭头看著身後的车牌。
艾伦被狱警送到那张正对著办公桌的座椅上,监狱长听到声音终於转回头,然後想了想,拉上窗帘。天黑了,窗外是探照灯的白光,监狱长似乎不太喜欢这种锐利刺眼的光芒,他的窗帘是深红色的天鹅绒,对白天而言显得太沈重,而对夜晚是一种必要的隔离。
“我刚才听到了警报声。”监狱长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糟糕,他得到越多消息就越容易陷入这种糟糕的境地,因为他知道问题出在哪,但从不去想办法解决。
“我也听到了。”艾伦如实回答,岂止是他们,整个监狱的人恐怕都听在耳里,甚至是更远的地方──公路、森林、高山、天边。
“警报声和你有关吗?”
“恐怕有一点。”艾伦说,“警卫发现少了一个人。”
“是你。”
“我不敢肯定。也许还有别人,但他很聪明地折返了。”
监狱长仍然站在窗边,手指下意识地轻轻击打窗台,他说:“自从你进监狱後,这里发生了很多事。”
“很抱歉。”
“我还没有说什麽事,你又为什麽要道歉?”
“不管什麽事,一定是我们的错。我们是因为犯错而入狱,这点毋庸置疑。”
监狱长转头看著他:“维克.弗吉尔。”
“是,先生。”
“我看待你的方式是否正确。”
“我不明白你指的是哪方面。”
“起初我认为你是个卑躬屈膝胆小怕事的小偷,只要给你一点好处你就会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劳。可是你对我派给你的好差事似乎并不感兴趣。”
“不,我很感兴趣。”这是艾伦的真心话,如果没有这份差事,露比的计划恐怕还得滞後很久,“有时我会想,你为什麽会给我这份工作,我只是很多囚犯中的一个,并没有什麽特别之处。”
监狱长很突然地露出一丝微笑,这个笑容有些奇怪,似乎他想到一件有趣的事,但同时对这件事又很恼火,因此他的笑容看起来多少有点勉强,似笑非笑难以辨别。“每个人做每件事都是有理由的。有时候我们的某个举动看似很突兀没道理可讲,那是因为我们尚未意识到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我想知道我会得到什麽处罚?”
“你希望得到什麽处罚?”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艾伦想了一会儿,监狱长说:“站起来。”
艾伦站起来,监狱长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像打量一件少见的稀有物品一样围著他走了一圈。然後这位监狱的主宰面无表情地说:“好了,你可以走了。”
艾伦问:“去哪?”
“回你的牢房。”
“处罚呢?”
“你这麽想要的话,明天开始清扫浴室,一个人,整个浴室。”
艾伦无法理解这算什麽处罚,文森特警卫长一定对他恨之入骨。
“为什麽?”
“你觉得很奇怪吗?”
“是的。”艾伦回答,他觉得很奇怪,整个监狱都很奇怪,他怀疑他们──包括露比在内都掉进一个巨大的阴谋陷阱里。
监狱长似乎很满意他的迷惑不解,冲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门外:“警卫。”
狱警进来,把艾伦带走。他又回到了五平米的牢房中。汤尼对他的回归并没有太多表示,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实际上他对身外的人或事都不是特别关心,却能在这种不关心的状态下得到很多消息和别人不知道的秘密。艾伦在自己的床上躺下,开始思索这些天来的一切。但他发现自己获得的都是谜题,没有答案,所有线索需要有结论时就会突然中断。他翻身向著墙壁,汤尼没有打扰他,熄灯後悄悄上床睡觉。第二天狱警将他带出牢房送去受罚。艾伦头痛加无奈,以为监狱长只是开个玩笑,更严厉正式的处罚一定还在後面,可没想到连他都当做玩笑的话,监狱长却下令确实执行。这样想,让他维修照明换灯泡一定也是个心血来潮随後又被当真的笑话罢了。
就这样,他被送进了集体浴室,尽管每周有人打扫,但一群雄性生物聚集冲淋的地方难免凌乱肮脏。现在是白天,浴室空无一人,警卫们在宿舍有单独的冲淋房,因此集体浴室的环境脏乱一些对他们而言不会产生什麽意见。
艾伦的手中被塞了一把长柄刷,他开始打量这个经常发生流血事件的清洁场所,并在心中估算著一个人清洗这里的工作量有多大。浴室有一股廉价香皂的香味,一整排尚在滴水的花洒,排水沟中积满污渍,有些来自体外,有些则来自体内。就艾伦亲眼目睹过的暴力侵犯事件就有十多次,狱警们当然不会有兴趣全程观看同性犯人洗澡,因此这里很容易成为“快乐的游戏场”,就连他自己也不止一次遭遇骚扰,每次都得想尽一切办法周旋到底才能幸免於难。
艾伦走到浴室中间时,发现这里并非只有他一个,尽头的角落中有个同样穿著囚服的人正拿著长柄刷在清理水沟。艾伦回头看了一眼,狱警说:“好好干,我就在外面,完工了我会进来检查。”他也看到那个正在劳作的犯人,但并没有什麽特别反应,只是说:“那是老格瑞,他喜欢清洗浴室,监狱长说让你一个人干,不过老家夥磨磨蹭蹭起不了什麽作用,就算仁慈地给你安排个帮手。三小时,过了时间就没有午饭吃。”
说完他关上门,艾伦听到上锁的声音,想必狱警也没耐心真的在门外等上三小时。艾伦拿著他的工作用具开始擦洗地板,把那些陈年污垢擦掉得费不少力气,但他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维克.弗吉尔的悲惨人生已经让他憋得快爆炸了。他愤恨地干活,冲洗、擦拭、清理被堵住的下水道,从里面掏出令人作呕的各色头发。整个过程中,老格瑞始终在一个角落慢慢工作,从没有回头看一眼。他对身外事不好奇,没兴趣,专注地在固定地点清扫。
艾伦休息了一会儿,老格瑞仍然背对著他,像一件没有生命的摆设。艾伦朝他走去,站在他身边。“你好。”他向老格瑞打招呼,後者没有反应。他真是个老人,苍白稀少的头发,褶皱的皮肤,手背上满是褐色的斑点,没有反应也许是因为耳背。
艾伦把手伸到他面前,轻轻挥动了一下,老格瑞终於转头看向他。
“你好,你能听见吗?”
“是的,当然。”老格瑞回答,这证明他并没有耳背,只是在走神。
“我叫维克.弗吉尔。”
“摩尔根.格瑞。”老囚犯说,“你来这里干什麽?”他的声音也很苍老,但并不让人觉得难受,因为衰老总是不可避免,苍老的声音意味著他有比年轻人更多的人生经历。
“我来这里受罚。”
老格瑞的脸上始终没有笑容,但对艾伦的到来十分惊讶。艾伦问:“我打扫了整个浴室,你瞧,现在很干净了,你为什麽一直不动。他们允许你每天在这里吗?”
“我也在打扫。”老格瑞说,“这里太脏了,永远洗不干净。”
“是啊,我还在下水道里发现一个安全套,监狱里什麽都有。”
“我说的脏东西不是这个。”老格瑞放低声音,看向艾伦的双眼有些泛白浑浊。总的来说他是个会让人感到很绝望的老人,而且他还是个囚犯,他注定要在这里老死了。“你没有看到血吗?”他问。
艾伦说:“哪里?”
“在你脚下。”老格瑞盯著他的眼睛看,被一个眼袋层层堆叠的老人那样看著真叫人难受。艾伦看了一眼脚下,他穿著拖鞋,脚已经全湿了,上面还有些水花溅起後造成的污垢,但并没有血。他抬起一只脚,地板上是赭色的隔花瓷砖,颜色确实有些不干净,好处是也不会显得特别脏。
“我一直在洗刷这里的地板,每天,可总也洗不干净。”
“你来这多久?”
“两年,也许是三年。”老格瑞犹豫不决地回答,“我是从别的监狱转来的,到处都是罪犯,人满为患。”
艾伦看了一眼他正在擦洗的地面,那里很干净,某些地方甚至有些发白,应该是经常清洗的缘故。他问:“那是谁的血?”
“奥斯本的。”
“奥斯本是谁?”艾伦花了好几秒锺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阿尔奇,这是意外收获。“阿尔奇.奥斯本,是他吗?他发生了什麽事,我听说他死在锅炉房里,是被烧死的。”
老格瑞不回答他的提问,只是一味地讲自己的所见所闻。
“奥斯本的血肉飞溅出来,通过上面的通风口。”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艾伦顺著他的目光往上看,浴室上方确实有个通风口,但四周都用牢固的铁条焊死,没有人可以撼动,要打开它恐怕得动用电锯。
“我当时在洗澡。我总是习惯在这里洗澡,一个固定的地方。”像他这样的老家夥不会有任何人感兴趣,一个角落足够他做好自己的清洁工作。“然後就像一场灾难,鲜血像下雨一样落下来,落在我身上,到处都是血,还有手指、头皮、耳朵、骨头,一个人身上的任何部位以及内脏。膀胱破了,屎尿齐流。”老格瑞像个邪恶的巫师一样平静地形容这一幕惊悚恶心的场面,他可能期望看到艾伦作呕的表情,但後者只是皱了皱眉说:“难道他不是被烧死的?”
“他有各种死法。奥斯本是个怪物。”老格瑞说,“他想离开这里想疯了,尝试了各种方案,最後他成功了,他把自己化成血水,顺著下水道冲出了监狱。”
“但总还有些留下来。”艾伦说,“比如头骨。”
“对啊。他真是个傻瓜,就算出去也是个无头鬼了。”老格瑞终於露出微笑,不再理睬艾伦,低头继续进行他日复一日永远不变的清扫。
(40)美好
三小时後,警卫打开浴室门检验艾伦的清扫工作。
对於这样一个经常被犯人用来群交打架的地方,狱警显然也有些生理上的反感,就像一个衣冠楚楚的绅士走进脱衣舞场那样的反感,甚至憎恶。可有时候憎恶并非因为讨厌,而是源於自身对某种邪恶场面不由自主的激动,进而产生的鄙夷之情──也许不会去尝试,可还是觉得挺刺激。警卫对艾伦将近三小时的成果并不满意,不把锈迹斑斑的龙头和泛黄的天花板弄干净,这里恐怕是不会有什麽起色,但至少从下水道清理出来的垃圾令人叹为观止,警卫勉强算他通过。艾伦在他的监督下用冷水冲洗了一下自己,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不过冷水有助於清醒头脑。老格瑞的话让他对某些事背後的真相有了新看法,他似乎抓住了一些重点,只是目前还缺乏证据证实他的猜测是否正确。
回到牢房後他和汤尼一起等待午餐时间,清洗浴室的工作并没有让他特别疲惫,但他不想显得太精力十足,於是躺在床上休息。汤尼说:“你去哪了?”
“监狱长让我去清洗集体浴室,你简直无法想象那里有多脏。”
“我当然可以,光想想多姆洗澡时往下水道撒尿就知道了。”
“你为什麽不早点告诉我,那样我就不会把手伸进去了。”
“我可没料到监狱长会让你去干那些活。”汤尼无辜地说,“但是你应该知道,为图方便他们什麽事都干得出来。”
“我刚才在浴室遇见老格瑞。”
“是吗?”汤尼很随便地应付著。
艾伦说:“他对我说了阿尔奇.奥斯本的事。”
“你又去打听了。”汤尼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为什麽你总是对死人这麽感兴趣。”
“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大有古怪。”艾伦察言观色,他认为费什曼监狱最古怪的是监狱长,其次是文森特警卫长,再接著就是这位无所不知的室友。
“好吧。”汤尼在床边坐下,认真地望著他,“你到底觉得哪里古怪,如果我知道真相,我很乐意为你解除疑惑。”
“真的?”
“当然。”
“你为什麽知道那麽多?”
“因为我不参与所有浪费时间的活动,只观察和聆听。”
“他们怎麽会放过你?”
汤尼嘴角下弯,那是个很为难的表情,但他立刻又微笑起来,艾伦很难从他的笑容中看出虚伪和做作。如果他在演戏,他就是个不逊於c的好演员。“你是聪明的家夥。”汤尼对艾伦说,“你知道怎样才能不让他们自动靠过来找茬,通常我们总是需要有个靠山。就像你曾经推测的那样,入狱的第二天,监狱长找过我,我们聊天,大概有三到四小时。然後我得到了特权,警卫都会特别关照我,新来的犯人也会受到告诫。”
“我很想相信,但是有些人,像多姆、林克或者杜鲁曼,他们并不太把警卫放在眼里,而且你总会有落单的时候。”
“是的,人人都有落单的时候,我只能尽量避免,可他们又为什麽要花精力在我身上。我安分守己,对他们敬而远之。我没有威胁,他们没有兴趣。”
“你和监狱长聊了些什麽?”
“很多。”汤尼说,“我们几乎什麽都聊,话题包围全世界。监狱长在这里很无聊,他认为自己才是被关在费什曼刑期最长的囚犯,所以我有时会和他聊一些他感兴趣的话题。”
“然後你就成了他眼前的红人。”艾伦仍然不太相信他,但至少这个理由可以成立,监狱长确实是个感到生活百无聊赖的主宰,恐怕每次新囚犯入狱都可算得上是他能获取的为数不多的乐趣。
“阿尔奇的幽魂到底是怎麽回事?”
“阿尔奇死时我不在这里,我所知道的也是道听途说,恐怕这件事我无法给你确准的答案。”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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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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