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11节
“近来九重天上发生了许多事,但归根结底也就这几件重要的,只是……”采鸟面色变得古怪,欲言又止道:“……有一个人,您一定要留心。”
我挑眉,弯起唇角缓声道:“你想说的可是帝晨?”
“是……”采鸟抿了下唇,还是摇头开口道:“只是如今的帝晨大人,却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他了。”
☆、第50章
采鸟的意思,帝晨只是颛顼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影,因为采鸟既未见过帝晨吃饭,也从未看到帝晨睡觉——至于要不要去茅厕,他尚且还没亲自论证——但这些证据已能说明现在的帝晨并非真人。
不过在我看来,帝晨虽然有所变化,但绝非采鸟所说是个区区的幻影。相处十多万年,他的音容笑貌我不至看错。
见我沉吟不语,采鸟便识相地闭上了嘴。一片安静之中,我抬头看到远处身影晃动,显然是九婴的人如约前来,看到采鸟在此,不知是否应当靠近。
我放下酒杯望向那个地方,便有一青衣人飘然而出,单膝跪在我面前恭敬行礼。我目光一顿,微微讶异道:“是你?”
来人是个女子,面目平凡到进了人堆里便再也分不出来一般,正是畴华时见过一面的玉衣。
“回帝鸿大人的话,玉衣在地震中摔下山崖,被九婴大人所救,侥幸取回一条命。为报恩情,如今为九婴大人效力。”
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弯起唇角道:“我似乎记得,你应当是常羲的亲信?”
“我不曾背叛常羲大人,只是想替他留条后路。”玉衣不为所动,只静静道:“常羲大人对您的执念太深,只要能与您一争,哪怕前面是悬崖峭壁,常羲大人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上一走。”
“是么。”我笑容渐淡,转而问道:“九婴的消息到了?”
玉衣不动声色地朝着采鸟瞥了一眼,我淡淡道:“不用避着他。”
玉衣方才开口回答:“从各种迹象来看,九婴大人已经确定颛顼就在九重天上,只是具体位置仍旧只有帝晨大人和常羲大人知晓。”
“颛顼魂魄受损,果然只能靠九重天的王气温养。”
我思虑片刻,缓缓微笑起来,言语中却透出一丝冷冽:“既然如此,事情就变得简单了许多。你可准备去见一见渊晟了,采鸟。”
要想找出颛顼,其实不大容易,因他现在不过是抹不完整的魂魄,可以将自己随意塞在任何地方,比如别人的身体中,比如伙房角落的酱油缸下,再比如端华宫东南角茅厕门口那个狗洞里,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但事到如今颛顼不能不杀,除了想出点办法,委实没有其他办法,是以迎难也唯有直上。幸亏这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没脑子的人,在我看来,要找出颛顼所在,关键在于设置一个导火索。
两日过后,采鸟便奉我之命前往从渊。我予他一块圆光镜,镜中反射出那边的情形。
未到从渊前,采鸟急得什么一般,然而真到了地方,他却久久立在水畔巨石之上一动不动,似是有往事自脑中浮光般掠过,脸上神色跟着沉了下来,竟没了以往嬉皮笑脸的样子,眼锋如刀,却又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悲哀色彩。
近乡情怯,概莫如是。我正感慨,浮游却皱起眉,低声不解道:“他是不是不会游泳?”
我:…………
采鸟原身虽是个扁毛的大鸟,毕竟不是凡物,区区洑水还是信手拈来。视野变换,两柱香后,他已潜入水底。
那是个水晶宫般的去处,四周皆是蔚蓝一片,日光从顶上投下来,形成几道金黄色的光路,游鱼从中穿过,漾起层层水波,亦真似幻。
采鸟毕竟无心欣赏,立时取了犀角点亮,借着莹莹火光四处打量。这在平日里并无多少用处,但此刻颛顼虚弱,借用燃犀却多少能看透一方幻境。
采鸟的目光落到身边一块巨石上,他快速上前几步,用苍白的手指描出虚空中大门的形状,轻声道:“帝鸿大人,这就是关着渊晟她们的地方?”
自圆光镜并不能看到幻影之后的东西,我顿了顿,淡淡道:“应当没错,你砸门试试。”
实则以九婴和颛顼的行事风格,渊晟未必就被关押在此处,要救她也绝不可能这样容易。这样浅显的事,采鸟其实也应该能想到,他毕竟没有蠢到这个地步——只是这世上许多事,都说旁观者清,却不知有时当局者宁可迷。
果然听我言辞笃定,采鸟丝毫没有多想,脸上浮上一层喜色,喃喃自语道:“我终于能救你了,渊晟。”
可在这关键时刻,他的神情却陡然僵住。采鸟退开一步拔剑,环顾周围突然从角落里缓步而出的兵士,表情惊疑不定:“怎么可能,九婴应该已经将所有的守卫都处理掉了。”
领头的军官冷笑:“我等就是奉九婴大人之命前来。”
采鸟低下头默了半晌,手指用力,生生将圆光镜掐出一道裂痕来,哑声道:“帝鸿大人,这是您的安排么?”
他这般惊讶,着实不该。早在他于云和背叛我之时,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我半倚在软榻之上,不为所动地看着。
按照安排,采鸟这里闹出的动静会将很大一批人引过去,端华宫中就会相对空虚。且如此行事,也是为了消除九婴的嫌疑,让他不至于过早暴露。
“你无情起来,果然比我还狠上几分。”九婴阴阴柔柔地笑起来,执起一枚白玉棋子:“我已依你所言,将你在此的消息卖了出去,想来帝晨和常羲也快到这里了。”
我偏头看棋盘上的形势,一边不咸不淡回答道:“能坐收渔利,对你来说应当是好事。”
九婴颌首道:“自是如此,只是若没有了你,我怕是反而会感到寂寞。”
我落下一子,随即笑了笑道:“那你何不索性真真正正站在我这一边?”
“寂寞总比没命好。”九婴将手中白棋投入棋篓,叹了口气道:“我输了,你等的人也到了。”
我们此刻在端华宫外一处凉亭中,触目所及是一片红枫灼灼,小溪清清浅浅地曲折流过,上架一座石质拱桥,晚风荡开风中馥郁桂香,有两人在秋色之中并肩踏桥而来,另有甲士团团围住凉亭,严阵以待。
九婴起身让开一步,将我一人留在亭中,对帝晨一拜道:“在下不辱使命,逆贼帝鸿在此。”
帝晨不语,常羲却哈哈一笑,眼风扫过我,刻意抬高了音调道:“许多年了,帝鸿,你总是信错了人,今天总归还是我棋高一着。”
我悠悠然道:“胜负还未可知。”
常羲道:“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擒不住你一个?”
“或许我最后会败在你们手下,可却也必能拉九成以上的人为我陪葬。”
我站起身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唇角微微上挑,视线从众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傲然道:“你们哪一个先来送死?”
☆、第51章
此言一出,无人敢应。
常羲脸色白上了一白,却勉强将百般情绪压了下来,冷笑道:“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我并不理会他,只将目光投向帝晨。
若说这里有谁能和我一战,大概就只有帝晨一人。此番不立刻动手,也是为了探一探他的底细。
帝晨抬眼,温言道:“帝鸿,你此生此世都该留在归墟之中的,也省得别人费心麻烦。”
入了秋,山风颇有些刺骨的冷,此情此景,却不知为何熟悉得令我有些想要发笑。然而思虑良多,觉得像是静默了一辈子,其实也不过一怔而已。
我缓缓踱步上前,抽出腰上长剑,微微屈指轻弹剑身,雪亮的寒光颤动,轻微龙吟令众人脸色微变。
“帝晨大人请退后。”常羲狠狠瞪了我一眼,沉声道:“布阵!弓箭手准备……”
帝晨唇边却露出一丝微笑,伸手按住常羲,开口缓缓道:“帝鸿,你不是这般没有算计的人。特意困在这里,倒像是为了留住我与常羲……一直跟着你的浮游到哪里去了?”
他说得虚泛,常羲却是了然一惊,皱眉看向我:“将端华宫中的兵力一点点分出去,你的目标在颛顼大人?”
我挑起一边眉梢:“如今想到了,也不算太蠢。”
“不愧是帝晨大人,委实是真知灼见。”
九婴见状立刻变了口风,在一旁凉凉叹道:“在下羞愧,此时听了你的话方才茅塞顿开。能看懂帝鸿的果然只有帝晨大人一人而已。”
帝晨但笑不语,常羲也懒得同九婴胡搅蛮缠,只急急道:“我先去看看。”
“且慢。”帝晨直直地看着我,沉吟片刻,徐徐说道:“我倒觉得,我们现在赶去看颛顼的安危,方才是中了帝鸿的计谋。”
“说得不错。帝鸿和我一样,想来根本就不知道颛顼大人在哪里,正等着我们给他带路呢。”
九婴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转向常羲道:“他们两个心意相通,我们两个似乎都有些多余了。来来,我看还是咱们凑做一堆算了。”
常羲极嫌弃地拂袖避开他,再看向我时,脸上却换成了极得意畅快的神色:“帝鸿,你的计谋都被看穿,还是不要挣扎了,乖乖束手就擒吧。”
他这表现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似乎我一倒霉,他就特别地高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即便我与常羲有些过节,他也不该把我当节来过,更何况我与常羲似乎也称不上有什么不可解的深仇大恨?
不过他可能是要失望。
我好整以暇地笑笑,开口道:“你们该知道,我做什么都喜欢留条后路。”
帝晨模糊地笑了两声,目光有些漂浮地望着我,语调中带出温和的意味:“我自然是知道你的。你想做什么,帝晨?”
“我确实是打算将你们拖在这里,然而浮游去做的事,却与你们想得不同。”我道:“人的目的复杂,做事就会有迹可循,然而我不为别的,只想杀了颛顼而已。”
常羲脸色变幻:“你是什么意思?”
“有人告诉我,颛顼就在这九重天之内。所以我便叫浮游绕城放了一把火。此火乃我本源之力所化,又以阵法加固,等闲之人绝无可能逃得出去。除非你们三人前去营救,否则颛顼此次必死无疑。”
“帝鸿,你疯了么……”常羲拧眉,眼中满是不可置信,颊边的肌肉不自觉跳动了一下:“城中尚有几万活人!”
“这世上有谁完全无辜。”我笑容得四平八稳,开口反问道:“何况这些人的死活,与我又有什么干系?”
我恶人的形象深入人心,在场众人果然犹疑起来,此时天边亮起红光,竟比晚霞还艳了几分。帝晨双眸锁住我,唇边的笑容一点点淡去,良久道:“也只有你能想出这样的办法。罢了,常羲、九婴,你们在此留住他。”
常羲挺剑而立,便要与我一战,却不想九婴忽然出手,趁他不备攻向他的后背。常羲其实一直有所防备,然而九婴之前故意接近,此刻毕竟靠得太近,身形又如鬼魅一般,这一掌便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常羲身上。
他们二人实力原本在伯仲之间,九婴得了先手,手中长鞭分成四股,分别向常羲手脚而去,尖刺倒扎进他的皮肤,带出刺目血痕。常羲无法,只得纵身跃开一丈,勉强以剑抵挡。
金石之声中,我轻轻地掸了袍子,站在原地看这场好戏。
帝晨目光一凝,微微蹙了下眉,忽然对常羲提醒了一句道:“小心。”
我正想这要怎么个小心法子,却见帝晨一挥手,早已布置好的弓箭暴雨一般朝着这里落下。挡开逼近的一支箭镞,我抬眼看去,便见帝晨说完这句话,便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偏殿方向快步走去。
那里原本是司幽的住处,帝晨投入归墟后,他的身体一向不好,我便安排他在那里将养身体,若颛顼在那里,倒也不足为奇。
只是帝晨就这样放弃了常羲,甚至以常羲做饵来拖住我们,实在有些不像是原来的他。颛顼的生死,对他难道真的就这样重要?旁人常说看不懂我,如今却轮到我看不透别人,真是天理循环,天网恢恢。
我半眯起眼睛,目光遥遥地落在他背影消失的地方,自嘲地一笑,便听见对面九婴咬牙道:“帝鸿,你袖手旁观,是要坐山观虎斗么!”
九婴自从少了几个头后,只剩下嘴上功夫,实力却大大受损,因为对着常羲,竟连挡开飞箭的余裕都没剩下多少,委实十分无用。
我以术法筑起火墙把箭拦在外面,正打算杀了常羲干净,却不想有一人忽然扑了上来。九婴咦了一声,抽身猛地后退一步,怒极非笑道:“玉衣,你找死么?”
来者果然是玉衣。她扶住常羲,看也不看身上伤口,只道:“九婴大人曾答应过我,不伤常羲大人的性命的。”
九婴道:“这确实是我答应过的条件。不过这常羲,真的值得你这样不要命的相帮?你那时生死未卜,他可是连找都懒得找你一回。不正是因为这样,你才投靠了我么?”
常羲闻言脸色一沉,又惊又怒道:“玉衣,原来是你一直往外传递消息。”
玉衣的脸色稍稍苍白,犹豫片刻后,却还是劝道:“您与帝鸿大人相争那么多年,何必呢?何必要将命也陪进去呢?”
常羲神色微顿,随即忽地仰头大笑起来,朗声道:“人人都说帝鸿手段可怕,心机深不可测,我却偏要与他作对。同为神族,以我之才,为何要屈居于帝鸿之后,当个万人之上却永远一人之下的庸才?在这世上走一趟,籍籍无名与鸟兽何异?踏上九重天的第一刻起,我就已经决心让四海八荒记住我的名字!”
九婴事不关己地笑了笑,随即又长长叹了口气,开口评判道:“所以你就处处学帝鸿,穿衣打扮,行事作风……只可惜,学得太像,偏偏少了一分气度,又丢了自己的风骨。”
常羲傲然的神色一下僵在脸上,忽而化作苦笑。他垂下头,缓缓摇头,轻声开口说道:“或许当真如此……”
一片死寂中,唯有他低低的笑声,真是何其渗人。场面很是凄苦,许多人中,似乎唯有我不解其意。
乍然听到这个说法,我不可思议地将常羲上下打量,终于忍不住将心里的疑惑说出口来:“他哪里像我?”
“……”常羲猛然抬头,目眦欲裂道:“帝鸿,你是在折辱我吗?”
九婴在旁啧啧称奇道:“他与你明争暗斗多年,帝鸿,你竟没有一点感觉?”
我恍然:“他当年那些个莫名其妙的小打小闹,原来不是因为公文改多了太忙,才闹别扭生了怨气?”
常羲:……
“你这样可怜,我都不忍杀你了。”九婴颇同情地拍了拍常羲的肩,眉眼间的幸灾乐祸却几乎要漫溢出来:“帝鸿也算是阴谋诡计的祖宗,你那一点伎俩,实在不该拿到他眼前去看的。”
常羲色厉内荏地冷笑一声,开口道:“即便如此,这回你们也算是败了。我已经拖住了你们,而浮游为了照看阵法,也不在这里。这点时间,足够帝晨带颛顼离开。”
“你可知计谋的最高层次是什么?”我道:“那便是你们明明已经猜出了它的内容,却还是乖乖被骗了。”
常羲呼吸一滞:“你……难道?”
“不错,浮游无须等在城外,因为那火根本不是我本源所化。”我缓缓道:“恶人的身份实在好用,我这么说了,你们便都信了。从刚刚的表现来看,帝晨已经失了与我一战之力,浮游胜过他绰绰有余。想必现在,颛顼已然落到了我们的手中。”
“……不愧是你。”常羲错愕之后,轻轻笑起来:“你原来什么都想到了,只可惜啊,即便到了这一步,你也未必能找到颛顼。”
我微微挑眉,听常羲继续说道:“因为即便颛顼就在你面前,你也决计猜不到那就是他的真身。”
☆、第52章
他说的如此确定,看来颛顼确实将自己塞进了什么难以想象的东西里面。此事我早就料到,所以并不惊讶,因此只道了一声“是么”,便打算去找浮游。
然而常羲见我如此,不知为何却忽然激动起来,胸口剧烈地上下浮动,双目赤红道:“帝鸿,你到如今也还不肯将我放在眼里吗?”
因为心情还算不错,我便停下脚步,将视线重新投向他,颇无所谓地开口:“何出此言?”
“哈哈哈哈,何出此言……”常羲猛然推开搀扶他的玉衣,仰天长笑了几声,一字一顿地涩然说道:“帝鸿,若换成是颛顼,你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话就放过他么?你不杀了我,就表示我的死活对你来说,根本就无足轻重!”
这话讲得倒也没错,我稍沉吟了片刻,听见一旁九婴发出看好戏的嗤笑。
下一刻,常羲便惨淡着脸色扑了过来,不偏不倚地倒在了我的脚下,声嘶力竭地吼道:“帝鸿,杀了我!不能胜你,那我至少也死在你的手上!”
他的脸色灰白,玉衣的脸色却更加灰白。大概是因为常羲这引颈受戮、一心求死的模样,颇惊世,颇骇俗,所以在场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只好道:“我已应了玉衣不杀你,便决计不会食言。”
“那个女人又懂些什么——”常羲厉声大笑起来,抓着我的衣袖摸索过来,执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弯起嘴角显出略略陶醉的样子,微笑着开口道:“帝鸿,动手吧。”
不知为何身后起了些鸡皮疙瘩,我难得有些迟疑。
玉衣脸色愈发灰败,瞪着我的眼神十分古怪,古怪中有些愤懑,愤懑中还有幽怨。与此同时,九婴在旁悠悠然开口叹道:“因爱生恨,可怜啊可怜。”
众人顿时又静了一静。
常羲却还攥着我的手腕,心无旁骛地看着我的眼睛,兀自道:“杀了我,这六合之中,我只愿死在你一人手上。”
玉衣眼角终于渗出泪水来,忍不住一下扑到了常羲身上,哭喊道:“不,我不要你死!”
常羲道:“不,我一定要死!”
玉衣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常羲道:“你管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玉衣道:“你管我管你为什么一定要死?”
我:…………
他二人真是在用生命谈情说爱。
对话没完没了地继续了下去。在这种严肃的场合,身上吊着两个拉拉扯扯的人,我感到很无奈。
微微叹了口气,我终于开口道:“常羲,到此为止如何?这时间,想必也拖延得差不多了。”
常羲的身体顿时一僵。
“做出这一场闹剧,想必是为了让我不能过早与浮游汇合。”
顿了顿,我云淡风轻地继续开口道:“可从之前的表现来看,帝晨的法力已经大不如前,浮游应当能够轻而易举地自他手上夺过颛顼……那么,颛顼到底想做的事情,你可否为我解释一二?”
常羲哑口无言,过了许久才有力气轻轻地笑了一声,回答道:“不愧是你。可即便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出口的。这一辈子,我总要胜你一次,哪怕是借别人的手呢?”
我微微挑眉,正要继续追问,就听到稍远处一个孩童的声音传来,抬眼看去,却是已经死了的才雨。
“帝鸿,能否请你不要再为难他了?你要找的,毕竟也只有我一个罢了。”
“……颛顼。”我半眯起眼睛,随即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开口道:“未曾想到,你竟还留有使用幻术构筑出身形的气力。”
化成才雨样貌的颛顼身后跟着帝晨和浮游。浮游手中拿着一块材质上佳的温润玉石,眼中却有些迟疑。
颛顼回头看了他二人一眼,摇了摇头道:“不过打肿脸充胖子,咬牙撑着罢了。我的魂魄本体已经落在了浮游手里,你们什么时候想杀我都不甚要紧。”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将视线投向九婴,轻笑道:“帝鸿,是你胜了。可我死了,你却毫发无损,这恐怕不是某人希望见到的结局。”
“此言很是有理。”我跟着转向九婴,淡淡道:“你觉得如何?”
九婴阴阴柔柔地歪头笑起来,拍了拍手道:“我自然是想坐山观虎斗,你们若不能两败俱伤,我会很为难。”
伴随他的拍手声,数千人执剑从角落中钻了出来。那些剑均非凡品,原本是为了对付颛顼的,此刻却全指向了我。
“你与颛顼此刻都无援兵。”九婴笑道:“不如就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做个伴,如何?”
帝晨曾对我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愤世嫉俗之人,或许自小受人冷眼相看,才会全身竖满刺变得面目可憎;贪财俗气之人,或许曾经身无分文在市井中打滚求生,才会不知不觉中染了一身市侩凉薄之气。哪怕是真真正正罪大恶极之人,若看着他从小到大,一步步长成现今的模样,或许都只会心生怜悯。所以这世上没有不能谅解之事,没有不能原谅之人。
然而话虽如此,我归根结底,却其实也不过一介凡人,当不了他所说的圣人。既是凡人,那便只好从自己的立场看人,以自己的好恶行事。
不论有何理由,选择了与我敌对,那就只好请他们付出些代价。
视线从得意的九婴、垂头的常羲、焦灼的浮游、浅笑的帝晨和面无表情的颛顼身上一一扫过,抬手压住额角,我半眯起眼睛发出好整以暇的轻笑:“九婴,既然早就料到你会反水,难道我竟不会做一点准备么?”
九婴脸色微变:“你手上已经没有能用的人了。”
我并未回答,只轻描淡写地弯起唇角望向他,照着他之前的样子拍了几下手。
形势瞬间倒转,那千人中忽然有人倒戈,将剑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身边同伴的身体。于此同时,他们背后也忽然涌出了其他伏兵,采鸟抬手瞬间斩杀数人,随即对我大声道:“帝鸿大人,依您所言,端华宫内九婴和常羲的人均已被镇压。”
九婴后退半步,吃了一惊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难道你真以为,我会因为一己之私,便随手弃掉采鸟这样好用的棋子?”
我冷笑了一声,开口慢条斯理地解释:“我曾看重的人,毕竟不会是全然的草包,他若不假死,你怎么可能放心与我联手?采鸟在这里原本也有一些势力,再加上我与他见面之后教予的控魂之术,已能掌握端华宫三成人手。但要与你和常羲对抗,就必须让你们放松警惕,所以我才让他去救渊晟之时,和我一起演了这么一场戏。那时围困采鸟的兵士,由你和我一起安排。你以为是必杀之局,却不想经我之手,那支队伍中至少有一半是采鸟的人。”
九婴将手抚上胸口,垂下头,忽然耸动着双肩涩声笑起来:“我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你了,却仍旧棋差一招,罢了……”他长长叹了口气,止住笑声开口道:“不想到了最后,我与颛顼都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那便动手吧。”
我勾唇收回目光,正要开口,颛顼却突然插话道:“帝鸿,你可知浮游为何没有立刻杀了我?”
浮游会将帝晨和颛顼带到这里,确实出乎意料。但在我看来,事情应当还在掌控之中,否则浮游绝不可能这样应对。只是看颛顼的样子,似是觉得自己此次还是能够逃过一劫……
我偏头看去,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于是不动声色地开口:“愿闻其详。”
颛顼道:“只因我如今与帝晨一体,我死了,帝晨也不能独活。”
我沉默片刻,方才回答道:“帝晨的死活,已经与我无关。”
“何必如此无情?”颛顼似笑非笑道:“你可知帝晨为何会站在我这一边?不曾经历过的人,绝不可能了解归墟之下有多可怖。为了从里面出来,帝晨那时不得已与我做了三个约定。一是保护我的性命,二是助我毁去天柱,三是不得自尽。他做出种种事情,不过是被我控制了而已。”
目光轻晃,我将他的话放在心里重复了一遍,刹那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这感觉不过一瞬,片刻过后,我只笑了笑,听不出情绪地缓缓说道:“是么,可那又怎么样?难道只因这点理由,你就像让我饶了你的性命?”
“非也。”颛顼脸上褪去笑意,郑重道:“我只求与你一战而已。若你胜了,我束手就擒,且会将自己与帝晨的联系断开;若我胜了,你便放我离开此处……如何?”
☆、第53章
这样的口头约定没有多少效力,不论是我还是颛顼,若是输了想必都会轻易反悔。因此颛顼这样说,定然是布了什么局,且我一时竟有些看不透。
又或许他只是想要拖延时间……
采鸟见我沉吟,上前一步急急道:“帝鸿大人,如今大好场面,您切不可答应颛顼!”
……确实如此,这种时候同意颛顼的提议,不是蠢,那便是傻。颛顼一死,许多危险便可消弭于无形,我大可不必冒这样的险。
颛顼却道:“帝鸿,像你这样的人会迟疑,便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赤红夕光中,他笑得笃定。
帝晨一言不发地站在浮游身侧,仍由兵士用剑指着自己,唇边带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来,雪衣乌发被落日染出一片温暖的橙红,依稀往日模样。
我于是开口:“颛顼所说,可是真的?”
帝晨淡然道:“确实如此。”
我再问道:“你想活着么?”
帝晨笑着回答:“大抵不想。”
风从树梢上刮过,几片枯叶打着转儿缓缓飘下,天边三两黑点,是飞鸟归巢。
我收回目光,凝望微微泛红的天空,许久方才自嘲地笑了笑,开口道:“还记得当年父神想杀我,你执剑守在我门前么?我那时想,我欠你一条命,如今有机会便还给你罢。”
采鸟大惊,还欲在言,颛顼却打断了他欲出口的话,大笑道:“真是痛快,多年不曾与人真正一战。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目光微凝,冷笑道:“哦?”
颛顼举起手中兵器,答道:“可否许我以腾空剑应战?”
他手中正是我在前往大荒时被九婴算计、之后就此遗失的腾空剑。此剑原本就归他所有,当日父神趁虚而入,在颛顼封印了共工之后,便立刻出手诛杀了他,并将腾空剑据为己有,临终前还嘱托帝晨决不可轻易丢弃此物。
这样的东西,自然算得上是上古神器,但以颛顼此时强弩之末的状态,应该连腾空剑力量的十分之一都难以发挥出来,想要凭此胜我,正是天方夜谭。
不知道他有怎么样的打算,索性便以不变应万变,让他将所有的手段使出来看看。
我眯起眼睛,片刻后笑道:“又有何不可?”
若要比试,这里当然不够施展。我便与颛顼移动到了端华宫中一处练武场中。
此处位于峭壁之上,崖下寒气浮动,深不见底。周围人围做一团。飒飒山风灌满衣袖,将长发吹得翻飞。场正中央颛顼岳停渊峙地挺剑而立,姿态颇挺拔,只是孩童身形配上这严阵以待的模样,倒是不禁让人想要发笑。
我问道:“你不换个样子?”
颛顼干脆答道:“形貌没有什么要紧,我也没有多余的法力可以浪费,如此便可。”
说完便向我冲来,剑带起银光,风驰电掣般直指我的咽喉。
——这样猴急,看来倒不像是为了拖延时间。
我懒懒避开,反手借势击向他的后背,同时手心漫起粲然的火光,猛兽般毫不留情地狂扑过去。
颛顼双脚未及站稳,索性以手撑地跃出一丈,腾空剑亮起鬼魅般的幽幽绿光,光芒瞬间扩大成光幕,凭空架住我的攻势。两边力道相撞,发出山崩地裂之声,一时间尘土飞扬,他趁机重新拉开距离。
大致了解了颛顼此时的实力,看来我以往确实未能真正发挥腾空剑的威力。
但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抬手,两道烈焰互相缠绕着轰然而上,在至高处砰然飞散,裹挟着悲鸣的风声自各个方向袭向对方。赤红的火焰与血色的天空仿佛融为一体,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堆叠而来,那重量似乎能将人生生压垮。
然而颛顼沉静地立在原处,竟打算以力抗力,狭长剑影在空中收放,生生划出一道圆来,火势撞上绿色幽光形成的巨盾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空间跟着微微扭曲起来,眼看便要消散。
颛顼眼中泄出一丝笑意,却不想那烈火却忽然散得更开,以极快的速度藤蔓一般顺着巨盾攀援而去,形成一张无可挣脱的蛛网,将他包裹其中。
虽然不能直接造成伤害,但过高的热度令颛顼解开腾空剑造出的结界,焰光骤然积聚,尽数涌入他的身体,倏忽爆裂开来,颛顼以剑支撑身体,单膝跪地顿时吐出一口血来。
这是毫无悬念的一战,他原本就没有和我对抗的实力。我将他踹翻在地,用脚碾着他的胸口,居高临下地淡然道:“是你输了。”
颛顼用舌头舔去嘴角溢出的血沫,点点头道:“是我输了,你可叫浮游捏碎那块玉,杀了我便是。放心,帝晨不会死。”
我静静看了他半炷香的时间,方才开口对浮游道:“动手。”
变故发生在那一瞬间,在我稍微放松警惕的短短片刻,颛顼忽然抬手,腾空剑以破空之势向我而来。他保存着这样的余力,难道就是为了缩短距离拉着我赔命?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若我没有准备,这最后一击之果断狠辣,定然令我避无可避。
可我却恰恰料到了他会如此行事,因而侧身一闪堪堪避过腾空剑。剑出如流光,朝崖下急射而去,与此同时,浮游手上用劲,玉佩俱成烟粉,颛顼与之一同化作烟雾散去,脸上却不知为何仍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
我皱眉,便觉得脚下忽然晃动起来。
莫非这便是第四次地动?可颛顼分明已尸骨无存……
这时帝晨忽然开口道:“腾空剑。”
我蓦然回头,看向那快要隐没在云海之中的兵器,就发现那纹着细密符文的剑身上竟光芒大盛,这仙芒赫然便是属于已死的颛顼,颛顼魂魄根本不是附在那块玉石之上,而一直隐藏在腾空剑中!
他提出比试,最后拼死一击,其实不是为了杀我,诸般行动误导,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毫发无损地逃出这已如铁桶一般的包围圈。
“帝晨小儿!”颛顼在半空中重新显出身形,大怒的声音响起:“为了显露我藏在腾空剑中之事,你竟私自发动地震,你竟然敢!”
我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帝晨静静站在原地,自脚开始从下到上一点点消散,却在一片地动山摇之中笑得浅淡,心中顿时一沉,再无暇他顾。
轻微的麻痹感从指尖弥漫上来,全身的肌肉绷紧得发痛,我张了张嘴,却只能道:“帝晨……”
这是我第二次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他一旦做了选择,我便无从置喙,从来如此。
“颛顼说的不错,但我做了第四次地震的祭品,所以现在便要消失了。”
帝晨脸上带出一些温暖的笑意,四周嘈杂,他的声音却一丝不漏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因为复活之时那三个约定,我有很多事不能做,思虑良久,既然不能阻止,不如就让地动提前发生。颛顼措手不及,而你在此,想来也绝不可能让他再有所补救,这是最好的时机。”
他的话让我近乎无法理解。
喉头涌起一些血腥气,我凝目死死地盯着他,一步一步靠近,随即开口问道:“你就一丝一毫也不愿意替自己想一想么?”
帝晨目光平静地落在我的身上:“帝鸿,我并非如你所想。我也会怨,也会怕,在归墟的几万年,远比我想象之中难熬千倍万倍,我后悔了。我很疼,你无法想象那种钻心蚀骨、没有尽头的疼痛,那个时候,我很恨你,恨你为何不曾阻止我,为何身处此地的不是你。”
我闭了闭眼睛,听他继续缓缓说道:“……到那个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原先是怎样的人,如今又为何会变成这样的人。帝鸿,其实我也不过是一个人罢了。父神让你做了所有的脏事,背了所有的骂名,他对我说,这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若我不够好,便是辜负了你。所以我才用尽全力,一步步走到如今,心一天天的坚硬起来,转身回望,却发现自己连初衷都忘记了。原本在这世上,我们就只能对少数人好。”
眼中闪过一道晦涩的情绪,我问道:“颛顼的行动其实大半由你诱导,是不是?”
帝晨怔了一下,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表情,随即苦笑着叹了口气回答:“其实还要久得多,天柱被毁之后不久,我就开始考虑修补的办法,结果到最后也唯有‘先破后立,置之死地而后生’一途。因此我才利用颛顼,布下这一个局,只是这个方法,我如今却不想用了。颛顼所制的法阵,这最后一步并不完整,但无论如何,这片大陆也都将彻底崩塌,四海八荒无一能够幸免。现在还来得及,帝鸿,带着浮游去夹缝吧,只要去过一次,便有办法找到路径。唯有在那里方能躲过一劫。”
“其他人又当如何?”
帝晨摇了摇头,笑容未改:“其他人的性命,其实已经与我无干。是我自己用所谓‘黎民百姓’的笼子装了自己,作茧自缚却还想让你学着,岂非可笑?帝鸿,我唯希望你能活下去而已。”
他正在一点一点的消散,连那笑容也变得透明而虚幻。我伸出手去触碰他,帝晨轻轻地回抱住我,开口道:“我忘记很久了,现今终于记起来。在这世上,我真正在乎的,其实只有你一个。”
手中蓦然一空,仿佛流砂四溅开来,即便收紧双手也再无法触及。
黄昏天边的纤云散去,稀稀落落吊起几颗昏星,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帝晨化作的银光在飞尘之中消散。
自此之后,天地间再没有他的存在。
☆、第54章
帝晨消失的那一刻,我的心仿佛蓦然空了一块,从骨髓里泛出冷战来。脚下是接连不断的震动,耳边是撕心裂肺的哀嚎,浮游仍在和颛顼缠斗,我却像是失了力气,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以多欺少,共工就是这样教导你的么?”颛顼已然不支,趔趄了几步勉强架住浮游一招,出言挑拨。
浮游不语,采鸟随即冷哼道:“打不过我们,就像改成斗嘴了吗?我们可没多少时间陪你玩,你还是早点去死来得正经。”
颛顼不屑开口:“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话。”
采鸟被戳中痛脚,面色一白又一青,半晌方才压着怒气道:“若非你算计,我怎么可能背叛帝晨大人?你说我是小人,你又算得什么东西?老了不死,偏拖着全天下人为你陪葬!”
“采鸟小儿,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颛顼搓着牙花子道:“生在六合之中,你可曾想过这四海八荒之外是何情形?天道弄人,想我有经天纬地之才,却一辈子只能困在这弹丸之地,与庸人为伍。”
浮游忽然插嘴:“你破坏天柱,是为了离开这里?”
颛顼道:“不错,我正是打算毁了大陆,引天道干涉,随后吞噬其获取力量脱开禁锢——正是因为我早年得了这个上古流传下来的法阵,帝晨那厮才会与我接触。哈哈哈哈,若天下诸人知道自己敬仰的帝晨竟是这样的恶人,不知会作何感想!”
浮游皱了一下眉,忽然道:“出去了又能如何,你在这里得不到的东西,在哪里都不可能找得到。”
颛顼一愣,眼瞳中渗出渗人的凉意,随即从喉咙里传出了低低的笑声:“寻得到如何,寻不到又如何?这世上大半人活得浑浑噩噩,我却不能这样,既然活着,便自当快意随心,宁可负天下人,也决不负自己的心意。看看天上的红月,天道已经出手了,还有谁能阻止我。”
毕竟是活了十几万年的老不死,穷途末路不失枭雄本色。浮游和采鸟皆是静了一静,我终于微微将脸侧向那里,寒风擦地而来,将我头发衣袂吹得翻飞。
颛顼立时凝神警惕,我静静地扫了他一眼,弯起唇角开口道:“你太吵,闭嘴。”
他脸色数变,勃然大怒地操控腾空剑破风而来。我站在原处未动,颛顼因我未采取任何动作疑惑了一瞬,攻势却并未停止,伴随极大的声势,爆炸一般的声音骤然响起。
腾空剑绿色的残影消失在烟尘之中,颛顼意识到它已经准确地击中了我,眼中浮现出不可置信的喜色,然而下一刻他的表情便生生僵住。
我用手指夹住剑锋,腾空剑的刀刃自那一点开始缓缓崩解,铁屑反射着红色的寒凉月光,随风飘摇着落在地上,像是干涸的血渍。
“怎么可能,那可是腾空剑!”颛顼浑身如此锋芒,摇着头不能置信地后退一步,若有所觉地低头,方才发现自己的肩上出现了一簇细小的火焰。然而在讶色出现在他脸上之前,那火苗便冲天而起,带着让人睁不开眼的热气瞬间席卷了他的整个身体。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颛顼就已经哀嚎着倒在了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想要扑灭身上的熊熊大火。
我缓步上前,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慢慢提了起来,眼睛如寒潭静水,漠然没有半点波动:“不必拖延时间了,你已经别无选择。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发动那个所谓的法阵吧。”
颛顼张大嘴发出嗬嗬的声音,下定了决心一般,用发抖的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简,月光照在上面,似是有所呼应,天上的血红满月竟如心脏一般搏动起来,发出炫目的光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震动了视野,壮观的红色极光横陈开来,其间出现墨痕一般的污渍,逐渐扩大,向着我与颛顼的方向激射而来。
颛顼一把拉住我的衣袖,开口道:“你得了天道之力,至少替我出去看看。”
我面无表情地收紧左手,火光大盛,他终于化作一团灰烬散去。黑影于此同时融入我的身体,我闷哼了一声,四肢百骸都升腾起一股热流,在我经脉之中快速流转起来。
帝晨死前未曾说明他的计划,我却多少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天柱一旦有了裂痕,就再难恢复如初,所以帝晨才会协助颛顼引来天道,准备在最后将这股力量转移到我的身上,让我成为新的天柱。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不会让他好过,要接受天道之力,这天下还当真没有几人,即便是我,此时也着实难以忍受,像是在油锅里被煎炸一般疼痛。
不知帝晨在归墟之时,是否也是这般感受?
浮游丢了手中武器,朝着我冲了过来,我从未见他这样惊慌失措的样子。
他停在一尺之外,再也不能接近一步。敢夺天道之力,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我与所有人隔绝开来,且这个距离还在不断扩大。
其实还有选择,我此时仍然可以破开空间,如颛顼此前计划一般,带着浮游一同离开这片大陆,然而我到底抛不下帝晨留给我的这份执念。
浮游疯了一般想用拳头破坏那道无形的壁障,我着看血从他的指缝流下,顿了顿,开口道:“浮游,够了。”
他猛地僵住,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望向我,呼吸些微凌乱,样子落在我的妍丽,却无比鲜活生动。我看不够似地看着,慢慢露出一点笑意,将所有的心思勉力压住,语调淡淡道:“我们以后或许还能见面,但还是不要再见了,因我最后终归没有选择你。”
浮游像是想说什么,我摇摇头止住他,转开了视线,开口接着道:“能和你相识这一场,于我已经很足够了,只是对不住你。从我们相识以来,总是你付出得多些。以后你可以去找沐音,我在畴华花了不少心思,而他尚且还算忠心。即便没有我,你应当也能照顾好自己。只是那些个点心要少吃些,对身体到底不好;晚上也别抱着狼牙棒睡,什么时候就硌到自己。你那直眉楞眼的性格容易得罪人,若是不小心惹了事,就去找沐音撑腰。冬天里别忘了关窗……旁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了。”
距离越拉越远,浮游脸上却忽而平静下来,过了片刻,他开口,淡如白水,却理所当然:“你不选择我,我可以选择你,我同你一起。”
我闭上眼,平平静静地说道:“这是命令。”
话落,红月猛地收缩,随即崩裂,化作红色光点向远处朦胧远山散去。周围只剩我一人。
☆、第55章 尾声
事情过去十年。
地震终于完全平息,妖族和神族自不必说,人族竟也从这灾难中留存了下来。因我之前的安排,为了不损害自己在东陆的利益,妖、神两族都对其伸出了援手。
采鸟选择了同家人一起隐居,常羲和玉衣倒是未死,只是被贬到了大荒,接替了当年共工蹲了上万年的位子。
总归是个还算不错的结局,且这之后,我的名声倒是意外好上了不少。
因为如今四海八荒已经没有什么说得过去、又愿意卷入世俗之中的人物,沐音便抓住机会,借我的名与势,竟成了新一位的天帝,而我则莫名其妙地被他尊为了太上皇。
被天道困在小小的端华宫中,别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虽则有些无聊,但其实也还能过得去。不知为何,这情形据说还颇有人羡慕,常有父母语重心长地叫孩子学我做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从前我做过的事似乎都被一笔抹消,倒是帝晨因为帮助颛顼而遭人唾弃,即便他改变的只是术而非是道。大抵好人成佛需历经千辛万苦,有些许污点便永世不得翻身,而恶人成佛却只需放下屠刀——用采鸟的话来说,便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能不能被原谅,关键看你以前够不够浪。
我于是倚在一颗樟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似笑非笑道:“哦?”
采鸟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道:“帝鸿大人,不提这个,我来这里,其实是因为今年家中新添了一口人,想请您给那小崽子赐个名字。”
大概是觉得我在这里无所事事闲得很,近来许多人都喜欢隔着端华宫大门来找我说话,让我多少能知道些外头的情势,采鸟便是其中之一。
懒懒地收回视线,我随口道:“第十一个了吧,那就索性叫慕容十一。”
采鸟目瞪口呆:“……我只是叫您帮我取个名字,您怎么连姓都给我改了。”
“你那姓配上什么名都难听得紧。”我冷笑一声,回答道:“或者就叫采花贼,似乎也不错?”
采鸟半晌说不出话来,终于叹了口气道:“唉,您这脾气愈发得糟了。再憋上些日子,大概能将来的人都呛回去。不过我知道,您日日在这里坐着,等的其实也就只有一人。”
我半眯起眼睛,采鸟抖了一抖。待我从树上一跃而下,他又抖了一抖。
我道:“你莫非是觉得,我出不去就动不了你?”
采鸟苦笑了一声:“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便是同您道别。从今往后,我大概不会再来这里了,反正您大概也不需要我来陪着了。”
我挑起眉梢,静静地看着他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来,对我郑重道:“我虽然进不去,但只要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就能穿过这道屏障。帝鸿大人,临走前,这样东西有人托我一定要交给您。”
他将手中之物抛进来,我抬手接住,才发现这竟是恢复如初的腾空剑。
采鸟道:“为了修复这东西,花了我不少心思,连东王公也去求了一求。欠您的,这样也算是还了一些。”
“即便是腾空剑,也破不了天道设下的这道壁垒。”我微微皱眉,抬眼看向他,不解道:“你这是何意?”
“您忘了,腾空剑还有许多别的作用。当年颛顼败在帝俊大人之手,大人正是用这把剑暂时封印了他。腾空剑能温养魂魄,即使冲破了封印,此后颛顼也一直附在这把剑上。”
我仍不解其意,采鸟却冲我极有深意地笑了笑,随即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起身大步离去。我愣了愣,在原地望着他离开的身影,看他消失在角门的台阶下。
偏西的日光拉长了采鸟投在地上的黑影,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东西,他带着许多年前的往事,消溶在微温的夕照之中。
栖灵塔上金铃在微风中发出冷冷轻响,那声音同清冽幽香的青草气融在一起,将我的神思拉了回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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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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