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帝鸿 作者:羽小飞
第6节
我半眯起眼睛:“你问此事想要做什么?”
青年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道:“解命解命,首先就要先了解嘛,知道了您要干什么,我才好帮您把灾厄避过去。”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笑道:“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青年因这寒凉的笑意而愣住,微微打了个寒噤。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忽然弯下腰,单手掐着他的脖子,干脆利落地把人拎起来扣在墙壁上,一面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睛里,勾唇,轻描淡写道:“胆小成这样,却对我的杀气没有半点反应,你当真以为我会蠢到相信你是个普通的算命先生?试探便到此为止,你可以选择说实话,也可以选择去死。”
青年张目结舌地望着我,神色十足的无辜,然而片刻之后,他忽然苦笑了一声,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帝晨并无私生子,便来看看,原本以为你只是个冒名顶替、欺世盗名之辈,却不想还是有些本事的。如今已能确认,帝鸿果然未死,也的确如传闻所说那般不好惹。”
他的神色沧桑,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配上一张娃娃脸,格外的违和,却又意外的和谐。
我皱眉,缓缓收紧了手,寒声道:“你是什么人?”
他似是完全没有感觉,并不抵抗,只坦然地望着我说道:“无名小卒,不足挂齿。身份虽说是假的,但我在相面判命上颇有所得,之前那些话,倒是大半没有骗人。我是盼着你死的,可却也欣赏你,在这点上倒与共工难得意见一致。”
顿了顿,他笑容加深,感慨道:“这么多年了,你向来是看得最明白的一个。”
……性命掌握在我的手里,却还有闲情逸致与我闲扯,他这般有恃无恐,想来是对自己的脖子挺有信心,相信自己命不该绝。这里是玄姚的地盘,若此人是玄姚的人,照此看来必定还有什么后手。我假装要他的性命,正是为了逼幕后之人出手,而玄姚只要行动,便一定会留下什么痕迹,我届时等着顺藤摸瓜便是。
只是我虽已料到他应当有什么脱身的办法,却没有想到下一刻,他的身体就骤然变大又迅速缩小。那人竟然就这么淡然地笑着,在我眼皮底下化成了一道缥缈的青烟,四散开来就此消失无踪。
朗朗晴空中跟着传来一句轻语:“残星两三点,孤雁横空飞;存心不善,有口难言;倚阑干柬君去也,望珍重!”
“幻术……”我收回手,咀嚼着这两个字,片刻后眼睛危险地眯起,嘴角轻轻上扬,若有所思地露出一个笑容。
这种法术在四海八荒已经消失了几十万年有余,不想今日竟能有幸见到,畴华之野确是藏龙卧虎之地。
若此人当真与玄姚有关,那倒是有趣。
那边浮游已将刀取了回来,向着地上淡淡扫了一眼,开口说道:“先前削下的头发也不见了,那不是个真人。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留恋,转身就顾自向外走去,闻言随口回答道:“是一串字谜,‘残星两三点,孤雁横空飞’,将一横比作孤雁,这是个兴字;‘存心不善,有口难言’,不善为恶,难言为哑,这便是个亚字;加上最后‘倚阑干柬君去也’的门字,合起来便是指的一个地方。”
沉吟了一下,我轻声道:“玉姜城的兴亚门。”
见我离开,浮游小心地把纸包收进怀里,正安静地跟在我身后,我说到了这里,心中却忽然一动,便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道:“你所说的刀匠在何处?”
不知为何,浮游略有些心虚的样子,稍后退了一步,等听清了我问什么,方才恢复他一贯的淡然,开口回答道:“据说住在城西。”
我并未在意他这一点失常,只道:“你的确该换把好刀了。玄姚一事,怕是有些古怪。”
来内城之前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和玉衣定下了计策。玄姚早就成了畴华实际的掌权者,但这却是一件大家心照不宣的丑事,这里名正言顺的主人,其实仍是玄嚣。
也正是因为如此,玄姚才对令牌这般重视,一旦拿到手,便召集族人,在三天之后开这一场族会。既是族会,玄氏一族有头有脸之人便都会到场。此事我已准备良久,联合孟且,控制玄契,其实全是为了这个时候。
玄嚣的死,一定要有人负责,这个人不该是孟且,而会是玄姚。
一个人族何德何能,可以手刃玄嚣这样一个强悍的妖族?自然是玄姚为了令牌,才暗地里遣人杀了族长,这个人便是采鸟。谁知玄嚣早有准备,临死之前将信物托付给了帝晨之子帝易,只为揭露玄姚的嘴脸。人证有采鸟、孟且与我,物证则有令牌,如今有九重天上的使臣与玄契来作保,只要将证据一一亮出来,相信大半的人都会相信这个故事。
而不信这个故事的人,当然也有要杀玄姚的理由。
族长之位,玄姚能坐,其他人为什么不能坐?只有将玄姚拉下来,其他人才会有机会。若是玄姚这颗大树眼看就要倾倒,他们为什么不推一把,来搏一搏自己的前程?
玄姚会败,这本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可那青年的出现,却让我自心底感到一丝寒意。
仿佛居于上风的不是我,而是玄姚。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倘若当真如我所想,那便该想办法拖延族会,先将事情弄清楚再说……正好玄契断了腿,倒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我想到这里,回过神来,便觉有什么东西靠近,抬眼望去,却是一只不起眼的纸鹤翩然而至。
这是我之前定下,和玄契身边被施了控魂之术的侍卫联系的办法,若非紧急,不得动用。
玄契要出事,自然与玄姚有关。
我锁眉将纸鹤拆开,顿了顿,再开口时,嘴边已是冷笑。
“族会已经开始了?原本该在三天之后,却生生改到了今日。”
难得有能让我措手不及的事,玄姚此人,倒确是不错得很……
☆、第 26 章
我赶到玉姜城,悄无声息站到玄契身后时,正巧见到高阳站在中间慷慨陈词,怒斥玄姚以下犯上,图谋不轨。
除了端华宫的人外,此刻华厅之中分左右坐着近二十人,老少皆有,算上肃立服侍的小厮侍女,便是乌泱泱的一大片。
大抵高阳不摆出一副奴颜婢膝样子的时候,看着倒是有几分人模狗样,叫人不由信服,但又因他所说实在太过惊世骇俗,众人便纷纷不顾仪态,偷偷接头接耳起来。屋中唯有一个中年男人背倚在没有半根杂毛的貂皮靠垫上,气定神闲地拿着一盏茶,时不时啜一口,只眯着眼看他们窃窃私语,并不发一语。
此人便是玄姚。不论他是否只是虚张声势,见这情形,我便已然知道,之前商定的计划恐怕是要行不通了。可不论有何变数,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即便想要阻止,此时也已经晚了,不知玄姚有何后手,如今只能见招拆招。
高阳说完,一抖衣袍,抬头皮笑肉不笑地望向玄姚,缓缓开口道:“人证物证俱在,逆贼玄姚,你还有何话可说?”
玄姚神情莫测,随手将茶杯放回侍女捧着的托盘上,语气无波无澜道:“高阳,你当初说要替我捉住杀玄嚣的贼人,帮我拿回令牌,让我能真正取玄嚣而代之,可才过了几日,又为何变卦了?”
高阳冷哼:“我几时与你有过约定?”
大厅中沉默片刻,玄姚再度开口,声音已是寒气四溢:“那你说的人证、物证现在何处?”
高阳将视线投向我,我皱了下眉,还是上前一步取下面具,随即从乾坤袋中拿出令牌握在手中。
座上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有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抚着长至膝盖的胡子叹道:“与帝晨大人长得竟相像至此,果真是帝家的血脉。”
玄姚颊边的筋肉跳了跳,目光扫过我,又停在令牌上:“这点上你们倒是说了实话。”
玄姚与高阳分庭抗礼,然玄姚既肯承认我帝易的身份,就相当于白白送了高阳一张筹码。
因此高阳脸上立时露出一些得意的神色,然而这笑意还未来得及收回去,玄姚便接着说道:“可惜说到底不过是个小辈,你们以为我提早了族会,是想叫你们措手不及么?”
他冷硬的脸上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嗓音低哑却又满是杀气,那声音像是一把钝刀在骨肉上重重划过。
“一个只是承接祖荫的小辈罢了,凭借自己的身份,便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了吗?”
玉衣立刻闪身挡在高阳前面,手搭在了剑柄上。形势一触即发,高阳脸色微变道:“你我各执一词,孰是孰非便不是你说了算的。玄姚,你莫非想动手么?”
玄姚道:“何必动手,你说的不错,我自然是没有资格评判自己的,此事不如交予座上众人决断。”
他站起身来,负手看向先前说话的那个老人,问道:“贺光,你怎么说?”
从贺光之前的言行来看,他是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高阳的神色松了松,便听那人道:“一个只是承接祖荫的小辈罢了,凭借自己的身份,便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了吗?”
我与高阳俱都一下愣住。
贺光根本就是重复了玄姚之前的话,他的表情仍旧生动无比,却毫无自觉地说出了这些字句,理所当然到了诡异的程度。
我心底似是而非的疑惑,由模糊一点点随之变得清晰。
随即玄姚的目光扫向第二个人、第三个。
一连十多个……
接连不断的说话声响起,每一个人都重复着贺光的情形。他们先是回答,然后是互相争辩,神色各异,就像是真的在激烈地讨论着什么,说的却全都是同一句话,
“一个只是承接祖荫的小辈罢了,凭借自己的身份,便真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做到了吗?”只有这句单调的话一直交错回荡着此起彼伏,像是一句单纯的嘲讽,又像一个挥之不去的诅咒,催命一般。大厅里依旧座无虚席,却仿佛空旷得一个人也没有。
荒诞不羁,却又有一种古怪的真实感。
然后所有的声音都在刹那间消失。
在我意识到之前,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针落可闻的大厅中,所有的人都低着头背对着我。
在那一瞬间,我甚至不知身处何地。
我看到他们僵硬而呆滞地转过头来,带着略带讽刺的笑容看着我。密密麻麻的视线投向我,就像是黑暗丛林中泛着贪婪绿光的兽目,他们眼睛深处冰冷而毫无生机。
一片寂静中,玄姚在我的耳边道:“去死吧,帝鸿,反正这世上也没有谁期待你活着。”
这句话重锤一般落在我的心上,我忽然醒了过来,掌心蓦地窜出一道火焰,轰然袭向玄姚。
光影扭曲,什么东西发出尖利的嘶鸣,他的身体在火势中冒着青烟骤然崩解,我后撤一步,凭感觉走到浮游先前的位置,伸出手去将人从幻镜之中拉了出来。
浮游脸色略略有些苍白,轻声道:“主上……”
我撑了他一把,转向重新聚集成实体的玄姚,开口说道:“你迷惑我的心智,想让我去死。可惜无人期待我活着又如何?我原本就从来不是替别人活的。不要再故弄玄虚了,把高阳、玉衣和司幽交出来吧。”
玄姚笑起来:“即使侥幸逃脱一次,你也已是瓮中之鳖、笼中之鸟,我想要的东西也已经全部到手,你有何资格与我谈条件。我提前族会,根本不是什么计谋,只不过是不耐烦花时间同你们虚与委蛇罢了。”
我轻笑一声,悠悠然道:“你想要的当真都到手了吗?连令牌是真是假都还未确认,便这般胸有成竹,怕是不大好。”
我那时故意先取下面具,玄姚的注意力全落在了我的脸上,并没机会仔细确定令牌的真伪。他笑容一凝,低头看向手中的东西,眼皮就跟着跳了一跳:“你知道我想借高阳引出你,再诱你拿出令牌……你竟早料到了我的真正目的?”
“想要我命的人太多,我一向喜欢留条后路。那时在小巷里,你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脾气秉性了吗?”我噙着冷笑回答道:“真正的信物仍旧在我手里,玄姚,你该知道要如何做。”
“……小巷?”玄姚细窄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疑惑。但他并未纠结这个问题,脸上便又恢复了胜券在握的笑容:“我可以把人还给你。可你们还是逃不出畴华的。”
我道:“未必。”
玄姚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不是以为,我实际是把今日在场的人都囚禁起来了,所以觉得只要熬过这个危机,便有翻盘的机会?真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眼睛颜色迅速变得暗淡,像是一个无底的寒潭,内里情感却如波涛汹涌。
顿了顿,玄姚道:“他们都死了,我杀的。”
我一瞬之间只觉毛骨悚然,便道:“你不可能杀了所有人,却不泄露出半点消息。”
玄姚笑了笑:“自然是因为幻术,我用幻术维持了他们都还活着的假象。当然时间久了,还是会有人发现,比如他们的妻子、儿女、父母、侍从,所以我把这部分人也杀了。”
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代表的是几千条人命,包括老弱妇孺,包括骨肉至亲。
我终于敛了笑容,蹙眉冷声道:“他们难道不是你的族人?”
玄姚点点头:“杀一个确实有点难,后来就容易多了。一个接一个的处理干净,如今畴华玄氏一族,便只剩下我和玄契那个废物两人。他们,那些只因血脉便能骑在我头上的人,现在全部都是幻影——我一个人就能代表畴华玄氏,我就是玄氏。你们是逃不掉的。”
……原来如此,我挑拨玄氏使其内乱的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行得通。我擅长对弈,玄姚却直接掀了整个棋盘。这般的魄力,这样的残忍,姓玄的人,果真一个个都是疯子。
我担心的事情成真,既然已经落了下风,那便只好先拖延时间,看看有没有什么转机再说。幸而打不过别人的时候,我一向喜欢跟对方讲道理。
“玄姚,你做这种事,只是为了权力?可即便不用这样极端的方法,你也能爬到这个位子……”直直地望向他,我冷笑道:“屠尽自己的族人,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感觉?”
“他们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一无是处的吸血虫罢了。”玄姚淡然道:“玄氏发展至此,已是尾大不掉,畴华已呈盛极而衰之势。极北之地如此贫瘠,他们安然占着最好的地方,享受着民众的供奉,只觉理所当然。可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们投了一个好胎。我只是想撑起这倾颓大厦……”
我截住他的话头,道:“说得这样大义凛然,其实归根结底,你只是嫉妒罢了。你不恨他们仗势欺人,你恨的其实不过是仗势欺人的不是自己。”
☆、第 27 章
玄姚在三万年前仍是玄氏名不见经传的一员,身份低微,性格又不讨喜,从未被谁看好。据我所知,玄嚣临走之时,指定的继承人不是他,而是玄契。
玄契虽不成器,但易于控制,又是众人看着长大的,因此玄氏元老们大多选择支持他。然玄姚以一介旁系庶子的身份,闷声不响地看着玄契得意了许多年,一朝出手,便夺取了族长的位子,可见会哭的孩子虽说有奶吃,但早晚被不哭的孩子弄死。
只是玄姚爬上高位,却也并未作出什么让世人侧目的大事。他道其他玄氏族人尸位素餐、坐吃山空,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世上自然有当真能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但他并非其中之一。
大概是被戳中了痛脚,玄姚勃然变色,四周的景物陡然暗了下来,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
他冷笑一声,回答道:“虽没有证据,但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人。身为次子却弑兄篡位,我原本以为你是会懂的。”
他的声音在空荡寂静的大厅里幽灵一般四处回荡。
我笑了笑,道:“我为什么要懂?玄姚,像你这般的人,自己都承认了自己因为身份低贱就不能成就大事,那还会有什么作为?世界的残酷,便在于它给了一些人与他们的能力不相匹配的欲望。你根本连玄契这样一个痴肥的蠢货都比不过,若不是因为幻术,只能被压得死死喘不过气来。可就算那一手幻术,也是别人的东西。”
玄姚身体猛然绷直,咬牙大怒道:“他算什么东西!纵然是他教的我幻术,我也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来如此,我今日在小巷见到的果真另有其人。那人传授玄姚幻术,却已经控制不住他。
套出了想要的东西,我自然没打算继续激怒玄姚,微挑眉梢,就开口话锋一转道:“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身份并非一切。这世界其实公平得很,他给了玄契与生俱来的地位,却也给了你远胜于他的脑子毅力,都是天生便有的东西,那又有何区别?玄姚,以你之才,何必歆羡他们呢?”
玄姚的城府并不算太深,要操纵他的情绪很是容易。闻言他的怒气生生顿住,我便继续悠悠然道:“而既然如此,我懂不懂你,又有何关系?”
玄姚脸色几经变幻,片刻之后,他终于哈哈大笑起来,眼中绽出亮色,道:“说得不错,众人尽皆刍狗草芥,我何必在意你们的想法。”
笑声止住,他掀起衣摆大马金刀地重新坐下,扬眉冷冷看向我,眼中有浓重的阴郁:“帝易,帝鸿……你的事我也算有所耳闻。我记得你虽一向顺从帝俊,甘心为帝晨做嫁衣,数万年来只闹出过一件大事,却因这一件事,便被勒令闭门思过上百年。那年天帝为长子庆生,高朋满座,你竟浑身是血地一步步走进会宾堂,夺过帝晨手中的酒杯,仰首一饮而尽,随后不顾帝俊怒斥,转身在所有人畏惧的目光中拂袖高歌而去。”
“不错。”我微微眯起眼睛,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云淡风轻地回答道:“那时年轻气盛,以为那天也是我的生辰……我自然也该有些任性的权利。”
他问道:“你恨帝晨吗?”
我微不可见地愣了愣,沉默片刻,随后轻笑着,竟也不由说了几句实话:“有一些人,虽然因为他的存在你失去了很多,但他能给你的却更多。这世上还没有人能逼着我喜欢谁,我若当真恨他,便早就动手杀了他,哪怕他是我的兄长。我不过是在许久之前就做了选择。”
玄姚眼中有光闪了闪:“世人皆盲从,有一人说帝晨好,便有千千万万人说帝晨好。可在我看来,你却要胜过他许多。谁都入不得我的眼,可我看重你。你我针锋相对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握手言和,你将令牌给我,我助你除去常羲,重新登上帝位,如何?”
……威逼过后便是利诱么?可惜如果连帝位都要靠别人才能取回来,我也算是白活了这许多年。
心中冷笑,我正要开口与他周旋,一直缄默无声的浮游忽然对我道:“他不好,你不要信他。”
我挑眉看向他:“何出此言?”
浮游面无表情道:“他身上沾了谁的气息,很熟悉,虽然记不起来,但让我想杀了他。”
玄姚神情一凝,问道:“你的名字……可那人应该已经死了。你与共工到底有何关系?”
浮游望向他,不发一言。
玄姚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忽然蓦地一挥手,一道劲风便向我扑来。刀带起银光,瞬时迎了上去,浮游手腕一翻,空中发出一声悠扬的金石相触之声,山岳般的压力向前面排山倒海而去,止住对方看不见的攻势。
电光火石间,那人便做出了判断,武器闪电一般撤开,浮游刀锋走偏,势头便是一顿,他将前冲之势收起,上身微微后仰,旋腰当空架住无声无息的攻击,借力退出一尺。剑气陡出,在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浮游险险避过,横刀斩去,破风之声中,雪亮的弧光应是罩向那人头顶,对方身形却极快,地上只溅上了几滴鲜血。
此刻玄姚已然不见,厅中只剩刀剑相碰之声。浮游刀刀皆不容情,出手老练而狠辣,却始终不能要了那隐身之人的命。两人相持,瞬息之间已对了十余招。
忽然之间,浮游全力举起黑刀,大开大合间后背便露出一个破绽。凛冽的杀气立刻直冲而来,浮游却虚晃一刀,侧身迎了这狂风一般的剑势,手上的刀向对方逼去,然而一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响起,对方借武器之便,竟生生砍断了刀身,寒芒朝浮游直直而来。
原本就是为了诱其近身,如此情势下,浮游不退反进,当机立断之下丢了黑刀,手中光芒流转,握掌成拳,便击向那人的身体。
他这一招势头惊人,十米之内对方不死也是重伤,眼看便能取得敌手性命,我心中却顿时一惊,放声大吼道:“停手!”
浮游动作急顿,腥浓的血液喷涌出来,他捂着肩膀连退几步,避开接下来的杀着。我挡在他身前,皱着眉开口扬声道:“玄姚,让玉衣住手,否则我便直接毁了令牌。”
烛火闪了闪,又重新亮了起来,玄姚的身影一点点化作实体,他瞥着我,冷哼一声道:“不错,看来你猜到了。”
“你借幻术让浮游与玉衣自相残杀……”我道:“玉衣手中的是巡龙剑,原本是我赐给常羲的东西,使用者杀气浓重之时,便会发出高亢龙吟。”
“真是无情。”玄姚笑起来:“你刚刚喝止浮游,是为了避免他误伤到可能会在附近的司幽?他身体虚弱,别人重伤,于他便是必死无疑。可你明知那时开口,浮游说不定会被那一剑夺了性命。”
血顺着指缝流下,浮游低着头,不发一言。
我顿了顿,道:“我确实知道。”
“对你来说,为你浴血奋战、对你忠心耿耿的下属,还比不上一个背叛了你的旧情人吗?”玄姚摇了摇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快意道:“真当是情圣,所谓生来高贵的帝家血脉,也不过如此!”
我波澜不惊地看着他,玄姚止住笑意,露出猫捉弄老鼠般的阴冷表情,视线从浮游慢慢身上扫过:“帝鸿,我也并非赶尽杀绝之人。不如这样,我与你打个赌。接下来我会给你三个时辰,时间到了,你若跑出畴华,那便算了,若跑不掉,就将令牌和命都留下来。”
沉吟片刻,我冷笑道:“好。”
“别急。”玄姚又笑起来,声音轻而冷:“留下来的几人我都会直接杀了,可我给你个机会吧,浮游或者司幽,你可以选择一个带走。”
浮游的身体蓦然僵住,他黧黑的眼瞳中一片空白,右臂虚弱无力地垂在身畔,血从衣服里渗出来,一滴滴地落下。
我只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玄姚仍然在笑。我淡淡道:“我要司幽。”
玄姚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他满意地点头,道:“好,那便成交。”
☆、第 28 章
万仞峭壁之上,细雨一般的云气沾湿色彩晦暗的巨石,这些石块均未经过打磨,粗犷古朴,层层叠叠垒成高大的建筑,其上天空逐渐高远,炫目的阳光自云层缝隙投射下来,形成一道道壮丽的金色光路,纵贯整个天宇,映照得云海之中星星点点,有如碎金。
即便沾染了许多鲜血,玉姜城却仍维持着它的威严凝重,我与司幽走在城中,侍从们平静地来来去去,似是对之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不知道这些是真人或是幻影,只能凭借记忆穿过重重宫门,花了一些时间,终于选择停在一处僻静之所。
此时过了一个时辰,已近黄昏。
越是自卑的人越是自傲,玄姚既然说了三个时辰,大抵不会反悔。可是靠这点时间,根本不可能逃离畴华之野。
——幸而我原本也没打算要逃。
那时小巷中的青年故意出现在我面前,说来很是可疑。因为如今的我若是与玄姚相斗,绝无半点胜算,既然如此,他就无需设下什么圈套骗我踏入其中。可那样的人做事,想来必有其目的,若不是单纯为了好玩,那么在我看来,他是想借我之手除掉脱离控制的玄姚。
既如此,此人临走前所说的“兴亚门”,便极有可能是个转机。
虽然我并不了解他,这样猜测成功的可能性不满三成,但下注这种事,从来不会有十分把握。事到如今,我也只有赌上那么一赌。只是在此之前,为了将胜算再往上提一提,我还有些事情要做。
原本以为以司幽的性格,要带他这里还需费些波折,却不想他一反常态,只静静地跟在我身后,等停下脚步,方才侧头望向身旁陡崖,低声开口道:“他们还留在那里。你为什么偏偏要救我?”
对面高城之上,绣着阴阳八卦图样的旗子迎风猎猎招展,像是一面丧幡。我望向他,静了片刻,忽然弯起唇角:“你觉得是为什么?”
司幽迟疑了一下,苦笑道:“你的心思,我从来猜不透。”
我问道:“司幽,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说了些什么吗?”
他眉宇间划过一点几不可见的怀念:“你说,‘难为一条龙能长成这一副小蛇的样子,倒也算有趣,也罢,不如带回去,看看他最后能成什么样子’。”
我点点头,嘴边噙着笑:“妖族寿命漫长,要死其实却也容易。若不是帝晨坚持,你那般羸弱,如今大抵早已化成一堆白骨,不想竟有今日。你记得自己第一次化形成功时,身边是谁吗?”
他顿了顿,神情不知为何越发的柔和,道:“是你。”
我道:“答得不错,看来玄姚没耍什么不入流的花招,你的确是司幽。”
司幽微微瞪大眼睛,忽地沉默了下来,自嘲地笑了笑,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总归你是不会信我的。”
我靠近一步,勾唇道:“真假自然是不一样的。”
说完这话,左手已经没入他的小腹。
司幽吃了一惊,猛地抬头看我,却将要出口的一声痛呼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眶却是掩饰不住地瞬间发红。带着怒意与悲意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竟有如实质。
他会这般悲愤,实在让我不明所以。我从未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好人,我的态度也早已与他言明,难不成他以为在捅过那一剑之后,我还会继续喜欢他么?
那他也未免太看轻了我……
我舍弃浮游选择司幽,不过是因为需要取回我的内丹。要想杀了玄姚,这几乎是唯一一条路。常羲掩藏了许多事,世人只知他与司幽联手,布局除了我,却不知我竟会将内丹放在司幽的身上。
正是因此,玄姚才会蠢到将司幽交到我的手上。我原本打算夺下畴华,制住高阳,由高阳证明我帝易的身份,随即以此为基础讨伐常羲,最后再逼他交出司幽,但如今顺序反了一反,其实也无妨。
破镜重圆终究是个无趣的笑话,我虽不是睚眦必报之人,却也没有以德报怨的兴致,司幽既然在我手上,我自然该好好利用。
空出一只手来,轻柔地擦去他颊边滑落的一滴眼泪,我望进他的眼睛,笑了笑道:“别哭,司幽,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得去死。”
司幽的脸色一点一点暗淡下去,他抬起手虚搭上我的肩膀,整个人都痛得发起抖来:“帝鸿,到如今我还是看不透你,你当真曾有一点喜欢过我么?”
内丹已被我拽出体外,因属性相合,一见到空气,便迅速没入了我的身体。一股极其霸道的气息迅速充盈了我有些枯竭的经脉,正是如那日一模一样的剧痛。
我没有回答,只不怎么在意地松开手退开一步,司幽失去支撑,抓着我的衣袖慢慢滑落在地,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华服凄惨地萎落在尘土之中,他却毫不在意。
“你大概连恨我都觉得麻烦吧,你总能做到这般无情,可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怎么能不恨呢?”
低着头,司幽轻声喃喃道:“你杀了帝晨大人,我怎么能不恨你呢?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但是那么多年,我都下不了手,我曾经想,如果你能带我去看一眼帝晨大人的尸骨,我便原谅你;若你不娶姜回,我便停手……可帝鸿,你从来没有给过我机会。”
他那时重伤未愈,全靠我的内丹才能撑下去,如今我取回内丹,他已是必死。
我原本打算转身离开,听到他的话,脚步却不由略顿,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心中微微动了动,却只是默默地听着,并不发一言。
司幽扬起头,乌发从他身后披下,衬得他愈显单薄,身形看上去有一种影子般的虚幻感,几乎融入温暖的夕照之中。他的身后是嶙峋的山石,于翻卷着波涛的云海之中若隐若现,透过雾气隐约可见山脚下一盏盏亮起的万家灯火。
他看着我笑起来,慢慢靠在后面的一块巨石上,道:“我知道,我要死了。可我不欠你的,我必须报仇。即便再来一次,也是同样”
停住话头,他看向紫蓝色天幕上烧成红色的流云,开口说话,声音却轻得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帝鸿,我只是不能对不起很多人、很多事。可我喜欢你,喜欢了很久,却一直不能说出口。”
暮色里云气浮动,投下变幻的影子,西边山后的光一点一点湮灭,司幽的剪影飘然出尘。我望着他,仿佛又看到那条瘦骨伶仃的黑龙,身上满是伤口,既悲惨又可怜,见到我与帝晨时,却仍旧高高地昂着头。
一饮一啄,皆为前定。
默然半晌,我淡淡道:“可惜我已不再喜欢你了。太迟了,司幽。”
“我知道……”司幽点点头,声音涩然,转头瞥向我,唇边却仍然带着一点极浅淡的笑,竟是光华灿烂:“到现在,我才忽然有些懂了。你杀了帝晨大人回来时,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我知道,你很累。”
他抓住石壁,挣扎着站起身来,眼中有些许的安然,笑着说道:“你杀了帝晨,我却不想再被你杀了。你太累,我也太累了……”
我皱眉,忽然警醒,猛地向前一步想要拉住他,司幽却毫不犹豫地朝后一仰,白色的身影蓦然坠落,带着十里云海万点碎金消逝。
如此干脆利落,我甚至来不及看到他最后的神情。
其实不这么做,他也难逃一死,司幽却仍旧选择了自尽……
夕阳终于沉到地平线下,夜色降临在畴华,高山之巅,安静得只剩下虫鸣。这样安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阑风静,唯有冷月无声。
☆、第 29 章
我与帝晨在外游历之时,曾经在大幽国停留过一段时日,那里有个卖烧饼的摊子,味道不错,我便常去。到第三次光顾的时候,那满脸横肉的老板便说他要涨价,我问他原因,他却道是因为猪肉涨价了。
猪肉涨价,与一个饼要多花八文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我不解,老板便笑了一声回答:“卖的饼涨价,那是因为老子想吃猪肉。”
我:…………
他说得委实在理,我不由无言以对。由此可见,看上去没有联系的事情,其实很有联系;看上去没有道理的事情,其实很有道理,世事常常如此。
活得太久,记忆便会模糊,于是久往许多事就成了过眼云烟,只有身边一直相伴相依的人才会是实实在在的,很久之前,我曾以为那个人会是司幽。可有些事一开始就已注定,因为司幽是那条备受欺凌,却在见到我与帝晨时高高扬起头的小黑龙,所以我与他便绝无可能。
——我们都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便只能有自己相应的人生,即便不是帝晨,也终会分道扬镳。
司幽死了,我却并不后悔取回内丹,想提高与玄契一战的胜算,这便是必须的一步。幸而以理智压制情感原本就是我的所长,我只是不由感慨。只是就连感慨也只能有这么一些,我不知道浮游他们能撑上多久,但想来应该不够我立在崖边感时伤秋许久。
玄姚所说三个时辰,现今已过了一半。我缓缓跨过血泊和尸体,站在兴亚门前,手触上有些锈蚀的铜钉,轻轻将朱红大门推开一条缝,飒然的山风从中穿过来,带出呜呜的声响。
兴亚门是玉姜城的北门,没有大事平时并不开启,算来已有千年未曾有人通过,防守却这般严密,看来我确实找对了地方。
肆虐的法力仍旧在我身体里流窜,但疼痛已好缓了许多,要想完全融合内丹,少则数个时辰,多则可能需要几天。力量在缓慢地增长,我等不了这么久,便只能以这样的状态对上玄姚。
我做好了许多的打算,门后的景物却并未出乎意料,一条笔直的大路通往山下,勾月静静地挂在蓝色的天幕之上。然而我迈出一步,眼前的景物却倏忽变化,整个视野仿佛有一种旋转起来的感觉,再抬眼时,我的头顶已然是有几百丈高的巨大圆形穹顶,往前看,便是一片无尽的黑暗,烛火在角落里幽幽地闪动着,映出旁边粗糙的岩壁,钟乳石倒悬下来,不紧不慢地滴着水,上面覆着潮湿的青苔。
我像是一步便跨入了山体的内部,这个空间似真似假,兴亚门与山洞,我不知道哪一方才是被编织出来的幻境。
在指尖上燃起一簇火焰,我沿着坚实的楼梯慢慢往下走,很快穿过一条窄小的通道,光线忽然强了起来,有人警觉地问道:“是谁?”
那声音很是熟悉,今天早些时候我便听过一遍。
——是玄姚。
我毫不犹豫地抬手,暗红色的流光卷起强烈的暴风,炽烈的热度迸发出来,直直扑向声音的来源,灼人的气流转瞬之间融化了我身边的石壁,岩浆四溅,触到冰冷的地面发出呲呲的声响。在这声响中,我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传来的是玄姚的怒吼,真是可惜,这一击并没有能杀了他。
“帝鸿?帝鸿!”玄姚大叫着,嗓音里却透着微不可见的一点恐惧,再也没有之前的处之泰然:“你使这样的偷袭手段算什么本事,给我出来!”
我弯起唇角,踩着未熄的火苗出去,看到玄姚站在一个圆形的法阵中心。与之前见到的不同,这个玄姚因久不见阳光,皮肤十分苍白,又干瘦了许多,两颊凹了下去,便显得一双眼睛格外突出。他死死盯着我的样子,倒像是一个索命的恶鬼。
不过我想,若是恶鬼,虚弱到这种程度,这大概也是一个颇寒碜的饿死鬼。
只是他虽暴跳如雷,我先前的攻击却并未起效。脚边虽说都是焦土,玄姚看来却只烧掉了些头发衣物。
不过这就够了,能烧掉头发,便说明了在这里的玄姚确实是真人——既然是真人,那就会死。
见我并不开口,玄姚青筋跳动,不可置信地问道:“你怎么可能找到这个地方?”
我一边观察他神色,一边笑道:“自然是有人告诉我的,玄姚,你已经输了。”
“他,是他……”玄姚脸色转为阴沉,忽然冷静了下来:“他即便虚弱到了那种程度,也不肯放过我吗?竟然想到要利用你。”
虚弱?
我略微靠近了一点,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我也不想成为他的棋子,我与你并无什么仇怨,也不是非要得到畴华。你放了浮游他们,我可以就此离开。”
玄姚抬头冷笑:“不要再过来了,帝鸿。你以为我会信你么?那几个人,我一个也不会留。”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我已经杀了两个了,剩下的也撑不了多久。那个浮游斩杀了玉衣,身上却也中了四剑,已是强弩之末,只要再让人补上一刀……”
说到这里,玄姚的表情突然凝住,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喃喃道:“怎么可能,他怎么会……”
我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瞬时上前便要杀他,然而脚步踏入法阵的瞬间,却蓦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笼住了我的身体,像是有力道将我身上所有的真气全都从脚上抽出。
时机转瞬即逝,我身形一滞,玄姚便转过头来,侧身躲过了这一击,后退一步冷笑道:“没有想到吧,这个法阵会吸纳真气,维持我所有幻术的运转,对其他人来说,其实就是一个陷阱,之前的火也尽数被它吸去,帝鸿,我在这里虽然不能使用幻术,可你还是杀不了我。”
“确实棘手。”我看向他,忽然笑起来:“可是玄姚,我刚刚取回了内丹。”
“内丹?”玄姚蹙眉,狐疑地望着我。
我道:“因为刚刚取回内丹,真气便在经脉中乱窜,我原本想着拖延一些时候,你的法阵却正好帮我吸去了多余的法力,当真贴心。”
玄姚看着我的神色,嘴边的弧度一点点小下去。
我淡笑着往前一步,行动并无任何迟缓。玄姚不由地跟着退了一步,没了幻术,又没了法阵的庇护,他委实脆弱得很。而越是拥有强大力量之人,在失去力量的时候,便越是恐惧。
我接着逼近,一边又开口道:“这一整件事都是一个局,有他在我背后指点,我要杀你,怎么可能不做一点准备?玄姚,你可知浮游身上为何会有那样的古怪?”
“你……浮游……”玄姚眼皮猛地一跳,脚下一绊,竟然跌倒在地。
我出现在这个地方,便已经让玄姚心虚了五分,其实我身上状况并不算好,现在只是硬撑着,借着他的不安虚张声势罢了。浮游有什么古怪,我也不知,不过诈他一诈,却不想玄姚竟然有这么大的反应。
来不及多想,我又向前一步,忽然就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低头看去,便发现自己已经踩在了玄姚之前站的一个圈里。
顺着我的视线看去,玄姚脸色瞬间发白,连站起来都等不及,连滚带爬地便向外爬去。胜得如此轻松,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一脚踩住他的衣服下摆,我勾唇轻笑:“告诉我,他让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姚翻过身,神色一变,忽然笑起来,大笑过后,他咬牙道:“帝鸿,并非你胜过了我,只是我一时心神不宁。你根本不清楚他是个多么可怕的人。”
我挑眉,便听他继续说道:“我脚下这片地浸满了鲜血,他让我在这里每隔九个时辰便杀一个人。他只说是为了加强法阵的效用,我却知道他另有目的。那些毕竟是我的子民,所以我便不再听从他的命令,转而自立门户。但我每天都在担忧,然后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开口问道:“他的名字是什么?”
玄姚冷哼:“除非你放我离开,否则我不会再泄露任何事。”
我其实多少已经猜到了那人的身份,为了避免出现变故,与其从玄姚口中掏出消息,倒不如之后再回来仔细调查这个地方。既然玄姚不肯说,那便成全他就是。
我挑眉,正准备杀了玄姚、破坏法阵,随后离开这里,却忽然感到了一阵意料之外的震动感。
因为这地动山摇的动静,山壁上的钟乳石纷纷掉落,如一支支利剑般插向地面,发出轰然的声响,裂成碎片迸裂开来。纷扬的泥土碎石埋下来,整座山都在剧烈地晃动。
不像是幻术被破引发的变化,倒像是地震……
我的动作陡然凝滞。
北陆从未出过这样的事情,唯一的解释,便是天柱不稳。可这原本绝无可能发生,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三万年之远。
“除非是帝晨……”我皱起眉头,转身望向南方。
巨响中,玄姚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帝鸿,你算错一步,这里是山体中央,他是打算借你的手杀了我,再把你埋在这大山之下!”
我瞥向他:“你想与我合作?”
“是。”玄姚敛起笑容道:“没有我,你一个人逃不出去。”
“原来这便是他所说的死劫……”我并未理会他,只弯起嘴角自言自语道:“他已经虚弱到了这种程度,只能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方法来杀我。”
若我没有猜错,那人不仅利用了玄姚,也利用了常羲,他千方百计地将我从帝位上拉下来,只是为了让我无暇顾及白渊,而这场地震,便是由那里而起。
帝晨的尸骨,如今便在白渊……
我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怒气,不知不觉竟从山壁上抓下了一块石头。黑红色的气流在我周身游走,旁边的巨石全都被高温蒸发,岩浆沸腾起来,顺着岩缝从高到低流淌。
身边的玄姚在惨叫声中被烧成灰烬,我以左手扶着石壁稳住身体,抬头望去。
上方的穹顶终于支持不住,裂开一道狭长的缝隙,朦胧的月光透进来,矗立的石柱因此投下长长的黑影,随着山脉的崩裂微微晃动。
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唤着我的名字。
顿了顿,我终于从恍惚中醒过神来,淡然地收起身边暴虐的热浪,随即抬起头回应道:“我在这里,浮游。”
☆、第 30 章(修文)
在我回过神时,才发现在之前的巨响中,一块山石从高处滚落,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去路。
若是以往,这样的情形自然不算什么,可如今内丹尚未融合,刚才的法阵又抽取了我大半法力,如果不能及时出去,我倒确实极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这个时代命如草芥,不论谁死上十次八次都属正常,而作为一颗略微大些的草芥,我对于这种事轻车熟路,应当算得上很有经验。依照我的经验来看,这种时候最好谁都不要信,第一个及时赶到的人可能是想救你,也有可能只是想在你身上补上那么一刀。
何况浮游被我丢下,确实有可能死在玄姚手里,若心怀怨恨,委实理所当然。
我并不想怀疑浮游,但想到了这一步,不论浮游做什么,我都不至于出乎意料。可当他真正从黑暗中现出身形,我却实实在在有些意外。
——在给我补上一刀之前,他自己身上已经有了四、五个窟窿,血从他前胸的刺伤涔涔涌出来,浸透了他暗色的衣服。
场面血腥暴力又惊悚,但浮游似乎不怎么在意,他一望见我,脸上便泛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容,擦了把脸上快要流下来的血,提着银光闪闪、杀气腾腾的巡龙剑就要朝我这里过来。
我:……
看上去在补我刀之前,他已经被别人补了许多刀,却不知为何还一副挺高兴的模样。从各种意义上来说,我都觉得他好像需要吃点药。
因这一怔,我的防备便有些松懈,然而在这时,浮游却忽然脸色一变,蓦然拔剑,他的气势太过惊人,就像一只骤然亮出爪牙的猛兽。这变故太过突然,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便出了手。
浮游向我掠过来,手中的剑同时掷出,一块掉落的钟乳石随之轰然碎裂,石屑四溅,掉落在我们的身旁,砸向浮游的头上背上。
我被他的力道带得扑倒在地,我们抱在一起,在地上翻滚了几圈,直到撞上一处石壁才停了下来。手上传来黏腻的质感。浮游之前并未防备,他的胸口被我轻易穿透。
我愣了愣,才意识到巡龙剑并未发出声音,浮游的身上没有半点杀气。那个时候,他其实是想救我。
浮游看着我,眼底闪过一点茫然,像是至此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鲜血滴在我的脸上,温热粘稠。头顶的缝隙进一步扩大,白色的光从那里洒落,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呼救声,带着一模一样的血腥气,与冷风一起灌满我的肺部,刺得我胸口生疼。
缓缓地抽回手,我张了张口,却只说出一个字:“你……”
可浮游并未回答,他只看了我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随后自顾自地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忽然轻轻松松地就站起来了。
……
……
…………站起来了?
没意识到我的呆愣,他站在那里,认认真真地掸完灰尘就开始擦血,擦完血才发现我还躺在地上,于是才不明所以地伸手把我拉起来。
我:……
这实在是太过浪费我的感情。我似乎能理解玄姚那时为何一脸见了鬼的样子了。照这样的伤势,浮游根本没有可能稳稳当当地站在这里,可他好好站着也就算了,竟然还在一脸淡然地擦血……
沉吟片刻,我才终于开口道:“这是怎么回事?”
浮游语气平平地解释道:“我死过一次,共工大人为我重塑身体之后,这些小伤都能自行愈合。除非毁掉那块骨头,我不会死。”
我半眯起眼问道:“你没事了?”
浮游点点头,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左手断了。”
我立刻皱眉:“给我看看。”
浮游却面无表情地说了声不用,动作粗暴地拉过自己的左臂,咔吧一声就利落地重新接上了。
我:……
见我沉默,浮游顿了顿,开口道:“没关系,习惯了。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出去。”
以这把自己的胳膊当柴火折的随便劲,怎么可能没关系?
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我低声一笑,配合着点点头,随后开口道:“不急,你好像装歪了,过来。”
浮游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自己的手一眼,但仍旧听话地贴过来了一些。我趁机一把拉过他,将他按进自己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笑着问道:“你为什么要来救我,浮游?”
他明显吃了一惊,想要挣脱出去又生生忍住,耳根泛起一点薄红:“我答应过。”
我回忆了一番,却并没记起什么类似的约定,于是挑起眉梢:“答应过什么?”
浮游语调认真地回答:“以身相许。”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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