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衣绝 作者:如鱼饮水
第6节
言罢,他从地上捡起一截枯树枝,在地上一边画一边说:“狴犴是上古时候的神兽,它生性急公好义,能仗义执言,明辨是非。之所以以‘狴犴’为名,一方面是你兄长喜欢这个寓意,一方面是这阵法形似此兽。”
“阵法最前方二人称为‘角’,角者手执盾牌,可有利于一边防守一边前进;角之后是‘首’,首者持系有旗帜的长矛,控制进攻节奏、注意敌人动作以及对各方援助;以‘首’为中心,斜前方左右各一人,为‘前爪’,拿弓箭,掩护进攻、射杀前方敌人;斜后方左右各二人,为‘后爪’,拿□□,负责进攻。最后有三人,称为‘尾’,分别拿弓箭和短刀,掩护前进,支援进攻和防卫后方。”
“这阵法用的两回都是……咳咳……”凤岐忽然弓起身子咳嗽,他从怀中掏出帕子掩住口好一会儿,才将帕子攥起收回。陆长卿不用看就知道上面猩红的是什么。
凤岐似已全然不顾身体情况,固执地再次开口:“……两回都是对付骑兵,阿蛮觉得如何?”
陆长卿道:“狴犴阵十分重视弓箭的应用,是因为对付骑兵的缘故。”
凤岐点点头,“不错,狴犴阵最初便是为了让步兵能够对付骑兵,栖桐君也是看重弓箭这一点。但弓箭的长处在于远距离作战,一旦近身,这阵法在防守上会有漏洞……”他再次停下,按住了胸口,闭上眼睛。
故人已逝,阵法留存,物是人非之感,让凤岐一时痛到难以言语。
陆长卿亦有同感,他转过身道:“讲不下去就不要讲了。”
凤岐却睁开眼睛,定定道:“……讲不下去也必须要讲,栖桐君创的阵法,怎能不让你知道……”
果然他又强打精神道:“所以我曾与你兄长讨论过,做了一些改变,两只‘前爪’的弓箭手变为狼筅,掩护‘角’的推进和后面的阵列。如此增加了近身的防御功能,一旦骑兵接近,狼筅可以横扫马蹄。同时将‘后爪’中的两支□□变为弓箭,与‘尾’的三人中前两人组成一个四人弓箭方阵。只是这个改良的狴犴阵还没在战场上用过。”
陆长卿默默听着凤岐讲阵法,心中有些怅然。抛下私怨,凤岐可谓极优秀的老师,讲起东西深入浅出,耐心十足。如果能在这样知识渊博又循循善诱的长辈跟前长大,一定是件幸福之事。过去陆疏桐也曾提过让陆长卿拜凤岐为师之事,后来因打仗耽搁,之后陆疏桐又出了事。凤岐在宫中为那些肚满肠肥的王族子弟传业授课时,自己却带军在荒野中与野兽和蛮人厮杀。而事实证明,不管跟随的老师有多优秀,也比不上从残酷的现实中学到的深刻。
陆长卿看着他散落肩头的青丝间夹杂了几根白发,不时被风吹动。那种倦意与老态,却并未引起他的嫌恶。这人比二十多年前那个年轻气盛的道长更为沉静内敛,这样气质上的变化,却反而更加牵动人心。风中的白发仿佛吹进了陆长卿的心里,搅起他心中的情愫,一时又不知该爱还是该恨。
这时一单骑从林木掩盖中驰来,原来是一直跟在纪侯身边的青年辛檗。
陆长卿神色愈发寒冷,垂着眼瞥视他。
辛檗一向温和,却似十分厌恶陆长卿,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他容貌俊朗,举止贵气,本不输于人;只是陆长卿一张冰山玉面阴沉得无懈可击,骨子里透着祖辈传下的孤傲和久经沙场的戾气,饶是辛檗也吃不消他,只得先避开了目光。
凤岐见陆长卿这般孩子气,朝辛檗苦笑了一下,徐徐站起身,“……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凤岐开了口,声音虚弱得风吹就散,陆长卿不忍心拂他面子。他眼中只有凤岐,对辛檗全然不关注,冷着脸走过他身边。只擦肩而过的一刹那,都让辛檗感到寒意透骨的压迫感。
凤岐将辛檗叫到林中,转过身,却撩了衣摆便要朝他跪拜。辛檗忙一把扶住他,压低声音,泣道:“国师大人!”
凤岐亦不胜唏嘘,“小公子……您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当年……”
当年文王坚信荧惑下凡要灭他王朝,殃及镐京小儿,并听信谗言要将自己的幼子公子留深处死。凤岐劝谏后改为流放,暗中他却将这小公子送到了纪国,委托于好友纪侯。
辛檗哭道:“……留深的命是凤岐大人给的,怎么敢受大人的礼……这么多年只能在纪国听些您在镐京的消息,却不能见上一面……”
两人执手叙了旧,公子留深道:“国师可是被那陆长卿挟持了?”
凤岐淡淡笑道:“小公子何出此言?”
公子留深道:“陆长卿在镐京对您的所作所为,我在纪国亦有耳闻。待退了犬戎,我一定替国师杀了这厮!”
“庆国的骑兵了得,陆长卿能奔袭镐京一次,就能袭第二次,留之祸害。”公子留深见凤岐不置可否,又进一步说。
留之祸害啊,自己也曾这么想过,然而这话从别人口中听来,却竟觉得不是滋味。凤岐似是沉思,也不回应公子留深。当年共王之母力促文王诛杀公子留深之事,是故共王身死他未必有复仇之心。然而陆长卿毕竟弑杀王族,这谋逆之心便让公子留深怨恨和不安。倘若陆长卿仍握着兵权,将来公子留深若是践祚,必定要杀他灭庆。
凤岐走进军帐中时,面容愈发疲倦。陆长卿手中摆弄着几颗小石子,正在研究那狴犴阵。凤岐一手拢着衣领偏过头咳嗽,一手端着热茶。
“阿蛮,喝杯茶吧。”他柔声道。
陆长卿抬头轻笑:“没有下毒吧?”
凤岐怔了怔,缓缓绽开一抹苦笑。他端起茶杯,便要喝下去,被陆长卿一把拉住了手腕。
“手腕被你踩折过,不要抓着,很疼。”凤岐沙哑地说。
陆长卿松开了手,拿过他手中的茶杯,将茶一饮而尽。
“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陆长卿喝完哼了一声,坐回去继续摆弄阵法。
“什么表情?”凤岐浅浅一笑,扫去眉间落寞之色,走到他身后伫立。
“苦兮兮一张脸,好像要哭似的,一点都不像你。”陆长卿道。
凤岐不语,垂眸看着陆长卿青裘衣领下的一段后颈。他慢慢地,慢慢地伏下身,将脸贴在那段脖颈上。
陆长卿一瞬间一动不动。
凤岐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蹭在他的皮肤上,轻轻地说:“有件事,想问阿蛮。”
陆长卿不说话,似是全部精神都已集中在后颈的柔软蠕动的触感和温热的吹拂上,又似是默许了他的提问。这样躯体的亲密接触,让人产生心也贴近了的错觉。
凤岐声音温柔低婉,仿佛醉了一般,然而他站在陆长卿的背后,一双凤目却分外清慎,甚至冷静到了令人感到可怕。
“……阿蛮一直怕我走么?”
陆长卿的心狠狠地一跳,连带着他的身体也一震。
凤岐感受到了他的震动,已无需他回答。他心中并不十分欢喜,却反而有一丝苦涩。他继续低声道:“如果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就算你恨我,再怎么对待我,我也发誓绝不离开你。”
缄默许久,陆长卿轻轻一哂:“你要我放下兵权,做个山野匹夫,是不是?”
凤岐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图,心中却意外的苦涩。
陆长卿继续道:“我放下兵权,别人便会放过我么?那不是隐居,而是囚禁。”
凤岐慢慢直起身,自嘲地笑了:“……我这样的老东西,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想诱惑你,实在是自取其辱。”
陆长卿的眉心隐隐跳痛,这个男人的心到底是多狠,可以为了一个腐朽的王朝,扭曲自己的感情,在他眼里,连感情都可以当做筹码。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底线,他简直不能更下作,他仅仅是这个国家的剑和盾,他仅仅是一个没有心的死物。
对于一个死物,自己却投入这么激烈的感情,简直愚不可及。
然而,注视着凤岐修长细瘦的背影,伶仃却又优美地向外走,陆长卿却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他觉得,今日一旦凤岐离去,他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男人就算再下作、再无情,他却还是想要拥有他。
一瞬间陆长卿骤然起身,反手一把抓住他,动作带翻了小桌,用来摆狴犴阵的石子噼里啪啦都滚落在地上。他的目光灼灼,眼中的冰已被瞳孔深处迸发的烈焰融化成水,他声音低沉而有力,“……就算是囚禁也无妨,凤岐,你莫要食言。”
凤岐闻言,整个人都定住了。
陆长卿这个人,总是出乎凤岐的意料。或许他这样鲜少感情用事的人,是很难理解陆长卿的吧。
陆长卿的身体在他身上越压越重,他撑不住,只得勉强把他放到在毛毡上。茶中的迷药发挥了作用,陆长卿昏昏睡去。这青年的面容与栖桐君是很不同的,他的双眼冰冷又炙热,那激烈的感情恨不得将他点燃灼烧,常常让他畏惧。
“阿蛮,等你醒来,我就不在了。”凤岐如同抚摸孩童一般抚着陆长卿的面颊,柔声道,“你要等我回来,我们约定好了,我不会食言的。”
傍晚时纪侯又到犬戎营前搦战,两军再次交锋。战鼓轰鸣之中,却有一缕琴声,淙淙流入。
一驾装潢典雅的马车出现在战场外围,那马车四周垂挂着淡紫色纱帐,随山风不时轻扬飘舞。帐中一男子丰姿隽秀,写意抚琴。古朴而沉静的琴声令人动容,战场上厮杀的节奏似也慢了下来。
琴音渐稀,男子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轻轻撩开了纱帐。
犬戎主敖琛甫一见他,瞳孔紧紧一缩,面色先是土黄,随即又变得铁青。
紫绨衣,丹凤眼,一瞥一睐自带三分笑意,却是战场上最令人生惧的男人。
“……妖道,你是人是鬼!”敖琛从喉咙中迸出满是恨意的话。
凤岐迷昏陆长卿,只身到纪侯帐下,便是为了在对他恨之入骨的犬戎主面前露一面,激他发兵追赶。战场上与其说比得是谋略和力量,不如说比的就是一颗心。
凤岐凤目微挑,含笑不语,从容不迫地放下了纱帘,马车轻摇着往南面去了。纱帘轻扬中,他一头青丝以绛带绑起。那猩红的的发带,如毒蛇的红信,在风中狂舞。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周四,谢谢各位支持!
下章坠崖~~~
☆、第十九章
凤岐临行前那一抹笑,宛如诅咒一般,敖琛眼中再容不得其他,面容竟狰狞如鬼,骤然从战场厮杀兵马刀剑中抽离,疯魔一般直追那一架轻便华丽的小马车而去。
他这样的神色,让一直老神在在的萧怀瑾刹那心中一惊。凤岐曾说过,这如今的犬戎主,当年的犬戎世子,对他怀有私恨,所以他才要利用这一点,诱犬戎主陷入埋伏。然而此刻见到犬戎主的样子,萧怀瑾却突然感到后背发凉。那是恨不得将凤岐生吞活剥的眼神,他不禁深深忧虑起来。
灵火见敖琛突然又陷入了疯癫之中,心中暗道不好。这周朝国师素来狡诈,他自然不会无故露面。前方必定有他伏兵。然而即便料到如此,灵火却无法眼看着敖琛只身陷入埋伏之中。他挥刀架住齐兵一杆长矛,仰首望着青灰色的苍穹,深深叹了口气。有些事或是命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灵火带领着犬戎精兵,沿着山谷倾泻而下,如毁巢之蚁,恐怖而壮烈。
天色阴沉,暮冬最后的寒意化为凄凉北风,吹得离蓬纷飞,树嘶窍吼。诱敌的齐兵刚刚冲入山谷埋伏中,犬戎兵马便接踵而来。山谷中骤然战鼓轰鸣,呐喊如雷,飞石如蝗。战车上架着巨大的弩,不断射出一簇簇利箭。这强大的弩已非犬戎的弓箭可以抗衡,令灵火都大为震惊,所幸其数目并不多。他从背上取下弓箭,极其稳准地射出,弩后操纵的楚兵应声而倒。然而很快,就有另一个士兵从石头的掩藏后面钻出,接替前任的位置,继续用弩扫射。灵火意识道,这种兵器的操作远不如弓箭需要技巧,所以这些埋伏的士兵恐怕都会使用。如此一来,将弩手射杀并没有用,只能想办法破坏这弩。
这样的兵器,让他不禁想起了当年的庆弓。而能制作出这种兵器的人,唯有那个总是站在陆疏桐身后,摇扇观战的男人。灵火突然感到他此刻的的确确是在和那个叫凤岐的男人抗衡,通过一架兵器,和他针锋相对。
灵火在箭上点起了火,坚实的臂膀将强悍的犬戎弓拉满,“嗖”的一声射出一支火箭。箭射在弩车上,一支接着一支,渐渐一架弩车便熊熊燃烧起来。
祝侯明颂见犬戎军中竟有这等将才,不由也暗暗惊叹。
纪萧亦注意到了灵火,她搭箭上弓便要射他,瞄准之时却蓦地对上灵火的眼睛。那眼中冰冷阴鹜的杀气竟让她手中动作一顿。因这一顿,灵火的箭已经先射出,纪萧忽觉自己连惊呼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公子留深远水救不了近火,眼见着箭朝纪萧舍去,面色惨白。
箭射入胸前,纪萧发出一声惨叫。与此同时,一抹绿色倏然晃过,纪侯萧怀瑾一把将纪萧揽上自己马背,避开了灵火的第二箭。
“融融!”萧怀瑾不禁叫起妹妹的乳名,整张脸惊慌到扭曲,“我早劝你呆在闺中……你向来不听……你向来不听……如今你有事,让哥哥怎么活……”
纪萧大喘了几口,却是扯住了胸前衣物,猛然一拉。只见那箭头嵌在生蚕丝织成的软甲上,被拉了下来。
“哥哥放心,只是皮外伤,多亏了‘阿猫’那日送的衣服。”纪萧舒了口气。她今日终于知道,那日凤岐在纯钧客栈随手送她的这件衣服,是怎样的宝贝。
“阿猫是什么?”萧怀瑾紧绷的脸露出狐疑之色,“这软甲不是国师那日拿来的么?”
“我欠国师一命,”纪萧笑笑,“阿猫他……”
……是我心底很喜欢的一个人。
她顿住话头,不顾伤口挥剑替萧怀瑾击退身后的一名犬戎兵。
“阿萧,你竟还不退下,刀剑无眼——”萧怀瑾一贯说一不二,面对纪萧时却全然无计可施。
……融融,你要好好的啊。他望着妹妹英气的纤细背影,心底喟然叹息。
而这时陆长卿仍在犬戎军营的后方。他再次梦到了遥远的庆宫,红叶似火的后山。
他欢喜地牵着国师大人的手,蹦跳着和他摘果子吃。
国师是那么年轻美丽,冰蚕丝一般的乌黑长发,细眉凤目,,一颦一笑都像画上的人似的。陆长卿喜欢听他咬下一口红彤彤的果子时的清脆声音,喜欢看他轻启贝齿,慢慢咀嚼的样子,喜欢他被果子酸到时微微撅起的嘴和紧紧抿起的唇。
国师走到悬崖边要去给他摘果子了,他回过头,微笑着说:“阿蛮,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的微笑那样迷人,宛若一弯新月,清辉漫天。
乌黑的头发被猩红的发带系着,山风猎猎,那红发带如毒蛇的信子一般疯狂舞动。
“我骗你的,傻阿蛮,我……最讨厌你。”国师微笑着向身后万丈悬崖倒去……
“凤岐!”陆长卿猛然坐起,脖子上青筋暴出。他冷汗淋漓,大口喘着气。他此刻的醒来,比凤岐迷药预计的时间要早,是故头脑中昏沉的不适感尚未驱散。
昏沉之中,有什么一直梗在他心头。
这个梦似乎十分熟悉,答案仿佛就在嘴边呼之欲出,却又偏偏无法说出。陆长卿想站起身,他刚一抬头,便看到了剑上挂着的红色剑穗。
猩红的不祥之感骤然砸在他心口,陆长卿猛然想起之前的确是做过凤岐坠崖的梦。一种莫名的恐怖感骤然袭来,他头皮发麻,手脚冰冷,整个人有种瞬间的失重感,心跳如鼓。
陆长卿冲出行辕,披头散发地跳上一匹马,狠抽马鞭朝伏兵的山谷驰去。
山谷中已哀鸿遍野,齐楚兵马与犬戎杀得昏天黑地。靖侯丰韫带了两千骑兵,紧紧追在犬戎主后面。
凤岐让丰韫留守关城,自是合他的意,只是战功却要被祝侯和纪侯得了去。是故玄渊道,擒贼擒王,若是得了犬戎主,不仅不必如祝侯纪侯那般折损兵马,反而是头等功劳。于是他带了人马守在山谷附近,见犬戎主竟不顾自己的人马,追着凤岐一路跑,便正好趁此机会带兵围追他。
犬戎主敖琛面色阴狠,将坐骑抽得鲜血淋漓。他全然无视身后追赶的靖兵,一双蟒蛇般冰冷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凤岐的马车。
敖琛一箭又一箭的射,车把势早已被他射死。凤岐抱着琴,任凭那拉车的枣红马横冲直撞。
所幸他还有一把琴可以用来挡箭,否则早被敖琛射成了刺猬。
枣红马慌不择路,冲上了悬崖,它口鼻吐出白沫,前蹄猛然扬起,发出惊惶的嘶鸣。靖侯丰韫眼见它要带着凤岐坠崖,忙射出一箭,正中枣红马膝盖。
马儿猝倒,四蹄乱蹬,马车就在悬崖边剧烈的晃动。
丰韫的箭紧接着瞄准了犬戎主,犬戎主感受到背后的杀气,亦迅而搭箭上弓瞄准了丰韫。然而他回身的一刹那,对着密密麻麻包围了悬崖的两千弓箭手,还是失神了一瞬。
所幸犬戎主反应极快,他几乎同一时间又调转了箭头,瞄准了马车里的人影。
丰韫暗自咬牙,这犬戎主箭法高妙,只要一箭射出,凤岐必死无疑。
想不到国师竟成了他的人质。
玄渊在两千弓箭手的包围圈后,默默坐在马背上。雪色狐裘已经被风吹开,他却全然不顾,只是静静地望着丰韫。
他想起了当年的初见,丰韫还只是一个喜欢年轻男孩的纨绔子弟。他们在洛阳赏花、喝酒,好不快活。
他却又想起了凤岐□□着上身趴在床上,丰韫有力的手指一边捻针一边抚摸他的脊背,用他从未听过的温柔声音说:“将来凤岐大人若是走不了路了,丰韫背你,凤岐大人若是拿不起饭碗,丰韫喂你……国师若是愿意跟我回靖国,我可以发誓,在国师有生之年倾尽全力捍卫周室,绝不起二心……”
只要凤岐跟你走,你便誓死捍卫周室,不起二心……不起二心……那么我为你背叛恩师,策划谋逆……我做的这些又算什么?!
玄渊抬起手,轻轻触摸自己的脸。如今这张原本就平凡的脸,在多年勾心斗角的政治算计中,渐渐衰老,更加地难以留住那个男人了。
他安静地看着,马车的纱帐慢慢被掀开,消瘦修长的紫衣男子抱着琴走了出来。
悲鸣的山风,峭拔险恶的悬崖,一弯新月挂在灰暗的天空。
凤岐用来束发的红色发带已经变松,松散的发辫拢在身后,柔顺的鬓发纷纷垂落在肩膀。他将琴拄在地上,斜倚着琴站立,显得几分疲倦。
然而那一双深黑透蓝的丹凤眼,却冷静地审视着正用利箭瞄准着他的心脏,癫狂狞笑的犬戎主。
丰韫见到凤岐的一瞬,嘴巴不禁张开,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位国师,总是能在极其险峻的关头,表现出出人意料的镇静。
敖琛从喉咙中挤出细碎的神经质的笑声,对丰韫道:“命你的人退下,否则,我射穿你的美人。”
玄渊两眼无神,仿佛生死都在丰韫下一刻的决策之间。
便在这时,凤岐却冷峭一笑,“敖琛,你三番五次败在我手里,如今又折了八万大军,有何面目再回犬戎?”
丰韫听凤岐忽然出言激犬戎主,以为他是因那一句“你的美人”而动怒,忙道:“国师,这蛮夷之人胡言乱语,你莫和他一般见识!丰韫素来敬重国师……”他着实没料到凤岐如此不知死活。
敖琛失声大笑,慢慢举着弓箭朝凤岐走近,“妖道,你以色媚主,害死栖桐君,你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他一脚踹向凤岐的腹部,凤岐拄着琴稍稍一躲,这一脚便落在了侧肋上。只听“喀嚓”一声,似是肋骨折断,他按住侧肋摔倒在地。
乌发一缕缕散落在琴弦上,他修长的手指因剧痛而抓紧了琴弦,被割出鲜血,染红了素琴。
对仇人施暴获得了极度的快感,敖琛早已恨毒了此人。他一脚踩在凤岐断掉的肋骨上,近乎将全身的重量都放在这只脚上,手中利箭的寒光对准他的细瘦的脖颈。
断掉的肋骨被碾压摩擦实在太痛,凤岐脸色煞白,冷汗直流。汗水模糊了眼睛,他透过朦胧的视线看着眼前施暴的人,心中暗道:疏桐,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你就是为了他,放弃了与我的誓约?
——此去经年,莫失莫忘啊……
他嘴角流淌出鲜血,却仍微笑着:“敖琛,疏桐爱的不是你。如果他爱你,就不会在我重病时不顾安危赶来镐京。”说完这一句,他口中却涌出了更多的鲜血。一颗心已痛苦到麻木,讥讽犬戎主兵败,然而害死陆疏桐的他,又凭什么还要活下去!
杀敌一千,自损三百。凤岐丢出这句话,端的是不要命的打法。
然而这句话的杀伤力也实在强大,狠狠戳中了敖琛的死穴。犬戎主的瞳孔明显一缩,整张脸已不是狰狞可以形容。他厉鬼附身般失神大笑,伏下身子,铁爪般的右手去钳凤岐的脖子。
听到这二人谈论栖桐君,丰韫的眼中骤然闪过一丝阴鹜。
这阴鹜转瞬即逝,他又恢复了清明,只将精力集中砸眼前形势,暗自思忖:凤岐必然不愿因他被质而令犬戎主逃掉,所以他这是在逼犬戎主杀了他。
凤岐大人,你实在太不惜命了。丰韫心中隐隐作痛。
“敖琛,我放你一条生路,不要为难凤岐大人!“丰韫高声道。
这一句,让久立包围圈外面,缄默无声的玄渊浑身一震。“丰韫,在你眼里,只有我的师兄。”
他想起那一日丰韫好奇地问,玄渊,你为何总是一身白衣?
他一怔,愣了半晌,才稳住情绪笑道,因为白色看上去比较干净啊。
他眼中流下了泪水。
曾几何时,有个鲜衣怒马的纨绔少年对他说,玄渊,我最喜欢穿白衣的美人,你若穿上白衣,也一定很漂亮!
于是自己褪下灰色的道袍,二十年终日一袭白衣。你一句戏言,我记了半辈子。
却原来……你早已忘了。
玄渊悄悄从怀中取出一把轻巧的小弓,缓缓搭上了箭,无声地对准了包围圈中。
敖琛一手钳住凤岐的脖颈,一手抓着箭,在他身上肆意划割。一只膝盖跪在他柔软的腹部,疯狂地碾压着。
凤岐淡淡地想,似乎还差一点。
他原本习武之人,后来废了武功,然而其中路数招式却是不曾忘记。只见凤岐忽然抬起左手,却不知阻止敖琛手中施虐的箭头,而是去勾他的脖子。
敖琛没料到凤岐忽然做出这个“亲昵”的动作,反应过来时才察觉凤岐的这条左臂,恰好将他右手的利箭格挡在了外围。
与此同时,寒光乍闪,凤岐竟从素琴中猛然抽出一把短剑!
琴中藏剑!
丰韫倒抽了一口气,凤岐以言语激怒敖琛,原来并非是要他杀了自己,而是要诱他近身,被愤怒冲昏头脑之时,琴中取剑一击毙命!
敖琛惊愕地注视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冷静的凤眼,抿紧的薄唇……外表华美而脆弱,本质却狠戾决绝。这才是他的本来模样吧,那个摇扇而笑的花蝴蝶是不可能屡屡击败犬戎强悍的骑兵的,唯有这个人,唯有这条不动声色的真正的毒蛇,才能将犬戎赶出贺兰山阙。
他眼看着凤岐寒光闪闪的短剑刺来,他的右手握着箭本能去挡,然而却被凤岐的左臂格在了外面无法及时收回。他只得松开扼住凤岐脖子的左手去抓剑,然而为时已晚,锋利的短剑倏然刺穿他的心口。
凤岐的手脚本都无力,这一剑却凭着意志,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这样突然的变故只发生在眨眼之间,包围的弓箭手们看着凤岐拄着剑摇摇晃晃地站起,脸上还来不及收起惊愕,露出任何其他表情。
此时玄渊的这一箭终于射出。
凤岐隐约觉得有一股阴风袭来,他本能地做出一个躲闪的动作。然而方才一剑已用去他的全部力气,他这一躲,才骤然感到脚踝上全然用不上劲儿。
脚下一软,他竟朝后面倒去。然而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丰韫失声尖叫:“凤岐大人——”
随着这一声尖叫的同时,一匹黑马越过弓箭手的包围从天而降!陆长卿的长发与青裘随风乱飞,他一呼一吸之间正看到凤岐的乌发上系着的猩红发带,在悬崖阴冷的山风中狂舞。
梦中那失去至爱的剧痛,让他痛苦到无法呼吸。
不能失去这个人!不能失去他!承受不起……承受不起!
陆长卿几乎是本能地,脚踩马背一跃而起。青袂凌风,散发如瀑,飞过了万分愕然的众人,去抓坠崖的凤岐。
他的身影,在雪白的月光之中,宛若天外飞仙。
然而终还是晚了一步,这一抓落空了。毫无停顿和犹豫,陆长卿纵身随之飞下悬崖。新月的光辉照亮了凤岐的脸,陆长卿端详着他脸上震惊的表情。
陆长卿眉目平静,袍带飞扬,朝凤岐伸出一只修长有力的手。
凤岐摇了摇头。
陆长卿不顾他神色,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随即将他拉入怀中。两个人以无法阻挡之势飞速下坠。
陆长卿用剑划在峭壁上,下坠之势稍缓,在能望见迷雾遮掩下的崖底林木时,宝剑锵然断裂。
陆长卿在坠地的一瞬,猛然翻身,竟不顾保护重要脏器的本能,反而将双手紧紧握住凤岐的腰,直直举起。接触地面的一瞬,凤岐感到了从陆长卿双臂上传来的剧烈一震。然而这震痛,却远不及陆长卿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孤寂而苍白的新月,静静将清辉洒落在大地。
万籁俱寂。
陆长卿维持着背部着地,双手前举的姿势,无声地凝望着凤岐。
凤岐看着他的脑后、背后缓缓地,缓缓地涌出粘稠的鲜血。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古耽榜单一般是不会落榜的……所以大约是编辑没看到我=,作为一个羞射的作者我还是憋着不问了……
对于这周没榜单,十分忧伤的,外表呆瓜内心其实壮怀激烈的,仍然五千字大更新的作者,你们能安慰她一下咩,读者一句话,胜过无数榜单啊……(扭来扭去)
顺便一说,谁知道为什么纪萧的哥哥叫萧怀瑾,她却叫纪萧?我知道你们当中不乏博学多才之士(笑~挤眼)
☆、第二十章
“阿蛮……”
凤岐挣动着,然而却无法改变这个奇异的姿势。陆长卿是拼了最后的力气忍住坠地的剧痛举起他,就仿佛是临死之前的人最后的信念,即使死去也无法改变。
泪水从凤岐的眼中淌出,纷纷洒落在陆长卿的脸上。
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人可以为他做到这一步。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摔得骨头碎裂,鲜血横流,这种冲击感几乎将凤岐逼疯。
“陆长卿……你这是为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呀……”
凤岐的面容已经扭曲,涕泪四流,整个人已是完全失态。
陆长卿凝望着他,淡淡地想,原来这个男人的脸也可以扭曲得这么丑陋啊,原来他也有这么难堪失态的时候啊。自己仿佛又离真实的他更近了一步。
他张开嘴笑了笑:“我在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明明该恨你杀你,可是却拼死救你……好奇怪……”
“好想剖出自己的心,看看是什么做的……”
“爱一个仇人已经很可悲了,而更可悲的是……呵……你根本不爱我……”
“那一天你为了救我,出现在那片向日葵中,我以为你对我是有那么一点爱的……你知道我那时有多欢喜……我以为……凤岐是为了我……”
一滴淡红色的泪从陆长卿的眼角滑下。
“……直到你今天对我说……要和我隐居……我才知道……你对我,心里真的,一点点爱都没有……”他似已悲哀至极,张大了嘴无声地呜咽,整个身子微微震动。
“只要你有一丁点爱……你都不会将我对你的感情当做政治筹码……你都不会……这么玩弄它……”
凤岐脸色惨白如纸,一句话都说不出。
“我总是反复做一个恶梦,梦里你前一刻还和我开心地走走笑笑,下一刻却跳下了悬崖……每次醒来都吓出一身冷汗,然后庆幸还好只是个梦……”
“……凤岐大人……”陆长卿忽然从喉中发出哽咽,更多的泪水从他眼角流出,越来越红,变成了血。他的鼻中、口中也流出一道道鲜血。
他如儿时一般称呼着凤岐,那声音悲戚至极,“凤岐大人……我……我竟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原来我……是这么喜欢你……”
鼻中的鲜血流入他的口中,又和口中的血一起涌出,“……恨你让我很痛苦……因为……只要看到你,我就会觉得很幸福……只要知道你活着……我就……欣喜若狂……”
“……我就要死了……我……怕列祖列宗恨我,怕哥哥不原谅我……”他两只眼睛几乎已经失去焦距,茫然地不断搜索着凤岐,仿佛想最后再好好看他一眼,“……但我今天……并不后悔……”
“……我很高兴……恶梦并没有变成现实……”
“我对不起……对不起……”
“凤岐大人……凤岐大人……凤岐大人……”
陆长卿的手猛然一软,凤岐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上。坠地时陆长卿手臂的骨头便已断折成了数段,此刻没了意识支撑,便彻底错位断开。
陆长卿满脸满身的血,还冒着温热的气息。
凤岐整个人呆若木鸡,胸口与陆长卿相贴,感受着他心脏的跳动。
那是阿蛮的心跳,阿蛮把心都剖出来给自己看了……上面千疮百孔,都是自己践踏出的伤口。
凤岐伏在陆长卿身上,因每一次心跳的剧痛,而浑身抽搐。
他的心仿佛被陆长卿用巨斧狠狠凿开,生硬地将自己跻身进他的心底。
凤岐对着陆长卿满是鲜血的脸,恨声嘶吼道:“滚出去!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我不爱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陆长卿!我不爱你!”他披头散发,绝眦露齿,野兽般吼叫。
嘶吼仿佛卸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撑不起身,趴在陆长卿身上,浑身颤抖,继而失声痛哭。
那哭声起初尖厉,后来渐渐变弱,低声抽泣。
“你居然为了我这样一个人……”凤岐泪亦流干,用额头和肩膀顶着地面,支撑起身。
他跪在陆长卿身前,月光盈满他凌乱的长发,映照着他脸上干涸的泪痕。
“……如果你活过来,我就爱上你。”
“陆长卿,你听到没有!”
凤岐从怀中掏出一只锦囊,取出金丹,喂进陆长卿口中。
金丹在陆长卿口中融化,从他嘴角流出一道水痕。凤岐慌忙用手指接住,又涂抹在陆长卿的舌头上。
“阿蛮,醒过来。阿蛮,醒过来。”
凤岐骑跪在陆长卿身上,弯下腰,亲吻着他的双唇,面颊,亲吻着他的脖颈,胸膛。他的唇上沾满了陆长卿的血,映衬着煞白的脸色,显得妖艳无比。
凤岐心中有种感觉,从今晚起,他的一生都将与这个叫陆长卿的人纠缠不休。
天幕四垂,旷野昏黑,凤岐背着陆长卿,四肢着地缓慢爬行。他的手腕时常突然一软,整个人趴倒在地,又慌忙一点点爬起,再竭力爬行。
月光之下,几朵零星的淡紫色小花出现在眼前。
此处也有紫菀,凤岐打量这些花朵,想起白天时陆长卿在悬崖枯木边拈花伫立的模样,心中剧痛,呛出一口血来。他生怕自己一旦咳血便止不住,不顾呕吐感,用力咽着喉中的甜腥。
他借着月色望见了不远处的山洞,几乎在地上匍匐着背负陆长卿爬了进去。
山洞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即使如此也比露宿荒野被野兽叼去来得好。凤岐用袖子擦拭嘴角的鲜血,伸手摸了摸陆长卿双手,触感冰凉。
陆长卿的佩剑断在了崖壁上,凤岐四下摸索,摸到了一块石头,便用尖锐的那面用力划开手腕。
黑暗中感觉到手腕有液体淌下,他连忙将手腕覆在陆长卿的嘴上。
血流淌了片刻,凤岐忽然感到伤口处一痒。陆长卿无意识地吸吮起来。凤岐顿时精神一振,他用力搓揉伤口,想让血流的顺畅些,然而只一小会儿,伤口的血就凝固了。
显然方才的石头不够尖锐,切口太小太浅。
凤岐更加积极地四下摸索,却没找到更尖的石头。于是他摸上洞穴石壁,想找出一处断裂处,再切开手腕,让陆长卿能多喝到些鲜血。毕竟只有金丹还是不够,陆长卿失血过多。
他的手指在石壁上摸着摸着,忽然停下了。
他在一处地方用手指细细摩挲,当摸清熟悉的字迹后,十指指尖颤抖地无法遏制。
无人的崖底,石壁上却刻着字。
他聚精会神地摩挲,一字一字念道:“昭元十九年六月廿四,细作密报,靖侯与犬戎欲攻镐都,瓜分中土。报之王师不及,吾亦久不得王亲近。故设下一局,密信邀犬戎瓜分靖地,赚犬戎与靖反戈。谋既成,岂料密信落入朝廷之手。王连下三道诏令,宣吾入京,吾俱不受。后故人病笃,遂急驰镐都,途中遇伏岐关,伏兵着王师之胄,然嘶喊间偶泄靖音,盖靖兵也。时逢暴雨,山石俱下,吾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刻字于石,惟愿有朝闻之故友,谨防兵变。”
凤岐念完,呆立不动。
一种冰冷而麻木之感,从头渐渐漫下面颊,最后到达脚底。他的眼睛和嗓子干涩如同灼烧,手心和鼻尖不断沁出冷汗。
他茫然地呆站着,手脚不知如何安置,头亦不知该转向哪个方向。他起身在黑暗中踉跄了几步,走到了洞穴边缘,眺望着铺满银白月光的广袤大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恨意猛然冲上头顶。
他恨不得毁了这个天下!
这个坐享二十年太平的大周江山,欠了栖桐君一份清誉。
他也恨不得毁了自己,因为他欠他的更多。
二十年前,栖桐君回到雍都,仍是坐拥庆国精兵良马,占据西北高地俯瞰镐京。文王对陆疏桐手握重兵多有忌讳,明里暗里加以压制。兔死狗烹让栖桐君心灰意冷,君臣疏离。后栖桐君结识犬戎世子,更是惹得非议不断。靖侯丰韫与犬戎密谋联手攻镐,栖桐君报信来不及,且文王也未必信他,再者他虽是良将,却厌恶战火,不愿点起诸侯大战。所以利用与犬戎世子的私交,离间犬戎与靖国,从而耗去二者的兵力。不料密信败露,他百口莫辩,文王召他入京,去了恐怕有去无回,不去却又坐实了罪名。这时候凤岐病重消息传出,他便不管不顾带二百骑连夜冒雨赶往镐京,被一心报复的丰韫将靖兵假扮王师,半路伏杀。
凤岐此刻才能一点一点看清陆疏桐那时的思虑和考量,才能体会他那时踌躇又义无反顾的心情。
自己竟没有信他。
不可原谅。
凤岐不知何时已将舌尖咬破,他却全然不觉,满口鲜血地往外走。天和地似乎已经倒转,周围的景物都扭曲不清。
“荒原客说,有一味方子叫紫菀饮,对咳疾咳血有奇效……”
凤岐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悬崖边上会突兀地长着一株紫菀,为什么刚才一路上看到了紫菀。
他疯癫地笑着,原本以为枯竭的泪水,再次无声涌出。
一路零散的紫菀,终于渐渐连成片,月色之下,满目紫色的花海在夜风中波浪翻滚。那种淡淡的紫色,温柔而朦胧,如梦如幻。
凤岐静静走过去,伏下身,跪坐在花海中央。
他看到了花海中一只苍白的手骨。
他不断拔去周围的紫菀,许久,整具骸骨都从紫菀遮掩中暴露出来。
他终于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一片紫菀花海……因为二十年前那一晚,陆疏桐必定是怀中揣着一大包紫菀根茎策马狂驰,想将它们送到镐京,送来给自己治病。
途中遭伏,跌下悬崖,和自己刚才一样,爬到洞穴中生活了一段时间,某一日为了找食物和水爬出来,精疲力竭死在了这里。然后怀中紫菀吸食着他的血肉,渐渐发芽生长,最后竟成了这样一大片花海。
连死之前,都要抱着这些紫菀么,栖桐君。
“此去经年,莫失莫忘……”凤岐喃喃道,“栖桐君,凤岐今日来赴约了……”
天下欠你的,他们欠你的,我欠你的,我今后都会为你讨回来。
我要让欠你的人,付出代价。
凤岐原本深黑泛蓝的眼眸,此刻愈发幽蓝,如坟场中的鬼火,令人发瘆。
他默默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看到的却是一双白骨手爪。他摸上自己的脸,摸到的却是一颗骷髅。
生与死,至于此时,于他已没有什么分别。
他只想化为一具枯骨,与陆疏桐手□□缠,骨骼深嵌,永远不分彼此。
嘈杂的脚步,摇曳的灯火,人们焦急的表情,一切在他眼中都只如同黑白的纸偶,在上演一出无声的哑剧。
荒原客,纪萧,诸侯派来的士兵们赶到时,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震惊得动弹不得。
男人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片接天连地的紫菀花海中间,披头散发,眼神空洞,满身鲜血。这样的国师,已全然不复过去近乎神性的色彩,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鹜而绝望的鬼气。
陆长卿寂静无声地仰躺在他的身边。
这样直冲眼底的诡谲场景,让原本象征着生命和欢乐的一大片花海,都显得妖异而恐怖。
荒原客看到陆长卿,连忙奔过去替他输注内力,“还好有你的金丹,姑且保住他一条命。”
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和所有人一样,面带担忧地注视着凤岐。
他们都看着我做什么?为什么露出这种痛心的表情?他们难道都疯了么?
凤岐的语气平静至极,仿佛一切都未发生,吩咐道:“庆侯伤得极重,金丹也未必保得住他,先派人送他上去疗伤。”
“凤岐大人,“纪萧却颤声道,“你……还好么?”
凤岐不知她为何突然这么问,虽然心力交瘁,却仍是勉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阿萧,我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见到凤岐微笑,纪萧终于崩溃般整个人冲过去,到了他跟前,却又不敢伸手碰触他。仿佛一碰,男人就要碎掉了。她强忍泪水哽咽道:
“……凤岐大人,你的头发全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紫菀是一种草药,方剂分君臣佐使,紫菀是紫菀膏,紫菀饮的君药。这两味方剂可以治疗咳血
☆、第二十一章
“凤岐大人,你的头发全白了!”
凤岐先一怔,随后慢慢低下头,望着散落肩头的白发。一头青丝已银白如雪,他竟是一夜白了头。
紫衣白发,蓝眸幽邃,这样子的国师让人陌生。然而他的神态言辞却一如既往,又仿佛眼前一切都不过是众人的幻觉。
“坠下悬崖,我受惊过度,没料到白了头发。荒原伯伯,庆侯受伤不轻,快带他……”他话未说完,右胸前猛然剧痛,不禁屏住了呼吸。
“凤岐大人!”阿萧惊叫,冲上去一把扶住了他。
他断断续续道:“敖琛踩断了我的肋骨,恐怕扎伤了肺……别碰,很疼。”
荒原客也知情况紧急,把陆长卿绑在背上,重新抓着崖顶放下的绳索爬上去。这崖底无路可通,是故陆疏桐死后凤岐寻了三年,也未能找到这处地方。
众人上了崖顶,回了岐关关城。一路上甲胄横陈,长矛斜插,萧杀凄冷。凤岐望着一路景物,望着人们焦急的面孔,却感受不到一丝触动。仿佛内心与外界已经被隔绝,理智地安抚众人,下达命令的那个凤岐,与他本人完全是两个人,他觉得自己甚至根本不知道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的意义。
进了关城,荒原客把他们带进了城中的城隍庙,谢戟和谢砚两个孙儿一直在此等候。既是关城,城隍比别处更为百姓敬重,商贾行会俱以此处为聚会之所,长年香火旺盛,故而庙内亭台楼阁,富丽堂皇,错落有致。
荒原客是个明眼人,此刻外患溃退,王族衰落,能主持大局的国师又坠崖,各路豺狼虎豹恐怕蠢蠢欲动。如今城中,唯有此地尚能安歇。
陆长卿伤势极重,肋骨断了五六根,一双臂骨碎的七零八落,五脏六腑也受了重创。倘若没有凤岐的金丹,这个搅起天下风云的庆侯恐怕在崖底就一命呜呼。
他突然对陆长卿生出几分敬意来:这男子一生凭心而活,不看重权势富贵。不在乎世俗眼光,倒也是个有骨头的人。
如今乱世,又有几人能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呢。
周室荒淫残暴已久,不正之风充斥九州;若庆侯当真称王天下,却是横空刮来的一股清风,未必不大快人心。
他一边医治着陆长卿,一边偷眼觑向凤岐。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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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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