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心]雀灵梦舞 作者:笔墨道不尽情深
第32节
她亦感伤难抑,她传顾寒秘密前往天狼城告知慕容不破已找到狼女璎璎一事,是希望他们能够放下恩怨解开‘诅咒’,是希望可以停止骨肉手足间的彼此杀戮,是为了结束君王臣子间的血腥角力,是希望所有人到最后都可以得到救赎。
可现在想来,又是她天真的可笑。
到这时她才知晓,原来所谓诅咒,不过是人心不古!
可人心,又该如何去解?
她红着眼眶,望着同样红着眼眶的慕容不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皇爷爷。。都是我的错。。是我。。”
酸苦的泪意哽住了她的喉,让她再难多吐出一个字,她又有何颜面再多言。
殿内的大臣们也纷纷跪下,朝着那位大燕最丰功伟绩的君主行礼。
段无忧也跪在其中,他偷偷抬眼打量着那个一言不发的烈武帝,出了一身冷汗。
慕容不破缓缓垂下了眸,目光沉沉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身前几乎将脸贴到地砖上的慕容颜。
许久,终于听到他无比疲惫的声音响起,“朕都知道了,是你杀了自己的哥哥,做了皇帝。”
慕容颜将头俯得更低,殿内也更静了。
慕容不破仰起头,声音嘶哑,“当年,朕的两个兄长并非死于恶疾,是朕为了做皇帝,杀了他们。。。”说完这句话,他才真正意识到方才璎璎所言之意。
他怔怔望着未央殿中的皇梁玉柱,眼前闪过了一幅幅画面。
他看到了自己在这里亲手杀了被自己骗来的兄长,看到了那些谄媚地躲藏在笏板之后的臣子冷笑,看到了那些被他处死的人临刑前的怒骂和惨叫,看到了战火中无数生灵涂炭孤雁呜咽。。。。
冥冥之中,血与火不断地交替,所有罪恶又轮回了一遍。
段无忧听了,一咬牙,忙开口道,“陛下,所谓无毒不丈夫,要成大业者,心狠手辣乃天经地义。只是。。当今圣上,不,该说是七殿下却同陛下您不一样,因为她,压根就不是个真丈夫。”
他心想,纵然烈武帝不肯怪罪慕容颜弑兄篡位,但她身为女子却欺瞒天下人的行径总是包庇不得的。
段无忧此言一出,众臣也纷纷附和谏言:
“就是,女子怎能为君?!简直荒谬!长此以往,大燕必亡!”
“陛下。。您有所不知,这七殿下当年乃胡女所出,如今竟身居帝位,若勾结敌邦,社稷危矣!”
。。。。。。
顾寒的脸色越来越差,他虽从未想过慕容颜会是女子,但看到众人对她咄咄相逼,也忍不住握紧了手中的剑。
可慕容不破好像是听不见一般,呆呆站着,也不出言阻止。
听着诸臣越骂越难听,他刚想要发作,便听到一声严厉的女子声音,“都给本宫闭嘴!”
顾寒转眸一看,是长公主慕容晴。
她从殿外进来,在经过楚夏缇的时候停了一下,极轻地道,
“你是苏璃也好,是楚夏缇也罢,至少此时,你还是她的妻子,本不该保持沉默。”
说完,慕容晴便同几乎要将嘴唇咬破的楚夏缇擦肩而过,大步踏进殿内。
她先是走到慕容不破面前,盈盈一拜,“晴儿拜见皇爷爷。”接着抬起头,朝顾寒微微一笑。
顾寒胸口一热,也朝她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已无需多言,知道彼此平安,就好。
慕容不破本沉浸在仿佛无穷无尽的打击和悲伤之中,但此时看到落落大方的慕容晴,终是回过神,缓缓道,“你就是晴儿。好,很好,也算光儿争气,没全给朕生的是混小子。”
“怎么会呢。”慕容晴朝他甜甜一笑,蹲下身子用力扶起狼狈不堪的慕容颜,道,“皇爷爷您瞧,晴儿和陛下可不都是父皇生的好女儿吗?”
听到慕容晴还叫自己陛下,慕容颜颤声道,“晴妹。。我不是。。”
却听慕容晴正色打断道,“陛下不要说笑了,你若不为君,谁又能为君?”
她抬眼扫过殿中众人,一字一字地道,“你们可不要忘了,当年的楚王之乱,若不是陛下带兵平定了四海内外,大燕早亡了,又哪轮得到你们现在站在这高谈什么长此以往?!听着,她为大燕流过的血泪已经足够多了,为大燕所受的苦难也已经够多了。。”她顿了顿,走到昏迷的冷岚歌身旁,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腿上,抬头望了眼痛苦的慕容颜叹息道,“。。为大燕失去的也足够多了,即便她是个女人,敢问大燕又有哪个男人的功劳可以比过她的?”
众臣们一时之间都噤了声。
段无忧攥了攥拳,站起来,朗声道,“长公主此言差矣。臣等之意,实则也并非说女子一定不能为君。前朝有武氏则天皇帝创立大周,虽她也是女子,但她至少没有钓名欺世。在位期间也勤政爱民,家国强盛,满朝文武也无不臣服,无可厚非。可是七殿下呢?登基以来,除了沉醉于颠鸾倒凤的儿女情长中,为人君者,她又建过什么大业?若七殿下真是明君,自然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了。”
“你。。。”慕容晴指着他,一时气结。
这时,却听一直沉默的慕容不破突然问道,
“那么,若朕真杀了她,那谁来做皇帝呢?”
☆、第88章 别离
“那么,若朕真杀了她,那谁来做皇帝呢?”
“皇爷爷,您不能这么做!”慕容晴听了,脸色惨白地叫道。
众臣则暗暗心中盘算着,若慕容颜真死了,能继承皇位的无非两人:前太子慕容司彦和九王爷慕容炼。
殿中不少人乃慕容玄的旧臣,自然是支持前太子继位,有人刚想回答,便见段无忧整了整衣冠,极郑重地朝慕容不破一拜,道,“陛下功高盖过秦皇汉武,乃真正圣明的天子,臣等自然是恳请陛下重振朝纲,务必重罚七殿下,还天下宰世太平!”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霍然明了,暗骂自己真是愚蠢。
烈武帝既然还在人间,自然是他来做皇帝,又哪轮得到他人。
念及至此,他们纷纷随段无忧一起喊道,“臣等恳请陛下重振朝纲,务必重罚七殿下,还天下宰世太平!”
慕容不破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到段无忧面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段无忧垂下头,恭谨地答道,“回陛下,草民名叫段无忧,乃前太师段文山之孙。”
“原来是段爱卿的孙子,怪不得这般能言善辩。”慕容不破盯着他,重重咳嗽了两声,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朕且问你,只要杀了她,这天下真的就能宰世太平了吗?”
段无忧垂头不语,一滴冷汗从他的太阳穴缓缓滑下。
慕容不破转过身,用袖口捂着唇继续重咳着,有鲜血染上了袍子,但他好像没有看见。
他睨着殿中的大臣,复而大声问道,“段卿不说,那你们来告诉朕,是不是只要朕的这个孙女一死,这天下就真能太平了?!”
众臣全都一颤,忙战战兢兢地将脸颊贴近地面,谁也不敢答话。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天下怎么可能会因为一个人的死活,而有所改变。
在权力和利益面前,什么都不会变。
慕容不破好像突然很累,他朝着殿门的方向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自己干瘦枯槁的双手,说道,“朕这一生中,手上不知沾过多少鲜血,恨我者杀,畏我者杀,谤我者杀,媚我者杀。。作为帝王,没有谁是朕不能或是不敢杀的。可是,作为爷爷,我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的儿孙?”他脸色一板,抬眸喝道,“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臣等惶恐,求陛下饶恕。。求陛下饶恕。。”
慕容不破说完,殿内登时响起了一片磕头求饶声。
慕容颜感激地望向慕容不破,却见他面色如蜡,苍老得十分可怕,不由得喃喃道,“皇爷爷,您没事吧?”
慕容不破淡淡一笑,道,“朕很好,只是有些倦了。”
慕容颜忙走上前,想要为他把脉,却被他一手挥开,他笑道,“放心,朕没事,朕会万岁万岁万万岁的。”
因为,他相信,妖也会活一万年。
或许千年,万年以后,会有机会再见。
“听着,朕会饶恕你们,但只有这一次饶恕你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远,“因为朕需要你们。。需要你们去好好辅佐她,真正的太平盛世是要君臣同心,百姓才会归心。。无论如何,她都流着我慕容不破的血。。这天下也不能一再经受杀戮和背叛了。。你们,可都明白了?”
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说话。
慕容不破虎眸一瞪,提气又喝道,“朕最后问一遍,你们可听明白了?!”
“诺。。臣等谨遵圣谕。”
“很好,朕平生最恨有人骗朕,若让朕往后知道,你们非但没有好好辅佐于她,还意图害她,朕定诛你们九族!”慕容不破一字一字地厉声喝道。
“臣等不敢!臣等发誓定会好好辅佐圣上!”大臣们纷纷发誓效忠,谁都不敢违抗燕烈武帝的命令。
“很好。。这才是我大燕臣子。”慕容不破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伸出手去,抓住了身前慕容颜的手掌,说道,“颜儿,在回京的路上,那个姓顾的小子说了很多关于你和朝中之事,爷爷知道你很不容易,也吃了不少苦,但是。。得委屈你再吃点苦了。”
慕容不破伸手拉了拉慕容颜,示意她靠近自己。
慕容颜将耳朵凑到他唇边,他张了张口,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慕容颜面容一僵。
“答应朕。”慕容不破握紧了她的手掌。
许久,慕容颜重重地点了点头。
慕容不破望了一圈众臣,又道,“史官何在?”
一名史官跌跌撞撞地爬到近前。
“听着,颜儿在位期间的所有事,都不许记档,包括今日之事。记住,燕翎帝不是女子,世间没有妖物,朕也早在三十年前就死了,明白了吗?”
“诺。。诺!”史官仓惶地应着。
他望着慕容颜的浅眸,说道,“爷爷只能做这么多了。。往后,无论你做了什么,都不能名留青史,但同样,无论你做了什么,也不会遗臭万年。。可爷爷希望你能做个仁君,即便史册不能为你记载,但是世人会为你传颂。”
慕容颜含着泪,又艰难地点了点头。
慕容不破抬起手,抚上慕容颜的长发,柔声道,“真是个好孩子。”
说罢,他的手失力垂下,慢慢闭上眼睛,脸上却露出祥和的微笑。
璎璎虽未直接取他性命,但在她离去之后,慕容不破心神俱伤,短短时间内,已尽阳寿。
慕容颜没有哭,她跪了下来,极重地朝慕容不破磕了三个头,鲜血顺着她的额角流下。
她知道的,一直以来,对她好的亲人,总是很难长久地陪在她的身边。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但她头痛欲裂看不清,眼前是好几个影子。
直到一双熟悉的手小心翼翼地拭着她额前的赤血,她才看清了她,只是感到她的手太过冰凉。
暮鼓沉沉地响起,天要亮了。
“我要离开了。”楚夏缇望着她,静静地道。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该,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对她说这么残忍的话,可是她别无选择,她必须亲口同她告别。
慕容颜没有说话,就连为什么都没有问,仿佛是完全听不懂她所言。
整个空气都凝固了一般。
许久,慕容颜的目光有些恍惚地飘到了楚夏缇身后,也看清了一身黑甲的穆昆。
“是因为他?”她终是问道。
楚夏缇摇了摇头,道,“是因为你。”
“我不明白。”
“因为你。。永远也给不了。。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她没有说话。
她想要她带自己离开。
但她明白,她只能自己离开。
“如果我不放你走呢?”
楚夏缇没有说话,穆昆开口道,“那匈奴的铁蹄就会踏破燕京的城门。”
慕容颜仿佛没有听见穆昆讲话,她盯着楚夏缇,执意问道,“如果我不放你走呢?”
楚夏缇伸出三指,高举过头,说道,“我出大汗夏缇对天起誓,只要我在漠北一日,便不许匈奴的一兵一卒,侵犯大燕边界,你我有生之年,两国再不交战。”
慕容颜愣住了,良久,她咬着牙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慕容颜,让我回去罢。”楚夏缇转过身,“以你我的不相见,换个天下太平,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你还爱我吗?”她在背后突然问。
就在那一瞬间,所有的记忆似最烈艳的火花般在脑海中绽放,楚夏缇记起了在紫川之巅的时候,她也同样这般问过自己,也记起了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她。
因为,她爱她,至死不渝。
她没有回答,慢慢朝殿外走。她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告诉她,绝不能回头。
“你还爱我吗?!”
穆昆望了嘶吼的慕容颜一眼,解下大氅,披在迎面走来的楚夏缇身上。
他攥紧了拳,因为他看到了她眸中的泪,也知道她不回头的真正原因是,她不愿那人看到她在流泪。
慕容颜直直望着雪地中央的楚夏缇穆昆二人,许久许久,她背转过身子,缓缓闭上了眼睛,
“罢了。你们走吧。”
若是以前,她定会冲上去把穆昆碎尸万段。但现在,她不会这么做了。
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不是她的良人。
但她不能看,至少,她不能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和他人离去。
楚夏缇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慕容颜削薄的背影,其实此时的她,也同样看不到慕容颜眸中流下的泪。
雪地里传来‘沙沙’的声音,是离去的脚步声。
“等等,穆兄,你就这么走了吗?”段无忧却有些慌了,大喊道,“此时可是杀了她最好的时机!”
穆昆没有回头,冷冷地道,
“不必了,在我看来,那个慕容颜已经死在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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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君陵内,长烛摇曳。
少年托着下巴怔怔地听着,一动不动。
坐在他对面的黄衫少女伸掌在他面前晃了晃,唤道,“喂,姓顾的,你没事吧?”
过了许久,顾泽才回过神来,喃喃问道,“灵。。灵儿姑娘,你这个故事。。讲完了吗?”
灵儿站起身,抬头望了一眼已泛青白的天际,道,“天亮了,我要走了。”
“别啊。。灵。。灵儿姑娘。。”顾泽忙一把揪住了灵儿的衣袖,紧紧的,“我想知道,后面还发生了什么事?她和她们之间真的没有可能了吗?”
灵儿任他拉着,没有说话,站着没动。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见她一言未发,良久才弱弱地问道,“你。。真的要走了?”
灵儿依旧没有回头看他,但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那顾某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姑娘?”顾泽突然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灵儿摇了摇头,轻轻道,“我不知道。”
“那怎么成!”顾泽急了,脸色倏地发白,“你若是不同我见面了,那后面的故事。。。”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灵儿静静地打断道,“最后的故事,或许该由他们跟你讲了。”
“他们?”顾泽茫然道,“他们是谁?”
灵儿终于转过了脸。
顾泽呆呆地望着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灵儿在流泪。
“他们,就是故事里的人啊。”
☆、第89章 顾泽
梨花飞舞,霏霏如雪。
转眼间,到了落花时节。
站在树下,顾泽闭着眼睛仰着头,一动不动。
纯白的花瓣落在了他的发上,眉上,唇上,肩上。。。
以前听人说,如果一个人心里特别想着谁的时候,便会喜欢上落花。
因为这漫天的花瓣就像某个离开的人,最难过的不是离别,而是无法挽留。
帝君陵一别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灵儿了。
有时,他也会偶尔偷偷潜进帝君陵,站在大燕先皇们的画像前,等上半宿。
但灵儿再没有出现。
有时,顾泽也会怀疑,是不是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雀妖,也不存在那些秘而不宣的故事。
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他自己臆想的。
但在灵儿化为一道黄光消失后,从空中悠悠扬扬飘落在他的掌心的那根黄色羽毛,却是那样真实。
真实到顾泽每次只要一碰触到,就能感到灵儿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闭上眼睛。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的音容笑貌。。。好像就在眼前。
但睁开眼睛,她依然不在。
顾泽今年刚满二十岁,在这之前,他从不知这种朝思暮想的感觉是何种滋味。
他开始觉得很痛苦,而最痛苦的,不是因为喜欢上了一个妖。
而是因为——
每到夜深人静时,站在铜镜前,他小心翼翼地褪去一身官袍,摘下冠帽,脱去内衫。。。
直直的长发披落而下,缠于胸前的白色布条颓然落地,盯着镜中白皙清秀的面容,顾泽轻轻叹息,转身浸入浴桶之中。
原来,‘他’也是‘她’。
她开始怀疑自己女扮男装来到燕京,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
她是姑苏人士,住在寒山。其实是爹娘捡来的,是个孤儿。
当她还是婴孩的时候,便不知被谁遗弃在寒山深林的一处泉水旁,听说正巧是被上山采药的爹娘循着哭声找到的。
捡到她的时候,爹娘皆已过而立之年。他们没有生育,所以一直待她极好,即便并非亲生,但她也过得无忧无虑。
之所以会取名为‘泽’,是因为娘亲说这意为‘上善若水泽被万物’,是希望自己能够像水一般自由善良,虽润泽苍生却不争世俗名利。
其实光凭这句话,后来顾泽就已知道爹娘绝非寻常山野人家,尤其是娘。
从小就是娘亲教她读书识字。
爹爹虽然会武,但娘却不允许他教自己一招一式。
她生性喜静,虽没多问,但心里始终觉得蹊跷。
而让她觉得最奇怪的是,爹娘从没说过他们自己的名讳。
小的时候她也曾问过,可娘每次都默然不语,而爹就会眯起眼睛,揉着她的小脸,没正经地调笑道,“你只需知道你老子姓顾就可以了。”
记得有一次,爹娘以为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娘坐在床头一边抚摸着她的脸,一边跟爹说,
“你觉不觉得,这孩子越长大,就越像那个人?”
爹不语。
听娘又继续道,“真的。有时我看泽儿一个人望着远方,也不说话,总有那么一下子会以为,她就是那个人。。。”
爹走到娘身边,素来老不正经的他,声音也变得十分低沉,“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娘沉默了很久,轻叹道,“唉,可我听闻,她。。她还在宫中等着那个人。”
爹也叹息。
那时的顾泽听得一头雾水。
但当她听到‘宫中’二字时,心中隐约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在她十九岁那一年,她下山了。
不是因为要嫁人,而是因为她要进京赶考。
因为有一天,家中突然来了一名美得仿若天上谪仙的白衣女子。
就连素来波澜不惊的爹娘也被这白衣女子震慑得呆若木鸡,愣了好久才请她进屋。
顾泽被关在门外,她不甘心地偷偷从门缝里望进去。
白衣女子说话很轻,顾泽全然听不清,只能看到爹娘脸上的神色大起大落。
最后,不知那白衣女子是有意还是无意,突然转过头,朝着屋门的方向轻瞟了自己一眼,然后对着爹娘说道,“时日不多,再不相见,勿要后悔。”
说完这一句话,她便翩然下山了。
娘看起来十分得难过和舍不得,爹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便一步一步走到顾泽旁边,语重心长地道,“泽儿,你得进宫去。”
古往今来,庶民进宫无非就两个法子:男子要不就金榜题名,女子要不就御前承宠。
顾泽的爹娘自然不可能让她入宫为妃,便只好让她女扮男装进京赶考,高中后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就此混入宫中。
顾泽做到了。但是,爹娘却始终没告诉她,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只记得在她临走前的那个早晨,娘含泪凝望着女扮男装的她。
许久许久,却一个字都没说。
但她不知道的是,从她走了之后,那对中年夫妇就一直站在屋前,直至太阳下山。
“你说,泽儿她这一路,不会有事吧?”女子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担忧地问道。
男子搂住了她的肩,安慰道,“放心吧,晴儿。她可是咱们的孩子,更何况她还有那个人的。。。”男子顿了顿,没说下去。
女子点了点头,幽幽地道,“真希望这一次,一切都能了结。”
“一定会的。”
男子低下头,轻吻上女子的额,
“这一次,所有人都会美梦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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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少帝慕容司彦驾崩时,还不到四十岁,传位于太子慕容驹。
他是十四岁那年即位的,在位的二十五年间,勤民听政,昃食宵衣,史称‘中兴之主’。
在他登基之前,从烈武帝慕容不破开始,到燕昭帝慕容光,再到燕景帝慕容玄以及后来的燕翎帝慕容颜,这四位先皇都是马上打天下的君主,所以整个大燕王朝的风气一直以来皆是重武轻文。
而燕少帝慕容司彦即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兴科举,选治世文臣,平衡朝中的文武势力,后又设立巡兵制,令各州武将每年都要轮换地方带兵,以防滋养家兵。
二十五年来,家国太平,邻国和睦。到燕安帝慕容驹继位时,大燕是空前的繁盛。
顾泽骑着骏马,慢悠悠地踏在整洁宽阔的燕京大街上。
她看着街面两边各种各样的店铺、川流不息的车马、熙熙攘攘的人流,心中感到十分温暖。这里不同于冷清宁静的姑苏寒山,也不同于幽长暗香的金碧宫殿,这里到处布满了阳光的市井气息。皇城的煌然之气笼罩着这里,百姓们的脸上都挂着明媚的笑容,羽扇风流的墨客,携剑豪迈的侠客,高冠广袂的士子,缠巾异服的外族。。。太平盛世,任何人都可以出现在这里。
已经鲜少有人还记得,早在三十多年前,这里曾残垣堆叠,烽烟阵阵,遭受过数次残酷的血腥洗礼。
就好像,那段有关杀戮和背叛的岁月已在漫长的时光中也渐渐变得不那么疼痛了。
顾泽不知不觉中走到了燕京城门,她翻身下马,缓缓蹲了下来,轻轻婆娑上脚下带些斑驳的青砖。
只有这里,大约还藏着故事里的血与泪吧。
她站了起来,抬头时,倏地瞪大了眼睛——
霎时间,她竟看到前方原本车水马龙的人群变成了一列列肃穆站立的甲胄战士,有一个白衣银甲少年正席地坐在三军阵前抚琴,还有一个绝色倾城的少女在她身旁跳舞。
顾寒揉了揉眼睛,眼前又一瞬间恢复了忙碌的华盖云集,人们互相谈笑着与呆呆站在原地的她擦身而过,刚才她所看到的一切都犹如过眼云烟。
她挠着头,自嘲般笑了一下,才牵着马信步走出了城门。
看来,是自己太沉迷于那个故事了。。。
她这次出城,也是想去故事里的连云寺中去看看。
她想,既然爹娘没告诉她入宫之后到底该做什么,就让神明来告诉她吧。
燕京城郊,羊肠小道,顾泽策马直奔到祁云山脚时,已是口干舌燥。
她看路边有一处茶肆,便翻身下马。
店小二一看到顾泽这般仪表俊秀的公子,便立马笑呵呵的迎上去牵了马,“公子是来连云寺上香的吧?不如先来小店里喝杯茶水,一会儿也好跟佛祖多唠唠嗑。”
顾泽笑着点了点头,便坐了进去。
她刚抿了一口茶水,忽听店小二不耐地叫骂声,“臭疯子,怎么又是你?!快滚!要是渴,就滚到一边喝尿去!别挡着爷做生意!”
她回头一看,只见一名中年疯丐模样的男子,披散着发,蓬头垢面,衣服污秽破烂,唇角也都干裂了。但这男子被店小二这般粗声辱骂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看着他。
顾泽心有不忍,便道,“店家,给他一杯茶水,银两算我的。”
那疯丐望了顾泽一眼,脸上的笑容登时收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开口道,“我,不喝茶。”
顾泽一愣,又听这疯丐说,“我要你,请我喝酒。”
顾泽摇了摇头,道,“此处乃佛门清净之地,怎会有酒?”
疯丐直直瞪着她,道,“我,可以等。”
“等什么?”顾泽不解地问道。
“等你去京城的望月楼中,买壶最贵的梨花酿来请我喝。”疯丐似笑非笑地回道。
顾泽眉头微微一皱,心道,唉,这果真是个疯子。
当下她也不再接话,放下一锭银子,对着店家道,“若他想喝茶水,便让他喝个够。”她顿了顿,瞥了疯丐一眼,“至于其他,爱莫能助。”
说完,她便转身前去牵马。
“小子,你说佛门是清净之地?呵,这天下哪有什么清净之地?”
那疯丐在顾泽身后冷声说道,“你可知,这地方远比望月楼更适合喝酒。因为,只有酒才能真正救赎那些想要求佛去度尽世间苦厄的人们。”
顾泽听了心有微澜,脚下一滞,回过头去。
只见那疯丐转过身,口中念念有词,大笑着扬长而去,“君不见悲欢离合古今事,弹指刹那具成空!君不见唐虞揖逊三杯酒,汤武征诛一局棋!君不见快意全向金樽去,何惧红尘多堪忧!”
只是顾泽没有看到,那疯丐虽纵声狂笑,可转过身的时候,脸颊上却留下了两行泪。
她牵着马,站在原地,心中满腹疑云,不知这疯丐究竟是何许人也,便开口问那店小二。
“回客官,小的也不知他到底是谁。小的是三年前来的,只知道在那时候就已有这疯子成日里在燕京周遭徘徊了。”店小二答道。
顾泽得不到答案,只能慢慢拾阶而上,步入连云寺正殿。
殿中金佛庄穆,僧人诵经,香炉鼎立,信徒虔诚。
望着悬挂在佛像两侧‘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众生尽度方正菩提’的黄布,顾泽久久无言。
最后,她还是心存敬畏地跪了下来,不为许愿,不为修缘,只是为了感受些许慈悲。
可当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眸的那一刻。
两旁的声音突然如同潮汐,在耳边时远时近。
她有些纳闷地睁开眼睛,不想周围的信徒和僧侣一下子全都不见了,眼前的金佛变成了一尊灰不溜秋的石佛,辉煌的大雄宝殿也变成了残破的旧墙破瓦。
她侧过头,登时眸中一缩——
发现身旁还并肩跪着两人,她们同自己一样,双手合十,面朝大佛。
顾泽盯着这两人像似会发光的侧脸,不知是真是幻,忍不住朝她们伸出手去。
可突然间,“咣”的一声,身后传来一阵洪亮的钟声。
顾泽手一僵,眼前的两人便转瞬即逝,一切又恢复如初。
她彻底愣住了,右手伸在半空中,也忘了收回,直到一位小和尚纳闷地推了推她才回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有些茫然地左右环顾了一下,按理说灵儿不在,她是不应该看到这些幻象才是的。
她颤悠悠地站了起来,明明没跪多久,可她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当晚,她决定住在连云寺,方丈亦很干脆地安排了厢房和斋食。
但当她问及方丈关于山脚遇到的那个疯丐是什么来历时,方丈却只是摇头,叹息道,“佛曰,不可说。”
顾泽只能作罢。
不知是不是因为地处陌生,当晚她睡得很不安稳,翻来覆去的无法入眠。熬到差不多三更的时辰,她终是忍不住披衣下榻,索性也不睡了。
深夜的寺庙很安静,隐隐有鸟虫声时不时地响起。
顾泽随意走着,借着朦胧的月色走到了连云寺后院的一处偏房。
里面微弱的烛光摇曳,也不知是哪位神秘高僧还在潜心修行。
顾泽并无意多留,刚想转身原路返回厢房,不料脚下踩到了一根树枝,虽然很轻,但还是突兀地打破了原本的宁静。
“什么人?”从房内传来一个声音。
令顾泽感到惊异的是,居然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顾泽一时忘记说话。
‘吱呀’一声,屋门被打开,只见一名妇人手持长烛,立在门口。
这妇人四十左右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娘亲要年轻一些,身穿青色素袍,容貌清丽,风韵犹存。
顾泽忙垂首作揖道,“晚辈是无意走到此地,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前辈见谅。”
那妇人没有说话。
顾泽有些忐忑地偷偷抬眼,却见那妇人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满眸的惊疑不定。
待与顾泽对上眼,那妇人才如释重负般喘了一口气,可眉目间似乎又多了几分怅然若失。
“你叫什么名字?”妇人对着顾泽左看右瞧,问道。
“晚辈名叫顾泽,姑苏人士。”顾泽硬着头皮答道。
“你姓顾?姑苏。。”妇人困惑地喃喃自语着,“可怎会同她。。这么像?”
顾泽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灵儿的时候,她也曾对自己说过一句‘你与她很像。。’
当时的她,全然不明白灵儿指的是谁,可是现在,她心中隐隐已有了感觉。
顾泽也抬起头,仔细打量上妇人。
过了半晌,她突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她认出这妇人是谁了!
即便已经过去了三十余年,但她眉眼还是依稀与灵儿故事中的那名女子甚是像似。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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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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