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上 作者:Aes
第11节
微风拂动。
跟在人群最后的骑卫抽了抽鼻子,问身边同僚道:“闻见什么没有?”
同僚笑道:“什么闻见……”忽然眉头一皱,右手警觉地搭上腰侧的剑柄,“闻见了,这味道是……”
两人相视一眼,一人催马越过人群,停在景烨面前拱手道:“陛下,事有不对!请陛下许臣等护卫陛下回銮!”
景烨停住马。
他身边的统领仔细一嗅,神色微变,按住剑柄沉声道:“来不及了,散开来围护陛下。”
骑兵们依言而行。
人群缓缓散开之际,树林里隐约传来兽类低低的吼叫声。
下一秒。数十只半人高的野狼离弦之剑一般地跃出树林,朝着眼前的人类扑去。
景烨眼神一凛。群狼却是来势汹汹,未等骑兵们反应过来,扑过来就撕咬坐骑的大腿,瞬间不少马儿吃痛跪下,马上的骑兵也跟着摔了下来。
一瞬间世外桃源成了修罗场,狼群睁着血红的眼,扑上去撕咬战马与骑兵,血肉纷飞。
一只野狼钻过人群来咬黑曜,被黑马凶悍地踢翻。马背上坐着的景烨却一个不稳,栽了下去。
黑曜嘶鸣一声,低下头蹭景烨的额头。
景烨伸手抚它,另一只手拿起倒在一旁的骑兵手里的剑,朝扑过来的野狼狠劲一劈,野狼被劈中左眼,痛吼了一声,眦着森白的牙又扑了过来。
景烨后退一步,手发着抖。
恐惧。
野狼张开嘴,腥臭难闻。
景烨瞳孔猛缩,耳畔忽然传来急剧的马蹄声,有人勒马提剑冲了过来。
剑光掠过,野狼被割破喉管倒在地上,鲜血润湿了土地。
来人将周围几匹野狼斩杀,下马,朝景烨单膝跪下道:“臣救驾来迟,惊扰了陛下。”
“……”
“陛下?”李亭秋久等不到答复,抬起头。
景烨痴怔怔地站在那儿,手持的剑上鲜血凝成血珠缓缓滑落,滴在地面上。
李亭秋起身道:“陛下可有受伤?”
景烨沉默不语,神色恍然。
李亭秋静静看了他一会儿,上前一步,手轻轻握住景烨拿剑的右手,道:“陛下?……”
赶来救驾的兵卫们都在不远处围杀狼群,谁都没看见,将军和帝王交叠着的手。
温热的手指停留了许久,景烨慢慢回过神来,抽回手道:“多亏卿……来得及时。”
李亭秋抿唇。
兵卫们杀完野狼,各自扶起受伤的同僚,等候君命。
景烨道:“分一批人送伤者去医营,余者随朕出林。”
“是!”
景烨上马,李亭秋跟随其后,骑卫们分列两队随行。
一路寂然。
快出林的时候,景烨停马道:“林卿。”他转过头,“朕的衣冠可有不整之处?”
李亭秋看着他,道:“没有。”
“脸上可有狼狈之色?”
“没有。”
景烨回看着他,一时笑了笑,回头催马道:“走吧,回营。”
景烨回到御帐,叶茂迎上来道:“陛下这么早就回来了?”
“遇见些东西,扫了游玩的兴。”景烨低头进帐。
陆白藏正斜靠在床头,拿一本传记随意翻看,一手抚着陆灰灰的绒毛,闻声抬头看他。
景烨对他笑了笑。
陆白藏蹙眉,扔开陆小猪过来摸景烨的脸颊,薄薄一层冷汗。
陆白藏道:“遇见什么了?吓着了?”
“朕是随便就能吓着的人吗?”景烨笑了起来。“今日难得晴朗,出了些汗。”
陆白藏皱眉看他。
景烨道:“朕饿了。”
陆白藏握住他肩膀,凑过去贴他的额头:“额头也冷。”
景烨想了想道:“朕想吃蜜汁山药,配火腿鲜笋汤。”
陆白藏道:“这时节哪有鲜笋,给你做羊汤,暖身子。”
景烨点头道:“好。”
陆白藏道:“今晚不去郑州了,留下陪你过夜。”
这下轮到景烨皱眉了:“这是你答应我的。”
两人对看了一阵,陆白藏松气道:“也罢,楼里柳儿可儿都盼着我来呢,不去怎么行?”
景烨踢了他一脚,一边笑,一边把微微颤抖的左手,缩进衣袖里。
夜幕降临,宫人们在草地上铺开长毯,摆上酒案竹席,端来各色果品酒馔,为即将到来的盛筵打点一切。
晚霞渐渐沉入夜色,时辰一到,王公贵宦们携着自家盛妆的女眷和上午在猎场上参与狩猎的子侄们步入长毯,彼此寒暄着就坐。
景烨一身玄色的冠服,襟前绣着蟠龙云锦,两肩绣日月,袖口是石青色滚边,上头龙纹翻涌。
席外太监一甩拂尘,高声道:“陛下到——”
众人起身,官员子弟俯身拱手,女眷整衣屈膝,齐声道:“参见陛下。”
景烨快步走上首座,一手抬起作虚扶状 ,道:“平身。”
众人依言归座。
按照礼节,宴席上的第一杯酒须由皇帝饮下。景烨端起桌前盛好的酒,一旁林晓声微微侧头道:“这酒烈得很,不必多喝,浅尝即可。”
景烨点头,轻啜了一口,酒液顺着喉管火辣辣地烧过去,大脑一阵晕眩。
他不敢再喝。刚要把酒放下,只见席间一人站起来道:“请陛下尽饮此杯。”
林晓声蹙眉,景烨眯起眼,道:“为何?”
对方朗声道:“社稷酒非凡酒,为君者须尽饮!”
景烨差点没摔杯子,扯淡吧你,我那便宜爹在的时候连秋猎都懒得来,他就不算个皇帝了?
他看了眼坐在左侧的赵明德一家,又扫过席间众臣。
大家都心里有数,这是赵大人要给皇帝难看呢,所以无人敢起来反驳。唯一能驳回的秦丞相也因年迈不曾前来观猎。
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就是顺从地把这杯酒全喝下去。
只能忍了。
景烨没什么表情地端起酒杯,杯沿碰上嘴唇,辛辣的酒味扑鼻而来。
“孙大人此言差矣。”熟悉的声音响起,角落里立着的人一身深色的官服,姿仪挺拔眉眼如玉,神色是景烨从未见过的冷峻,“社稷安宁,在于明君贤臣,清明政治,何以一杯酒当之?况陛下非武将,若烈酒损伤龙体……”
“臣万万不敢有此意!”孙齐高声打断凤泠的话,道,“陛下真龙之躯,区区一杯酒何足伤之?请陛下为我朝社稷着想,尽饮此杯!”
凤泠捏紧了拳头,才要接着驳回去,却听景烨轻笑道:“罢了。凤卿一心为朕,朕心里知道,孙大人的话也不无道理。”他举起酒盏,“朕就在群臣面前,尽饮此杯,愿我社稷安宁,永无祸患。”
酒席间一片寂静,所有人看着小皇帝神情平和地站在酒案前,仰头喝完酒盏里所有的酒,一滴不剩。
杯盏落在地上,一声闷响。
景烨只觉得眼前发花,五脏如同火烧,往后一个趔趄就要跌坐下去,幸而被一双手扶住了腰。
林晓声在他耳畔轻声道:“陛下。”
景烨睁着眼竭力让视线清晰起来,随即直起身道:“众卿……开宴吧。”
众臣齐声道:“谢陛下。”却无人动筷。
赵德明笑,率先给身边徐氏夹菜,道:“夫人尝尝,这宫里的厨子比府里的如何?”
徐氏笑起来道:“老爷说笑了,咱们的厨子哪比得上陛下的御厨呀。”
众人看赵明德一家尝了菜,方各自动手。渐渐地喧哗起来。
景烨一动不动地坐着,林晓声唤宫女倒茶来,倾身握住他的手道:“陛下?”
景烨回过神来看他。
林晓声道:“陛下倦了,回营歇息吧。”
景烨笑着摇头,竭力克制住不适,轻轻道:“输人不输阵,况朕还没输呢。”
☆、第 33 章
夜宴一直到人定时分。
景烨被那杯酒烧得几乎失去神智,整晚只能看着面前晃动的灯火人影发怔。林晓声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凉,才让景烨不至于昏睡过去。
筵席开到一半的时候,景烨乘辇回了御营。
叶茂并未跟去宴会,不想回来时人成了这样,两颊赤红,嘴唇却泛着白,额上还一层一层的虚汗。
他急得手抖,一面吩咐宫人端清水和解酒茶来,一面低声恨恨道:“这该杀千刀的赵家老儿,来日被咱家逮着了,保准灌他个千八百杯,再扔到熏笼里去蒸成个乳猪!”
景烨醉得视听皆乱,唯独听见这一句,喘着气笑了。
林晓声侧坐着扶着景烨的腰,拿一盏解酒茶递到他唇边,轻声道:“陛下?”
景烨模模糊糊看了一眼,皱眉别过头去,林晓声扶他腰的手紧了紧,低声道:“陛下就尝一口,必叫你好受些。”
景烨还是不肯,摇着头要躲,林晓声叹一口气,拿回来喝了一口,捏着景烨的下巴哺了过去。
他常年吃药,久而久之唇舌间也带了股凉苦的药香,景烨久旱逢甘露,忍不住抬头迎合上去。
茶水很快咽下去,亲吻却舍不得结束。
唇分,景烨抱着这人的肩膀,嘴咕咕哝哝念个不停。林晓声吻吻他垂着的眼睫,拇指擦过他给吻得红肿的唇瓣,低声道:“喝醉和不喝醉倒是两个样子。”
景烨蹭了蹭他道:“¥……”
林晓声在他耳畔道:“陛下没瞧见,席上那位小凤郎君,整晚的坐立不安呢。”
景烨垂眸不语。
林晓声端起茶碗又含了一口,道:“一口只怕不够,陛下?”
景烨被他扶着腰,顺从地抬起头。
帐内烛火明亮,两人唇舌交缠,耳鬓厮磨,喝完了整整一碗解酒茶。
宫人们早被叶茂带着出帐去了。林晓声起身去掀帘,吩咐他们倒热水。回来时却见景烨缩成一团躲在床角。
林晓声上前道:“陛下……”
景烨猛地睁眼,满眼的恐惧,抱着头几乎崩溃的样子。
林晓声蹙眉上前,被他一把揪住衣领吼道:“你个畜生!你不是想吃我吗!来啊,本宫绝不胆怯!有胆子你就咬我啊!”
林晓声:“……”
景烨一边吼一边流眼泪,扑上来抱住林晓声,照着他脖颈张嘴就是一口。
林晓声额角一抽,见血了。
景烨还在“呜呜”地咬,边咬边哭道:“你怎么没毛啊……”
进门送水来的叶茂:“……”
林晓声抬手握住景烨的肩膀,和他对视。
景烨怔怔看着他,忽然去按太阳穴:“好痛。”
“没事,睡了就好了。”他伸手握住他,抱着他躺在床榻上。
景烨便随他乖乖躺下去,头靠着玉枕,眼睛望着他道:“那畜生要吃我的,你陪着我。”
林晓声垂眸,半晌道:“好,我陪着你。”
景烨还是不放心,固执不肯闭眼,后来撑不住,便渐渐睡去了。
林晓声脱履躺在他身旁,对叶茂道:“出去守着罢,今晚是洗漱不成了。”
叶茂看看两人,点点头,默然退下。
第二日早上。
景烨靠在床边,手搭在软枕上,书生带薄茧的手指搭上去,细细沉吟。
“缓而时止,止有定数。”书生抬头看景烨,“代脉。陛下,夜间睡觉如何?”
“啊?”
“草民问,夜间睡觉如何?”
景烨回过神,嘴唇还泛着白,道:“不大好,头痛。”
“想来也是。”书生翻着药箱,“神思过度,又添惊惧之症,陛下底子虚,经不起。”
景烨笑笑。书生道:“身体不可儿戏,平日膳食要多加调养,古人云‘食谷者生’,陛下素日所食若不能添养精神气血,仙丹也没用。”
景烨点头,书生起身,景烨吩咐叶茂道:“外头送送先生。”
书生一揖礼道:“谢陛下。”
景烨笑道:“至今还不知先生名讳。”
书生道:“鄙姓许。”
景烨笑道:“许先生,平月城承蒙照顾。”
书生道:“应陆庄主之请罢了。陛下的病不是大事,但秋猎一过,须得好好养着了。”
景烨点头道:“等理清这一团乱麻……”
帐帘一掀,林晓声端着早膳进来,书生笑着告辞。林晓声把饭菜放在榻边雕芙蓉花的小桌上。
景烨看他脖子上一圈棉纱,有点尴尬,道:“昨夜朕……”
林晓声还是漠漠然的样子,道:“臣似乎总是碰见陛下醉酒。”
景烨语塞,半晌道:“朕不常喝酒的。”
林晓声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语。
景烨去猎场的时候,发现随侍的骑卫长变成了羽林军的副官,便问李亭秋的去向。
副官道:“将军左肩被野狼抓了一道,太医叫不要外出骑射,所以让卑职暂代卫长一职。”
景烨想起那时自己被吓个半死,压根没注意到李亭秋背后有伤。
人家也是为自己负的伤,不去瞧一眼总归不合情理吧。
景烨这么想着,便下城去了李亭秋的营帐。
李亭秋住的营帐自然精简得多,他与副官分睡营帐两侧,中间一个长案,摆着几卷兵书和史册,有一本被摊开来,旁边一个残余着药汁的瓷碗。
景烨进帐环视,并没看到他人影。
跟着进来的小童忙跪下道:“将军出帐走动去了,不知陛下驾临,望陛下恕罪。”
景烨点点头,对身后叶茂伸手,后者会意,把一个素白蘸青瓷花的小玉瓶递上来。景烨接过玉瓶瞧了瞧,俯身拿到小童面前道:“这是治皮肉创口的,外敷内服均可,拿去给你主子,一日敷两回,能好得快些。”
小童双手接过玉瓶,再叩拜道:“草民代主子谢陛下恩典!”
“恩。”景烨直起身,回头对叶茂道,“回去吧。”
叶茂忙弯腰跟上。
按照旧例,官宦子弟们上午在营帐外的郊野狩猎,带回来的猎物都交予营里随侍的家厨,做成各道佳肴,宴请别家。
赵明德只有一个正室出的幼子,尚在襁褓之中,侄子外甥倒是有一大摞,加之赵家如今如日中天,奉承巴结的人从来不少,所以赵家的猎宴开得尤其的大。
这天正午时分,赵家宴请了数十家贵宦,赵明德坐在主位上,身旁是徐氏和长女赵妙菱。
徐氏一边笑着招呼别家前来寒暄的女眷,一边悄声问端坐在身边的女儿:“看看那个,钱大人家的长子,今年才捐的六品官,模样也不错。”
赵妙菱看都懒看一眼,横眉冷笑道:“这样的人娘也忍心?女儿又不是那些个官家小姐,此生,非那人不嫁。”
徐氏叹了口气。
赵明德坐在位子上,趁着说话的间隙低声质问徐氏:“怎么请了杨家人来?”
徐氏端坐着答道:“杨家那位次子,虚岁得有二十二了吧,正是婚娶的年纪,我看满朝子弟中,也就他和凤家郎君,冯家三子还有贺家长子,这几个配得上咱们妙菱。”
赵明德冷哼一声。徐氏敛笑,横他一眼道:“老爷是怪我没带上妙容吧?她还小呢,出来也学不着什么,就怕随人轻浮。”
赵明德不答话,转而与上来敬酒的官员说话谈笑。徐氏看了看席间正与人说笑的杨子然,起身拉着赵妙菱道:“来,娘带你见见杨家小郎。”
赵妙菱想起自己那群姐妹们,有几个喜欢凤家郎,也有几个倾心杨家次子,这么想着,去看一看也无妨,便随徐氏拉着她过去。
杨夫人姓李,是个眉眼温柔的中年女子,见徐氏带着女儿款款而来,忙起身笑道:“前几日府中办了茶会,想请你,又怕寒薄让你笑话。”
“没有的事。”徐氏边笑边侧过身,“还不见礼,妙菱?”
赵妙菱一福身道:“见过夫人。”
“嗯。”李氏笑着打量她几眼,伸手扶她起来道,“模样可真好。”说着便回头道:“子然过来。”
杨子然便笑着过来行礼问好。
赵妙菱趁着起身的当偷眼一瞧,却见这人风姿俊爽,言语带笑,与顾泓比又是另一番俊美,不禁脸一红。
杨子然向徐氏问过好,转身看着她,拱手笑道:“在下杨子然,赵姑娘闻名不如见面。”
“不敢当。”赵妙菱福了福身,低着头。心不知为何,竟怦怦跳了起来。
☆、第 34 章
徐氏对杨子然是越看越满意,秋猎两日常去与杨夫人喝茶说话,看她似乎也有点这个意思,于是愈发的笃定。
赵妙菱自那日见过这杨家次子后,心思便有些动摇,倒不是觉着他能与顾泓比肩,只是这样一个让小姐们倾心的俊美公子整日在自己面前凑趣说笑,到底满足了她的虚荣。
她也知道自己,年十八还未曾有婚约的闺阁女儿,在官宦贵族里也算少见了。
只有赵明德觉得有异:“杨家人向来是闭紧嘴巴做事,绝不掺和党系之争,若他杨家二郎娶了我赵家女儿,势必是我赵家一派,杨老儿看着不是那等好说话的人啊。”
“老爷如今是众望所归,他们看势头好,便也愿做根墙头草了。”徐氏笑盈盈地为女儿准备明日猎宴要用的珠钗。“杨家不是忠义之家么?等作了儿女亲家,还怕他们翻脸不成?”
赵明德想想,也觉有理,便随着母女俩去了。
这天是秋猎最后一日,午后,杨夫人带着仆妇过来与徐氏喝茶。
“今晚上是陛下的宴,姐姐可要赴宴?”
徐氏理着手里的绣帕笑道:“皇帝的宴,少不得去一趟,怎么?有什么新鲜物事?”
杨夫人微笑道:“早上仆从来报,说我一个姊妹从江南给我送来一尊白玉佛,品相极佳,想请姐姐过府一看。”
徐氏平日最喜把玩玉佛,不由起了兴趣,道:“当真?那我可要去瞧瞧。”
杨夫人面露为难:“可晚宴……”
“这宴不去也罢。”徐氏摇摇手,不等杨夫人提议,先转头对丫鬟道:“去叫小姐收拾收拾,咱们提前回京城。”
杨夫人笑着看丫鬟款款走开,眼中闪过一抹深思。
夜幕降临。
这场筵席与开猎那一晚并无差别,除了年轻人们脸上多了些打猎后的疲惫和兴奋外,一切如常。
景烨静静坐在案前,看着下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筵席到了后半段,赵明德起身道:“陛下,容臣向陛下进献一物。”
景烨手肘搭在扶手上,笑道:“何物?”
赵明德一挥袖子,只见两个小童抬上来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酒器,掀开铜盖,但见闪烁酒光。
赵明德道:“臣献上这‘社稷酒’,愿陛下为明君,知贤臣。”
景烨点头了然:“赵卿一片苦心。”随即抬手道,“盛酒来。”
宫人便取了景烨案上玉盏,碎步上前,抬酒的小童手握一柄长勺舀酒,渐渐将玉盏倒满。
赵明德立在阶下,抬头看小皇帝神色,无波无澜。
宫人回身上前递与景烨,景烨接过酒,朝赵明德一举杯,露出个极清浅的笑。
赵明德看着他平静的神色,忽觉有些不对劲。
只见小皇帝一仰脖,将酒液尽数咽下,随即眼看着群臣,忽然眼睛一睁,“哇”得吐出一口血来。
酒里有毒!
群臣惊惶,几个忠心的臣子立马站起来呼喊“陛下!”,胆子小的夫人小姐们跟着惊叫出声,站在四边护卫的士兵“刷”得抽出刀来。
一片慌乱。
赵明德是经过风浪的人,见事发突然,不如以进为退,忙趁宫人们不暇躬身冲上御座,抱住景烨倒在酒案上的身体喊道:“陛下!陛下!”
皇帝脸色苍白,嘴角挂着血迹,慢慢地睁眼,看着他,眼神宁静。
赵明德瞳孔一缩。
匕首就藏在皇帝袖中,在他抱住皇帝的那一刻,毫无阻碍得□□了他的心脏。
“你……”赵明德看着景烨,他从来没想到,包括现在他也没想到,皇帝就这么杀了他。
“你……”
景烨没什么表情,低头轻声道:“这个死法,倒也算体面,赵卿。”
京城杨府。
徐氏坐在房内,看着门外身着绣服的羽林卫,满脸惊惶:“妹妹,这是……”
杨夫人还是温温顺顺的样子,微笑道:“姐姐不必惊慌,才有小仆来报,说秋猎晚宴上出了几个前朝叛党,陛下为免我等女眷受挟,特派了这批羽林将士护我们周全。”
“是,是吗?”徐氏勉强笑了笑,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疼得很,“那妙菱她们……”
杨夫人看着她,笑道:“妙菱和玉英在一块啊,姐姐放心,等叛党就擒,我亲自送姐姐回府,那尊白玉佛也送与姐姐,权当压惊。”
徐氏听她一阵安抚,心中再是忐忑,也只能默然。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羽林卫中一人进房,朝杨夫人一施礼。
杨夫人会意,起身对徐氏笑道:“叛党已擒,我送姐姐回府吧。”
徐氏看她神色柔和,不似作伪,便依言起身出府,随她坐上来时的马车。看马车周围都是自己府中的侍卫,总算安下心来。
赵妙菱也随杨夫人之女杨玉英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轮辘辘,一路朝杨府驶去。
夜深。
赵府正门前,车夫掀起车帘,徐氏搭着仆妇的手下了马车,杨夫人在车里笑道:“夜已深,恕妹妹先一步回府了。”
徐氏点头。赵妙菱从车上下来,看着眼前自家高高的门墙,竟有些心生不安,不由上前几步,立在徐氏身后。
小厮上前拍门环喊道:“夫人回来了,还不开门!”
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有人将门扇往里一拉,门开了。徐氏一手握着帕子,被丫鬟仆妇们簇拥着进了门。
这一路走来少有人影,徐氏的心一点点提了起来,等走进自己住着的青玢堂时,猛地一沉。
只见堂中跪了满地的丫鬟小厮,几个老妈子坐在脚凳上,最前头跪着府中一众管家娘子。
孟秋翠坐在堂中主位上,端着热茶,姿态悠闲,看见徐氏进来便笑道:“可等你许久了,姐姐。”
秋猎最后一日的夜晚,百姓们紧闭门扇,透过窗缝看街上一列列禁军来往走动。
多少官员的家眷仆从从睡梦里惊醒,醒来时看到的就是一队队沉默肃杀的军兵,将整个府邸封锁。
远处官营里已经乱成一片,御营却依旧宁静。
景烨落下一子再看看棋盘,笑道:“又输了。”
凤泠夹着白子落下,道:“陛下若心无旁骛,自然有一争之力。”
景烨看着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摇头道:“外头都乱成一锅粥了。”
凤泠垂下眼,半晌道:“陛下召臣前来,就是为了下棋解乏?”
景烨笑道:“是啊,今夜是睡不成了。”说着开始拣棋盘上的白子,“左右也无事,再来一盘罢。”
凤泠垂眸不语。
林晓声坐在另一间营帐里翻着账簿,叶茂身后跟着小太监,端着一堆账册进来道:“公子要的都在这儿了。”
林晓声抬起头,接过他递上来的卷册,道:“多谢。公公不必进御帐伺候么?”
叶茂笑道:“陛下跟凤学士下着棋呢,用不着我们什么事。”
林晓声挑眉道:“凤学士?”
“可不是。”叶茂叹了口气,道,“陛下是脸硬心软的人,这两个月虽不似前一阵那般亲近凤大人,到底挂念着他。”
林晓声微微蹙眉。
外面已经闹腾了一个多时辰,不知道多少官家被抓,按顾泓的意思,是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朝中那些中立派,如窦家,凤家等,虽不是赵氏党羽,但想要不被波及是绝不可能的,怎么说也得在牢里待上几天。
但景烨偏把凤泠召到自己身边,这样一来,就算是把他和凤家彻底拉出这场变乱,不损失一分一毫。
竟这么护着那人么?
林晓声笑了笑,低下头去。
☆、第 35 章
秋猎终于在抓捕,入狱,判罪中结束。第二日,皇帝带领众臣回朝,虽然其中有不少在先一天晚上就给抓回去了。
大理寺的牢狱里,书生背着药箱,在守卫的引领下走进一间单独的牢房。
比起其它大牢的阴森和肮脏,这里显然要整洁干净许多,就像一间普通的房间。
门锁被打开,躺在木床上的中年男人动了动,□□了一声。
“赵大人。”书生将药箱放在木桌上,站在桌边,“这牢狱之灾,可有你想象的那般痛苦?”
中年男人翻身,慢慢坐起来,哑声道:“不曾有。”
“我想也是。”书生笑道,“陛下仁慈,即便大人犯下大罪,也不忘您这些年辅佐之功。”
赵明德几乎一夜苍老,他看着眼前神情平和的书生,惨笑一声:“可我还是要死。”
书生的手指点着药箱的翻盖:“不错,只是死于人而言,也是有不同的。”
赵明德冷笑道:“你想怎样?”
书生笑道:“只要大人交代个干净,陛下会让大人从容上路的。”
“干净?”赵明德仰头,发出一阵凄厉的惨笑,“我明白了!……他为何只在刀上涂上麻药?他仁慈?哈哈哈哈……”
赵明德站起来,和书生对视,“他是想要我的钱。我赵家数年来到如今,也算是富可敌国,西边有西戎,北方有蛮子,没有我的钱他怎么打仗?哈哈哈哈哈……小皇帝,我赵明德是阶下囚又如何,他照样得求着我……”
“所以大人只要交代清楚。”书生托起一个小药瓶,“陛下会让大人安生上路的。”
赵明德恍若未听,仍旧大笑道:“小皇帝算什么东西!若不是有顾家帮着,顾家!”他面露恨恨之色,“那昏君何德何能!让顾家上下挖空了心思帮扶……”
书生道:“你觉得你能?西南大旱,你为使皇帝失民心,将京城送去的二十多万银粮截去,耽误了多少人命?”
赵明德喃喃道:“就凭他?就凭他……”
“就凭他愿开西南的银库,拿皇家的东西出来赈济灾民,就凭他这几月日夜不停地处理各地文书。”书生在桌边施施然坐下,“就凭他昨夜对禁军严令,不许侵扰百姓,不许杀伤一人,不许欺侮妇孺老人,违令者斩杀。”
赵明德像是力气用尽,瘫倒在地上。
书生微笑:“这样的皇帝,纵然笨拙些,从前作过恶,也算勉强合格了。”
这次平反给朝廷上下来了次大换血,半数以上的官员被捕,有真作过恶的,也有被当成赵党抓住实则罪不该杀的。作了恶的,哪个该杀,哪个该抄家,流放,哪个该关进牢里,关几年,因为特殊的情况太多,大理寺无法裁决,只能交由景烨和几个可信任的老臣讨论解决。
还有赵明德在各地的同党和眼线,也需要一一挖出来。
顾泓在宫里管着轻语阁,虽说可以帮忙,但景烨不能把责任都推给他。
从贪污官员府里抄出来的钱财,由户部清理(其实里面也没剩几个人了),转给了林晓声裁决,因为能用的人大半都是他调进来的。
景烨迅速地消瘦下去。
本来他就不算有福相,平时穿着厚厚秋服还不显,等晚上顾泓抱着他睡的时候,一摸尽是骨头。
晚上景烨更衣上床躺着,身边顾泓抱上来,在他耳畔轻声道:“牢里也该多几个御膳房的人,成日给你送膳食,没有一点能变成肉。”
景烨笑起来道:“那得看看那厨子长得如何,若也是清瘦的,必定是恪尽职守了。”
他虽笑着,声音里却透出倦怠。
顾泓看着他,过去,两人交颈相拥,景烨道:“睡吧。”
“嗯。”
这一场变乱中,与赵家联姻的徐家没损失多少,有徐铭在西北镇压叛党,纵然徐氏是徐家长女,一出壁虎断尾上演,让徐家逃脱了灭顶之灾。
徐氏被扔进牢房里的第二日,孟秋翠进牢看她。
徐氏冲上来攀着铁栏杆道:“毒妇,毒妇!”
孟秋翠后退一步,搭着丫鬟的手冷笑道:“这么有力气,看来姐姐在这儿过得不错。”
徐氏怒瞪着她,声嘶力竭地喊道:“吃里扒外的东西……”
“真该给你面镜子,让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孟秋翠看着她笑,眉妆精致,“可比我当年丑陋多了。”
“娼妇!”徐氏喘着气,“我早就知道你有预谋,你,你进府……就是为了……”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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