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上 作者:Aes
第5节
“啊?”景乐呆了呆,“也,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个人……”
他看着师父无甚表情的脸,小心道:“徒儿没看好弟弟,一不留神让他跑远了,后来找到他的时候,就看见有一个人正抱着他。”
“……韵儿喜欢他抱,都不肯回来,就因为这个我们才迟归。”
男人不语,手上轻轻放开怀里“咿呀”不停的小家伙,低头和他对视:“不许闹。”
景小韵先是被男人冰冷的双眸震了一下,然而立即反应过来:居然凶我!于是放开嗓子哭,这次把音量调到最高级别。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
男人:“……”
景乐:“师父,怎么办啊。”
男人:“……小儿,难养。”
景烨第二天果然又看见了那俩兄弟。
小的一看见他就眉开眼笑,双手张开着求抱。景烨走过去,伸出手。大的迟疑了一下,还是抱着弟弟递了出来。
景烨笑着抱起小家伙,蹭蹭他花朵似的小脸蛋,若是能就这么带回去,就更完满了。
景小韵抬头张嘴,吐了个泡泡,一张笑脸惹人怜爱。
景烨对景乐微笑道:“又迷路了?”
景乐看着他弯弯的眉梢,忽然对昨天撒的谎有些不好意思,握着小木剑的摩挲了一下:“没,没有。”
景烨紧了紧怀里动个不停的景小韵,问他:“你每天都得在外练功到这个时辰?”
景乐点了点头,想了一下,开口道:“师父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景烨再看他手里握着的木剑,赫然发现剑的背面竟然是镂空的:“这是……”
景乐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便答道:“师父要我用它练习劈刺,直劈到没有破空的风声为止。”
景烨:“……”
才八岁的孩子,竟然如此严苛。他想起从家里那群划破小指头就能哭破天的祖宗爷们,不由轻轻握住男孩的手,发现上面已有了一层薄茧:“你每天练功,开不开心?”
景乐愣了一下,摇头:“不知道,但是要练的。”
景烨心下叹息。
陆白藏照旧来给皇帝陛下送点心,景烨看着装点心的瓷盘,忽然问他:“你知不知道小孩子爱吃什么样的?”
陆白藏微讶,笑道:“臣有一个小侄女,未进宫前倒常缠着臣要点心吃。”
“是么?”景烨不由笑道,“那还劳烦卿照着从前做几样出来吧。”
“恩?”
不用再炒瓜子了?
“瓜子就不必再炒了。”景烨道,“若不劳烦,还请做几样卿的侄女爱吃的点心。”
陆白藏展眉一笑:“陛下说得太生疏了。”说着便欺身上前,“只要陛下想要,臣身上哪样东西不能给……”
“爱卿。”景烨面无表情地往后一退,“还记得陆灰灰吗?”
陆白藏:“……”
景烨拿着一包糕点照旧守在湖边上,果然将近傍晚时,景乐抱着“咿呀”不停的景小韵从树荫里走了出来。
景烨微笑着俯身,接过早已张开手的景韵,笑着对一脸正经的大哥道:“饿吗?”
“……”景乐垂下双眼:“不饿。”
“这样啊。”景烨腾出一只手,慢慢打开手里的纸包,“那你想吃糕点吗?”
陆白藏的厨艺果然是一绝,纸包一打开,一股甜甜的馨香就飘散在空中。景小韵眼睛都看直了,口水更是哗啦啦如决堤的大坝。
景乐咽了咽口水,刚想说不用,肚子就“咕”了一声,顿时脸红。
景烨不禁大笑。拈起一块送到已经在拼命去抓的小家伙嘴里。景乐红着脸想背过去,被景烨又拈了一块直接塞进口里。
到底是个孩子,嘴里的枣泥山药糕入口即化,还伴着淡淡红枣泥的甜香,顿时就忍不住吧嗒吧嗒往肚子里吞。
自打父亲去世,景乐就再没吃过能作充饥以外用的饭菜或点心。因为师父也从来不吃这些。
景烨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
无论是跟着的宫人侍卫,还是吃得正欢的叔侄仨,都没察觉到不远处高高的树丛中,有一袭雪白的衣角轻轻转过。
投喂过俩包子,景烨坐着御辇回了平安宫,叶茂正候在宫门口,见皇帝下了辇,忙上前道:“陛下,您派往西南的尹,唐两位大人,今日申时已回了京都。”
“是吗?”景烨俯身下辇,“钦差大臣都回朝了……那也是时候该把帐算一算了。”
翌日。
景烨一身五爪龙袍端坐在龙椅上,扬声道:“唐爱卿,尹爱卿。”
两人又对看了一眼,出列拱手道:“臣在。”
“朕一直忧心西南之灾,如今两位爱卿风尘仆仆归来……”景烨的食指轻轻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首,“……可否告知朕,灾情现已如何?”
尹元上前一步,抚了抚衣袖跪拜在地上:“回禀陛下,三十万物资送抵西南后,百姓多得安居饱暖,灾情已大为好转。”
景烨笑了起来:“是吗?那可有劳两位爱卿了。”
阶下两人也跟着笑:“陛下英明睿智,是我朝百姓之福。”
“爱卿如此道来,朕心甚慰。”景烨一字一句的笑说,只有他自己听的清里头有几分咬牙切齿,“既如此,朕这里还有些看似不实的流言,想请两位爱卿看一看。”
唐尹两人面露异色,抬起头,却见皇帝从自己袖管里抽出一道红封折子,抬手丢在阶下。
两人不由心中一沉。
唐宏文动了动手指,慢慢上前,捡起那道奏折,展开细看。
一时大殿中鸦雀无声。唐宏文立在阶下看那折子,越看身体抖得越厉害,最后双手一颤,折子跌落在地上,他自己也跪拜了下去:“臣!臣……陛下明察……”
尹元察觉到不对,忙上去捡起奏折也看。不过粗扫了两眼就冷汗淋漓,立即伏倒在地:“陛下明察!臣等不曾隐瞒陛下啊!”
景烨倾身向前,盯着他们:“那爱卿的意思是,是这沙河县令假报消息,意图欺君?”
“是……是……”
“你们真以为递给朕的就只这一道吗!”景烨猛地拔高音调,“沙河县旁几个县镇的官员都递了折子上来!说你两人!任凭官银被劫却不上报!甚至中饱私囊从中牟利!”
“……你们说,朕该信谁?”
“陛下……陛下,臣……”
景烨冷冷地看着这两人:“唐宏文,尹元二人,贪污国库,欺君不报,论律当杀。”
“陛下!”两人再无话可说,只是跪在地上“砰砰”地磕头,“求陛下恕臣一罪……”
景烨漠然看着这两人:“殿前金吾何在?”
巨大的廊柱后传来一阵盔甲相击的声音,满身杀伐之气的兵士站了出来:“陛下。”
“将他二人带出殿外,革去身上官服,扔出宫外。”
“是!”
“传令御林军,抄封尹唐两人府邸,即刻动身,不得延误。”
☆、第 15 章
将近午时,众臣战战兢兢地退出太和殿,内阁中几位掌事的大臣都围走在右相秦老身边。
“秦相,陛下手里那几个地方官的折子,我等可是闻所未闻……”
“……对啊,这按道理送往御书房的折子,都得先经过内阁审理才对……”
“您说说,这到底是……”
“行了,各位大人。”秦右相的路走得颤颤巍巍,语调却四平八稳,“今非昔比,圣意难测,尔等各司其职,恪尽职守,便能保住一身官服与家中妻儿,其余……多说无益。”
这官腔打得是滴水不漏,一干大臣欲再问却不知从何问起,只得尴尴尬尬闭了嘴。
秦右相不看这些人,只慢腾腾的往前走去。
景烨抬头望了望即将入夜的天空,云涛翻涌,霞光满天。
“叶茂。”他四处看了看。
叶公公上前一步:“哎,陛下。”
“都这个时辰了,他们怎么还没到。”
“这……”叶公公答得为难,“怕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陛下,还等吗?”
“等。”
两个人就这么静站在草地上,陪侍的宫人都被遣去远处,以免两个孩子紧张。
天色一点点昏暗过去,艳丽的霞光也逐渐没入长夜。
叶茂招手让宫人送来宫灯,提着灯上前轻声道:“陛下,天色晚了,回宫吧。”
景烨眉眼动了动,抬起头望了望远处那一片漆黑:“……好。”
他抬起一直藏在袖管里的手,手中握着的是个颜色新鲜漂亮的波浪鼓,用力一摇,就会发出“咚咚”的声响。景小韵要是瞧见,绝对会高兴得直甩他那双胖爪子。
宫灯的灯纱里透出柔柔的光,映在景烨落寞的侧脸上,有一点无奈。
没来这儿之前,他父母双全,事业有成,遗憾的是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也曾想过,如果自己是个性向正常的男人,喜欢美丽温柔的女孩子,顺顺利利娶个贤惠的姑娘回家,那么一定能让很多人羡慕吧。
可惜假设永远无法成立。
就好象他现在也无法想象自己身在过去。
“……陛下?”叶茂在身旁小心翼翼的喊。
“恩。”景烨回过神来,顿了一下,转身往回走,“回宫吧。”
“哎。”
赵府。
赵明德斜靠在榻上的小几上,挑眉惊道:“他竟革了唐尹两人的官?”
坐在他面前的是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是。”
赵明德寻思了一阵,抬起头道:“皇帝这么做,这是挑衅?”
中年人端茶啜了一口,道:“可唐尹两人对那事并不知觉啊,从前他两个,干的不过是些有钱拿权势却小的朝务,皇帝莫名把他们派去西南,结果呢,半道上银子给截去一半,吓得魂都没了,生怕监管不力丢了命,被咱们派去的人劝说一番,才假拟奏折报那平安。”
赵明德的眉皱了起来。
“……只怕是真被人侥幸递了折子上去,皇帝才知道银子没了。”中年人摇着头,“至于是谁将折子放到皇帝面前,依鄙人看,就是那位右相无疑了。”
“是么……”
赵明德不答话。直到许久过去,才像是真正确信了一般,点了点头。
景烨在湖边第二次等到了天黑。
叶茂看了看天上悬着的明月,走上前躬身道:“陛下,该回宫了。”
“恩。”景烨猜到会是这个结果,但他还是等到了这时候。
“回宫吧。”
皇帝陛下低着头走在前面。叶公公在后边看他的背影,只觉得一片秋风萧瑟。
这边的啸意轩就没这么安宁了。
景小韵前一天傍晚发现自己没被抱去看苏苏,顿时嘴一张就要开号,被大哥抱着哄了半个时辰,外带亲亲无数,才“咿呀”着消停了一晚。
没想到第二天还!是!没!有!
于是小包子的脸真的鼓成了包子(因为要运气),“哇”地一声,堪比地动山摇。震得景乐握剑的手都抖了两抖。
景乐看着大哭不止的弟弟,到底还是心软,忍不住转过身对蔺杭余弯了弯腰:“师父……”
男人看了看他,垂下眼:“溺爱成瘾,便再难回转。”
“徒儿……”景乐张了张嘴,还是低下头,转身走回弟弟身边,拿衣袖小心擦了擦他嫩脸上的泪珠子。
“韵儿乖好不好?”
“呜哇……”景小韵抬起两只胖爪子,一下抓住他伸出来的手,乌黑的大眼瞧着他,“呜哇哇哇哇哇——”
景乐抿了抿嘴,下狠心别过脸不看他。
景小韵简直要伤心死了,平si(时)他做这个动作后大哥都会要什么给什么的!
蔺杭余也转过脸看着窗外。
就这么闹到大半夜。这一大一小都不会看孩子,看小家伙哭得渴了就给递水,哭得饿了就递吃的。于是景小韵愈挫愈勇,在此方面充分发挥了他爹传给他的惊人体力。
可终究还是禁不住。
好不容易小家伙流着眼泪睡去,景乐松了一口气,准备爬上床抱着弟弟睡觉,却发现小家伙的身体滚烫。
这下两个人是真的手足无措了。
平安宫里,叶茂轻轻溜进寝殿里,在龙床边轻声喊道:“陛下?”
“恩?”景烨眼皮一动,喉咙里呼噜了一声。
“陛下,啸意轩那边出事儿了。”
“哪……”景烨翻个身把脑袋埋进锦被里,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叶茂:“蔺公子亲自进了太医院,听太医遣人来报,说是小世子发了烧……”
“什么!”景烨一下子坐起身来,“那什么剑圣不会还真不知道带孩子吧?”
叶公公嘀咕一声:“会带孩子那还叫剑圣吗?”
景烨已经起身掀帐:“掌灯!去啸意轩!”说话间已经下了地,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叶茂:“哎,哎,陛下等……先让奴才叫宫女来更衣啊……”
啸意轩内。
太医坐在寒酸得不像是在皇宫里的小木桌边抖着手开药方。窗边静坐着满身寒气的蔺杭余,正看着床上满脸烧红的小家伙不语。
景乐背上背着木剑,扒在床沿边上,眼睛一下不转地望着弟弟。
房间里寂静无声。
窗外一片夜色深沉。景烨大步走到院门口,抬头看了一眼眼门上的匾,随即伸手推开门,抬脚跨了进去。
院门“吱呀”一声,景乐耳朵一动,回头朝外面望了望,床上的小家伙却忽然伸了伸胳膊,小肉爪碰到景乐的手指。
他连忙回头抓住弟弟的手:“韵儿?”
“蔺先生。”景烨走到院中,“可否许朕进屋看一看小世子?”
蔺杭余薄唇微抿。景乐却忍不住了,上前跪下道:“师父,就让他抱一抱韵儿吧,韵儿或许能舒服些。”
男人眼里泛起波澜,沉默了一阵,开口道:“推门进来便可。”
声音虽不大,屋外的景烨却听得清楚,立即上前推开门。桌边的太医忙放下笔跪伏在地:“臣参见陛下。”
“方子写好了么?”景烨走过去拿起那张药方,定睛一看,顿时哭笑不得,“你在这儿划拉了半天,什么都没写?”
男人眼中寒光一闪。
“这……”太医吓得直缩脖子,斟酌了半天才小心答道:“其实……据……据臣所察,小世子发热并非有疾,乃是变蒸。”
“变蒸?”景烨愣了一下,记起从前看家里兄弟照顾孩子时,确实有说过这个词,便微微放下心来,“不是误判?”
太医低头道:“世子身上发热但耳后如常,此变蒸之候也,《外台秘要》曾记:‘其变蒸之候,令身热,脉乱,汗出,目睛不明,微似欲惊。’与世子之症候正相符,故臣推其病为变蒸。”
“朕看看……”景烨走到床边坐下,把景小韵抱在怀里试试他耳朵的热度,果真如常,便放下了心:“好。叶茂。”
站在门边的叶公公躬身:“哎,陛下。”
“倒些干净温水来给世子喝,别太烫。”
叶茂点头欲转身,又被叫住:“吩咐人把宫里新贡的玫瑰露拿一瓶来,那东西甜,和着水小家伙就爱喝了。”
“奴才这便去。”
“陛……陛下。”景乐按着床沿,往上盯着弟弟睡着的红脸蛋:“韵儿到底生什么病了?”
景烨揉揉他的脑袋,轻笑:“他没生病,他是长大了。”
☆、第 16 章
不久,叶茂送来了温水和玫瑰露,景烨拿调羹调了一小碗,一勺一勺地给小家伙喂下去。
景小韵对这种带着馨香的甜水显然十分受用,吧嗒吧嗒很快便喝得一干二净。
眼看着弟弟握着小拳头安安稳稳睡过去了,景乐也面露疲色,自己拿手巾抹了抹脸,跟着爬上床,抱着景小韵很快熟睡过去。
太医早已告退。景烨出了房,把门合上,然后转身看着庭院里长身玉立的俊美剑客道:
“蔺公子。朕想收这两个孩子在膝下,将来继承皇位,望阁下成全。”
“我不允。”剑圣的回答简洁有力。
景烨挑了挑嘴角:“那世子若真发了烧呢?阁下知道怎么照顾孩子?”
男人沉默了一下,蹦出一个字,“饿。”
“啊?”
男人眉头微蹙,对自己的决定有那么一点不确定:“净饿。我幼时生病,皆靠它好转。”
景烨:“……”
景小韵今天很高兴。
早上一睁眼就看到了两天没见的苏苏,苏苏还笑着喂他喝甜甜的红水。
咿呀!以后一定要多生病!
小家伙坐在床上兴奋得直甩爪子,景烨看在眼里,不由微笑。
虽说只是变蒸,但他还是在小院里守了一夜,避免发生变故。毕竟景乐一个孩子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那个剑圣……呵呵还是不提他了。
说起来,这该是小家伙最后一次变蒸了,之后就能开始学说话了吧。
景烨想到这里便忍不住伸手把小娃娃抱到腿上,蹭蹭他的鼻尖笑道:“叔父为了你可一夜没睡,来,叫一声,叔叔。”
景小韵睁着大眼看着他,张嘴吐了个泡泡。
“……”罢了,也是自己太心急,景烨两手架着小家伙让他站起来,景小韵随即张开手搂住他的脖子,叔侄俩就这么抱在一块,“唉,你就是会喊人,也不会第一个喊朕吧。”
景小韵“呜哇”一声。
“……那也不许第一个喊你师父。”景烨抚着他的背,“就他那个弄法,宝贝儿,你能活到现在就是个奇迹啊。”
“呵呵。”小家伙张开嘴傻乐。
房外,叶公公哆嗦着喊道:“陛……下,该,该上朝了……”眼珠子瞥了一眼正静立在门外的蔺杭余,忍了半天,还是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行了,叔父得去上朝。”景烨把宝贝侄子放回到床上,“你乖乖听话,恩?”
“啊呜。”景小韵握着小拳头,葡萄样的黑眼睛看着景烨起身往外走,就举起来“咿呀”个不停。
景烨回身看了看他。
这便是……为人父的滋味吧。
景烨拉开房门,抬眼便看见蔺杭余正握剑站在他面前,一身白衣如冰雪,神情冷肃。
“我答应你。”
“什么?”景烨徒然一怔,随即笑了起来,忍不住回头去看房里“咿呀”着往外瞧的小娃娃,“蔺公子,传闻你一言九鼎。”
“不是传闻。”蔺杭余的眼眸静若止水,“你将韵儿带去照顾,六周岁一满,仍回此地拜我为师。”
“……”
景烨仔细看他,墨眼,黑发,白衣,忽然觉得时间似乎就在这个人身上静止,如冰山上最高处的积雪,千年万年,至死未变。
“公子曾受挚友托付教养两个孩子,如今却将景韵转托给朕……蔺公子,你可知朕在坊间的传言?”
男人看了他一眼,缓缓开口:“眼见为实。”语调斩钉截铁。
但是却傲慢得可爱。
凤府。
从凤老夫人房里领话来的丫鬟站在屋外,扣了扣门道:“爷可是起身了?夫人遣奴婢们来请。”
房里响起一阵脚步声,不久,凤泠亲自来开的门:“你们先等一等。”
丫头朝屋里望了望,笑道:“爷怎么一个人,也不叫松烟他们过来服侍。”
“我有事,特教他们外边候着。”凤泠摆摆手示意要关门。
丫头却眼尖,一眼瞧见他手上沾的褚色:“爷,大清早的,不忙着上朝去,在屋子画什么呢?”
凤泠顿时僵硬:“没,没画什么……”
丫头们知道他腼腆,都笑着退了下去。
凤泠关上门,回身走到书桌前,轻轻揭开蒙在画上的软纱。
画上也是晨光朦胧的模样,有一个样子温润的青年人,正卧在软塌上小憩。
窗边的阳光柔柔地洒下来,仿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西北于阗,镇北将军府。
这日天气正好,杨氏特邀了几个要好的官夫人到自家花园里喝茶。女人之间的话头,无非是胭脂首饰公婆丈夫,再来就是夫君在府里养的那些个妾室。
“慧吟,你家那个姓白的妾进府也有三年了吧?你怎么就这么大度,让她在你的将军府里横行霸道的。”
慧吟是杨氏的闺名。
杨氏端茶的手顿了顿,咬牙道:“将军宠她,我能有什么法,三年来我劝过他多少次,别让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太得意,可有用吗?”
“哎,你得软着说,别带着憨。”和她最要好的陈氏道,“你别现在还不着急啊,将来等她生下个庶子来,这一两点家私,还不尽叫那母子两个搬了去!”
这一句可谓正中要害,杨氏再没了喝茶的兴致,把杯盘往案上一顿:“你们说说,有什么能用的法子?”
几个女人你望望我,我望望她,都各自摇着团扇,说起从前对付房里人的办法来。
冬灵身着中衣,正给面前约莫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整理衣饰。
她生得一副清水芙蓉般的美丽容貌,身段玲珑,更难得的是一点平常妾室都没有的知书达礼,让徐铭第一眼看见就被勾了魂去。这三年杨氏明里暗里没少抱怨他,但这么个难得的尤物,他又怎么舍得放手。
徐铭想到这儿,又忍不住一把抱住眼前的软玉温香,被冬灵拿手抵住道:“将军。”
徐铭暗自咽了咽口水,放开手:“好,好。”随即转身,大步走出去了。
小丫头趁机端着铜盆走了进来:“夫人,洗漱吧。”
冬灵站在原地,静默了一会儿,点点头:“拿来吧。”
“哎。”小丫头端着水和脸巾上来,一边服侍一边轻声道,“都照您的意思,偷偷儿的,把守在红琴斋的侍卫换成咱们的了。”
冬灵抬起头:“都办妥了?”
小丫头笑道:“可不是。”
她不由也笑了,笑着笑着,眼中就泛起了泪光。
“夫人……”
“没什么。”冬灵揩了揩眼角,拿沾湿的脸巾覆上去,“我就是……高兴。”
“千秋节快到了吧?”
“是啊夫人,就是后天。”
“嗯,好,真好。”
太和殿。
景烨坐在龙椅上,慢慢道:“后日是皇祖母的千秋节,往年都是要大办的,但如今西南大旱未过,实不宜大开宫宴,铺张奢靡,朕欲令百官回府,与家中妻儿共度佳节,众卿以为如何?”
大臣们纷纷跪倒:“陛下英明,臣等谨尊圣命。”
景烨一夜没睡,也不想强撑了,偷偷打着哈欠道:“众卿可还有本奏?”
下面一片寂静。
“无事?那退朝罢。”
景烨出了太和殿后并未回宫,而是径直往轻语阁走。
到了湖边,早有顾泓备好小船等候在岸边。景烨俯身踏上船,在舱中坐定,抬头问跟着坐下的顾泓:“姜家的独女?”
“是。”顾泓帮他抚了抚衣袖上的褶皱,“现今她是镇北将军府里的妾室,姓白,很得徐铭宠爱。”
白冬灵,原名姜之桃,是西北一位六品文官之女。
四年前,西北戚家长子戚谰被徐铭的嫡子徐晃强掳进徐家。戚谰容姿俊美,文采斐然,虽非世家贵子,却生的人品与顾,李同类。幼年时结了桩娃娃亲,未婚妻就是和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姜家之女。
戚谰本来为人孤僻,也无多少背景,被徐晃这地头蛇盯上后,哪怕以死相抵,最后仍是被抢进徐府。
进徐府后他又不肯屈从徐晃,被喂下各种不堪言说的怪药。两月之后,就疯了。
姜家也因此被连累,姜之桃更是在确认戚谰已疯之后便消失在姜家,自此再无人见过。
看阁中卷宗上的叙述,简直是字字血泪。
顾泓道:“她是父亲插在徐铭身边的钉子,所以她那儿送来的东西,都收在阁中较隐蔽的地方,待会臣就去寻来给陛下。”
景烨沉默了一阵,问他:“那戚谰呢?”
顾泓笑了一声:“疯子罢了,但还活着。”
景烨默然。
每年的千秋节一晚,京都的灯市都会彻夜燃放各色的花灯,数目有时甚至多过万盏,从平安宫的寝殿往外看,能看到灯火映红了大半个黑夜,隐约还能听见闹市中行人的欢笑声。
景烨就坐在窗边的小几边批折子,叶茂静静侍立于他身后。
远处骤然升起一片亮光,映得景烨的侧脸也跟着亮了一亮,叶茂琢磨了一下,开口道:“陛下,不如……咱们也拿些灯来点上?”
景烨停笔,看了看远处映红的天空,摇摇头:“有什么好点,冷冷清清,又不是民间百姓,一家团圆热热闹闹。”
叶茂无言。
凤府。
凤家一家都坐在府中的水榭里乘凉说笑,凤老夫人不知怎么地,就说起自己少年时与凤老大人初见的情景。
“我和你爹啊,头回相见也是在千秋节。”凤老夫人拉着凤泠的手,笑道,“那年的花灯特别多,我难得被你外公准许出去一回,乐得四处乱看,结果啊,就迷路了,后来碰上你爹,他和家中几个出来游玩的姊妹把我送回了府,当时我还看他闷声不吭,过了一月,媒人就上门来了,你说,你爹是不是个急性子……”
凤泠怔了怔,想起了景烨。
他在宫中可有人相陪?想来……是有的。
不说别人,顾先生一定会陪着吧。
想着想着便有些索然无味。凤泠起身道:“父亲,母亲,儿要出府一趟。”
凤老夫人:“哎?我说的好好的,你不耐烦听?”
凤老大人也看着他道:“去哪儿?”
凤泠低着头:“儿……儿想起借了杨家子然一本古书,昨日他向我讨要,今日得闲,儿便登门还他。”
这话说的有些支吾。凤老大人眼里闪过一丝精光,仍点头道:“好,去罢。”
凤老夫人:“早些回家,别贪顽。”
“是。”凤泠躬身退下。随即叫小厮将古书拿布帛包好,拿在手里出了府外。
平安宫里。
没批完的奏折都被堆到一边,主仆两人围在一盏刚找来的五色纱灯边。
叶茂看着花灯,叹了口气:“陛下,方才陆公子来陪您,您怎么倒驳了呢?”
然后陪着陪着陪到床上去?开什么玩笑。景烨冷哼一声:“他没带陆灰灰。”
叶茂:“?”
景烨撇撇嘴,执笔在灯纱上勾勒出个轮廓。
“……”叶公公眨眨眼,“陛下,您在画什么?”
“米老鼠。”
“?”叶茂瞪大了眼,“这怎么能是老鼠呢?”
“这怎么不是老鼠。”景烨换了只朱笔,给米老鼠君添了件酷炫的小红裤,“瞧,多可爱,画得是不是比顾公子好?”
“……”
说起顾泓,景烨也停了笔,要是他没忙着轻语阁的事,倒是能过来说说话。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人深潭似的眼眸。
“陛下无须再言,臣只求陛下明白,顾泓不是那等愿意悖逆本心做事的人。”
这人心里都想些什么。
有人的心思嘴上说不出,手却动得清楚。等景烨回过神来,就看见宫灯上那个背着手笑眯眯的米老鼠,被某人在额心点了一点朱砂。
叶公公探过头来:“哎,这不是顾公子吗?这么一看倒俏皮了……”
景烨:“滚滚滚!什么顾公子,这是个女的!”说着就在米奇君的耳朵上画了个巨大的蝴蝶结。
叶茂:“……”
那为什么要穿裤衩?
主仆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忽然一个小太监溜进殿来,道:“陛下,凤学士求见。”
“凤泠?”景烨和叶茂对视一眼,“大过节的,不在家中陪着父母。进宫来做什么?”
景烨不由笑道:“还不快请。”
“是。”
过了一会儿,端方如兰的俊美青年随小太监进了殿,拂袖拜倒。
“臣参见陛下。”
“卿快请起。”景烨丢了朱笔,笑着上前扶起他,“几日不见了,卿别来无恙?”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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