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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几回闻 作者:顾不听

    第7节

    “不劳烦你!”回青咬牙切齿,费力将他推出去,他扒着屏风,硬是不肯走,回青无奈,只好把他扔在屏风后头,愈发快速地换衣服。

    片刻,听见金堂含糊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陆回青……你,你知道我和言穆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没兴趣。”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是在我六岁,不……七岁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被关在宫里,连个玩伴都没有。我把他勾出来玩儿,你知道吗?那天的夕阳很美……就好像碎金一样落在水面上……”

    外头的雨声让他的声音悠远朦胧,陆回青唯有假装没有听见他的哽咽,放慢了穿衣的速度,金堂望着金盏花的花盆,低声呢喃,“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陆回青,若你重获了自由,你会去找你那订了亲的妻子么?”

    “不会。”

    “为什么?”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既落了难,何苦再去拖累人家?若是早知今日,我连婚事都不会同意。”

    金堂含糊笑着,“是啊,是啊,若是早知今日……早知今日他现在骗我骗得这么惨,我就不带他一起玩儿了。”

    “自作孽,不可活!”回青冷着脸出来,将他推到椅子上,给他灌下一杯茶。

    “是啊,自作孽,不可活。”他含笑却带泪,始终隐忍着没有让眼泪落下,回青看不下去了,“你能不能别这么凄凄切切的。”

    金堂伏在桌子上,委屈地像一只小兽,“只今夜就好。”

    回青看了他半响,无奈地叹一口气,“也不知道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在桌边坐下,不妨金堂抓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地让他抽不出来,他恼恨喊道:“金堂!”

    “给我牵一会儿吧。”他含糊地念叨着,越发用力地将他的手拉进怀里,宝贝似的抱进了怀里,“只今夜就好……”

    回青挣扎了两下,宣告失败,而金堂枕着他的胳膊,竟似已沉沉睡去。

    外头雷声隆隆,夜雨风寒,回青叹了口气,用尚能活动的手脱过一件衣裳来替他盖上,另外那只胳膊,今晚是注定要废了!

    ☆、洞房

    雨点在风中身不由己地坠落,落在闻楚的发上,衣上,靴上。

    他踏过一个个水洼,从脚底冷上心头,没有灯,眼前漆黑一片,唯有靠脚步试探,而心跳隆隆的,犹如擂鼓,放大在耳中,嗡嗡作响。

    终于到了玉宇阁,他颤抖着双腿,摩挲着推开门,循着楼梯向上。

    守夜的人也去参加宴饮了吧,四周静谧无声,唯雨声如碎,雷声狂肆。

    他睁着被雨水蒙了的眼,努力在一片黑暗中,寻找新人喜房的烛火,他们,大约已喝过了交杯酒吧?他们,大约已互换过与子偕老的誓言了吧?

    皆大欢喜,他不该如此扫兴,若大喜日子里见了血腥,实在是不太吉利。

    含笑地张开双臂,他倾身向前,可至少,他会永远留在他心中了吧?

    身子如同枯叶坠落,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去阴间与忘故的父母一家团聚了,爹娘大约会怪他没有出息,这样轻易地,就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都顾不得了。

    身子一顿,手腕上覆上一个灼热的温度,坠落的趋势骤然停止,“闻先生!”

    他循着牵扯的力量向上看去,垂直的雨幕下,韩碣靠着栏杆,半边身子几乎倾出来,奋不顾身地抓着他的手腕,他焦急地几乎狰狞地面孔,在雷电交加之中,清晰可辨。

    以这样扭曲的姿势,他奋力地将他向上拉,额上青筋突爆——很明显,他要救他。

    “放手吧。”他毫不配合的,感受着因雨水的湿滑而逐渐微弱的力量。

    “闻先生!你快抓住我的手!”

    “放手吧……”

    “我求你了,快抓住我的手!”他愤怒地嘶吼着,不得不放弃了扶住栏杆,而用两只手来抓他。

    “我说,放手吧!”胸口剧烈起伏着,寒气似乎侵入了骨髓。

    韩碣紧咬着牙关,将全身的力气用在一双手上,“王爷,没有让你死。”

    他的喉间发出一声似是冷笑又似是哽咽的声响,“可是,我撑不下去了啊……韩碣,我没有办法,看着他娶别人……”

    栏杆嘎吱作响,闻楚抬起头,面上不知是泪是雨,“放手吧!我不想害你一起死。”

    韩碣缄默着,手上握得愈发紧。

    要死,就一起死!

    他怒吼一声,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闻楚猛得往上一拽。

    栏杆坠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而闻楚和韩碣,摔倒在滂沱大雨中。

    终于,救下了他。

    韩碣站起来,又重重地单膝跪地,声音穿透雨幕,“王爷离不开先生,还请先生珍惜自己!”

    闻楚苦笑,“王爷已经成亲了,难道你要我看着他和王妃夫妻恩爱却装作若无其事吗?”

    “那又怎样。只要能陪在心爱的人身边,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关系?”他的眼睛好像黑夜中闪闪发光的宝石,拥有穿透人心的力量,但当闻楚想要仔细分辨其中的光芒时,他已经低下头去,隐藏了神色,“王爷吩咐我看着先生,若先生有个三长两短,韩碣无颜苟活,就算是为了韩碣这条贱命,也请先生千万不要自寻短见。”

    “韩碣……”闻楚停顿半响,“你好残忍啊……”

    “韩碣,谢过先生。”

    他面无表情地抱起闻楚,一直知道他很瘦,却不想抱在怀中,轻地好像没有分量,“韩碣送先生回房休息。”

    “等一等。”他望向茫茫夜幕,找到卧房的光芒,执着道:“我要看着灯灭。”

    明明知道会心痛,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韩碣将他放下,脱下外衣为他遮雨。

    那一点橘色灯火那么温暖的模样,却让他身上的寒冷愈发剧烈,闻楚尽力缩紧了身子,痛与爱交织,画地为牢。

    言穆端坐在燃了一半的红烛边,他的新娘坐在喜床上,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如此良辰美景,他的心却不知飞到了哪儿去。

    站在人潮人海中的金堂,以失望和希望交织的眼神望着他,最终又化为绝望……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闻楚,在书房里添置了许多本不该有的东西……八角凉亭下倔强等着他的少女,见他来了,却又忍不住哭……

    一负,便负了三个人。

    可为成大事,总是要有所牺牲的。

    他站起身来,拿起玉制作的秤杆,挑落了久待的新娘蒙着的喜帕,荣月重见天日,忍不住要笑,却又想起丫鬟们说的,嫁作妇人就要矜持,于是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装作心无旁骛地样子直视前方的空气。

    “你穿喜服的样子很美。”

    只这一句话,荣月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

    言穆拿过酒壶和酒杯,为自己和妻子满上,喝过交杯酒,就算是礼成了。言穆的手顿在空中,转头笑道:“我们来比比谁的酒量好?”

    荣月正有些羞涩的,闻言,立刻表示赞同,在她想来,若是喝醉了还最好,那样,就不会那么羞人了吧……

    一杯一杯的,言穆不喊停,荣月也不喊停,他们倒不像是成亲,却像是斗酒。

    酒过三巡,荣月已经有几分醉意,可言穆却越发清醒起来,荣月的姿态越是媚人,他便越发疯狂地想念起闻楚冷淡的眉眼,闻楚瘦弱的身子,闻楚的总是带着墨香的气息。

    他唯有一再一再地举杯,嫌这酒不够烈,恨自己没法醉。

    终于,简荣月的杯子“叮咚”坠在地上,整个人醉醺醺地伏进言穆怀里,言穆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荣月?”

    没有回应,他的表情逐渐冷漠,将这个已经是他妻子的人放在床上,沉吟良久,抽出了一柄匕首。

    烛火终于熄灭了,闻楚筋疲力尽地倒地,立刻又被抱了起来,韩碣的步伐轻快有力,带来规律的震颤。

    “先生的病发作了?”韩碣责怪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发现,竟纵容他在雨中呆了那么久。

    闻楚却在想,今夜是言穆的洞房花烛夜,那么,是不是不会有人给他送来御寒丸,将他拥在怀中取暖了?

    这样,他若死了,言穆就怪不了韩碣了吧?

    而韩碣却忽然停下,半响,艰难地叫了一声“王爷。”

    闻楚望去,见言穆手拿着大红喜服,只穿着一身白色中衣,站在长廊的那头,目光晦涩不明。

    韩碣的手略微放松了些,“闻先生发病了。”

    言穆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将御寒药放在地上,“你好好照顾他。”

    他要走,韩碣似是微微舒了一口气,而闻楚却挣扎着站起来,大喊着:“王爷!”

    下一个瞬间,那湿漉漉,冷冰冰,却真真切切的瘦弱身体脱离了他的怀抱,飞蛾扑火般地扑向言穆。

    雨下得那样大,就算站在长廊下,也依然会被打湿,韩碣望着他们,他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却看见王爷最终还是回抱住了闻楚。

    他的任务,完成了。其后再发生什么,不是他一个属下应该过问的。他的职责,他的使命,便是忠于主上,别无他想。

    而反复强调的坚强,却还是在推门看见案上那张挺秀的“忠”字时裂出道道缝隙。

    其心,因他而偏!

    ☆、天亮

    次日,简荣月从沉睡中醒来,首先便注意到了自己□□的身体,她一个激灵,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耳根子却不自觉地发热,这,是圆过房了?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都怪昨晚喝得太多。

    她满屋子寻找,却不见言穆的踪影,只好自己穿起衣服,不妨外头传来敲门声。

    “谁呀?”她手忙脚乱地找衣服,外头答道:“奴婢来伺候王妃娘娘起身。”

    她放松下来,理一理中衣,“进来吧。”

    接着便是一队侍女鱼贯而入,为首的一个看着颇规整稳重,向她施了一礼,“奴婢叶眉,给娘娘请安。”

    荣月应了离了床,在侍女的服侍下穿衣,“王爷呢?”

    “王爷一早得了信,说是娘娘母家的二爷已带了人来看望王妃,顺带等三天之后迎王妃回门省亲。现在正在前厅会客。”

    “二哥来了?”她立时欢喜起来,“走走走,快带我去见他。”

    “娘娘莫急,娘娘梳洗完毕,奴婢自会领着娘娘去的。”叶眉向床榻走去,当着她的面,从底下取出一条沾血的帕子来,荣月哪有不明白那是什么的道理,脸一别,假装没有看见。

    女儿家发髻改挽成了妇人该有的高髻,简荣月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撅起嘴,有些不习惯自己的模样,叶眉走过来,柔声道:“娘娘生得美,梳什么发式都好看。”

    她说话温柔亲和,叫人听了,平白生出好感。

    荣月高兴地看着她,“你说真的?”

    “奴婢岂敢欺骗娘娘?”

    荣月满意地点点头,再看镜子里的自己,似乎也顺眼许多,晃了晃脑袋,她站起来,元气满满,“好,就信你的,去见二哥去。”

    她脚步欢快地直往前厅去,叶眉便一路相随,到了前厅,坐着的荣铎立刻站了起来,“三妹!”

    “二哥!”荣月欢喜地迎上去,“你怎么不告诉我就来啦。”

    荣铎扫一眼言穆,半真半假的,“这不是怕你在这儿受委屈。”

    “我可没有受委屈呢。”她微有些羞赧地瞄了一眼言穆,脑子里又想起那条沾血的帕子来,言穆含笑道:“假使我欺负了月儿,二公子少不得替她讨回公道,我哪里敢呢?”

    “是呀。”荣月笑眼弯弯地点点头,“我一定叫爷爷父亲,大哥二哥都来打他。”

    “只怕你舍不得呀。”荣铎笑笑,拉着荣月坐下。

    “爷爷在家还好吗?”

    荣铎点点头,“爷爷很好,只是十分想念你,所以特命我早些来,确保你回门无误。”

    “他不生气了?”

    “傻妹妹,爷爷哪里会真的生你的气呢,你不知道……”他还要再说些什么,看了一眼言穆,却又转口道:“哥哥远道而来还没有吃早饭,你快去准备些吃的,我要你亲手做的!”

    荣月并未多想,高高兴兴地便去了。

    荣铎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眼中只有欣慰而不舍的光芒。

    “这下,二公子该放心了?”言穆含笑。

    荣铎点了点头,“我本还担心简家让权,你就会对我妹妹弃如敝履,现在看来,是我多心了。”

    “我早已在简将军面前说了,不论荣月是不是简家的女儿,她都是我的妻子。二公子以后,大可安心将她交给我。”

    荣铎叹了口气,有些不舍的,“这次回门之后,就是我不想把月儿交给你,也不得不交给你了。父亲和大哥辞官的折子已经公布出来,我现在只盼着他们能安全回来,以后清贫无事,便安步当车,不去想太多,可就怕……”

    “二公子放心,将军和大公子虽然离职,简家军却还是简家军的,父皇也不会轻举妄动。”

    “但愿如此。”荣铎站起身来,深深施了一揖,“但若有万一,别的不求,还请王爷务必保全荣月。”

    “唇亡齿寒。就是二公子不说,本王也会尽心竭力。”

    两方坦荡,荣铎一扫之前的凝重,笑吟吟道:“唠叨许多,王爷想必饿了,我们还是去等着月儿的早饭吧,王爷或许不知道,我这个妹妹做饭好吃,却是极少肯亲自动手的,方才我一说她便应了,想来是托了王爷的福。”

    “月儿的厨艺的确很好,本王有幸,尝过一回。”

    “哦?”荣铎咽了咽口水,“说得我都迫不及待了。”

    一番早餐过后,简荣铎自和荣月谈天叙话,言穆寻了由头出去,悄悄往快绿阁去。

    他不是没有想过金堂会是个什么反应,或许会打他,骂他,同他恩断义绝,同他老死不相往来,却万万想不到,他会若无其事地在屋里练着字,见了他,还笑盈盈道:“你来啦?”

    他去看霁安,霁安也如之前那样,一脸真诚地仰着头看着空气。

    心下便忐忑起来,“金堂。”

    “总叫我做什么,叫着叫着,还能分出两个不成?”他指了指凳子,“坐吧。”

    言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好像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可金堂只是专心地低着头,在纸上一笔一划。

    “在写什么?”

    “佳偶天成今朝成,琴瑟和鸣万春鸣。”他搁下笔,吹了吹尚未干透的墨迹,“原就说要送礼物给你,实在没有什么好送的,这幅对联送给你,也算是一点心意。”

    言穆按住纸张,“你若是有火,尽管发出来。”

    “我有什么火?”金堂巧笑,“恭喜言公子成亲还来不及呢。”

    言穆自怀中掏出那只被弃置在大婚现场的金簪,小心地拂拭着,去看金堂的神色,“这簪子,我派人找了回来。”

    金堂微笑着撑着桌子,难道到了今天,还期盼着他因为一只金簪欣喜若狂不计前嫌吗?“言公子日理万机,还有心思管这等小事。”

    “怎么会是小事?你知道……”

    “言公子!”他郑重道:“新婚燕尔,家中妻子还在等你吧!”

    言穆挑眉,“我一直记挂着你。”

    金堂沉默地看着他,许久,发出一声嗤笑,随即掩了口,笑得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

    “我笑言公子演得好!”他取过那金簪,反塞进言穆衣襟里,轻轻拍了拍,“这簪子,就当我赏你了。”

    言穆恼羞成怒,“你不信?”

    “信!我信了!我真的信了!”他认真地睁大眼睛,他的确信了他,只不过,这份信任被辜负了,往后,就再也得不到了。

    言穆紧紧攥着拳头,“别人不懂我没关系,你该要懂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你在一起!”

    “娶妻生子,是为了和我在一起?伪装身份,是为了和我在一起?金堂一个风尘里小人物,恐怕担不起这样的厚爱!言公子还是回去陪懂你的人吧!”

    金堂寒了脸,毫不客气地顶回去。他何尝不曾和他在一起?是他,亲手摧毁了这一切!

    “你……”言穆的神色变化几番,终于试探道:“你想赶我走?”

    金堂的笑容有些苦涩,几乎是颤抖着说:“我哪里有那样的资格,言公子是付了钱的贵客,快绿阁欢迎的,金堂自然也是欢迎的。”

    这一番话生疏至极,言穆咬牙看着他,眼中光芒闪烁,手中的金簪因为用力而弯曲。

    金堂侧过头去,不再看他,两人之间的气氛紧绷到了极致。

    “咔擦”一声,上好的明珠竟然裂出缝隙,言穆松了手,毁于一旦的金簪落在地上,他的手滴下点点鲜血。

    “我不要走。”他竟微微红了眼眶,握着拳头,呼吸急促,“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金堂禁不住发出一声冷笑,死死抓住桌角,用迟钝的疼痛,让自己清醒。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娶妻!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早告诉他他就是兰瞻!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带他离开这个地方!

    “言穆……”他的呼吸闷在胸口里,“你不要逼我。”

    言穆张口语言,却终究是低了头,“我过几日再来。”

    他走出去的那一刹那,金堂的手猛然用力,用尖利的桌角擦出一道血痕。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作者有话要说:  浪里格朗,浪里格朗,各位乡亲大家好,在下么顾不听,今日与君歌一曲,欢迎各位看我文。

    热烈庆祝本文已发了过半!热烈庆祝作者君还坚强的活着!热烈庆祝剧情疙里疙瘩地行进中以后陆金的□□要浮出水面然而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写□□,哭。大家将就看吧。抹泪。

    ☆、门客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梦醒天明,方觉罗衾寒。

    闻楚醒来,恍如做了一场梦,梦中的言穆温柔地不像他,每一个亲吻和触碰都那样小心翼翼,但醒来,照旧的,他已经不在枕边。

    是的,他是王爷,他该陪在王妃身边。

    闻楚抬起手,看着白皙地近乎透明的手腕,上头有一道明显的淤痕,是昨夜被韩碣救时弄伤,还是后来和言穆在一起时的痕迹,他分辨不清了,但身上的吻痕,清晰地彰示,昨晚是言穆的新婚之夜,而他在他身边。

    这样,是不是可以说,他和他有了一场洞房花烛?

    心中被甜蜜的苦涩充满,无力的手几乎不能好好的穿衣,忽而听见外头传来细微的声音,他忍不住道:“谁?”

    “是我。”是韩碣的声音。

    想起昨夜韩碣奋不顾身地相救,闻楚安下心来,微有些羞赧的,“韩侍卫,可以麻烦你进来帮我穿衣么?我的手实在是没有力气。”

    微顿了片刻,门开了一条缝,“属下进来了。”

    “嗯。”

    接着,韩碣便走了进来,只匆匆扫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几乎是在用记忆走到他的面前,凭猜测为他展开衣裳,指尖偶尔碰到他的身子,便可感觉到韩碣整个人都高度紧张了起来,几乎连呼吸也迟滞了。

    闻楚笑道:“韩侍卫看着我也无妨的。”

    韩碣神色微有些不自然,但仍然没有抬头,飞速地替他穿好了衣裳,又将他的长发自衣内理出,行礼,告辞,一切公式化的无处可挑。

    “昨天。”闻楚道。

    他停下脚步。

    “谢谢你。”

    似乎看见他点了点头,“闻先生不必客气。”

    韩碣大步迈出去,方呼出一口气,便听见了简荣月和荣铎的声音,他们怎么会走到这儿来?闻楚现在身子不好,情绪也不稳定,现在让他们见面,恐怕又要激动。略加思索,他提了提精神,快步朝声音的方向走,果不其然撞见了两人,荣月和荣铎走在前头,叶眉领着两个侍女尾随其后。

    “二公子,王妃。”韩碣主动行礼。

    “韩侍卫。”简荣月看起来十分高兴,“在这儿遇见你了呢,正好,我正带着我哥哥参观王府,这里我没有你熟悉,不如就由你带着我们转转吧。”

    这请求正和了韩碣的心意,他转了方向,想要避开闻楚那儿,“二位请跟我来。”

    简荣月乐呵呵地要跟着他走,荣铎望了一眼韩碣来的方向,止步不前,反笑盈盈问:“那里是什么?”

    “那里……是王爷一位门客的居处。”

    “哦?”荣铎似乎很感兴趣,“我还从未听说这锦城王府里还住着什么门客,住的是位先生?”

    “是,姓闻,闻先生。”

    荣铎眼珠一转,“想来能让王爷青眼有加的人,必不是凡夫俗子,不知荣铎可有幸拜会一二?”

    韩碣做出为难的样子,希望他们知难而退,“这位先生喜好清静,王爷吩咐了,一般不许去叨扰……”

    “诶,兰瞻此言差矣。纵是世外高人,清静久了也难免孤寂,荣铎既到此,便是有缘,或许与之一见,彼此相见恨晚也不一定。若与世隔绝,岂非枉然错过?”

    韩碣皱了眉,想要推拒,他又道:“我也并非粗蛮无礼之人,韩侍卫,你只向里通报一声,若这位先生说不见,荣铎便不再强求如何?”

    他面上虽然带着笑,但这笑在韩碣眼中实与笑面虎无异,略加思索,躲是躲不过去了,他唯有应了,“韩碣这就去通报。”

    荣月悄悄扯扯哥哥的袖子,“都说了那先生喜好清静,哥哥非要见他做什么?”

    “傻丫头,你难道就不好奇你夫君在王府里养的门客是什么样的人?”他压低了声音,“若是金屋藏娇,我立刻就把你带回鹿鸣山!”

    “二哥!”

    荣铎整了整衣裳,“走吧,不管是不是,乘此机会,总要把这宅子摸清楚了才能安心把你在这里。”

    韩碣飞速地进屋通报了,静默着等闻楚的意思,沉默良久,闻楚尤在出神,韩碣小心翼翼道:“要不然,就由我回了他们去,只说先生不欲见客,他们也定不会强闯……”

    闻楚寡淡地一笑,摆了摆手,“既然来了,见就见吧,反正,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迟一日早一日,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勉强地站起来,对着镜中的自己,束上玉冠,穿上锦袍,系上环佩,拾掇完毕,喃喃自语:“这样子,该有些像个门客吧?”

    韩碣引了荣月荣铎进来,一进屋,便见闻楚正在焚香。

    淡淡的幽香自熏炉中散出,他专注而淡泊的姿态叫人不敢打扰,清俊出尘的模样不似返程中人,简荣铎眼睛扫视一圈,见并无女子所用的东西,疑虑便打消许多,加之闻楚姿态高雅,的确像是值得僻屋而敬的谋士,倒真真不敢轻慢,轻声道:“在下简荣铎,打扰了先生清静,还请先生恕罪。”

    闻楚看向他们,男的俊目修眉,器宇轩昂,女的顾盼生姿,大方得体,的确不愧是简家子弟,他点点头,既不冷漠,也不谄媚,“在下闻楚。室内清寒,二公子和王妃若是不嫌弃,还请坐下吧。”

    简荣铎与荣月对视一眼,两人坐下,闻楚为他们端过茶来,上好的毛峰,闻之神清气爽,尝之甘苦怡人,荣铎酝酿一下,主动开口:“我听韩侍卫说,先生是王爷的门客?”

    “算是。”

    “先生是锦城人士?”

    “小生在雍州长大。”

    “雍州,那怎么会随着王爷来锦城?”荣铎疑惑:“雍州在京城附近,先生不远万里到锦城来,难道是因为妻儿家室在这儿吗?”

    闻楚笑笑,“我素来一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此言既出,荣月暗暗瞪了荣铎一眼,恨不得立刻提溜着他出去。

    荣铎感叹一声,“先生一心追随王爷,令人佩服。”

    “二公子过奖了。闻楚孤身一人了无牵挂,王爷于我有知遇之恩,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尚不足以报之,我不过背井离乡,何足称道呢?”

    “二哥,我就说吧,言穆做的事,必然有他的道理,他看中的人,又岂会错的?”荣月向闻楚略一抱拳,很有点将门儿女的豪气,“荣月替夫君谢过先生的报效了。”

    她那样骄傲而坦荡,以自己为当家主母的模样,让闻楚的心中传来一阵钝痛,这钝痛由内而外,引得呼吸一阵迟滞,韩碣注意到他皱起的眉头,当即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二公子,王妃,闻先生身体不好……”

    闻楚虚弱地扶住桌子,还要强撑,简荣月和简荣铎哪里还好意思呆下去,纷纷站了起来,“先生好好休息,我们不打扰了。”

    两人离开,简荣月有些怅然道:“这样的人物,偏偏弱不禁风的……”

    荣铎侧首嗅嗅身上沾惹的香气,看不出深意,淡淡道:“天妒英才,向来如此。”

    “叶眉,你替我吩咐府里,多照顾些闻先生,若是他有什么事,王爷无暇处理,就来告诉我,知道吗?这样的人物,二哥都赞不绝口,咱们切不要怠慢了。”

    叶眉点头称是,简荣铎笑道:“这么快就开始替你夫君笼络人心了?还有,我哪里就赞不绝口了?”

    “二哥嘴上说出来一句,心里不知道夸了多少句了呢。”荣月高兴道:“走吧,咱们继续往前转转。”

    作者有话要说:  悄悄告诉你们,伦家觉得简荣铎可好了。理由不解释。

    不可理喻的作者啊,最爱竟然不是主角!(然而我有时候会分不清主角是谁= =这是病,得治)

    ☆、逼反

    到了傍晚,言穆才回王府。

    堂上早摆好了桌椅,简荣铎和简荣月俱在座上,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平常人家那样热热闹闹地等着开饭,他心中稍舒,悄悄隐藏了手掌上被金簪刺出的伤口,泰然自若地走过去,“我回来迟了。”

    “不迟,不迟,菜才刚做好呢。”荣月点点头,叶眉自去传了菜上来,荣铎张望一下,向韩碣道:“闻先生怎么不来?”

    言穆眼皮一跳,侧目去看韩碣。

    韩碣道:“闻先生的饭菜,素来是厨房另做了送去的。”

    “倒是可惜了。”他笑一笑,转向言穆,“闻先生风姿高雅,见之忘俗,王爷真是私心,竟将他藏在府里。”

    言穆不动声色地笑笑,“闻先生不喜喧闹,我也是顺他的意思。”

    简荣铎长叹一声,“只是可惜,明日我就要带荣月回鹿鸣山了,否则倒想与闻先生多呆几日。”

    言穆顺势客气道:“二公子何不在府里多住几日,月儿才刚刚过门,也不舍得离开王府吧?”他含情脉脉地去看简荣月,倒真像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模样。

    荣月被盯地不好意思,嗔怪地推了他一下,“回门省亲,哪里好拖延!况且,你又不是不去。”

    “说得也是。”他开玩笑的道:“上次登门拜访还被老将军赶出去,这次带着他孙女回去,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哼,你敢跟爷爷得意,就等着被爷爷打板子吧,你现在可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王爷,你是我简家的女婿了!”

    言穆顺意笑着,“夫人说得是。”

    “咳咳。”简荣铎看不下去了,“你们夫妻,在我面前恩爱什么!”话没说完,就叫荣月扬着拳头威胁了一番。

    言穆哈哈一笑,以主人之礼道:“大家都动筷子吧。”

    简荣月夹了一块儿肉到他碗里,“上次你只吃了一块儿的红烧肉,今天要多吃点。”

    “哎哎哎,真是羡煞旁人啊。”荣铎叹息着转过头去,又叫荣月一通好踹。

    言穆看着碗里的肉,迟疑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筷子,无可避免的,简荣月立刻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伤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言穆安抚地笑笑,“是逐厄下午惊了,我不小心伤了手,没有什么大碍的。”

    “你那匹龙驹骏马,不是向来很听话?”简荣铎随口带过一句,提点道:“虽然是小伤,但也马虎不得,妹妹,你还是给他上些药吧。”

    “二哥说得对,走,这就去上药去。”

    “不用麻烦了。”言穆推拒着离了座,“这点小伤,我自己去后头上些药就好。你们先吃着,别让饭菜凉了。让韩碣随我来就行了。”

    “真的没事?”

    “没事。”言穆看向韩碣,微微一笑,“韩碣。跟我来。”

    简荣铎看着他们离开,什么都没说。

    月光投下稀疏的影,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两人一路无话地走着,言穆皱着眉,走得极快,脚步声便有些杂乱,韩碣心中忐忑,不知言穆会不会发一通火,毕竟,他是没有料到简荣月会这么早见到闻楚的。

    行至半途,言穆终于停了下来,声音冷得好似严冬的风,“他们见面了?”

    这话说是疑问,不如说是在质问他怎么会让两人见到。不知怎的,韩碣很想问一问他,两人相见,他更担心的,究竟是谁会受伤,是闻楚,还是简荣月?

    “王妃带着二公子四处逛时恰好逛到了闻先生那里。我问了闻先生的意思,闻先生说迟早要见的,不如早见。”

    “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更关心的,应该是有没有泄露他和闻楚的关系吧,韩碣摇摇头,“只是闲话了几句,闻先生身体不适,并没有多聊下去。二公子和王妃,都只以为闻先生只是您的门客。”

    言穆沉默着望着地上树叶的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响,韩碣提醒道:“王爷还是快去敷药吧,王妃和二公子还等着您呢。”

    “韩碣。”他恍然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掌,“本王这么做没错吧?”

    对与错,只在自己思量,岂是他人能指点。韩碣依然按捺不住,想要说,或许现在收手还不算太迟,但一阵风响,言穆惊了似的看向别处,旋即道:“有消息来了。”

    两人快步朝着鸽笼走去,果然有绑着信笺的鸽子停在上头,言穆摘下信笺,只看了几行,脸色便变了。

    “王爷,出了什么事?”

    言穆揉了纸条,神情严肃,眼中却闪着雀跃的光,“赵氏,就要反了!”

    韩碣也是一惊,此事非同小可,若赵家反了,无疑是昭国势力重新洗牌的最佳时机,若能趁乱拉拢人心,聚集兵将,九五尊位,指日可待!他急问:“这次是因为什么?”

    “还不是我那雄心未已的父皇,竟然下旨让赵家幺女赵璇嫁给四哥。”他冷哼一声,“赵家大小姐的死因早已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父皇此举,分明是在逼着赵氏造反。他以为简家因为我的事上交了兵权,赵家就是瓮中之鳖了?却不知赵家看着憨直,这些年父王压得过火,他们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哪里有不留后手的。这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放。我便等着看他究竟藏了多少势力了!”

    “可,赵家用什么由头起兵?总不能是因为抗旨拒婚?”

    “赵家没那么傻,找个堂而皇之的借口,还是不难的。”他眼珠一转,勾唇笑道:“韩碣,父皇近来,还宠信天玑子吧?”

    韩碣心领神会,“王爷是说——清君侧?”

    点了点头,言穆重振了精神,手上那点伤,似乎也不觉得疼痛了,简简单单上了些药,便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饭桌上,简荣铎依然乐呵呵的,看起来并不知道这个消息,言穆自然不会主动去提,一顿晚饭相安无事,只等着明日回鹿鸣山省亲了。

    夜里头,言穆假做体贴,不过与简荣月睡在一张床上,却并未发生什么,他心中记挂着生气的金堂,又不时为闻楚的身体烦忧,翻来覆去的,总也睡不着,荣月从背后搂住他,轻声道:“在想什么?”

    “吵醒你了?”他有些抱歉道,“也没想什么,就是明日就要去鹿鸣山了,有些担心老将军对我不满意。”

    “爷爷看着脾气暴躁,其实对身边的人可好了。”她轻轻拍拍他的背,好像母亲安抚孩子一般,一个念头闪过,忍不住自己笑了出来,“要是他真的为难你,我就再和你跑一次好了!”

    言穆心中有些触动,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荣月……你待我太好了。”

    “以后,你还要对我好一辈子呢,这些小恩小惠,就先给你好了。”她贴近些言穆,“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言穆望着洒落满地的月光,恍惚不知所想。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简荣铎可以叫荣月三妹吗?可以吧。(⊙v⊙)嗯。应该可以吧。那简荣铎可以被称为三小姐吧?可以吧。(⊙v⊙)嗯。应该可以吧。

    ☆、悲曲

    锦城王省亲的队伍终究还是走了。

    简章平隐居山林,不喜打搅,王府便也是轻车简从,低调行事,有多半的人,甚至还是隔了半日才听说的这个消息。

    有些人,口口声声说着爱,却又将为了自己的事奔波忙碌。

    金堂算是看清楚,言穆心中假若有他,也只是可怜的一块儿位置,可怜的一点分量,什么也比不上权力的重要。

    他在桌角上擦伤了手,霁安给他包扎的时候,他看着地上言穆留下的点滴血迹和那只报废的金簪子,倒觉得正因为手上擦了这么一道痕,他也算得上是抵平了言穆的伤。这痛,也就不那么痛了。

    一直恍惚到了晚上,一直在昏昏沉沉之中时醒时睡,一直缄口不言两耳不闻。

    这样的安静,倒是极少有。

    霁安安分地呆着,没有来吵他,任他枯坐着,傻站着,呆愣着。

    金堂不知怎的,就走到了后院里,桌上放着他曾经栽种金盏花的花盆,花谢了,还会再开,土洒了,还可以再填,情丝断了,该怎么续结。

    他对着空空的花盆坐着,很想要一场雨,给这世界一个淋漓干净。

    月上柳梢头,独坐梧桐苑。清秋洒落,不知何处吹箫,将他从浑噩中惊醒,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那扇言穆曾站过的窗子,陆回青站着,手持竹箫,箫声正是从他指缝间流出。

    他难道不知道,寂寞时候,最听不得悲曲么?

    金堂缩着脖子,觉得心里酸酸的,眼里涩涩的,嘴巴里,全是苦味。

    这么些年了,还不曾为了一个客人如此失态过,是的,一个客人。金堂反复地提醒着自己,言穆,只是一个客人,他看走了眼,想错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罢了。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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