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回闻 作者:顾不听
第2节
“是谁这么坏?”他嘟起嘴,义愤填膺的模样,“你就不会逃吗?”
“逃?”兰瞻并不太明白这个字的意思,疑惑地看着那孩子,“该怎么逃?”
他似乎要回答,外头却忽而传来了人声,那孩子哎呀一声,窗子落下,断绝了光明。
屋里静悄悄的,巡逻守卫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由近及远,终于归于死寂。
他走了……
兰瞻垂下眼,心里有些失落,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人好好地交谈过了。
“喂!”窗子又打开了,这下子,探进头来的孩子高了许多,显然是垫了什么东西,他打量一下屋里,笑嘻嘻地向兰瞻招手,“你过来。”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光线盛极而转暗,他这才看清,这孩子有那么明媚的笑眼,再灿烂的阳光,也比不上他眼中的光彩,只是,他的眼下有一颗泪痣。
一生流水,半世飘蓬。
兰瞻脑子里不知怎么冒出这句话。
那孩子眨眨眼睛,哼出长长的故作玄虚的调子,下一个瞬间,便变戏法似得从身后拿出一朵桔黄色的小花来,满是卖弄的喜气,“你瞧,外头有这么好看的花儿,你也出来吧。”
他将花朵递给他,那笑颜映进他心里,一生都无法磨灭。
娇嫩的花瓣微带着潮湿的水汽,金盏花的香气刺激了他的嗅觉,是这个瞬间,让他的世界活了过来,他仿佛能看见,外头开满了这样的花,仿佛能闻到,空气中浮动的花香。
“快出来呀。”孩子一边提防着四周,一边催促他。
“好。”他点点头,下定了决心跑到门前,拉了几下,却发现怎么也打不开,“门锁上了,我怎么出去?”
闻金哎呦一声,一脸嫌弃的模样,“你就不会搬张椅子,从窗里爬出来吗?”
兰瞻将那朵金盏花放在书案上,吃力地搬起椅子,闻金在外头看着他,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力气加到他身上。
好不容易将椅子搬到窗边,兰瞻已累得气喘吁吁。
闻金一手撑着窗子,一手探下来,两手交握,共同用力,兰瞻终于和他处在了同一高度,抬眼望去,是他不敢置信的景色。他好像从来不记得飞星殿前有过这样绚烂的金色花丛,蝴蝶在其间翻飞,夕阳深深浅浅地勾画梦幻般的轮廓。
“漂亮吧。”闻金得意洋洋,好像这片美景是他创造的一般,眼珠一转,带着无比的狡黠和灵动,拉着他的手再度用力,“傻站着干什么,快爬出来呀,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兰瞻低头看去,才发现他站在一张凳上,也不知是从哪儿偷来的。
闻金松开手,一个纵身跳了下去,见兰瞻还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叉腰仰头,认真道:“你该不会是怕了吧?”
父皇严厉的面孔好像就在眼前,兰瞻甩了甩头,深吸一口充满金盏花香的空气,“我不怕。”
他笨拙而果断地从窗户里翻出来,踏着凳子,安全着陆。
闻金笑眼咪咪,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对。他们要是再关着你,你就这样偷偷跑出来,我爹关着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凳子藏在花丛深处,“可别被发现了,回来的时候还需用呢。”
嘟嘟嚷嚷地准备妥当,他拍拍手上得灰尘,顽皮一笑,“走,我带你去看金池子。”
金池子?兰瞻满腹疑惑,皇宫中何来的金池子?
可脚下还是情不自禁地随着他去,小心翼翼的,好像做贼一般,兜兜转转了好一会儿,闻金忽而一拉他,“看!金池子!”
他抬眼望去,果然看到了一池碎金,却是夕阳的粼粼波光映在御花园的水面上,极致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是我发现的,我决定就给它起名为闻金池!”
孩子眉飞色舞,豪情万丈。
其实,这池子原有许多名字,兰瞻第一次觉得,给这皇宫里诸多景致命名的先王前人全都胸无点墨,这池子,再寻不到一个比闻金池更好的名字。
“怎么样,很美吧?”
“嗯。”兰瞻含糊应着,看看闻金池,又看看闻金,目光落到他那张灿烂的笑脸,就再也移不开了,闻金尚未察觉,仍兴高采烈地说着许多话,兰瞻心中一动,竟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抚上他眼下那点泪痣。
闻金被吓了一跳,立马跳开,“你做什么?”
“我……我……”兰瞻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只觉得指尖在发烫,他在做什么呢?或许仅仅是想触碰他,或许,是想遮住那点泪痣,遮住那句总是冒出来的“一生流水,半世飘蓬”。
他该永远拥有那样的笑,不是吗?
来不及多说什么,便听一声暴喝,“金儿!”
闻金气势顿萎,缩了缩脑袋,眼珠乱转。那声音的来源是个穿着三品官服的男人,那眉眼,闻金和他,几乎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好,我走了!”闻金如见阎王,撒腿就跑,可哪里是他父亲的对手,三步两步,就被追上,一把抱在怀里,“小狐狸,你往哪里去!”
远远地瞧见宫人跑了过来,兰瞻只得最后看了一眼这金池子,还有池边鬼哭狼嚎的闻金。
他必须赶在宫人发现他之前回到飞星殿。
他以为,以后,总是有机会见到的,却没有想到,这一别,便是十年。
后来,他终于不用再偷偷跑出去,却再也见不到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只是听说,闻大人犯了诛灭九族的大罪,其幼子闻金被流放,却在路上不知所踪。
那偌大的皇宫里,冬雪夏阳,只有闻金池陪着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到今年,已是第十年。
不知不觉,就到了锦城王府,逐厄停下,长长马尾有一下没一下的扫着。
言穆沉寂在回忆之中,连韩碣的请安也未留意,浑浑噩噩地走近王府,径直往书房去——闻楚果然在哪儿,除了夜里休息,他好像从来不会离开书本,在这里是这样,在京城也是这样。
看见他回来,闻楚将书搁在一边,为他倒了一杯茶,嘴唇张合,似乎在叫他的名字,而后皱眉,慢动作般地走近他,手贴在他的额头,问他是不是病了。
言穆握住他的手,眼睛看着他,心却穿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那人眼角一点泪痣,笑得狡黠如狐。
“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带着笑意,眼中竟含了迷蒙的水汽,手指抚上他的眼角,细细地摩挲,“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
“啪!”清脆的耳光落在脸上,燃起火辣辣的疼痛。
言穆回过神来,看见闻楚站在他面前,面色苍白如纸,双唇颤抖了许久,也未发出一点声音。
他眼下,没有泪痣。
韩碣出现在门外,见两人之间气氛不对,又退了下去。
言穆摸摸火热的脸颊,微微低头。
他什么也没有解释,只是转身离去,却未看到闻楚站在屋中,倒退几步,流下滚烫的泪来。
原本以为自己是个玩物,主子心情不好时将他弃置不顾,但总有那么些时刻,主子是喜欢他的,哪怕一丝一毫,一分一秒,他如今才知道,这些年来,他不过是看着他,想着另一个人。
他并非玩物,而是替身。
☆、骤雨
快绿阁左楼的金铃被取了下来,整座城便都知道,有人包下了快绿阁第一小倌金堂。
见绮绣大公笑得合不拢嘴,琼烟的笑僵硬了几分,销金客们便知道这消息是真真切切的了。一年尽付,那该是多么大一笔银子啊,纵是买个金人也够了,楼里议论纷纷,皆想知道这一掷千金的豪客是个什么人物。
第二日,言穆如期而至,方进得阁里,金堂的贴身小厮霁安便迎了上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领着他穿过了石桥,直往左楼顶层而去。
是时,孙庭业正与一班同僚在楼上雅间寻欢作乐,听说包下金堂的客人来了,皆是好奇,醉眼微醺,推窗看去,正好看到言穆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这一眼,惊得孙大人几乎跌下楼去,酒意皆醒,逃之不及。
从此,言穆言公子的名字响彻了锦城。
会有人不知道不理世事的锦城王兰瞻,却绝不会有人不知道一掷千金的言公子。
他的风流,他的俊美,他的豪爽,都好像神话一般,成了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谈资。
对于这一切,言穆是不在意的,金堂,就更看不出态度,言穆日日来见他,却只是喝一杯花茶,小坐片刻,闲谈几句,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金堂趴在窗边儿瞎哼哼,他就望着他的侧脸,从晨至昏,默然无言。
终于有一日,言穆忍不住问他,“你在看什么?”
金堂依着窗子,头也不回的,“看风景。”
“是什么样的风景?”
“四时皆有的风景。”
言穆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想顺着他的目光去看,却发现他空濛的眼里,其实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在虚耗些日子么?
“金堂。”他喊着他的名字,心中莫名的疼痛。
是谁夺走了他的笑容,让他的眼中有了这样潜伏的哀伤?
只这一个瞬间,金堂抬头,脸上已经换上了不正经的笑,“怎么?”
“以后,有我在。”
他长长地哦了一声,似是感激实则淡然地笑了笑,“多谢言公子。”
言穆伸手去握他的手,他知道他现在是不信的,但总有一天,他会明白,自己会是他的依靠,永远的依靠。
“告诉我,你的从前。”
金堂微微一滞,笑得极空,“我的从前,实在没什么意思。”
“我要你说。”
金堂笑着半躺下去,懒懒觑他,“好吧好吧,既然言公子想知道——我自小就是个没爹没娘的家伙,四处混着长大了些,为了讨口饭吃,进了快绿阁这个好地方,而后靠着许许多多的恩客,快快活活地活到了今天,又遇着了您这尊大佛,容我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他停了下来,只因言穆看他的眼神,已经涌起汹涌的起伏。
“公子还想听我说说那些个恩客么?我第一个客人……”
“够了!”言穆松开手,霍然而起,深邃的眉眼蛰伏着滔天的怒火。
金堂依然淡笑着,依然是懒散的姿势,金色的长衫曳在地上,他连看也不看。
沉默片刻,言穆蹙着眉,细细看他,“你是故意惹我生气么?”
“公子说笑了。”他眯起狐狸眼来,“是公子想听的,不是么?”
言穆看了他许久,终是一声轻叹,能让他束手无策的,也只有他了,难道,他就一点也认不出自己么?或者,他从来就没有记住过……
但无论如何,金堂已经成功地让自己再也不想询问他的从前了。
金堂看着外头,忽而开口,“似要下雨了,公子该回去了。”
果然,天上不知何时已经被大片的阴云遮蔽,狂风纵横在天宇,风雨欲来。
不等他回答,金堂径自站了起来,取了一把油纸伞,边向外走边说:“金堂就不送公子了。”
如此寡淡么?
言穆站在窗边微微有些出神,带着些潮湿的闷热空气吹在他的面上,丝丝的雨滴从空中飘落,润湿了他的前额,视线忽而被一道桔黄色吸引,梧桐树下,原来,还放着一盆金盏花,开得正是灿烂的样子,却在风中身不由己地飘摇着,那么渺小的一点,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心中一紧,豆大的雨滴就已经先声夺人地砸了下来,夏雨来势汹汹,从无到有,瞬息之间,已经是决堤之势。
那一株鲜艳的金盏花,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正当此时,油纸伞迎着大雨出现在院中,他眯眼看去,瞧见持伞的人在梧桐树下矮下身来,伸出的手修长干净,全然不顾那宽大的金色衣袖落上深深浅浅的雨痕。
油纸伞移开的时候,花盆已经不见了踪影,那人也不回来,反而好整以暇地停留在梧桐树下的石桌边,淡黄的油纸伞好像另一朵金盏花开在雨中。
光是想象,也可以知道他现在必然一手握伞,一手懒懒地撑着下巴,半睁半闭地眼睛望着面前的金盏花,明明不舍得它受一点雨打,却满是漫不经心的神情,仿佛只是偶然路过,看见桌上放着盆花儿,便坐下欣赏片刻而已。
“闻金……”默念着他的名字,言穆勾起唇角,他还是他,他还记得!
言穆情不自禁地迈动脚步,他想要下去,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自己是谁,又寻找了他多久,但一转身,却见到韩碣站在门外,浑身湿透——“闻先生他……”
言穆瞳孔骤然缩紧,低头看了一眼院中,油纸伞依然静静地开着,雨那么大,大得他莫名心慌。
一声宏亮地马嘶响起,油纸伞下的人微微抬头。
暴雨如注,他眯起眼睛,透过雨幕,看向自己屋子的方向——窗已经关上。
“怎么会想起那小傻子?”他自言自语着,摇头轻笑。
面前的金盏花摇曳生姿,无声无息。
潮湿的脚印在青砖上印出一个痕迹。
言穆走得很快,一身的雨水滴滴答答,还未走到书房,就已经听到来一声压抑而痛苦的生意,眉头微蹙,他加快来了脚步,一把推开房门,地上赫然蜷缩着一个人影,瑟瑟发抖的身子下洇出一圈水痕。
“闻楚!”
闻楚闭着眼睛,好像一块儿冰块儿似的,连嘴唇都泛出冰白色。
担心潮湿的衣衫加剧他的寒毒,言穆三下五除二将两人的衣裳脱了个干净,同是□□的身子,一具线条分明,一具瘦骨嶙峋。
那木刻的小药瓶也湿了外壳,他皱了皱眉,打开一瞧,幸而,里头还是干的。
“张开嘴。”他捏着药丸,却喂不进去,只因闻楚已非双唇紧抿,而是牙关紧咬。
这模样,分明是要寻死!
韩碣追来进来,递上柔软的毛毯。
“这是怎么回事?”言穆厉声质问。
韩碣单膝跪地,“属下该死,没有看好闻先生,昨夜,他穿着湿衣裳睡来一宿,无论如何也不肯换衣服,方才,又冲出去淋了雨……”
“怎么不早告诉我!”听到这里,再顾不得许多了,闻楚的温度已经低到了让他都难以触碰的地步,毫不犹豫的,他将药丸含在口中,压上他怀中人苍白的唇。
没有任何柔情可言,舌头粗暴地顶开他紧咬的牙关,药丸随之落入。
正要答话的韩碣低了头,“闻先生不让我禀报王爷……”
言穆直起身子,手掌仍然托在闻楚脑后,声音却冷得像刀子,“再出差错,你的命也不用留了。”
韩碣身子一颤,“是。”
“退下。”
韩碣无声地行一礼,快速离开。
屋子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人,言穆皱着眉,尽力将闻楚包揽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暖他,也不知过了过久,闻楚微微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唤,“王爷。”
“你想死么?”冰冷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闻楚虚弱地笑了,笑得流出了泪,“我还以为王爷不会管我的死活了。”
言穆身子一顿,微微偏过头去,“本王还没有让你死。”
“可是,王爷不是找到了吗?”闻楚攥紧了毛毯,缺氧似的张了张嘴,眼角渗出泪水,“我,还留下做什么呢?”
那滴泪的温度太过滚烫,滴在言穆的手臂,好像一个烙印。
心中沉沉的,无法疏解,言穆抬手,揭开了毛毯,让他嶙峋的身子暴露在空气中,闻楚看着他,毫不反抗。
言穆的手迟疑地扫过他的锁骨,他的胸口,又探向更深的地方。
“是要这样吗?”他问,眼中闪动着莫名的情绪,闻楚不答,他便欺身压了上去,明知他无力反抗,却还是将他的手腕牢牢桎梏在头顶。
他的唇粗粗扫过他的耳畔,呼吸灼热,“这样,够了吧?”
闻楚感受着他粗暴的抚弄,忽而凄惨一笑,笑在言穆看不见的地方,他微仰起头去配合他的动作,口是心非的“是”说出口,痛楚便被缠绵的温度冲淡。
☆、解围
历经一夜大雨,世界焕然一新。
早早的,霁安就端着早点走进了主子屋子,果不其然,金堂还卷在被子里呼呼大睡,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主子,该起了。”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霁安打开窗子,“主子,该起了。”
床上的人哼哼唧唧了两声,赖着不动。
霁安凑到床头,比了个大喇叭在嘴边,深吸一口气——冷不防被一根手指戳在肚脐眼儿上,“噗”得泄了气。
纱帐后隐约晃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影子,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似乎方才那根手指是什么幽冥鬼手。
纱帐揭开,金堂一脸惺忪,打着哈欠,“这么早,叫我做什么?”
“主子,不早啦,要是从前,你早起来在楼里晃悠一圈儿啦。”
金堂嘻嘻一笑,“今时不同往日,你主子我现在也是有主孤魂了,还闲飘荡个什么劲儿?”
霁安睁大了眼睛,“你还真将言公子当了归宿啦?”
“呸呸呸,胡说什么呢。”金堂横他一眼,藉着鞋子走到桌前,嗅了嗅早点的香气,“不过,就算当不得归宿,当个客栈还是不错的。”
霁安松了口气,递上温热的毛巾,“那就好,我还当主子您真不务正业啦!”
金堂白他一眼,“我就是真不务正业,也饿不死你个小王八蛋。”
他转回床上,扒拉出一个鼓囊囊的钱袋,“拿去拿去。”
霁安打开瞧了,笑嘻嘻的,“主子的床是吸金聚宝的不成,什么时候都能变出银子来。”
金堂忙着吃早点,只能用眼睛瞪他以示不服,霁安将钱袋揣进怀里,忽而道:“言公子在楼下等你。”
金堂一口水将将没被呛着,“等了多久?”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嘿。”金堂放下茶杯,横眉竖眼,“你怎么不早说!”
霁安振振有词,“我一盏茶前就叫了主子,主子说待会儿就起,我一转身,主子又睡了过去!岂能怪我?”
金堂扶着额头,噎了一会儿,挥挥手,“罢罢罢,可怜我劳心劳力,养活你这小王八蛋,果然老了,根本记不得这茬。”
他对着镜子匆忙梳理,忙活了半天,想起什么似的问:“言公子怎么不上来?”
“言公子说,今日天气晴好,邀主子去外头游玩。故而在楼下候着。”
金堂跌坐凳上,望着自己的宽衣博带,似笑非笑,“霁安,你过来。”
霁安吐吐舌头,转身就走,“小王八蛋老了老了,好不容易才想起这茬。”
没过一会儿,他却又转了回来。
金堂正忙着换衣裳,斜着眼看他,“言公子又说什么?”
他一摊手,“言公子走了。”
趁着金堂还没发飙,他赶紧补充,“他说想起些东西忘备上了,先去安排,一会儿再来接主子。”
金堂点点头,走到柜边,突然“噌”得抽出一把凌凌长剑来,正指在霁安心脏位置。
霁安吓了个腿软,以为他是记恨自己不好好说话,正欲求饶,不想金堂哼哼了两声,舞出两朵剑花,利落地回剑,笨拙地入鞘,向他道:“怎么样,你主子我拔剑的气势不错吧?”
霁安擦擦额上的冷汗,“这是哪儿来的剑?”
“鉴宝楼的钱四爷送的,我一直瞒着你,生怕你抢了去。”他眉飞色舞地将长剑从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欣赏地点头,“宝剑配英雄,果然不错!霁安,以后你若不听话,就拿你试剑如何?”
他心情极好地走出去,许是太久未见他出来,围在走廊上争着与他打招呼的人比往日都多,他笑着一一回应,如同花丛中飞舞的金蝶。
远远的,瞧见绮秀大公正同几个龟奴念叨什么,金堂拉过霁安来,“老乌龟又在算计什么?”
霁安心虚四顾,压低来声音,“礼部左卿陆世泽锒铛入狱了,他一家老小却似早收到了风声,早早逃了,可运气偏不是个上佳的,又被官差逮住,皇上龙颜大怒,让陆大人的公子回青……”
“哦——”金堂点点头,若有所想,“陆回青,是那个花都七子之一的陆回青么?”
“没错,就是他。”
金堂笑笑,“一子落了难,却不见其他六子出手相助,看来七子之名,也只是徒有虚名罢了。”
正说着,便瞧见一个清俊的青年,长发散乱,面有伤痕,双手似被绳子缚在身后,好似待宰的牛羊。
他一边儿被龟奴推搡着前进,一边儿还在奋力地挣扎,好像就算把手腕挣断,也要从那束缚里逃出来。
这人,就是陆回青?
金堂伫立不动,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忽见他闭上了眼睛,神色灰败,嘴唇微张。
他要咬舌!金堂心中一惊,长剑已随心意出鞘,也不知怎的,分毫不差,恰恰指在他的喉间。
快绿阁门前霍然安静下来,霁安已惊得合不拢嘴,陆回青也睁开眼来,略有诧异地看着他,金堂挑眉,暗暗感慨着自己天赋异禀,大庭广众的,他是不好说自己是为了拦着陆回青咬舌才拔剑的,只好勉强做着自然的样子,笑嘻嘻道:“哪里来的小美人?”
陆回青不答话,看他的眼神更是极为奇怪,金堂暗囧,心想自己莫不是会错了意,被他当成疯子了吧?所幸,他对于自己的相貌还有着几分信心,虽是心虚,也只好硬着头皮走下一步台阶,质问道:“你看什么?”
陆回青仍是一声不吭地看着他,脸上写满了傲气。
这样的神情,倒是许久没见了,金堂起了调笑的心思,便从容了许多,戏谑道:“莫不是爱上了本少?”
果不其然,周围的人皆哄笑起来,他没想到,陆回青性子竟这么烈,只是一句戏言,便二话不说,直直朝他剑上撞来,幸亏他及时收了宝剑,否则,快绿阁门前的朱漆定能焕然一新。
瞬息沉默,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调笑,想来,从云端坠入谷底的滋味,是极不好受的吧?他试图从陆回青的眼里瞧出些什么,但倔强和戒备让他一无所获,只好笑着替彼此解围,道一句:“莫不是想一死了之好让本少愧疚于你?”
心知此人是个难惹的主,保不齐下一刻又要寻死,金堂略加思索,转头吩咐:“霁安,你盯着他,不许叫他出一点儿事。”
霁安无辜地眨眼,一脸不情愿,但终于还是摄于他的淫威,认命地应了一声,乖乖走到陆回青身边,一本正经地盯着他,就差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贴在他身上了。
这小王八蛋,总算还听话。
金堂颇为欣慰地回剑入鞘,忽觉这宝剑在此刻烫手不已,实在应该早早丢掉,以免掌控不好,徒生是非。
忽听有人唤他的名字,金堂循声望去,见软轿压下,走出来一个身穿华服,腰佩美玉的高大男子,嘴角噙着微笑,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中,一派贵公子的风度。
不是言穆是谁?
他还从未见过他如此考究的模样,砸了咂舌,将宝剑随手扔给身边的人,心想那锦城王有这样夺目的手下,也不知会不会觉得相形见绌。
走出两步,却被陆回青的眼睛勾了回来,他微微一笑,“我回来再同你玩。”
言穆牵着逐厄过来,眼里全无旁人似的,只望着他。
“言公子。”金堂勾唇一笑,觉得脑后那道目光,莫名地强烈。
仿佛他是纸片儿似的,言穆一手在腰,一手在膝,微微发力,便轻松将他抱上了马,无多余的话,言穆翻身上马,将他搂在怀里,呼吸就在他的耳边。
今天,他的呼吸极为平缓,好像一潭深水,让他心中忐忑,金堂微微偏了头,却被言穆勒着马缰的手更深地揽进怀里。
此时,应当是高兴的,荣华无限的,他心中却忽而有些惆怅。
既然躲不了,那就受着吧。
他宽心地舒展了,大大方方地靠在言穆怀中,一回头,看到陆回青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笑声便不觉漏了出来。
言穆问他:“你笑什么?”
他只好回答:“离了那笼子,自然开心。”
那笼子……言穆的声音极低,“你就不会逃吗?”
路上那么多行人投来目光,有的是羡艳,有的却是鄙夷,金堂坦然受着,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随口答道:“没了翅膀,逃去哪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一刹那,只觉得身后的身子僵了僵,然而抬头去看他,他又是如常的神色,轮廓英俊到邪魅。
鞭子狠狠抽打在空气中,逐厄骤然加速,金堂缩了缩身子,闭上了眼睛。
直至言穆与金堂去得远了,霁安方做了个请的手势,“陆公子是吧?小的霁安,请随我来吧。”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不知道霁安的主子金堂风头正劲?牵着绳子的龟奴自然是不敢阻拦,任凭他接了绳子过去,也不敢多问。
然而陆回青却是不受这好意的,定定站着,好似生了根一般,只以漠然而戒备的神色看着他。
龟奴瞪了眼睛,又要动手,霁安摆手喝止,转向回青柔声道:“我家主子常说,死在快绿阁门口和死在快绿阁门内没什么区别,但横着离开快绿阁和竖着离开快绿阁有很大的区别,公子以为呢?”
陆回青的脸色登时变了,确实,他现在纵使死在了这里,也是清水里加了墨,再也清白不回来了,况且,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
他暗地握了劝,磨破的手腕早已疼至麻木,只能感觉到血液的腻滑。
面无表情的,他迈进了那道门槛,阳光从他的发上坠落。
谁能想到,这一步,便是一生。
绮绣大公正从门口出来,看了这幅情景,便是一愣,“霁安,你怎的没随金堂出去?”
霁安扬了扬手中的绳子,“主子说让我看着这人,不许出一点差错,我正要带他去主子房里呢。”
绮绣的目光在陆回青身上上上下下剐了一遍,“这是陆回青?”
“确是。”
“金堂管这人做什么……”他微微皱眉,碍于言穆和金堂的面子,还是勉强点头,“那我等金堂回来再去找他,人你收着,可得看好了,若是逃了,拿你是问!”
霁安笑嘻嘻作了个揖,“大公放心,小的明白。”
他们没有走斜桥,而是直接往一条幽静些的小路行进,但仍不免遇到些醉醺醺的客人,见了回青,个个眼冒淫光,恨不得扑上去将他就地正法。
回青满心烦躁,不由加快了脚步,便听霁安在后头开解,“陆公子不用不好意思,在快绿阁里,少不得有这些场面。”
不好意思?回青心中暗唾,那分明是厌恶!
转过曲折回廊,迈过一道圆门,混账客人便都不见了踪影,两座小楼亭亭的立在眼前,与别处殊异,再往另一边看,隐隐可见一颗梧桐,枝繁叶茂的。
“左手的小楼住着花魁姑娘琼烟,右手的小楼才是主子住的。”霁安一一介绍着,“公子无事,可别乱跑,琼烟姑娘,不是好相与的主。”
“那是后院?”回青没有关心他说的话,只是望着梧桐所在的方向发问。
霁安笑了笑,“那是不是后院,都是逃不出去的。”
回青眼神闪烁了一下,闭上了嘴巴。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登上小楼的最高层,霁安推开门,眼前的情景倒是让回青有些意外——墙上挂着书画,架上放着清雅的瓷器,书柜中的书虽不多,却罗列地整齐,几乎,便是一个雅士的居所了。
霁安客客气气地招呼他在桌边坐下,又客客气气地将他捆成了个粽子,“主子没交代让你去哪儿,陆公子,你可得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别让我难做呀。”
“这是你主子的屋子?”按照他的想象,这里头该是靡靡奢华,俗不可耐才是。
霁安嬉笑道:“陆公子若是喜欢,说不定也会变成陆公子的屋子。”
回青皱眉,只觉得他满口胡言,便眼观鼻鼻观心,不欲再与他多言。
☆、自由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记得暖暖的风与暖暖的怀,催得人生困。
等到从半梦半醒中霍然惊醒的时候,金堂才发现他们已经停了下来,言穆仍维持着拥着他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连忙坐直了身子,下一瞬,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片缤纷的色彩,初看时以为是被搅乱的彩虹,再看时,以为那姹紫嫣红的,皆是盛开的花朵,但一阵风拂过,那花海却泛起了道道涟漪。
原来,这不是彩虹,不是花海,却是一个堰塞湖,那水中缤纷的色彩,是漫山树木花朵色彩的折射。
深谷中时光静谧,言穆的呼吸起伏在他的耳边,“喜欢么?”
金堂左右四顾,不敢相信,“这还是锦城吗?”
言穆笑着,“逐厄虽然一日千里,但你还没有睡满一日。”
“我怎么不知道锦城周围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他揪着马鞍,迫不及待地要下去,言穆首先翻身下去,向他张开了手臂。
金堂看了看高度,又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犹豫道:“言公子,我可不像琼烟姑娘那么轻飘飘的。”
言穆不语,笃定地等着接他。
金堂只好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侧过身子,逐厄也是乖巧的,维持着不动。
朝下看一眼,他吐了吐舌头,“乖乖,这马竟这么高。言公子可得站稳了。”
说完,他眼睛也不眨一眨,纵身一跃,直直地坠进言穆怀里,言穆稳稳接着了,一个旋身消去力道,却不放开他,而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
那样深邃的眼睛里,只倒映出他的影子。
金堂勾唇一笑,“我脸上开了花吗?”
言穆却忽然伸出了手,在他来不及躲闪的时候,覆上了他的眼底,略微粗糙的手指划过,带起异样的触感,金堂淡淡一笑,不闪不避,貌似坦荡地站着。
“金堂……”
他轻轻地念着他的名字,好像在念一首诗。
手指描摹出他并不阴柔却极为美丽的轮廓,扫开额前的刘海,有一朵朱砂绘的细小红梅半隐半露,在白皙的肌肤上如血鲜艳。
好像又看到了闻金池边小狐狸般的孩子,天生就该活在明山艳水之间,天生就是那般自然无束。
十年,他找了他,整整十年。
曾在心中无数次地描摹他的模样,唯恐自己忘了,却无可避免地在无情的时光里一年年模糊,只记得他的笑,比十月的阳光还要灿烂。
他是多么得怕自己真的忘了他的样子,才会在闻楚出现的时候,如获至宝。
仅仅是因为,那个人和他有着五分的相像。
如今,他终于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两个人,共享这画意诗情。
金堂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却看清了他眼中柔情,那是一潭深水,如果跌下去,就会溺亡的深水。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言穆眼中的情绪似是落寞,似是顾忌,手无力垂下的同时,发出一声几步可闻的叹息,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雕细刻的匣子来,“送给你。”
光是从上头的精细雕刻来看,便知道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金堂打开一看,登时眼前一亮,大呼小叫地举起里头的东西——是一支簪子,纯金打造,嵌着颗晶莹剔透的明珠。
“公子果然是金堂的贵人。”他极开心地笑着,当即将冠上的簪子拔了,换上这一支金簪,“如何?”
他眉宇飞扬的神气,在金簪的衬托下格外鲜明,“极好。”言穆答。
金堂眉开眼笑,“多谢公子啦!”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要送你簪子么?”
金堂眼珠子一转,反问道:“公子想说么?”
言穆便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你明明是不在意,却要显出善解人意的模样。”
“谁说我不在意的!”他眯起眼睛,好似一只狐狸,“谁要是跟我抢这簪子,我定然是要跟他拼命的!”
明知道他是在装傻充愣避重就轻,言穆也不追究,只是认真端详了一番他戴着簪子的模样,说出四个字来,“定情信物。”
金堂的反应也是极快的,立时便笑了,那一日,他的确随手给过一份定情信物,可哪里值得上这金簪万分之一,“都说都说投木报琼,送公子东西,果然不赔本。看来以后,我还该多准备些东西相赠。”
言穆微微昂首,“我确实想要金堂一样东西。”
“好呀,我有的,公子尽管拿去。”他甩了甩袖子,笑得狡黠,“反正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我要你的心。”
他一点也没有说笑的意思,凌人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将这几个字说的格外凿凿。
金堂讶然,而后默了默,“这倒是个赔本买卖。所幸——我没有那东西。”
言穆挑眉,握住了他的手,认定了般的语气,“你有!”
金堂慵懒地笑着,也不挣扎,顺着他的力道,引导着他的手,按向自己心脏的位置,“公子既然不信,那就剖开来瞧瞧吧。”
心跳的声音,顺着手掌传递给另一个人。
明明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却无法让它为自己跳动。
不知是不甘还是愤怒,言穆用力地揪住了他的衣领,逼得金堂不得不抓住他以维持平衡。
第2节
恋耽美
正文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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