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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5节

    红崖顶 作者:洛无奇

    第15节

    卫悠认同地轻笑道:“我也正是此意。”

    不一时,补药煎好了,有名侍卫端着托盘送了进来。掀起帘子的瞬间,太阳明晃晃照在身上,那侍卫腰间有什么东西忽的一闪,反光晃过,沈思下意思抬眼瞥去,发出光亮的物件儿他再熟悉不过正是那块有花无字的黄铜令牌。

    沈思心头一阵惊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还在烦恼着如何着手去查令牌的出处,令牌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沈思急忙站起,假意去接托盘,转身的功夫脚底一绊,手下意识扶向那人腰间,指尖可以一勾,便将令牌扯落到了地上,随着“叮啷”一声脆响,正好滚到了他的脚边。

    不等对方伸手去捡,他率先俯身将令牌握在了手中,把玩两下随口赞道:“好精巧的东西,这位大哥想必是襄郡王手下的得力之人吧。”

    那侍卫性子腼腆,被赞得有些难为情,脸孔“唰”地涨红了:“公子说笑,在下只是王爷身边一名小小侍卫,实在不值一提。”

    卫悠从沈思手里接过令牌丢回给那人,又细心解释道:“营中凡持此令牌者,皆为我的心腹,除了他们,再没人能靠近这座帐子。这一队乃是先父在世时秘密训练的死士,因令牌刻有嘉兰图案,故号嘉兰卫。队中高手如云,个个忠心耿耿,我这里许多棘手的差事都是交由他们去解决的,自然是最为得力之人了。”

    沈思极力掩饰着情绪,故作惊讶道:“我与你相识数载,竟不知你身边还藏着这等精锐。”

    卫悠不疑有他,据实相告道:“从前我兄弟三人唯恐小皇帝忌惮,一直低眉俯首步步为营,不敢有半分张扬,好容易封了郡王,我又被遣往揽月山侍奉曾仓老师,因此这队人马一直是三弟所掌管。此一遭挂帅出征,三弟唯恐我年资尚浅难以服众,特率了嘉兰卫众人前来襄助。”

    沈思与卫家三弟卫谦有过一面之缘,印象中那是个神色阴郁不苟言笑的少年。既然佩戴黄铜令牌的人都听命于卫谦,是不是说,派人将姐姐、姐夫残忍杀害的幕后主使就是卫谦呢?可这卫谦与自己并无过节,与姐姐、姐夫更是素未谋面,又有何理由要痛下杀手?

    弄清了令牌来历,沈思几不可查地皱起眉头:“从前常听你讲两个弟弟的童年轶事,我也好似早就熟识了一般,既然叔远兄弟正在军中,我理应亲自拜会他才是。”

    卫悠点点头:“这是自然,你我情同手足,叔远便也如你的亲哥哥一般。只不过他带人前去接应朝廷运送的粮草辎重了,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返回。等他回来后,咱们兄弟三人再好好聚上一聚。”

    沈思敷衍地笑笑,转头扫了眼门口的侍卫:“伯龄,方才你说嘉兰卫中高手如云,不知可有专使长刀的吗?前些日子我偶得了一把稀世宝刀,得空便照着刀谱自己演练演练,可你知我素来只擅用剑,那刀耍来耍去总不趁手,有心想找个使刀的行家过上几招,奈何身边诸人能耐实在不济,至今依旧毫无进益。”

    “你这小子,真真是个武痴,走到哪里都放不下舞刀弄剑的心思!”卫悠伸手宠溺地揉了揉沈思头顶,“好吧,我这里确是有几个专使长刀的,叫人喂你几招也无不可,但你要谨记自己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切不可太过勉强了。”

    沈思手中掌握的线索共有三条其一,那些人持有黄铜令牌,其二,那些人皆使长刀,其三,那些人中有一个被姐姐咬断了手指。只要以上三项全部符合,必是杀害姐姐的真凶无疑。

    片刻功夫,手下引领着三名持刀的英武男子来在了院内,沈思一一扫视过去,三人手中所持的武器全是宽背薄刃长刀,与山神庙中刺穿冯卓生的那把一模一样。

    卫悠讲明了召集三人前来的意图,又生怕切磋之中会不慎伤到沈思,刻意反复叮嘱说点到为止即可。那三人也知沈思是卫悠在意的贵客,故而多加了十二分的小心。

    借着交手的机会,沈思暗暗观察着对方的刀法,三人所使的皆是少林六合刀,共三十六势,招数朴实无华简洁明快,却劲力浑厚,讲究人刀合一随意变幻,出则如流星闪电,收则如疾风过境,若推断无误,姐夫背上的伤口便是出自这种刀法。只不过连番交手下来,沈思发现那三人的手掌都十指完好,连个疤痕都没找到。

    这场比试最终以沈思小胜告终,明知对方存了蓄意谦让之心,他照样摆出趾高气昂的派头挑衅道:“原来伯龄所指的高手也不过如此,未免叫人有些失望,怎的分开这几年,你连眼界都低了许多。”

    卫悠明明被贬损着,却丝毫没有任何不悦,反而满脸慈爱地叹道:“你呀你呀,老大不小了还是那副臭脾气,简直不知谦逊为何物,该打该打。”

    那三名侍卫到底年轻,血气方刚,挨了沈思讥讽面上无光,遂压着火气齐齐回道:“公子所言极是,我等三人委实学艺不精,有负王爷重用。但嘉兰卫中真正的高手绝非我等,论起使刀,当推卢大哥莫属。只不过陆大哥今日随同三公子出门办差了,若他在场,再没我三人出手的机会。”

    沈思心头一颤,仿佛距离真凶又近了几分:“哦?如此说来,我倒要好好领教一番才是了。但愿那位‘卢大哥’真如你等所说,是有真材实料的吧,可千万莫教人失望啊!”

    生怕对方提到的“卢大哥”不肯现身与他较量,说到“真材实料”几个字时,沈思刻意加重了语气,不信这激将之法起不到效用……

    傍晚时分,卫悠命人备下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并两小坛子黄酒。二人携手落座,卫悠先替沈思斟了杯酒送到面前:“我知你素来偏爱烈酒,但重伤初愈不宜饮用,还是黄酒为佳,活血化瘀通经活络,于身体也是有益的。”

    沈思凑近酒杯闻了闻,端起来一饮而尽:“好香!需十年陈酿方能如此芬芳醇厚。”

    卫悠笑着摇摇头:“好了小五,装乖也没用处,我再不许你多喝的。如今不比从前了,务必饮食清淡,少辛辣荤腥之物,年纪轻轻倘不精心调养,日后落下病根后悔都来不及的。”

    沈思这厢开怀畅饮着,卫悠那头则不住替他布菜到碗里,对于他的口味也记得分毫不差。酒过三巡,卫悠缓缓开口道:“小五啊,当日京城药王庙事出突然,许多安排我也来不及与你详细商量。派了千帆假扮郎中混上你们的船,固然是存着监视晋王、随机应变的念头,但也有部分,是担心你的伤势。”

    “其实我早该猜到是你了……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我这见水就晕、上船必倒的毛病?以你的智谋,沿着运河两岸提早准备,想碰上晋王的船队也非难事。”沈思头也不抬地干了一杯酒,涩涩笑道,“你想为父报仇,想争权夺势,想挑起争端于己牟利,这些我都理解。可你不该处处欺瞒于我,将我当成个傻子耍弄。”

    卫悠深深叹了口气:“我也想过告知你真相,可多个人知晓也就多了份危险,万一露出马脚,不但千帆会有性命之虞,恐怕连你也会遭受牵连。”

    “是怕我会受牵连……还是怕我破坏了你的计划?”沈思挑起眉梢淡淡扫了卫悠一眼,“你撒在晋原的耳目不止那牛黄一人,岂会不知我与晋王的关系?”

    卫悠脸色霎时黯淡下来:“这么说……你与晋王……”

    沈思答得坦然:“我已决意随他同生共死,出了这军营,你我便是敌人了。”

    卫悠万没料到沈思会如此直白,愣怔半晌,方苦笑道:“我恰恰没料到的便是这个了……宁城初遇我就曾问过你对晋王其人的看法,那时你分明是语带不屑的。后来他连累你父兄蒙冤遇害,我本以为你恨不能杀之而后快,谁想到一来二去,你竟会对他情根深种。看来我那叔父果然有些手段。”

    卫悠的话不经意勾起了沈思的心病,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不语,只顾低头喝着闷酒。一坛子酒见了底,沈思斟酌着开口道:“伯龄,想必你已从牛黄口中听说我家三哥的际遇了吧,有件事我务必要亲口问上一问。你说你曾在顾名璋围城之前送过一封密信去汝宁,可据三哥回忆,那日阿爹收到的书信却是白纸一张……”

    “什么?”卫悠错愕地瞪大双眼,“怎么?怎会如此?这不可能!”他紧锁眉头想了一会儿,忽然高声唤道,“正光!”

    帘子应声掀起,一名身材魁梧的红脸汉子快步走了进来:“属下在此,王爷有何差遣?”

    来人沈思隐约记得,乃是卫悠的贴身侍卫尉迟昇,当日宁城府衙的庆功宴上,沈思还曾吃过他敬的酒。

    卫悠抬手将尉迟昇招至近前:“正光,你再将那日去汝宁送信的过程详详细细讲上一次,不要有任何错漏。”

    尉迟昇不解地瞄了眼沈思,又很快放下疑虑,一五一十答道:“回王爷,那日属下接到王爷指令,去书房取了密信便即刻出府上路了,从始至终并未将去向告知过任何人。因王爷吩咐不可暴露身份,故而属下去到汝宁之后未曾露面,只是偷偷潜入帅帐将那封信放在了桌案上,然后悄悄隐身暗处,确定沈老将军拆看了书信之后这才回京复命。”

    卫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这一路之上,可曾有什么人碰触过密信?”

    尉迟昇多少也觉察到是那封密信出了问题,语气不免有些焦急:“请王爷明鉴,属下敢以性命担保,路途之中绝没有第二个人碰触过。属下知道事关重大,沿途都快马加鞭,并不敢轻易投栈,实在疲惫,也只是寻了空旷无人的山野庙宇稍事休整,便立刻上路了。而那封密信一直被属下贴身藏着,到达汝宁之前根本不曾取出来过。”

    听他所言并无半点疏忽,卫悠更觉犯难:“既如此说,倒也奇了……”

    尉迟昇眼神一动,貌似想起了某件事:“对了王爷,那一日属下前去取信的时候,正碰见三公子从书房出来,或许他能知晓些什么也未可知……”

    这话使卫悠与沈思两人脸色俱是一变。又是老三卫谦,事情岂会如此凑巧!

    沉吟半晌,卫悠在沈思肩头拍了拍:“念卿,且给我些时间,此事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早晚给你交代。”

    沈思盯着卫悠看了一会儿,笑容有些僵硬:“但愿如此吧……我便再信你这一次。”

    “其实……唉……”卫悠苦笑着摇摇头,眼里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哀伤之色,“有时我倒真是嫉妒那晋王叔父,才几年功夫,已迷得你为他神魂颠倒了。他害你家破人亡,劳你四处奔波,累你险些丧命,可你照样对他痴心不改。我不过欺瞒你一次,你就开始对我处处防范起来了。遥想从前书院时光,你我二人白日斗剑赛马,对弈读书,夜晚秉烛长谈,抵足而眠,何其快活……”

    沈思别过脸去并不看他:“你也说是从前了……从前你是空头王爷,我是将军之子,你形同困兽,我自比雏鹰,你一心位登九五,我立志执掌千军……可如今再不是从前了……”

    许是那两坛黄酒的缘故,卫悠难得话多了起来:“你要说从前,我便与你说说从前。从前你年纪小,什么都不懂,你将我视作兄长,我也只能安安分分当个称职的兄长。宣政四年小皇帝下旨传我回京,我心知即将时来运转了,可竟一点也欣喜不起来,因为那便要与你分别了……”他眯起眼眸陷入回忆之中,一时不觉有些动情,“好容易等到你长大成人,宁城再见却只有匆匆一面。那日早上酒醒之后听闻你已离开,可知我有多懊恼?我立刻带了人抄近路赶往宜府卫,哪成想半路上桥断了,只差一步,你就这样被晋王给带走了……”

    如今沈思再不是那个不谙情事的毛头小子了,自然听得懂卫悠语义所指,他既无惊讶也无尴尬,反心平气和地问道:“伯龄,若我想你此刻退兵收手,放下复仇大计,你可愿意?”

    卫悠难以置信地望向沈思,没想到沈小五儿变得如此犀利,竟一句话问得自己哑口无言,他定了半晌,方喃喃苦笑道:“小五你……真的是长大了……”

    沈思垂眸一笑,坦然自嘲道:“是啊,人长大了,总能看到许多从前看不到的东西,懂得许多从前不懂的道理。”

    卫悠了然地点点头,又正色道:“无论如何,我与晋王这一战终是要分出个胜负的,你熟读兵书历经战阵,不会看不出形势对谁更为有利。我也不想瞒你,如今我手中已握有柳家兵权,也与几大世族暗中皆有联络,此番若能攻下晋原,必定威望大增一呼百应。柳太后自正月开始就卧病不起,听宫里传出的消息是撑不了几日了。直待她一咽气,我便可抓住时机出手向小皇帝发难。现而今我唯一的顾忌便只有你了,我不想你再卷入纷争,流血受伤。既然来了,莫如……就此留在我身边吧……”

    沈思静静听他说完,并未立刻回答,而是起身为他斟满了酒,复举杯道:“难得相聚,咱们说好不谈战事的。人生得意须尽欢,有酒有肉何必徒增烦恼,来,还是先干了这杯吧……”

    琥珀色的酒液流入杯中,光影浮动香气四溢,卫悠的笑容也愈发飘忽了几分:“来,干了这杯!”

    两人各自仰起头一饮而尽,酒水灌进喉咙,辛辣之气萦绕心头,熏得人恍恍欲醉。

    他沈思不再是从前那个上蹿下跳、无忧无虑的小猢狲,他卫悠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十年磨剑不露锋芒的卫伯龄。彩云易散,人心难辨,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53章 玲珑塔,铁面罗汉盗御马

    是夜,卫悠与沈思二人边饮边聊,两坛子酒悉数下了肚,不知不觉醉意渐浓,最后竟双双歪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烛台上蜡油燃尽,灯花“嘶啦”跳了一下,细小火苗化作青烟飘渺而上,化于无形,帐内陷入一片漆黑。

    过了半柱香时间,沈思慢慢睁开眼睛,假作梦呓般轻轻嘟囔了两声:“伯龄?伯龄?”

    卫悠那头毫无动静,呼吸声粗重而绵长,显然是睡熟了。

    沈思并没敢轻举妄动,直待双眼完全适应了黑暗,他才借着翻身的机会向卫悠那边凑近了些。又等了半天,见卫悠完全没有醒转的迹象,他悄悄以肘撑地支起上身,同时伸手探向了卫悠腰间挂着的一只羊皮金缕兽头荷包。

    卫悠与晋王不同,他在人前向来低调,也不喜华服美饰,日常穿戴皆是半旧货色,只这荷包稍显精致了些,据沈思推断,此物十有八九是柳氏王妃所赠。以沈思对卫悠的了解,肯将荷包带在身上必有缘故,绝非简简单单为了装饰之用,说不定就是拿来收放贵重之物的。

    他用指尖握住荷包轻轻捏了一下,里面确是盛装着东西不假,可从形状、大小上判断,绝不是自己要找的那样的东西,倒更像是香料、丹丸等物。

    这里扑了个空,沈思又将视线落在了屏风后头的木架子上。方才吃酒吃得浑身燥热,卫悠便将外衫脱下来挂在了哪里。沈思蹑手蹑脚爬下矮榻,小心绕过桌子,攥住卫悠的外衫一寸一寸细细摸索着,可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荷包里没有,外衫处也没有,沈思揉搓着眉心思索片刻,将注意力转向了卫悠微微敞开的领口。他重新回到榻上,侧耳听了一会儿,确认卫悠那头并没有任何动静,遂将手臂一摆,就势搭在了卫悠胸脯上。他自小睡觉便不老实,故而这动作倒也做得极其自然。可卫悠的胸前一片平坦,丝毫感觉不到有藏着、挂着什么物件儿。

    这下沈思彻底犯了难,就在他想起身去观察观察帐外的动静时,卫悠一个翻身压住了他的袖子,搞得他是彻底动弹不得了。

    沈思要找的东西不大,黄铜所制,上刻猛虎纹,中间一抛为二,半块握在皇上手里,半块握在出征主帅手里他要找的,便是卫悠所持的半块兵符。

    此番鞑靼兴兵进犯,沈思知道晋王有心回师御敌,但有卫悠大军压境虎视眈眈,本就处于劣势的晋军实在分身乏术。一边是十载功业,一边是家国大义,着实令晋王左右为难、忧心忡忡。

    小皇帝满心只有他的金龙宝座,若能除去晋王这颗眼中钉,他是不会在乎损失掉几座城池,死伤掉千万百姓的。而今沈思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便是卫悠了。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想帮助晋王,想说服卫悠暂且放下一时得失,与晋王合力抗击鞑靼。但他也知道,报父仇与夺皇位已经成了卫悠心中的执念,再没什么能阻挡卫悠,自己的打算不亚于痴人说梦。退而求其次,他只能想办法迫使卫悠按兵不动,给晋王机会完成使命。

    倒退几年,他一定会满怀信心地以为单凭自己几句话便能轻松打动卫悠,如今时过境迁,就算是卫悠亲口许下承诺给他,他也不敢尽信了。所以他必须抓住一个足以挟制卫悠的命门比如兵符。

    柳家军乃是私募军,只听命于自家统帅,即便没有兵符在手,也可任由卫悠调遣。但若给小皇帝得知卫悠的兵符落入了敌人手里,尤其是落入了那个公然挑战他帝王威仪的逃犯沈思手里,他定会震怒不已。时机尚未成熟,卫悠纵有犯上之心,仍不敢轻举妄动,一旦惹得小皇帝生疑,前期的诸多精心部署也就功亏一篑了。

    偷出兵符固然可以威胁到卫悠,可眼前的难题是,这兵符到底被卫悠藏在了哪里?如此重要的东西,平常人大多会带在身边,心思缜密如卫悠者又岂会随意放置?转念想想,沈思倒也不觉奇怪了,卫悠既然敢跟他共处一室,自是做足了万二分的防备,哪里能够轻易得手。又或者……是不是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去查查那些并不起眼的地方呢……

    夜里折腾了大半宿,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沈思才懒懒爬了起来,他这头整理好皱巴巴的衣服,胡乱洗了把脸,就见卫悠亲自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

    卫悠将饭菜一一摆到桌上,又回过头笑嘻嘻冲沈思说道:“刚说你长大了,转眼又如小时候一般赖起床来了,昨日委实不该纵着你喝那么多酒。你定不知你早间睡得如何香甜了吧?就是拿毛笔在脸上画只王八,也是毫无知觉的。”

    沈思抬起袖子大喇喇一抹,蹭去了脸上残留的水渍,又徒手抓过只馒头啃了起来:“已是娶过亲的人了,还惦记着少时画王八的蠢事,难道你又老成到哪里去了?”

    卫悠撇撇嘴:“画王八怎的是蠢事?是你棋艺不精愿赌服输,还洋洋得意说什么画了避水灵龟在脸上,蹚过玉湃川的时候就再不会沉底了。”

    沈思三两口将馒头吞下肚去,翻了个白眼:“你也说是避水灵龟了,谁叫你画只旱王八,害我差点成了潭底怨魂。”

    正自拿往事彼此逗着趣儿,忽有手下来报,说三公子卫谦一行已护送着粮草辎重回营复命了。卫悠当即吩咐来人:“去请三弟过来叙话,教他先将手上的事放放。”

    约莫半盏茶功夫,那名手下返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卫谦并另一名身材魁伟的男子。

    帐内光线照外头暗了许多,卫谦走进来时眼前发黑,并未留意到室内都坐着些什么人,他略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哈欠,又极为随意地朝卫悠点了点头:“大哥,我回来了。”待一眼看到卫悠身旁的沈思,他当即神色大变,嘴角眉梢全都戒备地紧绷了起来,“大哥,这……这是……事关重大,你怎可如此胡闹!”

    卫悠对弟弟的质问恍若未闻,只管轻描淡写地招了招手,道:“叔远快来,这一位便是我总提起的沈小五了。记得当年你与仲常去揽月山探望为兄,也曾与他见过一面,只不过那时他还只是个愣头愣脑的毛孩子,如今出落得人高马大,怕你是再也认不出了吧。”

    打从卫谦进门开始,沈思便在留意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他看得很清楚,卫谦显然在卫悠代为介绍之前便已认出了自己,因此才会骤然紧张起来。

    不等卫谦做出反应,沈思率先起身见礼道:“叔远兄,在下沈思、沈念卿,于伯龄口中你我也算旧相识了,今日再见果然风采不凡。几位兄长因我沈家之事费尽心思不辞辛劳,沈思无以为报,先在此谢过了。”

    他一行抱拳在胸躬身顿首,一行拿余光瞄着卫谦。听了他的话,卫谦先是喉头“咕噜”蠕动了一下,紧接着一滴细汗顺着鬓角流到了下颚。

    足足沉默半晌,卫谦才青白着脸色皮笑肉不笑地回礼道:“原来是沈小公子,你这‘谢’字卫谦可担当不起。”

    这明显的敌意更加使沈思断定,卫谦其人绝不简单。

    这功夫,沈思又注意到了始终站在卫谦身后那名肤色黝黑的男子,想到昨日几名嘉兰卫所言“卢大哥随三公子外出办差”等语,他盯着对方看了片刻,故意凑到近前问道:“听闻嘉兰卫中有位姓卢的使刀高手,我见这位仁兄肩背精壮四肢有力,可就是传说之中的卢大哥?”

    那人未提防沈思会忽然向他发问,愣怔了一下,急忙抱拳拱手道:“正是在下。不过卢某对刀法也只是略有研究而已,高手之名实不敢当。”

    就在他左手掌覆上右拳的瞬间,沈思脑海中雷鸣电闪,飓风呼啸,“哄”的一声几乎腾起烈焰。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左手小指缺了半截,正是他要找的神秘杀手。他五指缓缓摸向腰间,紧紧握住了剑柄,那剑仿佛有了灵性一般,在鞘内嗡嗡作响,几欲挣脱而出。

    沈思刻意装出关切的模样,却因极力着压抑情绪,唇角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咦,卢大哥这手像是受过伤的,所谓‘双刀看走,单刀看手’,对咱们习武之人来说,手脚可是吃饭的家伙,马虎不得。”

    二人素不相识,沈思这份关心倒教对方凭添了些许多不自在,卢姓男子飞快向卫谦投去一眼,又慌忙垂下胳膊将残手藏回了袖内:“哦……这……多谢公子提醒,只是外出办差时不慎受的一点小伤而已,早已无碍了。”

    沈思顺着那人的眼神一并望向卫谦,恰巧卫谦也抬眼看他,两下目光交错,卫谦似被烫到一般,急忙将头转向了别处。沈思自然不肯错过这追查真凶的大好机会,又一字一句对姓卢的问道:“看卢大哥这指头上的创口凹凸不平,倒不像刀剑所伤,更像是被生生咬断的……”他明明是在问那名嘉兰卫,眼睛却始终死死盯着卫谦,“卢大哥莫非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意欲图谋不轨,被人家愤而咬掉了手指吧?”为了显示是在开玩笑,讲完这席话他还故意干笑了两声。

    姓卢的侍卫眼神闪烁着,明明受了屈辱,一时竟没有出言辩解。反是卫谦,不声不响冷冷瞪过一眼,暗含着凛凛杀机。

    卫悠虽则置身事外,却也觉得沈思的玩笑有些过了,当即出言制止道:“小五莫要胡闹,这位卢兄弟是嘉兰卫中有名的正人君子,向来不近女色,更加做不出调戏民女那等龌龊下流之事。”

    沈思朝卫悠点了点头,咬着牙根笑道:“卢大哥莫怪,是我这人粗鲁惯了,开起玩笑总不知分寸。沈思对阁下人品如何其实并不在意,只想见识见识阁下的刀法如何……”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乍现,他已“唰”地拔剑出鞘,带着股寒风直奔对方心口刺去。那架势哪里是要切磋武艺,分明就是在找人拼命的,任自己的要害悉数暴露于对方刀下,竟丝毫没有防守的打算。单论功夫,卢姓侍卫绝对在沈思之上,但人一陷入癫狂的状态,恐怕就快要无人能敌了。

    卢姓侍卫眼见剑风袭来,避无可避,只好慌忙抽刀抵挡,剑刃与刀刃强强相碰,“锵”的一声火花四溅,直震得周围众人耳根发麻。剑被挡开,沈思借助惯性一记蛟龙摆尾,于半空中拧着旋子回手出剑直指对方下腹。姓卢的“噔噔噔”接连倒退几步,眼见后背抵向承重的立柱,他大力抬脚向后一蹬,整个人便从沈思头顶越了过去,轻盈地落在了沈思身后两步远的位置。

    不想沈思早有准备,先前那一招便是要引他上钩的,眼见对方已然立于背后,沈思竟化用出了一招铁板桥,腰部较力,双手持剑,下半身如磐石般稳稳扎在地上,上半身猛地向后仰倒。姓卢的淬不及防,被剑尖从锁骨到肚脐直笔笔划开一条大口子,当即血流如注,惨叫着栽倒在地。倘若他站得再近两寸,必定是肚破肠流当场毙命。

    任对方捂着伤口在地上翻滚,沈思尤不解恨,红着眼挺剑再向咽喉刺去。他已忘记自己正身处敌营之中了,满脑子只想一命抵一命,就算知道对方只是奉命行事,依旧难减心头之恨。喉咙断了,血会喷出几丈高,不能发声,不能呼吸,滋味一定非常痛苦。但和姐姐、姐夫所承受的折磨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那一番较量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待卫氏兄弟反应过来的时候,姓卢的已倒在血泊之中了。嘉兰卫是卫谦的手下,他断不能容忍沈思在自己眼皮底下为所欲为、伤人性命,眼见情势危急,他来不及拔剑,急忙操起就近的扶手椅朝沈思挥了过去。

    椅子砸在沈思背上,“嘭”的一声四分五裂,人也被撞得飞出了几尺,跌落在地,碰翻了摆满餐盘的圆桌。其实沈思早已脱了力,只是打得兴起自己并未察觉而已,此刻胸口跟着闷闷作痛,伏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气,一时竟没能爬起来。

    沈思的表现令卫悠措手不及,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不通沈思为什么会突然对个陌生人咄咄相逼痛下杀手。但看沈思倒在地上,他还是第一时间奔过去把人扶了起来。

    属下身受重伤,卫谦不禁怒火中烧,当即持剑在手就要来找沈思理论。卫悠见状眉峰一竖:“叔远!还不带人下去救治!”

    听见响动,守在帐外的侍卫们应声冲了进来,见到满地狼藉,还躺着个不知死活的血人,都惊在了当场,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卫悠冷静开口道:“刀剑无眼,切磋武艺时失手受伤也是难免的,赶紧去找医官过来,好生替卢兄弟诊治疗伤。至于今日帐内发生之事,万不可传扬出去。”见卫谦仍杵在面前怒目而视,卫悠少不得安抚弟弟道,“你刚刚办完差事,想必也累坏了,先行下去休息吧。晚间我另有些事要问你。”

    卫谦看了看卫悠,又看了看卫悠牢牢扶在沈思肩头的那只手,握紧拳头静默片刻,最终一言不发转过头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待众人七手八脚将姓卢的侍卫抬出帐子,破碎的桌椅瓷器也清扫干净了,卫悠又冲外吩咐道:“去将贺千帆、贺大人请来。”同时不忘责怪沈思,“你也是,魔障了吗?又没有深仇大恨,何苦伤人?到最后吃苦头的还不是自己,算了,等会儿再叫千帆帮你瞧瞧吧。”

    沈思想出言阻止,无奈张口先是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止也止不住,直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卫悠无法,急忙轻抚后背帮他顺着气。两人靠得很近,袖子衣襟剐蹭在一起,沈思隐约感到胳臂给什么坚硬的东西硌了一下。起初他并未留意,只当是卫悠腰带上镶嵌的玉扣。可当那东西再次撞到他手肘的时候,沈思猛然想起,卫悠的腰带是一素到底,全无任何装饰的。

    他脑子里有了一点模糊的猜测,但还不敢确定,于是假装做虚弱不堪的样子,整个人软软靠在了卫悠身上,借着衣袖的遮掩用手指细细摩挲过去……

    那玩意儿长约两三寸,宽一寸有余,表面弯弯曲曲,有头有尾还生着两只脚正是沈思翻找了一夜未见踪影的兵符!卫悠竟将兵符藏在了腰带夹层之内!

    卫悠所言倒也不虚,虽则沈思重创卢侍卫纾解了许多恶气,但最后吃苦头的还是自己。挨了卫谦那一下,到底还是不能完好无损,整个下午他都在咳嗽气喘,一呼一吸牵扯得胸肋之间隐痛不止。好在歪打正着,藉此摸到了兵符的下落,也算因祸得福吧。

    守在外头的嘉兰卫们虽然对中午帐中发生的一幕守口如瓶,但同僚被人所伤,难免心存忌恨,见到沈思便不似之前那般客气了。这样一来倒也没什么不好,侍卫们对他敬而远之,做起事来反而更方便些。

    吃过晚饭,卫悠还有事要去处理,没说上两句话便自行离开了。沈思正好借着身体不适这半真半假的由头,也早早熄灯睡了下去。

    夜色渐浓,帐子四周一片寂静,沈思闭起眼睛专注聆听着巡逻卫兵的脚步声。趁着一批卫兵离开后的短暂空档,他再次悄悄起身,从床榻背后事先撬开的小缝钻了出去,在暗处贴着地面飞快一滚,紧接着一个鱼跃,人已无声无息隐在了马桩后头。静静等到着第二批卫兵经过后,沈思站起来拍拍浑身的草叶,小心翼翼向中军方向摸去。

    他本意是想探明营中布局,以便自己盗得兵符之后能迅速全身而退。走到半路,正撞见两名亲兵打扮的家伙在边走路边小声说着话。其中一个手里提着铜壶,壶口处还呼呼冒着热气,显然是去送茶的。另一人则善意提醒他道:“王爷正在三公子帐中说话,你现在送过去也是白跑一趟,莫如直接送去三公子寝帐岂不更好。”

    “是这个理,多谢兄弟。”送水的依言转往了另一个方向而去。

    沈思略想了一想,便也悄声不响跟了上去。

    卫谦的寝帐距离沈思所住偏帐并不很远,帐外有棵长势茂盛的歪脖老树,沈思猴子一般几步窜了上去,两脚盘在枝杈上,借了树叶的遮掩整个人倒吊下来,用匕首划开个小孔朝内望去。室内烛火通明,卫悠、卫谦兄弟两人在桌边一站一坐,红脸汉子尉迟昇则肩背笔挺地守在门外,见到送水的侍从过来,直接挥起大手不耐烦地将人赶跑了。

    先是听到卫悠在问话:“叔远,送去汝宁的密信是不是被你调换了?”

    帐子太大,不拢音,里头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沈思急于探知下文,只好冒险向下沉了沉,头颈几乎贴到了帐篷顶上。

    “什么密信?”卫谦的语气一听就是在装傻,“噢……又与沈家有关是吗?事情过去这么久,大哥不说我早都忘了。”

    卫悠心平气和地重问了一遍:“你还没有回答,密信是不是你调换了?”

    卫谦自顾自把玩着茶杯,眼睛并不看向卫悠:“可是那沈念卿说了什么,惹得大哥要来寻自家兄弟的错处?我实在好奇大哥被他下了什么迷药,如此紧要关头,竟还将个‘祸根’弄来身边,你不会忘了是他割下顾明璋人头公然挑衅朝廷的吧?此事若给小皇帝知道,咱们十年的努力恐怕就要前功尽弃了。”

    卫悠咂咂嘴,脸上不见一丝波澜:“照此说,密信真是你换的喽?”

    “不是我!”卫谦脖子一梗,明显带着赌气的成分。

    卫悠慢条斯理分析道:“密信之事只有你我兄弟三人知道,正光虽负责送信,却不知信中内容。那日我写好密信放在桌上,就与仲常出去谈事情了,到正光前来取信,中间只有你一个人在场,你又是唯一反对报信预警之人,这换信的不是你又会是谁?”

    沉默片刻,卫谦倒先火了,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是我换的,那又怎样?我看不得你们一个个优柔寡断感情用事。你在揽月山上韬光养晦,学来的难道都是如何讨沈念卿欢心?二哥呢,读圣贤书读得烂了脑壳而,学人家满口嚷嚷着温良恭俭、仁义道德,不想想若是自己性命不保了,还如何去保别人的性命。我早说过,小皇帝要杀沈威,知情的没有几个,谁敢保证他给咱们兄弟知道不是在设圈套考验咱们?若给小皇帝认定是宗室与武将结党,那下一个被冤杀的就是咱们了!”

    卫悠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耐心等弟弟一气讲完了话,这才幽幽开口道:“我将沈念卿看做亲弟弟,与你和仲常并无不同。至于沈老将军,那是念卿的父亲,为了念卿我才想保他周全。若是有朝一日,我也为顾全大局而弃你不顾,你又作何想?再者,我既动笔写了信,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也预先想好了万一事情败露被小皇帝猜疑时的对策。你连这点小事都不能信我,又何必一心助我去夺什么皇位呢。”

    这话粗粗听来不觉什么,细一琢磨却有些严重了,卫谦急忙表白道:“你我是同胞兄弟,一母所生,我助你自是心甘情愿。可那沈念卿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卫谦可以为了自家大哥做猪做狗,可以为了大哥在小皇帝面前装疯卖傻任他戏耍,但我不能容忍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最后倒让外人得了便宜。”

    卫悠苦笑着叹了口气:“叔远啊,你想错了……”

    “我没想错!”卫谦抢着说道,“二哥是书呆子,什么都不懂,我懂!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什么人,知道你会为谁昏了头!大哥啊,你是要做皇帝的,皇帝从来都是孤家寡人,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哪来那么多的七情六欲?沈念卿,沈念卿,大哥别忘了‘一子错满盘皆输’的道理。我们兄弟忍辱负重、舍生忘死为的是帝王大业,不是什么才子佳人花前月下!”

    沈思还想继续听下去,不料一只飞虫由打面前经过,不留神被他吸进鼻子,实在奇痒难耐,连带着好容易压制住的咳嗽也一并冲了出来。虽是极轻的两声,到底还是惊动了守在门口的尉迟昇,那红脸汉子当即拔剑在手高声断喝:“什么人?”

    被他一吼,昏昏欲睡的小喽啰们赶紧端着刀剑站起身,四处搜寻起来。沈思屏息凝神缩成一团,抱着树枝大气也不敢出。好在这一夜没有月亮,叶片挡住的地方全部是一片漆黑。

    叫嚷声将卫悠也招了出来:“正光,何事?”

    尉迟昇如实答道:“刚才猛一声,竟好似有人在咳嗽,但找了一圈却并不见可疑人物。”

    卫悠狐疑地左右瞧了瞧,见巡视的小喽啰们全都无功而返,推测着不是什么大事,便随口安抚尉迟昇道:“附近常有鸮鸟出没,昼伏夜出最是恼人,或许鸟叫声被你误听成了咳嗽吧……”

    沈思在树上一动不动猫到后半夜,直待过了四更才悄悄爬下来溜回了居住的偏帐。他反复思索着从卫谦那听来的只言片语,似乎悟出了点什么。这卫谦竟是将自己当成了卫悠通往帝王之路的绊脚石了,因此才会想方设法要除去自己。

    若说他调换书信是为了让卫悠和沈家彻底划清界限,进而取得小皇帝的信任,那杀害姐姐、姐夫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他的手下稀里糊涂将冯卓生当成了自己,想对沈家来个斩草除根?这样做既能断绝后患,又可永远掩盖掉他所做的勾当……

    照此说来,京郊药王庙闻风而至的官兵会不会也与卫谦有关?可也不对,官兵赶到时,自己正与卫悠走在一起,设若那一刻没有急中生智捅自己一刀,再将刀柄塞进卫悠手里,恐怕卫悠早就以窝藏逃犯之罪被关进宗人府了。

    会不会……卫谦其实早已做好了准备,那日即便自己没有出手,也会有人一刀捅过来,以示襄樊郡王的忠君爱主、大公无私?想到这沈思不禁脊背发凉,卫家三兄弟性格天差地别,谁能想到这最小的一个竟然最是心狠手辣。既如此,何不拿他多做点文章呢……

    接下来几日,卫悠并没将那晚与卫谦的对话内容告诉沈思,沈思自然也没再追问有关密信一事的隐情。卫谦刻意避开沈思不见,两人倒也相安无事。

    与晋王定下的十日之期渐渐临近,沈思要做的事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除了向卫悠讲明自己打算离开的决定,他还装模作样地提出要求,希望能亲自与卫谦道别。卫悠心中纵有不舍,也知道沈思打定的主意再难更改,只好耐着性子拉上卫谦来与沈思喝了一顿践行酒。

    就像沈思说的那样,出了军营,二人又要楚河汉界杀个你死我活了,因此席间的气氛也沉闷异常。

    饭吃完了,酒喝光了,卫悠挽留的话说了一车又一车,沈思却几番欲言又止。忍耐到最后,沈思干脆起身来在卫悠面前,猛然单膝跪地拜了下去:“伯龄,其实我此番前来是有事相求的,只不过这几日思前想后,实在开不了口。”

    卫家两兄弟都被沈思的举动吓了一跳,卫悠慌忙伸手去扶:“小五,你这是何意?有话直说便是了!”待将人扶了起来,他又无奈笑道,“看多了你神气活现的模样,偶尔低眉顺眼的倒不太习惯了。”

    卫谦虽没说话,两道目光却如冰凌条子一般直戳在了沈思身上。

    沈思浑不在意,这戏码本就是故意演给他看的:“伯龄,你要我直说,我便豁出去再不隐瞒了。我想……求你大军在此驻扎三个月,按兵不动。”

    不等卫悠开口,卫谦已然“腾”地站起身来:“沈念卿,你这人果真可笑,做着晋王的男宠,不肯安分守己,却还跑来襄樊郡王这里讨便宜,以为两军交战是儿戏吗?还敢说什么驻扎三月按兵不动,可是将自己当成了褒姒、妲己之流?”

    沈思并不理会他的嘲讽,只管对卫悠说道:“你我从前朝夕相处,共度了三年书院时光,我便以这三年情分来换你三个月,如何?”

    卫谦气得反倒笑了出来:“哈,哈哈,三年情分?一个大男人不觉得害臊吗?我家兄长已有妻妾,柳氏嫂嫂怀胎七月,过不多久儿子便要出世了,到那时父慈子孝、夫妻和乐。你又是什么东西,也跑来谈情分……”

    忽然间“啪”一声脆响,卫谦的话被打算了,沈思抬头看去,只见卫谦的脸颊上清清楚楚浮现出了一个硕大的手掌印。卫悠竟给了弟弟一记耳光,这倒是沈思始料未及的。

    静默片刻,卫悠沉声说道:“好,小五儿,我就领了你这三年情分,从此刻起按兵不动,三月为限!”说完转身出了帐子。

    好半天,卫谦难以置信地摸了摸红肿的脸颊,仿佛才发现自己被打了一般。他呆呆盯着墙角看了半晌,又呆呆盯着沈思看了半晌,目光冷漠得就像在看一具早已腐坏变臭的尸体。

    虽然就要走了,牛黄开出的补药方子照旧有人煮好给送了过来。只是这次送药的侍从是个生面孔,此前并未见过,从进门到将药碗放上桌,他始终没有抬头,却斜着眼角拿余光偷瞄了沈思好几次。

    那人离开之后,沈思走到桌边端起了药碗,正要往嘴边送时,又见毡帘下方的缝隙里似有几个黑影一晃而过。事态似乎与他预想的不同。

    沈思满不在乎地一仰头,药碗放回桌子的时候已经干干净净见了底。看着佩剑还挂在墙上,他想转身过去解下来,谁知刚走出两步,就毫无征兆地“噗通”栽倒在了地上……

    第54章 抱玉鞍,何日回马斩楼兰

    片刻功夫,门帘被掀开一条小缝儿,有人悄悄向内窥视着沈思的状况,见他倒在地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很快有三个便装打扮的男人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其中一人快速走到桌边,拿起沈思喝过药的空碗瞧了瞧,又倒提着碗举向同伴,示意里头的药汤已经喝得一滴不剩了。另两人先是发出会意的笑声,随后伸脚用力踢了沈思两下,确认过沈思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他们才彻底放下心来,只听得三声清脆击掌,有人行动迅捷地抬进了一只大号木箱,几人将沈思装进箱内,盖子扣好,又合力运出了大帐。

    帐外原本的守卫都被替换掉了,三公子卫谦骑着高头大马,早已等候在了院中。卫谦与几人交换过眼神,知道事情成了,他向外一摆手,自己走在头里,十数名手下将装有沈思的木箱混在一堆同样规格的木箱当中,用马车载着,随同卫谦一起走出了军营。

    卫谦手中持有主帅卫悠的信符,因而经过几重关卡俱是畅通无阻,即便有人拦下盘查,也只是掀开最上层的几口木箱略微做做样子,毕竟卫谦是卫悠的亲弟弟,设若真得罪了他,铁定没有好果子吃。

    马车在山坳间狂奔着,路面坑坑洼洼,箱子颠簸得厉害。中途有人时不时将箱盖掀开,严密监视着沈思的动静。大约一炷香光景,队伍进入了一片荒无人烟的小树林,卫谦四周看了看,朝身后一摆手:“停,就这里吧。”

    指令一出,手下立刻勒停了马车,三五个人应声而动,操起铁铲迅速在草从中挖出了个半人高的大坑。

    一切准备妥当,卫谦翻身下马,慢悠悠提着马鞭走到箱子旁边,猛地扬起鞭子“啪”一声将箱盖抽为两半,又居高临下瞥了一眼缩在里头不知死活的沈思,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笑意:“来人,动手……”

    话音未落,只见一道黑影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箱子里跃出,顷刻间窜到卫谦跟前,单手锁出他的肩胛骨反向一扭,顺利将卫谦钳制在身前,同时伸出另外一只手从靴筒里抽出短匕首,刀尖紧紧抵在了卫谦的喉咙上。

    在场众人谁也没料到这一变故,纷纷发出惊呼:“大胆!抓刺客!”待到看清挟持卫谦之人正是被下药迷晕的沈思,他们不免又急又怕,“贼子,快放了我家三公子,你敢伤他一根汗毛,王爷定然不会饶过你!”

    沈思的匕首是精钢所制,刀刃锋利异常,带着慑人的寒气。此刻刀尖就抵在卫谦喉头上,逼得他不得不竭力向后仰着头颅,艰难骂道:“沈念卿,你好生卑鄙!枉我大哥还夸你少年英雄光明磊落,原来也是这等阴险狡诈之徒。”

    沈思听了嘿嘿一乐:“要说奸诈狡猾,我万万不及三公子。”说着话他勾起食指中指,以指关节照准卫谦肩膀的穴位飞快点了下去,“啪啪”两下,卫谦只觉得肩头一阵酸麻,两条胳膊登时无力地垂了下去,再不能动弹。

    从打那晚补品送进帐子,沈思就觉察到不对劲了,他虽是粗人,却也粗中带细,那送药的人是生面孔不说,眼神还充满鬼祟,教人不得不防。沈思潜入敌营与卫悠密会这事若传出去,牵连甚广,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此院子里几名守卫都是卫悠心腹,进进出出几张面孔沈思已经记熟了,断然没有随便更换个生人的道理。而那送药的人能顺利出入偏帐,不会被卫兵拦下,足见来头不小。

    在这军营之中能压得住嘉兰卫的还有谁?除了卫悠,自然是权力、地位仅次于他的三公子卫谦了!

    沈思很清楚卫谦的想法,在卫谦心目中,他便是阻碍卫悠成事的最大障碍,既然卫谦有心杀他一次,同样也会想方设法杀他第二次。沈思当然不会坐以待毙给卫谦机会杀掉自己,他甚至冲动着想要一刀砍下卫谦的人头以慰姐姐、姐夫在天之灵,但他知道,杀卫谦不急于一时,留下卫谦这条狗命,说不定还能派上更大用场。

    兵符在手,沈思已经掌握了要挟卫悠的把柄,不需要再低三下四拿昔日情分去换取卫悠的怜悯了,之所以在卫悠面前说那些话,也是专门说给卫谦听得,不错,他就是想要激怒卫谦。身处卫氏兄弟的势力范围,想做什么都不容易,可一旦出了军营,就是他沈思的天下了。沈思原本的计划是引着卫谦像从前一样追杀自己,这杀人的勾当自然不用卫谦亲自动手,但有了前次的教训,卫谦在得手后一定会谨慎地亲自检查尸体,只消在他近身时抓住机会一举将人擒住,将来是杀是剐,就全凭自己高兴了。

    谁知还没等沈思实施自己的计划,卫谦反倒主动送上门来了。那碗动了手脚的补药沈思根本没喝,全都借着转身的机会偷偷倒进了桌子底下的漱盂里,晕倒在地自然也是装的。

    卫谦万没想到沈思不但清醒着,而且是生龙活虎的,这一遭他着实是低估了沈思,明明胜券在握的机会,反倒被人给利用了,这叫他气恼之余更有几分羞怯,恨不能立时将沈思剁成肉泥。

    此刻卫谦的性命就掌控在沈思手里,他的属下一个个持刀在手,却不敢贸然上前,有心抢人,又唯恐会误伤到卫谦,最后只能站成一圈,铁桶般将沈思严严实实围在了中间。

    沈思左右看了看:“全都让开,否则就别怪我这把匕首对三公子不利了。”

    那行人互相交换着眼色,稍稍后退几步,却没敢依言让开。人已然是落到沈思手里了,若再再放虎归山,岂不是任人鱼肉了。

    见说出口的话没人肯听,沈思不慌不忙手腕一转,匕首刀刃朝下,带着寒光向卫谦手腕挥去,“唰”一下,精准挑断了卫谦的手筋。手法之快,直待他收回匕首卫谦手腕的伤口才绽裂开来,大股大股浓稠的鲜血汹涌而出,可怜他两条胳膊都不能动,连捂住伤口止血这种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到。

    卫谦疼得忍耐不住,“哇哇”大叫道:“沈思!小人!我大哥有眼无珠信错了你,还一心维护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我只恨当初没能连你一起杀掉!你听着,你今日最好一刀杀了我,否则我定会叫你死得比你父兄还要凄惨百倍!”

    不等他说完,沈思反手又是一刀,将卫谦另一只手的手筋也挑断了,白花花的皮肉翻开,好像小孩的嘴唇,整只手掌破补丁一样耷拉着,鲜血淋漓。

    匕首沾了血,沈思提着在卫谦衣襟上蹭了蹭,又对卫谦的手下说道:“诸位也都看见了,你家三公子这双手已然是废了,诸位围在这不肯散去,是想再观赏一番我如何斩断他的双脚双膝吗?”

    瞬间的大量失血使卫谦渐渐意识昏沉,几乎站立不稳,那些手下一时没了主张,吓得屏气凝神再不敢轻举妄动,沈思押着卫谦前进一步,他们就顺势后退一步。

    沈思生恐再拖延下去会横生枝节,于是收敛起笑意目光一凛:“我与卫三公子是私仇,夕日他心怀歹念,残害我胞姐、姐夫,今日我便一刀杀了他也不为过。但我与伯龄毕竟兄弟一场,为着这份情谊,我也会暂且留他弟弟一条狗命,你们先且让路,待我安全脱身之后,定会信守承诺释放你家三公子,如果不让,那也只好争个鱼死网破了,我有得是耐心,可以一点点将他剁掉四肢、挖去眼耳口鼻、做成人彘慢慢赏玩。”

    跟随着卫谦前来的皆是心腹,都知道沈思所言非虚,无论如何,谁也不敢拿卫谦的性命去冒险,思前想后只好乖乖让出了一条通路。沈思屈指含在口中,打了一声唿哨,不多时,他的坐骑战风便如一道黑色闪电般冲入人群,扬起前蹄嘶鸣着立在了沈思身侧,沈思单手提着卫谦的腰带翻身上马,脚尖轻轻一点,战风凌空跃起,四蹄如飞带着一股烟尘转瞬间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那边厢晋王正同几名将领在中军议事,他接连几日都没睡好,坐在椅子上不禁有些晃神。面前的桌案上摊着羊皮地图,用花花绿绿了的颜料描画出了晋原的山河城郭,其间还充斥着各种战略相关的特殊符号,身边人激烈争论着什么,可他丁点也没听进去,反而觉得异常聒噪。

    门帘窸窣声响,一名亲兵躬身走了进来:“禀王爷,沈公子回来了。”

    晋王一愣,不自信地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禀王爷,沈公子回来了。”亲兵恭敬地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在“沈”和“回”两个字上加重了音量。

    晋王顿时喜笑颜开,霍地站起身来:“人在哪里?可还周全?脸色可好?是胖是瘦?”

    不想他起得太急,袖子无意间扫过桌面,将上头的纸笔砚台和茶杯茶碗一股脑全都带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被声音一震,晋王自己反应过来,立时收住脚步转过身四平八稳坐回了椅子上,又一抹脸摒去笑意,端起了王爷架子:“哼。”

    满室大小将领纷纷偷眼观望着晋王,大气也不敢出。晋王凤目一睨,轻轻干咳了一声,众人心领神会,赶紧躬身回道:“末将等告退了。”争先恐后退了出去。

    等人走光了,晋王摆摆手吩咐亲兵:“去,把沈小五给我带过来!”

    话音刚落,门外已响起了熟悉人声:“不劳大驾,我来了。”

    晋王极力板着脸,可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任他怎么揉搓脸颊,都掩饰不住由内而外的愉悦与欣喜,若不是十根指头死死抓着椅子的扶手,他恐怕早就一溜烟飞奔出去了……

    第55章 木兰辞,饮将鲜血代胭脂

    毡帘一挑,沈思笑盈盈走进大帐,帐内众人彼此交换过眼色,赶紧都识趣地悄悄退了出去。

    晋王板着脸假意不肯理睬沈思,只拿眼角偷着向外瞄了去沈思的脸色稍显有些疲惫,许是一路行得太急了,额头、鬓角处渗着少许细汗,精神倒是不错,举手投足仍旧是那个利落潇洒的英气少年。

    站了片刻,见晋王端着架子不肯罢休,沈思只好主动服软告饶道:“好了守之,确系我言而无信,迟了几日,沈思这厢给你赔不是了。”

    晋王鼻子轻轻一哼:“嗯。”总算是有了反应。

    对于晋王的冷淡态度,沈思丝毫不以为意,他大喇喇朝着晋王一招手:“守之你来看,我还给你带了份好礼。”

    毡帘一掀,只见外头坐骑上还架着个身穿锦袍的男人,头脚软绵绵耷拉着,衣服上血迹斑斑,也不知是死是活。

    “这是……”晋王一见之下不觉朝外紧走了几步,卫谦是他亲侄子,他又岂会不认得。

    沈思抬手抓着卫谦腰带将人扯了下来,朝地上胡乱一丢,又吩咐身侧的侍从道:“去,请个医官过来给他止止血,然后好生看管起来。只需保住性命即可,手腕儿上的伤就不用治疗了,由着他残废去。”

    目送着士卒七手八脚将人抬走,晋王不觉微微皱起了眉头:“念卿,你此行就是为了这个?你是想绑了他威胁卫悠退兵?”

    沈思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卫伯龄对晋原志在必得,断不会轻易退兵,我只能逼他按兵不动三个月。”

    晋王尤不放心:“念卿是否太过草率了些?我那侄子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从他对柳氏兄弟的手段足可见一斑。其野心之大,非亲情、道义可轻易左右。”

    其实晋王担忧的还不止于此,所谓哀兵必败,万一绑架卫谦的行为无法牵制卫悠,反而触怒了他,促使他来个大义灭亲,后果不堪设想。再者卫谦若是死在两军阵前,卫悠便可凭此在小皇帝那里记下大功一件了。

    沈思察颜观色,隐约揣测出了晋王的顾虑,他孩童样调皮一笑,又从口袋里掏出样物件儿献宝似地举到了晋王眼前:“一个卫三固然压不住卫伯龄,只不过我还有这个!”

    晋王定睛一看,沈思手中所持竟是朝廷调动兵马用的兵符,他不禁大惊:“此物你如何得来?”

    以卫悠行事的小心缜密,这等贵重物件儿必然不能够轻易落入旁人之手,晋王深怕沈思又不顾安危以身犯险了。

    沈思倒是一派轻松:“如何得来?自然是偷来的,你再想不出伯龄将它藏在了何处!卫伯龄竟然将它藏在了腰带夹层里,亏得被我无意间摸到了,否则就算翻遍军营内外也注定徒劳而返了。”说到自己此行的收获,沈思言语间止不住得意,“就算伯龄不顾念我们昔日的同窗之情,可我如今一手握着事关他锦绣前程的兵符,一手握着他亲生胞弟的小命儿,难道还不能迫使他遵从了我的意愿?”

    闻听此言晋王凤目微抬,眼珠儿斜斜地瞄向沈思:“你说这兵符……藏在卫悠腰带的夹层里?”

    沈思并未体会出晋王话里的弦外之意,犹在沾沾自喜着:“可不,害我好找,之前我有猜到以他的性子可能会将兵符随身携带,却没想到是藏在这么一个隐蔽的所在。”

    “你说这兵符藏在卫悠的腰带夹层里?”晋王拖着长音又将问话重复了一遍,还着重点出了“腰带”二字。

    沈思一时不解其意,傻乎乎望着晋王,足足老半天之后才恍然大悟:“噢……”他为人处世向来坦荡,根本无需刻意避嫌,“便是‘腰带’又如何?当日我二人可是彻夜把酒叙旧,醉后又同榻而眠的。若非如此,我又哪来机会探知到兵符的下落?你也无须心生妒意,自十二岁红崖顶上初相识,我与卫伯龄便是这般相处了,任他以兄弟之情待我也好,添了旁的私心杂念也好,我不照样偷了他的兵符劫了他的弟弟?卫守之你且听了,我这厢若是开科取士,您老人家怕是早已高中状元了,又何必同些个秀才、童生较乎高下。”

    晋王听得明白,这分明是沈小五的表白之语,在沈思心目中他是高高在上万中取一,其余人不过是流水的过客,芸芸众生……如此想来倒着实让人受用:“那此一行姓卫的‘秀才’可曾难为过你?”

    “万幸他对我尚存着些旧情谊,故而不曾有任何刁难……”说着话沈思“噗嗤”一声自嘲地笑道,“守之,许是跟你相处久了,我如今竟也同你一般厚颜无耻起来了……”

    吃过晚饭,沈思独自去了关押卫谦的偏帐。帐子四周遍布看管的兵丁,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围了个密不透风。

    走进帐子,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干稻草,当中立着一根粗大的木桩,卫谦正倚着那根木桩席地而坐,他四肢瘫软脸色青白,头颈有气无力地耷拉在胸前,丁点不见了之前的盛气凌人。照沈思吩咐,医官替卫谦仔细包扎了伤口止了血,却并为涂抹任何接骨续筋的药物,卫谦这双手十之八九是要废了,别说舞刀弄剑,只怕连提笔写字也难如愿了。

    听到脚步声,卫谦虚弱地撩起眼皮向上望去,待到认清那张逆着光脸是沈思,他重又垂下头去,嗓音嘶哑地骂了句脏话。

    地上摆放着一小碗水和两个焦黄发黑的馒头,水是满的,馒头也未曾动过。为防止犯人蓄意逃走或是自杀,盛装食物的容器都是木头做的,看起来笨拙而肮脏。沈思伸出脚尖踢了踢木碗:“怎么,想绝食吗?”

    卫谦恶狠狠瞪了沈思一眼,白眼球上布满了血丝:“沈念卿,有种你就一刀杀了我!”

    沈思背过手去盎然而立:“笑话,阶下之囚有何资格寻死要活?我顾及你大哥颜面,没拿铁链栓了你拖到外头扮猪扮狗,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无耻小人!”卫谦愤而朝着沈思的方向啐了一口,“枉我家兄长还处处维护于你,不许我伤你分毫!有本事就两军阵前明刀明枪地来,使出这等阴毒诡计算什么英雄好汉!”

    沈思微微皱起眉头凝视着卫谦,继而勾唇一笑:“卫叔远,两军阵前明刀明枪,你已然是我手下败将了,至于今日之事,计较起来也是你先心存着歹念要谋害于我,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想杀我,呵,我又何尝不想将你碎尸万段!”沉默片刻,他语气止不住悲凉起来,“我沈思向来言而有信,三月之期伯龄若肯按兵不动,我必会将你活着送去见他。到那时你照样做你的卫家三公子,金枝玉叶锦衣玉食,反正大把人伺候着,废了双手又何妨?可我沈家满门老小,却是黄泉一路不回头了。狗皇帝昏庸无道,奸佞小人助纣为虐,一个个忌惮我父沈威功高盖主,污蔑我兄弟以下犯上,好好好,就当我们父兄几人是不懂变通不容于世,可我姐姐、姐夫还有那个未出生的孩子呢?他们何罪之有?”

    沈思越说越激动,握着剑柄的手渐渐收紧,骨节捏得咯咯作响,终于,他抑制不住拔剑而出,一道寒光直袭卫谦头顶上方半寸处,只听“当啷”一声,木桩被齐刷刷拦腰斩断,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连同卫谦的半截发冠和一缕头发。

    收剑入鞘,沈思大步走向帐外,边走边对守在门口的两名士兵指示道:“去,把他的嘴掰开,馒头和水一滴不剩全都灌进去!务必让他‘好好’活着!”

    帘子重重落下,遮住了外头明晃晃的太阳光,帐内“唰”昏暗下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霉烂味儿自角落里悄悄蔓延着。

    卫谦应是累极了,脑袋缓缓垂了下去,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闭着眼坐在那艰难地喘息不止。透过又乱又脏、长短参差的头发,依稀可见他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似乎在叹气,又像是在笑,神色极为古怪,诡异之中透着一丝悲凉……

    回到寝帐,侍从已经早早备好了沐浴用的热水和干净衣物。这些日子以来沈思每天都是精神紧绷的,如今猛一松懈下来,顿感身心疲惫异常,整个人泡在水里昏昏欲睡,动也不想动。

    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不紧不慢四平八稳的,沈思不用睁眼去看也知道是晋王。他懒洋洋往浴桶边缘一趴,只将肩膀和后背晾了出来。脚步声越来越近,转过屏风,停在了浴桶近前,片刻功夫,一双手按在沈思肩头娴熟地揉捏了起来,指端力道掌握得刚刚好。

    沈思舒服地“哼”了一声,抿嘴笑了。晋王偏过头去看看他,小声逗弄道:“你这野猴子,在笑些什么?”说着话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心里高兴,自然是要笑的。”沈思转回身,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儿,“那你又在笑些什么?”

    晋王学着沈思的语气:“心里高兴,自然是要笑的。”

    沈思夸张地咂么了两下嘴唇:“伺候人也高兴?”

    晋王点点头,笑得愈发意味深长:“若能日日如此,朝夕相对同塌而眠,饮酒对弈赌书泼茶,便是拿天上的神仙给我,我也不换的。”

    沈思想了想,忽而勾起嘴角露出个孩童般顽皮的笑容:“别的换不换暂且不管,你倒是需要先换上一张足够结实的床。”

    晋王“噗嗤”笑出了声:“虽说三十如虎四十如豹,可上次折腾得床栏断裂之人却并非本王啊。”

    沈思毫不知羞:“谁说你了?我也该当是龙精虎猛的年纪了。”

    “小五啊……”晋王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总是有办法教我开怀!”

    正说着话,帐外有人声传来:“启禀王爷,前线一千五百里加急奏报。”

    晋王继续帮沈思揉捏着肩膀,随口应道:“进来回话。”

    窸窸窣窣一阵轻响,有人来在屏风背后单膝跪拜道:“禀王爷,鞑靼南犯,葭州失守,敌军直逼榆林卫,西北一线告急,请王爷速速派兵增援。”

    不等晋王开口,沈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葭州守卫金福禄现下如何?”

    下属略一迟疑,低声答道:“生死未卜。”

    晋王轻轻拍了拍沈思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继而又朝外头吩咐道:“下去吧,即刻召集众将领到大帐议事。”

    “是!”那人领了命,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跪在屏风外头迟迟未曾离去。

    见此情形,晋王眉头渐渐锁紧,心中已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还有何事?”

    “回王爷话,晋阳另有急报……”手下沉吟片刻,吞吞吐吐道。

    第56章 秋霜起,经年尘土满征衣

    “还有何事?”晋王语气不急不缓,神色泰然自若,只是扶在浴桶边沿的大手却不自觉攥紧了几分。如今的晋原兵荒马乱烽烟四起,每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都绝不可能是好消息。

    负责传令的下属“咕噜”吞了口吐沫:“是……绯红郡主……”

    “呼”晋王长长吐出口浊气,忧虑心焦变成了百般无奈,“怎么,可是那丫头又闯祸了?”

    隔着一道屏风,下属没办法揣度主子心意,只好硬着头皮据实奏报:“听闻葭州被围,郡主即令孙长史调遣一队兵马前去驰援,因涉及军机要务,又无上令,故长史大人不敢妄动,郡主遭拒之后十分恼火,便对长史大人说……说……”

    一句话支支吾吾的实在恼人,连沈思也忍耐不住,左右享不得清闲了,他索性起身扯过件素白中衣胡乱一裹,走到桌案边翻开地图细细研究了起来。葭州只是晋原西北边陲的一座小县城,县内山丘连绵,人口不足万户,守兵也只千余,一旦葭州失守,那位于其南北两翼的吴州和神木堡也难以保存,金葫芦是个死心眼,为顾全大局必不肯轻易后撤,兵微将寡,困守孤城,只怕凶多吉少……

    晋王又怎会看不透沈思的心思,他一边拿起干布巾走到沈思身后帮忙擦着湿发,一边催促下属:“只管说下去!”

    静默片刻,那人鼓起勇气开口道:“郡主说……她与金福禄已私定了终身,且行过夫妻之实了,若长史大人不能平安解救出金福禄,她……她……”那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腹中孩儿一出生便没有爹爹了……长史大人深知事关重大,不敢欺瞒王爷,故特来……”

    “胡闹!”晋王一掌拍在桌案上,直震得杯盏乱颤,“简直无法无天了!”

    这话倒使沈思原本紧紧蹙起的双眉暂时舒展开了,在脑子里遐想一番郡主编瞎话时自以为精明实则破绽百出的娇憨模样,他忍不住“噗嗤”乐出了声。

    见沈思脸上现出些许笑容,晋王的满腔怒火也随之泄去了大半,他先是假意瞪了沈思一眼,又没好气地吩咐道:“罢了,即刻着人告知孙长史,就说郡主癔症发作迷失心智,须得禁足府中严加看管才是。还有,那丫头贼得很,为防她使诡计偷跑出去,连门窗也要一并封死了,吃穿用度每日只定时送进去便可!”

    打发掉下属,晋王苦笑着摇了摇头:“唉……真是儿大不由爷。”

    沈思调皮:“难道不是‘养不教父之过’?”

    晋王继续帮沈思擦拭着起发梢滴滴答答的水渍:“你还有脸说嘴?若非你在街上捡了个金葫芦银葫芦的回来,也不会引得绯红疯疯癫癫满口胡话,我这为人父的确有过错,可你这‘义兄’也难辞其咎!”

    说到金葫芦,沈思的脸色又渐渐凝重了起来:“守之,你有何打算?”

    晋王凤眸眯起,一时间竟沉默无语了。半年多来纷扰不断内外交困,不止朝廷大军咄咄相逼,如今又遭鞑靼进犯,晋原腹背受敌,战,则兵力分散威势锐减,和,则横遭刁难处处掣肘,退,则尊严扫地身家尽毁,无论如何是没有胜算的。即便有沈思煞费苦心以身犯险挣来的三个月,可若这三月之内不能彻底摆脱困局,摆在他面前的仍将是一盘死棋。

    不多时,军中诸将便聚齐在了议事的大帐之中,榆林卫已破,葭周失守,敌军下一步到底是直取延州还是横扫汾阳都未可知,眼下形势之紧迫、境况之危急,众人皆心知肚明。

    有人提议干脆助鞑靼人一臂之力,任由其顺利取道南下攻入中原,以使朝廷方面分身不暇,而晋军正可以藉此机会休养生息,也有人主张假意与鞑靼联手,定下一纸协议,承诺他日鞑靼若然攻下大周,晋王便与鞑靼大汗分东西而治。然而更多人并不甘心向鞑靼作小服低、垂首帖耳,大周天朝上邦,一城一池一草一木都是祖宗留下的基业,身为汉家子弟又岂可做出这等背祖弃宗猪狗不如之事?

    可这些集聚在心底的义愤却被理智死死碾压着,谁都知道,对如今的晋军来说,除非能速战速决一举击溃鞑靼的侵袭,否则战事一旦陷入胶着,不用等到朝廷出手,他们自己就会先行被自己拖垮。这些将士也有父兄、妻女、子侄,他们不怕喋血沙场,马革裹尸,他们怕的是大半辈子抛家荡产南征北战,最后换来的不是千秋功业,万丈雄襟,而是身败名裂骨肉涂炭。

    烛火铮亮,照得帐内恍若白昼,可每个人脸上却分明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争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激愤的,暴躁的,沉默的,笨拙的,消极的,麻木的,你来我往喋喋不休,每个人都在试图说服别人,其实更是在说服自己。偶尔一两声仓鸮的细尖鸣叫从营地后方传来,在两侧山谷间不断回响,无端端平添了许多悲凉之意。

    沈思坐在晋王下首,只消一抬眼就能看到晋王的侧颜,透过那张喜怒无形、处变不惊的面容,他能很清楚地猜测到晋王在想些什么。毕竟他们都怀有同样的豪情夙志,都经历过同样的戎马少年。乘我大宛驹,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归根究底,这场战争因他而起,于公,他是晋王义子,本该身先士卒死而后已,于私,他是金葫芦的兄弟,兄弟有难,他理应刀山火海一往无前,更何况能与鞑靼人在战场上交手,对他而言也算乐事一件,在他心中有一团火焰,从不曾熄灭。

    沈思轻轻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渐渐的,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消失了,抱持着各种不同态度的人也都消失了。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他还是个总角小儿,被哥哥们带着站在烟尘滚滚的校场边看沈家军操练战阵,眼前是战旗被风翻卷得猎猎作响,耳畔是铠甲相互撞击发出锵锵之声。他依稀又听见了父亲在教导哥哥们:“凡战,以力久,以气胜,合军聚众,务在激气,气实则斗,气夺则走……”

    没错,两军阵前士兵能舍生忘死奋勇杀敌,靠的就是这股“士气”,设若“士气”没了,也就必败无疑了,此时晋军最最需要的,正是“士气”二字。

    透过一片虚空,他问父亲:“阿爹,士气又从何而来?”

    父亲循循善诱道:“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焚舟破釜,投之于险,置亡地然后存,陷死地而后生。”

    是啊,该当要到焚舟破釜的时候了,且有些事非他不可。

    再睁开眼睛,沈思已打定主意,他清了清喉咙,朗声说道:“诸位,沈思冒昧……”

    霎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他,那些目光中有质疑有期许有敬服有抵触,当然还有一道饱含着深情与慈爱的目光,毫不掩饰落在他的脸上,热辣辣的,直暖到心里。

    沈思站起身来,从容不迫开口道:“行军打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瞻前顾后只会延误战机损毁士气,为今之计应该出其不意迅速发兵,一举击溃鞑靼人夺回葭州,如此不但可以鼓舞军心,还可震慑朝廷上下。”

    话音未落,不知哪个小声嘀咕了一句:“说得轻巧,谈何容易……”

    一向正直坦率的詹士台顺势说道:“末将对公子的想法深表赞同,但此举实在太过冒险,我军士卒数月来奔波征战疲累不堪,面对鞑靼精锐铁骑毫无优势可言,冒然应战若能成功便也罢了,万一失败,损兵折将暂且不说,还会引来鞑靼更加疯狂的反扑,到那时恐怕再想行缓兵之计,也不能够了。”

    其余人纷纷附和:“正是,我等何尝不想痛快一战?然无必胜把握,谁敢担此重则?”

    “我敢!”不待他人提出疑虑,沈思已先行下了重招,“我愿立军令状,白纸黑字,军法在上,沈思此去半月之内必夺回葭州,如若食言,提头来见!”

    霎时间大帐内一片寂静,众人无不在偷偷窥视着晋王的神色,按说晋王该是要出言制止的,可等了好半天,晋王完全没有半点反应。

    沈公子在晋王心里占多少分量,晋军上下尽皆看在眼里,沈公子的言辞便是王爷的言辞,沈公子的所为便是王爷的所为,沈公子的性命就是王爷的性命,如今沈思拿自己的人头立下军令状,无异于是晋王把自己的命压在了这一战上,君主尚且如此,身为臣子的,哪里还有畏缩不前的道理?

    片刻之后,在座诸将纷纷起身拱手:“末将愿助沈公子一臂之力!末将愿听公子调遣!末将愿做先锋马前效力!”

    沈思这才回头望向晋王,恰好晋王也在看他,四目相交,二人各自莞尔一笑,此时此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君高枕无忧,我便平安喜乐……只是这笑容背后,又蕴藏着万般艰涩,个中酸甜苦辣,不足与人言说……

    议事直至凌晨方告一段落,来不及多加温存,沈思便点齐人马匆匆上路了。

    出了解州,队伍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只用三天时间便赶到了汾阳府,稍事修正过后,又一路向永宁进发而去。沿途他们不断打探着葭州的消息,然而所获结果都与在解州听到的并无二致,所有人都知道鞑靼人杀来了,葭州失守了,可从始至终,没人见到过从葭州逃出来的一兵一卒。

    沈思始终不愿相信葭州已全军覆灭,在他心里还留存着一丝侥幸,他记得他给金葫芦讲起过汉将赵破奴的故事。赵破奴是霍去病麾下的鹰击将军,曾在与匈奴左贤王一战中遭遇伏击惨败被俘,然而他并未因此羞愤自裁,而是花了三年时间,又成功从匈奴逃回了大汉。大丈夫者,能屈能伸,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他希望金葫芦记得这个故事,希望金葫芦也能像赵破奴一样,拼尽全力去保存自己的性命。

    夜间队伍行至临县境内,前方开路的军士忽然来报,说途中遇到一名少年,自称是葭州守军,想要求见沈公子。身侧卫兵疑心有诈,正欲出言相阻,被沈思一摆手制止了。

    很快,一名少年被带到了沈思马前,看模样只有十五六岁,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上糊满污垢血迹,脏兮兮辨不本来面目,少年身后还背着个硕大无比的行囊,看去沉甸甸的,坠得他一直佝偻着脊背。少年见了沈思,“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怯怯问道:“敢问……您就是沈思沈公子吧?”说完不待沈思回答,他已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在下葭州守军刘小狗,拜见公子。”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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