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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安逢竹马 作者:明今狐

    第6节

    夏安逢轻声道:“他们是我大哥夏锋派来的杀手,适才我追问过,他们的目标只有我一人。”他目光放在眼前步步逼近的黑衣人身上,声音越放越轻,“你慢慢后退,且站远些。待会我吸引他们注意力,你切记抓住机会,从边上绕过,他们心思都在我身上,不会分神去抓捕你——只要跑进洞中,我做下的记号你是认得的。顺着路走,罗小棠会在外面接应你。”

    他们幼时玩躲迷藏,最爱用三叶草做标记,指引对方在诺大的定国候府寻着自己的下落。夏安逢此时轻轻巧巧将往事提起,却是用在生死离别的最后关头,眼神竟然还是带着笑的。

    卜璋白看着他,不过是短短数月功夫,他与夏安逢之间的感觉一变再变;此刻这个说着要用生命保护他周全的少年,眼神温柔沉定,竟然再不复他记忆中嬉笑贪玩的孩子模样。

    他应该是要脱身而去,放夏安逢一人送死的。他还有当年的真相未解,他还有血仇未报。

    夏安逢是夏遵的儿子。

    晚霞的余光,透过山间渐起的薄雾,向这块死地投射下来。光线似被山风吹拂得发冷一般,歪歪斜斜,照在夏安逢暗红色的长发上,焰红似血。

    夏安逢将卜璋白往榕树后一推,自己跨前一步,持剑长笑:“既然碰上了,今儿小爷就跟你们玩玩。只是你们千万要分清楚谁拿大头,谁拿小头,别到了最后,为了分赃不均争斗起来,冤枉出了这许多力气。”

    他说这些话不过是拖延时间,把那些人的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

    眼角余光瞟了眼旁边,卜璋白似乎吓傻了,直直贴在榕树旁,动也不动。

    夏安逢心里焦灼,他逃不出去,至少要让小白平安。他“嘘”了一声,手背在身后,冲卜璋白拼命打手势,要他躲在视线死角,找机会跑出。卜璋白充耳不闻。

    不等夏安逢再有机会做第二次手势,已然逼近身前的黑衣人,直直扑将上来。小侯爷只得抬剑应战,兵器交接,在空中迸出火星。那几人闷头不响,只管往夏安逢要害攻击,不多时,夏安逢脸上、手上、身上都中了几刀,鲜血顺着新创口不断渗流下来。

    他已经凭借天生的直觉与敏捷身手避开了好几处致命攻击,但总归有气力不济,回身不足的时候。眼见一柄长刀已朝他喉间劈来,夏安逢才刚刚转过身避过心口一刀——这个转身,刚刚好把自己毫无防备的脖颈,送上门去给人砍杀。

    完了。小侯爷眼前一花,走马灯的开始回想自己单薄的十几载人生。

    他等着鲜血自脖间喷洒而出的景象,数着自己还剩下两次吸气、还是一次吸气的功夫?

    “铿锵——!”玉石交击的脆响,随即是一个沉重物体砸落地面的声音。

    空气里馨香四溢。

    长刀被横空砸来的手炉砸偏了一寸,自夏安逢颈边斜斜划过,将他左肩砍出一大片殷红血迹。

    一击不得手的黑衣人暴跳如雷,猛然扯出嗓子,对同伴凶狠的指着刚刚将手炉用力掷出的卜璋白:“把那小子一并解决掉!!”

    两名黑衣人闻声停住进攻夏安逢,转身朝卜璋白扑了过去。

    夏安逢左肩受伤,身形摇摇欲坠,一咬牙,不顾眼前刀光乱冒,硬是从阻挡着自己的包围圈中冲了出去,身上脸上又多了几处伤口,他完全不顾。

    扑到卜璋白身边,他急急推他:“小白!你在做什么!快跑!!”

    卜璋白道:“是我连累了你……”

    他眼见夏安逢身后,泛着白光的杀招已然杀到,小侯爷浑然未觉,只紧紧的盯着他。卜璋白抬起双臂,紧紧搂住夏安逢脖颈,“夏安逢……”

    “什……”

    “你不该来找我的。”

    夏安逢脚底一滑,被卜璋白搂抱着,重心急遽下坠,堪堪避过身后那一刀划过。然而他也再没有力气,挣扎着重新再立起身来——头顶风声呼呼作响,卜璋白抱着他,身形一歪,两人自崖边垂直坠落下去。

    山风如刀,自两人如断线风筝般急遽下落的身躯上刮削而过。红色长发与黛青色长发紧紧缠绕在一起,像海底枝生蔓延、无边无际的悠长水草,漫空飞舞。?

    ☆、22、崖底求生

    ?  暗夜的水面波光粼粼,月色倾洒,如一条白练横过湖面。

    黑黝黝的湖面中忽然冒出一个身影,呛咳着,双手乱拍,在水底下摸索。他看不清四周景物,只凭着本能胡乱蹚水,喘上几口气又将头埋入进去。扑通一声,一具沉重躯体被他捞在怀里出了水,一探鼻息,气若游丝,但好歹还是热乎的。

    卜璋白抹了把脸上的水,费劲的踩踏着脚底淤泥,将人往岸边拖去。

    夏安逢在下坠过程中,用身体紧紧搂抱住了他。憋着一口长气,后背朝下,两人一同坠入冰寒湖面。这水面距离山崖虽则不如看起来那么远,带着两个人的重量,一路失速而下,砸入水面的力度也堪比狠狠砸在一块大石头上。

    所以夏安逢坠湖的同时,喷出一口血雾,松开搂抱住卜璋白的四肢,整个人晕死过去。

    入水瞬间,卜璋白眼前一黑,双耳轰隆作响。身上一直紧密环抱的力度消失了,冰寒刺骨的湖水浸入口中、鼻中,五脏六腑都承受着失压的巨大迫力。他挣扎着浮上水面吸气,然后不顾一切下沉到湖中捞夏安逢。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运气很好,夏安逢就沉在离他不远的正下方,湖底的水草在腿脚处晃来晃去,居然没有将人缠绕住。

    他抓住夏安逢的脚,粗鲁的把人拖上湖面,然后咬着牙,使出吃奶的劲头,抱住晕死过去的少年腋下,像拖一袋死沉死沉的麻袋,将人一鼓作气拖到了岸边。

    脚一踩到实地,方才那股豁出一切的气势顿时散去,卜璋白双膝一软,就靠着夏安逢胸膛倒头晕厥。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洒入山涧,拂在卜璋白紧闭的双眸上,活生生冻醒。

    一睁眼,立刻翻身又去探夏安逢鼻息。夏安逢还晕死着,浑身冷得发抖,额头又烫得惊人。那股游丝若有若无的,拼命维系。

    卜璋白抬头看看掉下来的悬崖,已经成为了一线天,看不清上面的光景。夏安逢伤势未明,贸然拖动他可能会加剧恶化;但也不能继续逗留在这个地方,若是那些蒙面杀手下来找人,撞上了他们仍然是个死。

    “赌命吧。”他将昏迷着的红发少年额前散发拨开,轻轻的道,“如果救不活你,我便陪你……”陪你怎样呢,陪你去死,还是陪你一段时日?他没能把话讲完。

    夏安逢愿意舍命救护他,他给付不了同等的回报。

    落过水的衣裳经过半夜,仍然湿漉漉的,卜璋白手撑地面爬起身,沿着岸边寻找可以隐藏身形,离湖边不算太远的山洞。

    初春的清晨,又是山涧湖边,风吹起来格外透骨,卜璋白一厢走,一厢不断哆嗦发抖,两条腿像踩着棉花般无从着力。

    他硬是片刻也不肯停,咬着牙,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将诺大湖边走了个遍,终于寻着一处开口仅能容纳一人进出、旁有大片枝蔓野草覆盖遮掩的洞穴。

    他折返回来,脱下自己衣裳,绑在一块捡拾来的大块木板上,将夏安逢放置其上。咬着牙,走两步顿一步,走十步歇一口气的,将夏安逢拖运到洞穴旁,再花一炷香功夫,将人推进洞。做完这一切,白皙手掌上磨出了大片血泡,虎口处鲜血淋漓。

    他看着自己双手笑了笑,这副光景,莫说做文章了,提笔都很艰难罢。

    也顾不上许多,又跑出去找东西接水。

    夏安逢迷迷瞪瞪间,只觉得眼前万千重影,晃过来晃过去。

    一会儿是父亲定国侯严厉的面庞,叮嘱他要勤学武技,不可一日荒废;一会儿是夏锋持剑逼杀的身影,口口声声要他死于非命;一会儿是罗棠拍着他肩膀,勾肩搭背的说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一会儿是卜璋白扑在他身上,哀哀切切的喊夏安逢你不能死,你还要送我进京……

    他出了一身冷汗,又冒出一身热汗,全身像被火焚一样难受,嗓子眼里干燥得冒烟。

    突然唇边多了一点凉冰冰的东西,碰了碰他口唇。夏安逢昏昏沉沉,下巴被捏开,有什么人粗鲁的将那凉冰冰的东西灌入他喉咙,——夏安逢哇的一声,闭着眼全部吐了出来。

    清水顺着少年仍然未干的长发、面颊、下巴,一直流到衣裳上。卜璋白用荷叶端着的半捧水,大多半被夏安逢呕了出来。他单膝跪坐在夏安逢旁边,自己干渴得嘴唇开裂,怔怔望着被地面吸食干净的宝贵清水。

    他委实没有力气,再走到湖边去打一次。

    夏安逢的高烧还在持续,没有草药,如果他再不喝些水补充体力,只怕这个晚上根本熬不过去。

    荷叶中还残存了约莫两小口的清水,不能再冒险让他自主吞咽。

    卜璋白将荷叶倾斜,将水全部含入口中,再俯身靠近夏安逢。

    长长的睫毛如受惊的雀鸟般轻轻颤动,柔软冰凉的唇覆住夏安逢,一点一滴将清水哺渡过去。他做得很细心,一次不过渡去两三滴,等清水顺着夏安逢口腔缓慢滑落下肚,再继续渡去剩余。

    病急乱投医的方法居然起了效用,夏安逢一滴不剩的将他渡过来的清水吞咽下肚。好像还意犹未尽,下意识伸出舌尖,往还未离开的人唇瓣吸吮舔舐。

    这种舔吻就像婴孩对母亲一般,是出自本能的依赖,不含丝毫情//欲//,甚至像小奶狗的啃舔。卜璋白却在猛然被他舔//吻//上来时涨红了脸,立刻抽身退开。

    他将方才探路时找着的两块打火石掏出来,学着书中看来的方法,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打。打到二十多次,终于在干涸的枯枝上燃起了一缕袅袅青烟,如获至宝将枯草覆盖其上,慢慢将火燃了起来。

    洞里终于有了光亮和温暖。

    他非常谨慎,为了防止被人察觉到亮光,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洞窟口重新做好遮盖,从外面看来就是杂草丛生,同四周景色融为一体。烟气也尽量捂在了几块砖片后方,虽然几度呛咳出眼泪,那热量还是暖烘烘的传递到躺在旁边的夏安逢身上。

    红发少年的身体渐渐不发颤了,嘴唇也由最初的死白,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只要退了烧,就勉强算有一线生机。

    卜璋白守在他旁边,拿衣袖给他擦拭额间、发际沁出的虚汗,心里想,肩膀和其他各处的外伤是处理包扎好了,却是不知道他内伤沉重否?现下也不敢翻动人,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听天由命罢了。

    火光在脸上忽明忽暗的跳动,卜璋白守着守着,头慢慢栽下去,又蓦然惊醒。到后来双眼皮沉重得就像有石块压住一般,实在是撑持不住。他索性侧身躺下来,微做犹豫,到底还是伸手搂住夏安逢,两人如同幼时一般脸贴着脸,沉沉睡去。

    夏安逢是半夜恢复意识的。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卜璋白才刚刚陷入昏睡。

    红发少年懵懵懂懂的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自己身处何地。鼻端有淡淡烟气萦绕,身后暖洋洋的,卜璋白虽然是初次起灶,却起得非常巧妙,火燃了一个时辰还未全然熄灭。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将眼神重新聚焦,看清了与自己面对面躺着的人。

    清俊而苍白的脸,透着不自然的潮红。交错的气息热乎乎的,呼吸短促而断续,眉头紧紧蹙着,不知在做什么梦。

    他身下垫着卜璋白的外衫,卜璋白自己只穿着一件被泥水与灰尘浸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里衣,浑身都在发抖,但是昏睡着的人似乎感觉不到自己正在失温。

    夏安逢略微活动了一下四肢,有几处骨节开裂,疼得少年英武的脸顿时扭曲成一条奇形怪状的线。

    他忍着疼痛,将自己短袄解开——里面是一件状似轻薄、实则用几根天蚕丝编织而成的护体丝衣。若不是这件卫国公府的家传宝衣护身,就算山崖到水面的距离并不是预想中的万丈深渊,那么大的冲击力度,只怕他五脏六腑也早就碎成了渣渣。这件价值万金的衣物也就此报废,碎成了一条条挂在他身上。

    想想在流云观中同罗棠用猜拳方式,决定了自己来做诱饵,结果被他不由分说塞了这件天蚕丝衣——夏安逢几乎要感激涕零,罗三公子多年在民间和道上晃荡的经验了。这九死一生小命得保的机缘,和这破得不忍卒睹的富贵战衣,估计要拿下半辈子偿还才结得清。

    他将短袄脱下,再将已经失去功效的天蚕丝衣脱下,赤//裸//着上身,把卜璋白抱到火堆旁,动手解他里衣。

    “穿着衣裳,失温会更快啊,”边轻手轻脚给他褪去衣物,边小小抱怨,“怎么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解开里衣,发现卜璋白颈项处用一根细而坚韧的牛皮绳,拴挂着他姑母从禅寺里为他求来的平安锦囊。天青色的锦囊外侧被水浸湿,露出里面平安符的形状来,所幸布料质地上乘,好似并未完全浸透到内中去。

    夏安逢本想替他将锦囊解下,但看他贴身保管,连衣衫湿透都不舍得将其取出的模样,也知道这唯一的亲人为他求来的平安符,在他心中分量有多重要。便任它挂在那里,只凑近火堆,帮着尽快烘烤干透。

    卜璋白被褪了上衣,光裸着脊背,冷得弓起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着,竭力朝夏安逢怀里缩去。

    他身体本就比夏安逢瘦削,往夏安逢怀里一蜷缩,刚刚好窝成一满怀。长长的青丝铺满夏安逢双臂,两人裸//露//的肌肤相亲,温度彼此传递,就连心跳,都因紧贴对方而逐渐趋成了一个频率。

    从未碰触过异//性//身体的小侯爷,抱着同为男儿身的卜璋白,心神不知如何微微荡漾了起来。眼前暧昧亲//昵//的情境,俨然成为了花烛洞房梦的延续。

    痴痴怔了一回神,红发少年突然醒悟过来,呸呸呸,连连咒骂自己胡思乱想。

    他搂抱着卜璋白,看顾着火,待烘烤在柴枝上的衣物干透,取来披覆在卜璋白后背。仍然是那样抱着他,一夜未眠。?

    ☆、23、青山作誓

    ?  灌木丛里,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竖起耳朵,警觉的侧耳倾听。嘴里还嚼着草叶,红色小眼珠四下打转。窸窣声起,一个身影猛然从灌木丛中扑出,朝着兔子急扑而去。

    兔子受惊,后腿用力一蹬,从来人张开的双手下蹦跳开去,三两下消失在绿树葱郁后。

    红发少年扑了个空,立即刹住身形。

    饥肠辘辘的肚子一阵空响。他摸了摸腰间,随身佩戴的剑不知掉落哪处,取而代之的是沿路拾得的一根一头尖锐的长长木棍。打定主意一会再看见活物,不再生擒,直接拿木棍上去捅死再说。

    两天没吃东西,身手和反应都迟钝了许多,捉个野兔都力不从心。

    他回过身,往灌木丛后依靠着树身的身影走去。卜璋白靠在大树上,一双烧得昏沉,却格外明亮的眼睛静静看着他。夏安逢对他咧嘴一笑,舔了舔干裂唇瓣,抱歉道:“准头扑偏,让它跑了。不过下一次就有经验了,放心!很快我们就能吃上热腾腾肉香四溢的兔子了!!”

    他俯身蹲下,向卜璋白侧过去,示意他趴到自己背上来。

    卜璋白道:“这里没有人烟,又不认得路,你自己一个人走,出去的几率比背着我要大许多。”

    夏安逢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容易找到方向。”

    他再往后退了退,反手抓住卜璋白的手,往自己脖颈绕。卜璋白烧得无力再说第二句,任由他把自己手臂环绕上去,再一用力,背着他站起身。

    这悬崖下,除了救他们一命的不大的湖泊外,竟然全是密林。

    夏安逢烧退后,换成卜璋白发高烧,烧得浑身虚软,走起路来跌跌撞撞。他体质本就虚弱,为了看护夏安逢,把最后一点精力都用光耗尽。被搀扶着走了大半天后,终于是再也挪动不了分毫。

    夏安逢就背着他走,又磕磕碰碰走了半日。却发现越走越偏僻,越走绿色越浓郁,竟然是迷失在了这片野生林子里。

    起初从山洞出来时,夏安逢还捉了两条鱼烤来两人吃了,乐观的预测这山脉再复杂,走个一天半日也能走到大道上去。

    谁料他俩的好运气,早在掉下山崖时就一并用光;离开湖边往林中走,不仅是没寻着一条像模像样的道路,反而连回去湖边的路都寻不着了。

    没有吃食还不算最要命的,要命的是,他们走了这许久,连一条最细微的小溪也没寻着,两天两夜,滴水未进。

    卜璋白的嘴唇已焦渴得失去了颜色,夏安逢也好不到哪去,从他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就能察觉出,他也透支到了体力极限。

    卜璋白趴在夏安逢背上,垂着头,看着夏安逢脚步一深一浅,地面一颠一簸。他知晓夏安逢身上,好几处骨节受了伤,只最初简单矫正复位了一下,根本还没时间恢复。中了一剑的左边肩膀,一俟背起他,没多久伤口就重新开裂,殷红血迹一大片一大片,透过衣衫渗透出来。

    夏安逢仍然是一声没吭,好似没觉察到自己身上哪里发疼。

    卜璋白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间拴挂着的天青色锦囊,已然干透,能清晰摸到里面装着的物品形状。

    他低哑着声问:“夏安逢,你为什么总要拼死命护着我?”

    初次见面,夏安逢拉着他的手,那时个头同他一般高,晶亮的眼睛就像一只小狗,对他摇着尾巴说以后小白就是我的伙伴了;

    学堂念书,御史大夫的表侄欺他家道中落,当众辱他丧家之犬,夏安逢像一只狼崽子扑上去,跟对方打了个头破血流,回家狠狠挨了几鞭,跪祠堂跪到晕厥;

    夏锋屡屡出言不逊,夏安逢总是挡在最前面,斗嘴也好动手也好,就算给他哥揍得趴下,每次还是要强行出头;

    挖空心思要陪送他一道进京;

    明知道刺客目标是自己,还孤身来找寻他;

    掉下山崖,以身体做盾,紧紧护住他的生机;

    迷路到了茫无头绪、一连两日滴水未进的地步,还坚持要背着他步行,哪怕一身是伤也不愿放下。

    夏安逢的声音也很哑,他说:“节省力气,不要讲话。”

    卜璋白很固执,又问:“从一开始就对我这么好……——你到底图什么?”

    为什么对小白这么好?

    夏安逢背着他,脚步越来越慢,力气一点点流失。记忆中的画面却逐渐清晰。

    ——深冬的夜晚,父亲迈进大门的身影裹挟着风雪,冰冷而寒气逼人。4岁的夏安逢,张开双手跑出来迎接父亲,与夏遵眼神一触便愕然止步。

    那是从未见过的绝望落魄的面容,一进门,高大英武的身影便紧紧靠在门侧,颓然失去全部力气,久久不能动弹。

    小小孩童,仰面望着他的父亲。

    父亲就像他的神,是他与夏锋争执斗架时温暖而公正的大手,是最能信赖与依靠的大树。可是这样的父亲,在那样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像被沉重的大山压垮一般,双肩下垂,嘴唇哆嗦,一脸死意。靠在门后的表情,万念俱灰。

    夏安逢小手不断拉扯父亲裤腿,试图引起父亲注意。夏遵低下头,将目光投向他,却透过他看向无尽虚空。那一刻夏安逢简直怀疑,回来的不是父亲,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那时的他,并不能将这种惧怕的感觉表述清楚,只是一个劲拉扯父亲,撇着嘴,担心得快要哭出声来。

    忽然从父亲厚厚的狼毛大氅下,冒出一个冻得鼻子通红、脸蛋小小的身子。那是一个秀气而文雅的孩子,个头和他一般高,两个孩子蓦然打个照面,双双怔住。

    夏安逢问:“你是谁?”

    父亲像突然活过来一般,蹲下身,将那个抿嘴不言的孩子推到夏安逢面前。孩子并没有抗拒,只是身形僵硬,眼神倔强,偏着头不看面前的夏安逢。

    父亲道:“逢儿,他叫卜璋白,你俩要做一世的好朋友。”

    夏安逢注视着那个孩子秀气得如同女孩子一般的脸,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在风雪中蝴蝶儿般轻颤。他发现一向沉稳镇定的父亲,在说那个孩子名字时,声音里克制不住的温柔与坚定;方才那失魂落魄的颜色,自那孩子钻出他的大氅时,全数离开父亲而去。

    就好像他带来了最后一丝暖意,将父亲那颗死寂的心重新激活跳动。

    夏安逢道:“因为你救了我父亲一命。”

    父亲的叮嘱是一切的开始。

    然而初遇之后,同这个人亲近,和他玩耍,陪伴左右,慢慢成为了一种习惯。

    身为侯爷府唯一一个庶出的孩子,夏锋看他不起,层出不穷的花样欺负他、折磨他;夏平昌天性驽钝,自保尚难,更别提与他做幼时玩伴。

    卜璋白的到来,是一缕清风,是折射到生活中来的阳光与生趣,夏安逢所有心事和委屈都有了诉说的对象。

    卜璋白很安静,总是希望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缩得越隐秘越好,但夏安逢惹祸闯事,他总能想出办法替他圆场或减轻惩罚;夏锋几番阴毒设计,卜璋白只要在场,必能拆穿。无形之中充当了一个陪//伴//对//象与//保///护///伞///的卜璋白,在小小的夏安逢心目中,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存在。

    等到他逐渐成长,个头终于高过卜璋白的那天,夏安逢便暗暗发誓,今后要由自己来保护从小保护了自己的小白。

    他道:“而且,你一直就在我身边。你对我的好,我一直记在心里,我当然也要对你好,不择手段对你好。”

    “是不惜代价。”背上的人出神片刻,突然纠正。

    红发少年有些脸红,咳嗽一声:“你懂我的意思就行。”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攥住了他头发,不用什么力气的轻轻扯了下。卜璋白在他耳边叹气:“你真是个傻子。”

    我对你好,是因为我无处容身。

    我心有计较的待你,你却心无旁骛信我。

    夏安逢忽然止住脚步,警觉抽出腰间挂着的长棍子。此时他背着卜璋白,摸摸索索走到了一处背山阴处,眼前有一条绕山小径,自山脚直通向山峰。

    这条路先前并未走过,如果能够自这山涧底下离开,视野开阔以后,能够选择的方向就更多,说不定是条活路。

    卜璋白低声道:“怎么停下来了?”

    他很快就明白为什么停下来。

    夏安逢背着他慢慢转身,十丈远的地方,一条灰褐色相间、足有成年男人身躯那么长的野狼,眯起的眼睛里闪着垂涎的绿光,在他们停下的同时止住潜伏的步伐,高高扬起头颅,紧盯着自己的猎物。

    夏安逢开始怀疑这座山到底有多大、多深,竟然还有野狼出没。再往深处走,是不是还会遇到老虎豹子?

    罗小棠说此地地形复杂,逼他一日之内背熟路观图,然而那只包括了山脉上半截部分,谁也没料到他和卜璋白居然会掉到山崖下方来。这里地形较之上面更为曲折复杂,罗小棠自己八成也从来没有下来过。

    夏安逢想着这次如果能够活着出去,一定要详详细细给罗小棠添上这部分的地形图,向他讨取价格高昂的指路费。

    他将卜璋白从肩膀上放下,用后背推了推他,低声:“一会我扑上去和它缠斗,你就沿着这条道跑,不要回头,千万。”

    “我不跑。”卜璋白抓紧他的手。

    野狼在对面蠢蠢欲动,爪子轻轻扒拉着地面,腥臭鼻息在冷风中喷吐出阵阵白气。

    夏安逢笑:“你不跑,我们就要一起给它填肚子啦。”

    “不会的,我们能够闯过去。”卜璋白急促的说,“只有一条狼,它离队了。只要没有其他狼在,或狼群赶上来前摆脱它,我们就有希望逃掉。”

    这条狼的目光闪烁不定,虽然一直摆出要攻击的架势,却迟迟没有扑上来,好似信心不足。夏安逢留意到它颈间毛发稀松,毛皮黯淡脱色,这是匹被团队驱逐了的孤狼。它与红发少年瞪目对视,好似在斟酌进攻的时机。

    平时狼是不会轻易攻击人的,在这山涧里迷路,大概和他们一样找不着食物清水,饿得发了狠。

    这样离群的狼,既危险,又有可趁之机。

    夏安逢道:“这条狼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不需要你站在我身后鼓劲。”

    卜璋白道:“谁给你鼓劲?我是怕你心虚腿软,给它轻易结果了,它又回来追我。”

    红发少年偏过头,眼睛晶亮亮的,冲他笑:“那如果我能够将它一击必杀,证明我有言出必行的能力,你是不是要给我格外的奖赏?”

    他只是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随口说说笑话来冲淡紧张感,并没存多余心思。卜璋白却接了话,口气郑重,道:“只要你活下来,叫我做什么报答你都可以。”

    他口吻中的坚定,还隐含了别的深层含义,夏安逢一时不能听明白这承诺的分量。

    红发少年点点头,将话像烟云一样听过就放,只笑了笑:“好罢,我知晓没有我,你是半步也走不动的。那今日我们就活在一起,死在一处。”

    他转身,长棍紧紧握在手头,削尖的一端指向那条矮下身子,后腿下曲的狼,朗声道:“来来来,今日不是你吃我,便是我们吃了你,至少让一方活命吧。”?

    ☆、24、脱险

    ?  狼毕竟是狼,野性未驯,凶险难测。即便只有一只,也能凭借与生俱来的獠牙和利爪,将身无武器,又饿又渴的两个少年撕得粉碎。

    更何况,离群的狼,一般而言不是走失,而是争夺头狼失败,或者干脆就是前任败退下来的头狼。危险性较之一般野狼,远远翻倍。

    卜璋白清楚这一点,才不肯离开夏安逢左右。

    跟踪他们许久的狼露出了牙齿,开始缓慢自他们身边绕圈,寻找最佳突破点。

    夏安逢护着卜璋白,两人跟着狼的脚步绕圈,不把背后空门暴露给对方。

    两人一狼,缓慢而谨慎的对峙,彼此打量,屏息凝神。

    短短几日,夏安逢已经数次遭逢生死一线,曾经在教武场里学过的格斗伎俩,像上涨的潮汐般逐渐回流充塞脑海。“战场杀敌,生死转瞬之间。无论处于何种局势,一定要比对手更冷静,不出招则已,出手必要杀敌,再不济,令对方失去反扑能力。”

    夏遵曾经亲身示范空手入白刃的技巧,夏安逢看着他始终静立不动,直到对手持着长刀砍过来的最后一刻。眼见那明晃晃的刀刃就要砍到父亲鼻尖,武师奔扑而上的脚步,因为距离未计算准确,有了一个短暂的凝滞空隙。父亲及时抓住他换步伐的瞬间转守为攻,扭转手腕夺到刀柄,刀柄反手敲到武师后颈将人揍趴,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夏安逢还记得当时自己张大嘴充满敬仰,夏遵则满不在乎说抓紧机会多加练习,他也能练出这种快速反应的本能。

    多加练习……红发少年苦中作乐的想,现在就是父亲口中多练练的好时机了。可惜一旦失手,就再没有下次改进可能。

    狼的耐心终于在绕了二十多圈后见了底,低声咆哮一声,沉重身躯一跃而起。

    它瞄准的猎物却不是夏安逢,而是夏安逢身后那个看起来更加虚弱、脚步明显一跌一撞的卜璋白。

    卜璋白在跟夏安逢一起挪动脚步时,露出了破绽,——他上一圈走得急了点,半边肩膀自夏安逢身后露出,给了野狼一个可从旁边直扑而上的明显目标。

    夏安逢持着长棍,眼见野狼当空罩下,严正以待,却见狼的身影像颗炮弹一样直冲自己右后方,腥臭的口气在自己脸颊一擦而过。

    不好,这畜生的目标是小白!!

    夏安逢身体比意识反应更快,在电光火石的念头闪过之前已经转身,削尖的长棍狠狠向手肘下方刺去。狼扑到了向后跌坐的卜璋白身上,却完全没料到那个看起来气虚力短的少年,反应速度快得惊人,长长木棍带着一股拼死的杀气,直直自它后心插下。

    獠牙带着涎水,滴落在卜璋白衣服前襟上,心口透出来棍子尖刺,狼血热乎乎喷了他一身。

    狼尖锐的爪子搭在卜璋白肩上,划破他肩膊处衣衫,在白皙肌肤上留下几道长而深触目惊心的血口。只听野狼哀鸣一声,挣扎了两下,好像还想完成将头颅凑过去咬住卜璋白喉咙的动作。这时夏安逢松了长棍,自己从侧面扑上来,将狼身狠狠从卜璋白身上撞开下去。

    漆黑的眸子一片赤红,摁住那头还在喘息的狼,双手重新抓稳长棍,再用了浑身力气重重插深进去。

    狼终于不再动弹,温热狼血不断冒出。

    夏安逢骑跨在狼身上,剧烈的喘着气,神智有几分颠乱。卜璋白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踉踉跄跄起身来到他旁边,扶住他,道:“夏安逢——”

    红发少年猛然朝他扑过来,将猝不及防的人狠狠压在了身下。

    双眸赤红,眼神愤然:“卜璋白!你找死吗!!”

    “夏安逢……”

    “你故意引它攻击你是不是!!!”摇着他领子,夏安逢气得快要崩溃,“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方才反应不及,你的喉咙已经被咬断了!!”

    卜璋白被他压在身下,看着夏安逢难得一见的疾声厉色,看着红发少年眼中险险失去自己而漫上的痛苦绝望,忽然间觉得身上的伤痛不算什么,危险不算什么。只此一刻,就什么都值得。

    他轻声笑了起来:“你真是胡说,我怎么会做那么危险的事?是它挑我下手啊。”

    夏安逢暴怒:“不要诓骗我!我又不像那条狼那么蠢!!”

    卜璋白咳喘起来,高烧与失血让他眼前越来越模糊,他笑道,“是啊是啊……那现在,聪明睿智的小侯爷,咳、能不能……先帮我止血?”

    夏安逢瞪着他肩膀冒出的汩汩鲜血愣了半晌,突然手忙脚乱的脱衣服。

    他将人搂抱在怀里,把自己衣衫撕成长条,用力给他流血的肩膀绑扎好。

    两个人都是一脸污泥和血渍,头发散乱,夏安逢打着赤膊,卜璋白衣襟给狼爪子撕破得也不成样子,常年不见阳光的细腻肌肤,大片//裸///露在外。

    他被夏安逢搂在怀里,夏安逢低着头专心给他检视伤口,只要一抬头,就能四唇交接的亲密无间。

    罗棠带着卫国公府的人从山径上急急忙忙冲下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幕暧昧场景。

    罗三公子驻足在他俩身边,确认他俩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长长叹了口气。

    这声气叹得夏安逢立刻抬起头,看见罗棠犹如天降,眼前立刻放起亮光。“罗小棠!!你终于来了!!”

    “看来我这场,出得不大是时候。”罗棠又叹了口气,扼腕道。

    ——要么来早点,趁他俩都没受伤;要么来晚点,等氛围炒得更热一些才是。

    夏安逢莫名其妙,抱着卜璋白挣扎着站起身,“说什么不是时候,你再不来搭救,我简直怀疑要到明年清明,才看得见你来我坟前上香。”

    “咳咳,好友,吉人自有天相,不可这样诅咒自己啊。”罗棠道,“我也是没日没夜带人搜山,想尽快找到你俩行踪。”他笑道,“奈何在搜山之前,有些事情必须顺便帮你解决,以免后患。”

    夏安逢眼光一扫,在罗棠带来的队伍里,没有看见一个定国侯府的下人,登时明白了什么。

    他道:“那……我父亲两名亲兵呢?”

    “秦统领我放他回去报信了。”罗三公子悠悠道,“恐怕你那位心狠手辣的大哥,现在要向令尊认真解释解释,为什么他的信物,会出现在追杀你的江湖杀手身上。”

    “他们不可能有我大哥的信物,最多是拿了他的银子。”

    罗棠看着他笑。

    “就算没听说过‘栽赃嫁祸’四个字,也该听过合谋算计吧。”卜璋白动了动身子,扯了夏安逢垂下来的红色长发,轻声道,“你别总抱着我,放下来,我能走。”

    夏安逢眨了眨眼,却是无视他的要求将他抱得更紧,对罗棠道,“快叫你的人找些止血伤药,找些水,啊还有,给我们一些吃的……”

    “是是是。”

    拿到水囊,夏安逢直接将壶口递到卜璋白唇边先喂他。后者就着他手边喝了好几口,又推给他喝。看红发少年仰脖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大半,卜璋白忍着肩疼,伸手将自己胸前挂着的天青色锦囊解了下来。

    “夏安逢,这个给你拿着。”

    喝水的动作中止,夏安逢疑惑地看着那个保存得万分小心的平安锦囊:“这是三姨娘求来给你保平安的。”

    卜璋白笑道:“是,但是你若平安,自然就会护我平安。”他柔声道,“锦囊送给你,和在我身上一个意思。”

    这是定情信物啊。罗棠抱着双臂,看着红发少年一头雾水地乖乖接下,心里暗想。这一个倒是终于承认心意了,只是不知道夏安逢开窍,又要到什么时候?

    转念又觉得自己替旁人操心,委实太可笑。他自己的事情都是一团乱麻,自己的感情都是难见天日。

    各人自有各人缘法,如何终局,但凭天意。

    待夏安逢和卜璋白吃饱喝足,给卜璋白裹好伤势,熬煮了汤药驱寒,在原地休息足够后,队伍沿着下山的那条小径,重新返回了大道。

    这一回格外顺利,再没有旁枝末节的事情干扰,一行人平平安安出了山脉。

    走上原本规划的路线后,为着耽搁了这几日的时间,所有人都加快脚步,不再游山玩水。

    夏安逢将卜璋白安置在自己的车驾里,自己则一半时间骑马,一半时间在车驾里陪他坐着,照料他的伤势。

    卜璋白或者是闭目休息,或者是拿着书本温习。夏安逢和他经历了一场鬼门关打转,性格还是同以前一样叽叽喳喳,只要得空,就跟他说这一路风物人情,讲得眉飞色舞。

    他好像没觉着同卜璋白的关系发生了什么变化,也没觉着小白心里装了心事。但他很精心的收藏着那个天青色锦囊,贴身放在里衣里,除了洗浴,片刻不让离身。卜璋白有时停下温书,抬头看看他,夏安逢和他对视,会露出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温柔笑意。

    命运的车轮越来越快,京城已近在眼前。?

    ☆、25、卜竞辰

    ?  “侯爷——侯爷——”女子的凄惶声音自书苑外响起,脚步声凌乱,气喘吁吁。

    “夫人,侯爷在静思,此处不可进入。”

    “让开!”推搡的声音,女子妄图硬闯,但守在这个禁地门口的并非寻常侍卫。

    侯爷亲兵牢牢把守着书苑圆形拱门,客气而坚持地:“侯爷夫人要找侯爷,小的可以转告,请夫人等候侯爷从书苑里出来。”

    “等他出来,锋儿怎么办!!”声音里带了一丝哭音,侯爷夫人顾不上身份与尊严,只朝着书苑里锐声嘶叫,“侯爷,锋儿再有不是,终究是侯爷府的世子,是侯爷的头生子啊……将他重杖打了二十下又逼他跪祠堂,侯爷,锋儿不是钢筋铁骨,他熬不住啊侯爷……我求求你,饶了锋儿,一切都是我的主意——”

    她在苑外尖声嘶喊,又哭又闹,声音随着风声传出很远。要不是这书苑偏僻,远离正院,侯爷夫人失仪的一面就要大肆张扬在众多下人面前。

    任凭她如何闹,如何哭,如何拼命要闯,书苑里静籁无声,仿佛没有人。

    亲兵仍然像一棵梧桐树,坚实的挡在书苑门口。等得她哭闹得失了力气,才耐心道,“夫人,你还是请回吧。”

    “我不回去!!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他!!”侯爷夫人圆圆的脸上露出豁出去的表情,一手拔下头上别着的金簪子,眼见要撒泼硬闯。亲兵不敢动手,又不能反抗,正在束手无策之际,忽听书苑内中传来男人冷得像冰的声音:

    “为长不尊,狎昵亲友,无事生非,蜚短流长,目无法纪,买凶弑亲,这都是你教的?”

    他话语中的寒意即使隔着十几丈远也能清楚分明,一字一句,细听还有隐隐嗜血躁动。

    侯爷夫人心头一震,方才还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气势,立时萎靡了一大半。

    “我……”想替自己分辩两句,夏遵在那头冷冷道:“侯府乃将门,家法行军法,立有严令,书苑禁地,不得令而擅闯,无论何人,乱箭射杀。你想进来,本侯不拦你。”

    侯爷夫人倒退两步,张了张嘴,气势全数熄灭。

    定国候夏遵袭爵十五年来,下令府中唯一不得触犯的地方就是这片种有两株红梅的书苑。规矩极其森严,侯爷一人在内时,不许外人轻闯;若没有侯爷准许,私自进出这禁地,轻则降级重则取命。

    今日她如果闯了,以定国候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作风,纵然不死,侯爷夫人的位置未必能保住。如果侯爷夫人的位置保不住,她的嫡长子将来怎么袭爵?今日不过是皮肉之苦,虽然磨折,但虎毒不食子,侯爷再如何,尚且不会让夏锋死。

    想清楚了这一层,侯爷夫人强压心火,急急忙忙掉头往祠堂去。

    书苑外的声响终于消停了。

    定国候夏遵此时却并不是坐在书苑的书房中,而是在书苑最后一进院落中,在一间用千年玄铁打制而成的密室里。

    密室很大,房梁顶极高,没有窗户因而显得格外阴暗。密室中燃着熏炉,还有一个临时烧起的火盆,熊熊火光照亮负手立在火盆旁边的男人身影。

    火盆正对面的角落里,靠墙摆放着一张极其精致的雕花大床,高被云枕,垂幔如洁白云雾,将里面隐着的人影衬得看不分明。

    “我将他平安送进京城,如你所愿。”

    在侯爷夫人带来的喧闹平息许久后,这间密室始终保持着静默,夏遵说完后仍是只有静默,只听得见炭火噼啪作响。

    男人英武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早知会面对这样城墙一般冷硬的反应,却仍然是不够死心。

    “逢儿护送他去的。逢儿你见过罢。当年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粉粉嫩嫩,你抱在怀里,他会冲你笑个不停。”

    “逢儿很喜欢他。我看到他俩的第一眼,就像看见当年的你我。我知道他们会成为彼此的倚靠,互相搀扶着走下去。”

    “待他在会试中脱颖而出,我再托人在朝中运作,给他谋个官职。之后,再替他相看一门亲事,找个官宦世家的清白女子。他无须钻营拍马,我会替他将一切全部布置妥帖,这一世都能过得平稳幸福。”

    炭火啪嗒一声,爆出几点火星,像是不赞同地,掐断定国候的话语。

    男人停住了没有回音的自言自语,刚毅的面庞上痛苦之色愈来愈明显。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自己,往那雕花床迈步的冲动。

    如果不是从那床上传来的锁链窸窣声,生生止住他脚步的话。

    喀拉,喀拉。沉闷而重滞的镣铐声,在这间宽广的密室里,令人心悸的一再响起。声音传到墙面,反弹回来,再散播出去,直至定国候心底,像重重的一次次击打落在他心间。他快要喘不过气。

    “我知晓你不会原谅我。”他痛苦的开口,每个字,都像在火盆中炙烤过许久,从喉间吐出带着烧灼的痛楚,“但你还有儿子。即便为了他,你也要活下去。”

    镣铐声响了一会,停了。

    夏遵终于拾回勇气,朝床边迈了一步。柔声道:“卜璋白,记得吗。你‘死’的时候,他哭得很厉害。还只是个不到5岁的孩子,在‘你’床边哭得上不来气,一直哭到晕厥过去。他现在长成少年,同你很像。”

    又迈了一步,这时已经能影影绰绰看见垂幔后的身影:“他早产,天生体弱,不适合练武。这点委实可惜——”

    他屏住呼吸,眼神定定地注视那个长发披散在肩背,呼吸轻轻起伏,将头埋在双膝间的清瘦身影。那人靠坐在床壁上,只披了一件外衫,匀称有力的四肢蜷起,像是躲避火光一般缩成一个球。

    夏遵伸出手去。

    “竞辰——”

    床上一直静默不动的人忽然发难。像只困虎一般猛然抬起头,长长凌乱的发丝中露出一双恨意炽热的双眼,与卜璋白一模一样秀雅的眸子里满是杀机。他抓住夏遵朝他伸过来的手,紧紧钳住他手腕,将始终积蓄的全部力道都用在这一拉扯,势如凶兽。

    夏遵不防他这反扑,重心一失,便被他拉到床上,眼前一花,已被那人压在身下,喉咙处横上沉重的镣铐,嘴边尝到金属钝器的苦味。

    “确实可惜。”他听见欺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久违的声音,那人手腕上的镣铐此时就逼近在他喉间,只要微微发力,就能将他扼制而死。夏遵却并没有死到临头的惊慌与恐惧,他贪婪的注视着久未见到的那双秀雅冷静的眸子,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熟悉的情绪。

    可是没有。一点都找不到,少年时代的欢喜与感情。

    那个人的声音,也不再是他记忆中那样清朗洒脱,而是充满嘲讽、恶意、讽刺与仇恨,像磨砺了太多砂石,已经失去原本色彩。他道:“不能习武,便不能亲手杀你。你说,如何不可惜?”

    他手腕用力,夏遵喉间的重量在加剧,呼吸几乎是顷刻间就被掐断。

    定国候反而笑了,镣铐的重压下,笑得断断续续,几声咳喘压在胸腔,闷闷的疼。可是这疼痛,又如何疼得过看见眼前人一片死灰的表情。

    他试图抬起手去抚触近在咫尺的面庞,对方察觉到他动静,双眼危险的一眯,再用上几分力。夏遵呼吸更艰,胸腔里的空气所剩无几,他对他疲倦的微笑。手指仍然固执的向上抬升,指尖触到对方脸颊,一点淡淡的温暖扩散开来。

    定国候眼底几乎是立刻就露出感恩的神色。

    他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但就这终于难得碰触到的温暖,他固执的不肯放弃。

    面颊被碰触到的瞬间,那下了狠心要将他就此杀掉的人,身体不为人察觉的轻轻抖了一下。

    他居高临下瞪视着被自己压制得死死的定国候,火光明灭,他看见男人深邃的眸子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痛楚与欣慰。那是挣扎了许久之后终于能够得偿所愿的表情,是再也不用背负沉重罪孽的松懈。

    他偏头躲过定国候的手指,将全身重量都压覆在夏遵身上,咬牙在手腕用力。

    就在定国候感觉自己喉咙越来越紧,四肢越来越冰凉,即将沉入黑暗的一瞬间,来自囚犯镣铐上的压力陡然消失了。

    只披了一件外衫,苍白冷漠的囚犯,骑//坐//在他身上,大口大口咳喘起来。如同一座拉得太久的风箱,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艰难喘息,紧绷的嘴角边竟至咳出了鲜红血迹,滴滴答答,落在定国候衣襟上。

    那人咳得浑身痉挛,因为被囚禁而本就不见天日的苍白脸色,霎时变得死人一般惨白。

    他聚集了所有力量做出的这一反扑,最终还是败在那残败不堪的身体。囚犯眼底露出心如死灰的神情,他边咳喘着,边徒劳无功的伸出手去。

    颤颤巍巍的手指掐在定国候脖子上,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他的全部精力,已在方才几个简单的动作中耗得精光。时机转瞬即逝。

    夏遵将失去力量的手自自己颈项边拨开,爬起身来,心头既没有悲,也没有喜。

    “你身子很虚。”他平平地道,声音无波无澜,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一刻间前险些要了自己性命的刺客,“将我给你的药喝了。”

    “……滚。”

    “杀不了我,你就必须好好活着。你不是要看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将夏府欠下的数千条血债一一归还?”夏遵抬手自床边案几上拿过一个翡翠小瓶,面色平静,递到对方唇边,被那人厌恶的一巴掌打翻。

    他又下床去将瓶子拾起,站在床头,道:“喝药。不要逼我说第三遍。”

    长发披乱,却仍然不改清俊容貌的男人,胸膛剧烈起伏,咳得外衫上到处是斑斑血迹,咬牙一字不发。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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