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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5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65节

    “可是……”段岭喃喃道,“这太危险了。”

    “所以对你来说,真正的挑战并非恢复身份,回到你该回的位置上。”李衍秋说,“而是回来面对一个截然不同的朝廷,着手整顿,并让它趋于稳定,重新集权,把所有的权力回归到皇室的手中。”

    段岭根本没往这方面想,现在仔细想来,没有被通知到的人,在李衍秋的盘算之中,也许都是被清洗的对象——就连姚复,甚至谢宥,也在其中。

    “可是如果失去了谢宥的支持,我们很难稳住江州。”段岭说。

    “黑甲军听命于天子,而非谢宥。”李衍秋答道,“你把赌注全部压在谢宥身上,若有一天连他也反了,你怎么办?当然,若能不动他,我还是尽量不打算动他,他若愿守护你一生,自然是好的。若不能,你便注定了将等到与他一战的那天。”

    但是这个计划被段岭彻底打破了,他仍在回归的路上,设法保住了太多人的性命。

    “当然,对四叔来说,这也是个冒险的举措。”李衍秋淡淡道,“那天晚上,你告诉我,打算前去寻找牧旷达与韩滨勾结的证据时,四叔就意识到这件事已不容我控制了。”

    “就像你爹曾经说过的那样,这国家是好的,是坏的,最后都是你的。”李衍秋微微一笑,“你选择了另一条路,冥冥之中,亦是天意,便按着你自己的想法,认真走下去吧。”

    段岭不由得重新考虑起李衍秋的话来,一场血洗,将产生前所未有的变革,所有权力都会被打散并重新分配。

    “去吧。”李衍秋说,“你爹在天上看着你,只是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你都得想好,如何去面对。”

    天空中繁星如瀑,秋季的星辰闪耀着铺过夜空,与滔滔而去的长江交相辉映,照耀着大地。

    夜里,蔡闫已有连着好几天未曾入眠,听到脚步声时蓦然惊醒。

    曾经他在上京读书时,于书本上读到过许多亡国之君最后的日子,士兵执刀剑的声音、盔胄上甲鳞交错碰撞的响动、脚步声、咳嗽声,都预示着一个不祥却又必将到来的结局——死。

    他曾经不怕死,后来又逐渐地开始怕死,躲在这深宫中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命在囚笼里一点一滴地渗透出去,如同一只妖怪,吸摄着他的命数,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东宫中坐以待毙。

    坐以待毙,数着自己即将死去的日子,恐惧如影随形。

    春风得意之时,他甚至以为能延续一世,谁也不会发现这个处心积虑的阴谋。偶尔夜深人静时想起,他又在恐惧的驱使之下想远远地逃出宫去。

    就像一个窃贼得到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烫手,却无法解决。

    自那天起,冯铎被控制了起来,不知被抓到了何处,郎俊侠下落不明,蔡闫如今众叛亲离,毫无办法。

    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外头卫士便把门关上。

    “谈谈吧。”韩滨漫不经心地说,解开自己的披风,随手扔到一旁,说:“前几天里忙着别的事,一时间竟没有顾上你。”

    蔡闫静静地看着韩滨,韩滨又说:“谢宥已经逃了,假以时日,他与姚复都将死无葬身之地。现在再没有谁能救你了。”

    韩滨颇为无礼地打量蔡闫,事实上他在今天已送出信件,通知玉璧关下的部队,再派兵前来增援。只要援兵赶到,自己便可开内城门,两面夹击,将黑甲军一举击溃。

    只要谢宥一死,余下的便是秋风扫落叶,再设法与姚复谈判,不去动淮阴,大陈的江山,便落在了自己的手中。

    只不知李渐鸿、李衍秋若九泉之下,得知李家的江山竟成了这般境地,会有什么想法。

    “我受够了。”蔡闫的声音发着抖,说,“你杀了我吧。”

    韩滨略有些意外,打量蔡闫。

    “此话怎说?”韩滨问道。

    蔡闫颤抖着,不住喘息,说:“我本来就不该在这儿,当初一念之差,乃至走到今日,我也再无念想了。韩将军,你所料不差,我不是大陈的太子,真正的太子,你决计想不到他在哪儿,就连牧旷达也不会知道。”

    韩滨又问:“你究竟又是谁?”

    蔡闫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说:“我是谁这很重要吗?我的家人都死光了,哪怕要诛我的九族,也无从诛起。倒是你,韩将军,你还不知道,你已经大难临头了,谢宥、姚复,他们手中还有最后一个条件,只等着你朝天下人宣告我的身份。”

    韩滨的双眼微微一眯。

    蔡闫笑了起来,说:“你答应我,在他回来之前,先杀了我,我就告诉你这一切的经过。”

    “你说吧。”韩滨在一旁坐下,如同一尊雕塑。

    天亮了,段岭独自站在江前,今天的江州阴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安的因素。

    昨夜李衍秋说过那番话以后,段岭便陷入了迷茫之中。他知道李衍秋三言两语谈的计划,只是一个概述,若当真将老臣清洗一次,自然有接下来应对的计划。只是他身上的担子,又更重了些。

    历朝历代,帝君俱有杀权臣与功臣的惯例,当年大虞正以一场中秋宴,烧死了与席的老臣,只是这机会被外戚所觑,酿成了一场长达数年的政变,最终仍是流亡在外的太子率军归来,收复了皇位。

    若不杀呢?

    武独迎着昏暗的天光走来,说:“该准备出发了,还在想你四叔的话?”

    段岭“嗯”了声,回头看武独,彼此相对站着,沉默对视。

    武独端详段岭,说:“你瘦了。”

    段岭说:“待这些事过了就好了。”

    “但你还没想清楚。”武独说。

    “是。”段岭说,“我已经走到一条没人能给我指路的路上了。有些事,当年即使是我爹,也没能办成。”

    “有时我觉得你更像牧相一些。”武独突然笑了起来,说,“当真是与他学多了。”

    “他和我四叔想的是一样的。”段岭说,“他们各为各的立场,所做之事,却又都差不多。只是牧相很有耐心,所有的事都在他的计划下被推动。而四叔与我爹,所用手段与雷霆无异,说一不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第221章 夜行

    牧旷达的手段则怀柔得多,他很少使用激烈的方式来铲除异己——除了李家的人与那个倒霉的边令白之外。

    若非因为韩唯庸的倒台,他万万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从今年年初,牧旷达便在无数漩涡中小心翼翼行船,稍一不慎,便会撞上江底的暗礁,粉身碎骨。若韩唯庸还在,今年年初起辽国就可对陈国边境施压,李衍秋哪怕想动他,也不敢这么快下手。

    而长聘死后,更令牧旷达几次误判形势。眼看费宏德来了,正好借此扳回一局,没想到韩滨却又一意孤行,提前发动政变,破坏了他的布置。

    “牧相好些了?”费宏德说。

    牧旷达那天遇刺以后便被带到宫中,韩滨的理由是为防再有刺杀,保护牧家所有人的安全。实则是想把牧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以防有变。

    牧旷达咳了几声,艰难坐起来,点点头,说:“好多了,再过几日依旧可上朝,我只没想到,武独与王山,居然不曾跟着进来。”

    “兴许正是在外游走。”费宏德说,“寻找机会,伺机救牧相出去。”

    牧旷达叹了口气,只有他心里知道,这名徒弟是个养不熟的,就像黑暗里的一条蛇,随时可能咬自己一口。

    “有他俩下落的消息么?”牧旷达问,“昌流君又去了哪里?”

    费宏德摇摇头,答道:“方才去韩将军那儿问过了,没有任何消息。”

    “太子呢?”牧旷达又问。

    “被关起来了。”费宏德答道。

    乌洛侯穆也没有回来,四大刺客一夕之间下落不明,牧旷达开始隐约觉得不对了,这次的变故归根到底,俱缘因密室一事而起,起初他怀疑是费宏德在指点王山。但费宏德不应掌握这么多消息才对。

    “城外来了不少人。”费宏德说,“俱是前来吊唁的,元、辽、西凉及吐谷浑部的使者,现在都等在外头。”

    “也该来了。”牧旷达说,“且让我起来走走。”

    牧旷达在费宏德的搀扶下,艰难起身,身上还缠着绷带,骤然遇刺,他一夕间老了许多,竟是现出风烛残年的颜色。

    “丞相伤还未好。”费宏德说,“想去哪儿?”

    “去太后那儿看看。”牧旷达答道。

    韩滨在东宫里留了一整天,直到午后时,蔡闫憔悴不堪。

    “就是这样了。”蔡闫说,“再多的,我也想不起来了。”

    蔡闫把过往的事全部朝韩滨交代后,反而长长地吁了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一点生命,倚在座位上。现在再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他也不再是大陈的太子,而只是他自己。

    “太子殿下。”韩滨说。

    “叫我蔡闫。”蔡闫说,“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过了。”

    “我有一个办法。”韩滨起身道,“只要你愿意配合我,你还是能活下去。”

    蔡闫蓦然睁大了双眼,正在此刻,手下前来通知韩滨,韩滨说:“元、辽、西凉与吐谷浑的使者已经来了,就在城外。”

    蔡闫说:“别让他们进来。”

    “不。”韩滨说,“必须让他们进来。”

    “段岭一定会跟着进宫的!”蔡闫说。

    “让他进来。”韩滨说,“我倒是要看看,李渐鸿的儿子有多大的本事。吩咐下去,朝谢宥送信,让使节到北门内外城之间,不许留下任何黑甲军。”

    “这段时间里,你就乖乖在这儿待着。”韩滨朝蔡闫说,“明日我会召集朝廷百官上朝,是死是活,全看你自己配合了。”

    韩滨离开东宫,经过后殿时,瞥见牧旷达与牧锦之正在殿内对坐。

    “借一步说话。”韩滨朝牧旷达说。

    “韩将军就说吧。”牧锦之淡淡道,“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还避来避去的做什么?”

    韩滨微微一笑,说:“太后有孕在身,只不想多劳您的心神。”

    韩滨席地而坐,牧旷达说:“听闻吊唁的使节团已到城外了?”

    “正是。”韩滨答道,“包括昌流君在内的四大刺客,与您的徒弟王山,还没有任何消息。”

    牧旷达的表情十分复杂,说:“若果真如此,姚复与谢宥,想必正在准备什么不得了的事。这也有好几天了,全无动静。”

    “不。”韩滨答道,“谢宥与姚复已派人送过联名信进来,想与咱们谈判。”

    “谈判的条件是什么?”牧旷达说,“想必不会太简单。”

    “无非是问我要怎么样才愿意开江州内城。”韩滨说,“但事到如今,已由不得你我说了算了。牧相,明日早朝时,便须得尽快召来群臣,在陛下发丧前,解决这心头大患。”

    “唔。”牧旷达说,“但一旦将罪名按在他与姚复的头上,必定不好善后。”

    “援军正在赶来的路上。”韩滨起身答道,“若无意外,明天傍晚便可到。我去接见四国的使节。”

    韩滨说毕起身离开,余下牧旷达与牧锦之,牧锦之眼望韩滨背影,沉声道:“你简直是引狼入室。”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牧旷达说,“韩滨一旦证明那小子的身份后,定会设法杀我,但他不敢来诛牧家的族,届时你与孩儿将会活下来。”

    牧锦之沉默不语。

    “你是太后,又有李家名义上的子嗣。”牧旷达缓缓道,“他定会留你性命,只要虚以委蛇,假以时日,孩儿长大以后,再对付他不迟。”

    牧锦之叹了口气,神情凄楚。

    入夜之时,内外城一片寂静,内城宵禁,街道两侧的房屋里全部亮着灯;外城则只有谢宥与黑甲军扎营的灯火。

    数百人齐聚于外城与内城间隔的长街之中,黑甲军则在接近两百步外,谢宥注视着远处的街道。不多时,内城门侧的角门缓缓打开。

    “南陈什么意思?!”使节的声音喝道,“远道而来,为你们吊唁,居然只开一个角门?!置我等于何地?”

    “各位。”内城墙高处,一名传令官说,“大陈骤逢剧变,为免被有心人利用,还请诸位沿角门进出,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角门内涌出上百名征北军士兵,各自备战,眼望黑暗深处。道路尽头,黑甲军纷纷手执火把,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走。”姚复说。

    谢宥调转马头,与姚复转身离开。

    段岭站在元人的队伍之中,身前不远处是述律端,先是辽国通行,接着是元,再是西凉与吐谷浑,逐一通过了角门。

    内城开阔之地,上千征北军士兵围得水泄不通,给使节搜身。拔都挡在段岭身前,众人站在一起。

    “你们什么意思?”

    搜到拔都时,拔都悍然抽刀,阿木古与赫连博等人纷纷响应,登时与征北军士兵形成针锋相对的两派人。

    “但凡进皇宫者,都得缴械搜身!”传令官喝道。

    拔都说:“谁敢碰我们一下,我看是不必啰嗦了,先打再说吧!拔刀!”

    使节团本就愤怒,一时全部拔刀,这局面是传令官解决不了的,忙派人回去传令。不片刻消息回来,告知使节团首领可不必搜身,先放进来再说。

    段岭把手放在拔都的背后,示意他稍安,拔都这才吩咐人收刀。

    征北军又纷纷上马,护送使节团往皇宫中去。

    黑暗之中,护城河内发出水响,十艘小船每一艘都载着身穿黑衣的士兵,撑着船悄然沿秘密水道驰进内城。这条水道已许多年没有人走过,蜿蜒曲折,通往江州的地下河,再从地下河出来时,赫然正是东市外的死水道。

    岸边有人巡逻,突然船中一枚黑箭射去,中箭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倒在了地上。

    武独手持弓箭,一身黑色劲装,侧头打量四周局势。

    “将军,我们已经到内城里了。”士兵低声道,“再走一段就是东市。”

    “在东市背后上岸。”武独吩咐道,“小心提防巡逻兵。”

    段岭骑着马,不疾不徐,跟在拔都身后。四面八方已有不少黑衣人跃上房顶,俯身观察长街上的一举一动。

    段岭只是稍稍抬头,看见月光下,斜前方的天下第一摊食肆顶上,有一个修长身材的黑色剪影。只是稍一晃,剪影便消失了。

    那是武独,段岭已心神领会,知道他一直如影随形跟着自己。

    皇宫前,所有人拿出佩刀佩剑,放在宫外的箱中,侍卫贴上封条,将他们带进宫内。

    段岭尚是第一次走这座宏伟宫殿的正门,沿着午门进入时,只觉江州皇城恢弘壮阔,哪怕在夜里的月光下,也无法掩饰其威严。

    最后瞥见武独所在的地方,正是在太和殿的屋檐上,下一刻,乌云涌来,遮去了月亮。

    “使节团请到侧殿稍事休息。”传令官道,“稍后韩将军将为各位接风。”

    于是传令官将众人分别领到侧殿内,点完人数后,由士兵严加把守,层层围得水泄不通,更派来二十个太监,名为伺候,实为监视众人。

    拔都与赫连博、耶律鲁、丹增旺杰、段岭聚在殿内,碍于太监的监视,众人反而什么都不能说。

    段岭本想用辽语说话,转念改用元语,说:“不打紧,他们听不懂的。”

    江州宫中应该没人会元语,众人或多或少都会一点,耶律鲁也用元语说:“出发前,陛下便吩咐过,到了江州,一切听您的吩咐。”

    “我和丹增也都听你的吧。”赫连博也说。

    拔都虽然没正面表态,却看着段岭,问:“你想做什么?”

    “先把这些碍事的人弄走。”段岭说,“让你们的手下去……嗯……你懂的。”

    段岭吩咐下去后,使节团里全是外族人,各自坐下喝茶,并开始对太监们动手动脚,更有甚者粗鲁不堪,直接在殿内按着太监,就要行事。

    第222章 图穷

    “干什么!你们!”

    “干太监,你管得着吗?”拔都答道。

    征北军兵士推门进来,殿内十分混乱,太监们养尊处优,长期在宫中发号施令,何曾见过这等架势?一时间哭爹叫娘地全部往外跑,宫女见状吓得瑟瑟发抖,都躲了起来。

    正值多事之时,传令官过来喝止,为免酿成事故,让士兵们都退了出去,只是严密把守,不再派人监视。

    段岭的机会来了,他推开殿后窗门,趁着巡逻卫士刚经过时,便甩出钩索,爬上屋檐,直接翻身上瓦。

    “快!”赫连博将拔都也拉了上来,接着是耶律鲁与丹增旺杰,丹增身手十分敏捷,显然平日里也是个喜欢上房揭瓦的。

    “丹增,你还是……”

    丹增看出段岭的担忧,打了个手势,说了几句话,赫连博说:“他……也……爬、爬布达拉宫,找活佛。”

    “好。”段岭道,“那咱们就分头行动,一切小心。”

    众人在屋檐上商量完,趁着月亮被乌云完全遮蔽之时,兵分两路,耶律鲁、赫连博与丹增旺杰朝东,拔都与段岭往西。

    段岭在瓦片上小心地行走,半途有次险些滑下屋檐去,拔都当即眼明手快,把他拉住。

    “你到底在想什么?”拔都说。

    “对不起。”段岭面临人生的重要关头,不禁有点分心,脑海中想的俱是接下来要去应对的事。

    “我是说,”拔都拉着段岭,跃下矮房,来到御花园中,躲在走道后等士兵通过,“究竟是什么让你花这么大力气回来?”

    “有好几次我都以为我会死了。”段岭与拔都站在黑暗里,并肩朝外望去,答道,“逃出上京的时候没有自暴自弃,是因为我以为我爹还在。回到西川时,没有再寻死,是因为武独。”

    拔都沉默地站着,巡逻的卫兵靠近,彼此沉默片刻,拔都说:“没有因为我。”

    “曾经有。”段岭说。

    这句话像是给了拔都一个安慰,段岭却又说:“我在遥远的南方,也曾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但造成这一切的,是你的族人,只能说我……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去恨你。”

    “算了。”拔都答道,“这么说来说去,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段岭看着拔都,有时候对他既爱又恨,他确实珍惜他们之间的友情,他知道拔都是这世上少数会豁出性命来保护自己的其中一个。但他们又不得不因为民族、战争而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走吧。”段岭在短暂的思考后,与拔都绕过长廊,走向御花园。

    拔都时刻警惕着周遭,段岭来到御书房外,里头亮着灯,他不确定里面是蔡闫还是韩滨,沉默片刻,侧耳倾听。

    两名征北军士兵在外看门,段岭心道要不要赌一把?

    “明天早上就召集大臣们上早朝。”韩滨的声音传出,“让他们四更时分在殿外等候,我要议事。”

    “是。”内里传出声音,一名副将推门出来。

    里头是韩滨,段岭打定主意,但距离他与武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外头只有拔都。

    是继续等武独,还是就这样进去?段岭沉吟片刻,听见御书房内的响动,多半是韩滨正在收拾东西,预备离开。

    “谢谢你,拔都。”段岭低声道,“接下来,就让我自己走吧。”

    拔都想和段岭一起进去,但段岭已走出了黑暗,走向御书房外的光线,拔都便再次退了回去,站在漆黑的夜里,从靴子中抽出短匕,预备情况有变便随时冲进去救人。

    “谁?”守门卫兵问。

    御书房中,韩滨警觉抬起头。

    “我。”段岭说,“王山求见韩将军。”

    “让他进来。”韩滨说。

    段岭推门进去,看见韩滨正在书架上翻阅过往的奏折与报告。

    “你终于来了。”韩滨说,“请坐,你师父等得望眼欲穿,原以为你会去坤和殿先见过他与太后。”

    段岭说:“他……”

    韩滨侧头看了段岭一眼,说:“被乌洛侯穆捅了一刀,还没死,不过活着与死了也差不多,我倒是与他打了个赌。他说你是个聪明人,这个时候,必定是来投我的,不会再去多看他一眼。”

    段岭:“……”

    牧旷达太了解他了,就像他了解牧旷达一样。

    如今韩滨得势,整个江州都掌握在了他的手中,牧旷达与虎谋皮,最后反而成了被胁迫的那个。只要是聪明人,都知道必须马上投向韩滨。

    显然他们就段岭的态度私底下交流过,这个时候,段岭突然警觉起来,牧旷达既然还活着,他会朝韩滨说什么?

    他本想拿出证据,交给韩滨,让他明天早朝使用,这个时候他却短暂地改变了主意。

    “韩将军在找什么?”段岭问。

    韩滨拿着几本奏折走到御案前,摊开奏折,对比上面的字。

    “找一些蛛丝马迹。”韩滨说,“伪装得再好的狐狸,偶尔也会露出尾巴。”

    这句话再次引起段岭的警觉,韩滨仿佛一语双关,望向段岭。

    “你怎么看这件事?”韩滨没有问段岭的来意,反而问道。

    “韩将军打算明天早朝时召集群臣。”段岭问,“审问太子吗?”

    “正是。”韩滨答道,“但太子的身份,仍旧扑朔迷离。”

    “正如牧相所言。”段岭说,“此人也许曾是与太子亲近的同窗,若要找蛛丝马迹,不妨从此处下手。”

    “但是我有一事不明。”韩滨说,“按理说,既有假太子,就一定有真太子。那么真的那位,在什么地方呢?”

    段岭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韩滨。

    韩滨端详段岭的脸,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王山。”

    韩滨已经知道了,这是段岭的第一个念头,他尚未来得及判断韩滨是通过母亲的容貌认出了自己,还是从其他渠道得知;他的心脏立即狂跳起来,却知道这个时候抽身离开,不是最好的选择。

    “想起谁?”段岭问。

    “段小婉。”韩滨答道,“那年王妃来到军中,有幸一见,你的眉毛、眼睛都非常像她。”

    段岭微微一笑,说:“韩叔叔。”

    韩滨笑道:“你这一路上,当真是处心积虑,乌洛侯穆扶持假太子上位来牵制牧相,你又利用牧相,来对付太子。最后你再用我来扳倒太子,除去牧相。最后成功登位之后,再用谢宥来除掉我,这连环计一环扣着一环,当然难以令我相信,出自一个从十五岁就投身牧府的少年之手。”

    “过奖了。”段岭说,“要治国平天下,总得多想些。”

    他知道韩滨这么说,显然已决定不放过自己了,想也知道,只要除掉蔡闫与牧旷达,韩滨就能挟持太后摄政,怎么会让计划在这个时候被自己破坏。

    “可是你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件事。”韩滨说,“原本是想明天召集群臣,审问那家伙的时候再引你出来,没想到如今你就自投罗网了。”

    “愿闻其详。”段岭的心脏狂跳起来,表面却依旧十分镇定。

    韩滨说:“你爹是谁?”

    段岭:“……”

    韩滨又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的父亲是先帝?凭你与蔡闫的对质,让他承认你是那个‘段岭’?凭乌洛侯穆的指证,你就是上京的‘段岭’?”

    段岭答道:“韩叔叔,你想得太多,脑子乱了。”

    韩滨说:“不,没有乱,乱的是你。段家的人都死绝了,当年段小婉离开北域,回到汝南之时,已怀有身孕。乌洛侯穆前去接你往上京……”

    听到这话时,段岭心中“咯噔”一响,心道糟了。

    “乌洛侯穆能证明你是段小婉的儿子,这不错。”韩滨眉毛微微一扬,说,“可是他怎么能证明,你爹就是先帝呢?”

    段岭忍不住笑了起来,答道:“你这是要全盘推翻了,那你觉得我是谁的儿子?韩将军,单凭你这一句话,我就能诛你的九族,你觉得我娘是什么人?”

    “我相信。”韩滨说,“不过你始终没有证据,段小婉离开的那天,先帝也不知道她有身孕,在这件事上,我可是人证。哪怕多年后,乌洛侯穆下汝南,找到段家门口,见到你的前一刻,还不知道段小婉辞世已久,留下了一个你。素以乌洛侯穆也不知道。”

    “我在腊月出生,娘有身孕的那段时间,始终与我爹在一起。”段岭说,“这是做不了假的。”

    “哦?”韩滨说,“你是腊月生的?凭什么?”

    段岭说:“韩叔叔,这个时候就不要乱开玩笑了,这么多大臣,在蔡闫回来的时候,不可能没有人质疑过,这些问题,想必也早就有了答案。”

    “你错了。”韩滨说,“这就是你想当然的结果,有几个人,敢当着陛下提王妃的事?太子是不是‘段岭’的问题,朝臣们都是清楚的。可‘段岭’是不是陛下所生,却没几个人提过,因为太子经过乌洛侯穆的易容,面部与陛下有着肖似之处,这一层便再无人敢提了。”

    听到此处,段岭始终面色沉静,说:“所以呢?”

    “所以最后提出这个问题的,只有三个人。”韩滨说,“牧相、谢宥与当初的陛下,看过这张纸的,也只有三个人。”

    韩滨手指一挑,挟着一张出生纸,置于烛火上。

    “住手!”段岭瞬间怒吼道,冲了上去。说时迟那时快,韩滨早有准备,抽出腰畔长剑,一剑刺向段岭胸膛!

    第223章 飞灯

    这张出生纸对于段岭来说十分重要,他甚至无暇细想是怎么落到韩滨手里的,但这是证明他身份的唯一信物了!

    韩滨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再无犹豫,出手要将段岭当场格毙,奈何那把剑一刺中段岭胸膛,便朝侧旁滑了开去。反而是段岭一举掀翻了御案,伸手去夺出生纸!

    韩滨未料段岭竟是穿着刀枪不入的宝甲,短暂失神时,段岭手中扣着的匕首划出,韩滨猛地避让,手下闯进来,吼道:“放肆!”

    背后两剑刺向段岭后颈,段岭蓦然侧身,投出匕首,匕首上喂有剧毒,中者立毙!

    就这么缓得一缓,生辰纸已在火焰上烧成了灰烬,御书房门一被撞开,秋风涌入,漫天余烬随风飘散。

    段岭:“……”

    韩滨仍在不住喘息,那一刻,段岭出手之时隐约裹挟着风雷之怒,虽未及弱冠,却隐约有着李渐鸿当年的威严。

    韩滨受到震慑,段岭则散发出怒气,盯着韩滨。

    “走着瞧,韩将军。”段岭扔下一句话,倏然抽身离开御书房,士兵追来,拔都却从旁出现,冲上前接应段岭,两人退出走廊。

    “追!”韩滨仍心有余悸,喝道。

    一时间宫中的侍卫全部朝着御花园里赶来,段岭与拔都两人一前一后飞奔,顾不得说话。背后箭矢四处飞射,拔都要挡在段岭身后,段岭却道:“你先走!”反而以背脊挡在拔都背后。

    前面是条死路,段岭抬头看,宫中高墙,难以着力攀爬,背后已追上了近百名征北军将士,纷纷手持强弩,朝向两人。

    “在这儿!找到了!”

    更多追兵冲来,两人背对高墙,乌云遮蔽了明月。

    倏然间惨叫声此起彼伏,段岭心头一震,抬头眺望,只见数道修长身影掠过,沿途爆起血花,追兵尸横遍地。乱箭四飞,那几道黑影纵横交错,顷刻间上百追兵全部倒地。

    四周逐渐安静下来,唯余敌人躺在地上抽搐,呻吟。三名黑衣刺客退后,背对段岭,面朝巷外。

    高处一声唿哨,解除了警戒,为首的刺客才解下蒙面布,正是武独。

    “幸好及时赶上。”武独说。

    段岭与武独抱在一起。

    “韩滨叛了。”段岭说,“须得修改计划。”

    “先离开这儿再说。”武独答道。

    在高处侦查的郑彦下来,另两名刺客解下面罩,正是郎俊侠与昌流君。

    “朝这边走吧。”郎俊侠说,“到乾元殿外头去,那里人最少。”

    他们沿着长廊经过,路过使节把守的殿外时,段岭朝拔都说:“拔都,你回去替我准备,通知使节团替我做证,早朝时,韩滨会召集大臣们上朝。”

    拔都扫视众人一眼,最后点了点头,沿着走廊离开。

    “上去。”武独一手拉着段岭,跃上房檐,来到乾元殿顶。下面就是东宫,今天却未点亮灯火,想必蔡闫已被韩滨转移了地方,方便看守。

    四大刺客或站或坐,各踞一处,月光之下形成黑色的剪影。

    “那么接下来怎么办?”昌流君说。

    “我去找韩滨吧。”郎俊侠说。

    “你伤还没好。”段岭答道,“不要冒险去刺杀他。”

    武独蹲在飞檐上,如同一只沉默而危险的大猫,他沉吟片刻,而后道:“谢宥与陛下还在等咱们的号令。”

    “内城门开了么?”段岭问。

    “还没有。”郑彦答道,“但已全部准备好了,就等命令发出去,但开了内城,还有皇城。谢宥率军进来时,哪怕巷战马上能解决,再进皇宫,也得费一番工夫。”

    “早朝一开始。”武独说,“韩滨的注意力都在朝中,是攻进皇城的最好时机,我们可以继续按原计划进行。通知谢宥与陛下,只是在进攻的时间点上稍做改动。”

    “按原计划进行吧。”段岭说。

    “信件与证据怎么办?”郎俊侠问。

    段岭答道:“换个目标,我有办法。现在是三更了,快,大家分头准备!走!”

    众人沉默片刻,而后各自散去,郑彦往西,昌流君往南,郎俊侠往正殿走,各自消失在夜色里。

    段岭掏出那两份试卷,对着月光端详。

    武独仍然站在他的身旁,那眉眼十分温柔,却又隐约带着少许被藏起来的锋芒。

    “过了今夜,你就不再是山儿了。”武独沉声道。

    段岭从那两张纸中抬眼,与武独对视。

    “对你我而言,还会是的。”段岭说,“很久很久。”

    段岭靠在武独身前,彼此抱着。乌云翻涌,再次遮去了月色,三更时分,宫中四处都是搜寻他们的火把,如同点起的千万盏明灯,在殿与殿之间流动。

    内城门,一片黑暗中,守城的卫兵发出闷哼,坠地。

    黑甲军武士涌来,一瞬间占据了城楼据点,手执弓箭的守卫还未来得及出声示警,便被郑彦一剑割喉,尸体从城墙上坠下。

    “郑大人!”武士低声道,“已经准备好了!”

    “等宫中的消息。”郑彦吩咐道,并取出折好的一叠白纸,展开。

    昌流君躬身从屋檐落下,快步走进太和宫内。

    牧磬正在榻上睡觉,昌流君摘下面罩,轻轻摇了摇他。牧磬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看见昌流君,正要叫出声。

    “嘘。”昌流君忙小心地捂住牧磬的嘴,手指在面前比画。

    “王山让我来带你出去。”昌流君说。

    “他来了吗?”牧磬问,“他究竟去了什么地方?他没事吧?”

    昌流君问:“牧相呢?”

    “和我姑在一起。”牧磬答道。

    “把衣服穿上,在殿里等我。”昌流君说,继而快步走出太和宫,见西殿内还有灯,便来到殿外的花园里,展开一叠薄纸。

    郎俊侠从屋檐上落地,来到囚禁蔡闫的冷宫外,停步。

    花园内守卫森严,郎俊侠抽出青锋剑,剑光闪烁后,宫前躺了一地尸体。

    郎俊侠取出白纸抖开。

    武独与段岭站在乾元殿顶,段岭取出白纸,展开后,却是一盏孔明灯。

    “两个都点吗?”武独问。

    “点吧。”段岭说,“这样城外知道你和我是在一处的。”

    武独拿着孔明灯,段岭晃亮火折,点起,其中的火光忽明忽暗,映照着两人的面容。

    孔明灯逐渐亮起,暖风令纸张鼓胀,缓慢升起。武独再点起第二盏,两盏孔明灯被同时放出,在秋风里升起,彼此依偎,旋转,升空而去。

    那两点光升向空中,如同指引这大陈暗夜,冉冉升起的闪烁星辰。

    宫中深处,郎俊侠遥望远方,松手,放出了第三盏孔明灯,它飘离宫墙,缓缓升起,被秋风托着升空。

    内城门高处,郑彦屹立于风中,释出第四盏飞灯,从城墙上升空,飘向远方。

    太和殿的花园中,昌流君晃亮火折,点起第五盏,伸手送出,飞向黑暗的天际。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李衍秋与谢宥率军驻于江州外城中,仰望城中升起的五盏孔明灯。

    “殿下就绪了。”谢宥说。

    李衍秋说:“准备进攻内城。”

    黑甲军抖开孔明灯过来,李衍秋亲手点燃了孔明灯,飞灯升起,在秋风里飞向天际。

    “一、二、三……”段岭数道,“六盏,都就绪了,走!”

    段岭与武独跃下乾元宫屋檐,沿着黑暗的午门一侧离开。

    秋风萧瑟,兵杀渐起,广袤大地上,江州近乎全城黑暗,唯有零星几片光亮。天际一角乌云洞开,露出一枚闪光的星辰。大地上升起的六盏飞灯,在风中被送往高处,与那枚星辰遥遥辉映,点缀于西面的天幕。

    仿若西天白虎七枚主星散发着光辉,照耀大地。

    郎俊侠走进冷宫内,手上青锋剑仍往下滴着血,一滴,一滴,顺着院中一路滴进了房内。

    蔡闫躺在榻上,不住抽搐,仿佛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噩梦里。

    “哥……”他小声地呼唤着,却没有英灵出现守护在他的身旁。

    郎俊侠靠近榻前,蔡闫猛地惊醒了,看见他时吓得大叫起来,朝榻内不住缩。

    “乌洛侯穆?!”蔡闫颤声道,“你要做什么?!”

    郎俊侠把剑归鞘,剑上积得厚厚的一层血四溢开来。

    “我来陪你走完最后这一段路。”郎俊侠说。

    “带我走。”蔡闫哀求道,“带我走,郎俊侠,就像当初那样,你答应过我的,如果事情败露,你就会带我远走高飞。”

    第6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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