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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0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60节

    武独肩背中箭,鲜血飞溅,却不拔箭,只护着段岭踉跄滑下去。刺客越来越多,已近百人,从四面八方冲来,穷追不舍。

    “哪来的刺客?”

    “影队!”武独喝道,“定是新招回来的!”

    两人落在一座黑暗的庙宇殿前,段岭一头撞上铁门,发出巨响。武独马上把段岭推到铁门前,以身体挡着他,转身面朝外。无数脚步声响,刺客们已纷纷靠近。

    武独两手戴上指虎,一按腰带上的机括,弹出毒粉,反手忍痛将肩上箭矢一折,鲜血喷溅。

    武独沉声道:“待会儿我拖住他们,你趁机往山下跑。”

    “不。”段岭颤声道,“武独,不要拼命……”

    乌云在此刻散尽,云层辟开无数灿烂的星光,照耀人间,借着这微弱的星光,段岭看见了上百名刺客密布在面前的平台,所有人手持强弩,利箭上弦,从四面八方缓慢走来。

    他们保持着近二十步的距离,以防武独释放毒雾,一旦百箭齐发,两人必定会被射死在这青铜大门前。

    段岭猛然回头看,借着那微弱的星光,看见大门上一把古朴的锁。

    “武独。”段岭沉声道。

    武独没有回答,他有力的肩背抵着段岭,所有刺客都停下脚步。

    “往西北角跑。”武独稍稍躬身,那是发力之前的动作,紧接着所有刺客同时扣下强弩扳机。

    就在这一刻,段岭倏然抽出武独腰畔的烈光剑,朝锁上一斩,撞开大门,拖着他冲进了那座庙里。

    “关门!”段岭吼道。

    武独马上反应过来,以肩膀扛上门,发出巨响,外面登时是密集如雨的弩箭撞击声,当当不止。

    段岭四处寻找东西顶门,这座庙的殿中却空空荡荡,连个蒲团都没有,外头开始有人撞门,武独以剑鞘插进门把中,吼道:“朝里头跑!”

    两人沿着通路冲进了庙宇深处,眼前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武独与段岭二人的喘息声,伸手不见五指。段岭听到一声撞击,忙侧过身,与武独撞在墙上。

    “武独?”段岭喊他。

    段岭伸手去摸,摸到武独发着抖的手指,顺着手臂摸上去,摸到武独的脸,段岭在他唇上吻了吻。

    “没路了。”武独低声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杀光他们。”

    门外又是一声撞击,刺客们在不住冲撞。

    “不,等等。”段岭说,“一定有路出去的,这是个什么庙,庙里都有后门……”

    段岭四处摸索,突然在一个石台上摸到了火石与火绒,他马上开始打火。外面又是一声巨响,烈光剑的精钢剑鞘已被撞得弯折变形,却仍死死卡在门把上。

    火点着了,段岭点亮石台旁的一截小蜡烛,看见角落里头有一个长明缸,便将长明缸点亮,一时间这一丈见方的室内顿时充满了光明。

    这是一个陵寝。

    陵寝之中,躺着一具雕龙的汉白玉石棺,棺前竖着一道乌木雕琢的牌子。

    【大陈武帝】

    “是我爹的陵。”段岭的声音发着抖,说,“爹……”

    武独与段岭并肩站在李渐鸿的石棺前,段岭微微笑了起来,说:“是你叫我们来的吗?”

    他走上前去,跪在石棺前,以侧脸贴在棺末,低声道:“我回来了,这次总算回来了。”

    背后又是一声巨响,武独猛然转身,长廊尽头的铜门已朝内凸出,露出一条缝隙。

    武独喘着气,闭上双眼,说:“我这一生,从未相信过天意,可如今不得不信。”

    “你看那儿。”段岭示意道,“是我爹留给你的。”

    陵寝的尽头,挂着一副黑色的铠甲,闪光铁片织就的战袍犹如真龙之鳞,麒麟头盔充满威严,护腕、战靴,一应俱全。

    正是那年李渐鸿穿着,前往上京赴约的战甲!

    战盔一侧,还放着把仿造镇山河打造的重剑,当年镇山河丢失,李衍秋便铸出一把,与帝铠一同送入陵寝,为李渐鸿殉葬。

    又一声巨响,大门终于被撞开,刺客们手持强弩冲进陵寝。

    武独一身战铠,迎着暴雨般的弩箭,逆流而上,倒拖重剑,侧身狠狠撞上了刺客!

    那一夜,星光万道,乌云尽去,一道银河横亘天际。

    战靴踏上陵寝外的地砖,踏得地砖碎裂,千万个水洼倒映着天际的繁星。

    段岭缓慢走出,面前已尸横遍地。

    万丈高台上,玉衡山腰,帝陵大门洞开,星光如带,交织着,闪烁着,映照了滔滔东去的长江。

    又是一年七夕。

    武独摘下头盔,扔在地上,发出一声震响。

    他疲惫地拖着重剑,走向在陵寝前等候着他的段岭。武独一把抱住段岭,两人同时跪在地上。

    帝铠之下,热血未冷,那年英魂从未遗忘,那一门之隔的诺言。

    麒麟盔安静地躺在水洼之中,周遭镜面般的积雨,倒映着天际的银河。

    七月初七,天孙织锦,银瓶倾翻,万千闪烁玉露洒向人间。

    从天到地,再从地到天。

    段岭抬头望向天际,瞳中倒映出灿烂星辰。

    七月初七,人间梦,隔西风,算天上,年华一瞬、

    七月初七,银河万古秋声。

    ——卷四羽觞醉月终——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幽赏未已,高谈转清。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卷五·暮海天钟

    第202章 回朝

    暮色沉沉,玉衡钟声。

    江州全城缟素,城外漫江灯火,长江风平浪静,水灯顺流而下,淌向暮色里,黄昏夜空的尽头。

    蔡闫站在宫中楼阁高处,遥望长江尽头的一抹绯色,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武独与段岭连这都能避过。冯铎精心设计的路线全部被他们绕了开去,直到临近江州时,蔡闫才发出了雷霆万钧的一击。

    却没想到,武独的功夫已至无人可挡之境,一人,一剑,杀掉了自己安排的足足一百一十二名刺客,而且还是在玉衡山的帝陵前!蔡闫得知武独与段岭下山后,登时两眼发黑,知道最后的一战即将到来。

    不久后,大陈真正的皇帝,便将来到朝堂上,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脸色已经与死人无异,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殿下。”冯铎在蔡闫身后说,“已经传令谢宥,全城宵禁。”

    “晚了。”蔡闫说,“他们已经进城了。”

    冯铎的性命也保不住了,他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但冯铎原本就是个死囚,不过是再死一次而已。

    “殿下。”冯铎说,“守陵卫不过二十八人,臣又派了一队人去,将尸体都处理好了,并以殿下的名义发出一道密令,调用影队离江州办事。”

    “你觉得这有用吗?”蔡闫闭着眼,沉声道。

    冯铎答道:“至少谢宥不会知道影队的事,朝中大臣,也不会知道。”

    “所以呢?”蔡闫说,“守陵卫一夜覆没,大家又不是聋子,瞒得过谁?”

    冯铎又说:“臣派人看过,先帝陵寝中的黑铁帝铠没有了。”

    蔡闫只是不说话,冯铎又躬身道:“臣让人刻意制造了一个假象,有人进帝陵,偷走了陛下的帝铠,并密令黑甲军。如今正值多事之时,恐有奸人借机作乱,让黑甲军严加防范,注意形迹可疑之人。若能抓到武独与王山,在他们的身上搜出帝铠,便可坐实居心叵测一罪。”

    蔡闫说:“晚了,已经晚了。”

    “还有机会。”冯铎耐心地说,“殿下,咱们还没有输。”

    蔡闫转身,看了冯铎一眼。

    “你知道吗?”蔡闫说,“今日乌洛侯穆出宫,听见一个传闻,街头巷尾正在议论,孤不是先帝的亲生儿。”

    “那是臣派人去散播的谣言。”冯铎恭敬答道。

    蔡闫:“……”

    冯铎又说:“谣言突如其来,陛下尚未出殡,朝中大臣若听见此言,定认为乃是有人蓄意散布。”

    “然后呢?”蔡闫眉头微蹙,感觉到了一线希望。

    冯铎答道:“明日早朝时,臣已安排御史台上一奏本,殿下只要佯装无奈,不治此谣言之罪即可。届时,将由兵部、礼部陈大人、简大人并内阁郑老出面,要求追查这捕风捉影的谣言。”

    “谢将军定会站在殿下这一边。”冯铎说,“让他带人搜查,只要找到王山与武独下落,查到帝铠下落,他们便跑也不是,来也不是。”

    “他们跑了。”冯铎说,“正可证明与这谣言有关;来了,正好,不必问缘由,一并收押,只要武独不与王山在一处,让乌洛侯穆去赐他一个全尸即可,再推在牧相身上,当可坐实他一个杀人灭口的罪名。”

    冯铎的计谋一环套着一环,蔡闫这么仓促一听,脑子只半晌转不过弯来,皱眉思索片刻,说:“闻之尚可,但……万一谢宥信了他怎么办?”

    “谢宥不会信他。”冯铎说,“凭什么信他?”

    蔡闫道:“谢宥那人疑心太多,就怕瞒不过。你想,王山为何平白无故要来蹚这浑水,他毫无动机。若我是谢宥,反而会信他,只因一切实在太反常了。”

    冯铎沉吟片刻,而后说道:“那么就剩最后一个方法了,但这方法,无异于与虎谋皮,将谢宥打成与他们一伙的,意图谋反。”

    蔡闫说:“如今江州尽在他掌握之中……”

    “让韩滨进城。”冯铎说,“韩将军手中有五万重兵,正在赶来的路上,最迟明天晚上,就能到江州了。”

    蔡闫沉默不语,许久后,转身下楼去。

    冯铎背上全是汗,被风一吹,甚有凉意。片刻后,蔡闫看了冯铎一眼,长长吁了口气。

    “按你说的办吧。”

    蔡闫最后答道。

    举目天下,万里河山中,自己人就只有身边的两个,一个是冯铎,一个是郎俊侠。冯铎再次以保护太子为名,从西川抽调训练中的武士前来江州,如今人手严重不足,影队与预备军俱几乎全军覆没,若黑甲军识破蔡闫的身份,那便休矣!

    夜色中,漫江花灯光华流转,黑暗里,却有两人等在城门外,上了一辆马车,悄悄进城。

    武独疲惫不堪,身上好几处箭创,绷带下仍渗出血来。一上车,段岭便马上解开武独外袍,再解他夜行衣,露出他的肩背,为他疗伤。

    郑彦在前面赶车,一言不发,抵达一户人家后院时,上车来看了武独一眼。

    “怎么样?”郑彦说,“伤得这么重?”

    武独脸色发白,看了郑彦一眼,也不与他说话。

    “陛下在么?”武独问。

    郑彦点了点头,段岭直到这时候,才真正地放下心。

    “去见你四叔。”武独朝段岭说。

    “一起去吧。”段岭坚持把武独扶下车去,武独半个身体压在段岭肩上,这次帝陵以一敌百,若传出去,已足够他一战成名了。

    “当心点。”郑彦低声道。

    段岭问:“这是什么地方?”

    “一位老相识的家。”郑彦说,“暂时来说,是安全的。”

    房中灯火昏暗,内有一对老夫妻,男的正在榻畔剪螺蛳尾,女的则在撕葱丝,听见郑彦推门响动,忙起身来接。段岭点头为礼,郑彦又说:“这是我朋友的爹娘。”

    “哪个老相好?”武独有气无力地问。

    “天下第一摊的老板。”郑彦答道。

    郑彦扶着武独进了后院,进柴房去,拉开里面的一块木板,沿着地下楼梯走进通道里,片刻后从另一个出口走出来,赫然又是一个四面围墙的暗院。院里,李衍秋正在喝茶看书。

    段岭几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快步上前,抱住李衍秋。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李衍秋抱着段岭,让他坐起来,又看武独。

    “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李衍秋道。

    “幸不辱命。”武独强撑着,朝李衍秋行礼,李衍秋便也将他扶起来,让郑彦带他进房去,给他疗伤。

    段岭拉着李衍秋的手,先是给他把脉,所幸脉象平稳,并无异状。

    “你怎么能瞒着我?”段岭焦急道。

    李衍秋笑了起来,说:“我就知道你会生气。”

    段岭眉头深锁,当然不可能真的与李衍秋赌气,只得摇摇头。

    “有些事,若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我宁可不要。”段岭说,“我这些年里,常常在后悔,当年我如果早点这么说,也许……”

    “嘘。”李衍秋说,“这天底下,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应不应该。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不是么?”

    李衍秋说出这句话时,段岭的心情复杂至极,又长长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会在谢宥那儿。”段岭说,“这附近也没有黑甲军,实在是太危险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李衍秋说:“明天再告诉你,先去睡吧,皇儿,时候不早了,你这一路上也累了。”

    段岭非要弄清楚经过,李衍秋却严肃了起来,说:“你必须听我的,皇儿。”

    段岭才只得作罢,回房给武独换过药,洗过伤口,武独因受伤仍有点发烧。

    郑彦进来,说:“我得走了,不能离开宫里太久,以免令人起疑。”

    段岭开了药方,说:“帮我抓点药……不,等等,你走了,四叔怎么办?”

    “他说没关系。”郑彦答道,“现在谁也不会知道他居然还活着,就在这里。”

    “可是蔡闫盯着我们。”段岭说,“就怕他的人一路跟踪过来了。”

    “都被我甩开了。”郑彦拉起斗篷,把脸遮住,接过药方,说,“他现在剩不了多少人,西川那边的武士还未调过来。”

    段岭说:“万一再有人来刺杀怎么办?”

    “还有谁能刺杀?”郑彦说,“四大刺客都在你手下了,昌流君呢?什么时候过来?”

    虽是这么说,段岭却仍觉得不大安稳,奈何李衍秋的性格总是喜欢冒险,既然走到这个地步了,万一郑彦消失太久令人起疑,反而功亏一篑。

    “放心吧。”郑彦说,“天下第一摊的老板是第五大刺客。”

    段岭:“……”

    郑彦笑了起来,一手按在胸前,单膝跪地,膝盖一触地面便干净利落地起来,说:“殿下,您回朝了。”

    郑彦说毕,袍袂飘扬,转身出了房外,呼啦啦声响,跃上院墙,飞檐走壁地离开了。

    第203章 深藏

    二更时分,外头有人敲门,段岭正在照顾武独,推门出去,见一名清秀少年左手提着个食盒,右手拿着一包药,说:“郑……郑大人着我、送送送、送来给您……”

    “你是……”段岭诧异道。

    “鄙、鄙人……段、段梓风。”那少年与段岭差不多高,说,“有事您请随时吩咐,我爹娘就在外头。”

    “你就是天下第一摊的老板?”段岭诧异道。

    段梓风笑笑,有点拘束,点了点头,将食盒交给段岭,一时不知说什么,片刻后只是朝段岭一躬身,便紧张地走了。

    段岭笑了起来,没想到还是本家,先前他记得似乎在天下第一摊里见过另一个高大的男人,还以为那就是老板,没想到老板居然是个少年!

    这夜段岭先是叫武独起来,让他把粥喝了,再让他躺下,自己去煎药。内服的、外敷的,段岭全部准备好后再叫武独起来服药,换药,擦拭伤口,足足折腾了大半夜。

    “睡吧……”武独有气无力地说,“死不了的。”

    段岭坚持把武独照顾好后,才在他身边和衣而眠,倒头一睡,眼前漆黑,什么都不愿去想了。哪怕明日天塌地陷,这榻上一双人相伴,也已了无遗憾。

    但第二天,太阳依旧升起,就像郑彦所言一般,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这里。段岭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武独还睡着。

    “喂。”段岭摇了摇武独,武独含糊地应了声,段岭试他额头,烧已退了。武独伸手过来抱段岭,段岭打了个呵欠,从他怀里溜了出去,准备出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段岭出得院来,想起李衍秋睡另一间房,悄无声息的,不禁心中忐忑,过去推门,见李衍秋一身白衣,蹬了被子,躺在榻上。

    “四叔?”段岭上前问道。

    李衍秋半睡半醒,也应了一声,捞住段岭,让他躺到自己身边并肩而卧。段岭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对李衍秋有种担心。段岭要试李衍秋的脉,却被李衍秋抓住手,按在被窝里。

    “不要诊脉了。”李衍秋简直无言以对,说,“你都诊多少次了……四叔有这么病秧子么?”

    段岭笑了起来,李衍秋也醒了,却不起床,只搂着段岭躺着。

    “刚回来也不多睡会儿。”李衍秋说,“闲不住的命。”

    段岭便起来打水,伺候李衍秋洗漱。李衍秋说:“说来也奇怪,在宫内天天睡不安稳,外头粗茶淡饭的,反而睡得好了些。”

    段岭怀疑是不是平日里开的药有问题,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李衍秋穿上粗布袍,一身帝王气却未有改变,坐在廊下发呆想事情。段岭又去叫武独起来,给他擦身换药换衣服,突然听见院中有说话声。

    今天来了个大个子,长得挺帅气精神,却一脸憨笑,朝李衍秋说:“大哥,昨天的饭好吃吗?”

    “劳烦你们了。”李衍秋答道。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那大个子连连点头,又把另一个食盒打开,说,“风风说又有两位爷来了,今天让我给大哥您加菜。”

    “这又是谁?”武独皱眉,小声道。

    “我记得他。”段岭小声说,“天下第一摊的,老板的帮工。”

    大个子放下东西正要走时,段岭扶着武独出来,大个子便朝段岭嘿嘿地笑,居然是个傻子。段岭朝他道谢,大个子连忙鞠躬,见武独脸色不大好看,便毛手毛脚地翻墙走了。

    “这人会走漏风声吗?”段岭说。

    李衍秋答道:“他是段梓风的伴当,名唤阿衡,跟了有好些年了,不必担心他。”

    阿衡送来的午饭里有一只鸡、素八珍卷子、葱爆猪肝、一大盘炒菜心,段岭已有好久没吃上好吃的了,当即摆开筷子,与李衍秋对坐,开始吃午饭。武独则捧了个碗,到廊下坐着吃。

    “来,正好你回来了。”李衍秋拈着酒杯,与段岭碰了杯,说,“回来就不要走了,喝一杯。”

    段岭说:“总算回来了。”

    李衍秋又朝武独遥遥举杯,武独身上带伤,段岭不让他喝酒,便拈着茶杯举了举。

    “武独受了伤,功力剩几成?”李衍秋问。

    “不碍事。”武独答道,“几天就好。”

    确实不碍事,不是因为武独随口说说,而是眼下也几乎没有敌手了。

    李衍秋说:“这段时间里,你俩就在这儿歇着吧,待郑彦查出虚实来,再一同露面。”

    “四叔。”段岭放下杯,略有点不安地说,“现在我要做什么?”

    李衍秋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什么外面没有黑甲军把守?”段岭说,“谢宥还不知道?太危险了。”

    “因为我不想告诉他。”李衍秋说。

    段岭没有打断他,知道李衍秋要告诉自己他的计划。

    “不告知谢宥,倒不是因为疑他,而是怕黑甲军调动被牧旷达察知,功亏一篑。牧旷达与韩唯庸密谋,那年上京之变,害死你爹的罪名已几乎能被坐实。但在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人参与,就非常可疑了。”李衍秋说,“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对付牧旷达,正是因此。现在韩滨与他勾结,只要拔了牧旷达,抄他的家,就必定会翻出他与合谋者的书信。”

    段岭明白了,书信一旦掌握在李家的手里,参与密谋的人必将坐立不安,假以时日,李家腾出手来,必将对付他。

    所以韩滨除了造反或拥兵自立之外,再无别的办法。而要把边防守将召回江州,直接杀掉,对这么一个镇守边疆的武将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其实可以暗杀他。”段岭说,“就像边令白一样。”

    “边令白之死,已经令他非常警惕了。”李衍秋说,“这厮正在培养死士,一旦刺杀不成功,将会非常麻烦。”

    段岭只得点头,李衍秋又说:“韩滨今天下午就会抵达江州,入城奔丧。届时,内阁与谢宥一定会极力反对,不会让他带兵进城。但是,牧旷达必须让他进城。否则他就没有与谢宥周旋的本钱了。”

    “我让郑彦暗中观察。”李衍秋说,“看看究竟都有谁在支持牧旷达,定是同党无疑。”

    “然后呢?”段岭又问,“要怎么收拾?”

    “牧旷达已有那假货的证据。”李衍秋说,“想除掉假货,趁着他登基前,是最好的办法。这话让牧旷达来说,好过你来说,他那人心思慎密,定会给朝廷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但这样一来,江山就无人继承了。”段岭说。

    “皇后怀孕了。”李衍秋答道。

    段岭心中一惊,是谁的?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却意识到这话不能多问,及时刹住。

    武独吃完了一碗饭,把饭碗随手搁在廊前地板上,转身进了房中,关上了门,识趣地不再多听。

    “待他解决掉假货后。”李衍秋又说,“便可从乌洛侯穆身上留一条线索,乌洛侯穆答应做证,假太子一事,乃是当年赵奎与牧旷达串通,牧旷达收买了乌洛侯穆后,欺骗天下人的伎俩。”

    “届时先将牧旷达、韩滨一起诱入宫中。”李衍秋随口道,“趁这二人轻敌大意之际,让郑彦与武独联手,先杀韩滨,解其兵权,再召集群臣,宣判二人罪名。”

    段岭:“……”

    段岭十分惊讶,李衍秋居然要这么阴牧旷达一把,这正是牧旷达平时最喜欢做的嫁祸之道,没想到最后牧旷达反倒是为了一件自己并未做的事背了黑锅,实在是死得冤屈莫名。

    “等等。”段岭觉得这个计划实在太冒险了,但顺着李衍秋的思路推,又实在是非常正常的。只要牧旷达与韩滨合谋控制了朝廷,必将掉以轻心,趁着他们成功的时候突然下手,胜算最高。

    “但牧相一定还有防备。”段岭说。

    “嗯。”李衍秋若有所思,点头道,“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有什么防备?”

    “逼他朝蔡闫动手。”段岭答道,“这点我觉得没问题,只是他把蔡闫扳下来后,一定还会找长聘的下落,还有昌流君。这点不解决掉,他始终寝食难安。”

    李衍秋说:“所以他会认为,长聘与昌流君落在了姚复的手上。而姚复此来,正是调查他谋反之事,并希望尽快找到你,扶你上位去。”

    “原来是这样……”段岭说,“那五姑知道吗?”

    “她与姚复都不知道。”李衍秋说,“现在知道我还活着的,就只有你、我、武独、郑彦、乌洛侯穆。连天下第一摊的老板,也不知道我是谁。”

    段岭震惊了,李衍秋的消息居然瞒得这么严!

    “先前淮阴一见。”李衍秋说,“他们已经知道你的太子身份了,我告诉姚复夫妻俩的,则是我会尽快对付牧旷达,你五姑替我做了个假玉璜,来替掉我交给你的真玉璜。只是他俩应当也没想到我会用这招。若无意外,淮阴的人已经北上,往邺城报信去了,只是与你们不同路。”

    段岭说:“也就是说,五姑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李衍秋缓缓点头。

    第204章 涉险

    李衍秋又说:“郑彦打听到的消息,是你五姑正在怀疑,假货与牧旷达有一方毒死了朕,她与姚复正在暗中调查朕这些年里服过的药。”

    “那天陪在四叔身边的都有谁?”段岭问。

    “郑彦来过,皇后来过,假货也来过。”李衍秋动了动眉头。

    “也就是说,连姚复也有可能。”段岭说。

    “你很聪明。”李衍秋说,“牧旷达已开始对郑彦起疑。”

    段岭便不再说话,这顿虽俱是美味佳馔,吃起来却毫无感觉。及至吃完后开始喝茶,段岭说:“光靠郑彦一人,只怕打听不到多少消息,内情太复杂了。年前,费宏德先生帮我出过一个主意,正好能用上。”

    李衍秋微微皱眉,没想到段岭绕了半天,还是闲不住。

    当天下午,段岭明显地感觉到了,江州城内的防守严密了许多,家家户户门外挂着孝带,时不时就有黑甲军盘查。

    “这样实在太冒险了。”武独伤未好全,但幸亏伤的都不在显眼之处,手上倒是缠着绷带。

    “不冒险。”段岭说,“从昌流君前来投奔的时候起,咱们就几乎没有敌人了。”

    “是我没有敌人。”武独答道,“你有,文人的斗争比刺客动刀子厉害多了。”

    “你不相信我能骗过他吗?”段岭问。

    “相信。”武独说,“但一切仍要非常小心。”

    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是段岭的心病,那就是牧旷达无疑,段岭是他教出来的,如今却要回去对付自己的师父,这将是段岭一个极大的挑战。虽然在牧府的那两年间,牧旷达直接教给他做事的学问很少,但潜移默化的,一直在教他做人。

    段岭有时候甚至在想,哪怕这次牧旷达身死,他的目的也许也达到了,自己与黄坚,俱是他的学生。来日他坐在那个位置上,治国的理念,底子里仍是牧旷达教的那一套。

    段岭用尽办法,说服了李衍秋,毕竟现在昌流君不在府中,自己有武独在身边,哪怕骗不过去,牧旷达对他也毫无办法。他要搜集足够的证据,包括韩滨与牧旷达的书信,才能在最后关头发动决定胜负的一击。

    牧旷达现在无人可用,就算觉得段岭有二心,也只能用他。哪怕牧旷达想杀他,有武独在,能做出什么事来?

    段岭越想越觉得费宏德说得对,只要处理得足够巧妙,牧旷达一定会重新相信他。

    牧家与自己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一年之后再回来,发现不可避免地旧了一点,与邺城比起来,江州深巷纵横交错、房顶连成一片的格局,远不如北方大气。从前在此地住着尚且不察,去河北走了一遭之后,倒是觉得相府变小了。

    “进去吗?”武独问。

    “走吧。”段岭答道,“没有退路了。”

    初秋午后,天空一片碧蓝,如被水洗过一般,段岭推门进去,见他们曾经住过的院子未有变动。临走那天搁在院角里的搓衣板还在,前院晾着的布巾已晒了一年,风吹雨打,脏兮兮的。

    “去正院。”段岭说。

    府里下人都认识段岭,倒也不拦他,只说“王大人回来了?”

    段岭便朝他们点头,说:“回来了,相爷呢?”

    牧旷达还没回府,牧磬倒是来了。

    牧磬一个人在书房里睡觉,午后的阳光洒进书房中,落在他的头上,段岭进去,推了推牧磬。牧磬还像个长不大的小孩一般,睡眼惺忪地看了段岭一眼。

    段岭只是笑,牧磬登时激动得欢呼一声,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武独在一旁坐了下来,问:“你爹呢?”

    “正在宫里呢,今天韩将军回京,爹和太子殿下商量事情。”牧磬激动无比,拉着段岭看来看去,说,“王山,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有些事。”段岭说,“紧赶慢赶的,还是到了。”

    牧磬忙出去让人吩咐,通知在宫里的牧旷达。段岭却让他不可声张,牧磬点点头,朝管家说了句话,打发管家亲自去了。

    同一时间,宫内御书房,李衍秋虽不在了,蔡闫却依旧未坐到帝案后,只是在一旁坐着。牧旷达、内阁苏阀、谢宥、姚复俱在。

    “韩滨带了五万骑兵。”谢宥说,“前来奔丧,现在都驻扎在北城外的江北平原上,此为唁书。”

    谢宥把唁书放在蔡闫面前,蔡闫没有打开,只是沉默不语,照着先前冯铎教的,不发一言。

    苏阀冷笑道:“带五万骑兵下江州,他想做什么?绝不能让他入城!”

    姚复问:“派去与韩滨通消息的人是怎么说的?”

    “韩滨怀疑陛下之死事出有因,内有蹊跷,要求开棺验尸。”谢宥答道。

    牧旷达答道:“棺盖已钉上,太医堂出具的报告,众位大人都已过目,将验书送去给韩滨看看就行了。”

    “若不让他验呢?”苏阀说。

    “那便说不得要‘清君侧’了。”谢宥答道。

    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瞬变,都想不到谢宥居然就这么说了出口,与会者脸色瞬变。

    “清君侧?”姚复最先怒道,“想清谁?清本侯?谢将军?苏大人?牧相?!”

    “着他不带一兵一卒。”蔡闫说,“让他自己进城吧。”

    “不可!”牧旷达马上道,“韩滨镇守玉璧关已久,当年乃是征北军出身,与武帝有着同袍之情,解他兵权,定会激反。”

    “同袍之情?”谢宥说,“当年北域兵变之人,可是有他一份!”

    “那年武帝还不是天子。”牧旷达说,“只受封北良王,赵将军以朝廷名义发的谕旨,何错之有?”

    谢宥答道:“我是不会相信他的,现在绝不能让他进城,否则五万大军驻在城中,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他弟弟韩贺来了不曾?”姚复问。

    “还在玉璧关。”谢宥答道,“带领另三万步兵。殿下,请神容易送神难,韩滨一旦进城,便不会走了,此人十四岁从军,追随武帝鞍前马后,资历是征北军中最老的,绝非枉死的边令白可比。赵贼之患,已发生过一次,绝不能再出错。”

    牧旷达说:“谢宥,你这话可是暗指韩将军想谋反?”

    众人齐齐看着谢宥,谢宥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便是这么说。”

    姚复答道:“依我看来,也不能让他进城。”

    苏阀摇摇头,说:“他究竟想查什么?”

    书房内不闻声响,唯独蔡闫正在慢慢地翻韩滨的唁信。韩滨乃是武人,字里行间带着力道,前面大多是吊唁之言。而信件末尾,则暗示自己是带兵回来守护太子登基的。

    蔡闫寻思良久,而后说:“这样吧,我亲自出城一趟,与他谈谈,他若愿意把兵留在城外,我便与他一同进来。”

    “这太不明智了。”谢宥说,“殿下千金之体,绝不可冒险。”

    “若我爹还在。”蔡闫说,“他也会这么做,我就是太子,谁也替不了我,又有何妨?就这么定了,今夜我就出城去会一会他。”

    谢宥欲言又止,苏阀等人的表情则十分复杂,牧旷达微微皱眉。

    “乌洛侯穆与郑彦将护我周全。”蔡闫起身道,“谢将军不必担心,也不必任何人陪同,该做什么,依旧做什么。若我没回来,你们便自己打算,散了吧。”

    谢宥看蔡闫的目光,已颇有点不一样了,但蔡闫没有再给众人讨论的机会,率先离去,而后苏阀先走。谢宥穿过走廊,牧旷达却走在谢宥身后。

    “我们这位太子大人。”牧旷达微微一笑,说,“脾气可是与两位先帝都像得很呐。”

    谢宥答道:“今天牧相听闻‘清君侧’,不知如何作想?”

    “必不会是我。”牧旷达微微一笑,又说:“听说那夜后,五公主将当夜陪伺的宫女尽数叫去,都盘问了一遍。”

    正在这时,一名宫女悄悄赶到,递给牧旷达一张纸条。谢宥则转过身,不屑去看他的纸条。

    牧旷达展开纸一看,顿时色变,忙道:“还有要事,先走一步。”继而转身离开。

    点灯时分,牧府开饭迟了些,牧旷达这些天里常不回家吃,段岭便与牧磬分桌等开饭。

    “要么少爷还是先吃吧。”段岭说。

    “爹很快就回来了。”牧磬说,“去年他一直念着你呢。”

    段岭心中情绪实在是复杂至极,然而尚未多想,外头便通传,相爷回来了。

    牧旷达快步进了饭厅,段岭忙起身行礼。

    “你回来了。”牧旷达云淡风轻地说,“回来就好,方才我看见武独了,传他进来一起用饭吧。”

    牧磬说:“他居然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就回来了。”

    牧旷达答道:“多事之秋,少说多做,总是好的。”

    段岭道:“让您费心了。”

    牧旷达笑了笑,没说什么,就着侍婢端上来的铜盆,洗手擦脸,用茶漱口。

    段岭就猜到会是这样,牧旷达当着自己儿子的面,什么都不会多问,既然回来了,就一起吃饭罢了。

    第205章 再投

    吃饭时,牧旷达询问牧磬怎么没去修史,牧磬便答道今日休假。父子二人自打从前就是这般,就像以往,牧旷达问学了什么,牧磬便一一作答。段岭知道牧旷达现在还不知道牧磬真正的爹是谁,不禁心生感慨。

    他不住端详牧旷达,这一年里,牧旷达似乎老了许多,身形也佝偻了些,方才他进来时,段岭差点没认出来。

    一国宰辅,头发已花白,不知是入夜灯光还是别的原因,更显得颓废了不少。

    牧旷达问了不少段岭治理邺城之事,段岭便一一作答,未有隐瞒,牧磬突然问:“昌流君呢?王山,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段岭看了牧磬一眼,再看牧旷达,牧旷达却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先前告诉你王山会回来,你不信,现在信了?”

    第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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