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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9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49节

    滚滚浓烟冲天而起,在破晓之时弥漫。

    段岭疲惫不堪,靠在武独背上,仍不住回头望。

    耶律宗真的卫士们被熏得满脸黑灰,与他们会合,转入小道,抄近路前往黑山谷。

    正午时分,苍白日光下,所有人翻身下马,筋疲力尽。武独挨个点数,宗真的卫队折损近半。

    “进入黑山谷前,我们再没有办法抵挡元人的追杀了。”耶律宗真说。

    “不必担心。”武独卸下头盔,扔在地上,发出声响,他跪在溪水前洗脸,冰冷的水令他清醒了些,并长吁了口闷气,抬起头,在刺目的阳光下稍稍眯起眼。

    “只要过了汝南。”武独说,“我们就安全了,我的部下都在那儿等着,只要元军敢进黑山谷来,不会让他们活着出去。”

    耶律宗真问:“你们那名被抓住的同伴怎么办?”

    段岭身边只有有限的几个人,耶律宗真从开始就一直注意着郎俊侠,只是不方便问。

    “我另想办法。”武独说,“你们有多少人被俘了?”

    “剩不下几个。”耶律宗真说,“还是要以大家的安全为目标,如果可能,我也不想扔下他们。”

    武独沉吟片刻,说:“先和大部队会合后再想办法。”

    武独喝过水,提着头盔起来,回去找段岭。

    段岭困倦已到极点,倚在树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郑彦在一旁守着,武独刚一靠近他,在他身边蹲下,段岭便蓦然醒过来。

    武独把手放在段岭的手背上,稍稍紧了紧。

    “出发了吗?”段岭没有提郎俊侠的事,只是茫然地问道。

    “喝点水就走吧。”武独说。

    众人短暂休息后,再次踏上逃亡的道路。前去侦查的述律端回来了,告知元军还在尾随,速度却稍稍放缓了些。宗真手下配备的都是健马,段岭与武独骑的又是奔霄,已甩开了他们十五里路远。

    大家上马时,耶律宗真用辽语朝段岭说:“我碰上他了。”

    “谁?”段岭也用辽语回答。

    “布儿赤金拔都。”耶律宗真答道,“带着元国第一勇士阿木古,你的朋友与阿木古交过手,你不知道吗?”

    段岭与宗真对话,其余人便站在马前等候他们上马。

    段岭说:“先进黑山谷去,他们追不上咱们的。”

    “那个人。”宗真用辽语说,“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段岭答道:“上一次交战时,我已经和拔都说清楚了,对我来说,咱俩的安危比……”

    “我是说那个人。”宗真打断他,“被抓走的人,他是鲜卑人?”

    段岭一怔,沉吟片刻,转过头去。

    “没有。”段岭抬眼再看宗真,说,“他曾经背叛过我的父亲,也背叛了我,至少目前以我所知是这样。”

    宗真答道:“鲜卑人总是这样,口不对心,摇摆不定,走吧,先走再说。”

    宗真与段岭上马,前往黑山谷。沿途经过汝南城,武独侧过头,与段岭一同注视着破败的汝南。

    突发奇想的一次离开,竟会引出这么多事,段岭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切居然就伴随着一个念头而演变至此,纷繁错杂的事来得实在太快,以致于令他措手不及。

    武独仿佛知道他的内心所想,认真道:“许多事的发生,乃是命在指引,诸人皆有命。”

    “驾!”武独快马加鞭,奔霄冲进了山谷内。

    风云聚散,段岭还来不及再看一眼自己的故乡,便进了黑山谷中,他们经过先前驻扎的伐木场,朝阳的那一小面山被砍出不少树桩,浔水上游的刨枝机关弃置着。

    “在哪里?”段岭问。

    “快到了。”武独带着他们越过伐木场,朝更南边行去。到得此处,已近乎完全脱险,再朝南赶路一昼夜,就能抵达陈国地界了。

    山林中飞鸟盘旋环绕,初入冬时黑山谷已下过一场小雪,此处距南陈疆域不过二百一十里。

    段岭看见了山脚下的陈国军营,如得大赦。

    进营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秦泷出营来接,身后跟着邺城、河间两地的军队。

    “校尉、太守大人。”秦泷见来了这么多人,里头居然还有辽人,略有意外,却没有多问,答道,“斥候带来信报,元军先锋部队正在逼近黑山谷。”

    “预备好伏击了吗?”武独问。

    “已经在峡谷两侧埋伏下。”秦泷说,“只要敌军来袭,发动埋伏,足可制胜。然而有件事,必须告知两位。”

    “什么?”段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们的斥候在路上杀了一名元人信使。”秦泷说,“信使携有窝阔台的亲笔信,是写给布儿赤金拔都的。”

    段岭与武独沉默,看着秦泷。

    秦泷:“窝阔台认为他们在落雁城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十天前发出命令,让他们尽快转向,改而攻击邺城。而且,七夕夜里布儿赤金拔都战败,朝托雷写信求援,托雷说服了察合台,将这五万大军交给他指挥,由查罕作为监军辅助。”

    段岭仿佛掉进了冰窟里,暗道不会吧,本以为来年元军才会卷土重来,没想到他们居然要在正式入冬前就彻底解决掉邺城。

    “十天前?”段岭问。

    “是的,十天前。”秦泷答道。

    那个时候自己还没到落雁城,原本元人的计划只是攻打落雁城,挖出藏身城中的宗真,战略目标临时改变,莫非是窝阔台不打算再帮韩唯庸了?

    “你先带客人们去休息。”武独朝段岭说。

    段岭沉吟,武独认真地看着他,段岭只得点头,朝耶律宗真做了个请的手势,带他前往监军营帐里去,吩咐人安排辽军的歇息之处。刚要坐下时,耶律宗真却进了帐内,帐篷中只有他们俩。

    “这儿还是不安全。”段岭说,“暂时休息一晚,明天我让人护送你们南下,抵达邺城后,再送你们西行,从玉璧关或是潼关出关。”

    “不。”耶律宗真一手放在段岭肩上,认真道,“我与你们同进退。”

    段岭说:“你的性命至关重要,陛下。”

    “你的性命也很重要,殿下。”耶律宗真笑道。

    段岭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元军锲而不舍,追在后头。”段岭朝耶律宗真说,“以拔都的作风,他不会离开大部队太远,现在他已经与大军完全脱离了,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们很可能会弃落雁城,越过浔水,入侵陈国地界。”耶律宗真显然十分了解拔都,答道,“背后有着大军的支持。”

    “所以我无法保证你的安全。”段岭说,“最稳妥的方法,就是你尽快回去。”

    “回去以后我也无法调动军队,在第一时间来救你。”耶律宗真说,“前天夜里咱们脱逃时,元人一定改变了策略,为了追到我,我猜想是沿途南下,入侵邺城。”

    这也是段岭最担心的地方,本意是救下耶律宗真,没想到拔都居然要借着元军势大,一雪战败之耻。希望拔都只是意气用事,并未有完善筹谋。

    五万元军,这次再过浔水,绝非上次五千人的规模,邺城与河间将被夷为平地。

    “明天再说吧。”段岭还需要好好地想一想。

    耶律宗真点头,径自出帐篷去。段岭从前对他并不太熟,重逢后,彼此加深了了解,方逐渐意识到,宗真就像多年前给自己的印象一般,乃是性情中人。如果他不是辽帝,自己不是陈太子,段岭更希望能交上这位毫无利益掺杂其中的挚友。

    “武独让你先睡会儿。”郑彦撩起帐帘,端着一点吃的,进来说。

    段岭身心俱疲,郎俊侠生死不明,拔都正在逼近黑山谷,事情正在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

    “这伙元人。”郑彦说,“简直不按规矩玩。”

    “兵贵在防不胜防。”段岭答道,“这是窝阔台的作战习惯了,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这么铁了心,要拿下邺城。”

    “该来的总是会来。”郑彦答道,“你也别太操心了,又不是你害的。”

    郑彦这么说,是因为他不知道内情,只有段岭心知肚明,拔都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上门来踢馆,除却元的虎狼天性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简直是太蠢了,就像个总是长不大的小孩——段岭不禁心想,哪天他要是把自己抓住了,说不定要在南陈太子脖子上套个狗圈,趾高气扬地牵着他到处遛。

    第162章 换俘

    但目前拔都与查罕还不知道窝阔台让他们南下的消息,说不定能利用这个漏洞来做点什么。

    段岭倚在帐篷的靠垫上,昏昏沉沉地睡去,连夜赶路且是马上急行军,全身都在痛。

    天渐渐地黑了下去,他陷入了一个绵长的梦里头,梦中自己还没有长大,仍在名堂读书,初一、十五回家时,郎俊侠就在身边陪他读书写字,帮他的桃树浇水。

    他曾经以为郎俊侠就是他爹,也猜测过,他是不是在骗自己,不说只是因为不方便说,那句“以后你就知道了”,也随之有了不同的意思。

    小时候许多听不懂的话,长大以后都逐渐懂了,但郎俊侠说的那句“总有一天,我也会离开你的”,却始终萦绕在耳畔。

    主帅帐中仍亮着灯,耶律宗真、武独与秦泷三人对着地图商量。片刻后,秦泷下去安排布置,宗真用汉语说:“乌洛侯穆,是什么人?你为了这么一个人铤而走险,不是明智的抉择。”

    武独答道:“难道我看着他就这样死了?这厮不能死,若是死了,这辈子我可就欠他个情,再也扯不清了。活人怎么去和死人争?”

    宗真道:“我不明白,我宁愿你们就这样先回去,撤出黑山谷,回到邺城,闭城坚守,等到我带兵前来支援。”

    “你回到辽国,再带兵出来,途经玉璧关。”武独说,“一来一回,至少四十天,撑不到这么久。而且他救了段岭,是我欠他的情。”

    耶律宗真万万没想到,武独居然是因为这个理由,打算去救那人一命,这啼笑皆非的原因,居然是因为不想让段岭永远记得他。

    且武独说出了“段岭”的名字,也就意味着他是知道段岭的太子身份的。

    “何况他终究是白虎堂的人。”武独看着帐外,像只蹲踞着的老虎,沉声道,“不管抓回来以后是按门规处置,还是由朝廷降罪把他凌迟也好,都不能死在元人手里。”

    “他做了什么?”耶律宗真问。

    “他把段岭带到上京。”武独说,“保护了他五年,在这点上,我反而得感激他才是。当老爷不容易呐……”

    武独提着头盔,出了帐篷,前去巡视。

    外头狂风穿过山林,一阵风吹动帐篷,发出声响,段岭睁开眼,已是接近破晓时。

    武独一直没有回来,段岭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武独呢?”段岭匆忙跑出帐篷,恐怕武独单枪匹马去救人了,幸而士兵们说他还在,段岭追到高地上,看到武独正站着出神,才松了口气。

    “醒了?”武独问。

    段岭点了点头,没有什么比此刻武独还在更好了。

    “昨天晚上,我到帐篷里去睡了会儿。”武独说,“看你熟睡着,就没有叫醒你。”

    段岭“嗯”了声,问:“情况如何?”

    “有点棘手。”武独睡过一会,看样子精神了些,坐到段岭身边的岩石,两脚略分,出神地看着远方。

    “元军的先锋部队到十二里外了。”武独说,“后头陆陆续续还有人来,来了快八千人,共计一万。”

    “余下的四万呢?”段岭在他身边坐下,问。

    “驻在汝南城外。”武独答道,“有个好消息,这次窝阔台派来的信使,只有一路,也就是说,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密令,也不归布儿赤金拔都统辖。”

    段岭沉默不语,皱起了眉头。

    “这封信是他们派一名俘虏送来的。”武独掏出一封信,说,“除了我还没有任何人看过,和信一起送来的,还有这个。”

    武独又递过来一支笛子,那是郎俊侠的。

    段岭借着微弱的天光看信,信上则是拔都的字迹,提出了交换人质,共二十一人。

    “乌洛侯穆落在他手里了。”段岭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

    但他们手里并没有元人的人质,拔都只有一个要求——拿段岭来换,送过来以后,马上退兵,不过浔水。

    “交换地点在白雁崖上。”武独说,“咱们砍树的地方。”

    段岭说:“我去换他吧。”

    “我去。”武独说,“我知道你不想他死。”

    段岭不得不承认,这一路上,自己几乎无法面对这个事实,拔都是认得郎俊侠的,小时候,他还常常来自己家,知道怎么样才能逼段岭出面。

    “太危险了。”段岭说,“他不会杀我,却会杀你。”

    “不行。”武独摆手道,“现在是我说了算。”

    “我有个办法。”段岭说,“我去把人质换回来,拔都一定会马上带着我走。”

    武独看着段岭,眼神十分复杂。

    “你们再过来救我。”段岭又说,“拔都带我回去后,一定不会加害于我。只要入夜,你和郑彦就进来救人,你们都是刺客,熟稔潜伏与刺杀之术,夜晚行动,元军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

    武独沉声答道:“我不是刺客,我是将军。”

    段岭:“……”

    “你要来邺城。”武独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反驳的气势,冷冷道,“我听你的,要和元人打架,我也听你的,要救辽人,我听你的。但是这回,你得听我的,除非你命令我。”

    “你是太子,还是我媳妇儿?你自己选一个吧。”

    段岭感觉到武独对自己生气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是,老爷。”段岭只得认怂。

    武独神色一宽,抬起手,让他靠过来。

    段岭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靠上前去,倚在他怀里。

    武独便低下头,狠狠地吻了段岭。

    “秦泷已经去布置了,咱们两个时辰后就出发。”武独说,“不会有事,你要相信我的本事。”

    两个时辰后,段岭骑上奔霄,在武独的护送下,前往白雁崖,这是黑山谷里的一片开阔地,浔水从谷内低地流淌而过。

    山崖前一字排开,吊着二十一人,各自剥去了上衣,被抽得伤痕累累,满身血痕。

    第一个就是郎俊侠,他的双手被捆着,吊在山崖上。

    “这叫守尸袭援。”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给了段岭极大的冲击。

    “拔都!”段岭的声音在空谷里回荡,“我来了!放人吧!”

    高地上树林内声响,拔都走了出来,隔着溪流注视段岭。

    段岭勒停奔霄,在溪水前打了个圈,抬头看拔都。他没有说什么指责拔都居然这么对待郎俊侠的话,拔都也没有给他任何交代,仿佛都在彼此意料之中。

    奄奄一息的郎俊侠抬起头,注视远处的段岭。

    “你赌错了!”拔都回头朝郎俊侠说,“他来了!”

    郎俊侠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十余步外的段岭。

    段岭换过干净衣服,马后带着一个小包袱,连行李也收拾好了。

    阿木古与武独都没有出现,段岭不住往郎俊侠那边望去,见他赤裸着上身,胸膛上、腹肌上满是纵横交错的鞭痕,显然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更希望你不要来。”拔都说,“正想杀了他。”

    “你不会杀他的。”段岭答道,“你这人念旧情,小时候他对你也挺好,你会一直记在心里,我本想趁着你这点优柔寡断的心思,就不来了。可要是真的不来,未免被你看轻了。”

    拔都反而笑了起来,笑容充满了侵略的味道。

    “我想揍你。”拔都说,“为什么还有人来杀你?是蔡狗派的人?”

    “你猜对了,放人吧。”段岭答道,忽然觉得拔都其实很聪明,很多事情这家伙都知道,只是不说。

    “宗真呢?”拔都问。

    “走了。”段岭答道,“忙着回去调兵遣将打你们。”

    “连手下也不要了。”拔都说,“他是个当皇帝的料,你不是。”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过来吧,来我身边。”拔都注视段岭,眼里的那种感觉又出来了,段岭每次被他这么看着,总觉得很不舒服。

    “你先放人。”段岭说。

    “你没得选。”拔都说。

    “是你没得选,拔都。”段岭说,同时往后退了半步,做出要策马跑的架势。果然,拔都侧头喝了声。

    山崖上一声令下,手下将俘虏解下来,推着他们往前走,与此同时,崖边出现了一排弓箭手,以箭矢指着俘虏们。

    “放了,过来吧。”拔都说,“不要妄想挣扎了,你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人。”

    段岭仍不住抬头瞥,想确认他们安全后,才过小溪去,此时他距离拔都,仍有近十步远。

    拔都耐心地等着段岭,像是在等候一个久违的承诺。

    “你还在等什么?”拔都说,“只要我一声令下,足可把你和你身后埋伏的那些人杀得干干净净,不要仗着我对你的好来要挟我。”

    段岭在溪流前驻马,翻身下马,拿起包袱,蹚着水,走过溪流去。高处,郎俊侠转头看来,停下了脚步。

    段岭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望向蜿蜒曲折的山路,那一刻,他突然有着强烈的预感。

    郎俊侠在阳光下朝他微微一笑,继而迈出一步,即将坠下山崖。

    “不要跳下来!郎俊侠!”段岭大吼道。

    这么一声响起,郎俊侠蓦然一愕,动作停了一停,一个身影飞速掠过,手持套索,将他一卷。

    刹那间拔都策马朝段岭冲来,段岭马上转身涉水,冲往上游,拔都低身,一个俯冲,抓住段岭,将他强行拖上马去!

    拔都身后上千元军杀出,顿时阻断了所有可能袭击他们的方位。

    段岭刚要喊出声,便被拔都抓住衣领,拖得飞起,紧接着他做了一个拔都意料之外的举动——他一脚踩住马镫,翻身上马,将拔都撞得横过身,继而抓住包袱。

    拔都马上按住段岭,对面树丛中发出一声轻响。

    一根黑色的铸铁箭飞旋破空而来,接着,一身刺客劲装的武独随着箭矢从林后冲出,修长身材在半空旋转,抽出烈光剑。

    那黑色箭矢射中段岭的包袱,“哗啦”一声破开,毒粉爆了漫天,段岭马上闭气,从拔都肋下一钻。

    毒粉飞扬,元军登时大乱,一吸入那毒粉便登时倒地。段岭矮身冲进人群中,背上被一顿乱踩,仓皇冲向溪流。

    第163章 逆转

    拔都还未开口说话便知中计,马上闭气,却一阵晕眩,武独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放翻敌军,用了最大剂量的毒粉,连马匹都无法坚持,元军当即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段岭拖着拔都冲进冰凉的溪水里。

    “杀——”这时候,河北军方从高地冲杀出来!

    元军飞速放箭,紧接着数千人从密林中冲出,与河北军短兵相接,山上落下无数滚木,从上游冲来,撞上正在发动冲锋的元军!

    滚木沿着河流冲下,阵形登时被冲散,此时第三队人马出现,是带着近一千士兵的耶律宗真率人冲进树林,四处放火,冲击元军侧翼!

    武独一脚踏上滚木,飞身冲向溪流中央,眼看就要抓住段岭时,一名元军士兵抖出长刀,迎着武独而去,却是阿木古!

    烈光剑与长刀一撞,火星迸射,再一对掌,武独脚下乃是浮木,无法借力,登时被打下落入溪水里。

    滚木惊天动地,隆隆冲来,被冲往下游,接二连三地撞开元军。段岭险些被撞中,一手抓住拔都手腕,另一手抱住滚木,连着呛了好几口冰水,狼狈不堪。

    刚冒出头,便要躲避溪上乱飞的流箭,浔水上游两侧,已成了元军与陈军的战场。

    武独与阿木古一路追往浔水下游,武独情急,吼道:“山儿!”

    段岭冒头出水,换了一口气,竭力将拔都托上水面去,然而一转头,却见阿木古脚踏浮木一跃,身轻如燕,长刀掠过。

    武独从侧旁一剑架住,叮叮声响,连换数招,段岭再次被水冲往下游,头顶全是滚木,倏然间溪流水位变深,段岭马上潜进水底去。

    头顶滚木齐齐前进,如过江的鱼群,木头的缝隙间透下一缕天光,穿入水底,清澈的溪水中几乎能一眼望见尽头。

    武独与阿木古越跑越快,在滚木上彼此追逐,复又交手。

    段岭以肩膀扛住拔都,抵着一处岩石,竭力站定,头下脚上地翻了个身,解下背后长弓,搭箭,在水中开弓、扯弦。

    阿木古跃起,于空中侧身顺劈,以长刀挥向武独!

    “唰”的一声,一道箭矢带着水花,从滚木间隙中直飞出去!

    阿木古万万不料水底这小子竟还能偷袭,幸而箭矢风声甚劲,令他逃过一命,否则那一箭若射进小腹,纵是盖世神医也回天乏术。

    他在半空中强行拧身,同时武独变招,挥手撒出一道粉末,阿木古内力雄厚,急忙闭气,武独又漂亮地挥出了夺命一式!

    阿木古铠甲被砍开,登时爆出血花,那一剑先破铠甲,再裂布裳,紧接着砍破他的皮肤,深入肋下半寸,阿木古一抽身,便从滚木上坠了下来!

    与此同时,水底的段岭刚要冒头透气,便被一根飞来的滚木瞬间撞中,身不由己,被带得直冲出去!

    武独顾不得再追阿木古,纵身朝溪流中一跃,入水。

    然则溪流已到至为湍急之处,顷刻间段岭与拔都被冲出了近二十步远,武独水性甚好,瞬时卸去贴身的皮甲,如同一尾游鱼般急速冲向段岭。

    段岭再冒头时,已被冲到河流的尽头,底下则是一个巨大的水潭,瀑布将滚木接二连三地送出空中,再惊天动地地坠下深潭中。

    糟了——这是段岭撞向溪流尽头时的唯一念头。

    然而突然间,拔都收紧了手臂,他醒了。

    拔都睁开双眼,带着迷茫,呛了口水,继而反应过来,紧紧抱住了段岭,两人被一同冲出瀑布,从数十丈的高空落下。

    接着,拔都一脚踩上空中的滚木,带着段岭借力一跃,在空中跃起数丈。

    “你……”

    拔都再次冲往高空,踩上第二根湿透的滚木,脚下一滑。

    “这个……”

    “混账!”拔都怒道。

    段岭:“……”

    武独从高空跃下,拔都托住段岭的腰,竟然把他朝上一送。那一刻,段岭身在半空,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此时的心情。

    武独扑下,踩上一根滚木,拖住段岭朝旁跃去,紧接着甩出钩索,飞上瀑布顶峰,钩住一块岩石,带着段岭打了个旋。

    段岭在那最后一刻,猛地抓住了拔都的手腕。

    “别放手!”段岭喝道。

    “放开我!”拔都大怒。

    武独抓着段岭,段岭抓着拔都,朝山崖一侧荡去,武独在空中放开钩索,同时踩上最后一截落下的浮木,先是扑向段岭,抱住他的腰。再一脚踹向拔都,三人同时摔进树林,坠进一棵参天古树的树冠中。一阵稀里哗啦的树叶声响,武独紧紧抱住段岭的头,与他在树冠中翻滚,摔下树去,段岭摔在武独身上,落在满是朽叶的地上。

    紧接着拔都大喊一声摔下,武独侧身避开,再一掌拍在他的腰间,改直坠为横飞,拔都重重撞向另一棵树,再次昏倒。

    树从中,阳光落下,段岭踉踉跄跄地起身,抱着武独,埋在他的肩前,两人头发都湿淋淋的,武独紧张得不住发抖,抱住段岭,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切都结束了,不片刻,高处的喊杀声渐小下去,武独吹响哨子,河北军绕路下来会合,众人纷纷上马,弃了营地,快马加鞭,赶往邺城。

    抓到一条大鱼,段岭却半点也没有开心,只因拔都一路上连话也不与他说。

    “布儿赤金。”耶律宗真策马,来到装载俘虏的车前,朝拔都说,“你输得不冤枉。”

    拔都没有理会宗真,倚在车栏旁,望向灿烂星空下,一片荒芜的河北平原。

    段岭历尽艰辛,终于回到了家,然而等待着他的,还有许多更麻烦的事,黑山谷的获胜只是第一步。

    他们是急行军回来的,段岭一身衣服甚至未来得及换。入夜时邺城不少地方还在烧炭,以备过冬所需。

    “郑彦他们回来了吗?”段岭问。

    “还在路上。”武独答道,“进了陈国地界,就不会有危险了,放心吧。”

    沿途都是烽燧塔,段岭过了浔水,才真正地感觉到,回家了。

    “战俘怎么处理?”武独问。

    “先把他关起来吧。”段岭说,“不要恶待他,我现在就给查罕写信。”

    “他是元人。”秦泷说。

    “我知道他是元人。”段岭答道,“没有人比我更恨元人,我爹就是死在元人的手里。”

    秦泷马上道歉,不再提了,躬身行礼,退了出去。

    段岭靠在榻前,面对摊开的纸,他要用拔都逼查罕退兵,虽然送出这封信,奇赤一定会大怒,但这是最后的办法。

    武独在厅堂内宽衣解带,自己换衣服。

    “你去清点人数吧。”段岭说。

    “郑彦还没有回来,不着急。”武独说,“你休息会儿,我若是查罕,我就不会来了。”

    段岭明白武独的意思,拔都带着他的人进了黑山谷,监军查罕与一众元将居然不作为主力突袭,可见这五万大军本来就内部不和,彼此牵制,更互相不服,现在拔都战败被抓,只会沦为查罕等人的笑柄,他们当然不会再过浔水来要人了。

    如果真是这样,问题就变得简单起来,为今之计,只有等郑彦那队人归来,方可得知敌情。

    耶律宗真在太守府院里走了几步,问:“这是你的宅邸?”

    “前任太守。”段岭答道,“孩儿们,欢迎贵客吧。”

    众护卫纷纷朝耶律宗真行礼,基本礼节还是要的。

    “非常时期,不必多礼。”耶律宗真摆手道,“你忙吧,容我叨扰几天。”

    “你到底是借路来的,还是做客来的?”段岭哭笑不得道。

    “是借路,也是顺便做客。”耶律宗真说,“此生不一定能再到南方来,许多地方,不过俱是走一次而已,就不能容我看看你的国土?”

    耶律宗真总是那云淡风轻的态度,天大的事情,到了他面前仿佛都变得轻松起来,段岭反而有点舍不得他走了。

    正在此时,费宏德一身单衣,从侧院走来,显然是听到段岭与武独回来的消息,特地过来看看,这一出来不得了,居然看见了辽帝!

    “陛下?”费宏德错愕道。

    耶律宗真微笑,朝费宏德点头,说:“费先生,又见面了。”

    费宏德忙行礼,段岭便道:“费先生,这些时日,由你负责接待陪伴陛下吧,时候也不早了,先休息下再说。”

    费宏德道:“陛下这边请。”

    耶律宗真便朝段岭点点头,与一众护卫跟着费宏德走了。

    武独换过衣服出来,坐在榻畔。昏暗灯光下,已近破晓时分,段岭对着那张白纸,一时间不知从何写起。

    “拔都呢?”段岭问。

    “不是吩咐带下去关着了?”武独答道。

    段岭忙昏头了,又问:“郑彦他们呢?”

    “路上。”武独不耐烦道,“你问了好几次了。”

    段岭哈哈笑了起来,武独又道:“什么人都在你的心里,唯独我是没份的。”

    段岭转头,望向武独,武独披着半湿的头发,若有所思地望着厅外。

    “我给老爷梳头。”段岭说。

    “去洗个澡?”武独问。

    “等他们回来吧。”段岭爬到榻上,跪在武独身后,取过梳子,把武独的头发理顺。武独长发披散时,颇有点李渐鸿的感觉,充满了霸气。

    “睡会儿。”武独握住段岭的手腕,顺势把他放倒在榻上,说:“睡一觉,明天起来,什么都好了。”

    “嗯……”段岭困倦得很,自己一身脏兮兮的,却已架不住睡意,疲惫地倚在武独怀里入睡。

    过了不久,他依稀听见郑彦的声音在说话,还有郎俊侠的声音。

    他们都平安回来了,段岭心想,可他实在睁不开眼睛,又感觉到武独横抱着自己,穿过走廊,到房间去。

    第164章 开诚

    这时候,段岭还没有意识到,在邺城的时光,将成为自己人生里的一段强力转折点,许多人、许多事,就这么朝着命运注定的轨迹,轰轰烈烈地直冲而去,再不回头。

    当他醒来时,一切恍若隔世,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孩提时的上京。

    唯一不同的,只是身边躺着的人变成了武独。

    他起身端详武独,武独熟睡之时总是保持着警惕,连有人靠近他们的卧室,也能瞬间睁开双眼,却只有对段岭是不设防的,仿佛会自动把他给过滤出去。就像往常一般,段岭醒来后,武独稍稍地动了下,接着继续睡。

    段岭便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发现自己光着身子,脏衣服全换掉了,床边放着一盆水,盆边搭着布巾,段岭便擦拭了下自己的身体,并对着镜子端详。

    今年冬天,他就要十七岁了,不知不觉,与武独认识,居然也已有两年。

    武独听见声音也醒了,坐起来,一脸委顿,看着段岭。段岭便有点不好意思,坐回榻上去,亲了亲他。

    武独还未清醒过来,段岭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武独显然也是睡太多了,一脸困乏,秋末冬初,大家都懒洋洋的。

    “老爷。”段岭说。

    “唔。”武独起身洗漱,完了便与段岭到厅堂里去。

    “先处理城中事吧。”段岭趁着侍卫端上早饭时,吩咐道,“待会儿再请客人。”

    林运齐、严狄、王钲与施戚都在,分别过来见过段岭,武独依旧坐在主位上,段岭则坐在武独身旁吃早饭,听着众人对答,交代邺城之事。

    “城中打点,俱与往常一般。”林运齐说,“未有变化,太守大人这次出去太久了,朝中来过信使,都找不到人。”

    “是我的错。”段岭答道,“初时没想到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此事劳烦林大人替我先行按下,不可通报朝廷,过了待我写信细细禀告。”

    林运齐微一迟疑,段岭又说:“牧相那边是不妨的,昌流君已经回去了。”

    “好。”林运齐松了口气,毕竟这么大的事,谁也不敢给段岭兜了,又说:“此次随校尉将军出征的邺城军、河间军俱有立功擢升。”

    “战死的将士,抚恤给双份。”段岭说,“不能少了。”同时打定主意,让耶律宗真拿点钱来,毕竟也是为了他才打起来的。

    林运齐提笔记下,又说:“我这里的没有了。”

    王钲答道:“民事民判,俱一如往常,唯有太守不在府中时,三城偶有贪污受贿之事。”

    “先睁只眼闭只眼。”段岭答道,“入冬再来慢慢算账,其余事由你说了算即可,有拿不定主意的,先与运齐商量。”

    王钲点头,答道:“我这里的也没有了。”

    段岭又朝向严狄,严狄便道:“烽燧、兵事、哨站俱好,城墙修缮部分也已做了七成,粮食一到,又招了些人,速度快了些。”

    “入冬前能修完吗?”段岭最关心的两件事,就是军力与财政。

    “不成。”严狄摇头道,“本想再抽点人出来,冶炼兵器,如今炭是有了,铁器也不怎么缺,须得趁今年过冬,囤积兵器。”

    段岭想了想,说:“冶铁之事暂且按下,十一月再提,修城墙须得加快,给你二十天时间。”

    严狄沉吟片刻,而后答道:“成。”

    段岭说:“浔水北岸有四万余元军,就在黑山谷后扎营,可不能怠慢了。”

    众人没有惊讶反应,显然是已经知道了,便各自点头。

    “施戚这边呢?”段岭问。

    这是他第一次与施戚正式打交道,先前见面仓促,未曾好好考校,如今正好看看他办事办得如何。

    “今冬粮食有两万石,刚开了个头。”施戚说,“足够吃的,库银还是赤字,清点出些陈年烂账,俱是欠淮阴侯那边与朝廷的,且再拖些时候。朝廷来使主要问的是赋税,替大人挡回去了。”

    “不是说免了税么?”段岭皱眉道。

    “先前是这么说的。”施戚答道,“不知哪位大人又提议,邺城既然退了元军,又安分下来了,今冬说不定能增些,来使我也打点过了,两位大人可放心。”

    肯定又是苏阀的要求——段岭实在不喜欢这老头子。

    武独吃着面,到得商议内政时,基本上不怎么搭话,只是“嗯”了声。

    既然施戚这么说,料想就是送了钱,段岭便不多在意。施戚又说:“大人临走时吩咐的事,下官想了些办法,第一批新炭刚出来,便拿去与百姓换了些钱用,官炭折价后到百姓手里,不过是三文钱一斤。”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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