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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10节

    “然后呢?”段岭点头道。

    李渐鸿说:“然后你就拿着忽必烈的这把剑……”

    段岭:“在哪里?”

    李渐鸿:“……”

    李渐鸿那表情不忍卒睹,手指点点段岭的佩剑,一副“拿你没办法”的表情。

    “忽必烈给了窝阔台,你爹我第一天就从窝阔台手里抢过来了。”李渐鸿说,“就它。”

    “哦。”段岭点头。

    李渐鸿又吩咐道:“谁惹你,你就掂量着,能砍得过就砍,砍不过就逃,躲起来,知道吗?”

    段岭问:“辟雍馆会出事吗?”

    李渐鸿说:“应当不会,就怕万一,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逞强出头,爹不能带着你去袭营,我儿,你可千万得保住小命,你要死了,爹也不活了。”

    “好……好。”段岭明白了,今天晚上李渐鸿虽有退兵把握,却并无把握元人是否会在临败前反将一军,无法守在儿子身边,于是教了他一个半月的三脚猫剑法,现学现卖,大杀四方不可能,危险来临时突然拔剑,趁敌人轻敌一瞬,逃掉性命还是可以的。

    李渐鸿又反反复复叮嘱了无数次,譬如万一北门失守了,元军攻进来怎么办,失火了怎么办,流箭来了怎么办,投石机扔进来了怎么办,城墙垮了怎么办……事无巨细,又反复与段岭确认,直到认为他真的记住了,又画出地图,为他规划逃跑线路,听得段岭几乎以为元人都杀到辟雍馆门口了,就等一声令下陪他开始演练。

    “有几成的可能会打进来?”段岭紧张地问。

    “不到一成。”李渐鸿叮嘱道,“但是哪怕有一丁点可能,也绝不能掉以轻心。”

    段岭:“……”

    李渐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你也不活了。”

    段岭第一次听的时候很感动,翻来覆去被车轱辘了无数次,已经彻底麻木了。

    “对。”李渐鸿说,“就是这么说,击掌为誓,一定活着。”

    段岭和李渐鸿击掌,李渐鸿说:“爹打仗去了,天亮就回来,明天就接你回家。”

    段岭突然抱住了李渐鸿的脖子,李渐鸿笑了笑,说:“都十三岁了,莫要磨磨叽叽了。”

    段岭这才放开李渐鸿,李渐鸿匆匆出了后院,翻身上马,段岭忙从篱笆处爬上去,扒在篱笆上,见李渐鸿骑的是万里奔霄,马鞍后还绑着剑匣,他将长戟负于背后,朝段岭说:“快下去,当心摔了。”

    “你小心!”段岭说。

    李渐鸿便双腿夹着马腹,朝段岭倾了过来,翘起一脚,保持平衡,在段岭的额头上亲了亲,段岭也在他脸上亲了亲,紧接着李渐鸿一抖马缰,喝道:“驾!”紧接着化作一阵风,消失在后街尽头。

    第26章 战事

    段岭抓了药,回去给蔡闫熬药,蔡闫有气无力地哼哼。

    “他来了么?”蔡闫问。

    “谁?”段岭说,“我爹吗?他来过了。”

    蔡闫“嗯”了声,段岭又说:“今天没有练剑。”

    蔡闫缓缓出了口长气,段岭熬好药,让他起来喝,扶着他的时候,脖颈里的布囊吊着,牵着红线,晃啊晃的,方才与李渐鸿说话时,还特地取出来看过。

    “听说你来名堂的第一天,和拔都打架,就是因为这个。”蔡闫拿着布囊,说,“是一块玉?”

    段岭说:“嗯,你吃药吧。”

    蔡闫笑着说:“拔都一直很好奇里头装着的东西,却不敢再来招你了。”说着用手在外头摸了摸,给段岭塞回单衣里去,说:“半块璧,半环为璜。”

    “是玉璜。”段岭答道。

    蔡闫喝完药躺下,段岭说:“给你下了重药,今夜睡踏实,应当就没事了。”

    这夜段岭把剑放在枕头底下,枕着那把剑,不能入眠,心里尽是父亲的铁马金戈,一时想着他削人脑袋,一时又想着他箭无虚发,威风八面。

    午夜时,蔡闫躺在床上直喘气,乌云蔽月,雨又下了起来。

    静谧长街中,马蹄踏破了积水,发出低沉的闷响经过,段岭坐了起来,朝外窥探,感觉得到不远处有许多士兵经过,赶往北门外,但那声音与寻常战马“得洛”“得洛”的声音不大一样,显得更低沉一些。

    那队负责偷袭的军队有四千人,马蹄上包着布,在李渐鸿的带领之下,悄无声息地穿出了北门,绕过山丘,前往东面的元军后方。

    与此同时,元军亦绕过南面,前往袭击上京城的西门。

    满布雨水的密林里,耶律大石与李渐鸿各穿一身战铠。

    “你所料不差。”耶律大石说,“递出去的假情报果然起作用了。”

    李渐鸿答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北门与西门外兵力实在太少。”

    耶律大石答道:“将主要兵力投放在城墙上我更不放心,窝阔台没这么聪明!”

    李渐鸿说:“耶律大石,莫要怪我危言耸听,你必须让蔡闻调一队兵过去守着。”

    耶律大石看着李渐鸿。

    “李渐鸿,我是主帅。”耶律大石说,“分兵!”

    李渐鸿只得作罢,与耶律大石各自散下山丘,兵分两路,无声无息地接近敌人后方。足足一月的围困与坚守,等的就是今天夜晚。李渐鸿与耶律大石商议后一致决定与元军打一场消耗战,先是拖到立秋,再派出信差传递假情报,于是意料之中地被元军截获了,又意料之中地选择了今夜。

    元人大军已开到西门下,悄无声息地立起了攻城梯。

    蔡闻率领巡防司,竖起了森寒而冰冷的箭头。

    李渐鸿则率领两千精锐,在大地上踏起了沉闷的鼓点,不断接近元军的后方。

    “杀——!”李渐鸿吼道。

    “杀——”两千敢死队冲进了元军的大营,火光四起,火油、火罐轰然炸开,马匹嘶鸣,粮草仓着火,映向天际。

    一名元军高举火把,冲上鸣金台,李渐鸿奔马疾驰,一箭射去,那元军趴倒在金钟上,鲜血四溅。

    “杀——”耶律大石率军开始包抄,点燃了油库,火光爆射。

    与此同时,元军首领怒吼,指挥投石机将成批燃烧的火罐投向上京城内。

    火光四起,城防司开始放箭,元军登时尸横就地,后方信使来报,大营被袭,紧接着石块、利箭从城楼上犹如暴雨般倾泄下来,元军方知中计。窝阔台率军冲来,大声怒吼,耶律大石开始冲击侧翼,元军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变换队形,保护城下的攻城队伍。

    耶律大石以辽语,窝阔台以蒙语,双方怒骂。

    “骂那么多做什么!”李渐鸿吼道,“杀人!别骂了!”

    李渐鸿烧完元军大本营,率军冲来,第三队军加入了战场,上京西门之下,登时犹如绞肉机一般,元军三条退路同时被封锁住,留下一条开口,按理说应向南方退军,窝阔台却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朝耶律大石的方向突围。

    李渐鸿一见变阵便暗道糟糕,一箭飞去,将那传令兵顿时毙于马上,然而已阻拦不及,五万元军犹如巨人,开始转向,一方拼死抵抗李渐鸿兵马,宁死不退,窝阔台则率领主力部队朝着耶律大石猛然冲击。

    元军如同海潮般涌来,耶律大石猝不及防,队伍被冲散,忙退出中锋部队,李渐鸿又率军如同尖刀一般杀来,耶律大石中箭坠马,在最后关头被李渐鸿狠狠一枪,又挑了上马。

    “开城门!”李渐鸿吼道。

    南门打开,原先埋伏的两万人终于杀出,而窝阔台正往北门逃去。李渐鸿一看窝阔台奔逃路线,马上冲回南门,直接穿过上京城,前往北门狙击窝阔台。

    辽军两万余,元军已战死近万,唯剩四万余,在北门与西门之间激烈交战,而窝阔台的先锋部队已冲到了北门下,一时间火罐四飞,北门内所有建筑烧成了一片火海。

    火罐被投入城墙,划出一道弧线,坠向辟雍馆院内,“砰”的一声炸开,火苗瞬间跃起。

    段岭一瞬间醒了。

    所有人都在大喊,开门声响起,少年们光着脚跑出来,段岭抓着剑,摇醒蔡闫,火焰已烧到了门外。

    “元军杀进来了!”有人喊道。

    “不要慌张!”段岭跳出窗外,喊道,“朝西边撤!”

    住在段岭附近的少年都出来了,有人喊道:“去打仗!城破了!不能投降!”

    “怎么打!空手入白刃吗?!”段岭喊道,“先跑!不要逞强!”

    不少人还在议论,段岭不悦道:“那你们留下来吧,不陪了!”

    “我!走!”赫连博喊道。

    “等等等!”众人忙追着段岭,跟了上来。

    “祭事呢?!”

    “别管了!”段岭大声说,“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呢!”

    “拿弓箭!”

    “外头捡!”段岭拿着剑,边跑边说。

    唐祭事出现了,喊道:“不要慌张!大家沿着后巷跑!朝未起火的地方走!往名堂会合!”

    数人已冲出了小巷,段岭四处看,想起父亲说的逃亡线路,便不管名堂了,朝西城跑去。

    耶律大石兵力有限,几乎调集了所有兵马,今夜要将窝阔台部下一网打尽,是以令北门防守极其薄弱,不到一刻钟城门便已告破,元军踏着战友与马匹的尸体冲进了城内。

    而此时,蔡闻率领城防军火速回援北门,元军已冲进城近两千人,散入大街小巷,无论妇孺老幼,见人便射,顷刻间城中尸横就地,房屋熊熊燃烧,相继坍塌,巡防军拼死抵抗,将元军逼回了北城区。

    辟雍馆内已烧起火来,仆役正在提桶救火,却被元军一剑射死,段岭再顾不得找人,转身、抽剑,剑光一晃,与此同时,元军抽刀,侧身一刀挥来,眼看要将段岭斩成两半之时,段岭本能般地挥剑,剑锋朝上,迎着那元军一斩之势,刀锋、剑锋交错,那元兵半个胳膊登时被卸了下来!

    元军坠马,段岭喊道:“跑——!”

    众人冲出了小巷,沿途大乱,两道不少建筑都着了火,元军与巡防司士兵已杀得到处都是尸体,蔡闫喊道:“后退!都后退!”

    赫连博、蔡闫,段岭与一众同窗捡起地上弓箭,也分不出是辽军还是元军的,退进小巷,三人捡起木板、桶盖等物推上前挡着当盾,背后则是一群读书人毫无准头地乱射。

    “我射死了一个!”一少年兴奋地喊道。

    眼看巡防司的人越来越少,蔡闫喊道:“哥!哥!”

    说时迟那时快,一名元军撞进了他们的防线里,段岭马上转身,一剑砍中马脚,元军连人带马翻倒在地。那士兵哇哇怪叫,冲上前来,抽出佩刀要砍杀,段岭却再次旋身,士兵扑了个空,蔡闫与段岭同时出手,两剑插去,一剑中心脏,另一剑中背脊,杀了元军。

    段岭:“……”

    元军越来越多,眼看巡防司已再抵挡不住,元军尽数朝巷内涌来,段岭心想这下麻烦了,蔡闫问:“跑?”

    “不能跑!”段岭说,“一跑他们就会射箭!退!退!”

    元军轮番以战马之力冲击,眼看防线就要告破之时,巷外响起了另一声怒吼。

    “窝阔台!”李渐鸿的声音响彻天地。

    段岭睁大了双眼,那一刻,万里奔霄四足一跃,踏破巷外平房屋顶,载着身穿染血铠甲的李渐鸿,朝着巷内杀来。李渐鸿左手镇河山,右手一杆长戟,如同刀兵之神,仅用了数息,便将沿途拦路元军斩得断肢横飞,鲜血飞溅,甚至有士兵连人带马被斩成两半!

    紧接着李渐鸿一掉马头,从巷内冲出去,再次汇入了援军之中,朝入侵北门的元兵杀去。

    战局再次逆转,段岭等人从巷内奔出,眨眼间李渐鸿已不知去了何处,面前全是生死一线的辽军与元兵,元兵的防线步步后退,再次被驱逐出了北门,而那作战的辽军俱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铁铠,段岭看谁都觉得像李渐鸿。

    “爹……”段岭刚要叫,却被赫连博一把抓住手臂,躲开背后冲来的战马。

    “走!”蔡闫喊道。

    十余少年穿过正街,进了西城区,段岭虽然惦记父亲,却不敢乱来,何况蔡闫还病着,众人逃进小巷,远处响起马蹄声,三名元兵策马冲来,乱箭四射,众人发得一声喊,段岭却朝着奔马冲去。赫连博与蔡闫各持木板,冲进巷内,为段岭抵挡流箭,突然间三声响,元军应声坠马。

    李渐鸿策马驻足于巷外,天光渐起,外面喊杀声仍不绝于耳。

    “朝巷里走,往城西去。”李渐鸿说,“从名堂里走,不要开灯。”

    少年们纷纷从一户人家的后门进去,段岭走在最后,转过身,仰头看李渐鸿。

    “方才我看到不少孩儿。”李渐鸿喘着气,却不下马,朝段岭低声说,“总觉得不对,心想能救一个是一个,幸亏过来看了一眼。”

    段岭的泪水不知为何淌了下来,李渐鸿一指侧旁屋子,示意他快走,又说:“我去了。”

    第27章 劫后

    段岭点点头,快步追上了众少年。

    沿途果然没有人了,远离城北,声音亦渐渐地小了下去,不知战事如何,距离蔡家也近,蔡闫便道:“去我家里躲躲吧。”

    少年们既疲又饿,纷纷点头,进了蔡闫家。

    蔡闫想找点吃的,喊了几声仆役,无人来,家中东西乱七八糟的,显然是被卷走了,段岭到后院去看,见一名元兵死在墙角,背后还中了一箭,似乎是被射死后逃到此处的,尸体还未凉透。

    “有个死人。”段岭喝着水,淡定地说。

    “不管他。”蔡闫说,“都到前厅来。”

    赫连博把蔡家的厨房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好几天没生过火了,一片冰冷,只得从井里打点水喝,有人又去摘了点院里的树叶嚼着吃。

    “多喝点水。”段岭说,“喝水能饱,树皮抠点下来,也能充饥。”

    大家都被饿了很久,段岭又摸摸蔡闫的额头——还在发烧,各人便互相依着,赫连博打着呼噜,口水流下来,段岭拿了个枕头,躺在赫连博旁边,手里还按着剑睡着了。

    蔡闫则趴在桌上入睡,横七竖八,厅里睡了一地,也不知过了多久,马蹄声又响,众人已成惊弓之鸟,全部弹起来,段岭持剑,守到门后,朝外窥探,见是身穿巡防司的士兵,满脸血污地过来。

    “里头有人么?”士兵喊道。

    赫连博推开门出去,段岭却不现身,唯恐是逃兵来打劫的,幸亏那士兵说:“打完了,到巡防司外头的校场去,有吃的领。”

    众人都道谢天谢地,赫连博忙追上去问:“元、元、元人走、走……”

    士兵根本懒得理他,转身就走了,众少年爆发出一阵哄笑,各自穿着单衣短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如重获新生。

    段岭昨夜虽吃过一顿加餐,现在也已饿得眼前冒金星。奈何这么一大队人,又得穿过小半个上京城过去,还下过雨,沿途当真是劳顿不堪,及至抵达巡防司,已是黄昏时刻。

    巡防司外头躺了不少伤兵,痛得大声呻吟,盔甲丢了满地。

    北门内的火已救熄了,上京犹如被洗掠过一番,段岭看得十分难过,转头寻找李渐鸿,在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就像有一种奇妙的联系,指引着他的视线,令他一眼便看到了父亲。

    李渐鸿的盔甲上满是紫黑色的鲜血,站在巡防司门外与负伤的耶律大石说着话。

    段岭正要跑出去,李渐鸿却目不斜视,表情严峻,依旧面朝耶律大石,左手却以手指轻轻地朝段岭摇了摇。

    段岭会意,李渐鸿不想让耶律大石看到他,便转身进了人群,找到四处奔走的蔡闫。

    担架挨个抬到棚子里头,蔡闫着急地问:“我哥呢?”

    “蔡公子。”有人朝他说。

    那是个士兵,段岭跟着蔡闫过去,士兵递给蔡闫一块饼,说:“先吃着。”

    蔡闫接过,随手递给段岭,段岭揣进怀里,跟着蔡闫进了一个以白布搭起的大棚。棚里躺满了伤兵,蔡闫停下了脚步,士兵却依旧在往前走,走到棚子的尽头,那里只躺了一个人,被白布罩上了全身。

    蔡闫沉默地在尸体前跪了下来,拉开白布,布下现出蔡闻满是血污的、脏兮兮的脸。他的胸膛上透出半截箭杆,手里握着折断的另外半根羽箭。

    “他功夫不行,耶律大石提拔他,是看在我爹的份上。”蔡闫朝段岭说,“我求你爹教我剑法,原本也是想回去教他保命用。”

    说完这句,蔡闫昏昏沉沉,倒在段岭的怀里。

    段岭擦了下眼泪,怕蔡闫醒过来看到他哥的尸体又难过,便吃力地将他抱出去,外头的士兵纷纷紧张起来,过来探蔡闫额头——烧得滚烫。毕竟是家属,兄长还为国捐躯了,便吩咐随军大夫给蔡闫先看病。

    大夫给开了点退烧的药,段岭去借了个瓦罐,凑在士兵生火的灶上熬好,以芦管喂蔡闫喝下,又折腾了足足一宿,方有人过来,朝段岭说:“喂,你们到名堂里头去,辟雍馆的师父在那里等着。”

    巡防司士兵借了个板车,把段岭和蔡闫放上去。到得名堂内已是深夜,蔡闫稍好了些,却仍发着低烧,时不时地梦呓几句。在校场外走散的赫连博也找过来了,还有不少辟雍馆的少年们,元军进城时,逃得慢的死了好几个,幸而大家及早疏散,唐祭事也还活着。

    段岭见过夫子,夫子带着一群名堂内的孩童,正在讲故事。

    “后来呢,管仲就射了公子白一箭。”夫子朝孩童们说,“公子白大叫一声,倒在车里。”

    段岭跪坐在孩童们队伍的末尾,抬眼时看见夫子侧旁一盏灯,照着书阁内挂着的那幅《千里江山图》,不禁想起与拔都分别的那天,生生死死,犹如一场浮生大梦。

    翌日,蔡闫终于醒了,段岭却累得睡着了。

    “喂。”蔡闫说,“吃东西了。”

    元军离去的第三日,上京终于渐渐恢复秩序,先生们派发食物,口粮更是少得可怜,一名唤呼延那的同窗快步上来,说:“祭事来了,着大家下楼去。”

    段岭扶着蔡闫下楼,祭事在名堂中另开了个厅。

    “点名。”唐祭事说,“过一个,出去一个,出去的在门厅里头等,萧荣……”

    被叫到的学生上前说“在”,唐祭事便在名册上画了一划。

    “……在吗?”唐祭事叫到名字,无人应答,有人说:“不在了。”

    “最后一次见到是什么时候?”唐祭事又问。

    “被元军射死的。”那人答道。

    “嗯,死了。”唐祭事在名簿上画了个圈,静了很久很久,又接着开始点名。

    “赫连博。”唐祭事又说。

    “在。”赫连博上前一步,唐祭事点点头,指指外头,说:“你母亲来接了,这就去吧,何时复学,等候通告。”

    赫连博看了眼段岭,眼里带着询问神色,段岭便摆摆手,知道李渐鸿会来的。

    “蔡闫。”唐祭事又问,“在不在?”

    蔡闫没有回答,段岭便说:“他在。”

    唐祭事注意到蔡闫,说:“去花园里等候,稍后家人会来接。”

    “没有家人了。”蔡闫答道,“我哥死了。”

    唐祭事说:“那就自己先回去吧,等通告复学。”

    蔡闫转身走了出去,段岭要跟在后头,唐祭事却认出来了,说:“段岭?”

    “哎。”段岭说。

    唐祭事便说:“一起去吧,送蔡闫回去。”

    段岭点头,跟着蔡闫迈出厅堂,一同坐在初晨的日光中等着,这个地方他等了很多次,那时他望穿秋水地等着郎俊侠,蔡闻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朝他们吹口哨。那时拔都还没有走,也总是等不到人来接,人群散尽后,他会晃悠晃悠,回去抱着被褥,到书阁里去睡觉。

    巷外熙熙攘攘,辟雍馆与名堂两院的家长都来接自己的孩子了,一下全挤在门口,脸上全脏兮兮的,衣衫凌乱,还有的带着血迹。

    “娘啊——”

    “你爹走了……”

    哭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在大喊让开让开,匆匆忙忙地朝门房扔出木牌,带了自家孩子便走。

    蔡闫倚在柱子前,睡着了。

    “蔡闫?”段岭本想说你来我家吧,蔡闫却答道:“你走吧,让我睡一会儿。”

    段岭只得脱下外袍,盖在蔡闫身上。

    李渐鸿来了,他依旧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戴着顶斗笠,站在栅栏外头,沐浴着晨曦朝段岭笑。

    段岭轻手轻脚地起身,跑到栅栏前去,问:“你忙完啦?”

    李渐鸿朝他说:“怎么也不穿袍子,病了怎么办?这就走吧。”

    段岭说:“没牌子,得找祭事先签个押。”

    李渐鸿说:“我来领我儿子还得给别人签押?这是什么道理,等我进来。”

    说着李渐鸿就要翻墙,却被段岭阻止住。

    “嘘。”段岭回头看蔡闫,转头正要开口,李渐鸿却抬手示意明白了,招招手,示意一起走再说。

    段岭便回去找祭事写了张条子,摇了摇蔡闫,蔡闫睁开眼,眼里只是无神,仿佛不认识般地看着段岭,段岭试了下蔡闫额头,还发着低烧。

    “去我那儿。”段岭说,“走吧。”

    “什么?”蔡闫轻轻地问。

    段岭看了蔡闫就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李渐鸿已不知何时进了来,低头看着蔡闫,蔡闫便又闭上了双眼。段岭只得把半死不活的蔡闫胳膊抱起来,李渐鸿躬身,把蔡闫抱了起来,与段岭回家去。

    当夜,家里多了不少吃的,段岭把蔡闫安顿好,便去打水给李渐鸿洗头洗澡,李渐鸿一身裸着,坐在井栏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月光照在他的肌肤上,犹如一只刚猎食回窝的豹子。

    段岭给他搓背,搓胸膛,血腥味散发开来,李渐鸿又将被血染得发紫的手掌放进水桶里洗。

    “爹。”段岭提起桶,朝李渐鸿头上浇下。

    “嗳,我儿。”李渐鸿说,“人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明知必死,也要去做,你不要替他难过。”

    段岭“嗯”了声。

    他跪在李渐鸿身后,侧过身抱着他的腰,侧头靠在他的背脊上,叹了口气。

    “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这夜睡觉时,李渐鸿拉起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段岭出神地看着帐子顶上,说:“如果天下人不要再打仗就好了。”

    “这话你四叔也常常说。”李渐鸿说,“每当我得胜归来,总会想起他的这句话。”

    段岭翻了个身,靠在李渐鸿的手臂旁,闭上双眼入睡。

    翌日,蔡闫又醒了,烧也退了,身体却很虚,他想下床,听见院子里段岭与李渐鸿的对话。

    “这么跳的。”李渐鸿说,“从花盆先上篱笆,再上墙,来。”

    李渐鸿教段岭跳墙,总是轻轻松松地一跃就上去了,段岭却每次都扑在墙上。李渐鸿便笑话段岭,段岭说:“跳不上去!我又不是你!”

    段岭已到变声的时候,嗓子沙沙的,像只鸭子,李渐鸿一本正经地学着段岭说话:“我跳不上去!爹!拉我一把!”

    段岭又怒又觉得好笑,拿李渐鸿没办法,李渐鸿便托着他的肋下,让他省点力,蔡闫下床来,李渐鸿便听见了。

    “好点了?”李渐鸿问。

    蔡闫点点头,李渐鸿便示意段岭过去照顾蔡闫,三人在桌前开了早饭,蔡闫全程没有说话,末了放下筷子,说:“叨扰了,多谢照顾,我走了。”

    段岭说:“要不……”

    李渐鸿却打断道:“回去了?”

    蔡闫点头,说:“收敛我哥,家里头没人不行,还得回去看看。”

    李渐鸿点点头,眼神示意段岭,段岭想起早上父亲的吩咐,说:“那……你照顾好自己,过几天我来看你。”

    蔡闫说:“谢了。”

    蔡闫一躬到地,段岭忙起身回礼,蔡闫便快步穿过回廊,径自回家,出门时还不忘关上大门。

    第28章 局势

    人生在世,总有些事,哪怕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明知必死也要去做。

    蔡闻就不能做点别的吗?

    李渐鸿对此的回答是:不能,因为他别无选择。

    蔡闻与蔡闫的父亲蔡邺曾是中原的大儒,辽帝攻破上京后,蔡邺投诚,是南面官系结构的起草者之一,后受陈国反间计挑拨,蔡邺遭到辽帝冤杀,留下相依为命的兄弟俩,在南方所余不多的蔡氏亦人丁寥落。后来耶律大石为蔡家平反,如何安顿蔡氏,成了最大的难题。

    蔡家后人当南面官,人人忌惮,北面官系则被韩氏与萧太后牢牢把持,不会让耶律大石有钻空子的机会。唯独武官是最适合蔡闻的,领兵吧,不行,家中有幼弟要养活,于是便令蔡闻担任上京巡防司使之位,又着力勉励一番。

    蔡家本非武将出身,于是蔡闻勤学苦练,奈何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根骨使然,难成大将。不起战乱还好,一旦家国有难,结果便是如此。李渐鸿在执行计划前与耶律大石再三确认过,耶律大石认为蔡闻虽能力未到,却忠心无二,拼了一条命,也会守住上京城。

    蔡闻果然把一条命给拼掉了,这条庶子的性命换来了蔡家对耶律大石不容置疑的忠诚,与蔡闫似锦的前程。

    “一切都会过去的。”李渐鸿朝儿子说,“有些事明知必死也要去做,这就是‘士’。”

    战乱后,上京逐渐恢复正常,辟雍馆被烧过一次,仍在整理及抢救存书典籍,放了学生们一个长假。三天后,唐祭事选了新址,着他们白天去读书,晚上依旧各自回家。

    段岭再见蔡闫时,只觉十分难过,但他按着李渐鸿所教的,蔡闫不说,段岭也没有问,只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蔡闻死后,蔡闫的话更少了,平日里很少与同窗们说话,与段岭也只有几句不多的交谈,大多是关于学习的,放学后更是提起包就走。

    段岭则白天读书,下午回家跟李渐鸿学武艺,现在他开始觉得时间紧迫了,从前浪费的那么多时间,简直是一种罪过。

    什么时候才能学到父亲的一身本事?他常常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问。改而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像郎俊侠那样呢?”

    “天下这么多人。”李渐鸿擦了下段岭的那把剑,说,“一共也就出了四名刺客,你又不当刺客,学他们做什么?”

    段岭无语。

    “学一点是一点。”李渐鸿说,“功夫不仅要学,还要练,师父领进门,修行看个人。”

    段岭“嗯”了声,足足数月里,他也变得沉稳了许多,修习了一套内功,虽然比起郎俊侠、武独那种怪物相去甚远,却也能费力地几步跃上墙去。

    又一年冬天来到,段岭掐着日子算,如果耶律大石守信用的话,李渐鸿也该走了,但他没有问,李渐鸿也没有说,直到今冬的第一场雪姗姗来迟,将上京覆了一片银毯,司业也送出了信,通知开春后辟雍馆修缮完毕,一切照旧。

    三月就要上学了。

    这天李渐鸿教完,段岭收势,将近九个月时间,剑法他只学了这么一套。仍在院内凝神练剑时,外头来了访客。

    “他反了。”寻春的声音说。

    李渐鸿站在走廊里,段岭刚想过去,李渐鸿却一抬手,指指院内,示意他接着练,不要过来凑热闹。

    李渐鸿答道:“离去前我吩咐过,若有需要,可暂时蛰伏。”

    寻春没有说话,身形隐藏在照壁外头,在雪地里照出一个影子。

    李渐鸿说:“接下来的几年,这里就都交给你了。”

    寻春还是没有说话。

    片刻后,李渐鸿又说:“你的仇,总有报的时候,却不是现在。”

    寻春叹了口气。

    李渐鸿说:“除非我亲自来,否则不要让任何人带走他。”

    “是。”寻春答道。

    段岭在满是积雪的院内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寻春在拿东西,片刻后,寻春又说:“这是当年我与师弟分道扬镳的那天,师父交给他的一封信,这封信辗转十一年,始终没有递到他的手里。”

    “他多大了?”李渐鸿漫不经心道。

    “成名那年十六岁。”寻春说,“投入赵奎麾下时十九,若他迷途知返,还请王爷留他一条性命。”

    “说不上迷途不迷途的。”李渐鸿随口道,“良禽择木而栖,各有各的天命在身,你杀我,我杀你,不过如此,他是性情中人,与郎俊侠不一样,若他愿意投诚于我,我会重用他,这就去吧。”

    寻春微微躬身,告退。

    李渐鸿回身,站在走廊下,段岭提着剑,转头看父亲,父子二人相对沉默良久。

    “爹要走了。”李渐鸿说。

    “多久?”段岭问。

    “快则一年,慢则两年。”李渐鸿答道。

    “哦。”段岭应了声,依旧练他的剑,李渐鸿便穿过回廊,进厅堂里去。段岭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反倒不如何惊讶,只是有点失落。

    又练了会儿剑,段岭回头看李渐鸿,见他坐在厅堂中央,静静地看着自己,雪花卷着光阴在他们面前飞扬而过。

    “来日你不一定是最好的皇帝。”李渐鸿笑了起来,说,“却是有史以来最好看的皇帝。”

    段岭不好意思地笑笑,他长大了,一举手、一投足间带着李渐鸿授予他的气势,却不像李渐鸿般张扬,厅堂与前院中,仿佛有一面镜子,照出带着些许稚气的段岭,与成熟凝重的李渐鸿,就像一个倒影。

    “我很想很想跟着去。”段岭说,“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添乱,我……”

    “不要再说了。”李渐鸿摆摆手,说,“你再说一句,爹就不走了,本来就不想走。”

    某一天开始,段岭已不大好意思抱李渐鸿了,这一年里他学会了很多,李渐鸿的陪伴加速了他的成长,也令他变得成熟起来,像个大人一样思考,办事。

    这是上京十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大雪封门,院内积了将近两尺高的雪,厅堂内点着火炉,李渐鸿开始教导段岭朝堂、政务与南陈的其他。陈国虽有三省六部,但实际上以文武两员大将执权,赵奎是昔年淮水之战后的功臣,陈国大军溃退后,赵奎保护李家全身而退,撤至西川。

    牧旷达则是荆川士族出身,状元举仕,入朝后稳定大陈,实为中流砥柱。

    南方皇帝自迁都后便长期抱病,未立太子,四王爷李衍秋协助处理朝政,李渐鸿则在外征战,按理说太子立长,当是李渐鸿继位。起初李渐鸿与军方关系密切,赵奎成为李渐鸿最有力的后盾,然而随着时间过去,赵奎已不愿再支持李渐鸿。

    “为什么?”段岭问。

    “穷兵黩武。”李渐鸿答道,“贪图功业,他们怕我当了皇帝便大举用兵,令大陈自取灭亡。但反观之如今,辽国已不再是最强大的敌人,因为辽入主中原太久了,辽就是另一个汉,在它的更北方,还有另一头狼,在伺机南下。”

    “所以未来的路子,须得联辽抗元。”李渐鸿说,“国仇家恨,须得暂且放下,若仍互相牵制,辽、汉都将被布儿赤金家所灭亡,他们就像豺狼一般,打下一座城便血洗一座城。”

    段岭也从李渐鸿处得知不少辽国的体系特点,自辽太祖入中原后,辽国朝廷便分为南面官与北面官,南面官大多是汉人,北面官则只有一个汉人,其余都是辽人。北面官制中,又分出北院与南院,通领兵权。

    南院、北院总管辽国大权,南院里头有唯一的汉人韩唯庸,韩唯庸背后是萧太后。北院大王则是耶律大石。

    韩唯庸与耶律大石在辽国的权力格局中呈相峙之势,数年前韩唯庸之子韩捷礼到上京来求学,也有作为韩唯庸人质的意思。从名堂中毕业后,韩捷礼便借故走了,显然是对耶律大石不太放心。

    “耶律大石年轻时是北方之虎。”李渐鸿说,“这些年中贪图安逸,又常年酗酒,更被美色掏空了身体,如今竟会中箭坠马,来日辽国的下场可想而知。”

    “琼花院里的酒是不是……”段岭还记得与郎俊侠第一天来上京时发生的事。

    “说有毒,是不可能的。”李渐鸿答道,“但长期饮用,会虚耗精气神,她们的目的不在于耶律大石,而是在辽帝与韩唯庸。”

    “没等到她们刺杀耶律隆绪,那老头子便驾崩了。如今的小皇帝耶律宗真被萧太后盯着,好几年未来到上京,不可能到琼花院来,更不会给她们机会。”

    “布儿赤金拔都、耶律宗真、蔡闫、赫连博、韩捷礼……这些人,来日也许都是你的敌人。”李渐鸿最后说。

    段岭沉默良久,李渐鸿说:“能替你收拾一个是一个,待爹回到南方后,不会称帝,你爷爷已经不行了,无法处理朝政,只能逼着他传位予你四叔,你四叔只会立你为太子,再没有别的人选了。”

    段岭问:“你呢?”

    李渐鸿答道:“爹是当不了皇帝的,首先还要让你四叔从牧旷达与赵奎的控制下挣脱出来。”

    段岭问:“现在四叔怎么样了?”

    “他是个药罐子。”李渐鸿说,“而且拿权臣没办法,牧旷达权倾朝野,反而好对付,最麻烦的是掌着兵权的赵奎。”

    “为什么?”段岭说,“我觉得牧旷达反而难对付。”

    “因为牧旷达聪明。”李渐鸿说,“他是读书人,不敢改朝换代自己当皇帝,控制了你四叔,他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他就是皇帝。但赵奎不一样,赵奎自己想当皇帝。”

    “因为他是武人。”段岭明白了。

    李渐鸿点头,答道:“淮水之战后,他便有了反心,礼贤下士,招兵买马,豢养私兵,等的就是称帝的那一天,但只要我一日未死,他就不能安心,赵奎是一个劲敌。”

    段岭还是第一次从与父亲的对话中听到“劲敌”二字,他敏感地感觉到赵奎非常不好对付,但李渐鸿一定比他更清楚对手的底细,有时候,段岭只恨不得自己能快点成长起来,好帮助李渐鸿。然而他也清楚,行军打仗,自己哪怕学一辈子,也不及父亲项背。

    他忽然就明白了郎俊侠说的,以及未曾出口的那些话。学武有什么用?学成了也远远不及你爹,想做一番事业,成为对天下有用的人,只有读书。

    第29章 软肋

    上京每到冬季就像冰封之城,鞭炮声中,段岭迎来了他的十四岁。除夕夜里,他与李渐鸿对坐。

    “这是咱俩过的第一个年。”李渐鸿笑着给段岭倒了点酒,说,“喝点,酒可以喝,但不要喝多。”

    段岭与李渐鸿各自端坐,段岭的声音已不像孩童时清脆,他说:“爹,我敬你一杯,旗开得胜。”

    李渐鸿与段岭对饮,灯光下,李渐鸿认真地看着段岭,说:“你长大了。”

    段岭喝完那杯,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实我一点也不想长大,段岭在心里说。

    但他口中却问道:“长大不好吗?”

    “好。”李渐鸿说,“爹喜欢你长大的样子。”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总是这么说,但段岭知道他总是没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从李渐鸿开始教他练剑的那天起,他便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从辟雍馆回来后,父子俩便不再在一起睡,然而段岭睡榻上,李渐鸿也会与他睡在一个房里,就在外间躺着。

    这夜段岭喝了点酒,有点热,睡不太着,李渐鸿便走过来,径自躺在榻上,段岭朝里让了让,给他留了个位置。

    “儿。”李渐鸿说,“爹明天就要走了。”

    段岭:“……”

    段岭转过身,看着墙壁,没有吭声。

    李渐鸿一手过去,把段岭扳了过来,让他朝着自己,果然段岭红了眼睛。

    “怎么不好意思了?”李渐鸿笑着调侃道,继而把段岭搂在身前。

    段岭:“……”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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