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6节
“不知道,乃是情理之中。”李渐鸿放下碗,叹了口气,说,“爹也不知道,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圣人说,人要到五十才知晓呢。”
“太久了罢。”段岭哭笑不得道。
“是啊。”李渐鸿说,“前半生懵懵懂懂,撞来撞去,不知天命在何处,当真是浪费时光。”
李渐鸿起身走了,段岭仍在想父亲的那段话,觉得他比先生们有趣多了。
片刻后,李渐鸿又从门口经过,外头下着小雨,李渐鸿换了一身斗篷,手里提着一个包袱,说:“今天要往名堂去是不?还读书么?”
“啊!”段岭想起来了,今天是去领卷的日子,在名堂领到最后一次做的文章,由夫子盖印,再递往辟雍馆去,他险些忘了,李渐鸿居然都记得,带着他骑马出门。二人预备拿了卷子,前往墨房报名考试,再到城外散心去。
上京辟雍馆位于正鹤街中线,人来人往,车马不绝,外头已在排队,俱是达官显贵人家。段岭与父亲一身布衣,站在人群外看。
“羡慕他们的宝马香车不?”李渐鸿随口问。
段岭摇摇头,前来报名的有不少是名堂里的同窗,一起读书数载,没想到这些人的家里如此显赫。段岭朝李渐鸿说:“夫子教的,人要甘于清贫,当自己的王。”
李渐鸿点点头,说:“夫子虽满口胡言,不过这句倒是说对了。”
段岭笑着去领号登记,李渐鸿便拉低了斗篷,罩着半张脸,站在阴影下审视过往行人。
“段岭!”蔡闫远远地喊道,“等什么呢!到我这边来!”
段岭虽在名堂读书三载,平日里却结交甚少,又受郎俊侠所托,所住无非僻院,接触同窗的机会不多,唯第一天认识的蔡闫、布儿赤金与另一名偶尔与他一同罚站的赫连博熟络些。
蔡闫仍是他哥带着来的,朝段岭招手,李渐鸿便过去打了招呼,朝蔡闻拱手。
“承蒙照顾。”李渐鸿说。
“不敢当。”蔡闻笑了笑,也朝李渐鸿拱手。
蔡闫搭着段岭肩膀,让他排到自己身前去,两名少年寒暄数句。段岭极少见蔡闻,不由得想起那年冬天,郎俊侠受伤一事。数日后段岭回名堂读书,蔡闫便主动找到他,见他右眼肿起,以为他被家里大人揍了,便安慰了一番。
平时两人很少在一个班上,段岭开蒙时,蔡闫已在书文阁中提前学四书五经写文章了;段岭升上书文阁,与蔡闫短暂数月同窗后,蔡闫又被接回家去了,由他哥请了人来教,是以两人不常见面。
但蔡闫家中之事,段岭是约略知道一些的,知道蔡闻虽是兄长,两人却非一母所出,平日里蔡闫的起居饮食,亦由蔡闻打点,犹如郎俊侠待段岭一般,这便更无形中使二人亲近了。除此以外,蔡闫与他哥还在外头遇见过段岭与郎俊侠两次。一次是中秋花灯夜,一次则是上巳节水边踏青之时。
但丁芝似乎喜欢郎俊侠,没那么喜欢蔡闻,于是这就令各自的兄长碰了面,都有点尴尬。
少年排队,大人则在一旁寒暄,段岭忘了给父亲介绍蔡闻,蔡闻今日穿着天青色的常服,十分俊朗,更带着武人气质,犹如一把初锻的利剑,所谈之事,无非两个孩子的学业,比起郎俊侠敬而远之的态度,李渐鸿反而更客气。
提及郎俊侠时,李渐鸿只是淡淡说了句:“他是我家仆,原不欲令他插手太多,办完事后我至上京来,便着他回南方去帮着打点生意了。”
蔡闻点点头,说:“听说段兄在经商?”
李渐鸿一点头,说:“不好做,正想谋点别的生计,一腔雄心壮志,乱世中却到处被人泼冷水,只好坐吃山空,守着儿子成人后再说罢。”
蔡闻笑道:“以段兄谈吐,料想必不得坐吃山空,过谦,过谦。”
李渐鸿虽衣饰并不华贵,但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俱有其气质,更不似暴发户。近年来上京鱼龙混杂,不少富贵人家亦拖家带口到辽天子脚下暂避一时,蔡闻虽觉其不寻常,但有段岭在前,先入为主,便不再多想。
蔡闫见一少年走来,意外道:“赫连博!”
段岭笑道:“赫连博!”
“你也来了!”蔡闫招呼道,“过来罢。”
赫连博也长大了,常与段岭一起罚站,十四岁便已长得甚高,皮肤黝黑,一身西羌服,眉高眼深,五官轮廓分明,平日站着不怒自威,却是个口吃。
赫连博背后跟着管家,便朝段岭与蔡闫点点头,打发管家回去,一言不发地站在二人身后。
“见着布儿赤金了么?”蔡闫随口道。
赫连博摇摇头,又看李渐鸿,显然是第一次见他。
“我爹。”段岭终于想起来介绍。
赫连博一搭手,李渐鸿便点点头,回了个搭手礼,段岭回头,见路上停着一辆马车,赫连博指指那边,朝段岭解释道:“我娘。”
赫连博是母亲送来报名的,以上京风俗,女眷不能露面,赫连博便自己过来排队,朝蔡闻等人一圈拱手,以示告罪。
只见少年们闲聊片刻,轮到三人时,段岭要让他们先去,赫连博却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蔡闫让着年纪最小的段岭。
“得空可让段岭来府上。”蔡闻说,“请了一位南边的先生,可以拣易读的先教着。”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渐鸿说。
蔡闻示意客气,段岭已带着答卷进去,交了卷子,盖好章出来,李渐鸿便别过蔡闻,与段岭前去行缴考学费用。
段岭离开时朋友们都不知去了何处,见他仍不住回头看,李渐鸿问:“还有朋友没来?”
“拔都没来。”段岭答道,“说好了今天报名备考的。”
李渐鸿沉吟片刻,问段岭:“还认识了其他朋友不曾?”
“待我好的就是他们。”段岭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里都管得好紧。”
李渐鸿:“倒是忘了问,郎俊侠管你如何?”
段岭摇摇头,与郎俊侠分别已有一段时候了,想起过往,他仍十分珍惜与郎俊侠在一起的安逸时光,非是不想玩,而是生怕令他失望,但能看得出来,蔡闫、赫连博以及其余同窗,仿佛都过得不甚开心,恍若有阴霾压在头上。
“赫连博他们……”段岭说,“我不会说,但他们都一副……一副……嗯……”
李渐鸿说:“像有个鬼,跟在他们后头,逼着他们读书,连笑也不能笑出声。”
段岭笑道:“对。”
“他们都少年老成。”李渐鸿说,“与你不一样。”
段岭说:“唉。”
李渐鸿说:“他们都是质子之后,自然从小懂的,就比其他人要多。”
“这我知道,但是有这么可怕吗?”段岭问。
李渐鸿牵着段岭的手在街上走,答道:“赫连博是西羌皇族赫连栾之子,布儿赤金是元奇渥温姓的后人。蔡闻与蔡闫两兄弟,则是北上的蔡家在上京做官,与辽女所生的子嗣。”
“换句话说。”李渐鸿又解释道,“他们的爹都是外族,大多是皇族,在此地充当人质,以换取两国和平。一旦两国开战,便会杀了他们。”
段岭:“……”
“南陈的人质是谁?”段岭问。
李渐鸿说:“南陈皇族没有人质,因为汉人硬气。”
“名堂内,与你一起读书的人,还有不少辽国南面官的后人,要造反投敌,辽帝就杀他们的儿子。”李渐鸿又说,“你认识一个姓韩的小孩不?”
“有!”段岭马上想起了那个韩公子。
李渐鸿:“他其实是辽人,他的爹是南院太师。”
段岭点点头,与李渐鸿站在路口处,侧旁便是打鱼儿巷,段岭站着张望了一会儿,说:“我想去拔都家看看。”
李渐鸿便与段岭进了打鱼儿巷,却发现有不少辽国士兵在巷内盘查。
“什么人?”对方马上警觉。
“我是……”段岭刚开口,李渐鸿的手却在他肩上轻轻按了按。
“方才带我儿报名时,在辟雍馆外碰上蔡将军。”李渐鸿云淡风轻地说,“见布儿赤金家缺席,将军便托我过来打听一声。”
“与蔡闻并无干系。”那将领道,“回去告诉他,让他少管闲事。”
李渐鸿便点点头,带着段岭走了,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
“他们为什么……”
李渐鸿一指按在段岭唇上,让他不要多问,回到家中时,段岭已忘了这事,在花圃中种花。过了一会儿,段岭见李渐鸿躺在院里的斜榻上晒太阳,眯着眼,似乎在想事情。
“爹。”段岭本想让他进里头去睡,李渐鸿却睁开眼,朝他招了招手。
段岭便过去,趴在李渐鸿身上,李渐鸿一手搂着段岭,另一手握着他的手。
“这是什么?”李渐鸿说,“满手泥,成天朝你爹脸上抹。”
段岭两手在李渐鸿身上擦了擦,说:“我饿了。”
“想吃什么?”李渐鸿说,“这就出去下馆子……”
段岭正要去洗手,李渐鸿却不放开他,端详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先把话说了再走,你与布儿赤金拔都是好朋友?”
李渐鸿此时表情有点凝重,段岭有点担心,以为李渐鸿不想他与拔都交朋友,便寻思着要怎么回答,然而只是顿了这么一顿,李渐鸿便说:“是就说是,不是便说不是,还能吃了你不成?”
段岭答道:“是。”
李渐鸿说:“人一辈子,总要有几个朋友的,去洗手罢。”
午后李渐鸿带段岭去辽国最好的馆子里加了顿餐,段岭倚在楼边看,说:“爹,听说拔都他爹经常打他,他也不来找我了。”
“他不来找你,是因为被关住了。”李渐鸿漫不经心地说,“他爹奇赤脾气本就暴戾,被送到上京为质,遭人冷眼,只好打孩子玩。”
“那,为什么外头有人守着,不让进去?”段岭又问。
“怕他逃了。”李渐鸿看对街,恰好就是布儿赤金的府邸,那里头集结了不少兵马,守备森严。
“元辽二国,边境日益紧张。”李渐鸿解释道,“兴许这个月就要开战。”
“怎么说?”段岭又问。
李渐鸿答道:“猜的,阿尔金山以北,此时正是春回大地之时,元人耗了一个冬天,开春必须用兵,否则就怕没饭吃。”
“开战怎么办?”段岭问,“拔都会有危险吗?”
李渐鸿说:“辽帝年幼,太后监国,兵权俱在北院大王耶律大石手中,全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吃了败仗,回来找布儿赤金家麻烦,统统押出来砍头,也是有可能的。”
段岭登时紧张起来,一路忧虑重重,回到家后,李渐鸿想了想,说:“想救他吗?”
段岭问:“怎么救?爹,你能救他吗?”
李渐鸿在院子里躬身洗脸,头也不抬地道:“不是我救他,是你救他。”
段岭:“可是我怎么救呢?”
“对啊。”李渐鸿洗过脸,走到廊下擦手,说,“怎么救呢?可得好好想想。”
段岭:“……”
段岭说:“要是郎俊侠在就好了,三个人总比两个人……”
李渐鸿认真道:“这种时候就不要提郎俊侠了,你爹好歹也是南陈第一剑客,成日被我儿与一个杀手比较来比较去的,当真心酸。”
段岭:“……”
“那……”段岭说。
“喏,你想办法就是了。”李渐鸿说,“看过兵法?听过说书?这就给你手下派个大侠,怎么使唤,当驴子还是当狗,自己想办法罢。”
段岭笑了起来,李渐鸿脸一沉,说:“笑什么?大侠可不是这么轻易出动的,全天下,这高手可是只听你一个人的吩咐。回来你还得付点好处。”
李渐鸿说着伸出手指,朝段岭搓了搓,示意事成以后还要好处,段岭一脸震惊,李渐鸿便径自走开了,又到后院里去给段岭洗衣服,段岭发了一会儿呆,明白了李渐鸿的意思,心中登时生出一股强烈的刺激感,跑回房去取纸笔。
“爹!”
“嗳,我儿。”李渐鸿洗着衣服,漫不经心地答道。
段岭跑出来,手里拿着地图,上头画出了路线,更有不少小人,象征布儿赤金府外的守卫。
“一张行军图。”李渐鸿说,“画这么漂亮做什么?打几个三角就成了。”
段岭点头,解释道:“得先把人带出来,再想办法在明早开城门后,把人给送出城去,这是他们家,咱们下午不是在楼上喝茶吗?”
“唔,救出来以后藏在哪里?”李渐鸿问,“咱们家?”
“咱们家离城门太远了。”段岭说,“而且连个地窖都没有,不好藏人,万一对方发现他们逃了,肯定要挨家挨户地搜。闲杂人等,不让出城。”
“唔,顶聪明的。”李渐鸿随口笑道。
段岭说:“怕就怕明早封城,所以藏在——这里!离城门近,还可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出去!”
“行!”李渐鸿道,“就这么说定了,等爹把垃圾倒了就去救人。”
段岭追在后面:“你还没看是哪儿呢!名堂!”
李渐鸿晾完衣服,把垃圾扔了,说:“名堂你熟悉地形,自然是最合适的地方,走。”
段岭说:“哎?不蒙面吗?刺客不是都蒙面吗?”
李渐鸿说:“废物才蒙面。”
“那……”段岭自知不可去拖李渐鸿的后腿,遂将地图交给他,说,“沿着这条路……”
“记不住。”李渐鸿把段岭随手扛在肩上,两步上墙,第三步上了房顶,越过屋顶,如履平地般潜入了黑夜。
段岭差点叫出声,幸而忍住了,跑了几步,李渐鸿又落地,背着他,飞身经过好几条巷子,抄了近路,落入别人家的院里,惊起院中狗吠。
“哟。”李渐鸿说,“好大一只狗,当真比忽必烈还凶。”
段岭:“……”
“下来。”李渐鸿说。
转眼间已到布儿赤金府侧巷,李渐鸿单膝跪地,一手环过段岭的腰,示意他按着瓦当站稳。
“爹,剑忘带了。”段岭说,“回去拿吗?”
“用不着。”李渐鸿抬头看月色,今夜正好是十五,一轮明月照耀大地。
“这么亮的晚上。”李渐鸿自言自语道。
“那边有影子,可以掩护行动。”段岭指向府内另一处,李渐鸿“嗯”了声。
巷内有辽兵经过,段岭指指脚下,示意李渐鸿小心。
李渐鸿低声说:“在这等。”说着塞给段岭一包点心,示意他无聊时可吃点东西。段岭哪里吃得下?把点心塞怀里,一眨眼李渐鸿已不见了踪影。
那队辽兵经过拐角处时,最后一名士兵后颈挨了一掌,被站在阴影里的李渐鸿倒拖回来,随手摘去背后箭囊与长弓,又摘下腰畔的陌刀,随手掂了掂,朝头顶抛上去,段岭紧张万分,伸手去接,没接住。
李渐鸿又抛上来,还没接住。
第三次,总算接住了。
李渐鸿朝他比了个大拇指,示意做得好。
段岭汗颜。
第15章 故人
李渐鸿又飞身上墙去,随手摘了几支箭,折下箭头扔掉,剩下光秃秃的杆子,弯弓搭箭,段岭登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箭飞去,正中花园内树梢,一身轻响,李渐鸿马上转向另一棵树,连珠三箭,三棵树上的暗哨登时昏迷,各自挂在树梢,李渐鸿再飞身上屋檐,一手按着瓦楞,修长身材伏在瓦沿上,与夜色融为一体。
“开始换班,可以下去了。”段岭小声说,“只有半刻钟时间,爹,我还在这里等吗?”
李渐鸿接过段岭手里的刀,说:“回去不从屋顶上走,跳!”
李渐鸿将从辽兵身上搜缴的绳索一甩,套在飞檐上,段岭抱住李渐鸿的腰,两人荡了个弧度,从辽兵头顶上飞过去,落入布儿赤金府的庭院内。
刚一落地,李渐鸿便手持陌刀,连刀带鞘地挥去,段岭只觉眼前一花,面前已被点倒两名辽兵,紧接着李渐鸿又牵着段岭的手,往前跑了三步,说:“再跳!”
段岭跃起,与李渐鸿跃过庭栏,进了走廊,李渐鸿一手牵着段岭,另一手持陌刀,随手两下点去,又有人昏倒在地。府里亦有辽兵在巡逻,李渐鸿抱着段岭,矮身伏到窗台下。
厅堂中亮着灯,传来说话声,李渐鸿侧头看段岭,段岭眼神中满是崇拜,却不敢说话,李渐鸿发现段岭脸上脏了,便随手给他脸上一抹。
段岭听见了里头拔都的声音。
拔都非常激动,正在说元人的话,又有杯子摔碎的声音。
“是他?”李渐鸿问。
“是他!”段岭说。
李渐鸿起身,朝厅门走去,一手仍牵着段岭,侧身,一脚踏了个弓箭步,单掌推在那守门士兵背后,柔劲先吐,登时将那士兵震昏过去,继而化作刚猛力道将他推得飞出,无声无息地摔到花圃后。
段岭转身冲进厅堂,李渐鸿紧随而入。
“拔都!”
刚一冲进厅内,段岭赫然发现里头居然也有把守的卫士!
拔都与其父激烈的争吵顿时戛然而止。段岭瞬间大惊,一个猛刹转身,逃向李渐鸿,李渐鸿却一步踏入厅堂,双手一撒,手中木棋以漫天花雨之势射向辽兵,将四名监视者击昏在地。
“段岭?!”拔都惊讶道。
“快走!”段岭说,“我们来救你!”
段岭出面,比说什么都有用,拔都一瞥父亲,便果断转身,要跟着段岭出去。
“我去收拾点东西。”拔都说,“你在这儿等我。”
“没时间了!”段岭焦急道。
拔都之父,布儿赤金奇赤随后追出,李渐鸿客客气气,朝他一点头,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先逃为敬”。
拔都在走廊里停下脚步,段岭拉着他的手。
“好。”拔都下定决心说,“咱们走。”
段岭说:“先找你娘。”
拔都停下来,低头看着地上,段岭一头雾水,摇了摇两人牵着的手,感觉到拔都的手指头轻轻地紧了紧。
拔都抬起头,朝段岭说:“她先走了。”
段岭放下心头大石,带两个人跑总比带三个人安全点,回头看李渐鸿时,李渐鸿便指指后院。
沿途护卫都被李渐鸿放倒,奇赤一瞥满地昏迷的侍卫,愤怒无比,抽出腰间武器,却被李渐鸿一刀轻轻架住。
“嘘。”李渐鸿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奇赤便定定地注视李渐鸿。
李渐鸿转身掠出后院,再两下点倒护卫,四人沿着小巷逃离。
“有偷袭!”
段岭算下来的时间差赫然正好,换班结束,前来站岗的守卫发现宅内乱局,大声示警。外头巡逻的卫兵马上合围,迎面冲来一队护卫,奇赤终于等到了发泄的时机,上前就是一拳,直接揍在战马头上,将骑兵连人带马揍翻在地。
暗巷内箭矢乱飞,奇赤且战且退,李渐鸿打了声响哨,奇赤便不再恋战,沿着巷内小路退走。
城中一片混乱,段岭低声道:“朝这边。”
段岭和拔都拉着手狂奔,奈何远处城守已追来,李渐鸿便上前一手揪起一个,翻身跳进不知何人家的院子,再翻墙逃离,一眨眼间已拐出正街,奇赤喘得半死,踉跄追上,又一队兵从旁杀来。
“哪里跑!”
“包抄!”
拔都要回去接应他爹,却被李渐鸿一把扯住。
“放开我!”拔都愤怒地说。
李渐鸿不由分说,将拔都扔到一旁去,段岭忙紧紧抱着他,不让拔都去救人,李渐鸿翻了出墙,紧接着外头射箭声响,连番惨叫,段岭捂着拔都的嘴,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李渐鸿说了句元语,两人推开民宅后院破门,闪身进入。奇赤安然无恙,不住喘气,紧盯着李渐鸿。
段岭与拔都方放下心头大石,李渐鸿一脚踹开民宅房门,施施然入内,房内一女子被他踹门的动静惊起,继而发出一声尖叫,李渐鸿手持刀鞘抵着她一推,顺手将她推回榻上。
“借个路。”李渐鸿优雅地说,带着众人从正门出去,再抱起段岭,段岭哭笑不得,朝拔都招手,却见奇赤背起了拔都,七拐八绕,在上京这暗夜里飞速逃亡。
“怎么走?”李渐鸿问。
甩开了追兵,段岭指路,来到名堂花园后,这日并非假期,宿舍里师弟们都睡下了。
花盆被挪开,拔都最先钻了进来,紧接着是段岭,李渐鸿几步翻墙过来,在段岭的带路下朝书阁里走。拔都显然轻车熟路,从一个花盆下翻出备用钥匙,进了书阁。
终于抵达目的地,段岭一路上紧张万分,靠在长案旁喘了会儿气。拔都点亮了灯,略带寒意的春夜登时温暖了起来,然而脚步声响,火苗还来不及滋长,便被随之而来的李渐鸿一弹指,劲风飞射,灭去。
“在这里等到天亮。”李渐鸿依次关上书阁内的窗门,头也不回地说,“我会想办法送你们出城。”
“他是谁?”
“我爹。”
段岭小声回答拔都的问题,从怀中取出点心。
“你饿了吗?”段岭说。
拔都摇摇头,段岭又说:“吃一点吧,吃了早上才有力气逃。”
屋内一片黑暗,唯有窗格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落在段岭的脸上,拔都怔怔地看着段岭,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摩挲段岭的脸。
“怎么啦?”段岭觉得今天的拔都与平时不大一样,他有一点害怕,按道理说,拔都不应该有这样的表现。
“没什么。”拔都说,“赫连呢?”
“他们都很好。”段岭答道,“今天才见了面,来不及告别了,我会替你转告他们。”
“你要是被扯进来,可怎么办?”拔都皱眉说。
段岭说:“没事的,我爹厉害得很,谁也不知道是他。”
拔都叹了口气,背靠书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闭上双眼。
“拔都,你还好吧?”段岭牵着他的手,摇了摇他。
拔都摇摇头,段岭腾出个位置,让拔都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李渐鸿走过来,依次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将一件外袍盖在两人的身上。那袍子上还带着血腥的气息,是先前奇赤穿在身上的。
远远地,奇赤说了一句话,段岭没听懂,但拔都是听懂了的,声音响起时,拔都瞬间就睁大了双眼。
李渐鸿答了他一句,同样是用元语,两人开始交谈。元人的语言粗犷而直率,谈话的双方又压低了声音,似乎在密谋,又像在讨价还价。段岭没想到父亲居然还会外族的语言,见拔都一脸沉默,安静听着,便摇摇他,问:“他们说什么,你听懂了么?”
“我爹和你爹以前就认识。”拔都朝段岭说,“还是敌人。”
段岭一怔,略张着嘴,有点不敢相信,奇赤最后说了一句,拔都登时一脸警觉与戒备,坐起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岭。
“你……你居然是……”拔都一脸震惊。
段岭则一脸迷茫,问:“什么?”
“拔都!”奇赤重重道,拔都便不再说话。
“是什么?”段岭焦急地问。
“儿。”李渐鸿开口道。
书阁内一片静谧,足有数息,李渐鸿方道:“到爹这来。”
李渐鸿转过身,面朝段岭,那一刻段岭感觉到了某种未曾言明的危机,他转头看看拔都,再看李渐鸿。
他不明所以,然而拔都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手,示意他走吧。父子二人在堆叠画卷的书架下席地而坐。奇赤则走到拔都身边,长叹一声,就地坐下。
“困了么?”李渐鸿问。
段岭确实困了,但他得撑着,且不明白父亲的用意,他们与奇赤父子隔着那张长案,就像第一天他与拔都在书房中同寝一般,唯独少了案上的一盏灯,取而代之的,是银白色的月光。
段岭埋在李渐鸿肩前,使劲蹭了蹭,强打精神,摇摇头。
李渐鸿说:“元人已在攻打胡昌城,待会儿护送朋友出上京,便可脱险,不必再担心了。”
段岭“嗯”了声,见拔都怔怔看着自己,又抬头看李渐鸿,问:“爹,你刚才和拔都的爹在说什么?”
“爹让他帮一个忙。”李渐鸿说,“来日正好顺便送你回南方去。”
段岭:“?”
他无法理解拔都与他的父亲,和自己回南方有什么关系,李渐鸿又问:“你想回南方吗?你是想和爹一起在北方过一辈子,还是回到咱们的故土上去?”
段岭:“……”
“你会和我一起回去吗?”段岭问。
李渐鸿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反问道:“如果不会呢?”
段岭答道:“那我就不去了。”
李渐鸿说:“会,你在哪里,爹就在哪里。”
段岭“嗯”了声,说:“我想。”
李渐鸿没有回答,而是转头,望向拔都与他的父亲,仿佛段岭的回答证实了他的某个结论。
“人心思乡,哪怕是你儿子在敌人的国都中出生,成长。”李渐鸿缓缓道,“身体里亦流淌着元人的血,拔都,你见过你的故乡吗?”
拔都为之一震,侧头看奇赤,正要为他翻译,奇赤却一手按在他的头上,示意听懂了。
“你的儿子,也想回去。”奇赤用生涩的汉语说,“可你,希望不大,你,没有希望。”
李渐鸿说:“他从未去过呼伦贝尔草原深处的那抹蓝色明珠,却早已在梦里无数次地见过它,这是他的天性。我儿也向往西湖畔的柳树,向往玉衡山下的怒江湍流。”
拔都想了想,飞快地将李渐鸿的话翻译出来。
奇赤一动不动,注视着李渐鸿,仿佛在考虑一个极其艰难的提议。
“过了今夜,这将是他们的天下。”李渐鸿最后说,“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无论答应与否,太阳升起之时,你们都可自行离去,这不是交易,我必不挟恩逼迫于你,望你慎重考虑。”
第16章 行险
奇赤陷入了沉默之中,李渐鸿则搂着段岭,倚在墙壁后,闭目养神,以待天明时的再次逃亡。
段岭睡着睡着却醒了,他蜷在李渐鸿的怀中,醒来后第一眼就朝对面望,却看到了一直醒着的拔都。想到马上就要分离,也许来日天各一方,再无缘相见,段岭心底便充满了惆怅。
拔都等到段岭醒来,便朝他轻轻地招了招手。继而矮身下去,想从案底钻过来。段岭也抽身离开李渐鸿的怀抱,探头到案底张望,然而他们却已长大了,不再是当年的那小孩,长案底下的空隙再容纳不了他们半大少年的身躯。
拔都手握一把带鞘的骨制匕首,一手横着一递,将它从案底下推过来。
“给你……”拔都用口型说。
段岭:“……”
拔都撤手,手指轻弹,把那骨匕朝段岭扔过来,示意他收下。
段岭不知所措,只因自己没有带任何东西回赠给拔都,毕竟他还没有准备好与拔都在这样的情况下告别。拔都诚恳地看着段岭,段岭犹豫良久,最后按在匕首上,将它接了过来。
奇赤突然醒了,揪着拔都的衣领,让他往后靠,示意他安分点,不要再惹麻烦了,拔都涨红了脸,不住挣扎。
李渐鸿也睁开双眼,段岭十分忐忑,要把那骨匕还回去,李渐鸿却说:“收下吧,这是一个诺言。”
一缕天光翻飞,投入书阁内,李渐鸿起身道:“走。”
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名堂后院里,李渐鸿拉出装载日需品的大车,让拔都先上车,铺上干草,戴上斗笠,奇赤来到车旁,沉默不语,最后抬起一手。
李渐鸿也抬起手,双方击掌三下,奇赤一步迈上车去,钻入干草垛中。
李渐鸿跃上车,见段岭好奇的眼光,便解释道:“击掌为誓,永不反悔之意。”
“你们约定了什么?”段岭问。
李渐鸿的马已不知何时等候在后巷内,他套上车,一甩马鞭,低声到段岭耳畔说:“回到他们的地盘后,拔都他爹会抽调兵力,逼近将军岭,侵占辽国领土。”
“然后呢?”段岭隐约察觉了,李渐鸿正在筹备一件大事。
“你爹就会用这个,和耶律大石做一桩交易。”李渐鸿漫不经心地答道,“看来要过今天的城门,还得需要一点运气,且看老天爷待咱俩如何了,驾!”
李渐鸿赶着马车,拖着一大车干草,靠近城门,早间城门一开,车马云集,外头的行商要进来,里头的人要赶早出去,挤得水泄不通,守卫正在挨个盘查。更挨个检查车上货物。
“在这儿等。”李渐鸿说,“让他们先走。”
马车停靠在一旁,李渐鸿远远地盯着守卫看,压低了斗笠,手掌中摊开一把铜钱,挨个点数。
“要买早饭吗?”段岭问。
“不,这是暗器。”李渐鸿答道,继而五指分开,将铜钱一拢,收进掌中。
“他们一定会追上来的。”段岭一听就知道李渐鸿想用武力冲过去,紧张地说。
“这是最后没有办法的办法。”李渐鸿朝段岭说,“凡事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渐鸿似乎一直在等什么人,直到一辆马车驰进了他的视野。
那辆马车他见过,装饰得很漂亮,是琼花院的马车,从正街上赶来,正要出城去,李渐鸿的眉头微微一抬。
“那是琼花院的车?”李渐鸿有点意外。
段岭说:“对,郎俊侠的朋友,爹也认识吗?”
李渐鸿沉吟片刻,而后道:“琼花院……罢了,冒这个险还是值得,儿子,你到那边车上去,给坐在车里的人看一件东西。”
段岭听完李渐鸿吩咐,便跳下车去,跑向琼花院的马车,李渐鸿拉下斗笠,挡住了半边俊脸。
马车的车帘拉开,让段岭上车。
车里坐着的却不是丁芝,而是一个年轻的贵妇人。
“你是谁?”段岭茫然道。
“这话该我问才对,你是谁?”那贵妇人说。
贵妇身边的女孩“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做什么?无缘无故地上来,却连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道?”
段岭犹豫片刻,兴许是他唇红齿白,长得犹如美玉一般,贵妇方不将他赶下车去,只是细细端详他的脸。
“我爹让我上车来,给你看一个东西。”段岭忐忑道,从怀中扯出红绳,打开布囊,拿出白玉璜给那贵妇看。
贵妇:“……”
贵妇登时脸上“唰”地煞白,险些喘不过气来,颤声道:“你……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你爹?你就是……”
“你只能看,不能摸。”段岭见那贵妇的手发着抖要伸过来,忙拿着玉璜,朝她晃了晃,再赶紧小心地收好。
“夫人?”女孩担忧地问道。
“我爹请您帮个忙。”段岭又客客气气,双手举过头,朝那贵妇行了个大礼,贵妇忙道:“不敢当,公子唤我夫人就成。”
说毕,夫人起身,一展绣袍,朝段岭回礼。
不多时,琼花院的马车再次启程,掉了个头,李渐鸿装载了干草的车则跟在马车后。
经过城门时,琼花院那车上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递了信物。
“后头的车是帮我们运货的。”
车帘揭开,露出夫人的侧脸,只是朝守卫看了一眼,对方便忙不迭点头,推到两侧。李渐鸿悠然赶着车,跟在车后,无惊无险地出城去。
到得官道上,段岭便下车来,跑向李渐鸿,李渐鸿在他耳畔教了几句,段岭便又回去,站在车前,说:“我爹说,感谢夫人相助大恩,回上京后,定会来琼花院讨一杯酒吃。”
“不敢当。”夫人忙揭开车帘要下车,段岭又阻住,按李渐鸿教的说:“此地不宜久留,不劳烦夫人了。”
“公子万福。”夫人悠悠道,“天佑我大陈。”
段岭:“……”
春色遍地,草长莺飞,田野尽头的芦花荡中,飘絮犹如一望无际的天河,掠过这万物欣欣向荣的季节。在这明媚的阳光之中,段岭却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庄重与几分希望。
“天佑我大陈。”段岭自言自语道,仿佛这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信心。
“出来吧。”李渐鸿说。
拔都与奇赤折腾一夜,已累得不轻,倚在车旁小憩,段岭回到驾车位上,靠在李渐鸿怀中,不时回头望,却见拔都再无与他交谈的意思,车辆晃悠晃悠,在那春风里,段岭也渐渐地睡着了。
熟睡之中,他听见了拔都的声音。
“别叫他。”拔都说。
段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感觉到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装满干草的拉车停在坡上,李渐鸿躺在车斗里,叼着根草杆,悠然望向那皓皓春空,皎皎白云。
春风拂面,段岭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在李渐鸿怀中醒来,李渐鸿便亲昵地亲了亲他的额头。
“拔都呢?”段岭一个激灵,醒了。
“走了。”李渐鸿搭着儿子肩膀,“那蛮小子想让你当他的安答,这算盘也打得太精了。”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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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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