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非天夜翔
第3节
“他不要你了。”拔都懒洋洋地说。
段岭与拔都并肩靠在案边,拥着被褥,坐在地上,面朝书阁正对面挂着的画作出神。
“他答应我会来。”段岭固执地说。
“我娘说,这世道上,没有谁是你的。”拔都望着金碧交错的沧州河山图,悠然说,“妻儿子女、父母兄弟、天上飞的猎鹰,地上跑的骏马,可汗赐的赏赐……”
“……也没有什么是许了你的,唯独你是你自己。”拔都低头扳着手指,满不在乎地说。
段岭侧头看着拔都,拔都身上有股天生的羊膻味,混合着他不知多久没洗的毛皮袍子,头发也油油腻腻的。
“他是你爹?”拔都问。
段岭摇摇头。
拔都又问:“家臣?”
段岭摇摇头,拔都一脸迷茫,又问:“难不成真是你童养相公?你爹呢?娘呢?”
段岭还是摇头,拔都便不再追问下去。
过了很久以后:
“我没有爹。”段岭朝拔都说:“我是逃生子。”
他其实心里都知道,郎俊侠说“你爹叫段晟”,兴许只是编出来的一个借口。否则为什么他从来不提这个“段晟”?
“你呢?”段岭问。
拔都点点头,说:“我爹早就不要我了,说每月接我回家一次,现在三个月也不见来。”
“那些都是骗人的。”段岭朝拔都说,“你不要信他们,就不会被骗了。”
拔都兴味索然地说:“唔,不过偶尔还是会信。”
“你也常常被骗么?”段岭说。
“还行。”拔都侧过身,睡在地上,看着段岭的眼睛,说,“以前多,现在少了,你既然知道,怎么还信他?”
段岭不吭声了,他曾以为郎俊侠不会骗自己,毕竟他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夜渐深,世间只剩下雪花飘落的声音,段岭和拔都一个趴着,一个躺着,被子里有拔都少年的体味。他们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段岭已不抱太大希望,知道郎俊侠明天不会来,后天更不会来。就像还在段家时,大人们常拿他并不存在的爹来骗他一样。
“逃生子,你爹来接你了!”
那句话说了无数次,起初段岭每次都会上当,后来他学精了,不再相信他们。但大人们也学精了,变着花样来骗他,有时告诉他有客人来,夫人让他去见客。于是段岭充满希望地跑去,站脏了厅堂,结局自然是挨一顿打。
有时他们则在段岭面前假装窃窃私语,不经意地透露给他一星半点消息。最后对他的反应报以满足的大笑,再在他面前一哄而散,大家都喜欢欣赏他哭的模样。
未来自己就将被扔在这里,不过学堂比起段家好了太多,至少就这点来说,段岭相对比较满意,人要知足常乐,这句话是一个瘌痢和尚来化缘时说的。虽然和尚最后也死在了上梓……
段岭的梦漫无边际,一片宁静祥和气氛,而就在他梦见上梓那条河流在春夏交际时呈现出绿色,并反射着闪烁的金粼时,拔都摇醒了他。
“喂。”拔都说,“有人来接你了。”
段岭睡眼惺忪,一脸困倦,另一只手放到他身上,却被拔都警惕地挡开。
“是他么?”拔都问。
郎俊侠低声道:“段岭,我来接你了。”
段岭一个激灵,睁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郎俊侠,再看拔都。
拔都拿着灯,怀疑地对着郎俊侠的脸照,郎俊侠被照得有点不太舒服,拔都生怕段岭被不相干的人拐了去,仍追问道:“是不是他?”
段岭便答道:“是他。”继而伸出双手,环过郎俊侠的脖颈,让他把自己抱起来。
“承蒙关照。”郎俊侠朝拔都说。
拔都一脸不耐烦,放下灯,段岭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朝拔都说几句话,拔都却从矮案下钻过去,钻回自己的铺里,把被子一掀,囫囵挡住了脸。
上京在雪中全城沉睡,迎来了一年中最冷的时候,郎俊侠以毛毯裹住段岭,纵马飞驰,段岭被冷风一吹,渐清醒了些,见不是往琼花院去,便问道:“咱们去哪里?”
“新家。”郎俊侠仿佛心事重重,随口答道。
新家!段岭登时彻底清醒过来,心想难怪来晚了,原来是布置新家。
他抬头看郎俊侠,觉得他脸色发白,兴许是累了。
“你困了吗?”段岭感觉到郎俊侠靠在自己的身体上,便伸手摸摸他的头。
“不。”郎俊侠仿佛昏昏欲睡,被段岭叫醒后便强打精神。
“你吃了没有?”段岭问。
“嗯。”郎俊侠答道,并伸出一手,搂住了段岭,他的手很冷,与往常全然不同。
“新家在哪里?”
郎俊侠不说话,胯下骏马兜了个弯,拐进偏僻巷内,穿过已收摊的市集,在一片黑暗里,进了一处院落,段岭欢欣雀跃,不等郎俊侠牵好马,便欢呼着冲进了宅中。
新宅未曾锁门,宅内尽是破败景象,一进的院内六间房,一条走廊,本该挂在大门外的灯笼未点上,弃置于门房里,段岭问:“以后咱们就要住在这里了吗?”
“是。”郎俊侠简单地答道,段岭面朝中庭,笑了起来,背后响起郎俊侠关门,上门栓的声音。
紧接着“稀里哗啦”的声响,郎俊侠整个人倒了下来,压垮了院内未打整好的花架,摔在积雪里。
段岭惊诧地转过身去,看见郎俊侠一动不动地趴着。
第7章 夜袭
“郎俊侠!”段岭忙摇晃他,大叫他的名字,郎俊侠毫无反应,松树上积的雪塌了下来,雪粉扬了段岭满身。
那一刻段岭甚至无暇细想这突发的事件,恐惧仅仅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会儿,便被更重要的念头占据——他一定是冻昏了。虽然段岭无法解释郎俊侠身上的血迹,也并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好起来。
他艰难地尝试着拖动郎俊侠,将他拖进厅堂内,成功后耗费了他太大的力气,而在此期间郎俊侠仍未有半点醒来的征兆。段岭又叫了他几声,凑到他的鼻前去感觉他的气息,发现郎俊侠呼吸平稳,只是嘴唇发白。
得生个火,段岭一边想着一边四处找寻,翻遍了新家,在灶前找到木炭以及一个废弃的瓦炉,便在厅堂内升起火来。
房内还有被褥,他便将被褥垫在一旁,这时候他发现了郎俊侠身体下淌出来的鲜血。
鲜血从厅堂中延伸出去,在门槛上形成了血迹,从关上的门到院内的雪地留下一道鲜明的印记。点点滴滴的血经过大院门槛,一路通往他们来时的长巷,指向长巷尽头,在出口处拐了个弯,延向正街。
段岭翻遍了郎俊侠身上,没见伤药,只有一个小布包,里头装着自己的出生纸。怎么办呢?郎俊侠脸色发白,显然十分虚弱,还发起了高烧,段岭只得拿起一点银子,出门去请大夫。
生病了就得请大夫、看病、抓药,从前在段家时,众人使唤他跑腿,常让他去药房里。
上京最静谧时分仍有神秘的力量夜行,寒冷之中,身材高瘦的武独不知何时出现,穿一身破破烂烂的棉袍,戴着顶斗笠,指间拈着把匕首,漫不经心地摆弄,挨家挨户地走过,时不时侧头倾听。
一名黑衣人跟在他的身后,疑神疑鬼,四处张望。
武独:“发现端倪后,不要再擅自行动。”
黑衣人冷笑道:“武独!莫要忘了,将军是令你来协助我的!身上带伤,还能逃去哪出?”
“这功劳不敢与祝兄争抢,若嫌我坏了好事,祝兄自去找人无妨。”武独道。
那黑衣人一瞥武独,冷笑一声,话也不说便转身离开,隐入上京的院落中。
武独沉吟片刻,遥望远处,朝着正街集市上走去。
段岭叩开“荣昌堂”的后门,在风雪里闪身进去。
“大夫出诊去了,什么病?”
“流血!”段岭恳求道,“人不动了!大夫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伤?”掌柜不耐烦地问,“男的还是女的?病人多大?”
段岭连说带比划,焦急万分,掌柜醉眼朦胧,只告诉他大夫也不住这儿,在两条街后头住着,今夜过来喝酒时,东街一户人家难产,大夫便提着药箱去看诊了。至于哪一家,掌柜也没问清楚。
眼看段岭都要急疯了,掌柜却慢条斯理,醉醺醺地道:“不碍事,不碍事,我给你拿点金创药,配点生肌活血的药材,回去煎服,退热后便好了……”
掌柜踉踉跄跄地上楼去配药,段岭坐立不安,在柜台后站着,想起从前有人说过,人参包治百病,于是搬了椅子,爬到药柜上去找人参。
此时前门又响起叩击声。
“有人?”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段岭一手提着灯,一手握着根老山参,犹豫不决。门外“咔嚓”声响起,明明上着锁,也不知如何进来了个客人,段岭忙蹑手蹑脚地下来,跪在椅上,放好灯,从柜台上朝外张望。
来者是个年轻男人,一身雪,左手揣在怀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右手露在外头,冻得通红。
男人手指修长,侧过身,手肘架在柜台上,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段岭,端详他的双眼,段岭个头太小,在柜台后只露出半张脸,瞬间感觉到了一股威慑感。
男人脸庞瘦削,双目深邃,颧骨分明,肤色略深,双目眉毛浓黑,犹如草书飞扬的一捺,侧脸下方的脖颈处,有一枚墨色的古铭文刺青,像是一只异兽的侧面剪影。
“大夫呢?”年轻男人淡淡道,继而手指一错,现出指间的一枚金光灿烂的珠子,段岭登时被那漂亮的金珠吸引了目光,惊讶不已,看看金珠,又看那男人。年轻男人食中二指拈着金珠一旋,金珠便在药柜上滴溜溜地打转。
“大夫……接生去了。”段岭被金珠晃得眼睛快睁不开,答道,“东街……有一户人家难产。”
年轻男人手指轻轻一拨,金珠便滚到了段岭面前。
男人做了个“自取”的手势,说:“除了接生那家,今天还有谁来找过大夫么?”
“没有了。”段岭想也不想便答道。
他从这个男人身上嗅到了危险的信号,也不敢接他的金珠,事出反常必有妖,孩提时吃的苦头令他十分警惕。
“大夫是你爹吗?”
“不是。”段岭退后些许,打量那男人。
“手里拿的什么?”男人又注目于段岭手上的药材,段岭自然不能说是偷来的,便朝他出示,编了个谎:“给产妇吃的人参。”
那年轻男人静了一会儿,段岭生怕掌柜下来,戳穿了自己的谎言,便说:“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事了。”男人的嘴角扬起一抹带着邪气的笑,一手放在柜台上,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顷刻间只见那枚金珠舒展开来,成为一条背上金甲闪烁、腹部五彩斑斓的百足蜈蚣!
蜈蚣朝着段岭射来,段岭吓得大叫一声,男人反倒笑了起来,伸手一拢,将蜈蚣收走,消失在门外风雪之中。
段岭急忙上楼,见掌柜手里捏着一包散乱的药,倒在阁楼药柜下,醉得不省人事,心头大石放下,蹑手蹑脚地把药包好,对着字找到“金创药”,再沿着来时的路回去。
大雪掩去了郎俊侠滴在路上的血迹,深夜里长街一片敞亮,马还在大门外,段岭见它冻得瑟瑟发抖,便将它牵到后院马棚里,叉了些干草料与它吃,朝它说:“我待会儿就回来。”
刚一转身,段岭便被一只手提了起来,要张口大叫时,瞬间被一只粗糙大手捂住了嘴。
“呜……呜……”段岭使劲挣扎,背后那人手劲极大,将一把雪亮的匕首抵在他的脖侧,稍稍刺进些许,段岭瞳孔放大,登时不敢乱动。
背后男人的声音说:“郎俊侠在哪里?”
段岭透过冰棱的反光,见自己被一名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扼着,此刻他反而镇定下来,紧紧地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说。
“指路!人在哪儿?!否则杀了你!”那刺客低声威胁道。
段岭指向后院,心想要怎么将这人引走,又或是高呼引起郎俊侠的警觉。壮汉一手箍住段岭,循其所指进了后院,地下积冰甚滑,趁着他跃过走廊时,段岭猛地张嘴,朝那刺客手上狠狠一咬。
刺客猝不及防被咬中小指,登时痛得大喊起来,反手抽刀就要朝段岭身上劈,段岭却已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逃开,刺客紧追其后,心知他要去找救兵,不紧不慢地跟着。
段岭却甚聪明,不朝郎俊侠所在之处跑,一路冲过走廊,挨个拍打木门,大喊道:“杀人了!杀人了啊!”紧接着朝着马厩冲去,竭尽全力要逃出这里,生怕被那刺客发现了郎俊侠的踪迹。
刺客本想利用段岭引出郎俊侠,一见段岭往外跑便暗道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手指揪向段岭后领——
侧旁柱后,雪亮剑锋倏然挥出,刺客猛然抽匕格挡,“叮”的一声匕首断成两截,紧接着又是一剑斜掠而上,郎俊侠脸色发白,气息虚弱,举剑踉跄刺向那刺客,然而他脚步虚浮,那一剑终究岔了半寸。
刺客逃得开膛破肚之险,郎俊侠一个错步,两眼发黑,栽倒在地,段岭大叫一声,转身冲上前来,伏在郎俊侠背上。
刺客一声冷笑,上前一脚踢飞地上长剑,将段岭揪起,照着他的脸庞,狠狠给了他一拳。那一拳犹如捣面一般,段岭才转头,便被钵大的拳头狠狠撞在眼眶上,脑子里登时“嗡”的一声,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刺客揪着郎俊侠的头发,将他的头提起些许,抽出另一把匕首,抵着他的喉咙。
“李渐鸿在什么地方?”那刺客低声道。
“不要杀那孩子,我就告诉你……”
郎俊侠嘴唇微动,有气无力地张嘴。
段岭挣扎着,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要被揍到脑袋里去了,饶是如此,他仍竭尽全力,一手抓住了掉在地上的剑。
刺客实在是低估了段岭的耐打程度,一个人在生死垂危关头有多顽强,实际上与他这一生里挨过的打息息相关。段岭从小便经历了以头撞墙,被砖头砸,巴掌扇,拳头捣,早已磨炼出了一身耐击打的技艺,知道被正面揍时要避开鼻梁与太阳穴,用眼眶去迎对方的拳头。
刺客凑上前些许,从郎俊侠清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背后,段岭捡起了郎俊侠的利剑,和身扑上……
说时迟那时快,刺客刚要转身,段岭便从他背后倏来一剑,插进了他的后颈。利剑发出一声轻响,将那刺客牢牢钉在了地上。
“我……”
刺客双目瞳孔扩散,全然无法相信,自己竟死在一个孱弱的孩童手上,他一手在雪地上挠了两下,后颈连着气管被刺穿,当即毙命。
刺客的最后一点气息消失,天地间只有茫茫的雪花,这是段岭第一次杀人,他满手满脸的鲜血,不敢相信地看着刺客,继而连滚带爬,靠近郎俊侠,扑在郎俊侠的怀里。
郎俊侠闭着双眼,把段岭抱在怀中,段岭惊惧地转头看,见那刺客仍不瞑目,双眼瞪着他们,郎俊侠又抬起手,蒙住段岭的双眼,让他不要再看。
半个时辰后。
“什么人?!”
苍鹰在城市上空盘旋,巡夜的官兵终于发现了年轻男人的身影,纵马疾驰,年轻男人撮指唇边,连打几声响哨,奈何风雪之中,却无人应答。
官兵越来越多,以鸟哨传音,从四面八方围捕而来,年轻男人离开房顶,落下小巷中,在雪里一转,甩开追兵。刚出巷口,却有更多的追兵掩来。
那年轻男人不敢恋战,抽身退走,脚步犹如点水浮萍,于雪中留下浅浅的一行脚印,不料前方官兵合围,各自弯弓搭箭,然而阵势还未摆好,年轻男人便转身一抖,从袍中抖出无数牛芒般的黑色小箭。
面前巡防卫士纵马杀到,怒吼道:“何人在上京城内放肆!”
眼看奔马正要与那男人对撞之时,男人迅速摘下斗笠,挥手一掷,那卫士瞬间从马上倒栽而下。错身而过后,斗笠飞回,年轻男子接住,戴在头上,不再言语,纵身蹿进小巷内,再无踪迹。
骚乱方停,骑兵挨家挨户敲门搜查同党。
段岭在房中生起火,让郎俊侠躺在床上,给他上了金创药,再把一截人参切碎放进水壶里煮着。
“哪来的人参?”郎俊侠闭着眼问道。
“药房里偷的。”段岭说:“为什么有人来杀你?是坏人吗?”
郎俊侠答道,“十二日前,我前往胡昌城中办事,被刺客武独发现了踪迹,尾随不去。本想借机杀了他,奈何那人狡猾至极,我中了他的连环计,仓促交手,反而负了重伤,我用尽浑身解数,才在阿尔金山下将他甩掉。”
“就是……死掉的黑衣人吗?”段岭问。
“不。”郎俊侠闭着眼答道:“外头那黑衣人叫‘祝’,是陈国影队成员,影队与武独向来不对付,料想尾随我至上京,打算独吞这桩大功,没想到阴错阳差,死在了你的手下。”
原来郎俊侠没有来接自己,是办事去了,胡昌城在哪里?段岭满腹疑问,要再问时,郎俊侠又道:“把尸体藏到马厩里去,用干草盖着,再把雪铲了,血迹盖住,换一身衣服。”
段岭有点害怕,但他还是照着郎俊侠的吩咐做了,尸体仍圆睁着双眼,不知会不会变成鬼晚上来找他索命。刚办完这事,脱下满是血迹的外袍,穿上一身单衣,门外便有马蹄声经过。
“巡司使公干!快开门!”一名卫士在外头喊道。
第8章 解围
段岭一阵迟疑,不知是否该上前去开门——郎俊侠还躺在房中,大门上了门闩,外头的人拍了几下门,段岭便冒着风雪去开了。
“哟。”骑兵也十分意外,问,“怎么是个小孩儿?你家大人呢?爹娘呢?”
段岭答道:“生病了。”
“这不是名堂里头那孩子么?”背后一名像是骑兵队长的男人,低头端详段岭,段岭一身单衣,被冻得嘴唇青紫,站在门后不住发抖,年轻男人下马,打量段岭,段岭已忘了在何处见过他。
“你爹呢?”男人说,“记得我不?我是蔡闫的哥哥,蔡闻。”
段岭想了想,说:“他病了,我不记得。”
蔡闫他是记得的,但这男人段岭记不得。
“你家里大人能见人么?”蔡闻又皱眉察看段岭眼眶上的瘀青,段岭先前被揍得甚狠,眼皮肿着,蔡闻伸手去摸,段岭只是有点惊惧地朝后躲。
“在睡。”段岭不愿意让蔡闻进来,生怕他发现了刺客的尸体,蔡闻见段岭畏畏缩缩的,一个小孩,大冬天只穿着单衣,赤脚站在门口,终究心下不忍,说:“罢了,快回去歇着。”
“下一家!”蔡闻朝士兵们吩咐道,翻身上马,离开,背影一晃,转马时段岭才想起先前来接蔡闫的,正是这年轻男人。
巡城士兵走了,段岭松了口气,闩上门,回到卧室内,壶中参茶氤氲着一室香气。
段岭把壶提下来摊凉,听见榻上郎俊侠在咳嗽。
“什么人?”郎俊侠额上全是汗。
“蔡闫的哥哥,蔡闻。”段岭照实答道。
郎俊侠闭着眼,说:“蔡闻?就这么走了?蔡闫又是谁?你认识他弟弟?”
“嗯。”段岭说,提着温热的水壶,将壶嘴对着郎俊侠的唇,朝他嘴里头灌参汤,郎俊侠起初呛了几下,而后平静下来,就着壶将那一壶参汤都喝了。
“老山人参……”郎俊侠的声音平静而沉稳,“吊气续命,天不绝我,还有么?再来点儿。”
“没有了。”段岭说,“我再偷……再买点回来。”
“别。”郎俊侠说,“太危险了。”
“那我再加水烧一烧给你喝。”段岭说。
郎俊侠便不再吭声了,那夜不知为何漫长无比,段岭窝在榻下,不住打瞌睡,炉上煮着参汤。
“郎俊侠?”
郎俊侠不作声。
“你没事么?”段岭害怕地问。
“哎。”郎俊侠半睡半醒间答道,“没死呢。”
段岭这才心头大石落地,外头越来越暗,唯独炉里的火光像个温暖的太阳,照着他俩。
“郎俊侠?”段岭又问。
“活着。”郎俊侠的声音像个风箱,仿佛从肺里发出来似的。
段岭又睡着了,脑袋直朝榻上磕。
翌日再睁眼时,雪停了,段岭发现自己睡到了榻上,郎俊侠躺在身旁,脸上已有了血色。
段岭像条小狗一般,起身去闻郎俊侠的鼻息,眉头深锁在郎俊侠脸上嗅来嗅去,深吁一口气,头痛欲裂,说:“什么时辰了?”
谢天谢地,段岭担忧地看他,问:“还难受吗?”
“不难受了。”郎俊侠说。
段岭心情大好,说:“我找点吃的给你。”
他刚爬起来,望见院外铺满了白雪,欢呼一声,便要出去玩雪。
“衣服穿上。”郎俊侠说,“别着了凉,听见没有?”
段岭裹上裘袄,拿着竹竿敲廊下的冰棱玩,哈哈大笑,一回头,见郎俊侠坐在房中,解开外袍,剪去单衣,给自己换药。
段岭便放下竹竿,跑进去,问:“你好些了么?”
郎俊侠点点头,段岭见他解开绷带之处,腹部伤口泛着紫黑色,却已结痂,有三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于是给他烧水,让他擦拭干净,撒上金创药。
郎俊侠白皙而健壮的胳膊上,也有一个奇异的象形刺青,犹如钟铭上的虎,这令段岭想起了昨夜的事。
“他们为什么杀你?”段岭问。
“想从我这儿问一个人的下落。”郎俊侠说。
“谁?”段岭问。
郎俊侠看段岭,忽然嘴角微微上扬,眯起了眼睛。
“不要问。”郎俊侠说,“什么都不要问,以后你会知道的。”
段岭十分担忧,不过郎俊侠还活着,所有的阴霾都为之消散,还是令他很高兴的,他坐在郎俊侠身边,看他臂膀上的虎头刺青,问:“这又是什么?”
“白虎。”郎俊侠解释道,“西极白虎,西金主兵杀之气,是为刀兵之神。”
段岭不懂,问:“你会用剑,是吗?我看到你的剑了,利得很。”
段岭想去找郎俊侠的那把剑,剑却没了,跑到后院时,突然想起尸体还在马厩里,登觉恐惧,靠近了看,却见干草被挪开,尸体也没了,顿时被骇得魂飞魄散。
“被我处置了。”郎俊侠说,“不必害怕,是陈国影队的人,与武独素来不合,幸而昨天找来的是他,不是武独,否则你我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段岭没有问郎俊侠是怎么“处置”的,又见昨夜染血的衣服也不知去了何处。
“去买点吃的。”郎俊侠递给段岭钱,说,“什么都不要说,也不要问。”
日上三竿,段岭在集市上买了包子馒头,又买了些米和肉,抱着回来,郎俊侠已能行走,与段岭分了包子吃,说:“先凑合着这么过日子罢,待你去学堂了,我再将家里好好布置布置。”
“你还会走吗?”段岭问。
“不会了。”郎俊侠说。
段岭:“下月初一,你会来接我吗?”
郎俊侠答道:“我保证不会再迟来,昨日是我不好。”
段岭突然问:“那你能当我爹吗?”
郎俊侠突然一怔,继而哭笑不得,说:“这话可千万不要在任何人面前说。”
段岭皱眉,郎俊侠说:“你爹会来找你的。”
段岭:“……”
郎俊侠的话犹如一道霹雳,贯穿了段岭全身。
“我爹还……还活着?”
“嗯。”郎俊侠说,“还活着。”
段岭急迫地问:“他在哪里?他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接我?”
段岭在这个问题上被骗过了无数次,但他知道这一次郎俊侠不会骗他,不为什么,缘因他的直觉。
“这些话,留着以后问他。”郎俊侠说,“他总有一天会来,多则三年,少则几个月,相信我。”
段岭捧着碗,张着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骤然听到这消息令他半是高兴,半是害怕。郎俊侠便让他过来,靠在自己肩头,摸摸他的头,把他搂在自己怀里。
雪渐渐地化了,段岭拥有了一个新家,这令他无比兴奋,郎俊侠起初犹豫许久家里是否该请杂役,段岭却丝毫不在乎这些。当天他跑上跑下,仿佛精力永远也用不完,给门口挂上了“段”字的灯笼,又把中庭的雪扫到两旁,他就像刚被带回家的小狗一样,对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好奇感,他的足迹遍布新家每一寸地方,将它当作未知的乐园来探索。
郎俊侠伤势仍未痊愈,给段岭左眼上了药,便任由他自由活动。
“我可以在这里种东西吗?”段岭蹲在中庭的一小块花圃前问。
“当然。”郎俊侠说,“这个家都是你的,但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去集市上给你买点种子。”
段岭蹲着认真翻土,郎俊侠拄着一根木杖,倚在门前看他,一看看了近半个时辰,直到黄昏时,郎俊侠才说:“进来罢,上京太冷了,种花难活。”
段岭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来,见郎俊侠坐在灶前烧火。
郎俊侠又说:“我考考你,在名堂里学了什么?”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段岭开始背诵千字文,短暂的假期又要过去,明日得回去读书了。
郎俊侠拿了一个碗,将些许猪皮放在碗里,置于火上蒸开,添水,再加入红糖。
段岭背完了整本千字文,郎俊侠十分意外,说:“都背下来了。”
中间错了几个字,但郎俊侠没有指出,认真道:“很好,果然是读书的料。我身上带伤,不能带你去玩了,外头太冷,也没什么玩的,先欠着你一次,下月春天来了,再带你去踏青。”
段岭答道:“你好好养伤,不打紧,你在蒸什么?我看见有糖,是好吃的吗?”
“明天你就知道了。”郎俊侠如是说。
段岭发现自己无论问什么问题,几乎都不会从郎俊侠的嘴里得到任何答案,也渐渐习惯了。
夜里,郎俊侠在几个碗里放了不少梅花,搁在外头。
翌日郎俊侠将他送到名堂外,这次他没有自行离去,而是看着段岭,等他离开。段岭已乐意接受这样的安排,虽心中有不舍,却表现得高高兴兴的,反而朝他说:“回去罢。”
片刻后,郎俊侠拄着杖,张开一手,段岭便抱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胸前。
“在学堂里,不要随便告诉别人咱们家的事。”郎俊侠注意到门房在好奇地看他俩,于是一手搂着段岭,埋头到他耳畔,低声吩咐道,“什么都不要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切记。”
“这是给你的。”郎俊侠递了个食盒给段岭,说,“尽快吃,小时候我娘就常给我做这个吃。”
段岭点头,与郎俊侠作别。
自从与郎俊侠做伴,段岭听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什么都不要问”与“什么都不要说”。郎俊侠非常地谨慎,连带着段岭也有种不知所措的危机感,就连问也无从问起。
所幸孩童的想象力总是丰富的,段岭已在脑海中构织了无数故事,它们纷繁层迭地涌来,旧的未曾自圆其说,便已被新的所取代,郎俊侠的职业也从妖怪到浪人再到富商最后到剑侠,换了无数次。
他仍在想前夜的不速之客——影队在追杀郎俊侠,非常危险,但现在已经安全了,否则,郎俊侠会马上带着他搬家以免被找到。
追杀他,是为了找另一个人的下落——是谁?会不会是我爹?
想到这里,段岭全身的血脉都为之沸腾起来,也许爹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让郎俊侠先来接他,照顾他,等到他们见面时,一切就会水落石出。
段岭抱着郎俊侠给他的食盒,脚下不停,却在僻院外险些与人撞上——正是在往外头张望的拔都。
“怎么了?”拔都诧道,“眼睛被谁揍的?”
段岭答道:“没……没什么。”
段岭要回房,拔都却是来找他说话的,要给他拿东西,段岭只不放手,以为拔都要抢去看,着急道:“你做什么?!”
拔都问,“他欺凌你了?”
段岭说:“真没有……”
“布儿赤金!”一个凌厉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却是蔡闫,蔡闫一脸冷漠,威胁地看着拔都,缓步走过来,拔都只得放开段岭,冷哼一声。
“稍后到我房间来一趟。”蔡闫朝段岭说,“有些事问你。”
段岭点点头,拔都看看蔡闫,又看段岭,蔡闫什么也没说,料想拔都若是识相,应当不至于缠着段岭。蔡闫走后,段岭朝拔都解释道:“是我自己不当心,撞在了案角上。”
“你被人打了一拳。”拔都说,“正中眼角处,我看得出来。”
段岭登时语塞,拔都却随口道:“算了,你们汉人都是一伙的,我是元狗,我多管闲事,行,我走。”
段岭:“拔都!”
拔都头也不回地走了,段岭回到房中,却发现先前放在书阁中的被褥已搬了回来,更被收拾齐整地铺好。
段岭打开匣子,里头是郎俊侠给他的糕点——红糖晶莹,内里冻着绽放的梅花,切成小块,码得整整齐齐。段岭越看越舍不得吃,想想便自己留了一份,余下的分开包好,预备给拔都与蔡闫都各送一份去。
正值返学之时,早课暂停,院里闹哄哄,孩童们都在换吃的。蔡闫正在名堂后院里站着,与几个少年听先生的教训。
“手举高。”先生板着脸道,“只弯腰。”
蔡闫与四名半大的少年同时举起手,双手叉握,举过头顶,先生挨个看过,不悦道:“嗐!膝盖不能屈!躬身时绝不能动膝盖,所谓‘卑躬屈膝’正是此意!”
蔡闫等人学着行过礼,反复演练几次,先生又叮嘱道:“君子讷于言敏于行,北院大王来后,须得少说,多做。”
“是。”
段岭看众少年学礼,只觉蔡闫行礼之时十分潇洒,玉树临风的,便学着他,也抬起手,对着墙壁躬身,有样学样。先生放了会儿休息,蔡闫见段岭在外头,便径自过来,段岭把揣在怀中的糕拿出递给他,说:“给你吃的。”
蔡闫也不问是什么便接了,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大哥前天夜里搜城时,去过你家了。没事罢?”
段岭忙摇摇头,指着自己眼眶,主动解释道:“不留神撞的。”
蔡闫看着段岭,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又问:“你家不是在经商?”
段岭一脸懵懂,忙自点头,蔡闫那夜听闻兄长转述,段家甚为寒碜,连个仆人也未请,竟是少爷光着脚亲自来开门,还被揍过一顿,便起了同情之心。
“你与谁同住?”蔡闫问,“你爹?”
“我……”段岭也不知如何说郎俊侠,突然间脑海中蹦出一个词,忘了是从哪儿听回来的,便说,“童养相公。”
蔡闫:“……”
蔡闫一手扶额,说:“哪里听回来的?这话不可乱说,想必是个伴当。”
段岭点点头,蔡闫又问:“你爹呢?”
“在南边做生意呢。”段岭照着郎俊侠教的答了。蔡闫打量段岭许久,发现段岭无论对着谁,都规规矩矩,不生脾气,问一句就答一句,不禁哭笑不得道:“倒是听话,罢了,让你来是提醒你几句,多与汉人走动。有什么事,你便找身边的汉人,书读了不曾?”
其时段岭还不知上京城中的汉人是扎堆的,有着自己的圈子,外族亦有独自的小社会,蔡闫问什么,他只管点头。
“认得琼花院里头的丁芝不?”蔡闫话锋一转,又问起这话来。
段岭不知如何作答,蔡闫观他神色,约略猜到应当是认识的。
“丁芝正与我哥闹着。”蔡闫说,“下回你若见着她,替我哥求个情,也不必为了这事,特意去走一遭。”
段岭点头,此时夫子在内院咳了声,蔡闫便匆忙回去,免得挨板子,临走时又说:“有什么不懂便找我来。”
段岭远远地偷看他们学礼,跟着学了一会儿,不多时怀中冷飕飕的,想起还有一块冻糕,被捂得快化了,遂匆匆前去找拔都。
拔都正与一名高大的少年玩摔角,周遭围了不少孩童,纷纷起哄,拔都一张脸涨得通红,打着赤膊,上身已隐有少年人的肌肉,撞,绊,掀,动作极狠,突然注意到段岭来了,心神一分,冷不防被对手掀了个底朝天。
第9章 乌龙
周遭哄堂大笑,拔都气得面红耳赤,段岭忙上前去扶,拔都却起身走开。
众孩童好奇地看着段岭,拔都转身进去了。
“布儿赤金。”段岭追在他身后,说,“我带了东西来给你。”
“不要叫我的姓!”拔都生气转身,把段岭一推,段岭手中梅花冻糕落在地上,冷不防门一摔,发出巨大的声响,吓了段岭一跳。
众人又笑了起来,段岭不知哪里惹了拔都,一脸讪讪,眼看先前与拔都摔角的少年朝他走来,似乎想说句什么,段岭有种处于陌生环境里的恐惧感,生怕又被找麻烦,飞快抽身走了。
那高大少年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遥望段岭消失在长廊后。
汉人与汉人在一处,非汉人与非汉人在一处,是名堂里不成文的规矩。但在这些半大的孩童眼里,不带多少国仇家恨,亦未有“非我族裔,其心必异”的眼光,只是汉人嫌元、辽、西羌人不洗澡,身上有气味,更行事野蛮,有辱斯文。
非汉人则嫌弃汉人文绉绉的,装腔作势。
段岭实在误会了他们,那少年,也只是想安慰他几句,教他摔角。
当然哪怕段岭理解了这好意,也是敬谢不敏的。这日午饭时,他意外地发现名堂中被打扫得非常干净,前一天的大雪已被扫光,连花圃里的落叶也被捡走,夫子与一众先生们都换上了盛装,大家都规规矩矩地列队站着,在大门外等候着不知什么人。
今天是什么日子?段岭一脸茫然,饭后在前庭处好奇张望。
“回去!都回去!”先生说,“午后便要上课了,今日都规矩点!”
远处敲第一遍钟,孩童便匆匆回房收拾,各自前去上课,午后循例是教开蒙课程,先诵读千字文,再照着帖子写字,段岭提笔在砚台上蘸了墨,写了几个字,便听蒙馆外响起说话声。
“上午读书,下午写字。”先生的声音道。
“仁义礼智信。”一个厚重的声音说,“这五个字,该当是会写的。”
“是。”先生答道,“都教过了,大人这边请。”
“先看看蒙馆。”那声音说,继而不理会先生,径直从后门走了进来。
一名四十来岁,高大强壮的中年人走进蒙馆,先生始料不及,忙朝孩童们道:“北院大王来看你们了,快快起来行礼。”
孩童参差不齐,放下笔,爬起身,朝着北院大王行礼,有的鞠躬,有的作揖,有的把右手握拳放在左胸前欠身,还有的下跪,单膝跪地,双膝跪,行礼方式循着各族礼节,当真千奇百怪。那中年男人一见之下,登时哈哈大笑,朝众人点头。
“尔等来日都是国之栋梁,嗯,不错。”
来者正是辽国北面官中的北大王院夷离堇,名唤耶律大石,辽帝改“夷离堇”为“大王”一职,掌契丹五院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日心血来潮,先是到辟雍馆内走了一遭,下午又来名堂,以勉励上京众学子读书人。
郎俊侠也没怎么教过段岭行礼,早上所学正好用上。段岭便双手举过头顶,正儿八经一躬。
“不错,不错。”耶律大石走过段岭身边,朝他笑了笑。
孩童们行过礼,耶律大石又随意问了些话,便转身与先生出去。段岭偷瞥那“大王”,见他满脸络腮胡,孔武有力,脾气却很好。不片刻,孩童们纷纷议论起来,一时人声鼎沸,几近掀翻了屋顶,不多时突然又鸦雀无声,原来是先生出现了。
“放下笔,列队到前院去。”先生吩咐道,“个子矮的站在前头,来,先排队,跟着我走。”
耶律大石巡过一轮,又将孩童们挨个叫出来,预备分赏赐,名堂内三个班的学生纷纷出来,在走廊里排队,等着先生唱名。段岭东张西望,却不见拔都。
隔壁队里,今日与拔都摔角那少年排在队伍末尾,见段岭张望,猜到他心中所想,便朝段岭说:“不来。”
“为什么不来?”段岭问。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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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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