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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瓶邪]绝境出击 作者:风子风残

    第10节

    甚至我心里是有点愤怒的,因为他没有再多表情,而我搞不清楚这算什么——安抚?在你的人生观里,追你的人还能得到个参与奖吗?

    就在我或许要炸毛的时刻,远处老地方响起了广场舞集合的恶魔前奏。我被乐声一惊,被迫暂时收回对他的注意,转而留意周围环境。我们俩站在由北门上山的主道上,同时也是公园东边住宅区大妈向西边广场集结的必经之路。而我既不想被大妈浪潮吞没,也不想被围观。

    “先换个地方”,说着,我拽起他的手腕,反射性地就想往公园深处走。由于只是松松握住,或许也是出于我的私心,手从手腕滑到了手掌。

    从在老痒宾馆端详过他的手开始,我就知道,这不是一双——一只用来牵的手,既不温暖,也不柔软,指节坚实,布有硬茧。却实在太过安心,让我无法放开。

    闷油瓶倒也没挣开,只是不满意于我带领的方向,用力拽了下我,说道,“这边”。然后把我往出口的方向带。

    由于方向改变,后队变前队,两人的手非常自然地转了个方向,但还是拉在一起。

    我想大概不用再问之前“算什么”的问题了。

    第五十六章

    出了北门,再次面对河坊街夜市儿的人潮,我俩还牵在一起的手就有点突兀了。看上去闷油瓶不会在意,当然,什么事情他看上去都不太在意,但我考虑到自己暂时还不想出名,于是先抽出了手。

    闷油瓶没有惊讶,只是很自然地把手收回。也没有话要说,也没有要告别的打算,他保持和我一样的步调往警局走,怎么看都是一副要跟我一起回去的样子。

    “我不回局里。不过,你住在我们局附近吗?”这问题我早就想问了,也算是他那蹲点行为的最合理最简单解释。

    见他摇头之后,我心中产生一种微妙的感觉,总觉得这场景在各类影视作品中太过常见,不由得哭笑不得道:“我又不是姑娘,不需要送回家。”

    “现在不行。”他少见地明确表达了不同意,神情很严肃,甚至还补充道:“以后出警,也尽量避免和不熟的人行动。”

    “咦?你是指——”凶手会带着人皮面具来冒充别人吗?后半句我及时刹车没说出口。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解释,也没有追问。

    有关解连环一案的所有诡异细节,我们都没有对外界和媒体透露,内部也只有专案组及附属人员知道。别说是恋人朋友,就算是父母亲属问起也要牢牢闭嘴,不用三叔反复重申,保密意识我还是有的。

    冒险尝试和闷油瓶在一起,要是遇到麻烦,光一个作风问题就够当把柄折磨我了,我可不想再因为把案件核心线索透露给重大嫌疑人员,而被纪委请去喝茶。

    但是,看他那仿若心照不宣一般的眼神,让我不禁猜测,他对我们的进展又知道多少呢?

    至少,经过今天三叔和潘子的会面,他肯定能够猜到了我们对他有怀疑,知道我们查过每一起案发时他的所在,因此可以大概推出我们在追查什么案子,继而看媒体报道和网络报料得知案情走向。

    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和案件无关的人,即使出现在警察局周边并非奇怪举动,说不定看上哪个女警才痴汉一样地守在这里——好吧,这是胖子这类人习惯性的猜测;而物证可以伪造,畸形也可能不过是巧合。因此手印暂时不能做铁证;哪怕小花见他眼熟也不能说明他与当年案件有关,因为我看他也眼熟。

    只有一处,那就是我和胖子在公园里发现他的那晚,他摆出的和被害人一模一样的姿势。这绝不会是巧合,因此可以断定,他必然和案件有关。

    那么,他是否有渠道获知最新进展,他会知道人皮面具和手印的事情吗?如果能证实这一点,他的嫌疑程度必然会随之变化。

    当然,虽然他目前在我们的嫌疑名单中挂头牌,但至少我无论如何不会加重怀疑。只可惜,我信不信,是一码事,关键是能不能找到确实的证据,从而说服三叔他们。

    走在回程的道上,我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直到俩人之间的摆动手背碰到手背,我才像过电似的被惊醒,发觉竟然已经走了很久。

    我下意识地缩回手,惊讶于自己为何之前相当平静。一般而言,要是走在恋人身边,不是都会心乱如麻手足无措之类的吗?

    况且,哪怕是在警队里,为了时时注意可能出现的新情况,小心提防神出鬼没的纪检,或者听身边人的议论之声,心境从来不得闲。可是这段不短的路程里,我一直任由自己思路驰骋,没有感觉任何干扰。

    在闷油瓶旁边,沉默没有带来任何尴尬或者不舒服,反而变成了惬意的事情。这让我不由地想起了之前的推测:跟他这种人,熟了之后没准更好相处也说不定。

    我侧目去看他。他低着头,刘海自然垂落下来,形成的阴影遮住了眼睛,让我看不清他神情。我突然有点在意,心中开始有不安接连冒出来。我感觉很好,他呢?虽然他沉默惯了,但多年审问经验告诉我,沉默也可能是某种抗拒。

    几次交谈下来,对于如何向闷油瓶提问,我已初步找到规律,他是否回答你的问题,取决于你有没有正确的提出他能回答的问题。

    我稍稍权衡了一下,问了一个他可能回答的问题:“为什么最开始要隐瞒身份?明明没什么奇怪的。”

    他闻言抬眼看我,反问道:“你知道我多少?”

    “行了,大款,都给你查出来了。”我故作轻松地说,同时觉得光依靠语言有些描述不清,索性掏出手机,找到之前拍下来的档案照片,放大后递到他面前。

    闷油瓶接过来只是简单扫了一眼,并没有再往下拉图片,就直接轻轻摇了摇头。他站定脚步,随意找了路旁一家店铺,在铺满秋霜的玻璃橱窗上写下了三个字。

    我跟着他站定,越过他的肩膀从背后看着他写字。“张起灵——”我轻轻读了出来,心里揣测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名字吗?

    他轻轻“嗯”了一声,想了想,补充道:“我只是一个人的幻影。”他冲我晃了晃手机,然后把手机交还于我,又仔细地擦去了玻璃上的字迹。

    他打了个手势,于是我只好带着疑问继续跟着走。一边走,他一边继续道:“我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即使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也没有人会发现”

    我本来就一肚子的疑问,他说这么两句玄而又玄、虚无缥缈的话,更让我困惑了。

    只不过,和他相处以来,我得到的最深刻教训,就是最好别抱有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的期待。如果想知道真相,就必须自己查,抓住他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

    “没有你说的那么夸张。至少,现在在我面前的你,是实实在在的。”我想了想,谨慎回答道。

    他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也是奇怪。他出于本性,从不曾完全信任我的信息;同样的,我也一直把他列在我的嫌疑名单头名,从不相信他任何的身份表述。想来真是挺好笑的,两个本应该互相充满了怀疑和猜忌的人,竟然内部脱单了。如果说所有的感情都建立在信任上的话,我们之间的信任又源于何处呢?

    如今想来,是不是正因为当初决定试一试的时候,就本来存在着那么多的误解,所以才能有那么大的包容性,一路撑到现在呢?

    停在专案组暂居的宾馆门口后,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最想知道的问题。“你,和这个案子有关吗?”

    他很淡然地直视我,点头。

    “不能告诉我吗?”

    这次是摇头。

    “即便是——这样的关系也不行?”

    他好像要笑一样抿了一下嘴唇,再次摇头。

    “随便你吧。”我想起自己也有很多不能说的保密事项,以后少不了也是同样装傻或者一问三不知,只得摸摸鼻子,放弃了。

    “之后呢,你去哪?最近你一直在哪?“

    “公司。”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让我一时没绷住,笑出声来。怕他误会,我赶紧解释道:“抱歉,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就是感觉有点——”

    太违和了,真的太违和了。他躲监控、追车的技能满点,再加上外挂一样的身世背景,总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也可以是很普通的人嘛。

    我努力控制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要笑,也不知自己笑点怎么突然这么低。闷油瓶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我,然后又一次伸出右手,把手搭上我的后颈处,轻轻施力捏了捏。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表示亲昵的举动,我有点愣住,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目送他离开后,才返身进入宾馆。

    在大厅等电梯的时候,适逢前台的座钟的整点报时。听到日期的那一刻,我猛然意识到,今年的自己好像不用过节了。

    第五十七章

    第二天一早,我们接到了深圳海关发来的传真件。海关出入境记录显示,闷油瓶的自香港入关的确切时间是4月22日,也就是第一起案发后15天。而上一次入关记录则要追溯到过年以前,因此彻底排除了参与第一起案件的可能。

    在没有进一步证据证实第六起案件的凶手与前面系列案件不同时,三叔顶着全组人巨大的失望拍了板,道:“行了,那边不用再盯着了。能随时找到人就行。”

    之后,那些曾经以为终于找到案件突破口的成员都有点灰心,这也没办法。我们的行为模式从来都是“假说+验证”。

    所谓“推理一时爽,举证火葬场”——提出推理假说的时候总是很爽,找证据验证相比之下,既乏味又过程冗长。追查到头一场空是常有的事,可是我们还得坚持不撞南墙不回头,一个棘手的案子下来,谁脑袋上不顶着十几个包?因此怎样把有限的警力集中投入到有可能性的方向上,是个挺有学问的事情。

    会后各自按部就班到岗。保险起见,我没忍住还是打开了公安的身份系统,手欠查了一下“张起灵”这个名字。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全国竟然还有44个个人在用,加上这数字就更不吉利了,可见中国普及基础教育的迫切程度。

    这么多人显然来不及一个一个看。我先简单过了一下概况,排除掉年龄和性别明显不符的十几位,再把剩下不到二十号人挨个点开,和预想中一样,没有一张照片是他。

    之后我仔细想了想,实在找不出什么筛选条件了,就决定赌一把。我把籍贯或现住址都浏览了一遍,单单挑出来位于走廊案件涉及的那五个省的人。最后有一个广西籍贯的身份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个“张起灵”是1984年生人,现年30岁,比28岁的张海华老点。长相上倒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虽说证件照与本人对比常常失真,但也不至于完全认作一个人。

    他的籍贯是广西上思县,18岁高中毕业入伍,26岁服满三期退伍回乡。据档案上记载,服役期间他曾两次荣获二等功,具体原因未注明;另外受过一次处分,名义是休假逾期未归。退役原因则是任务中受伤致七级伤残,无法再执行军事任务,最终选择退伍。

    这资料有点眼熟。我在笔记中翻出庞二贵的资料。果然,二人报名从军在一个地方,并且服役时间也有交叉。但是也不能说明什么,或许只是巧合。

    档案上关于这个人回乡后的经历再无记录。没有现住址,没有联系方式,没有就业合同协议之类,好像隐入了茫茫十万大山一般。

    考虑到那里属于边远山区,我没有太奇怪,档案系统不完备也正常,再用其它渠道查询一下就好了。我把这份档案打出来,抄录下身份证号,开始往外打电话。

    近几年各类部门跑得多了,总会积攒下些用得到的人脉。我挨个给去了电话,也没抱获得什么重大信息希望。

    但是返回来的信息却相当奇妙:经过邮局、银行、通讯、交通等部门的证实,这个身份证号上,没有银行卡开户记录,没有邮局收汇款记录,没有挂名的手机号,没有机票火车票购买记录,没有工商业个体户经营证明,甚至没有第六次人口普查的住址情况。可以说,我都想再去档案库里找找,有没有死亡或者失踪证明了。

    把我能想到的地方问遍后,我心有不甘地放下电话,心中愈发奇怪了。

    在身份系统逐渐完善的中国,这其实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当然我知道边远地区确实条件困难,但是没有手机没有银行账户的生活还是难以想象,除非他生活在一个完全与通讯网络隔绝的地方。不过按理说,好歹也应该有每年县市级的伤残军人抚恤金发放记录吧,这笔钱他总不能是年年上门领的吧?

    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点了根烟。试图理清楚思路时,不由地想起了闷油瓶昨晚不经意的感叹。他说他是一个没有过去和未来的人,和我手上这个“张起灵”的经历何其相似。我有点烦躁,掏出手机来,特别想要直接问问他,却又忍住了。

    没有过去和未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想表达什么?这个“张起灵”的身份和他什么关系?

    我把玩着手机,调出偷拍的张海华的档案。和“张起灵”的记录做了一下对比,直觉得有哪里不正常。

    张海华这个人,一直在香港接受精英教育,高中毕业后直接出国本硕连读,取得学位归国后进入家族企业,直接空降高层,近几年频繁出现在大小报纸的版头。

    没错,我盯着2010这个年份发散开了思维。张海华四年前海归回国,张起灵这个人也正好不久后退伍。这两个身份,难道互相间有什么关系?

    那么他告诉我另外的名字,是想暗示我他现在这个身分是假的?太扯了,对方明显是家族企业,从小长大的谁也不瞎,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忽悠全体,难度系数有点高啊。

    再说,人家公司的人单凭照片就认出了他,肯定相处已久。一个人说谎容易,撺掇着一帮人帮忙圆谎,就算真做到了,也有点不人道吧。

    我叹了口气,把烟掐灭。可是,昨晚他又明言承认与这个案子有关了。

    按说一个香港的企业,还是搞户外培训的,应该和裘德考经营的范畴没有一点交集才对。

    矛盾出现了,那么,是谁错了?是闷油瓶说谎,还是小花推理错了?

    如果是前者,我俩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他煞有介事地编出一个名字,说了一堆感慨——好吧,至少对他而言是一堆——最后我还真能查到类似的身份。若这些都是谎言,有何必要?

    我想起二叔总教导我的话,当分析一个人的时候,先想想他的动机。闷油瓶若骗我,有何目的,又有何好处呢?

    我不是什么大官,怀不怀疑他不由我说的算。骗感情就更无从说起,明眼人一看便知,一直是我企图纠缠他。甚至仅因为我死活拉人家来吃饭,胖子还给我送了个外号叫“大宝”,原因是大宝,天天贱。

    总之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行为啊。

    而后者呢?小花的推理虽然很大胆,但是在我多年相处下来,我甚至小花办事为人的细致谨慎,没有充分的证据他不会随便说出自己的猜测,单看他之前为了验证自己推测,直接跑去湖南就可以了。

    因此,如果要斩断这个矛盾,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闷油瓶是以另外一个身份与案件有关的。

    我慢慢靠在椅背上。这是只有我才知道的事实,问题是该不该相信、该不该上报呢?

    晚上的例会上,新的证据更是证实了小花的推理没有错,因为潘子联系到了原来官员的司机。

    那司机姓刘。之前给他看照片,他完全没有印象,但是这回一提到卧底的事情,他就全都想起来了。

    据他描述,具体的案情进展他知道不多,大概定主卓玛当时打入对方一个夜总会内部当了服务员,多次听到李四地的抱怨,一来一往间收买了李四地。

    但这件事在当时很严肃,因为不敢信任身边人,那局长很多次甚至亲自前往偏僻饭馆,与这二人会面。

    电话中说不清楚,刘司机已答应过来协助我们了解情况。在专案组庆贺找到了方向时,我独自抱着肩沉默。

    莫非闷油瓶的另一个身份,真的大有玄机?

    第五十八章

    之后三叔提到了很久之前他着手调查的□□来历。说实话,我都快忘记这码事了,看对面胖子翻白眼回想的表情,知道他也没比我好多少。

    也多亏他的表情太招眼,三叔的眼刀完全就冲着他去了,我才没有因反应迟钝被点名。

    三叔给出的信息来源比较含糊。话里话外透露出,他为了找线索托了一些关系。不过具体来路他没有明说,想来是不能明说也不能说太细的关系。

    □□这东西,在历史上或者传说里,主要出现在富庶之地,用在宫廷查案御史或江湖帮派之间,因此多出自都城或北方。在中国大包邮区这一带,要说能做到传说中级别的,据三叔的得到的线索,就只有一个。

    那人姓孙,因多做玉石生意,道上人称琉璃孙。他手下养了一帮传统的工匠和手艺人,在北京和江淮一带很活跃。近些年来,他们一直试图插手目前国内很火的翡翠市场。如果他们打起了借用裘德考去越南缅甸线路的算盘,联手合作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中国的翡翠毛料九成由缅甸供应,在云南进行再加工后方投入市场,因此造就了“玉出云南”的美称。

    但早在2013年,缅甸方面为了保护资源,下令停止开采新矿,老矿也控制了开采量,原石数量逐年下降,致使现在市面上流通的都是老玉石,哪怕公盘开盘都用的是老货。再加上缅甸方面为了提高制造业水平,增加就业,自己也在摸索玉石的打磨工艺,致使玉石生意渐渐难做,

    高额的关税和限制的产量带来了高价格,品质却不佳,以致现在中国低端市场上的货都是走私来的。那琉璃孙想多条路也不难理解。

    三叔汇报了大致情况后,并没有进一步分派任务,也就是说这条线他负责了。

    散会的时候我跟着大部队回宾馆,路上一个人闷头走神,十分想不明白,一个想打开云南路径的玉商,和一个曾经在广西走私的古董商,他们是怎么搞到一起的呢?

    “有什么难想的,不都是走私吗?”胖子倒不太在意我这个问题,终于把在会上屡次硬生生咽回去的哈欠打了出来。

    第二天稍晚时候,我窝在队里没出去,正好听说那个“张海客”已经到了,又是三叔和潘子去见的。

    那人来的时候正赶上胖子从外面回来,见三叔他们出门,就偷摸凑过来找上我们组,小声道:“哎哎,我觉得那家伙和你长的有点像。”

    “长得像?”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谁,不由得有点好奇。“和我?哪里?”

    胖子把包往自己座位上隔空一甩,搬了把椅子凑过来,挠着头字斟句酌道:“唉,怎么说呢,也不是特别像,就是长相啊轮廓上挺相似的。所以那小哥才能容忍你那么骚扰他吧?”

    一碰到闷油瓶的事,我总会条件反射一般心里一紧。还没等回话,胖子想了想,也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补刀道:“不过当然,气质完全不一样。哪怕你脱了这身皮换上人家那衣服,人家也是各式宴会的贵客,你充其量是个服务员。”

    “听说那人在香港开培训公司,教什么,普通话?”马日拉手下的一小警员没有参加上次会议,好奇问道。

    “他们公司的名称已经说明了,是户外——” 我翻开笔记里的记录,本想好心回答一句。

    没想到胖子抢着说道:“肯定是教偷拍的技术啦!他们那边狗仔队那么盛行!”

    “没准是防偷拍——”王盟竟然也不学好,搭了一句话茬。

    “都说了是户外——”我已经无力了。

    “户外怎么和心爱的姑娘幕天席地——嘿嘿嘿”胖子自身带着一个思想黑洞,总能把正常的话题带到诡异的方向上去。

    见他们在这种水平的话题上聊得欢快,我默默合上笔记本,放弃纠正了。回到电脑前赶报告时,不知不觉中油然而生一种高傲感——随他们去吧单身警犬们。

    不过他们对闷油瓶的讨论还是不时飘进我的耳朵,让我完全无法静下心来。毕竟我对闷油瓶的身世好奇得要死,很想见见这个家人。因为从家人的言谈举止、行事态度上,多少应该也能窥见他生长的环境。

    这种想法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因为平时一般人想了解身边一个人,都会直接通过有效交流去询问。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晚上关系性质一变,我心中反而凭空出现了一个槛。总觉得如果想深入了解闷油瓶这个人,从哪里得到线索都好,就是不想抓着他去问。

    一方面是之前吸取的教训太多了,难堪和尴尬真不想多来几遍。还有就是关系变化后,问东问西就有了那么点不信任的感觉了。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太多,要换作是女生还好点,换成男人,特别是他那油盐不进拧紧油瓶盖子的性格,实在是难以下手。要是像以前一样追着问,怎么想都有点太难缠了,要换做是我,也是不喜欢的。

    正当我遗憾一时失策失去了三叔的信任,结果错失了这个了解闷油瓶的好机会时,三叔用一楼接待处的电话打到了我的手机上。

    一接起电话,就听三叔在那边说:“你要是手边没事,就下来一趟,第三接待室,那人指名说要见你。”

    闻言,我心里一慌,心说莫非那张海客说出了别的什么消息。在闷油瓶这件事上,我确实是先涉险,后隐瞒,要是再惹得三叔发脾气,我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我有点胆战心惊地下楼,敲门时正好三叔和潘子从屋里出来。潘子在后面打着官腔,说着“好了,谢谢您配合”。看到我后,就把我让进屋去,介绍道:“这位就是你要找的人。”说罢两人就走了。

    三叔关门时还对我使了个眼色,有点警告的意味。但恕我眼拙,完全没有看出他在警告什么。是不能说太多,还是你的那些小把戏我都发现了,不要耍花招呢?

    在我揣度三叔用意的时候,沙发上的人也在饶有兴味地观察我。

    我回过神来后,迎上了他的眼光,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没错,确实有点像。我皱了眉,有点在意闷油瓶是不是有恋兄情结。

    俩人就这么沉默了一会,这场景有点好笑,好像过招一样。然后对方从待客沙发上站起,开口打断了沉默,微笑道:“吴警官?打扰您了,能借一步说话吗?”

    “在这里不行吗?”我随意挥了下手,“我保证这里没有任何设备,因为您只是我们的一个客人。”

    “不太方便。”他很客套地笑了一下,“在这里,总有一种气氛让你无法自由地讲话。”

    我心里抱怨他事儿多,楼上警犬们什么话题都敢聊,都能聊那么嗨,你有什么可戒备的?

    他一手拿着风衣,一手示意我先走。举止做派确实有点富家子弟的样子,这派头我却没在闷油品身上见过。还有,他普通话咬字很硬,闷油瓶却很正常。要是对这两个人都不熟,在大街上随意交谈一下,很难看出是兄弟关系。

    第五十九章

    本以为只是下一趟楼的功夫,我出来得急了,就拿了手机,钱和外套都扔在桌子上没有带出来。为了不在港澳台同胞面前掉价,避免喝个咖啡下午茶还要人家买单的窘境,我盘算一下,带他出警局门口左转,那里有一个可以什么都不买随便坐的地方——赛百味。

    这店里的店员基本都认识我了。忙起来时出来进去一旦误了饭点,难免总在他们这里对付,所以即使干坐着也不会被多看两眼。只是我俩去的时间有点不好,正赶上四中放学。一群中学生叽叽喳喳大快朵颐,俩大老爷们围着一张空荡荡的桌子,这酸爽,不亲身经历实在是难以想象。

    沉默的一路上,张海客还是没有放弃观察我。把风衣放下后,他看着那群孩子出了一会神,突然对我笑道:“你很特别。”

    他说普通话咬字的方式,让我无由地联想到了某个同姓张,曾经贯穿了我整个童年的演员。对于这种穿梭商场,装x装到骨子里,用虚伪武装到牙齿的人,我一向秉承兵不动我不动的战略,于是也没有立即答话。

    只是,还没等我去思考他的言下之意,他突然转回了正题,说道:“这几日对家弟的照顾,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我心道自己九年义务教育都白接受了,他说的汉语可能是成龙教的,我都听不懂。为了展现咱大陆丰富的语言,我都犹豫是该起身对他作个揖,说一句哪里哪里,还是该像东北山东好汉一样拍着他肩膀说,都是兄弟。

    “都是义务,”我客套了一句。“人民保姆嘛,为人民服务应该的。”

    “义务的话,家弟就会出现在救助站里,”他笑得有点意味深长。“同吃同住,无论香港还是大陆,都是难以想象的待遇。”

    这个话题比较危险。我觉得他知道的好像比我想象的多,一时被打乱了节奏,心说难不成闷油瓶家教这么好,谈个恋爱还要先向家里汇报?

    我脑海中出现了闷油瓶扭捏地向兄长汇报恋爱情况的场景,觉得有点反胃,赶紧把这个场面扔出去。觉得他还是比较适合“老子找了个对象,爱同意就同意,不同意就滚”这种模式。

    不过说实话,想象闷油瓶有亲人,这件事本身就特别困难。他身上有种气质,或者说是气场,实在是独立于人群之外,很难想像他和别人有什么亲密关系,哪怕是跟我自己。

    “那是因为他没跟我说过,他有您这样的亲戚。我考虑到,即使托付救助站,他们也就能负责买个火车票,没有什么帮助——”当然都是托词,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说过。

    话说至此,我还是摸不准他找我到底是什么目的,就这么唠家常吗?如果不是,怎么不进入正题呢?弄得我都有点紧张了。

    “他真是你弟弟?”见他也不说话也不走,我想了想,没忍住,还是问出了口。

    “长得不像吗?”他笑出声来,反问道。

    “不太像。”我摇了摇头,心道,要说咱俩是亲戚没准信的人还多点。“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好奇。”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他继续反问,搞得我有点烦。

    “呃——”我一时语塞。“我今天才见到您啊。”

    “算了,问也问不出来吧。”他点了点头,莞尔一笑,彼此间心知肚明。“我们两个不可能很像,因为他是收养来的。”

    “诶?“我心下一惊,不由得联想到,或许因为是收养的,才只能当个荣誉董事——啊不对,是才有另外一个名字?

    “你不用想太多,”像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他解释道,“在我们家族里,收养的与亲生的孩子间没有差别待遇。”

    见我还是一脸怀疑,他继续解释道:“我们家族是这样,同一字代的所有孩子会安排在一起抚养,一同接受教育,逐渐筛选出优秀的后代,分层次重点培养。”

    “哦。”我点头表示理解。不过听上去工程蛮浩大,说明他们家族还挺庞大,不知道单靠一个小小的培训公司能不能养得起,可能还有别的产业。“不过这么培养,竞争应该很大吧?”

    “对,你认识他还是比较幸运的,以后会用得着的。”他又笑得意味深长,放低了语气幽幽道。“经过多年筛选,他现在,可是我们家族最有可能的继承人啊。”

    我闻言一愣,这说法,怎么好像老式年间云南养蛊虫、西藏豢獒犬的做法?

    不过我又转念一想,这么一来,闷油瓶的身份就不可能是假的了,不然,一个小卒子就罢了,继承人还能分辨不出来?

    “这么优秀的人,能被你遇到,可喜可贺——”他还是那个语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不行,被牵着走了。我隐约感觉到他好像在试探我,却又不知道自己被试探的原因。要拉我入伙吗?说了这么久也没有看清他的意图,让我心里有点没底。

    “对了,我单独找你,是想补偿一下关于他近日的生活开销——”见我久久不说话,他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我还停留在闷油瓶两个身份的纠缠上,脑子里有点乱,心里还想着,目前他整个人都归我了,按说我还应该倒找给你们呢。于是也没太在意,随意道:“也没多少,不用给了,就当多交个朋友。”

    “这份情谊我们心领。但是日常的开销,总还是由我们来支付好,不然实在问心有愧。”没想到他还挺坚持,估计是出于“老子有钱,给你是给面子”思路。

    于是我也只能就势道:“那你们能给多少?”

    “那,吴警官,你看他值多少?”

    和他打交道,我真真是满头雾水,完全不明白他问的什么。这是要把闷油瓶买给我吗?按猪肉出厂价还是市场价?棒骨里脊要不要另加钱?

    心中略微盘算了一下,我昧着良心对他比了个二,心想第一次检查费四百二,再加上住宿,吃饭不用我掏,给两千就行了

    张海客再次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从外套里掏出一个本子,愣是签了张支票,然后倒扣在桌子上推给我,说道:“杯水之谢,不成敬意。”随后起身要走。

    这么文绉绉的对话太让我不舒服了,而且我也不知该如何评价他这有钱人的坏习惯。直接给现金多好,还得去银行转账。至于金额,因为不在乎,我也没看,随手装进外套兜里。

    他在赛百味门口打电话叫来车,可能是因为附近没有车位,于是有钱任性地让司机在附近兜圈子吧。

    上车前,他突然说:“我有一种预感,这绝不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从车窗中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期待下次见面。”

    什么鬼。我跟他握握手,目送他离开,心道再也不见比较好,太费脑细胞。

    返回办公室的路上,我才想起来好好看看这张支票,别是假的。就在楼梯拐角处随意打开一瞧。没想到不瞧不要紧,看清了金额后我腿一软,立刻扶住窗台站着。

    支票上是二十万。

    我侧倚着墙慢慢蹲下去,心里只一个念头——卧槽老子傍上大款了。

    第六十章

    感谢警校四年来的培养,磨掉了我进大学前拖延的习惯。可是这笔钱好似烫手的山芋,我磨蹭了好几天,还是没能去取。不仅由于年底将近,任务繁多,拖住了手脚和精力;还因为这笔钱数额太大,出乎我意料。近来风声这么紧,我有点担心组织上会不会怀疑我收受贿赂。

    清者自清,话说得没错。只是一回想起店里的摄像头正对着我,没准正好照到我对张海客比划的“二”,我就发愁会不会再给我定性成索贿。

    当然了,被当成索要嫁妆也不太好。好像我们老吴家斤斤计较这些门面似的,耽误我和三叔以后在警界的名声。

    令我担忧的不仅是这笔钱。谈话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张海客话里话外中明显透漏着一种拉拢之意,每每想起总让我一阵阵的心烦意乱。

    对话虽然短暂,但是透露了很多信息。不客气地讲,隐私这种东西,在社会上混得长一点,你就会知道,其实都没有什么用。经历、见识、家境、收入、受教育程度等等这些基本情况,都会在一个人的谈吐与行为举止中展现出来。像三叔这种老鸟,甚至都不用谈话,有时候拿眼一扫,对方的大致情况已心知肚明。

    同时,一般而言,在正常的谈话中,两个人相互透露的信息应该是对等的。如果有一方有意透露出很多信息,要么他对你抱有莫名的好感,要么就是他在设套想骗你。

    而那一天,在我只是简单提问的情况下,张海客就主动告知了很多情况。这就好比相亲,对方的介绍人如果一股脑地推荐和说好话,这个人基本就不用见了。由此想来,他这种煞费其事的示好,甚至是拉拢,到底有什么居心?

    一般别人来讨好我,基本上我会从三个层次的身份着想:普通人吴邪,市局警察吴邪,以及吴三省的侄子。

    普通的自然人个体就不必想了。这么多年来还没有人对这个身份表现出兴趣,因此我不觉得他是作为闷油瓶的家人来试探我,不然就太奇怪了。又不是大龄剩男急着过门的媳妇,八字没一撇,家人就急着着急出场,还没过年呢,你弟弟是多没人要?再者说,我一个男人,还比较精明,不好骗,也没有什么家产,怎么算也只是个添麻烦的存在,拉拢就更不必了。

    再说市局刑警的职位,我还有点自知之明。众所周知,市区两级的普通警员是最没有实权的,一方面大事有领导压着,我们做不了主;再说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调个解、救个急什么的,还不如片区治安警权力大,联系他们还快一些。

    当然,这也是我喜欢现在这个位置的原因:人们知道你就是一苦力,没有权限,于是就不会有人求你办事情。

    因此,如果他有求于我这个身份,大概是来打探手头案件的进展。但疑点仍然存在,因为三叔后来告诉我,在他们会面的时候,对方基本上没问过案件的进展,甚至都没有在意一下闷油瓶被怀疑的始末。

    如果他对我这个身份感兴趣,就应该多询问一些情况。但是他没有,因此,闷油瓶自称与案件有关,这一点张海客或许知情,或许他本身也与案件有关。

    最后,区别于普通警员,我的最后一个身份是最麻烦的。

    三叔是干治安警出身,在这个位子上与各路人马都打过交道,一路能升到如今的位置,也是明明暗暗有些手段的。不过他倒是怕惹麻烦,平时装作不正经地不揽事情,撑死了能帮人打个电话要派出所放人,狡猾狡猾滴。

    于是不少有求于他的人就盯上了我。记得我刚毕业调到杭州的时候,警员宿舍门口常常堆着些各式各样的盒子,当然礼盒表面写的什么并不重要,盒子里面会投三叔所好,塞一点古董玩物什么的,令我心烦得很,不得已才搬了出去。

    张海客要是有求动三叔的心思,那麻烦就大了,这几天我还是躲着他们好。

    这样分析下来,虽然他比闷油瓶好看透一点,但至今我仍摸不清他提出见面的真正意图。

    说句题外话,大部分人对看不透的人是相当警惕、甚至是排挤的。不过,也有那么少部分的奇葩,比如说我,就会对这类人非常好奇。因为这样的人,一旦接近,说不定会意外地发现另外一个世界。

    另外,摸不清的还有他们家的背景环境。

    从这两位的行为举止中可以看出一些共性,比如受过高等教育,家庭环境比较压抑等等。甚至在与张海客握手时,我还发现他手上有枪茧,说明也受过严格的训练。再联系闷油瓶的飚车技术与第一次见面时的刀伤,搞不好不是那么干净的商家。

    同时,在占中气氛弥漫香港的当下,像他们这种还与大陆亲密来往的,要么是商会大佬,要么就是在中环上班的那些资本家的买办。道理不能再简单,这些人借着香港回归之机赚了大钱,和大陆保持紧密的关系,能最大程度保证他们之后的荣华富贵。

    而香港的现代商业走的是英国模式,不如美国小经济体起步那么灵活,结构比较单纯。这种商业大家一般分成三类:一步一步自己打天下的实干家,稍微投机一下居然撞大运的暴发户,以及它们两者慢慢积蓄下来的家族企业。

    而后者由于相当封闭的继承方式,不客气的说,真的是大案要案的聚集地。大量因为继承权、财产分配不均或者股份价格引起的家庭不和、官司,甚至谋杀,大多出于这样的复杂家庭。

    因此,要是闷油瓶作为一个外来户,能被这么简单地接受,或者张海客真心能把一个明知是抱养的、会抢夺继承权的孩子这么回护,甚至口口声声称家弟,我就把我的警官证吞下去。

    不管再怎么想也没有头绪,但是这份被试探拉拢的黏腻心情,还是在身边围绕不去。让我更谨慎了。

    快到周末让人有些惫怠,吃过晚饭后,王盟和黄严整理资料等着开会,有一搭没一搭地抱怨着没有进展。

    小花从网监回来串门,靠在我的椅子旁边看进度,闻声搭话道:“别急嘛,革命尚未成功——”

    “同志已经牺牲!”胖子把饭盒往桌上一扔,自己也随之横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拖着长腔说道。他肺活量也真好,尾音的长度都赶上警报声了,我看他就差配个胡琴开唱豫剧。

    潘子跟在胖子后面进来,踢了他凳子一脚,止住他的话头,别那么不吉利

    胖子正要贫嘴两句,就听警铃大作,三叔从办公室中冲出来,一边说着“拱墅区案发了!是个女警!”一边下意识伸手指小花。伸出的手半途中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指向我和胖子说道:“跟我走,出现场!”

    第六十一章

    案发?哪个案子?他手指勾向我的时候,我还浪费了几秒种反应了一下子。明白后吃了一惊,一边拎着帽子一边反射性地去看墙上挂的万年历。满心以为自己少活了一周——凶手比张教授他们给出的推测时间提前行动了,冷却期缩短了!

    原本流窜的凶手居然胆敢在自己辖区里连续动手,到底是风水不好,还是觉得自己好欺负?这两种解释三叔都不太喜欢。他亲自点了两批人,带着我和胖子分了两车赶过去。技侦的一批人已经先行出发了,我们后面还跟着法医组。

    晚高峰的余韵尚未过去,车队一拐到大道上就开始堵。三叔也是憋着气,一路开着警笛顺着公交车道就飙了过去,开到g区居然只用了8分钟,真对不起我们“堵城”的美名。

    在路上三叔说了死者的基本情况。死者名叫霍玲,女,32岁,g区分局公共关系科业务科员,算是警局里少有的不用值班的岗位,朝九晚五。下班时一切都正常,六点半左右家属发现其在家中遇害。

    当地派出所接到报警的时间是6:37。区分局接到上报后,初步判断案情重大,不敢延误,立刻通知了我们。

    快驶入死者所住小区时,我想起上一个案子的诡异情况,一路上刻意留心了监控位置。案发现场位于新建的独栋独院公寓,每一层中间是电梯井周围一圈住户的那种,安保设施很完善,监控覆盖下几乎没有盲点,我暗暗松了口气。

    最先到位的派出所警员已经在公寓外侧和房间门口拉起双层警戒线,保护现场等我们过去。然而警笛的声音吸引了大批看热闹的人群,警车几乎开不进去。

    三叔有点不耐烦,狂按喇叭,也不见人群动一动。就听对讲里胖子嘟囔着抱怨,咱们人民的业余生活还是太贫乏,总要找些刺激调剂。最后还是区分局的大队长亲自从里面分开的道路。

    小区大门处有两个保安,外地人,还挺年轻,看上去刚毕业不久,正面对楼管的怒火战战兢兢不知所措。三叔还没说话,胖子已经驾轻就熟地递了烟,过去和楼管搭话。马日拉也跟着留在楼下,从值班室里扣留楼内、车库及周围的监控。

    等电梯的时候,三叔跟区分局的大队长打了照面,随后在引荐下直接进入现场。我和王盟跟着三叔上楼。

    案发现场在九楼0912,出了电梯情况更糟了,外侧的警戒只能拦住非住户,不少住在楼内的大爷大娘们被警笛惊动,忍痛舍弃了晚间活动,穿着随便堵在死者住所门口,在警戒线外引颈而观,好似鲁迅笔下的那一群鸭子。

    区里的警员正在逐层登记大楼里的住户和初步笔录,见我们上来,再次使了一招摩西过海。进现场前,三叔打发王盟去跟着把用户情况问一问。

    我跟着三叔进门。痕检人员正在忙碌。房间是标准的两室一厅,次卧的门关着,想必报案家属在里面。

    整体来看,房间中物品摆放齐整有序,没有明显扭打、翻找的痕迹。门锁及门内铰链均完好,应该属熟人作案。为了延迟发现时间,凶手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然而目光穿过房间,我还是没有忍住,闭一下眼睛。随即开始嫌弃自己——明明门外都是看热闹的人,为什么我却无法直视死亡呢。

    死者被发现躺在沙发上,当然,被摆成了那个特定的姿势。之前区里的法医已做过初步鉴定,除了头颈处明显的青紫色淤血痕迹外,没有其他伤痕,没有被侵犯的痕迹。

    死亡时间不到两个小时。结合死者作息及报案时间初步推断,案发时间是当天下午六点。六点半时死者家属过来蹭饭,和凶手走了个前后脚,发现死者后随即报警。

    我稍微翻看了两个柜子,确实齐整,就断了别的念头。三叔连手套都没要,在死者面前站了一会,又在房间里大致绕了两圈,就出门点了根烟。跟在他后面的分局队长问道:“能判定是同一个人吧?”

    “从手法上来看,应该是。”三叔在窗口弹了下烟灰,回身指着次卧喊我:“你先去跟家属聊聊,最好能劝回队里,据说还是个学生,注意点态度。”他想了想又道:“然后去看看胖子他们完事儿了没有,手续办完就回去吧。”随后就给潘子打电话,吩咐他把死者之前的经历调查明白,特别是所有的从警经历。

    三叔的语气听上去好像赶我一样。我有点不解,但还是遵从他的指示走到次卧门口抬手敲门。

    法医组在我们之后上来,我敲门的时候,正碰上阿宁和区里的法医办交接手续进门。我随即脚步一顿,又想着不能相处太尴尬,毕竟以后合作的机会多了。只好冲她打了招呼,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道:“我应该对发现指纹抱有幻想吗?”

    阿宁挑了一下一侧的眉毛,用他们留洋回来特有的语气回道:“我猜测你已经不相信圣诞老人了?”

    好吧,有点尖锐,但还能承受。我暗出了一口气,听见身后的门开了,就见阿宁的眼神一下子直了,语气也变得惊异未定:“吴邪,家属——”

    我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去,只见开门的女警背后,一个年轻女孩木然地坐在床上,那身影眼熟得简直令我不敢置信。

    那是霍秀秀。

    第六十二章

    收队回去的路上,霍秀秀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得不自然。我不太习惯应对这样的家属,特别还是和熟人在这种场合下遇见,连胖子都难得的沉默了,一双小眼一直在贼兮兮地往后视镜里面瞥。王盟和马日拉就更别提了,干脆被我们赶到了后面车上,就留下一个区里的女警坐在后座上。我自己坐在副驾上,才感觉好一些。

    我不时也从侧面观察她。她脸上很干净,没有哭过的痕迹,最开始可能有过的惊慌也都散去了,只是一脸的木然。然后,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还有一点,恍然和解脱的样子?

    作为一个恋爱都没谈过的人,好吧,没和女生谈过的人,我没有点好安慰她们的技能点,只好半路上偷偷发短信通知小花,让他请外援。

    回队里的时候,小花和潘子正一左一右守在旁边,云彩和秦海婷也被叫来了。三个小女生被安排在一个休息室里,四个老爷们站在门口抽烟,简单对了下现有消息。

    这么短的时间内,潘子已经和区分局联系过了。虽然具体的从警经历还没有调到,但已从死者同事口中得到一些侧面了解。

    据死者生前的同事说,死者平时很少与她们来往,对自己调过来之前的经历也讳莫如深闭口不谈。理论上讲,这么年轻就能进养老部门,应该多少有些门路关系的。但详细问了几个人后发现,她既没有和局里的老资历走得很近,也不太喜欢自己的工作,不乐于与警察打交道。

    这倒是和秀秀之前一起吃饭时对我们描述的一致。潘子没有参加,我们仨倒是对此心知肚明。“你们说,这家人也是奇怪,一个姑娘家,又不是小伙子,既然不想当警察,要有能力安排,干嘛非要安排进来?”胖子怀疑道,“这有油水的岗位那么多,工商、税务,港务,去哪儿坐个办公室不好,难不成她家是部里的,有历代从警的家风传统?”

    现有的信息太少,最好不要轻易下定论。我们三个都没有接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小花若有所思道:“要是按照我之前的思路,这个女警应该是山东部分的一位,需要跟那边联系一下。”潘子点点头,表示自己会去核实的。

    不到半小时门从里面打开了,霍秀秀走出来,恢复了平常的神情,对我们道:“你们要问很多事情的,对吧?问吧。”

    我们四人对视了一眼,胖子一脸想问秀秀家里什么来头的表情,被潘子直接拉走了。我带着笔记本和小花进了休息室。

    “我姑姑——啊,就是——”刚开口,秀秀脸上的表情就有点动摇。小花一直托着腮观察她,这时便恰到好处地“嗯”了一声,示意她往下说。

    秀秀抬头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口。小花避开了可能让她联想到亲人过世的现实部分,提醒她说说她姑姑的早年经历,毕竟这也是我们现在调查的重点。

    “其实,我有感觉,我觉得迟早会出事的。”秀秀想了想,用这句话开了头。

    我刚摊开笔记本,小花正要点头,却都在听到她第一句话的时候愣住了。因为秀秀之后的描述和我们之前的预想完全不同,没想到,最开始霍玲竟然是自己想要当警察的。

    秀秀家因为她奶奶和京城一位高官结婚,也算是官商联姻的大家庭。死者霍玲是秀秀的姑姑,在秀秀的记忆里原本性格很开朗,又因为是家里同一辈唯一的女孩子,自然也带着一些娇小姐脾气,高中时就是喜欢哪个男生就敢直接去亲的性子。

    报考大学的时候,正好赶上国产警匪片横行,黑冰、黑洞、绝对控制,小姑娘正在爱慕英雄的年纪,一个没抗住,一意孤行地要报考警校。

    不必说,对于她这个决定,家里自然是不同意的,虽说也不指望她有什么大的出息、光宗耀祖,平时也尽量随着她的性子来,政治联姻也不用她,但家里有能力让她和和顺顺过一生,何必去自找太苦太累太危险的工作呢?

    可是由于当时霍老太太的反对太激烈,用了一些过激的手段,竟让霍玲一气之下离开家,跑到外省的警校去了,一走就是七八年。这之间,她和家里完全断绝了联系。等再回来时,整个人性情大变:再不复年轻时候的开朗性格,变得不爱言语,经常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

    这个变化让家里很担心,出走的气、回家的喜悦都消失了,安排以前她喜欢的玩乐也不能再引起她的兴趣,安排心理咨询也没有什么用。老太太也是心力交瘁,最后只能用了点早年间关系,把她调到了著名的养老城市一个养老职位上。

    “那么想当警察的人,居然会反过来诋毁这个职业,肯定是发生了什么。”秀秀低声说出了我们所有人的疑问。“但我们不知道,对于以前的经历,她什么也没有说过。”

    “那她有没有对什么事情发表过感想?”小花循循善诱道,“比如,看新闻、法制节目或者电视节目的时候,她有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感受?倾诉,抱怨,不屑,什么都可以。”

    “没有,她几乎不说自己的想法,只是表达过不希望女生做警察。平时说话也只是直接描述事实,不带一点私人感情。”我刚暗想这倒是和闷油瓶子有点像,就听秀秀顿了一会,突然道:“啊,有一次,有一次我们一起看春晚的时候——”

    “春晚?”连小花都不由得反问了一句。我也十分不解,春晚能有什么抱怨,吐槽吗?能吐槽春晚的人心理一般还比较正常吧,至少对外界还有正确的反应,这和她姑姑明显的抑郁倾向不太符合啊。

    “嗯,”秀秀点头回忆道,“好像是一个小品,蔡明的。最后正义战胜了邪恶的皆大欢喜时,她说过一句,善良其实没有什么力量,这个世界有什么地方错了。”

    我和小花对视了一眼,没有评价。我在这句话下面画了横线。

    之后是例行的一些安慰,这方面小花比我擅长太多。之后我们想起她还没吃饭,让胖子去外面餐厅买了点粥回来权当夜宵。本来说是能给她们三人请假,但她执意要回去。鉴于胖子还有任务,而我负责排查的视频还没有到位,我和小花开了辆私车送三个女孩回学校。

    拐进校园的时候,秀秀看着路旁停车场上形形色色的汽车,突然开口问小花道:“你说,这个世界哪里错了吗?”

    小花一时没有回答。我知道这肯定不是在开车的缘故,以前他一边开车的时候还能在俄罗斯方块上拿两千多分。

    秀秀看来也不想要到什么明确的答案。她保持着看着窗外的姿势,又换了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当警察?”

    小花把车停稳,越过椅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说道:“因为这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它值得我们去奋斗。”

    见秀秀还有些不解,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道:“如果它没有变得更好,我们怎么有脸把责任推给别人。”

    我挺厌烦这些能随时随地耍帅的人,特别是小花穿着警服还具有相当的衣冠禽兽的欺骗性,回程的途中就挤兑他道:“这话不像你风格啊。”

    “以前有人告诉我的。”小花收起了他专门用来安慰人的微笑,有点自嘲道:“这是我个人的故事,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联想到小花的性格也有点变,不由地问道:“你们、呃之前行动时遇到什么了吗?”

    “什么方面?”他避重就轻道。

    被他这么一反问,我倒有点不好开口。“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会遇到什么,总归是人心险恶吧。”

    “嗯,其实,人心既不美好,也不可怕,不过是恶心而已。”小花也拍拍我的肩膀。我把他的手拨了下去。

    第六十三章

    本起案子从作案手法、现场整洁度与惯技行为等特征上已经可以断定,与之前6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在向专案组作案情汇报之前,三叔带着我们几个人晚上先在老地方——第二会议室开了个小型碰头会。区分局的两个警员和派出所的民警列席。

    从秀秀的描述得知的死者从警以及再次回家的时间,可以判断死者霍玲是以前一起的行动组人员。这让小花十分放不下整个案子的进展,特别申请了旁听,坐在一边用笔的尾端一下一下地梳着头发。

    鉴于大家刚刚从现场回来,对案情都比较熟悉。三叔也就没有废话,直接要求几组人员把现有情况都汇报一下。

    首先区分局的警员介绍了一下死者霍玲的基本情况和人际关系,但由于其个性使然,人际关系十分简单。而她在老家的家庭情况已经由潘子联络北京方面,等待在进一步调查中。

    根据片区民警反映,近一个月以来小区没有新来的租户,整栋楼也没有日租房,最短的一家也住了三个月了,因此不存在以正当理由在这一个月反复出现的人员。

    不过我们也清楚,如果凶手作案真像上一起案子所表现的那样有同伙接应的话,就不需要亲自踩点,租住在同一小区里就更不可能了。但这是调查的必备步骤,排除一个可能性,就离真相进了一步。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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