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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六爻 作者:priest

    第6节

    难不成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半鸟,连骨头都轻了?

    一般妖修须得有一定的道行,才能化成人形,程潜在经楼里扫见过几本和妖修有关的记载,不过对他没什么用,所以也只是偶然起了兴致时,捡过几本当奇闻异事,大致翻了翻。

    水坑既然是半人半妖,那么她天生就应该有人妖两体,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收放自如地随意转变了。

    程潜使自己的视线与小水坑对齐,尽可能和缓地对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试试自己集中意念,让这个翅膀变小一些,藏起来……藏起来明白吗?唉,师妹,你听得懂人话吗?”

    水坑睁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几个字,不过程潜见她表情懵懂,就做好了她啥也听不懂的心理准备。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带你去找师父吧。”

    水坑像个小哑巴一样拍着他的胳膊,“啊啊”了两声,随即握拳闭眼,脸都憋红了,一双眼睛对成了斗鸡眼。

    就在程潜欣慰地以为她能自己解决时,“刷”一下,水坑后背那对幼小似鸡的翅膀陡然拉到了七八尺长,毛掉了一地,程潜好悬没被那对横空出世的大翅膀打了脸。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几乎化身巨禽的小师妹,水坑身后的衣服几乎全被那对大翅膀撕开了,好在她还是穿开裆裤的年纪,也没有什么清誉可言,但那对翅膀实在太大,而中间几乎夹着的女孩又太小,对比起来几乎是只见翅膀不见人,就像个悬浮空中的大蛾子,诡异极了。

    “……”程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与水坑大眼瞪小眼道,“我让你变小,没有让你变大。”

    本来是个他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女孩,陡然间因为那对庞然大物的翅膀变得异常沉重,若不是练了这许久的剑,程潜几乎抱不动她。

    水坑无辜地看着他,被翅膀坠得难以保持身体竖直,左摇右晃地挂在了程潜的胳膊上。

    还是要去找师父,程潜只好吃力地抱着她出门去,结果……他们俩一起被清安居的院门卡住了。

    程潜:“……”

    苍天……

    大概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孩子,都不愿意面对自己被卡着出不了门这样残酷的事实,水坑本来是个不怎么爱哭闹的孩子,此时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随便嚎,水坑嚎起来却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潜焦头烂额,一边艰难地保持平衡,一边艰难地试图跟她讲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别这样扎着,收——回——来,懂吗?”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随着他的话音,渐渐止住了哭泣。

    程潜松了口气,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她这次是真听懂了。

    结果下一刻,他这只会听反话的小师妹就给他来了个白鹤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开了,颤颤巍巍地试着扇了一下,随即,她好像开启了某种隐藏的本能,竟然缓缓地飞了起来。

    她那巨大的翅膀几乎带起一阵旋风,刮得清安居一阵飞沙走石,院中几株娇娇弱弱的兰花全都遭了殃 ,一个个被蹂躏过似的东倒西歪,程潜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衣服被一双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变成了一对爪,那双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潜身上,程潜顿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他整个人被力大无穷的水坑带得腾空而起,胸口那颗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潜一开始本能地想挣扎,但随着她越飞越高,他连挣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猎猎的风中吼着水坑的大名:“韩潭!你给我下去!”

    水坑充耳不闻……对,她闻了也不见得听得懂。

    程潜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腾云驾雾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简直是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没死在群妖谷中,难不成却要死在小师妹的爪下?

    水坑带着他飞过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门,飞过后面碧如绿玉的竹林,渐渐的,整个扶摇山都在他们脚下了。

    自高处下望,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间影影绰绰的洞府与空置的院落无数,有些门口立着铭文,有些立着石像,有些干脆无名无姓,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的功法化做传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层经楼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踪迹难觅。

    扶摇派只剩下一个黄鼠狼师父,带着几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徒弟,隐没于滚滚红尘之下。

    唯有不周之风扶摇直上,腾天潜渊。

    高处的风刮得程潜脸颊生疼,而他渐渐抛却了开始的畏惧。

    程潜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一口久远的郁结。

    再一次的,他想起临仙高台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穷乡僻壤处,他那一双点着散碎银子的爹娘,在这云泥之别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里隐秘的愿望。

    为什么渴望成为北冥君那样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无处不可来去,百兽见他瑟瑟发抖,凡人们全都匍匐在地……他是不是就能回到程家,看他们抓心挠肝地后悔不迭呢?

    可是此时,当程潜悬在高空,当扶摇山上的洞府与院落全都离他远去,他那从来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心忽然就空了。

    凡人一生,也不过就剩下三五十年,他这厢处心积虑,夙夜以继地等着回去打他们的脸,然后呢?

    或许等他修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还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个孩子,晚年想起来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遗憾之后,又还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又怎么会被轻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没有情分,又怎么谈得上刻骨铭心的愧疚与追悔呢?

    程潜忽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任凭那总把他的话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师妹将他带往更高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深邃的仇恨,其实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程潜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他再次听见了扶摇山上窃窃私语的回响,像大师兄入定的时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千万条山谷之风并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没有停留,也没有依恋,如诸多欢欣、诸多烦扰,它们来了又走,周而复始,仿佛他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鹤唳,扶摇山上一只白鹤飞上天空,围着他们盘旋了几圈,在空中迷路的水坑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本能地跟着白鹤往下飞去,被白鹤引着,落在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前。

    直到双脚着地,程潜依然是没有回过神来。

    木椿真人解救了再次被不知堂的院门卡住的水坑,双手拂过她身后的巨翅,女孩那不协调的翅膀终于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缓缓缩回,最后消失了,只剩下后背那对胎记似的红痕。

    师父却并没有催促程潜,他抱着累得睡死过去的水坑静静地等在一边,直到日头沉到了山下,程潜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站麻了。

    木椿真人将门口的一盏昏黄的风灯摘下来让他回去路上照明,对程潜道:“今天太晚了,你先自己回去,明天练完剑后,就可以留下和你大师兄一起学符咒了。”

    程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父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惊,有点傻气地问道:“师父,方才那……那难道就是气感吗?”

    木椿真人点了点头,笑道:“为师没看错,同门之中,你确实资质上佳。”

    非要加一个“同门之中”么?

    程潜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反正他听了不怎么得意得起来——如果“资质上佳”是跟严争鸣与韩渊李筠之流对比产生的话,他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好吹嘘的。

    木椿真人看着他稳稳当当走在山间小路上的背影,心境有些沧桑,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个徒弟肯上进了,他摸了摸一边白鹤优美的颈子,自语道:“你说那几位见了,心里能受点刺激吗?”

    白鹤蹭了他一下,起身飞走了,仿佛在决绝地告诉掌门真人——痴心妄想什么呢!

    ☆、第 22 章

    第二天,程潜留下与严争鸣一起学符咒的事震惊了扶摇派上下。

    一干师兄弟围着他,不约而同的都是一个问题:“什么?你已经能引气入体了吗?”

    程潜揉着耳朵,刚开始不由得有点沾沾自喜,但还没等七情上脸,他自己已经先一步惊觉,想起漫长无边的修行路,连忙给自己泼了一大盆凉水,收敛了心神。

    他一派宠辱不惊,虚怀若谷地点了个头,淡淡地道:“嗯,算入门了。”

    众弟子听了这话,反响不一。

    其中,最正常的就是李筠了。

    李筠不能说不聪明,而他也一直自负聪明,耽于旁门左道还会自创玩法的必然不会是笨人,就是他在正事上不走心,剑学得也还算游刃有余,李筠最近好不容易不玩蛤蟆了,又迷上了玩虫子。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晚他一年入门的师弟竟然先自己一步入门,脸上和心里一时间都不是滋味起来。李筠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蛐蛐笼子、蝈蝈笼子……以及功用不详的一瓶虫子酒,当天练完剑就回去用功了,都没顾上跟韩渊鬼混。

    木椿真人看了很是欣慰,知道李筠会难受一会,换了谁都会难过,但难过只是一时,程潜对他的鞭策作用才是长久的。

    可惜,师父还没欣慰完,他就发现,门派上下只有李筠这么一位长了心。

    比如正被那事无巨细的门规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韩渊就没什么感觉。

    韩渊自从听了李筠的鬼话,从妖谷一日游回来以后,就淡了追求气感的心,一心只追求吃喝玩乐去了。

    他想,气感着什么急呢?人生苦短,先玩几年再说呗。

    而此时,见同他一起入门的程潜竟然已经能引气入体,韩渊非但没有羡慕嫉妒,反而十分的幸灾乐祸,临走拍着程潜的肩膀道:“哎哟,得加课,你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于是韩渊被师父用木剑挑着后脖领,扔出了传道堂。

    还有他那镇派之宝的首徒,严争鸣看着自己旁边被加了一张桌子,又放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沙漏,先是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练剑快四年才第一次产生气感,小铜钱入门有一年了吗?”

    木椿真人以为少爷受到了刺激,准备奋发图强了。

    谁知严争鸣只是随便感慨一下,立刻就眉开眼笑起来,装模作样地说道:“三师弟,以后在符咒方面,我们也可以像学经书一样‘互相讨教’了。”

    程潜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多加两块奶糕就想让我连你的符咒练习一起做了么?师兄,你别做梦了。”

    严争鸣:“……”

    对了,这小王八蛋一直都将他当成了一把经楼的人形钥匙!现在他可以自行前往了,自己连钥匙的价值都没有了!

    大师兄的尊严何在?

    第一次符咒课上,师父给了程潜一把刀和一块木牌,木牌上下有两条线,中间相距一寸宽,他这一段时间要做的,就是在画着刻度的木牌上刻出一道一寸长的竖痕。

    “刚开始会有点阻力,”师父道,“不用怕,慢慢来,你大师兄刻出一寸长的痕迹,磨蹭了有小半年呢。”

    严争鸣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自己也感觉自己不足以作为榜样。

    直到落下第一刀,程潜才明白,原来符咒不是那么轻松容易就刻得上的。

    他很早就注意到,师兄学符咒时用的刻刀不是普通的刻木头刀,小刀上本身就有明符,是初学者专用的。

    程潜在经楼的《符咒入门》上看过,初学符咒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力量和符咒勾连,所以需要这么一个辅助工具带入门。

    而这个入门工具俨然不是好相与的,就在刀尖落在木头上的一瞬间,程潜感觉手中的刻刀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它抽了出去。

    他吓了一跳,拿刀的手本能地一顿,只这一下的停顿,刀在木头上再无法前进半分。

    程潜定睛一看,木头上只留下了一条猫抓一样的清浅刻痕。

    木椿事先没有告诉程潜符咒的笔锋不能断、不能停,必须一气呵成,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此时见他已经吃到了刻刀的苦头,才挪动着脚步,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打算指出他先前的错处。

    他教严争鸣的时候也喜欢用这种“事后诸葛”的方式,因为认为这样能让他们记得清楚一点。

    可真人他实在是个慢性子,大概是因为他的脚步实在太不着急,木椿真人还没有溜达到程潜近前,那男孩已经握紧了手中的小刀,坚定笔直地下了第二刀。

    刻刀再一次疯狂地消耗起他全身的力量,程潜心里默念着《符咒入门》,调动着他初成的气感,努力地使得周遭灵气沉入气海,再沿手臂而上。

    可惜程潜虽然抓到了窍门,毕竟刚入门,即便可以引气入体,能引的也十分有限,完全赶不上刻刀从他身上抽的。

    最开始感觉不对劲的是腿脚,程潜仿佛马不停蹄地徒步走了十万八千里一样,一双脚刚开始是麻木,随后筋骨间渐渐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酸痛,那酸痛到了极致,又恢复成更加深重的麻木,到最后,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紧随其后的是腰,如果不是程潜早就腾出一只手按住桌子,他腰部几乎没有了支撑,后背上开始针扎一样的疼起来,心在狂跳,他的后脊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压弯了。

    最后是头。

    人在极度困倦中的时候是会产生错乱和幻觉的,程潜中途几次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刻刀——而即使这样,他低头去看的时候,发现自己距离师父要求的一寸长还是有一小半的距离。

    程潜有点眼花,那种感觉是十分难以言喻的,好像他在这一时片刻的时间绕着扶摇山山脚下跑了二十圈,从头到脚都被筋疲力尽充斥着。

    怪不得他那拈轻怕重的大师兄每每坐在符咒前就要可着劲地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可程潜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循序渐进”,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越是艰难,越能将他骨子里那一点偏激和强硬全都激出来,小刀在木头上刮出了凄厉的“吱呀”声,每前进一毫,程潜都觉得自己已经力竭,但紧接着,他又总能在山穷水尽的边缘上再咬牙将那刀刃往下推一分。

    就在他恍惚间,产生了自己的刀刃马上要到达终点的刻度线的错觉时,一只成年人的手不由分说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小刀“呛”一声掉在了桌面上,程潜手一软,绷紧的肌肉一时难以放松,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木椿真人一手抱过他,一手抵在了他的后心上,程潜眼前一黑,好容易扒着师父的衣袖站住了,这才感觉到后背处一阵温和的暖流融入了他的四肢,暖流过处,他浑身麻木僵硬之处好像再次被无数根牛毛针密密麻麻地扎了一遍。

    程潜冷汗出了一身,好生受了一番百蚁焚心,一口气卡在胸口,良久方才喘上来,喘得太急,呛出了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木椿真人怪心疼地拍着他的后背,嘴里不住地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啊……”

    一边拿着刀修了半天指甲、还没开始进入正题的严争鸣看得目瞪口呆。

    严争鸣愣愣地道:“铜钱,你……”

    他“你”了半晌,愣是没找到合适的词,最后憋出一句:“你……这么凶猛干什么?”

    好半晌,程潜才缓过来,木椿真人放开他,将木牌从他手里抽了出来,神色有些复杂地盯着那道竖痕看——开头一段还算平整,看得出他“无师自通”地知道符咒的窍门,但看得出很快就脱力了,后半部分气如游丝地歪斜着,显然是程潜在不到半寸的地方就已经力竭了,后面的时深时浅,多处险些断开,却又始终没有断,不但没断,若不是自己打断,他还死命不肯弃刀。

    这是胸口长了一颗多大的死心眼?

    木椿真人有点后怕,他发现自己将程潜当成了严争鸣教是个大错误,险些酿出事端。

    开始的符咒练习实际枯燥又严酷,因为基本不会教他们刻什么有用的东西,只是由刻刀引导初引气入体的弟子们锻炼经脉,借以拓宽。

    拓宽经脉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须得一次一次地耗尽他们气海中刚能停留的一点气力。

    但这就好比拉筋,每天不间断的练,能练出工夫,但是贸然一下压到底,说不定就把筋崩断了。

    想当初严少爷刚刚接触木牌的时候,基本就是刀尖在木头上戳了个坑,就开始嗷嗷叫手疼腿疼屁股疼,嘴里说得仿佛他就快要不久于人世了,闹将起来倒是中气十足——死活不肯再碰符咒了。

    木椿没办法,自己手把手地带了他两个多月,才勉强将他带进门。

    就算是现在,他有时候让这大徒弟回去做点什么符咒练习,那货也是拿削果皮的刀在木板上随便刮一刮——别当师父不知道。

    木椿真人沉下脸来,先是狠狠地瞪了不明就里的严争鸣一眼,然后问程潜道:“你去过经楼了?”

    程潜:“……”

    严争鸣:“……”

    木椿真人坐在程潜桌子上,低头逼视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提前看了《符咒入门》,还看了什么?”

    程潜没敢吭声。

    “我想想,功法、剑法、心法、百家言、没准还有……”木椿真人每说一个词,程潜的头就更低一些,师父转过半张桌子,薄嘴唇无情地吐出两个字,“魔道?”

    程潜心里重重地一跳:“师父,我……”

    木椿真人盯着他头顶小小的发旋,等着看他抵赖或者直接吓哭。

    谁知那小子并没有抵赖,也丝毫没有要流马尿的意思,他蔫蔫地站了一会,轻言细语地承认道:“我错了。”

    木椿真人一点也不相信程潜能真心悔过:“错哪了?”

    程潜:“……”

    果然不是真心的。

    严争鸣在旁边看得有点不落忍,随着师兄弟们感情愈加深厚,他这三师弟可恶的地方也无遮无拦起来,他时而恨不能掐死程潜,可又总能很快原谅他,因为觉得程潜就像个戒心重、脾气坏的小狼崽,闹急了会给人一口,但仔细一看,留下的却从来都只是牙印,他心里知道谁对他好,只是装作凶狠,实际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肯弄伤别人。

    严争鸣袒护道:“师父,这也不能怪他,是我带他进去的,山上没什么娱乐,我想找几本闲书哄着师弟玩……”

    木椿真人:“看闲书会看到符咒入门吗?”

    严争鸣:“不小心扫见的呗。”

    木椿真人掀了掀眼皮:“争鸣啊,你当他是你么?”

    严争鸣:“……”

    他有点不知道师父是骂程潜,还是骂他自己。

    木椿真人叹了口气,看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自己的程潜,觉得自己再这样教下去,恐怕面相上就不止像紫鹏真人的爹了,过几天说不定会变成她的爷爷。

    他招手叫过程潜,用袖子擦了擦他额角的冷汗,想严厉一点,却没有成功,只是显得有点深沉。

    “九层经楼中有前辈人走过的大道三千,”木椿真人道,“倒数第二层你去过吗?肯定没有,因为那没有你觉得有用的东西——那里记载了我扶摇派众多先辈走过的路和最后的结果……或者下场,你在找自己的道,为师希望你不要选最艰难的一条。”

    程潜似懂非懂,却觉得这告诫沉重异常,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这样的似懂非懂中,他们俩一人被慈祥的师父罚了三十遍经文。

    倒霉的大师兄,他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被师弟们连坐。

    ☆、第 23 章

    程潜在严争鸣再一次企图用贿赂、耍赖等无耻的方法逃脱惩罚前,就率先跑了。

    回到清安居,他一丝不苟地写完了师父罚他抄的经书,一直写到了半夜,除了雪青来叫他吃饭,其他时间程潜都泡在了书房里——这种时候也只有雪青请得动他,因为有一次雪青叫他吃饭程潜没理会,雪青就一直陪着他饿到了后半夜,从那以后,无论多么不想被打扰,程潜也再也没忽略过他。

    一口气写完,程潜披星戴月地跑去了经楼。

    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推开经楼的门,堂堂正正的走进去,但程潜在自己常逛的剑谱和功法符咒周围徘徊了一会,还是依师父的吩咐,提步去了地下第二层。

    他其实很会阳奉阴违,但不怎么喜欢这样对付师父。

    倒数第二层比最底层强一点有限,也是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此处书卷俨然,可见也没什么人会翻动,程潜随意挑出几卷,只见翻开正面都是画像,背面则收录了此弟子的生平——姓甚名谁,如何入门的,为人如何,因为什么入道,入了什么道,几起几落多少年,“归去”于某年某月,最后是尘埃落定后,后人给立的判词。

    还有一些半途失踪的、被逐出门派的,这些与天各一方,后续不详。

    程潜先开始当消遣看了一会,到最后实在是太困,不知不觉中靠在书架一角睡着了,直到手中书卷落地,他才猛地惊醒,整个人往后一仰,从书架上滑了下去,迷迷糊糊地趴在了地上。

    经楼里虽然有防蛀防潮的符咒,但久不见天日,依然是阴冷的,程潜被地面冰得一激灵,这时,他看见书架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

    那是书架底部与地面之间的一条小缝,须得是非常瘦小的孩子才能把胳膊伸进去,程潜鬼使神差地挽起袖子,在书柜下面摸索了几下,将那东西拖了出来。

    那居然也是一卷画像,而且稀奇的是它只有半张,画纸中间好像是被利器划开了,画像上的男子只剩下了上半身,他身上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却绝不显得寒酸,不知绘者是谁,寥寥几笔,风华无双仿佛已经力透纸背而来。

    但……这人是哪位前辈?

    程潜翻到了画像背面,可是背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潜不是很懂画,但就以外行人的眼光看,他觉得这画画得很好,不像是画废了的……但怎么会一个字也没有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但好在,程潜对不认识的人的事永远兴趣有限,很快就不再纠结,将那半卷画收拾好,回楼上捡了几本书带回去看。

    日子过得飞快,六月初六那天,扶摇派师徒们结束了每天一成不变的教学,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出发了。

    当然,“浩浩荡荡”的情景乃是大师兄严争鸣一手酿造的。

    此人准备了好几辆大车,其中一辆拉他,另外几辆拉他的行李——那在他自己眼里是生存的必须,在别人眼里则纯是一堆可有可无的鸡零狗碎。

    除他以外,其他人——包括唯一的姑娘水坑在内,都只是随身携带了一柄木剑和一个可以背在背上的小行囊——程潜还多带了两捆书,挂在马背上。

    尽管这样,那严少爷依然叫苦不迭,他已经整整七年没下过扶摇山了,这一路风餐露宿几乎要了他的懒命。

    严少爷并不觉得一个男人大白天单独坐车有什么问题,只是不忍心师父和师弟们在外面风吹日晒,于是探头对骑在瘦马上的瘦师父道:“师父,带着师弟们上车吧,外面太热啦。”

    木椿真人感慨道:“徒儿,你可真孝顺啊。”

    少年人到底大一年是一年,严争鸣虽然变本加厉地臭美,却也确实比以前懂些事了——比如此时,从来不会看人脸色的严少爷就敏锐地听出了师父言语里的讽刺。

    最后,师父拒绝了他的提议,只是把背篓里的水坑扔进了严争鸣的车里,让她用自己滴滴答答的口水去教训严少爷,一转头,木椿真人又看见了程潜,程潜那日受符咒反噬的影响,始终没缓过来,小脸上依然青白一片。

    木椿便对他道:“你也去你师兄车里歇一会,别逞强,在车里还可以看看书。”

    严争鸣道:“对,小铜钱,你过来跟小师妹一起玩吧,我这车让你们俩在里面打滚都够了。”

    程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同时嘴里没一句好话:“大师兄过谦了,就你这车队,嫁到宫里做娘娘的排场都够了。”

    严争鸣难得好心,总被他当驴肝肺,顿时怒气冲冲地放下车帘,不想再看见那小兔崽子了。

    程潜记得师父说过,大师兄是以剑入道的,以剑入道的人大多心志坚定——除个别诸如严争鸣之类的奇人外。

    但他自己却不一样,师父说他是因心入道。

    什么是“因心入道”?

    程潜头几天在经楼里泡了半天,也没能弄明白,关于这个“心”指的是什么,各家众说纷纭,流派甚多,他看花了眼也全无头绪,但各种各样的说法中,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一点,“以剑入道者锻体,因心入道者炼神”。

    “炼神”,也就是磨练心志,专注,忍耐,痛苦,毅力等等全都包含其中,修到一定程度就能随心所欲不逾矩,但对于初入门的程潜而言,他能找到的最基本的炼神方式就是苦修。

    此时,他俨然已经将这一行酷暑之旅当成了苦修的方法之一。

    走了三天,师徒一行抵达了东海之滨。

    东海之滨有一个小镇,名叫伏龙镇,天气好的时候,人站在海港上,能看见影影绰绰的海外仙山,镇上有各种兜售仙器的店铺,鱼龙混杂,真假难辨,不管春夏秋冬,一直都是车水马龙,每年都有远近游人无数。

    可是哪一年都没有这一年热闹。

    木椿真人他们抵达的时候,镇子上的大小客栈几乎都已经人满为患,严争鸣提议派一个道童在路边打听打听最贵的是哪一家,他准备用金子砸出几间上房来。

    师父装聋作哑地无视了他的馊主意。

    这老黄鼠狼轻车熟路,马不停蹄地将他们领到了伏龙小镇最南边的郊外,径直冲着一排茅屋去了。

    那是一排真正的茅草房,外观上看,其建筑风格与马厩有异曲同工之妙,门口几只饱食终日的鸡正在溜达,旁边还有一间石头砌的猪圈,一只满身肥油的蠢物正好奇地睁着两只眼,望着严少爷那十里红妆似的车队。

    严争鸣一把推开车门,皱着眉打量了一番周围的情景,伸长了胳膊捅了捅程潜:“这什么鬼地方?茅厕?”

    此时他已经忘了方才被程潜气得倒仰的事了,可见严争鸣为人不大执着,也不大记仇,大概每天变着法的得瑟才是他的主业。

    程潜有点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刚才看见师父亲自进去叫门了——恐怕这是我们晚上歇脚的地方。”

    严争鸣:“……”

    他宁可睡在马车里。

    再没有比出门在外更让人郁愤的事了,良久,郁愤的严争鸣才想起自己身为大师兄的职责,四下扫了一圈,气势汹汹地抬头问李筠道:“地包天呢?”

    李筠自从受了程潜刺激,就不肯再玩物丧志了,一路他骑在马背上,也学着程潜手不释卷,闻言头也不抬地伸出手指往上一指,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只见茅屋门口有一株大枸杞树,枝繁叶茂的枝杈间探出了一个仿佛被人一拳打凹的脑袋。

    那韩渊顶花带刺地对着下面表情各异的同门师兄弟道:“叫我啊?等我给你们摘红果吃,这上面长了好多呢,甜的!”

    现世宝。

    严争鸣愤怒地甩上车门,决定宁死不下车。

    然而最后他还是下了——因为旅途漫长,至今仍与人交流困难的小师妹憋不住,在他车里尿了一泡。

    为此,直到后半宿,严争鸣的脸色都是青黑的。

    这一大片茅屋群有个非常有自知之明的名字,就叫做“破客栈”。

    破客栈门口贴了两行字,左门框写着“三文一宿”,右门框写着“爱住不住”,门上画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也没有伙计迎来送往,拽得二五八万一样。

    师父敲了半柱香时间的门,主人家才露面,只见那是个身高八尺有余的大汉,形象简直像个铁打的小山——横竖近乎一样宽!

    他须发怒竖,面如铜盆,一张厚嘴唇,两边嘴角倒挂,活脱脱是个讨债的面貌。

    此君一出门,李筠的马都惊了,“叽嘹嘹”地倒着小碎步往后退了一丈来远,险些一屁股撞在严争鸣的车上,一张马脸上布满了惊骇。

    师父却谦和熟稔地抱拳,笑道:“温雅兄,好久不见。”

    一干徒弟与道童们都感觉以后再难直视“温”与“雅”这俩字了。

    那“铁塔”开门时一脸不耐烦,及至看清了木椿真人,面色才稍缓了些,嘟囔了一句:“小椿,你怎么来了?”

    程潜猝不及防地听了这吓人的称呼,整个人一晃,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身上火速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进来吧,”温雅瞄了一眼严少爷那威风凛凛的车队,皱了皱眉,“你来就来了,怎么拖家带口的,这是去送亲?”

    李筠程潜与韩渊三人一同窃笑着望向严争鸣,严争鸣拿出他的新佩剑,狞笑着在李筠那匹胆小如鼠的马屁股上狠抽了一下,李筠的马顿时变成飞马,前腿高高抬起,歇斯底里地向前蹦了几下,将破客栈门前群鸡搅合得向阳而腾起,连肥猪也跟着哼哼而鸣。

    严争鸣踩着风萧萧兮,趾高气扬地走进他这辈子住过的最破的茅草房,心里是一片前途无亮的凄惶悲壮。

    ☆、第 24 章

    当天,严少爷连饭也没出来吃——那破客栈的饭是给人吃的么?

    他病恹恹地塞了两块点心,晚上又痛苦地睡不着觉。

    尽管道童已经将他下榻的茅草屋从里到外打扫了一百八十遍,他还是觉得床褥有味道,床板硌得他睡不着,屋里又闷又热,什么香都让人心烦意乱。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这破得前无古人的鬼地方,严少爷对整个人生都产生了如鲠在喉的怀疑。他终于忍无可忍,秉承着自己不痛快也不让别人痛快的原则,一跃而起,准备去找师父算账。

    严争鸣甩下道童,化身成一只没头的苍蝇,怒气冲冲地在破客栈里乱碰。

    由于客栈太破,老板又长得像个卖人肉包子的黑店主,在此处落脚的只有他们一家,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严争鸣路过了众多鬼屋一样的茅草房后,在最里面的一间找到了他那遭瘟的穷酸师父。

    然而他并没有贸然上前,因为严争鸣远远地看见,木椿真人正和客栈老板温雅在一起。

    私下里找师父麻烦不要紧,但严争鸣没打算在外人面前扫师父的面子。

    可是好不容易找过来,就这么回去,他又心有不甘,于是严少爷犹豫了片刻,最后在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了一片蝉翼。

    这鬼东西不必说,自然是李筠做的,一小片蝉翼上有五个孔洞,将孔洞用线扎起来,挂在脖子上,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妨碍别人的五感,隐匿自己的行踪。

    当然了,李筠能做出什么高级东西?这个小玩意功能有限,什么让人凭空消失、隐身息声之类是不用想了,只是如果离得足够远,佩戴的人又足够小心,它能起到一定的辅助作用。

    这玩意是韩渊掏鸟蛋的利器,被严争鸣看见以后义正言辞地教训了一顿,随后据为了己有。

    严争鸣绕到茅屋另一侧,从那四处透风的破院子里翻了进来,躲在茅屋后,打算等着那个叫温雅的滚蛋,再出面和师父理论一番。

    严争鸣常年练剑,虽然不怎么用功,也比寻常人手脚灵活,有了李筠这片蝉翼的护持,他有惊无险地没有惊动前面的两位真人。

    严争鸣找了个地方坐下,准备好一张找碴的脸,等着师父送客。

    而就在这时,那两人说话的声音传到了他耳朵里。

    温雅道:“我去年算得天降异象,还想是什么事,原来是天妖降世。天妖降世,妖王震怒,再加上群妖哗变,妖谷中想必要血流成海,那天妖尚在卵中,若当时那人没有以一己之力强行平乱,又将天妖卵送出……一个浴血而生的天妖,啧,那想必就不单单只是扶摇山的劫难了——对了,那天妖现在何处?孵出来了么?”

    木椿真人淡定地答道:“孵出来了,就你家院里,等一会我要去看看她,省得尿了你家的床。”

    温雅:“……”

    随即,木椿也不等他回过神来,声音骤然正色了许多,严争鸣听见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问道:“我问你,那身怀北冥之力的大魔修究竟是谁,与我派有何瓜葛,为何甘愿以一魂做符替我派挡劫?”

    温雅:“他没有告诉你?”

    木椿真人叹了口气:“纵然是大魔,牺牲一魂也是重创,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温雅听了,思量片刻后才说道:“他让我将那东西交给你的时候,只自称自己是扶摇派弃徒,我还当你认识。”

    木椿真人道:“我派自祖师创立以降,离经叛道者甚众,光是我说得出来历的‘北冥君’便有两位前辈,更遑论那些个后来隐姓埋名不肯透露师门的了……这么多年了,我怎知他是哪一位?”

    “总归没有恶意。”温雅道,“我看你与其担心那点残魂,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应付你那故人。”

    “故人”两个字,温雅刻意压低了声音,显得阴森又低沉,含着浓重的警告意味,仅仅只言片语,别人就能从字里行间听出这大个子的恐惧。

    屋后偷听的严争鸣一怔。

    故人?

    这一次,木椿真人良久没有答音,严争鸣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探了探头。

    半晌,师父才开了口。

    “温雅兄,”木椿真人静静地说道,“若我……我这几个孩子,到时候还要麻烦你多加照看。”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活了十六年都没长出来的敏锐全部加在了这一耳朵上,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偷听,心里飞快转念,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温雅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似乎带着点嘲讽,但不知是在嘲讽谁。

    “你得了吧,我不过是个小人物,怎么担当得起?”温雅道,“你们扶摇山何等钟灵毓秀,每代必出妖邪,岂是我这种资质寻常的庸常之人能镇得住的?何况你不是有一个愿意在自己的魂魄上刻符咒替你们挡灾的冤大头么?我看你不如去求他。”

    木椿真人听出了温雅的意思,便也识趣地没有纠缠这话题。

    两人很快故作轻松地说起了闲话,这些修真界里的中老年男子知道上下五百年的东家长西家短,聊起闲话来大有江河万古流的滔滔不绝。

    严争鸣险些把腿坐麻了,这才确定自己听不出什么了,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从来路轻手轻脚地遛回去了。

    六月火炉似的天气,他手心出了一把冰冷的冷汗。

    严争鸣离开师父的茅屋,径直闯进了程潜那,天色已晚,程潜本来已经睡下了,又活生生地被严争鸣从被子里拖了出来。

    程潜无故被人打扰睡眠,一脸山雨欲来地盯着严争鸣,似乎正酝酿着要挠花他的脸。

    严争鸣却全然没看见他的脸色,将程潜床头的衣服拿起来,一股脑地扔在他脸上,肃然道:“穿上,跟我走。”

    严争鸣眉头紧锁,焦躁地在程潜屋里打转,整个人几乎有些魂不守舍,既没有注意到程潜床头那件衣服是今天刚穿过的,也没有借机指摘一下他腰带处咸菜干一样的一打褶皱,只是心事重重地一个劲地催程潜。

    凭借这个细节,程潜断定他有事,而且至少在严争鸣本人眼里看来,这个事可能还有点严重。他草草披上件外袍,连头也没来得及梳,就披头散发地就被严争鸣拽走了,去了李筠和韩渊那。

    韩渊没找着,自从下了山,他就成了一匹脱缰的马,又不知道去哪野了。

    李筠却还没睡,仍在油灯下用功,见他二人联袂而来,先是十分诧异,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严争鸣脖子上的蝉翼上,有点疑惑地问道:“大师兄……这是刚听完谁的墙角吗?”

    严争鸣放弃了寻找韩渊,他也没有多扯皮,坐下来将一个瓷杯子从里到外地擦了七八遍,同时,有些心不在焉地将方才在师父那听来的话说了一遍。

    李筠和程潜对视了一眼,程潜接过严争鸣手中被擦掉了一层釉的瓷碗,倒了一杯不知放了多久的凉茶给他,严争鸣无知无觉地接过去喝了。

    李筠皱皱眉,问道:“大师兄,你难道……是知道‘故人’的?”

    李筠其实心很细,只是太贪玩,耽于旁门左道,不大专心而已,严争鸣低头盯着杯子里的凉水看了片刻,承认了:“不错。”

    程潜十分肯定地接道:“那我知道了,肯定是个魔修。”

    严争鸣:“你怎么知道?”

    程潜其实早就觉得不对劲了——跟着师父诵经的时间长了,他注意到,尽管师父时常胡说八道,不同的经文里经常有自相矛盾的东西,但“大道无形”“顺乎天理自然”的内容却是贯穿始终的。

    无形自然也就无是非,万物殊途同归,程潜入门这么久,没听见师父说过一句魔修、妖修之类有什么不妥的。

    对这些深恶痛绝的反而是凡是不上心的大师兄。

    程潜:“去年我们在群妖谷的时候,二师兄谈起魔修,被大师兄喝止的时候我就觉得……大师兄好像格外排斥魔道。”

    严争鸣一摆手:“我那是怕他随口胡说教坏了你们。”

    程潜眼皮都没眨:“哦,那大师兄每天晨课以身作则地睡觉,想必就不怕教坏我们了。”

    严争鸣:“……”

    混账东西还挺会见缝插针!

    严争鸣白了他一眼,静默了一会,缓缓地说道:“我大概没跟你们说过我是从哪见到师父的,七八岁那会,我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闹了脾气,一气之下离开了家丁视线,独自跑了出去,结果中途被人拐了去。”

    三岁看老,这的确像是大师兄能办得出来的事。

    “我记得那个人是个男的,样子很英俊,但是脸色却仿佛病入膏肓的一样,带着一层死气,”严争鸣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废弃的破道观里。”

    程潜眨眨眼:“你们?”

    “我们,”严争鸣道,“有四五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除了一个是女的,其他都是男孩。那个人就是个魔修,他先将那女孩杀了,我亲眼看见他掐着她的脖子,却并没有直接将她掐死,而是活生生地将她的三魂七魄从眉心抽了出来,事后,那个小女孩竟然还会喘气,心也还会跳,剩下一具皮囊在原地,足足苟延残喘了七八天才死透了——那是我……我第一次见到死人。”

    时隔将近十年,严争鸣居然还能说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可见这断记忆已经刻在他脑子里了。

    李筠听得呆住了:“魔修杀小孩有什么用?”

    严争鸣道:“他把那个女孩的魂魄投入了一盏灯油很臭的灯里,火苗立刻跳着长了起来,长明不灭,之后是我们,他并不直接杀我们,而是每天取我们的血,浇筑在灯油里,刚开始除了有点恶心也没什么,但是幼童身上没有那么多血,没过几天,就有人撑不住快死了。”

    程潜听到这里,越听越觉得耳熟,忍不住脱口道:“难道是噬魂灯……”

    李筠:“什么?”

    严争鸣神色却陡然凌厉了起来:“你怎么知道?”

    程潜:“经楼里看见过,噬魂灯可以炼化魂魄,最低等的就是以童女魂魄为灯芯,以炼化过的尸油并童男鲜血为灯油,烧七七四十九天,可以将女童魂魄炼化为自己的鬼影,这是魔道中的一种,叫做鬼道。”

    严争鸣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声色俱厉:“程潜,我给你开经楼门,就是让你看怎么给人放血炼魂的?”

    程潜才不怕他,理直气壮地道:“又没说不让看,魔道三千,我只是随便翻了翻而已。”

    “行了,”李筠机灵得很,一看话题走向不对,立刻往回拽,“大师兄你接着说,那个杀人的魔修后来怎么样了?难道是师父救的你,所以你才跟他入门的吗?”

    严争鸣狠狠地剜了程潜一眼:“确实是师父救的我,但那不是关键……”

    他说到这,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师父和那魔头是认识的,我当时亲耳听见,师父叫他‘师兄’。”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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