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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六爻 作者:priest

    第2节

    韩渊的脸已经白得发青。

    严争鸣将他丢在一边,又转向程潜。

    “那个小孩,”他说,“过来,我看看。”

    ☆、第 5 章

    严争鸣态度轻慢,召唤程潜的手势分明是在叫狗。

    他的所作所为成功地让程潜一瞬间就从惊艳中清醒过来。

    程潜因为从小没人待见,心里是十分自卑的,久而久之,这股自卑就沉在了骨子里,化成了满腔激烈到近乎偏执的自尊,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敏感起来,别说这招猫逗狗的手势。

    程潜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碰凉水,将他的五官也冻成了冰,他结冰的脸上面无表情,上前一步,避开严争鸣的手,公事公办地作揖见礼道:“大师兄。”

    严争鸣探头看了他一眼,随着他这么微微一探身,一股仿佛幽然暗生的兰花香笼罩在了程潜身边,也不知他这身破衣服熏过了多少道香,够驱虫的了。

    这位少爷大师兄想必不大会看人脸色,反正他完全没有留意到程潜快要压不住的怒意。

    他甚至优哉游哉地将程潜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相马似的,过后大约是觉得还算入眼,严争鸣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全然不顾别人反应地给了他初见的师弟一句真挚的寄语。

    他棒槌一样地说道:“还行,以后可别长残了。”

    说完,少爷为了表现出大师兄应有的随和,勉为其难地将手掌从程潜头顶一寸的地方掠过,假装自己摸了他的头,继而敷衍地吩咐道:“那个‘含冤’的和‘带屈’的我都见完了,师父你一起领走吧——嗯,小玉儿,给他……他们俩,一人抓把松子糖吃。”

    木椿真人的老脸微微抽搐了一下,他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领进来给他这不肖徒弟看的不是俩师弟,而是大老远地给他弄来的两个通房大丫头。

    ……还是姿色还不甚喜人的大丫头!

    松子糖不是一般的松子糖,它们盛在精致的小香包里,颗颗饱满,外面还凝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糖霜,混杂着一股说不出的花香,香得沁人心脾。

    像这样精致的吃食,贫民百姓家的孩子是没见过的,可程潜却毫不留恋,一出门就转手将香包与松子糖一股脑地塞给了韩渊,漫不经心道:“这东西还是给师弟吃吧。”

    他的“大方”让韩渊当场愣了愣,韩渊心情复杂地接过了香包,难得有点不好意思。

    小叫花长到这么大,从来都得争抢才能得食,大家出来混都是为了活命,个个活得仿似野狗,谁有精力顾念别人呢?

    韩渊胸口一热,感动的同时,他心里生出了一个天大的误会——他这新认的小师兄恐怕并不是软弱可欺,是真的不计较,待自己好。

    木椿真人却没那么好糊弄,他清楚地看见程潜嫌弃地拍了拍自己的手,仿佛手上沾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立刻就明白,这小子让糖,可绝不是出于什么谦让的好品质,纯粹是懒得给他那妖魔鬼怪的大师兄面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年纪的小崽子所能碰到的最大的诱惑,其实也不过也就是吃跟喝而已,程潜竟能忍住,竟能不领情,竟能看都不看一眼。

    木椿真人有些感慨地想道:“这小王八蛋,心太硬,将来不成大器,必成大祸。”

    就这样,小王八蛋程潜正式入了扶摇派。

    他在自己的清安居住了第一宿,一觉睡到第二天寅时三刻,黑甜无梦,没有认床,也没有想家。

    第二天清早,雪青给程潜换上了长袍,梳了个发髻,打扮得人模狗样。

    小孩子本不必束发加冠,但雪青说,这是因为他已经入了仙门,就不能算是俗世孩童了。

    家禽门派与野鸡门派最大的区别就是,野鸡门派纯粹是瞎胡闹,家禽门派虽然渊源不祥,表面上看,却也是有些实在家底的。

    首先就是符咒,传说中千金难得的仙人符咒在这里几乎到处都是,连树木石头之类上都刻满了,雪青指着一棵树根上的符咒,对程潜道:“三师叔倘若在山上迷了路,只要问这些石头和树就是了。”

    雪青说着,上前一步做了示范,对着大树树根道:“请去‘不知堂’——不知堂是掌门住处,师叔刚刚入门,今天要到掌门那受戒。”

    程潜没顾上回答,他惊异地看着面前发出一层浅浅荧光的树根。

    此时天还没大亮,那光小小的,一团一团,莹白如月色,照得山林间平白生出几分仙气来,附在其他一些石头与树上,在林间蜿蜒成了一条清晰简明的小路。

    这虽然并不是程潜见过的第一个仙器,却是程潜见过的第一个有用的仙器!

    雪青察言观色功夫一流,知道这孩子脸酸,又矫情得很,因此见他惊愕,也没有点破,只等他自己看过来时,才不动声色地提点道:“三师叔请这边来,跟着光走。”

    走在荧光铺就的路上,程潜才有了自己正在变成另一种人、即将过另一种生活的感觉。

    程潜问道:“雪青哥,这些都是谁做的?”

    雪青纠正不过来程潜的称呼,干脆也就随他去了,听问,便答道:“是掌门。”

    程潜吃了一惊,有点难以相信。

    及至不久以前,他的掌门师父在程潜心目中,都还是只有点可爱的长脖子野鸡,不中看也不中用——那么莫非他竟不是个骗子?

    莫非他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本领?

    师父也可以像传说中那样所向披靡、呼风唤雨吗?

    程潜带着几分不可思议的憧憬想象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依然难以酝酿起对师父真正的敬畏。

    雪青带着程潜沿着发光的小路,来到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

    “不知堂”其实就是个小茅屋,没有什么仙器,也没有匾额,院门口挂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子,上面粗糙地刻着一个兽头,程潜看着那兽头有点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东西,兽头的旁还有一行小字,写着“一问三不知”。

    茅草屋让程潜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乡下的家里,这里朴素得过了头,近乎是一无所有。

    屋门口有个伶伶仃仃的小院,院中间摆着一个三条腿的小木桌,另一边本该有腿的地方瘸了一角,垫在一块石头上,木头桌面上布满裂缝,而木椿真人正襟危坐在小桌后面,正出神地盯着桌上的一个小托盘看。

    托盘是粗制滥造的粗陶器,手艺很潮,造型方不方,圆不圆,连底都没抹平,上面散落着几个生了锈的旧铜钱,两相交映,莫名地生出了一丝古旧的阴森来。

    程潜的脚步不由自主地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盯着铜钱的师父身上有种厚重的凛然。

    一边的雪青笑道:“掌门今日卦象中窥见了什么天命?”

    掌门闻言,肃穆地收起铜钱,双手拢回袖中,悠然道:“天道有命,今日膳食要多加一道小鸡炖蘑菇。”

    他说这话的时候胡子微翘,小眼珠左右转了几下,鼻尖微微耸动,流露出了货真价实的向往。

    程潜一见他神色就觉得眼熟,而后他蓦地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一瞬间福至心灵地想起来了——不知堂门口那木牌上的兽头是只黄鼠狼!

    乡村愚民不知道什么是圣贤,更读不懂佛经道经,求神拜佛都是乱来,“黄大仙”和“青大仙”等野路子“神仙”也混迹其中,在各地家喻户晓。

    “黄大仙”指的是黄鼠狼精,“青大仙”是说蛇精,也叫“护家蛇”,据说供奉这二位大仙,能看家护院,保一方平安。

    程潜小时候在村里见过供奉黄大仙的牌位,上面就有那么个兽头。

    他想到这里,再一看木椿其人,只见他腰长腿短,瘦骨嶙峋,外加一张小头鸡脸……怎么看怎么像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

    程潜怀着这样难以言喻的疑虑,上前一步,心情复杂地以凡胎肉眼之躯,对着疑似黄鼠狼的师父见礼。

    师父笑呵呵地一摆手,说道:“不必多礼,酸唧唧的,我们扶摇派不兴这一套。”

    程潜内心苦涩地想:“那兴什么?小鸡炖蘑菇?”

    正这当,韩渊也来了,韩渊老远便叫道:“师父!师兄!”

    他倒是身体力行了何为“不兴礼数”,一进门便大惊小怪道:“哎哟,师父,你怎么住的这么破啊!”

    叫唤完,那小叫花又自来熟似的在不知堂的院落中转了一圈,最后落脚在了程潜面前。

    这鼠目寸光的小叫花子已经被一袋松子糖完全收买了,认定了程潜对他好,也不阴阳怪气地叫师兄了,上前亲热地拉住程潜的袖子:“小潜,昨天怎么不找我玩去?”

    程潜见他就烦,立刻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从他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一板一眼地道:“四师弟。”

    雪青给他换上了大人的打扮,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的眉目,显得秀气又好看,像个玉人,一个人倘若真是玉做的,一点孤僻似乎也是可以原谅的。

    韩渊自己是个没爹没娘没教养的叫花子,看谁不顺眼就怎么都不顺眼,看谁好,就怎么都好——程潜现在对他来说,就是怎么看怎么好的那一路,因此他一点也不介意对方的冷淡,还在那乐滋滋地想道:“这种家养的孩子跟我们走南闯北的不一样,腼腆,以后我得多照顾他。”

    木椿真人眼睛虽小,从中射出的目光却如炬,冷眼旁观了片刻,他出声打断了韩渊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犯贱:“小渊,过来。”

    韩渊屁颠屁颠地走到他那摇摇欲坠的小桌前:“师父,什么事?”

    木椿真人看了看他,正色道:“你虽是后入门,但年岁比你三师兄稍长,为师要先嘱咐你几句。”

    黄鼠狼一样的师父也是师父,他难得肃容,韩渊不由自主地挺了一下腰。

    木椿道:“你生性跳脱,失于轻浮,因此为师送你‘磐石’二字做戒,是提醒你,天道忌投机取巧,忌盈骄矜自盈,忌用心不专【注】,日后当常沉敛收心,不可一日懈怠,懂吗?”

    韩渊抬手抹了一把鼻涕,这番戒辞他半句也没听明白,稀里糊涂地“啊”了一声。

    好在木椿没有追究他的失礼,他说完就转向了程潜。

    程潜这才发现,师父其实并不是天生一副三角眼,只是眼皮有点内双,平时眼睛又总是半闭着,显得目光游移,形容猥琐,这一回他睁开了眼,一时间竟显出几分黑白分明的清澈来,目色微沉,对着程潜的神色近乎是严厉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天道天道忌投机取巧,忌盈骄矜自盈,忌用心不专”来自曾国藩家书中一篇提到地“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此处延展为我本人的牵强附会。

    ☆、第 6 章

    “程潜。”

    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叫韩渊就是“小渊”,叫程潜的时候,却总是要连名带姓,听不出是偏爱他,还是偏不爱他,当中总含着一分咬文嚼字的郑重。

    程潜有些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藏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

    “来。”木椿真人打量着他,随即,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严肃得过了头,他微微耷拉下眼皮,将自己重新收敛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黄鼠狼,声音也柔和了些许,“你过来。”

    说话间,木椿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程潜的头顶上,他的掌心微微有一点热度,随着袖口的草木香,后知后觉地传达给了程潜。

    但这没能起到什么安慰作用,程潜依然是慌张。

    他回忆着师父点评韩渊的那几句“轻浮跳脱”之类的话,心里惴惴地想道:“师父会说我什么?”

    仓促间,程潜将自己同样仓促的生平从头到尾地回顾了一遍,打算把自己的毛病先挑出来晒一晒,也好在师父开口前做个心理准备。

    程潜心里细细地数着:“他会说我心眼小?还是不够仁义?不够友爱?”

    可结果木椿真人并没有像评价韩渊那样,当面说出他的缺点和戒辞,他的掌门师父甚至微微踟蹰了一下,似乎在格外艰难地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

    直到程潜手脚冰凉地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木椿近乎一字一顿地慎重道:“你啊,你心里有数,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就送你‘自在’二字做戒吧。”

    这戒辞简单得有点省事了,空泛无边,让人一时间难解其意,程潜忍不住皱了皱眉,心里一堆准备都落了空,他胸中那一口气没有松下来,却反而被吊得更高。

    程潜先是脱口问道:“师父,什么是‘自在’?”

    问完,他又有点后悔,因为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像韩渊一样头大无脑。

    程潜努力定了定神,带了一点试探和不自信,逞着强,穿凿附会了一番,问道:“就是让我清心安神,努力修行的意思吗?”

    木椿顿了顿,没给出什么解释,最后只是语焉不详地点头道:“现在……就算是吧。”

    现在是,以后就不是了吗?

    而且什么叫做“就算是”?

    程潜听了这回答,更加摸不着头脑,他甚至敏感地从木椿真人的话里嗅出了一点前途未知的蛛丝马迹来,然而看得出师父不想多说,他也只好出于早熟的识趣,勉强咽下了心头的疑问,只是规规矩矩地躬身道:“是,多谢师父教诲。”

    木椿真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看起来是个不怎么壮的壮年男子,实际却已经老得成了精,当然看得出一些事来——这程潜进退礼数周全,对伺候他起居的道童都以兄相称,显然不是因为他觉得周围的人特别值得尊重,而是不肯在这些“外人”面前伤了自己繁文缛节式的“文雅”。

    有道是“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注】,这孩子纵然悟性再好、天资再佳,其天性也与大道相去甚远,且程潜心重,不怎么会讨人喜欢……不过他自矜得很,想必也不稀罕讨人喜欢。

    木椿真人将程潜放开,有点担心他将来会误入歧途。

    他把三条腿的破木头桌子掀翻过来,招呼韩渊和程潜一同凑过来。

    只见那木头桌子背面布满了被虫蛀的大小洞穴,星罗棋布,煞是热闹,那些虫子眼间隙,居然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木椿道:“这就是入门时为师首先要传给你们的,我扶摇派门规,你二人须得一字不差地记下来,从今日开始,每日默写一遍,写足七七四十九天为止。”

    面对这一条一条的门规,程潜终于露出了恰如其分的惊愕——他总觉得一派门规这么神圣的东西不应该刻在一张破木头桌子底下。

    ……还是三条腿的木桌。

    与他同样惊愕的,还有一边的韩渊。

    那小叫花伸长了脖子,大惊失色地说道:“哎哟,这都是什么啊?师父,它认识我,我可不认识它啊!”

    程潜:“……”

    一只可能是黄鼠狼变的师父,一句狗屁不通的戒辞,一套刻在烂木头桌子底下的门规,一位娘娘腔的师兄,以及一个不识字的叫花子师弟……他的修行生涯起点如此这般异乎寻常,以后还能修出什么好来么?

    程潜感到前途渺茫。

    不过晚上回去,程潜的心情就明媚了,因为他得知自己竟也有了一间书房,书房里不但有他梦寐以求的汗牛充栋,还有雪青给他准备的纸和笔。

    程潜还没有在纸上写过字——他生身父母的学识加起来,也不见得能从一写到十,家里自然也不会预备这些。这些年,他靠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连偷再揩地从老童生那看会了不少字,就装在脑子里,回去在自家门口的地面上用树枝画,真是做梦也想摸一摸文房四宝。

    程潜不知不觉地就上了瘾,因此他没听师父的话——师父只让他每天默写一遍门规,但等雪青进来叫他去吃饭的时候,程潜已经有瘾似的在写第五遍了,而且大有不停下来的意思。

    狼毫和树枝不一样,程潜第一次摸纸笔,写出来的字当然不堪入目,但看得出,他在刻意模仿木板上门规的字迹,他在不知堂看的那一眼,不单单将门规条分缕析地装进了脑子,还贪婪地将那一横一竖、一撇一捺的来龙去脉全部兜着走了。

    雪青发现他每写一遍,都会修正前一遍不像、不好的地方,模仿得全神贯注、旁若无人,一坐下就整大半个时辰没动地方,甚至全然没注意到自己进了他的书房。

    第一天程潜睡得好,这天却有点兴奋的失眠了,他一闭眼就能感觉到自己手腕发酸,脑子里来来回回都是门规上的字迹。

    门规肯定也是写匾额的那个人刻的,程潜喜欢他的字喜欢得辗转反侧,匾额倒还罢了,刻门规的那张破木头桌子看起来坚挺不了几年就要糟了,他推断门规刻上去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

    那是谁的字呢?难道是师父?

    直到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他还念念不忘地在胡乱琢磨,迷茫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引着他在扶摇山上乱转,转着转着就转到了白天去过的“不知堂”,程潜莫名其妙地想道:“我来师父这里干什么?”

    可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而后在院中见了一个人。

    那人身量颀长,应该是个男的,可是面目却模糊得很,脸仿佛藏在一片黑雾中,一双手骨节分明,白得发青,像个孤魂野鬼。

    程潜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却又有些担心师父,于是壮着胆子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在我师父的院子里?”

    那人一抬手,程潜就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他双脚离地的吸了过去,转眼已经到了那男人跟前。

    对方抬起一只手,居高临下地碰了碰程潜的脸。

    程潜一激灵,这个人的手真是凉,凉得被他碰一下,整个人就被冻透了。

    随即,那人抓住了程潜的肩膀,轻笑道:“小东西,胆子倒肥,回去!”

    程潜感觉自己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他骤然惊醒在自己的床上,而天还没破晓。

    做了这样的梦,他再也睡不着了,只好将自己收拾停当,跑到院子里浇花打发时间,弄得雪青直到将他送到传道堂,依然为自己竟起得比他还晚而汗颜。

    传道堂是个小亭子,亭中放着几张桌椅,周围是一片空地,程潜他们到的时候还早,不过已经有道童打扫了场地,煮上水,正准备烹茶了。

    程潜不声不响地找了个地方坐下,小道童立刻训练有素地给他上了一碗热茶。

    程潜虽然保持着面色的冷淡,坐在石凳上的屁股却始终只是小心翼翼地挨了个边——习惯成自然,没办法,他受得了罪,但不大享得了福,坐在一边喝茶看别人干活,他心里有股令人窘迫的不安。

    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程潜听见了脚步声,他一抬头,只见一个陌生少年从一边的小径上走来。

    那少年一身藏青色的袍子,怀中抱着一把一掌多宽的木剑,脚下飞快,走得目不斜视,跟在他身后的道童有些狼狈地连追再赶。

    雪青小声对程潜说道:“那是二师叔。”

    二师兄李筠,程潜在不知堂柴扉后见过写着这个名字的木牌,忙起身相迎:“二师兄。”

    李筠似乎没想到亭子里已经有人了,闻声脚步一顿,抬头扫了程潜一眼,他一双眼睛里黑眼珠仿佛要比普通人大一些,因而目光显得不怎么温和,看人的时候冷冷的。

    ……也许不是显得冷冷的,是本来就冷冷的。

    李筠飞快地看了程潜一眼,继而突兀又生硬地冲程潜露出了一个笑容,怎么看怎么像不怀好意:“我听说师父带回来两个小师弟,就是你么?”

    程潜本能地不喜欢李筠的目光,感觉阴森森的,不像什么好东西,因此只是简单地答道:“是我和四师弟韩渊。”

    李筠上前一步,感兴趣的凑近问道:“那你叫什么?”

    他的兴趣仿佛是老狼看见兔子时的那种兴趣,程潜险些想后退,不过忍住了,他笔直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回答:“程潜。”

    “哦,小潜。”李筠自来熟地点了点头,做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你好。”

    程潜眼前满是他白森森的牙。至此,他已经确定,整个扶摇派里,除了师父,没有第二个能让他稍微喜欢一点的人了。

    不过师父还指不定是不是人呢。

    又过了一会,韩渊和师父也来了,韩渊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程潜前边,自说自话地埋怨了一番程潜不去找他玩,同时利用言语缝隙,他还见缝插针地将桌上的每样茶点都拿起来尝了一口。

    韩渊时而要冲师父谄媚地眉开眼笑,时而又要转头跟程潜挤眉弄眼,忙而不乱,一字不差地诠释了何为“丑人多作怪”。

    而大师兄严争鸣,却迟到了足足两刻,方才打着哈欠过来。

    他是万万不肯走路来的,要两个道童前后抬着个代步的藤椅,将他一路从温柔乡抬过来。

    一个美貌少女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打着扇子,另有一个道童在一边打着伞。

    那严争鸣一个人领着这哼哈二将,白衣飘飘,衣摆如云。

    这位少爷仿佛不是来听晨课,而是来兴风作浪的。

    进了传道堂,大师兄先是不可一世地斜了李筠一眼,将厌恶明晃晃地挂在了眉梢,继而又看了韩渊及他那一桌并非完璧的糕点一眼,这一眼看得大师兄“刷啦”一声打开了手中折扇,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以防清白的视线遭到玷污。

    最后,他无可选择,只好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走到了程潜身边,身边的道童训练有素地上前一步,将石凳来回擦了四遍,垫上垫子,沏好茶,再将热茶放在一边刻着符咒的茶托上,那茶托眨眼间将冒着热气的茶水冷却下来,冷到茶杯外面微微凝了一层水汽,严争鸣才半死不活地拿起来喝了。

    以上种种步骤一个不差地进行完,那严少爷的尊臀方才落座。

    李筠见怪不怪地当他不存在,韩渊目瞪口呆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个什么玩意”。

    而程潜近距离地围观了全程,饶是他惯常刻薄,此时也感到无话可说。

    扶摇派鸡飞狗跳的早课,就这样在木椿真人四个弟子的彼此看不顺眼中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老子《德经》

    ☆、第 7 章

    不知师父他老人家是不是已经算出了此情此景,他那坑坑洼洼的破盘子和生锈的几个大子没准有用,反正他看起来对此早有准备。

    眼皮一耷拉,木椿真人走上台去,无视四个熊徒弟在下面暗潮汹涌,他半死不活地开了腔:“今日晨课,众弟子来与我齐诵《清静经》。”

    《清静经》不是《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而是一篇莫名其妙的车轱辘话,弄不好是师父自编的,内容极其不知所云。

    大约是为了表现清静,那木椿真人念此篇的时候,每一个字都要生生拖成两个字长,拖得太长,他难免有些气力不继,因此句句尾音都颤得一波三折,像个疯疯癫癫的瘪嘴老旦。

    程潜听了一会,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响得他提心吊胆——担心师父把自己憋死。

    师父气如游丝地念完了第一遍,慢条斯理地捧起面前的茶杯润了润喉,程潜连忙将自己一身鸡皮疙瘩拍落,等着听他飞天遁地的高论,结果绝望地听见师父用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拖拖拉拉地说道:“好,再念一次。”

    程潜:“……”

    程潜的肩膀被人不客气地拍了拍,他那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大师兄主动和他说了话。

    大师兄道:“哎,小孩,你往那边去一点,给我腾个地方。”

    大师兄是镇派之宝,他要地方,程潜不敢不腾。

    只见严少爷一掀眼皮,身边的道童立刻屁颠屁颠地搬来了一个竹编的美人靠,他毫不客气地往上一躺,当着师父的面,堂而皇之地闭上眼,在如雷贯耳的“清静”中打盹去了。

    程潜观察了一会,发现他的妖怪大师兄竟然也有优点——例如睡觉不打呼噜。

    其他人对此大概早已经习以为常,大师兄明目张胆地打瞌睡,二师兄则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完美地跟他新鲜出炉的叫花小师弟勾搭上了,同时他也没有放弃程潜,向四面八方无差别扫射他的挤眉弄眼。

    在场四人,唯有程潜对师父还算宽容,他的宽容与刻薄泾渭分明,却都是从一而终并且一丝不苟的,在这种鸡飞狗跳的环境里,程潜为了让师父不至于唱独角戏,不动如山地坐在了原地,从头到尾跟着师父念完了第一天的“例行早课”。

    李筠见程潜不爱搭理他,眼珠一转,便起了主意,只见他做贼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小瓷瓶,在韩渊眼皮底下晃晃,小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韩渊接过来打开,顿时被那一股恶臭熏得头重脚轻,连他身后的程潜都不幸被波及。

    李筠得意洋洋地道:“这是我做的金蛤神水。”

    程潜在跟着师父诵经的间隙中,一心二用地嗤之以鼻:“这难道不是金蛤的洗脚水?”

    韩渊捂着鼻子将这“神洗脚水”还回去,忍着恶臭问道:“干什么用的?”

    李筠笑嘻嘻地将他桌面上的宣纸团成了一团,然后往上滴了几滴神水,只见那水飞快地渗入宣纸中,纸团眨眼间变成了一只货真价实的癞蛤蟆。

    满世界飞禽走兽不玩,玩癞蛤蟆,这都是什么志趣?

    程潜骤然间有点明白大师兄为什么用看一坨屎的眼神看二师兄了。

    李筠一抬眼对上程潜的目光,立刻坏笑着用笔杆戳了一下桌上的蛤蟆,指着程潜道:“找他去。”

    蛤蟆闻言“呱”一声,向着程潜奔将而去,半途中被一只枯瘦的手夹住——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达到了近前,那蛤蟆在他手中重新化成了一团纸。

    “旁门左道,”木椿真人念经似的叹道,“小筠啊,你可真成器。”

    李筠吐了吐舌头。

    师父道:“既然如此,你来领着师弟们读经吧。”

    李筠只好捏着太监大殿前唱喏的嗓子,花了接近一个时辰,将那一小段清静经颠来倒去地念了十多遍,师父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叫了停,让这段漫长的折磨告了一段落。

    韩渊哆哆嗦嗦地对程潜小声道:“他再念下去,我就要尿出来了。”

    程潜正襟危坐,装作不认识他。

    在前面闭目养神了一个多时辰的师父神采奕奕,说道:“一静还应有一动,徒儿们与我出亭来——哦,程潜,叫叫你大师兄。”

    遭受了无妄之灾的程潜闻言一愣,偏头看了看那白衣少年,硬着头皮伸出一根手指,摸火似的在他肩头戳了戳,同时有点心惊胆战地想道:“这可是师父让我叫你的,起来别对我作妖。”

    已经颠来倒去地睡了两觉的大师兄大概是睡饱了,并没有作妖,他睁开眼,目光空茫茫地盯着程潜看了好一会,才深吸一口气爬起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知道了,你们先去。”

    没睡醒的严少爷看起来脾气竟然好了许多,那一双桃花眼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看着程潜的目光也柔和了不少。

    而后,严争鸣神色柔和地问道:“对了,你叫什么来着?”

    “……程潜。”

    “哦。”严争鸣漠然地点了点头,比起他看李筠时候那种毫不掩饰的嫌弃,比起他在韩渊面前用扇子遮脸的举止,他对待程潜简直已经说得上是十分客气了。

    “哦”完,严争鸣不再关心程潜,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等侍女小玉儿给他梳头发。

    程潜满脑子人与妖的时候,曾有那么一会,怀疑他这骚包大师兄可能是个尾巴上姹紫嫣红的雉鸡精,但见了此情此景,他便将这猜测打消了——哪怕是真雉鸡,一天一天这么梳,想必也给梳成秃尾光屁股两脚怪了。

    而大师兄脑袋上的毛还结结实实地长着,尚未变成鸡毛掸子,说明他可能是某种更加匪夷所思的动物。

    院子里,一个道童走了过来,双手奉上一把木剑给师父。

    顿时,程潜和韩渊的精神都是一震,他们都是听着仙人凭风御剑的故事长大的,纵然程潜惨遭圣贤书的荼毒,到底也是个小男孩,他虽然不承认,但内心深处对那些传说中呼云唤雨的力量也还是很向往的。

    木剑简洁古朴,几乎是凝着某种不动声色的厚重,在小男孩们心中,神神叨叨的炼丹、玄而又玄的经文、对着星星掐指头算出前世今生、甚至是刻出货真价实符咒的种种神通……哪一个也没有“御剑”两个字吸引力大。

    渡劫飞升算个什么?

    与一剑霜寒十四州相比,大概连传说中的腾云驾雾都要往后排。

    只见木椿真人挥动着自己那一身形销骨立的细胳膊细腿,慢吞吞地行至小院中间,像一根挂了衣服的木棍。

    韩渊饱含期待地问出了程潜想问但是不好意思开口的问题:“师父是要教我们练剑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拿剑?”

    木椿:“不急,有木头剑。”

    说完,他在徒弟们的众目睽睽之下,扑腾起两根胳膊,架起了一个软绵绵的起手式,一招一式地演练起来,一边演练,还一边念叨道:“扶摇——木剑法——强身——又健体——通气——还活血——活到——赛神仙——”

    程潜:“……”

    他刚刚萌芽的呼风唤雨之梦,就这样破碎在了“咚锵——咚咚锵”的“刀光剑影”中。

    师父那“精妙绝伦”的剑法很快吸引了一只麻雀落在旁边的木桩上,驻足观看。

    这实在是世界上最安静的一套剑法,只见那木剑过处,恍如无物,连一丝风都掀不起来,温和至极,有剑尖慢吞吞地走一圈的工夫,任是蜗牛也能爬到树顶了。

    配上师父“强身健体赛神仙”的销魂解说,效果令人十分叹服。

    只见师父抬脚一跨步,回手弯腰将木剑横斜划出,颤颤巍巍地接近着木桩上的麻雀。

    小麻雀鸟胆包天,一动不动地睁着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望着袭来的木剑。

    木椿大言不惭地警告道:“小畜生还不让开,留心本门木剑伤你性命!”

    而这样长的一句话说完,他手中木剑方才递到麻雀脚下,小雀听闻这狰狞的警告,不慌不忙地抬起了一条腿,往旁边迈了一步,完整地迈过了扶摇派的“利剑”,淡定自若地目送着那温柔的剑影飘然远去。

    韩渊已经乐不可支了,程潜也十分难以理解,他在村口看过的卖艺的武把式都没有这把木剑荒谬,但他并没有贸然发笑,因为他发现师兄们也都没有笑——如果说大师兄是正在整理头发,不便前仰后合,那么热爱癞蛤蟆的二师兄就有些参考价值了。

    方才还屁股上长钉子似的坐不住的李筠此时非但没有笑,一张总仿佛不怀好意的脸上居然还显出几分专注来,不错眼珠地看着师父跳大神一般的动作。

    师父完完整整地演练了扶摇木剑的第一式,最后停在一个金鸡独立,双臂平展的动作上,他手执木剑,伸着又细又长的脖子,做出登高远眺般的模样,摇摇欲坠地说道:“此乃我扶摇木剑第一式,鹏程万里!”

    可惜他看起来不怎么像大鹏展翅,反而有点像公鸡打鸣。

    韩渊捂着嘴,脸都憋红了。

    师父这回没有姑息,抬手用木剑在他头顶上拍了一下——这动作倒是比方才利索了不少。

    木椿真人怒道:“我和你说过什么?沉敛收心!浮躁!笑什么?不像话!晚上把《清静经》抄写五遍,明日拿来我看。”

    韩渊由于尚不认字,连抄写门规的步骤都被拖后了,闻言立刻涎着脸祭出了他的免死金牌,耍赖道:“师父,我还不认字呢。”

    木椿道:“拓下来,照着画——李筠!”

    二师兄上前一步。

    师父道:“你领着师弟们练起手式和第一式,回来我指点你第二式。”

    程潜心道:“听说他入门一年多了,才学到第二式,难不成就练了一整年的公鸡打鸣?”

    还不待他惊诧感慨完,李筠已经依言站定,手持木剑,利利索索地一个起手式,竟真带出几分少年人踌躇满志,这种精气神和半死不活的中老年师父相比,当然不可同日而语。那少年名如翠竹,身也如翠竹,板起一张没什么正经的脸,他手中木剑声如劈风,剑风到处,有股所向披靡的锋锐。

    那是少年锐气,锐不可当。

    方才淡定的小雀受不住这个惊,当即扑腾着翅膀冲天而起。

    可还不等程潜和韩渊回过神来,就见二师兄板着脸,气沉丹田,一字一顿地吼道:“扶摇木剑法!强身又健体!通气还活血!活到赛神仙!”

    ……少年剑客眨眼间成了个卖大力丸的。

    偏偏李筠丝毫也不以为耻,嚎完这段词,他还好整以暇地回头对他两个目瞪口呆的师弟做了个鬼脸。

    ☆、第 8 章

    严争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丝绢擦着他的木剑,在旁边观赏了一会师弟们练剑。

    师弟们的剑纯粹是笑话,除了李筠还多少有点人样子,另外两个小东西基本就是两只举着棍子的大猴子,在那里拿着木剑玩杂耍,师父还在那纠正他们俩拿剑的手势。

    师父一会对这个道:“木剑虽然留情,真的刀剑是不长眼的,与刀兵处,要慎之又慎——程潜你的手指不要抵在刃上,十指连心自己感觉不到吗?”

    一会对那个道:“东海有重剑三百斤,方才双手持拿,小渊啊,我看你不是在练剑,是在打铁。”

    时而又要扎着两条胳膊,东跑西颠地救一把李筠那搅屎棍子点的火:“不要闹,不要闹,哎呀,小心戳了眼!”

    ……说“不堪入目”都简直是抬举这几个小崽了。

    严少爷的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程潜身上,多看了那小孩几眼。

    他对自己是个纨绔的事实心知肚明,但认为自己纨绔得一不伤天二不害理,也没碍着谁,于是心安理得,从不悔改,并与时俱进地随心情变本加厉。

    同时,严少爷也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肤浅的——他对自己十分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是“学识”还是“人品”,基本都是一点没有,既然他自己都没有这两样,也不便太过苛求别人有,因此严争鸣对一个人的好恶取向,自然也就只剩下了“看脸”一条。

    按照这条标准,诸如韩渊之流,在他眼里就属于十恶不赦的。

    “看人看脸”是严争鸣铁打的为人处世原则,对此,他只肯为了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师父,一个是李筠。

    纵然师父模样长得恶贯满盈,但严少爷跟着他修行八年,几乎是被他惯着长大的,感情上很亲近,所以愿意网开一面地原谅这一点。

    而李筠……哪怕李筠长得人模狗样,严争鸣还是决定和他不共戴天,那货实在太不是东西了。

    至于程潜,严争鸣看他实际是很顺眼的,不然也不会甫一见面就铁树开花似的给他糖吃——可惜他的三师弟没领情。

    当然,这一点顺眼也非常有限,毕竟程潜还小,将来是美是残也未可知,还不足以让严少爷提起兴趣盯着个小破孩子挥舞木头棍。

    师父饲养的一院子师弟们正在喧哗奔跑,严争鸣无所事事地拎着自己那把木头剑,堂而皇之地站在一边走了神,琢磨起自己的裹足不前的进度来。

    严争鸣跟着师父练剑已经快八年,扶摇木剑才勉强练到了第三式。

    虽然起手式被师父一比划,生生地给比划成了一出中老年人五禽戏,但剑法本身却并不可笑。

    严争鸣不是无知的小叫花韩渊,拜入扶摇派前,家里就给他请过最好的剑术师父,哪怕他学艺不精,眼却还没瞎。

    扶摇木剑一共五式,分别是“鹏程万里”、“上下求索”、“事与愿违”、“盛极而衰”、和“返璞归真”,每一式有二十五招,数不清的变换,随着这几年年龄的增长,严争鸣有时候几乎有种这套剑法中包罗了天地万象的错觉,在每一点上停下来细想,都能衍生出后续无数种可能。

    可这些他的师父从来不讲,木椿只会颤颤巍巍地比划比划基本招,其余一切自行领悟。

    几次三番,严争鸣都想要问问他为什么不肯将那些精妙的剑招拆开细讲,但无一例外地都被那老黄鼠狼装疯卖傻地混过去。

    严争鸣自己思索了一会,站起来,试着走了一遍第三式“事与愿违”。

    说起来不大光彩,饶是他既不追求文成,也不追求武就,为人懒散,但在这一式上足足卡了两年,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这一式“事与愿违”名字不知谁起的,实在是恰如其分,纠正无数次,他就是不知自己被卡在了哪里,那股别别扭扭的感觉在一招一式中挥之不去。

    严争鸣练了一半就停下来,盯着自己的木剑直皱眉。

    在一边严阵以待的道童与侍女连忙一哄而上,打扇的打扇,擦汗的擦汗。

    可惜这回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少爷练剑练出了瓶颈,本就心浮气躁,被这群蠢货一搅合,更加抓不住心里那一点若隐若现的灵感。

    他蓦地一挥手,恶声恶气地喝道:“都走开,别在这碍事!以后我练剑的时候你们不准过来!”

    侍女小玉儿忙怯生生地问道:“少爷,这是新规矩吗?”

    这话是从何而来呢?只因那严少爷闲得没事,无事生非地立了好多“规矩”——诸如衣服与鞋须得同色,什么时候要上来给他梳头,书房桌案一天要擦几次,清早起来喝一杯合口的凉茶之前不开口……等等,不一而足,全是他一个人自创。

    换个脑子不好的恐怕都记不住,皇帝老儿可能都没有他这许多的毛病。

    严少爷脸色还没缓过来,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一条新规矩就新鲜出炉:“以后我练剑的时候,不叫你们,不准随意围过来,现眼。”

    不幸听见这句话的程潜吃了一惊,没料到大师兄竟然还知道什么叫“现眼”。

    领着程潜的木椿真人在旁边干咳一声,叫道:“徒儿。”

    严争鸣一回头,目光就落到了程潜身上,那小孩也不正眼看他,活脱脱一副小家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羞怯”地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羞怯”地冷嘲热讽着门派中诸多怪现状。

    木椿指着程潜道:“你二师弟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一会你指点一下三师弟。”

    李筠何止是照顾不过来,他都已经快带着韩渊上房揭瓦了。

    严争鸣自己的剑招还没练明白,毫无指点别人的心情,闻言没遮没掩地皱了个眉,恃宠而骄地冲着师父喷发了他一肚子不耐烦的怨气。

    殊不知比他更充满怨气的人是程潜,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不肯亲自指点自己。大师兄能干点什么?

    教他怎样照镜子能显得鼻梁高吗?

    不过严争鸣到底没当着师弟驳师父的面子,他压下了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异议,耐着性子问道:“师父,我‘事与愿违’这一式好像总有哪不对。”

    木椿真人和颜悦色地问道:“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通体不顺畅,练这一式,严争鸣觉得身上仿佛江河逆行一样,吃力得要命。

    但他心里虽然明白,嘴上却一时形容不出自己那玄而又玄的感觉,舌下千言万语涌动,不知从何说起,最后,严争鸣仿佛被什么附身了一样脱口道:“好像是……不大好看。”

    冷眼旁观的程潜再次确认了,这大师兄就是个穿金戴银的大草包。

    师父笑容可掬地打了太极,道:“欲速则不达,这一式你可以再等一等。”

    木椿真人永远是这德行,这狗屁师父,不管徒弟问些什么问题,他都从不正面回答,必要高玄枯涩地扯上个大淡。

    严争鸣对此虽然早已习惯,却仍是忍不住半带撒娇的追问道:“等到什么时候?”

    木椿真人温声道:“等你再长高几寸吧。”

    严争鸣:“……”

    懒散如他,一个月也总有那么几天想要欺师灭祖。

    说完,木椿就堂而皇之地将程潜丢给了本门“镇派之宝”,悠然回到亭中喝茶去了。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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