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爻 作者:priest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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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六爻
作者:priest
修真故事,讲一个没落门派如何在臭美猴,捣蛋精,刻薄鬼,二百五和小杂毛的手里重振的故事
cp为大师兄 年上~
事儿精攻x尖酸刻薄受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潜,严争鸣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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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评价:
程潜,程家三子中行二,父母的冷待造就了他凉薄的个性。本想当个本分度日的程二郎,却还是被见钱眼开的双亲半卖半送给云游的道人,自此主角被迫踏上坑爹的修真之路。虽说自古修真者得道飞升的难以数计,可是门派败落师傅靠不住,众弟子不外乎草包无能,大师兄还是极品事儿精,修仙之路可谓前途未卜。且看程潜如何韬光养晦,修得大成,带领众弟子重整旗鼓。
作者的文笔温润中蕴含力量,行文流畅娴熟,自成风格。设定以古代道家修真为背景,同时融入六爻,一种比较神秘的流派元素。主要讲述了淡漠隐忍的少年在机缘巧合之下走上修真道路的逆袭故事,通过对情节的准确把握,描写出主角鲜明的性格特质,以及随着机遇变化而渐渐浮现的感情脉络。
卷一 鹏程万里
☆、第 1 章
程潜虚岁十岁,个头长得磨蹭,跟不上年岁。
日近中天,他把柴禾从院门口抱进堂屋,一整捆柴有点抱不动,得来回跑上两趟,这才抹一把热汗,安心埋头烧火做饭。
这几天家里有客,他爹忙着陪客,洗菜做饭烧火劈柴等一干事宜就全落到了程潜头上,将他忙成了一只短腿的陀螺,随时随地能刮起一阵疲于奔命的风。
因为个头太矮,程潜虽然已经能够得着锅台,但大锅操作起来还是有些不便,他就从堂屋角落里找了一把小凳子踩着。
小凳四条腿长短不一、里出外进,程潜自六岁开始,就学会了踩着凳子做饭,在无数次险些栽进锅里变成人肉汤后,他学会了如何与这参差不齐的垫脚物和平共处,保持风雨飘摇的平衡。
这天,他正站在小凳上往大锅里加水的时候,大哥回来了。
程家大哥已经十五,是个大小伙子了,他带着一身汗味,默不做声地走进堂屋里,四下扫了一眼,而后一只手将幼弟从小凳上拎了下来,没轻没重地在他后背上推了一把,闷声闷气地道:“我来,你玩去吧。”
程潜当然不会真没心没肺地出去玩,他乖巧地叫了一声大哥,继而默默地蹲在一边,吭哧吭哧地拉起了风箱。
程大郎低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有些复杂。
程家有三个儿子,程潜行二,及至头天晚上,那位客人到来之前,程潜都还叫做“程二郎”。
大郎知道,如今“二郎”俩字恐怕是叫到了头,这简便的小名连同他二弟这个人,就要一同改头换面,远行他乡去了。
那位头天后晌来的客人是个道士,姓甚名谁不祥,大言不惭地自称“木椿真人”,不过仅就长相看,这真人恐怕未必有什么真本领,只见他留着一把稀疏的山羊胡,半睁半闭着一双三角眼,飘悠悠的长袍下露出一双伶仃的细脚,没看出如何仙风道骨,倒像是个招摇撞骗的算命先生。
真人本是游历途中路过此地,前来讨一碗水喝,没想到见了程二郎。
程二郎那时是刚从外面跑回来的——村口有个久试不第的老童生,收学生教读书,老童生的学问很是稀松,唯有束脩收得穷凶极恶,农家腊肉果蔬他一概看不上,只肯收真金白银孔方兄,并且数额没个准——每每挥霍完,便又朝学生伸手要。
以其为人,实在是不配传道授业讲圣贤书的,可是没有办法,乡下孩子读书不易,方圆几十里,再找不着第二个教得了书的先生了。
以程家的家境,肯定没有闲钱供儿子们去读什么书,但那些个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仿佛天然对程二郎有某种奇异的吸引力,他不能光明正大的去,只好时常去偷听。
老童生自觉每一颗唾沫星子都是呕心沥血的产出,不肯让人白听,时常是讲到一半,就要警惕地出来巡查一番。
程二郎也就只好化身为猴,在老童生家院门口的大槐树中躲躲藏藏,每次偷听都得听出一脑门“修身齐家平天下”的热汗来。
昨天晚上,程二郎顶着这样一头热汗,受父亲驱使,给客人端碗水,那古怪的客人却并没有接,他伸出了一只枯瘦如寒枝的手,没有摸骨,也没有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功法,只是轻轻地扳起了二郎的脸,与这极力模仿着“书生酸腐气”的稚子对视了一眼。
不知真人从这一眼里看出了什么端倪,反正看完后,他神神叨叨地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对着程家人开口道:“我看此子资质上佳,将来或能腾天潜渊,说不定有大造化,非池中之物也。”
真人说这话的时候,大郎也在场,大郎在外跟着掌柜的学徒,见了一些南来北往的人,自觉算是有点见识,还从未听说过一对眼就能看出资质好坏的事。
大郎刚想轻蔑地辩驳一下这江湖骗子,可未及开口,他发现自己的爹居然已经将这番鬼话听进去了,顿时一阵心惊胆战地明白过来什么。
程家本就不富裕,年前他娘又生了小弟,小弟生得艰难,致使他娘产后一直虚弱得下不了床,这样一来,家里少了一个能干活的壮劳力,还多了个得整天吃药的药罐子,本就不富裕,一时间更加捉襟见肘。
今年年景不好,几个月没下一滴雨,眼看着就是颗粒无收的一场大荒,兄弟三个……恐怕是要养不起了。
大郎知道父母是怎么想的,他自己学徒已有一年半,再过上一年半载,就能让家里见着回头钱,是程家未来的指望,而小弟尚在襁褓之中,做爹娘的自然万万割舍不下,也就只剩下一个中间的二郎,纯属多余,留着也没什么用,如果能打发给过路的道士领去修仙,倒也是个去处。
修成了,是老程家坟头长草撞了大运,修不成也没什么,让他跟了别人去,走江湖也好,招摇撞骗也好,有饱饭吃,能长大,就算是出路。
木椿真人和程家鼠目寸光的当家人一来一往,很快谈妥了这笔“买卖”,真人留下了一锭碎银,他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程二郎从此更名程潜,这天下午,他就要斩断尘缘,跟着师父启程上路。
大郎跟他这二弟差了几岁,平时在一块也没什么话好说,并不算十分亲密,但二弟从小懂事,不哭不闹,也从不惹是生非,衣裳捡大哥的剩,吃喝都让着更小弟与病娘,唯有干活一马当先,从无怨言。
大郎嘴上不说,心里是疼他这个弟弟的。
可有没办法,家穷,养活不起,还没到他程家大郎顶门立户的时候,大事小情,他说了一概不算。
再怎样,那也是亲骨肉,能说卖就卖么?
大郎越想越不是滋味,有心拿大铁勺将那老骗子的脑门拍出个坑来,可思前想后,到底没敢——话说回来,他要是真有这个魄力,也不必跟着人学徒跑堂了,打家劫舍岂不更能财源滚滚?
对爹娘的打算和大哥的郁结,程潜并不是完全的懵懂无知。
他算不上早慧,与那些什么七岁成诗,十三拜相的神童无法相提并论,只是普通程度的心眼多。
爹起早贪黑,大哥披星戴月,娘眼里放了大哥和小弟,就放不下他了,因此在程家,虽然没人打他骂他,也没人拿他当回事,这些程潜心知肚明,他也天生识趣,尽量不聒噪讨人嫌,有生以来干过的最出格的事,也不过就是爬老童生的大树,听一耳朵狗屁不通的圣贤书。
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把自己当成个小跑堂、小长工、小佣人——只是不当个儿子。
程潜不大知道做儿子是什么滋味。
小孩子本该多嘴多舌,上蹿下跳,但程潜既然不是儿子,自然就没有多嘴与调皮的特权,他心里有话,一概忍着不吐露,长此以往,话不能四散在外,只好锋芒向内,在他小小的胸口中戳出了好多坑坑洼洼的心眼子。
胸有雨打沙滩的程潜知道,爹娘这是把他卖了,他心里却有点诡异的平静,仿佛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
临行,程潜那病秧子娘破天荒地下了床,颤颤巍巍地将他叫到了一边,红着眼眶塞给他一个小包裹,里面放着几件换洗衣服并一打发面饼子,衣服不必说,依然是他大哥穿不了改的,饼是他爹头天后晌连夜做的。
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娘看着他,忍不住将手伸进袖口掏了掏,程潜见她哆哆嗦嗦地摸出了一吊铜钱,那坑坑洼洼、颜色晦暗的铜钱突然将程潜冷漠的心弦微微拨动了一下,他像只冻僵的小兽,在冰天雪地里耸动鼻尖,嗅到了一点娘的味道。
可那一吊钱也被他爹瞧见了,男人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他娘只好又含着眼泪将那吊钱揣了回去。
于是娘的味道如镜花水月,忽悠一下,没有容程潜闻个真切,就再次烟消云散了。
“二郎来,”他那没滋没味的娘拉了程潜的手,将他领到了里屋,走了没有两步路,就呼哧带喘了起来。
她疲惫地找了一条宽板凳坐下,指着屋顶上吊着的小油灯,有气无力地问道:“二郎,你知道那是什么?”
程潜漠然地抬头看了一眼:“仙人长明灯。”
这貌不惊人的小灯,是他们老程家的传家之宝,相传是程潜太奶奶的嫁妆,巴掌大的一盏,没有灯芯,也不用灯油,古朴的乌木底座上刻着几行符咒,它就能自行发光,长长久久地照亮那一尺见方的地方。
不过程潜老也想不通,这破玩意挂在这,除了夏天招虫子之外还有什么用途?
不过既然是仙器,也不必有什么实际用途,只要在街坊邻里时而串门做客的时候,能拿出来显摆一二,对于乡野村夫而言,它就是个可以世代相传的宝贝疙瘩了。
所谓“仙器”,就是“仙人”刻了符咒的东西,凡夫俗子仿也仿不来——仙器品类众多,用途更是五花八门,有不用添油的灯,不怕火烧的纸,冬暖夏凉的床等等,不一而足。
以前村口来过一个跑江湖的说书先生,说繁华的大城里有用“仙人砖”垒起来的宅子,映着日头如镀琉璃顶,金碧辉煌得仿如皇宫,富贵人家用的饭碗外有一层高阶仙人撰写的符咒,可以避百毒,祛百病,打碎的碗一个瓷片就要四两黄金,却依然叫人追捧不已。
“仙人”,也就是“修真之人”,又称“道人”或者“真人”——前者通常是自称,听着能显得稍微谦虚一点。
据说他们以引气入体、沟通天地为入门,修为再深,还可以辟谷不食,上天入地,乃至于长生不老、渡劫成仙……种种传说流传甚广,但真仙人长着几个鼻子几只眼,谁也没见过,只是听着神乎其神。
仙人们萍踪不定,好仙器便是更加千金难得,达官贵人们趋之若鹜。
程家娘子弯下身子,殷殷地看着程潜,近乎讨好地温声问道:“等二郎学成归来,也给娘做一盏长明灯好不好?”
程潜没有回答,只是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心里凉薄地想道:“想得美,你今天把我送出门,以后我不管学成学不成,是死是活,是猪是狗,我都绝不会再回来看你一眼。”
程家娘子倏地一怔,她发现这孩子不像父母,倒有点她娘家大哥的影子。
她大哥是她家祖坟上冒出来的那一小段青烟,从小不像农家子,长了个眉目如画的模样,父母倾家荡产供他读书,他也争气,十一岁上就考上了秀才,人都说她家落了个文曲星。
不过文曲星大概是不愿在人间久留,还没来得及考上举人,就病得一命呜呼。
大哥死的时候,程家娘子还小,有些印象已经模糊了,现在忽然回忆起来,那个人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管心里是欢天喜地还是怒火蓬勃,他都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眼,矜持得不动声色,又让人心生畏惧,怎么都亲近不起来。
程家娘子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拉着程潜的手,同时,程潜也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
他就这样,温顺而不置一词地,将母子两人的生离死别掐了个戛然而止。
程潜自认为他的所作所为并非出于怨恨,怨恨没有道理——他的爹娘于他有生身之恩与养育之恩,就算他们的恩情半途而废,养育了一半不要他了,那么充其量也就是功过相抵。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对自己说,爹娘眼里没他,这没什么,把他卖给一个三角眼的道士,这也没什么。
☆、第 2 章
程潜跟着木椿真人走了。
木椿真人形如枯槁,瘦得三根筋顶着一个脑袋,脑袋上扣着个摇摇欲坠的帽子,一只手领着程潜,就像个走江湖卖艺的草台班主领着他新拐来的小跟班。
程潜还是个儿童的形貌,内里却已经有了一颗少年的心。
他走得很沉默,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自己的娘身后背着个破背篓,背篓里是他熟睡的小弟,背篓外他娘哭哭啼啼、面目模糊的脸,而他的爹低头默立在一边,不知是叹气还是愧疚,就是不肯抬头多看他一眼,站成了一个灰不溜秋的影子。
程潜不怎么留恋地收回目光,渺茫的前路像是无边的黑夜,而他握着师父那只枯瘦的手,就仿佛握着一盏程家传家宝那样的灯——纵然大言不惭地有个“仙人”前缀,它也依然只能照出脚下几寸的光晕,中看不中用。
出行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叫做“游历”,另一种叫做“流窜”。
程潜跟着他的师父,风餐露宿不说,还要被那老货灌一耳朵胡说八道的歪理邪说,实在是连“流窜”一说也配不上。
说起修仙求道,程潜也有所耳闻。
世间异想天开、想要叩问仙门的人,一度多如过江之鲫。
先帝时,坊间大小门派就像雨后河坑里的蛤蟆,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只要家里子孙繁盛不缺小崽子的,全都一窝蜂地托关系,送去个什么门派求仙问道,学一些“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把式,除此以外,也没见谁真求出个什么名堂来。
当时炼丹的人比做饭的人多,诵经的人比种田的人多,乃至于好些年一度没人正经读书习武,让不事生产的江湖骗子们四处乱窜。
据说求仙问道最风靡的时候,一县之域不过十里八村,从东头排到西头,修仙门派林立却可多达二十来个,从小商小贩那买一本半新不旧的狗屁心法,就敢打着修仙的旗号敛财招人。
这些人要是真的都能飞升上天,也不知道南天门装不装得下这许多阿猫阿狗。
连打家劫舍的山匪都要跟着起哄架秧子,将原本那些“黑虎寨”“饿狼帮”改名叫什么“清风观”、“玄心馆”,再弄来一些“油锅取物”“张嘴喷火”之类的戏法,劫道之前先叽喳乱叫地表演一番,将过路人唬得纷纷慷慨解囊。
先帝爷行伍出身,是个暴脾气的粗人,感觉百姓们照这样乌烟瘴气地修下去,非得国将不国不可,于是一道谕旨下来,要将这些个横行乡里的大小“神仙”统统抓起来,不管真神还是假仙,一律发配去充军。
这道本该惊天动地的谕旨没来得及出宫门,满朝重臣就都听到了风声,一干人等吓得魂飞魄散,连夜从被窝里滚将出来,跑到大殿前排好队——官小的在前,官大的压轴,预备挨个撞死在大殿前柱上,以求死谏,唯恐皇上得罪了仙人断送国祚。
皇上总不能让满朝文武真的肝脑涂地,再者那蟠龙柱也受不了。
先帝被逼无奈,只好又收回成命,隔日,他令钦天监分出了一个“天衍处”,着太史令直接监管,拐弯抹角地请了几位货真价实的真人坐镇,规定往后大小仙门,都得报经天衍处核实,核实真假后颁发铁卷,才能招收弟子,禁止民间私立门派。
当然,泱泱大国纵横九州,东西千里,南北不通,想要令行禁止,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一刀切的法令尚且有空子可钻,别说这种稀松二五眼的狗屁政令。
朝廷连劫道拐卖的都肃不清,哪管得了仙门招不招弟子?
真仙门根本不把皇上老儿放在眼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心虚的江湖骗子们多少收敛了一点,但收敛得有限——什么铁劵铜劵的,也不是造不了假。
不过先帝的苦心也不算完全白费,经过了几次三番的折腾、清查、整肃,虽然收效甚微,但将民间的修仙热情削弱了好多,加之邻里远近,没听说过谁真修出什么名堂来,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种地的种地,放羊的放羊,不怎么白日做梦了。
到了今上即位,民间修仙风气犹在苟延残喘,疯魔劲却已经过了,今上深知水至清则无鱼,对那些个以修仙为名的骗子,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这些前因后果,程潜听老童生讲过一次,因此在他眼里,牵着他的那根棒槌就是一根纯粹的棒槌……充其量是根管饭的棒槌,实在没什么值得特别敬重的。
棒槌一样的木椿摸着他那两撇颤颤巍巍的小胡子,兀自扯淡道:“我派名叫‘扶摇’,小东西,你知道什么叫扶摇吗?”
老童生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自然是不肯讲的,程潜受其开蒙,多少被影响了一点,因此满心不屑,偏还要勉强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木椿就抬手一指程潜面前,他这一指仿佛带了什么灵通,所到处,只见一阵疾风无来由地升起,打着旋,卷着地面枯草腾空直上,那枯草凹陷的叶片有一线凌厉的枯黄,被一道天降的闪电照亮,几乎晃花了程潜的眼。
这怪力乱神的灵通一指将小少年看得目瞪口呆。
木椿自己其实也没料到这一变故,当即一愣,不过见自己唬住了这面和心冷的小崽子,便又就坡下驴地缩回了手。
他将枯瘦的双手揣进袖中,悠然卖弄道:“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无形无束,可周旋于风,来时其渊兮也,去处其无边也,这便是‘扶摇’,你懂了么?”
程潜当然没听明白,他小小的胸中,对不明力量的敬畏和对这些旁门左道的不以为然彼此纠缠了起来,难舍难分,最后,他带着对师父不以为然的敬畏,将木椿与他家墙头上的破灯放在了同一位置上,懵懂地点了点头。
木椿志得意满地翘了翘胡子,正要借此再发挥一下,谁知老天爷不肯再给他面子,他的嘴没来得及再次张开,方才的牛皮已经漏了——只见雷鸣过后,一阵大风骤然气势汹汹地打脸而来,兜头将师徒二人面前的篝火灭成了一把死灰,紧接着便是狂风大作,闪电雷鸣一同吊起嗓子,从西边喊来了一番来者不善的天色。
木椿再顾不上装神弄鬼,大叫一声:“不好,有大雨。”
说完,他一跃而起,一手扛起行李,一手拎起程潜,迈开两条芦柴棒一般的腿,长脖野鸡似的倒起了小碎步,落荒而逃。
可惜雨来得太快,纵使是长脖野鸡,也没能免过变成落汤鸡的命运。
木椿将程潜揣在怀里,扒下自己转眼湿透了的外衫,聊胜于无地罩着怀里的小男孩,边撒丫子狂奔,边大呼小叫道:“哎哟,坏了,这雨大的,哎哟,这要往哪躲啊?”
程潜一生差遣过代步的走兽飞禽无数——但这恐怕是他坐过的最颠簸、废话最多的一匹了。
风雨雷电声与师父的聒噪声混成一团,他脑袋上罩着师父的袍子,两眼一抹黑,却嗅到了那袍袖上有一股说不清的木头香。
师父一条胳膊将他揽在胸前,腾出一只手,始终护着程潜的头顶,这老男人身上清晰分明的骨头硌得他生疼,然而怀抱与保护却又都是货真价实的。
不知为什么,尽管这长脖子鸡方才还大言不惭地忽悠了他一通,但程潜对他仿佛有种天然的亲近。
程潜披着木椿的外套,默默地从衣服的缝隙中窥视着雨幕中湿透的师父,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了孩子应有的待遇。他细细体味了片刻,心甘情愿地认了师父,并且下定决心——就算这位师父满嘴屁话,一肚子旁门左道,他也原谅了。
程潜乘坐着一匹瘦骨嶙峋的师父,最终湿漉漉地到了一个破败的道观。
先帝年间大规模的“清道”清理了很多野鸡门派,也留下了不少野鸡门派的道观,后来都成了无家可归的乞儿与错过宿头的旅客们落脚的地方。
程潜从木椿的外衫中挣出一个小脑袋来,一抬头就与道观供奉的大仙看了个对眼,当场叫那泥做的大仙给吓了一跳——只见那位头上包着两个髻,饼脸而无颈,满面横肉,左右两颊上各有一圈通红的脸蛋,下面展开一张血盆大口,笑出满口参差不齐的牙。
师父自然也看见了,忙抬起爪子遮在程潜的眼睛前,愤然指摘道:“桃红袄子翠绿袍,唉,这样淫邪的打扮竟还好意思在这里吃供奉,真是岂有此理!”
幼小的程潜由于见识有限,一边不明所以,一边有点震惊。
木椿义正言辞道:“修真之人清心寡欲,要时刻注意言行,打扮成这幅唱戏的模样,成何体统!”
他竟还知道什么叫体统……程潜有点刮目相看。
正这当,一股飘渺的肉香从破道观后面传来,打断了“清心寡欲”的师父的愤世嫉俗。
木椿的喉头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顿时说不下去了。他一脸古怪地领着程潜转到了那淫邪的塑像后面,看见那有一个比程潜大不了一两岁的小叫花子。
小叫花子不知用了什么器具,在道观后堂地面上刨了个洞出来,正在里面烧着一只肥硕的叫花鸡,他敲开泥壳,一阵香气溢得到处都是。
木椿又咽了一口口水。
一个人若是瘦削到了一定的地步,有些事是很不方便的,譬如馋了的时候,那一把能攥过来的小细脖颈子就不大容易遮掩本能反应。
木椿真人将程潜放在了地上,继而身体力行地为小徒弟表演了一番何为“修道之人要时刻注意言行”。
他先将脸上水迹抹净,揣好一个仙风道骨的高人笑,这才迈起忽忽悠悠、左摇右晃的莲花步,飘到小叫花身边,当着程潜的面,侃侃而谈了一席长篇大论的花言巧语,描绘了一座穿金戴银吃饱穿暖的海外仙门,将小叫花说得两眼发直。
木椿对着那脑袋大身子小的小叫花,热情地哄骗道:“我看你资质上佳,将来或能腾天潜渊,说不定有大造化——孩子,你姓甚名谁?”
程潜感觉这句话有点耳熟。
小叫花虽然颇有些浪迹天涯的狡黠,到底年纪还小,活生生地被师父忽悠出了两行清鼻涕,呆愣愣地答道:“小虎,不知道姓什么。”
“那便从为师,姓韩吧,”木椿捋着山羊胡,润物无声地确定了师徒名分,“为师且赐你个大名——单名一个渊字,好不好?”
程潜:“……”
韩渊,含冤……真是又吉利又喜庆。
师父想必是饿糊涂了,面对皮焦肉厚的叫花鸡,他多少有些口不择言。
☆、第 3 章
韩渊虽然比程潜年长一点,但是按照入门先后,反而成了他的四师弟。程潜这个“关门弟子”只当了几天,就成了人家师兄。
可见扶摇派的后门关得不严。
至于那只叫花鸡……自然有多半都孝敬进了师父的肚子。
鸡也堵不住木椿真人喋喋不休的嘴,不知他哪来那么大的说教癖好,边吃还边问:“鸡是哪来的?”
韩渊一条灵舌,有点绝活——他啃鸡骨头不用手,囫囵个地塞进嘴里,腮帮子鼓了几下,脆骨嘎嘣片刻,就能吐出一个干净完整的骨头。
只见他“呸”一声,粗鲁地喷出了嘴里的骨头,回师父的话道:“前面村里偷的。”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
叫花鸡自然是香喷喷的,程潜本在犹豫要不要跟着师父撕一条鸡腿吃,见了此情此景,听了来龙去脉,程潜毅然将手缩了回来,默默地在一边啃着硬成石头的烙饼。
这种格调的韩渊,能弄出什么有格调的鸡吗?
就从这方面来看,程潜尽管年纪还小,道心与原则却已经比他的棒槌师父坚定多了。
木椿真人显然并没有因此影响胃口,只是在大嚼的过程中腾出了半张嘴,摇头晃脑地说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也,我修真之人怎能偷鸡摸狗呢?唉,成何体统,下不为例!”
韩渊闷闷地应了一声,小叫花子什么都不懂,没敢反驳。
“偷鸡摸狗不行,但是坑蒙拐骗想必是可以的。”程潜在旁边尖刻地想道,继而他想起了自己方才在大雨中送给师父的那份不为人知的宽容,只好又颇有些沧桑地暗自叹了口气,“算了。”
这四师弟韩渊,长得小鼻子小眼,下巴还有点地包天,一双小眼睛时刻闪烁着奸懒油滑的光,看起来十分不讨人喜欢。
程潜一见韩渊就不怎么高兴,模样寒碜就算了,韩渊还占着个“师弟”的名号,一切和“兄”“弟”有关的字眼,程潜都难以产生好感。但他只是自己默默地不喜欢,表面上依然是一派装得不大圆滑的友好温和。
在程家,新裁的衣裳是大哥的,加了糖的奶糊是小弟的,好事反正从来轮不到程潜头上,倒是常常被指派去干活。程潜生性不宽厚,自然心生怨愤,但老童生那套常挂嘴边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他也是听进去了的,因此又时常觉得自己的怨愤毫无道理。
这么一个小男孩,涵养功夫没来得及养成,程潜做不到真的毫无怨言,只好装作毫无怨言——如今到了门派里,他也依然是这番做派。
既然师父出尔反尔,把关上的门又打开了,程潜也就像只好模像样地当起了师兄。
一路上有跑腿的事,他做师兄的来,有点什么吃喝,让完师父再让师弟,做到这从来不容易,因此程潜得时时检验自己,以防失了他温良恭俭让的体面。
程潜时常这样苛求自己——他的父亲一辈子穷困潦倒,粗鄙暴躁,对他也不好,程潜听了老童生的话,不敢明着恨他爹,只好暗着可怜他。小少年午夜梦回的时候经常想,自己宁可死,也不想变成他爹那样的人物。
因此这份温良的体面,是他在迷茫与夹缝中费尽心机才给自己撑起来的,无论如何也不容有失。
不过程潜很快发现,虽然自己做得不错,但这个师弟实在不配什么照顾——他不光面目可憎,脾气秉性也十分烦人。
首先,韩渊这个人废话很多,没捡到这个小叫花之前,全程是师父在负责聒噪,捡到这个小叫花以后,连木椿真人都显得文静多了。
小叫花子仿佛是受了师父关于“偷鸡摸狗”的言论启发,随口就编出一个自己如何打败一丈来长的大黄鼠狼,偷得肥鸡的故事。
他编得手舞足蹈,有鼻子有眼,起承转合跌宕起伏,无不凸显他个人之英明神武。
程潜试图有道理地质疑,问道:“怎么会有一丈来长的黄鼠狼?”
韩渊受到了挑衅,立刻挺胸抬头地辩解道:“当然是成精了呗,师父,黄鼠狼能成精吗?”
师父听了黄鼠狼精的故事,不知被哪个字眼触动,面色似乎有些古怪,好像是牙疼,又有点像闹肚子,良久,他才飘飘悠悠、心不在焉地答道:“万物有灵,大概都能成精。”
韩渊仿佛得到了莫大地肯定,得色难掩地冲程潜微微一抬下巴,阴阳怪气道:“师兄,这就是你少见多怪啦,人能修成仙人,动物自然也能修成妖精。”
程潜没答话,暗自冷笑一声。
倘若一只黄鼠狼真有一丈来长,它四条腿想必是不够用的,那漫长的身体肯定须得肚皮蹭地才能移动。
难道一个妖修辛苦修了半天,就为了磨出一个结实没毛的铁肚皮?
妖修图什么,程潜理解不了,但他理解了韩渊图什么。
这小叫花就像个臭水沟里长出来的水蛭,一旦闻到血腥味,就玩命地吸附抢夺,骨子里就带着凶狠——韩渊这是在跟他争师父的宠。
小叫花抓紧一切机会,向师父展示他的勇猛不凡,同时见缝插针地抹黑他“柔弱可欺”的师兄,程潜见他上蹿下跳,好不可笑,便学着那老童生,在心里给他的四师弟来了个半酸不辣的盖棺定论:“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注】——小畜生,什么东西!”
就在程潜听了韩渊“勇斗黄鼠狼精”的事迹后,第二天,他亲眼见识了他的小畜生师弟是怎样“英勇不凡”的。
那天师父靠在树底下午睡,程潜在一边翻看师父背篓里的一本旧典籍,旧典籍用词佶屈聱牙,程潜又才疏学浅,与大部分经文都是“相见不相识”,但他乐在其中,并不觉得枯燥——不管师父的经书里写了些什么,这都毕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摸到书。
木椿真人捡来的两个小弟子,一个静如木桩,一个动如马猴,木桩程潜一动不动,马猴韩渊一时片刻也停不下来。
这会,韩马猴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程潜正乐得耳根清净,谁知他清净了没有多长时间,就见韩渊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来了。
“师父……”韩渊嘤嘤嗡嗡地撒娇。
师父的回答是打了个娇弱婉转的鼾。
韩渊于是继续嚎丧,一边嚎,一边拿眼瞥旁边的程潜。
程潜怀疑师父实际已经醒了,只是装睡,打算看他们师兄弟如何相处,眼下师弟哭成这幅熊样,他做师兄的不便熟视无睹,便只好放下旧经书,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
韩渊:“前面有条河,我本想给师父师兄抓鱼吃,但河边有一条大狗,它追我。”
程潜暗叹了一口气,他当然也怕恶狗,可那韩渊眼珠乱转,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师弟孝顺师父师兄捉鱼,被畜生欺负,要找师兄出面,师兄岂有缩头的道理?
他只好从地上捡了一块大石头,放在手里掂了掂,站起来跟着韩渊往河边走去,继续和颜悦色地道:“行,那我跟你去瞧瞧。”
程潜做好了准备,万一真碰上恶犬,他就将手里这石头往师弟后脑勺上一砸,务必要将那小畜生砸成个破皮露瓤的大菜瓜,再交由狗兄处置。
可惜等两人到了河边一看,狗已经走了,只在地上留下了几排小脚印。
程潜低头对着那两行脚印研究了一番,估摸出那“恶犬”的体型大约不足一尺,可能是个稚拙的小野狗。
韩渊这小畜生,简直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没够,阉然媚世,没皮没脸,胆细如针鼻,唯有牛吹得轰隆作响,就知道争宠。
程潜这样想着,将拿着砖头的双手背在身后,温和地看着他这一无是处的师弟,也不想砸他了——程潜懒得和他一般见识。
两人揣着抓来的鱼赶回去,师父已经“醒”了,正慈祥欣慰地看着他们俩。
程潜一对上师父的目光,就觉得胃里沉甸甸的,说不出的呕。
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韩渊已经谄媚地凑上前去,添油加醋地在师父面前描述了一个“师兄如何想吃鱼,自己如何打败了一只头大如牛的恶犬,千辛万苦地钻到河沟里抓鱼”的故事。
程潜:“……”
他快让这天赋异禀的师弟给气笑了。
就这样,程潜跟着一个老骗子和一个小牛皮贩子,又走了十多天的路。
三人终于抵达了门派。
程潜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因为有了奇葩师父与师弟的陪伴,借光见了世间诸多怪现状,已经颇有些山崩不惊的沉稳。
他原本对“扶摇派”这种一听就觉得是草台班子的地方不怎么抱希望,心想,那没准也就是个荒郊野外处风雨飘零的野鸡道观,进门还得给穿着不淫邪、但笑口常开的“祖师爷”烧香磕头。
可是门派却大大出乎了程潜的意料。
只见扶摇派独自占了一座小山头,那山三面环水,在山脚下抬头一看,山间绿涛如怒,风过有痕。
虫鸣鸟鸣声中还间或夹着几声鹤唳,偶尔能看见惊鸿一瞥的白影掠过,登时漫上一股浮光掠影似的仙气。
山中有平缓的石阶,看得出是时常有人打扫的,一条小溪自山头而下,泠泠作响。
拾级而上至半山腰,程潜看见山顶有影影绰绰的庭院住宅,山腰上一道古朴生苔的石门端立于前,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扶摇”二字。
字写得好歹,程潜是看不出的,他只觉得那两个字如同要从门上飞起,真有种腾天潜渊般不可一世的倨傲。
此地并不是什么云雾环绕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仙山,山间却蕴含着某种说不出的灵秀,程潜一踏入山中就感觉到了,呼吸间,他整个人都轻了不少。
他从绿树浓荫中窥见巴掌大的天空,一股坐井观天时独特的天高地迥感直冲眉宇,舒畅得恨不得绕山大笑大叫。
不过程潜忍住了——他在家就不怎么敢吵闹,怕他爹揍他。在这里自然也不会,怕在韩渊这个龌龊小人面前失了他偷听出来的君子人体统。
师父拍着他两个新捡来的徒儿的狗头,和蔼地说道:“一会随为师去焚香沐浴更衣,为师带你们去拜见你们的……”
程潜漫不经心地想道:“笑口常开的祖师爷么?”
师父道:“大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论语·卫灵公》
☆、第 4 章
堂堂一个做师父的,为什么要“拜见”大师兄?
程潜和韩渊都是一头雾水,而师父还要唯恐天下不乱地解释道:“不用多心,你们大师兄自己就挺没心的,也不用怕他,像为师一样就行了。”
等等,什么叫做“像为师一样”?
总之,木椿真人成功地将两个小弟子头上浅薄的雾水点化成了一滩厚重的浆糊。
过了山门,就有几个道童少年顺着泠泠的水声迎了上来。
道童们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个个眉清目秀,像一群神仙座下的金童子,翩翩衣袂无风自动。
不用说目瞪口呆的韩渊,就是一路以来颇有些自矜的程潜,也微妙地生出了些许自惭形秽。
因为这一点自惭形秽,程潜自发地采取了抵御,他下意识地绷住了脸,挺直了腰背,牢牢地将自己的好奇与没见识藏得一丝不露。
那领头的道童远远地见了木椿真人,人没到,已经先笑了起来,态度颇为随意地说道:“掌门这回又游历到哪去了,怎么弄得一身逃荒似的——哎,这怎么……哪里拐来的小公子?”
程潜心里将这亲切的招呼一字一句掰开揉碎,也没能从里面扒拉出一星半点的尊崇,道童招呼的仿佛不是“掌门”,而是“邻村韩大叔”什么的。
木椿真人也不以为意,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个有点缺心眼的笑容,指着程潜和韩渊道:“我新收的弟子,还小,劳烦你给安顿安顿。”
道童笑道:“安顿到哪里?”
“这个带到南院,”木椿真人随手一指韩渊,而后他似有意似无意地低下头,正对上程潜自下而上的目光,那小少年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与生俱来的克制,还有一些微不可查的、对陌生环境的慌张。
木椿真人嘴角没个正经样子的笑容忽而收敛了,片刻后,他用近乎肃然的态度指点了程潜的去处:“让程潜去住边亭吧。”
“边亭”并不是一个亭子,而是一个位置很偏的小院,有些离群索居的意思,院墙一侧有条小溪不动声色地经过,另一侧则是一大片竹林,安静极了。
竹林想来有些年头了,连过往微风都能给染就一番翠色,整个院子就仿佛置身竹海中,绿得有点清心寡欲。
院门口挂着两盏长明灯,也是刻着符咒的,但比程家那个“传家宝”精致多了,光晕柔和,风吹不动,人走不惊,一左一右,清幽旷远地夹着中间一块门牌匾额,上面写着“清安”两个字。
似乎与山口“扶摇”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
给程潜带路的道童名叫雪青,与程潜家里大哥差不多的年纪,雪青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细看还算清秀,但五官长得有些寡淡,是那一众道童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为人也寡言,似乎不怎么爱出风头。
“这是我们山上的边亭,又叫清安居,听说以前掌门在这里住过,后来空出来了,也做过斋堂。”雪青轻缓地解释道,“三师叔知道什么是斋堂吗?”
程潜其实不大清楚,但他仍是装作不怎么在意地点了个头,跟着雪青进了小院,小院中间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小水塘,下面黑榆木的托盘上刻着符咒,想必是有什么固定作用——那水塘中的水不流不淌,凝而不动。
但是走近仔细一看,程潜才发现,原来那不是什么水塘,而是一块罕见的大宝石。
那石头非玉非翠,触手生凉,墨绿中微微泛着一点蓝,有种寒冷而幽深的静谧。
程潜从未见过这样的稀罕物件,纵然不想显得像个乡巴佬,一时间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呆了。
雪青道:“这个东西也不知是什么,不过我们都叫它清心石,掌门找来的,从前他斋戒时经常垫着它抄经用,有它镇着,这院子夏天要凉快许多。”
程潜忍不住指着榆木托盘上的明符问道:“雪青哥,这个符咒是干什么用的?”
雪青似乎没料到程潜对他这样客气,愣了片刻,才答道:“三师叔不要折煞我——这不是符咒。”
程潜看了他一眼,雪青奇异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拘谨的疑惑,这少年的眼神仿佛会说话,跟掌门捡回来的另一位比起来,越发显得精雕细琢。
雪青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其实看得出这孩子出身不高,也未必读过什么书,但他似乎在努力要将自己捏成一个翩翩君子,捏得生搬硬套,举手投足无不拘谨,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与人交往似的。
简单来说,就是有点装腔作势——而且没什么目标和模仿对象的装腔作势。
一般做作的人都不免让人觉得有点讨厌,哪怕只是个小孩,可不知为什么,雪青并不讨厌程潜,反而莫名地有些怜惜他,因此慢声细语地答道:“三师叔,雪青只是个资质不佳的杂役下人,照顾掌门和小师叔们起居的,符咒之道博大精深,我们这些人,连皮毛都不懂的,也只是听掌门提过只言片语,回来学舌而已,公子不防去问问掌门或者我家……你大师兄。”
程潜敏锐地听见了“我家”俩字,再联想起这些道童们对掌门亲热有余恭敬不足的态度,心里越发疑惑起来。
雪青很快带他熟悉了清安居内一干陈设,匆匆服侍他洗干净一身羁旅风尘,又给他换了件得体衣服,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又领着他出来。
程潜一边维持着自己不露怯的形象,一边旁敲侧击地和雪青打听大师兄是何方神圣。得知他这位大师兄姓严,叫做严争鸣,出身富贵。
富贵到什么程度呢?这个地方程潜听得稀里糊涂——他是个穷苦孩子,对“富贵”没什么概念,他见识过的所谓“富贵”的人,也不过是村头王员外之流,那王员外以六十高龄,迎娶了第三房小妾,在程潜看来,已经是富贵逼人了。
听说严争鸣七岁那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离家出走,被他们老奸巨猾……老谋深算的师父捡到,慧眼识珠。
老骗子展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将当时年纪尚幼,不知世情险恶的大师兄拐入门内,成了开山大弟子。
但是严家小公子走失,家人自然焦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已经堕入了歧途的严争鸣——严少爷不知是被木椿灌了迷魂药,还是纯粹自己不想学好,反正他鬼迷了心窍一样,死活不肯回家,非要留下跟着师父修行。
这位少爷从小娇生惯养,严家当然不能看着自家娇儿跟着个草台班子似的江湖骗子吃苦,几次扯皮未果,只好妥协,出钱将这门派养了起来,权当是给少爷养了个戏班子玩耍。
当世修真门派品类繁多,但其中货真价实的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都少之又少,遍布九州的大部分是野鸡门派。
程潜心里掐算了一下,像扶摇派这样,有一方富甲供养,生存得有点颜面的门派,大约可以叫做“家禽门派”。
因此他算是明白了,他们大师兄不单单是大师兄,他还身兼“本门衣食父母”,“掌门的金主”与“扶摇派开山大弟子”等众多角色,自然是本派第一把交椅,连师父也得巴结。
至于这第一把交椅本人——程潜见了就知道了,他是个一言难尽的败家子。
“骄奢淫逸”四个字,除了当时大师兄年方十五,还没有“淫”的胆子,剩下“骄”“奢”“逸”三个字,他是一个不落,全坐实了。
木椿真人第一次领着洗涮干净的一双小弟子来到严少爷近前的时候,那少爷正在梳头发——并不是掌门老糊涂了不知礼数,赶在一大早别人梳洗前去打扰,而是大师兄每天要梳好多次头发。
好在他年纪尚轻,也不怕梳成斑秃。
有资格给大师兄梳头的,首先得是女的,年纪不可以太小,也不可以太大,形貌不可有一处不美,气味不可有一丝不雅,她一天到晚除了梳头点香之外什么都不做,一双手一定要柔软,要莹白如玉,不能有一点煞风景的茧子。
像雪青之类的道童,原来都是严家的家奴,精挑细选了一批送到山上供门派驱使。
少爷近身的事不用道童,听说是因为他不大喜欢男人,嫌他们笨手笨脚,因此留在院里贴身服侍的是清一色的小姑娘,弄得他这院子里姹紫嫣红总是春。
进门前,程潜偷偷地盯着师父的山羊胡看了半天,并得出了一个结论:师父的胡子拿梳子梳过了。
来时路上,雪青说过,木椿真人安排他去住清安居,是让他清心安神,程潜心里隐约有些别扭,不肯承认自己心不安神不宁,如今到了大师兄住处,他仰头看见“温柔乡”三个字,一颗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看来不是他心神不安,而是师父老糊涂了。
一边的韩渊撒娇弄痴地拿着无知当有趣,问道:“师父,大师兄门口写了什么?”
木椿就摸着胡子念给他听,韩渊直眉楞眼地又问道:“这是鼓励师兄以后温柔点的意思吗?”
木椿听了,大惊失色地叮嘱道:“这话万万不能让你大师兄听见。”
程潜与韩渊见堂堂掌门竟如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难得心有灵犀地一同想道:“这简直岂有此理,罔顾天理伦常!”
他二人这样想着,对视一眼,全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震惊,于是忙跟着师父一起夹起了尾巴,习得了本门第一要技——夹尾神功。
其实程潜第一次见他大师兄本人的时候,是惊为天人的。
那人模样尚且青涩,骚气却已绝顶,只见他一身雪白的缎子袍,上面绣着谁也看不见的暗纹,只有活动间光影变动,才显出一点流光溢彩的端倪。他活似没骨头似的往雕花椅子背上一靠,眼皮半垂着,一手撑着下巴,散开的发如泼墨。
严争鸣听见声音,爱答不理地一挑眼皮,眼角如淡墨横扫,长而带翘,无端扫出一片骄矜的阴柔气。他见了师父,没有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开了口,问道:“师父,你出门一趟,又捡了两只什么玩意回来?”
他仿佛是长得比别人晚一些,声音里少年人的味道没来得及褪净,加上掺杂着些许撒娇的口气,听起来更加安能辨我是雌雄。
偏偏他娘得理直气壮,这样不男不女,看起来居然也没什么违和。
掌门他老人家陪着笑脸,磨蹭着手,介绍道:“哦,这是你三师弟程潜,这是你四师弟韩渊,都还小,不懂事,往后你作为大师兄,要多帮师父提点提点他们。”
严争鸣听了韩渊的名字,长眉一跳,脸皮似乎也抽搐了一下,他半睁开眼,纡尊降贵地瞥了他新鲜出炉的四师弟一眼,随即飞快地转开目光,仿佛目光遭到了玷污。
“韩渊?”大师兄似乎是不满,慢吞吞地品评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长得有点冤枉。”
第1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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