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瞬华 作者:禅狐
第16节
「想要了?」
秋灿点头,一手往後探着裴清和的头脸哽咽道:「别折腾我了。每次都这麽、个性真差,真是,唉。」
裴清和喜欢和秋灿调情,秋灿也喜欢裴清和细腻的互动,只是太温吞,快把人磨疯了。加上那炙人的尘柄抵着秋灿,直教他心痒难耐。
「真是、坏心眼。」秋灿低哑抱怨着,裴清和才松了腰间束缚让他跪立,他的腰臀被裴清和大手扶着,穴口被烫热的肉棒堵住,两者徐缓契合在一起。
「秋灿……」
「呃嗯嗯、啊。啊啊啊──」
随着异物进入甬道,秋灿下身不由得抽搐,乏力的陷在裴清和怀里,裴清和抓着他的手环住身躯,下巴靠在他颈肩舔着耳垂低喃:「每次都觉得不可思议,你我皆是男儿身,却能如此紧密结合。」
「嗳嗯。」秋灿因为怕痒缩了脖子,裴清和轻挠他腰,惹得他扭动腰肢,两人同时获得强烈的快感,喘息和叫喊凌乱交杂在一起。
秋灿轻唤着裴清和的名字,努力回头索吻,裴清和的回应越来越热切,无法咽下的津液顺着嘴角淌下,嘴里被伸进修长的手指,他本能含住吮啃,不知不觉便呈现趴跪的姿态,而裴清和则压在他的臀上起伏,那根凶器宛如巨蟒在穴里钻动,拼命想滑至深处。
裴清和握住秋灿揪紧床被的手,背後贴着令人安心的温度和气息,就这样在情潮间浮沉,几乎一同攀至巅峰。秋灿听见裴清和低沉的鸣吼,而他咬牙颤栗,自喉咙深处逼出了最脆弱无力的哭哼。
他只会对裴清和示弱,因为他只想让这个人心疼不舍,就像他这麽的心疼不舍裴清和,并且希望留在这人身边一样,哪怕过着很久以前最平凡、甚至有些穷酸的日子。
光是维持那样的平凡普通,对他俩而言都是难得的事情,亦是最为幸福的时光。
「秋灿。什麽也别想。」裴清和抱住秋灿侧卧,一脚嵌进他腿间,从後方牢牢箍着人。「想我就好。」
「唔……那你想着什麽?」
「秋灿。」
「什麽?」
「你身上的花很美,我闻到它们的香味了。」
「呵,还没睡就发梦。」
「梦里若无你,我还不想睡呢。」
秋灿闻言赧笑,抓着腹上裴清和的前臂说:「裴大夫不仅色,还会甜言蜜语。」
「嗯。只对你讲得出口。」
然而,天长地久有时尽,凡事都会有所终了。有些事逃得了一时,却难逃一世。
天际飘过雪白长绫,十数人成队凌於其上抬着一顶紫轿翩然落地,宛如神祈。
两人揭了轿帘恭请道:「城主,后镇已到。」
迈出轿外的男人一身雪白锦衣,平冷的问了句:「确定是这儿?」
随侍的青年严肃强调:「消息是跟三大鬼灯之一的头子买的。比千韬山的灵通千百倍,准没错。」
「城主,此行是给二当家报仇麽?」
严泓之冷冷扫了妄自胡言的人一眼,那人立刻瑟缩低头,他不想有人误会这趟的目的,简短说道:「是迎亲。」
底下人各个面色讶异茫然,纳闷道:「迎亲?迎谁的亲?怎麽回事儿?」
严泓之又道:「管好你们的嘴,莫让它永远用不上。还有,也管好你们的脑袋,要不哪天冻坏了找不着。」
众人明白这不是打趣的话,全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
第27章 贰柒
白花带紫斑,形如钟铃,萤虫常栖於花中,故又称萤袋。虽已是金秋时节,北方中原一带在稻收之时,萤虫便杳然无踪,但南方尚暖,山野溪畔仍有淡绿流火飞舞在花草间,宛如星屑。
一名缠头作大夫打扮的男人和一名抱琵琶衣着花俏的男子相偕入山,曲径通幽,俗情成空,他俩不时相望而笑,好像成了山里修行的精怪。
潺潺水声在耳,点点萤光指路,悠悠徐行便来到传说的天水潭。看到萤虫繁如天星,布满四周,潭水倒映明月光影,秋灿开心对裴清和说:「看,那就是这儿的人传说的地方。」
相传天上的仙人和远海的龙女苦恋,这座山的主人是祂们的朋友,为了帮助他们在一起,就在这儿辟了一座能使海天相通的道路,亦即天水潭。
「没什麽特别的。」
秋灿斜睨裴清和啐声道:「裴大夫真不识情趣啊。」
「我其实不怎麽喜欢虫子。」
「啊哈哈哈,你该不会怕萤虫吧。」
「怕是不怕。量太多了有点,唉。」裴清和扬袖一扫把许多淡绿光点挥飞,秋灿在旁幸灾乐祸笑开来,两人觅了树根旁一块大石头坐,秋灿就靠在他身上弹琵琶。
话说到他们为何到这儿来,只是秋灿无意间从山下的居民口中听来一个传说,碰巧传说中的地方他以前也听人提过,据说要是能在天水潭看到当年天上仙人和龙女相会的道路,自己的感情也能顺利结果。
於是秋灿就拉着讨厌虫子的裴清和上山,希望能在潭水里看到一条道路。
耗了大半夜也不睡就跑到荒山野岭,裴清和心里是不愿的,裴清和狐疑问他:「你真的信啊?」
「为何不信?」
「为何信?」
秋灿笑了出来,往他颈侧小力咬了一口,被裴清和拍额,他像小狗一样拿头顶乱钻裴清和,亲昵玩闹间听裴清和说:「真的有。」
「有什麽?」
「有条道。你瞧。」
秋灿转头往裴清和指的方向凝眸望去,确实发现不远处一条微微发亮的隧道,他们两人一同沿岸边绕过去,才发现原来那儿有个不起眼的山洞,平时生满藤蔓树根,里头洞壁有许多漂亮的石头和结晶,洞外则是一棵十分古老的树和对岸的老树缠着枝叶共生,久而久之长得像是条小桥,底下则像隧道,两旁便是树根与藤蔓构成的帘幕。
由於底下的花草聚了许多萤虫,加上明月相映淡辉,使这儿此时此刻就像有个暗道通往神秘的彼端,然而实际上隧道恐怕只有孩童勉强钻得进去,洞里又不知是否藏了什麽蛇鼠,八成没人找到过,就算找到也不敢一探究竟吧。
「现在呢?」裴清和问。
「嗯,反正进不去,就再慢慢走回山下了。我不想夜宿野外给狼叼走。」
裴清和笑着点头,牵秋灿的手顺原路回山下。其实不是非得找到什麽发光秘道,裴清和知道秋灿的目的或许只是想和他两人逃离尘俗喧嚣而已。哪怕是一下子也好。
下山途中,秋灿问裴清和:「你怎麽不会想跟我讨平安扣?」
「想等你想到再给我。不过後来又觉得你比我更需要。」
「哈哈,那我不还你了。」
「呃,秋灿。」
「不还你。」
裴清和苦笑,笑里多是宠溺,他想起一事而聊道:「你腕上戴的卯花玉子,里头的药放着也没用,不如掏空了吧。」
「无妨,放着也是放着,以备不时之须。」秋灿晃着裴清和的手说:「我贪生怕死,你难不成怕我想不开?」
「这倒没有。」裴清和心虚答道。实际上裴清和还是担心秋灿哪天糊涂把毒药吃了,不过秋灿难得糊涂,他更怕秋灿钻牛角尖,否则为何迟迟不肯把卯花里的毒药取出。
秋灿笑得有些坏心眼,故意告诉裴清和说:「你是不是想趁我不注意把药取走?可是你确定它们还是放原位?」
「莫非你──」
「啊。我早就看过了。两种药刻意做成一样的颜色,你是怕我犯糊涂吃错了是不?」
裴清和轻哼,不太高兴的说:「我不爱你拿这种事开玩笑。」
「好啦,你别恼了。我好困,早点回去睡觉。」
裴清和听了主动绕到秋灿面前蹲下,秋灿看了眼会心一笑,靠在裴清和背上让人背下山,毕竟现在的秋灿连轻功都派不上用场。
「清和啊。以前我觉得自己很倒楣,也倒楣惯了。靠别人行不通,还会惹更多麻烦,所以我尽可能靠自己,不敢依赖谁。」
「嗯,现在你有我。」
「是啊。我现在有你,之前我老是想,会不会害你跟着倒楣,不敢一股脑儿赖着你。」
裴清和莞尔道:「那现在?」
「现在觉得能依赖多久,就依赖多久。」
「我也是。」
「呵嗯。」秋灿贴在裴清和背上,山风猎猎刮在脸上,但裴清和的发丝很软,一丝丝在面前飘动,微启的唇沾上几根发丝,他真想吞下它们,吞下裴清和的味道,接纳这个人的一切。
一路上不多交谈,裴清和有了背上秋灿的重量而感到安心,风则在秋灿脸上刮出泪来,说再多的甜言蜜语都不够表露心里的情意,言语的倾吐远远不及心里感受到的万分之一。
於是他们沉默,聆听风里情人的吐息和心跳。
一个甘愿成为对方眼尾的泪痣,提醒他未了的情缘,一个则愿藏於眉宇间,默默守候。
回到租住处,睡前秋灿蹭到裴清和身旁问:「要是你没遇到我,你已经娶妻生子了吧。」
裴清和静默片刻,答道:「世间任何事都可能改变,唯独时间不会倒流。」
「那你不就可能变得不喜欢我?」
「是变得越来越喜欢。」
秋灿不敢吐露太多感动,他怕,怕这份感动会压垮彼此。
「清和啊。」
「何事?」
「你对自己人太好,越贴心的越不会提防对不对?」
「这……或许是。」
「一定是。」秋灿肯定的说。
裴清和浅浅笑道:「你怎知……」
「现在应证了吧。」秋灿侧身撑颊,笑睇裴清和说:「好好睡一觉吧。你记着,不管将来如何变化,我……唉,罢了。你还是别记着,全都忘了吧。全忘了也好。」
「秋灿,你对我、对我……」
裴清和昏睡过去,秋灿淡淡答道:「我下药迷晕你,没想到吧?不过药性只有半个时辰,动作得快。」
秋灿在裴清和身上摸出一个五角的剔红小盒,是凤京氏一族的秘药五色朱雀磷,但真正能称为药的只有一色,其他四色皆是毒性凶猛的粉末。而秋灿佩带的卯花玉子里也放了相同的东西,只是将毒药刻意调成与解药同色。
将这物品窃走之後,秋灿转身点了支蜡烛,留书一封,然後来到窗边望向夜空,低喃:「和梦里的月色一样。」
此刻秋灿的心情异常平静,好像是因为看到了尽头,觉得终於能松口气一般。他手执蜡烛踱回床边,凝眸注视裴清和,然後吹灭了烛光,替人把棉被掖好才来到屋外。
有别於屋里温暖,户外森冷得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紫红暖轿、龙纹雕窗、十多名着黑袍的跟班,和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负手而立。
「穷乡僻壤,搞这阵仗做什麽?娶妻啊?」
白衣男人翘起嘴角,挑眉道:「正是。」
「严泓之。」秋灿本想让他别太过份,随即又因想到屋里熟睡的人而将话吞回肚里,改口道:「换个地方说话。」
「可以。」
秋灿指着那些黑衣人说:「让他们别来。」
「他们负责抬轿。」
「好,到了山上再让他们走。」
严泓之不冷不热的应了声,侧首示意,一名青年掀起轿帘请两人乘坐,就这样浩浩荡荡上山,虽然是去有天水潭的山上,但走的路是另一条,而且到的地方更高。山路凶险,饶是黑衣人有一身武艺也难以抬两人再往高处走,秋灿乾脆下山自己走。
「你到底想去哪里?」
「到一个只有我和你的地方。」秋灿语气平静,天早已亮了,他想这时裴清和应该清醒,而且忙着找人却没有头绪吧。
他不是想让裴清和那样狼狈,但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熬过了就会海阔天空,虽然他还是无法保证,但只能这样相信。
「然後呢?」严泓之的问话打断秋灿的思绪。
「然後听你想讲的,我则做我想做的事。」
严泓之无奈一笑,但他有绝世武功,面对失去武功的秋灿有恃无恐,应该不怕秋灿变什麽把戏。他拉住秋灿的手度内力,希望替秋灿取暖,秋灿淡淡扫了他一眼什麽话也没讲,乖顺得让严泓之不习惯。
严泓之想起之前的事,秋灿说他是个可怜人,但秋灿不会同情他,他也知道自己可恶,可是历史重演一千万遍,他不会後悔。
「这里够冷了。」秋灿满意的说,然後抽手到山崖边眺望。
严泓之有意识的护在他身旁,对面的山头积了白雪,这里虽然没有下雪,可是非常冷,冷到他们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冰凉刺骨。
「你禁不住这儿的气候。」严泓之不免担心。
「我需要冷静。」秋灿转身面向严泓之说:「你有什麽话一并讲了。我可能不会记得,但这麽做好让你没遗憾,将来我不再欠你。」
严泓之对他的话有些疑惑,但还是开口说:「我想迎你过门,我知道你怪我不够坦荡光明的面对感情,那个人能做的事我也可以。我会公告天下,说你是我的人,我也愿意把龙霜城的一切与你共享,就算你让我放弃,我也可以。」
「呵。」秋灿失笑,不住掩嘴背过身,咯咯咯的发笑。等他收歛笑声回头时,发现严泓之还一脸认真的等他回应,他蹙眉苦笑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这麽、只不过,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做。就像拿了金银财宝换来一片乾屎橛。你会後悔的,就算你不想……」
「你不是。」
秋灿淡笑,又说:「我想起你的时候,其实心里还是会痛。以前是求之不得,现在是怜悯较多了。再怎样,我们之间还是有些情份,但我只爱裴清和一人。」
秋灿连忙摆手要严泓之冷静,温柔笑说:「你说完了就听我说,我恐怕也是最後一次跟你讲真心话。不管有没有别人,我一定会离开你,要是当初你就决定跟我走,我绝对是会动摇,但很多事就像一杯酒,喝乾了就不会再有,就算你倒第二杯,滋味也不见得就跟第一杯的情况相同,可能第二杯飞了只苍蝇进来,或是你想起了些什麽。」
「我不懂,也不想懂。跟我下山,我们回龙霜城。」
秋灿长叹,望着被严泓之拉着的手,他怅然若失的说:「要是小桦没死,你跟他……」
「逝者已矣。」严泓之开始不耐烦了。「你究竟想做什麽?」
「我想积点阴德。」秋灿抬头朝严泓之微笑,指着自己眼尾的泪痣说:「这张脸是你的心魔,也是那个人,更是我的。自从发生了那些事之後,我花了许多力气抵抗,最後才发现我抗拒的事物,正是我本身。」
望着一脸坦然潇洒、言笑晏晏的秋灿,严泓之好像有种错觉,他竟有点发寒,本能好像预料到会发生什麽事而毛骨悚然,不由得将秋灿的手捉牢。
「你到这儿来怎麽积阴德?不要讲这些奇怪的话了。秋灿,你疯了不成?」
「可能吧。我有时觉得疯了跟顿悟没什麽差别。」秋灿轻笑,忽地朝严泓之撒出白色粉末,风里闪烁细微光芒,同时响起连串爆炸声。
严泓之一时气急败坏,伸臂在火花里捉住秋灿,秋灿佞笑道:「你有真气护体,不怕白涟玉轰炸,总该忌惮这个!」
秋灿摸出盒子一角的金属片画过严泓之皮肤,立刻产生青蓝火光,後者本能抽手愣愣看自己右手虎口,上头表皮焦黑,是凤京氏的青焰毒磷,烧出的气有毒且易燃,水气和平地都能将周围的空气烧尽。
「你想同归於尽?」严泓之眼前又是白茫茫的飞尘又是不时迸发的青焰,只听秋灿哼笑道:「我虽薄情,但还没这样绝情。」
严泓之站定马步朝四周出掌,逼走恶毒的风火,就见秋灿站在悬崖边,手拿刮出青焰的金属片贴着自己脸颊低柔道别。
「回去你的北方吧。往後不会再有秋灿这个人。」说完,秋灿拿利刃将脸画破,青蓝火焰伴随惨叫再度绽放,刹那间他往身後跃下,深渊是河谷,底下地势险恶难测,水流又通往山底神秘洞穴,伏流与迷宫般的洞穴结构复杂,没死也不可能有机会活着离开。
连当地人都不轻易进入,只有野兽可能出入,秋灿陷落必死无疑,且寻获屍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秋灿的自灭之举快得像是演练过几百回,严泓之再怎样灵敏也无法救到他,只在他跳崖时扯下袖摆一片衣帛,接着就见到秋灿的脸被青火笼罩,消逝在云雾之中。
当下严泓之没有什麽情绪,因为他根本难以接受,眼前的事如同幻影,要不是手里抓着一块破布,他还不能确定秋灿刚才就站在面前不到三步的距离。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啊啊啊──」
退下的黑衣人听见山里传出叫喊,各个面面相觑,他们不清楚是严泓之还是秋公子的声音。那是严泓之痛苦的咆哮,耗着内力狂吼,好像整座山都为之震撼。
***
天光透过窗照进室里,枝叶间筛出的片片光影在裴清和眼皮上晃动,他蓦地睁眼、跳下床,喊了两声秋灿的名字,屋里空荡荡的无人回应,眼尖的他立刻发现桌上压着一封书信,抽出瞅了眼是秋灿留的字,墨已乾,他拿了信跑到屋外,又踱回屋里展信浏览,一时间忐忑不安。
信里头一句便说:「信看完就烧,免得你笑我字丑。」
起头看来戏谑轻浮,是秋灿平日的口吻,前面也扯了几句玩笑话,接着笔锋一转忽然开始发牢骚,大意如是:「我厌倦了这些爱恨纠缠,也不想今後都倚靠另一个男人安生。裴大夫,恳求你忘了我,回南方找个好姑娘,生几个娃儿安度余生。平安扣我不还了。卯花还你。」
结尾字迹潦草,遣词随意冷漠,裴清和反覆看过几遍仍难以置信,秋灿有什麽不能跟他谈的,非得留书走人还做得这般绝情!
对於秋灿可能的去处,裴清和毫无头绪,他像无头苍蝇一般在镇上找寻秋灿,然而秋灿是天没亮出门,谁都没瞧见。
过了午时,裴清和摸着乾涩的唇,取了几文买茶喝,接着回屋收拾细软,打算边走边找,背着药箱又抱琵琶,离开前瞄到了角落一个纸团。他本是不在意的,跨出门槛後想了想又折回来捡纸团。
那是一团揉烂的纸,笔墨未乾时就扔的,有不少脏污,裴清和将它摊开来读,发现信里秋灿的语气和原来那封天差地别,尽是柔情。
「世事无常难料,很多事不能接受,可我开始明白当时你离开我的心情,也理解严氏兄弟的作为。我曾同他们一般,以为爱就该攒牢不放,可原来不是。
我曾自以为是伴月的星,却只是烟花过後的余烟,虽只能照亮你一晚,却是我此生最为美好的时光。倘若真有来生,我恐无能耐作你的明月,但愿化作一只萤虫,在夜里给你指路。
至於报酬,还是你一船的香花吧。」
后镇郊外,裴清和追上了严泓之一行人拦截其去路,十多名黑衣人排成两列摆出阵势,裴清和却无出手的打算,只问道:「告诉我秋灿在哪儿,是不是你──」
「放肆,岂可对城主如此无礼!」
「你们安静。」轿里传来严泓之的声音,他只从轿里扔了块布出来。
尽管隔了段距离,裴清和仍一眼看出那水色地绣了细藤紫花的料子,正是秋灿的袖摆。他正要误会,就听轿里的人开口说话。
「他说我是他积的最後一件阴德,接着便在我面前自毁容貌、跳崖。」严泓之的语气冷漠,恢复成从前冷若冰霜的人,平音道:「这破布你该认得,我不要了。」
说罢,黑衣人重新起轿要离开,裴清和突然转身大吼:「你为什麽不救他?你怎麽能丢下他?」
轿子越行越远,没有任何回应,严泓之听是听见了,却觉得很疲倦。他已经不想再追逐亡者的影子,先是严桦,後是秋灿,他以为自己什麽都有办法挽留,但这些作为只是他不想承认自己太过天真。
毕竟秋灿跳崖那时,严泓之就似乎明白了一件事,他们所求的从来都不是对方,也许欣赏、恋慕,却只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自己想要的事物的影子,因而每每拥在怀里,就生了无数的矛盾与疑惑。
再这样不顾一切的投入,最後他只会和那双兄弟一起变成水中幻影而已,感情於他皆是虚假,对情爱从此再无贪求。
两年之後,严泓之娶了邻国一位公主,後来生了一对儿女,然这已为後话。
裴清和拾起沾了尘土的破布,从刚才严泓之的话里捕捉到跳崖这字眼,便赶紧往后镇周边的山间找寻,还雇了当地较为熟悉山况的人帮忙。
人们告诉裴清和,不管在哪座山往深渊跳都没什麽活命的可能,因为后镇地形和地质奇特,地底下有个大迷宫,穴内通道及伏流错综复杂,就连野兽都不太敢进入。
然而裴清和依然执着,找了整整半年,当地人再也不想陪他耗,也不想拿钱没命花,裴清和几乎将后镇每座山头都踏过数十遍,也曾差点困在地底幽谷深穴回不来,后镇的人起初同情他,後来疏远他。
他们都觉得裴清和疯了。不是胡乱闹腾的那种疯癫,而是太过执着,终日心神罔罔,就算和他讲话时互望,也觉得裴清和一双眼不知在望向何方。
半年前的裴大夫虽不及秋灿的翩翩风采,但仍给人十分好的印象,温雅有礼、眉清目秀的大夫,後来却成了不修边幅的男人,成天往山里和河谷间跑。
有一日,裴清和重回有着天水潭的山,仲夏酉时正,天边云霞紫里透红,他想起一同观星赏月的往事,就依印象绕着潭边走。
景物犹存,人不复在,岸边还开了一丛丛的卯花,比其他偏北的地方开的久,裴清和在其间觅了坐下,仰首远望天际,慢慢倒在白花似雪的花丛里。
裴清和一直不愿面对、不敢多想的就是秋灿已死。他不去算何时该是秋灿的头七,不思考任何关於死亡的可能,只是一迳的找寻,他认为自己能找一生一世的。
「我以为我可以,寻你生生世世,但我现在就快撑不住了。」
与其说是身体的劳累,不如说是精神上的消磨,裴清和经过潭水边的时候,难得看清了自己的模样,以前对着水面也视若无睹,他连自己都瞧不见,却在方才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满脸的胡子,穿着陈旧褴褛的脏衣,蓬头垢面像山中野人。
倒在山野间无人打扰,裴清和一闭眼就能想起秋灿的模样,而且鲜明得刺痛心口,於是他又睁开眼,这是他不太爱睡觉的原因,一入梦虽能见到秋灿,可那只是虚影,触不到。
他望着日暮的天空,脑海浮现了些许往事片段,包括他曾跟秋灿相许来生。他们都明白人一旦转世,即便灵魂一样,那还是不一样的人了。
会有那些打趣的讲法,只是因为太过不舍秋灿而已。就算没了前生记忆,变成两个陌生人,他还是想和秋灿相遇、相知,哪怕不再是这样的关系也无妨,他只是很想一直与秋灿在一起。
但是令裴清和挫败的,却是他的执着与妄念。
「半生杀业,与你一生的桃花债,看来我们终究不能奢望一同过那平凡的小日子。」裴清和吁气浅笑,拿出秋灿留下来的杀人香信物,从雕琢成卯花的玉饰里扳开隐密的机关扣,搁解药的小槽空着,另一个凹处放了一粒药丸,他将它取出,含笑咽下。
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但裴清和静待良久也没有毒发,只觉浑身精气通畅,神清气爽,消解了一点积累多时的疲惫。
这是秋灿的心眼,早知裴清和有可能自寻短见,就把药换了位置,而原先的毒药早就被严桦服下。
人已故,情还在。缠绕裴清和心尖的余情,化成了一滴泪落下,消融了裴清和想下九泉寻人的念头。
裴清和勉强逼自己回后镇,将满脸胡子刮乾净,洗了脸,仔细沐浴一番,再将房租塞到屋主窗里,破晓前收拾好离开后镇。
「我答应过你还有两条命的。」裴清和回首望着后镇低喃,黯然自语:「可将来不会再有另一个人我必须守护。」
他知道人心善变、无常,新的不会与旧的相同,但旧的往往能被取代。裴清和心中舍不下,便弃绝了再去接纳新人的心,就算从今往後活同行屍走肉……
於是,裴清和回到了丰姜,在商杪杪的帮忙之下,玄草堂重新开张,加上其他人不时关照,裴清和与裴素炘的关系稍稍趋於和缓,至少去信问候没再被退回来。
所有事物彷佛重新回归正轨,除却秋灿的存在,裴清和则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又是邻里熟识的裴大夫。因为不再和杀人香有直接关系,不再出任务,没有用得上武功的场合,裴清和的生活很快就与一般市井小民无异,柴米油盐酱醋茶,镇日为三餐奔波、为伤病的患者看诊医治、所有开销得自己打算,也得老实缴清朝廷各项税赋。
一个人过着从前梦想的生活,独缺了他曾算在其中的另一个伴,过得还算平顺宁静,但仅此而已。
每个无月的夜,裴清和都会想起有个人可能在云的彼端,在花间,或藏身光影里,这空幽的小宅子中,每扇门、每道窗,就连桌角撞伤的地方,地上被踱裂的痕迹,木架、柜子的隙缝,都藏着秋灿曾经在这儿的记忆,还有裴清和绵绵不绝的思慕。
「秋灿……米快没了,得记得买。钱我先给了陈记……」
这淡然模糊的梦呓,透露了什麽,就连裴清和自己都不了解,他心里一直惦着,最深的刻痕并不在这宅子里,它只是宁静的存在在暗处,等他松懈时趁虚而入。
等这情毒麻痹了他所有感知,总有一天他会真的变行屍走肉的,迟早有一天,除非,人死而复生,或是裴清和如愿长眠九泉之下。
第28章 贰捌
遥遥红尘路,寥寥孤影行。江湖数载又是一番新光景,却不再是裴清和所关心的。
这四、五年来裴清和就连和紫月楼也甚少往来,前两年三大节还会回族里宗祠祭拜、邀同辈人相聚首,今年也没空闲回去一趟,只在丰姜自宅祭天了事。
由於裴清和的医术有所精进,这几年渐有名声,还有人远从外地来求医,门槛踏坏也没空修缮,逢冬依然外出义诊,春秋则以杀人香其他医馆、药铺的名义到外地奔走,连待在丰姜的时间都少了。
今年重阳,商杪杪早就收到裴清和要回来的消息,一早就埋伏在玄草堂的斜坡附近,等裴清和一出现就登门造访。
看到商杪杪无声出现在大门口,裴清和卸下医箱笑说:「这是巧合,还是你刻意来这儿堵我?」
「不刻意还能遇见麽,过年时你怎麽讲的,说往後我们兄弟们多聚聚,要是我娶妻时一定到,结果我都成家半年,你一个人影也没有。」
裴清和满脸尴尬,从包袱里拿出一个特别精致的刺绣娃娃说:「这是送你和弟媳的。祝你们早生贵子。」
商杪杪本想再念他几句,但还是接过礼物忍下来,又道:「你是不是觉得在这儿会想起他,所以你害怕回来玄草堂,可是又舍不得把它卖了?」
裴清和苦笑,全让商杪杪说中,对於熟人来说他的心事并不难猜,本来就对自己人少心眼,他将东西先放下,回头问:「你还有事?」
商杪杪皱眉埋怨道:「没事就不能找你了?非得我伤了病了才能找你?裴哥,天涯何处无芳草。」
「你知道这种话对我没用。不要学你们楼里的人讲话。」
商杪杪深吸口气,长叹道:「走,跟我去喝一杯吧。」
「嗯,走。」
商杪杪与之并肩走上坡道一间老茶馆,不经意扫了眼裴清和发白的鬓发,心里难免为之感慨,短短几年正值壮年的裴清和,为了秋灿的事老了不少,神态沧桑不说,头发都白了不少。
两人就在茶楼窗边的桌席入座,店小二送了一小碟瓜子,推荐几样新到的蜜饯,点完东西不久就把东西上齐,裴清和吃了一口点心,笑说:「我以为你说的喝一杯是指喝酒。」
「大白天喝什麽酒,你以为我跟你一样醉生梦死?」
裴清和目光往左侧窗外飘,一脸无辜道:「我可是很认真在讨生活。」
「认真的逃吧。」商杪杪又叹气,喝了口茶看裴清和盯着自己笑,不悦道:「笑什麽?」
「你叹得气比我还多。我过得很踏实,你们其实不必担心。这不都好几年过去,除了有时碰上一些棘手的病人跟意外,大多时候无风无雨的。我不在的时候,谢谢你偶尔打理玄草堂。」
商杪杪嗤声说:「我只是付钱请楼里的家伙去打扫,谢我什麽,那钱还是你先寄着的。」
裴清和只是微笑,端起杯子又喝了口茶水,用怀念的语气品尝这儿的茶食说味道没变过,不是特别好吃,但就是已经吃惯了。
商杪杪自己也脱离杀手和细作的日子一段时间,他知道自己天生就对秘密和危险的事物很敏锐,也许这种太平日子再过久一点,他也会像裴清和一般惬意、慵懒,他不知道裴清和是不是真的舍弃从前磨练出的谋生技巧,但他知道裴清和现在就是个大夫,毫无矛盾的活着。
「那桌的人聊得特别起劲,隔壁桌的人也凑过去讲。」裴清和不谈自己,习惯性的观察周围事物。
商杪杪听了就随口应道:「是在聊皇族绯闻。据说靖王和小皇帝关系暧昧,有超乎寻常的情谊。」
「小皇帝如今也不小了吧。」
「管他的。」商杪杪一口把杯子的茶喝乾,自己倒了一杯新的,然後连塞两、三个蜜饯进嘴里,接着跟店小二要了一小包蜜饯,准备晚点走的时候带上。
裴清和见状纳闷道:「你以前也没多爱吃这个,怎麽临时想到要买?」
「给我媳妇儿的。」商杪杪面不改色的说,然後轻哼道:「她就爱吃甜,也不怕牙黄,懒得刷牙,天天得我伺候着。」
「刚才你是在笑?」
「没有吧。」商杪杪偏头反问:「怎麽可能,我有笑?」
「可能是我看错了。」
「希望你没看错。」商杪杪说:「她老希望我笑口常开。你不晓得她为了逗我笑费了多少事儿,虽然我心里觉得好笑,可就是没有她想看的表情。如果有天我会笑,我想让她第一个瞧见。」
裴清和看商杪杪说得投入,不由得欣慰一笑,心里很是羡慕。以前他不敢想像自己或其他杀业深重的兄弟会有成家立业、幸福度日的一天。
商杪杪看他表情细微变化,就说:「其实现在的日子,以前就没特别想过,等遇到了想作伴的人就会忍不住开始想。当自己觉得很幸福的时候,又害怕这都是在做梦。世事无常,想太多也没用,我现在觉得我想好好对待家里的人,以前如何、以後又怎样,那都在掌控之外了。」
「嗯。」
「要是他还在,你是不是就会找个地方落脚安生?」
裴清和不想在商杪杪面前装傻,那样的作法太拙劣,也把对方当成了外人,他顿了下,抿起浅笑答道:「他若是还在,为何不来找我?」
「可你不是一直在找他?」
这话让裴清和愣怔无语,商杪杪接着又讲:「你自己可能没察觉吧。人性有诸多可悲的面貌,但也有时单纯可爱到令人怜惜。」
「杪杪,你觉得我可怜?」
「是可悲。我说,你乾脆就找了新的伴了。又没什麽。」
「我也不觉得有什麽,但就是没这打算。」裴清和剥着花生,反问他:「若你媳妇儿哪天没了,你也想讨个新的?」
「当我失言。」商杪杪脸色一青,讷讷道:「抱歉,裴哥。是我心急了。」
「不怪你,你也是为我好。」裴清和把剥好的花生倒进对方面前的小空碟里,说:「只是往後别提这个了。」
「好。」
裴清和想到了什麽,又开口关切道:「她知道你以前干什麽的?」
「她什麽都不知道,那也不重要。我不想凭白给她添包袱,有些事真的没必要,我只希望她快乐,还有我们将来的孩子,这样我也就快乐了。」
这番话不太像商杪杪会说的,应该说,裴清和所认识的商杪杪是个非必要不多话的人,但这些年碰面总会跟他说许多话,就好像怕他哪天不见了似的。
裴清和心里清楚,这帮人不是没血没泪,抛开了杀手和细作那些危险的身份之後,他们也慢慢活得像正常人一样,至少把古怪的一面隐藏起来还算正常,而且会关心伙伴、兄弟。
两人聊了近况,商杪杪才从袖里取出一封信说:「裴哥,我有事……应该说是裴师父有事要你做,这是他的亲笔信。」
裴清和接过书信,暗自讶异,他以为裴素炘对自己早就心冷,虽没有退他寄去问候的信,但也很少让人捎来什麽讯息,何况这次还亲笔来函,莫非有什麽要事?
「裴师父说信的内容跟交代我转达的事差不多,他怕我忘了,所以写了封信要我交给你。」商杪杪连喝两杯茶,接着讲:「他去年在外地收了一名弟子,教了些东西,想让那人在京城医馆做事,因为对方容貌不佳怕吓了人,你跟京城的人熟,所以裴师父要你过去带他。」
「有些古怪。他不熟京城那儿的人,跟我也不熟,谁带他不是都一样?」
商杪杪耸肩回道:「你晓得京城的家伙,多少是会以貌取人的。虽然不至於干得太过份,可是裴师父还是不想听到那里出麻烦,因为京城的万济医馆连续退了好几个老的,缺人手,所以要裴哥你一并过去。至於玄草堂嘛……它都让你空习惯,又不肯租,不然你租我吧。等我媳妇儿临盆之後,让她带着孩子住进去,我就不必另外找个清幽的地方给她。」
裴清和有些纳闷道:「你是说……你要当爹了?」
「哦,你算来是第三个知情的。我是第一个,裴师父是第二个。待会儿再去跟紫月楼老板讲,省得我一个一个告知,你晓得老板最爱四处说这些闲话。」商杪杪扔几粒花生入口,把钱放桌子就起身说:「信你慢慢看,我得去给她买东西了。」
裴清和送商杪杪走下斜坡道,那人蓦地回头跟他说:「看着你这麽过来,我就觉得武功再强、城府再深,终究还是得栽在一个人手上,那个人就是自己的冤家。」
「所以你娶妻生子?」
「这不是结果,只是个感触。」
送走了商杪杪,裴清和还站在坡道上,看着阳光在坂道上洒了金粉,邻里的墙垣、藩篱的秋日花草迎风摇曳,他的心跟着有点浮躁。
其实他们都清楚根本没什麽好担心裴清和,只是越来越捉摸不透裴清和这人,倒不是要了解他,而是抓不到脉络,看起来好像平凡规矩的生活,偶尔也会在外头酒店喝个烂醉,或是临时兴起把身上的钱赌光,又或者跑去哪儿大闹一番。
但是混乱後的隔天,又恢复成众人习惯的裴大夫,其实连裴清和也不太懂自己想干什麽,心里空了一处,做什麽都没办法定下心。
「做什麽都不像自己了。」裴清和低吟失笑,转身进屋。
从前没有秋灿,他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可是失去之後,他才发现这事不能这麽想,就好像一个人从前大病一场,原本的身子骨就好,当时没钱买药也勉强熬过,可後来老了,没体力再承受相同的病痛,就需要常期服药,否则只好等死。
裴清和把外袍脱了准备明日再洗,接着烧水沐浴,坐在浴桶里的时候他就在想,自己是不是也在等死而已。
很多时候,身在何处并不重要,而是在於此後要往何方。
「往哪儿跑都一样。」裴清和泼水抹脸,苦涩低笑。自从那事发生过後,自己去哪儿也已经不重要,因为没有秋灿。
***
在这年代,到外地不仅需要足够的盘缠,有些地方还得向官府申请通行令,当然体力也是个问题,水土不服客死异乡的人不在少数。若非生来从商的人,是不会轻易往外跑的。
从前因为身份的关系,裴清和跑遍大陆,又因为秋灿的缘故,天南水北走了许多地方。然从丰姜到京城,虽说比到偏远的北方近,却也没比较近多少,京城与丰姜之间地势复杂,无论走哪条路都麻烦,着实是隔了千山万水。
京城不南不北,但是偏东,裴清和抵达万济医馆时已经比信里说的时间晚了五、六天。万济医馆就剩一个莫老头儿在作主,可年底莫爷爷就要回老家,剩余时间就要把医馆的事务交给其他年轻人。
裴清和心里有数,裴素炘是想让他来接手,正所谓肥水不落外人田。但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医馆除了莫爷爷,还有三名年轻大夫,两位药师,以及他们底下学习的孩子,就不知道那儿的情况如何,但裴清和并无相争之意,心里打算去了再见机行事。
大清早城门刚开,裴清和入城後便熟门熟路找到万济医馆,门外两个孩子拿扫帚打闹玩耍,见到裴清和是个熟面孔就立刻装认真,低头扫地,等他走近才开口喊:「裴大夫!」
「乖。」裴清和在他们心里的印象就是个温雅和善的叔叔,他没罗嗦什麽,只问道:「听说新来了一个人?」
一个孩子立刻答应:「他住後面边角的房间,本来屯杂物的,没位置给他住,他自己清理,现在都听马大夫的安排做事。」
「嗯。」裴清和点头表示听见,接着说:「往後他归我管。我会跟马大夫说。」
「知道啦。」
裴清和跨进医馆门槛,回头又问:「是了,那人姓甚名谁?」
「叫阿叶,听说只记得小时候的事,连名字也忘了,所以裴师公给他起小名叫阿叶。」
另一个孩子神秘兮兮凑到裴清和身边揪他衣角,一手拱在嘴边小声道:「听说他长得好可怕,棋院的朋友说他脸上肉都是烂的,裴大夫你心里要有个底才好。」
「唉呀,裴大夫什麽都见过的,哪会怕。」
裴清和摆手笑着让他们去扫地,自己进门往客房卸下物品。万济医馆的人在京城都有自己的住处,馆内二楼两间房是莫老头儿和单身的马大夫住,忙得太晚的人则直接睡在一楼耳房,阿叶住的则是屯物的小仓库,明堂另一侧旁舍则是客室,因为裴清和要来而预留给他。
他印象中那间小仓库空间狭窄,堆满杂物,医馆东西多又没别处搁,料想那阿叶只是将灰尘蜘蛛网清掉就睡进去了吧。
「果真如此。」裴清和打开小房间的门,就见阿叶睡在杂物堆间,乍看像床板的地方是拿了两个木箱架了块木板,天气逐渐转凉,所以木板上垫了旧棉被,睡觉时就连人一块儿卷起来,枕头则是一本厚重的医书垫着。
信中提到的丑人阿叶睡得天塌不惊,侧卧蜷起身,嘴巴微微嚼动好像梦见在吃东西,至於样貌很平凡,裴清和踱到阿叶面前打量,发现鬓发边际有古怪,脸皮有点浮起,他皱眉弹了下阿叶的额头轻斥:「你戴着面具睡,知不知道这多伤脸?」
阿叶吓醒,发现有个陌生人再骂自己,两手赶紧从旁边摸索出一个布袋套住头,袋上挖了两个洞,隐约还能见到洞里的眼睛紧张害怕的瞅着人,看得裴清和好气又好笑。
「我是裴清和,往後你归我管了。跟我来。」
阿叶揪着布袋拉须的边缘发愣,裴清和回头又喊道:「过来呀。怕什麽?又不会吃了你。」
裴清和把他带到自己待的客房里,让阿叶坐着等,阿叶见他像在调什麽东西就问:「裴大夫,你、你在弄什麽?要不要我帮忙?」
阿叶的嗓子是细微而沙哑的,大概是被嫌过声音难听,他说话音量并不大。裴清和答道:「我在调药水帮你把面具卸下。叔公说你脸上的伤费了好些时日才重长出来,虽然不太能见光,但也不该用这方式把脸皮闷着,容易患病发烂。」
阿叶尴尬道:「我以前不这样遮,裴师父他们拿有遮纱的帽子给我戴,可进城时帽子跟细软一并掉到桥下河里,冲走了。剩肩上一个小包袱,里头有假脸皮,我怕吓人就先戴,再拿布剪两个洞套着好出来活动。」
「其他人不管你?」
「他们太忙。」
裴清和端了药水走来,哼气道:「你对他人不好意思,就好意思委屈自己?枉我叔公费事儿医你了。把头仰着,我上药。」
阿叶无辜的扁嘴仰首,裴清和看他一副可怜的模样,蓦地想起从前秋灿向自己讨糖吃的模样,动作顿住命令道:「闭眼。」
「噢。」
假脸皮被卸下来,裴清和才看清楚阿叶的模样,虽然不像一般人对烧伤的脸的印象,称不上恐怖,但非常怪异。阿叶这张脸的皮肉曾经严重烧伤过,烂了之後又要它重新长好,医治的人在这期间定是费不少心力,但裴素炘有众多弟子,想来不必经他叔公的手,就是阿叶自己应该吃不少苦头。
裴清和看着那过於苍白又颜色不均的脸皮还有颊边、眉眼几处曾深刻过的伤疤,不由得愣住,他不是怕这张脸,而是对於阿叶脸上出现这种伤感到讶异。
「好了麽?」
「嗯。」裴清和拿拧过的毛巾把阿叶的脸抹了抹,捏着阿叶下巴端视一番,看看有没有起了疹子或奇怪的斑,又平静问他:「你怎麽伤的?」
阿叶答道:「我在山上被熊追,爬到树上躲,树干里头腐朽断了,我摔下山,就被师父救了。」
「……干什麽上山,哪儿的山?」
「我全不记得,是师父告诉我的。我只记得小时候一些事,六、七岁後的事我不记得了。」
裴清和越看越觉得这轮廓熟悉,虽然听到阿叶说的话,世上的事无奇不有,但他还是不由得望得出神。
阿叶的下巴被捏着,脖子发酸,他尴尬的别开视线把脸退开,裴清和才回过神来。
「那种仓库住不了人的。今後是我关照你,你睡这间房吧。」
阿叶双眼绽光,高兴得两手交握喊道:「真的?」
「嗯。」
「裴大夫你人真好,要把房间让我。」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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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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