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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4节

    [重生]昏君 作者:涩涩儿

    第14节

    “皇叔尽可动手罢。”萧无尘冷静的道,“若父皇此计,只是打算给藩王机会,让他们逼宫,然后借此机会找到铲除藩王的时机的话,我若甚么都不做,将来还有活着的可能;但是,若父皇此计,除了尽可能多的铲除藩王之位,还想要对我动手的话……父皇既是君王,又是我的父亲,我到时定然半点胜算都没有。”

    “若只有我一人,父皇给了我性命,现下欲要收回,我并无不可。然而现在,我身边还有皇叔在,还有母后期盼我长命百岁的愿望在,我却不愿意此刻就去死,更加不愿意因为父皇的一时怀疑,而让自己吃了那大补丹,身体虚弱。所以……”萧无尘缓缓道,“皇叔,咱们动手罢。”

    想要动手的又何止是萧无尘一个?

    蜀王带着与他交好的三个藩地的藩王,一齐投奔了云平皇贵妃和她膝下的八皇子。

    两位异姓王亦是毫不犹豫的做出了决定,纷纷相隔万里,派人去通过向云平皇贵妃投诚。

    云平皇贵妃沈氏,在以为自己此生都只能卑微的活着,只能任由她姐姐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的时候,竟没有料到,一场削藩之事,竟然彻底扭转了局面。她的那个不被世人看好、甚至连带着她也逐渐喜欢不起来的丑儿子八皇子,竟然又重新有了和太子的一争之力!

    甚至,他们现在不但是要和太子争了,而是要和陛下相争……呵,只要他们一举成功,将来还怕甚么?只要他们能赢,只要他们能赢……

    第47章 风起

    云平皇贵妃在肚子里的孩子被有意无意的逼迫着“送回天上”后,着实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她想了很多,恨了很多,最后只得把自己不得不打掉肚中那个仙人转世的孩子的缘故,全都怪在了八皇子和萧无尘身上——当然,这其实也不奇怪。毕竟,云平皇贵妃虽然不一定能想通这件事归根结底,其实是承光帝不许她生下这个孩子。可是,她身为妃嫔,如何能责怪承光帝?如此也只好柿子挑软的捏,去责怪起了直接害得她拿掉这个孩子的八皇子,以及她一直以来都迁怒着的太子萧无尘。

    彼时她尚且是大好年纪时,家中母亲正在为她相看好夫婿——因她是皇后嫡亲的妹妹,虽说皇后只是继后,膝下也无子嗣,但那时候不但皇后没有子嗣,整个后宫的妃嫔都没有子嗣,且她还是宁阳侯府的嫡女,婚事之上,自然顺遂。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定亲之前,婚事一切顺遂,可是定亲之后,未婚夫婿却是突然横死。虽然对方不曾说甚么恶言恶语,外头人也没指着她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可是云平皇贵妃心中还是觉得那些人在她背后,定是在说三道四,说不得还在说她是克夫命云云。

    她那时只觉心中不痛快,便进宫去寻长姐说话。可是一进宫中,才发现长姐心中也很不痛快——彼时五王夺嫡,废太子逼宫两件事情刚刚过去一两年,圣上膝下只剩下了废太子一个儿子,而这一两年里,圣上的后宫之中也无任何一个妃嫔有孕,生下一儿半女。

    若是后宫无妃嫔,还可以说是继后不贤。但那时候后宫佳丽很是不少,圣上虽然喜欢继后,但传承一事不可更改,因此也常常往其他妃嫔处去,只是仍旧无人生下子嗣。

    云平皇贵妃的长姐继后,自然要为此事操心。毕竟,如果圣上还有儿子在,她只需操心自己有没有儿子就够了,可是现下,圣上不但没有儿子了,甚至一两年里头,后宫妃嫔都无人有孕,外头人若非摄于圣上龙威,说不得都要传出甚么乱七八糟的话了,继后自然也担心这些,因此左思右想之下,便打算再次甄选女子入宫,为圣上绵延子嗣。

    云平皇贵妃彼时年幼,听得此话,倒也没有深想。继后亦是如此。后宫艰难,她自然也舍不得自己被宠爱着长大的妹妹受这等辛苦。

    因此二人互相说了话,诉了苦,就各自分开。

    只是等到云平皇贵妃回到家中,将宫中所见所言说给了父母和兄嫂听之后,父兄就难得的将她叫进了书房,询问她是否愿意入宫为妃嫔一事,并将后宫形势一一分析与她听,云平皇贵妃初时震怒,誓不肯为人妾,然而等到听到父兄接下来说的话——虽然是妃嫔,但继后是疼爱她长大的嫡姐,后宫妃嫔均无子嗣,只要她能有孕,并且生下儿子的话……那这大兴的江山,岂非就是她们母子的?

    而她将来,也定会登上太后的位置!

    这样的想法,让年幼的云平皇贵妃忍不住兴奋起来,因此在父兄的操作下,在后宫甄选妃嫔的时候,加入了被甄选的行列。

    继后将她叫到角落里,听说了家中父兄的话,沉默了一会,只问她是否自愿前来甄选。

    她自然答道父兄长姐所愿,她自是遵从。

    是了,云平皇贵妃当时觉得,那等婚配嫁娶一事,自然是长姐透了消息给父兄,一向不理这些“小事”的父兄,才会殷殷询问她的想法。若不是长姐有了心思,她又岂会入宫?然后在入宫不久后,长姐就突然有孕,并且生下太子。

    而圣上那时喜欢极了长姐,虽说不是夜夜留宿中宫,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留在中宫,很少临幸其他妃子。

    云平皇贵妃彼时位分甚低,容貌虽出众,可是在承光帝眼中,那等容貌又算得上甚么?因此勉强只能记得她的继后的妹子而已。

    云平皇贵妃因此不得不另想法子,通过迂回曲折的照顾太子,因此得到了承光帝和长姐的青眼,如此才在宫中等了十来年后,才终于等到了承光帝愿意给她一个子嗣的机会,因此生下了八皇子。

    云平皇贵妃因此而怪罪继后,甚至迁怒太子,如此倒也不奇怪了。

    只是先前她的八皇子被毁容,肚中的“仙人转世”的孩子,又被莽撞的八皇子相逼,不得不打掉肚中期望甚大的孩子,云平皇贵妃很是安分了许久。

    她那时想,她甚么都没有了,为了继续好好活着,大约也只有继续当好这个有封号的皇贵妃,然后让八皇子重新喜欢上她这个母妃一条路可走了。

    或许,她还会重新和太子交好。

    只是这些念头,她还没来得及一一来实现,就发现事情竟然突然反转,削藩一事一出,莫说是太子,就是承光帝自己都被诸多藩王畏惧和厌弃,纷纷向她“投诚”,表示愿意扶持八皇子继位,当然,其中的条件之一,就是八皇子继位之后,绝对不能行削藩一事,并且还要把这一条写入大兴朝的律法第一条。而另外的条件,还有些要把他们的藩地再扩充一部分云云,可是这些条件,在云平皇贵妃眼中,显然都不是甚么太麻烦的事情。

    皇位啊!

    那可是独一无二的皇位啊!

    云平皇贵妃忍不住抱住了几日未见的八皇子,低声喃喃道:“好孩子,你的好日子好机会,终于来了!只要咱们熬过这一次,努力上这一次,将来自会有咱们的好日子过!”

    八皇子只紧紧皱着眉头,不说话。

    云平皇贵妃不知他是不是听懂了,不过,那其实也并不重要,因此抱了一会八皇子,慈爱的与他说了好一会的话,又赏赐了好多东西给八皇子,陪着八皇子睡了午觉,这才在八皇子不得不去上下午的课时,将人放走。

    云平皇贵妃尚且如此,诸多藩王质子更是为了能活下来,纷纷动作不断,只恨不能立刻就对着承光帝动手,然后再对小小的八皇子黄袍加身就是了。

    ——反正八皇子年纪也笑,等到扶持八皇子坐了那个位置,他们一行藩王再各自相斗,决出胜者,然后再赶八皇子下台,自去做那个位置就是了。当然,若是他们着实决不出胜负,那么,就让八皇子做一个傀儡皇帝,于他们来说也未尝不可。

    洛阳城中,一时间不少臣子都闭门不出,甚至还有人称病卧床在家,不肯参与到其中,但也没有将事情告诉给承光帝或是太子。

    左丞相忠心可见日月,虽年老体弱,却仍旧日日赶去皇宫里的道馆之中,求见承光帝。

    然而他求见了,承光帝却不肯见他,甚至连早朝都不许他来上,只让他待在家中“养病”。

    左丞相万不得已之下,只得往东宫去。

    他想,既然圣上已经不靠谱了,这个太子,可万万不能不靠谱。至少,没了英明的君王,他们还有英明的太子可以期待。

    然而萧无尘见了他,只是笑。

    “左丞相这却是来错了地方。”萧无尘悠然坐在葡萄架子下,一手杵着下巴,一手看向左丞相,笑着叹气,“孤虽是储君,然而,孤一日是储君,那么,这天下,就依旧是父皇的天下。那等威胁君父权威的事情,孤,不能做,也不敢做。”

    左丞相先是一怔,随即面色大变,竟是不顾礼仪尊卑,指着萧无尘,颤声道:“太子、太子胡说甚么?太子这等话,岂非是有了逼宫的念头?难道太子竟是忘记了尊卑之事?忘记了这普天之下,天子才是这天下的主宰?太子岂能张口说出这番话来?”

    听话听音,萧无尘的话,乍然听来,并无不妥。然而仔细想来,他却是在逼迫左丞相——他一日是太子,一日做不得这天下的主。所以,除非左丞相能帮他不做这个太子,而换一个位置来坐了,否则的话,一切免谈。

    萧无尘闻言也不恼,笑眯眯的道:“这些事情,又有何妨?须知这天子,却也是百姓的天子,若天子不为百姓着想,那么有要来何用?孤虽不敏,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道理,孤却是心中明白的。若孤能坐上那个位置——”萧无尘认真看向左丞相,“炼丹一事,此生绝不会提;削藩一事,势在必行,只是左丞相要多给孤一些时日;还有父皇……孤自会让父皇安安心心的做一位悠闲的太上皇,此生绝对会好生奉养父皇。”

    左丞相不语,只沉默良久,起身要告辞离开。

    萧无尘又幽幽开口道:“丞相尽可离去。只是,孤已经和宁王、鲁王等几位质子通了消息,他们此次定会帮孤,而孤也早已许诺,一旦事成,就令他们返回藩地,并册封为世子,此生不得改……如此,此事便不再是孤一人之事,这件事,虽艰难,然孤既要保命,亦不愿再受那等身体羸弱之苦,势在必行。”

    左丞相心头一颤,想到承光帝的多疑,还有那些日日炼制,又日日被销毁的“大补丹”,整个背脊又佝偻了几分。

    他朝着萧无尘深深一拜,末了只能道:“还请您容老臣再细细思索几日。”

    他忠诚于承光帝太久,竟是不能这般就背叛了承光帝。

    萧无尘一袭紫衣,贵气逼人,龙威日盛,闻言只笑眯眯的站起身,扶起左丞相。

    “丞相尽可去思索便是。只是,孤怕是等不得几日,便会行事。”见左丞相露出惊骇之色,萧无尘漫不经心道,“不过,孤所求,乃是事成之后,丞相继续为孤所用。至于其他诸事,丞相尽可不需管。只是接下来一二日里,丞相还需闭门不出的好。”

    左丞相终于察觉不对,骇然看向萧无尘。

    第48章 太子

    左丞相回到丞相府之后,就开始闭门谢客,不再见任何人。

    只是上朝一事,左丞相做了这么多年的丞相和重臣,始终放不下朝中大事,因此即便有了萧无尘的那番话,他依旧日日勤恳上朝,只是上朝之后,就会立刻回府。

    说实话,左丞相的这番行为与往日颇为不同,但凡是对左丞相稍稍关心一些的人,都会发现其中的不对劲,然后想法子去询问左丞相其中的缘故。

    但是承光帝却没有。

    左丞相伤心之下,看着承光帝日日精神萎靡,每日上朝处理政事也越发的打不起精神,甚至颇有些敷衍了事。

    左丞相这下不仅仅是伤心了。

    他虽是世家出身,但少年时曾经在大兴游历将近十载,原本是打算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此做个隐士,逍遥自在山水间。但却发现世间百姓疾苦,与其去做隐士流芳百世逃避这些,倒不如出仕做官,为这天下的百姓做事。

    左丞相也是因此才会如此勤恳的辅佐承光帝,甚至连被人算计要提出“削藩”一事,也不曾改初衷——天下归一,本就是早晚之事。

    与其在大兴内忧外患之时,再来做这件事,倒不如趁着如今大兴外敌暂时安分下来,一力处理了这件内忧——且左丞相先前是有考量的,承光帝虽然年纪已大,但太子正是好年华,身边还有昭王悉心辅佐,若承光帝生前没能将这件事彻底处理干净,新帝继位之后,倒是可以让新帝来继续处置这件事,就算为此将手段放的缓和一些,亦未尝不可。

    只是左丞相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承光帝对长生不老的痴迷,竟到了如今的地步。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承光帝不但痴迷长生不老,还对如今正值华年的太子颇为忌惮和焦躁。

    从前太子身子不适,承光帝倒也能忍,并且对太子颇多宠爱。可是现在,太子身体越来越好,身上既有军功在,还是继后嫡子,是正统继位的第一人,承光帝自然容不得他。

    左丞相年岁比承光帝还要大上几岁,思及当年承光帝对废太子的多般故意为难,逼得废太子不得不行逼宫那等下策……左丞相长长的叹了口气,只能按捺下心中思虑,管束家中儿孙,任由如今的太子去了。

    萧无尘虽说心中有了想法,然而他身份特殊,承光帝又派了不少人在他身边,因此诸多事情,他虽吩咐了下去,但却都由其他人去做,而他自己,则是在东宫里头,继续悠闲的或弹琴作画,或摆弄花草,悠闲自在的仿佛不是一个将要面临困境的太子一般。

    东宫尚且安稳,然而蜀王既然已经联合二王一同支持八皇子,自然将八皇子看得最重,不但派了不少人手保护八皇子,还暗中和宁阳侯联合,暗地里让三王的人马统统赶来洛阳城待命。

    蜀王如此,元王亦是如此。

    只不过,元王和四公主思虑再三,他们虽明着投靠了八皇子,暗地里却是自有算计——萧无尘是继后嫡子,自然是储君人选。然而,元王却是承光帝的元后所出的嫡长子的嫡长,乃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孙,若当真要按正统来算,其实元王的继承权,未必就在萧无尘之下。

    因此元王和四公主,各自也联系了两位藩王,妄图此次一举成功——虽然元王最希望的是自己成功,而四公主则是记挂着还被幽禁的废太子,但至少在目前,二人的目标一致,都是逼宫圣上,然后废掉如今的太子。

    至于如何废掉如今的太子……

    他们还没有想到很好的法子,承光帝却很快想到了一个“好法子”。

    承光三十四年,九月二十三,帝听信奸佞道长所言,拟旨令太子拜其为师,并为帝亲自试药,以求长生。

    此旨意一出,不但满朝哗然,洛阳城的不少百姓也有些糊涂了起来。

    朝中臣子,大部分都跪地请求承光帝收回旨意,毕竟,让大兴朝的太子正式拜一个道长为师,已经是够荒唐的了,偏偏承光帝还打算让太子为他试药!

    那可是太子啊!不但是承光帝的儿子,还是将来要继承大兴天下的人!

    而不少臣子虽素日又有些私怨,甚至其实也并不算那么的支持太子。但是,此刻他们却并不愿意看着承光帝在继续在长生不老丹的事情上糊涂下去,既害了自己,也害了太子和大兴——大兴建立才经历了三代帝王,才拥有了百余年的安稳生活,不少没有投靠诸多藩王的臣子,心底还是颇为希望能继续过这种安稳的生活的。

    当然,有反对这件事的,自然还有支持这件事的。

    而支持这道旨意的人,其理由亦是简单明确——对太子来说,承光帝既是君,又是父,忠君和孝道面前,太子根本不该有任何犹豫的去做那件事情。

    萧无尘心中如何做想暂且不提,而那些联系了诸多藩王的人,心中却是有了数——九月二十三,圣旨出;九月二十四,承光帝就要逼迫萧无尘当众认那只会炼丹的道长为师父,并开始亲自试药。

    因此,他们的机会就在九月二十四。

    云平皇贵妃甚至连讨伐的说法都想好了——承光因太子身子不适,欲要让太子拜道长为师,并且由道长亲自炼丹给他调养身子;太子不仁不忠不孝,不理解皇父爱子之心,欲要逼宫皇父,因此八皇子和诸藩王,为救承光帝,不得不率领大军,闯入洛阳城,甚至皇宫之中,只求能保住承光帝的性命,严惩不忠不孝的太子!

    云平皇贵妃在心中将这个主意想罢,顿觉甚好。她想,她终于有了能真正坐到那个位置的机会!

    而且不是皇后,是太后!

    永远不会再担心有人压着自己一头,会对自己不利,还需自己小心翼翼的去讨好。一旦她得到了那个位置,她从此只需要随心所欲的去做任何她想要做的事情就好了!

    甚至是参政议政,都未为不可。谁让八皇子年纪还这般小,她身为八皇子的母亲,自然是能为八皇子处理很多很多的事情了。

    云平皇贵妃心中还在细细思索着甚么,八皇子就从外头进来了她的正殿。

    之前的很长一段日子,八皇子连进她的正殿都不被允许。初时是为了不让他的那张脸,害彼时怀孕的云平皇贵妃简直不喜。后来则是因八皇子做了那等害了她腹中孩儿的事情,皇贵妃自然是更加不喜他,更遑论是见他了。

    可是现在,八皇子又重新拥有了可以随时进入她的宫中的自由。

    小小的八皇子站在自家母妃的正殿外头,神色很是复杂。

    皇贵妃却没有让他的神色复杂太久,见他没有立刻进来,很快就出门迎他,笑意盈盈,温柔似水。

    小小的八皇子仿佛是呆了一会,就蓦地低下了小脑袋。

    皇贵妃似是也想到了自己之前对八皇子的亏待,忙忙上前抱住了八皇子,边哭边道:“我的儿,是母妃一时想岔了,竟是委屈了我儿这么久,是母妃的错,都是母妃的错。”

    皇贵妃抱着八皇子就哭了起来,其哭声是真,愧疚是真,情意也是真。

    可就算是如此,八皇子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他虽然才六岁,可是,前段时候,他刚刚想了法子,让母妃肚子里期盼的那个孩子没了,让母妃只能在乎他一个,依靠他一个。这样的八皇子,又岂是当真天真无邪,由着皇贵妃欺骗的?

    他只是稍稍困惑了一下,然后就仰起脸,感动高兴又天真的看向了云平皇贵妃。

    蜀王和元王,也各自都有了行动。

    只待第二日的到来。

    九月二十四,寅时正,洛阳城东西南北四个城门突然全部被打开,三万将士冲进了洛阳城,朝着皇宫方向逼近!

    皇宫宫门禁闭,然而只消看一眼外头来人的数量,就知道皇宫眼看就要不保!

    萧无尘前一日的下午睡了一整个下午和前半夜,后半夜一直没有睡。

    此刻用了些吃食,就起身往宫中的道馆赶去。

    外头的情形看似艰难危险,然而萧无尘却并不在意。

    他知道皇叔的本事,更知道有了他因前世而得知的几位良将和忠臣相助,皇叔此刻定是不会有危险的。而皇叔没有危险的话,那么,洛阳城就能顺利抱住,皇宫也能保住。

    只是唯一保不住的,大概就是萧无尘不想保住的人。

    譬如蜀王元王,譬如皇贵妃和八皇子等等。

    当然,很有可能,还包括这道馆之中的另一人。

    他曾经敬佩和孺慕的父皇。

    “为什么。”萧无尘并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道馆的大门,静静的看了一会正守着丹炉炼药的承光帝和瑟瑟发抖的道长,才缓缓开口,“父皇,我是你的儿子,心中又从未想过逼宫一事。可是父皇,你为何想要我不得不行逼宫一事。父皇是当真忌惮于我,还是父皇发现自己当真命不久矣,突然生了愧疚之心,觉得愧对当年的废太子,我的大皇兄,认为这天下的主人,与其是我这个身子孱弱的人,不如就交给大皇兄好了。”

    萧无尘看到原本并不看他的承光帝蓦地看向他,心中一动,忽而又道:“不,我错了。其实,从一开始,父皇当初明知我自出生之后,身子就格外孱弱,但仍旧力排众议,册封我为太子,其实心中所想,就是想在将来给我的大皇兄重新做这天下的主人的机会,是不是?所以,从一开始,我和大皇兄都是父皇心中的储君人选,只是父皇想等着我死了,再把位置交还给大皇兄,是不是?”

    怪不得,前世他身体差成那个样子,连子嗣都留不下来,父皇还是不肯把皇位给身子明显好上很多的八皇子,或是嫡长孙元王,而是要他这个病秧子连坐皇帝。

    因为承光帝心中最清楚自己的儿子是甚么样的人,他这个皇帝,必然是坐不久的。而一旦萧无尘被人害死或是病死之后,即便会经过一场血腥的争夺,但承光帝心中也明白,已经被关了多年禁闭,沉淀下来的废太子,都会是最后的赢家。

    而萧无尘,也终于明白,为何前世他会输的那样惨,而皇叔又为何当真会死。

    ——彼时他虽然身体孱弱,极其信任二人,但朝中大权俱在他手中,沈氏和皇太弟想要夺权,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他们仍旧在他病中成功夺权,显见是有人在背后为他们出谋划策的。

    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无尘唇角扯出一丝笑容,所以,前世最后的赢家,其实也不是沈氏和他的皇太弟的,不是么?

    第49章 遗旨

    萧无尘前世时,一直以为父皇心中,自始至终最疼爱的孩子就是他。

    他为此窃喜过,亦为此担忧过。窃喜父皇对他多出的这一分偏爱,让他在明明身体不好、子嗣都不能有的情形下,依旧坐稳了储君之位,甚至最后还做了皇帝,他高兴于父皇对他的喜爱和偏心;可是他同样也为此担忧,既担忧父皇对他的这一分偏爱,会不会有一日突然消失?若是消失了,他又该如何应对?并且因父皇对他偏心太过,萧无尘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愧对其余兄弟姐妹,因此在对这些兄弟姐妹上面,只要不是对他的位置觊觎太过,做事太不顾及后果,萧无尘都会尽可能的容忍他们。而对于八皇子萧无坛,萧无尘甚至给了他皇太弟的位置。

    其中的信任和补偿,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甚至在前世他死的时候,萧无尘心中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只恨自己纵容了沈氏和萧无坛,这才既害了皇叔,又害了自己。

    然而如今细细想来,沈氏和萧无坛前世虽然野心勃勃,但他彼时既是帝王,身边的人自然是忠心他的更多。而他那时既然在沈氏的撺掇下,做一个明君,将权利从皇叔手中夺走,然后真正掌握了这朝中大权,那么,即便是他彼时重病,沈氏和萧无坛又如何能简简单单的就做成功了那些事情?

    逼宫一事,终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现下萧无尘回忆起来,才发觉前世的不对劲——前世父皇驾崩之前,曾拉着他的手让他善待兄弟姐妹,萧无尘痛哭不已,自是答应不提。

    而他愿意善待的人里,就包括了废太子。那时萧无尘刚刚继位,虽然身子不好,但也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因此对废太子也格外宽容,既为废太子换了一处宽敞的王府居住,不必再幽居在狭窄阴暗的屋子里头,也至少逢年过节,都会让废太子往宫中来,虽不能四处随意走动,但也绝对比承光帝对待废太子要好了很多。

    ——萧无尘也是无奈,废太子虽然被废,但身份上却是元后嫡长子,还是承光帝的第一个孩子。与之相比,他这个继后儿子就有些不够看了。且他那时因着中毒一事,身子格外孱弱,因此就算那时候的皇叔不提醒,萧无尘也是不可能给废太子绝对的自由的。

    他与废太子,自废太子被废,他出生的那一日起,就不可能同时过得自在逍遥,大权在握。

    然而或许就是他的那一分善待,才有了后头的皇叔的死亡。

    萧无尘微微攥紧了拳头,看向跪坐在蒲团上的一脸老态的承光帝。

    他有心想问一句为甚么?为甚么让他做了这么十多年的太子,才突然又想要把废太子再扶持成皇帝?难道有他还不够么?

    前世他身子太差,承光帝有那种想法或许不足为奇,毕竟废太子文治武功,皆是上乘。并且身份上也格外过得去,承光帝当真想让废太子在他死后继位的话,也并非没有可能——甚至,或许承光帝前世在死前,为了让废太子在他死后真的能顺利继位,还立了诏书。

    萧无尘微微讽刺一笑。

    唔,或许不只是前世,就是现在,父皇大约也立了诏书给废太子。

    承光帝原本是闭目不语的。

    他老了,太老了。

    原本六十几岁年纪,也不算特别的老。偏偏他这几年吃那种“神仙丹”吃的太多,又为着那“仙人转世”的孩子,又吃了些丹药,这才风流了好一阵,在如此年纪,让皇贵妃和她身边的侍女同时有了孕。虽然孩子都没能生出来,但是,承光帝的身子却也因此渐渐越来越显老态。

    承光帝最信任的道长正蜷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他原本是打算在皇帝面前蒙骗上一阵,等着时候到了,就说自己要羽化飞升,然后干干脆脆的遁走离开——就像他从前哄骗那些富贵人家似的。

    可惜他千算万算,没有料到承光帝不是那些容易被蒙蔽的富家翁,而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帝王。

    一位帝王,又如何会给他遁离的机会?更何况到了后来,那道长就不只是被承光帝一直盯着,还被昭王的人盯住了,一举一动,皆会被人一一汇报给旁人,他连皇宫都出不得,如何还会有逃跑的机会?没得只能留在宫中,浑浑噩噩的只能做一个只知道炼丹的傀儡而已。

    承光帝看了浑身颤抖不已的道长一眼,就不再理他,而是看向一旁的萧无尘。

    萧无尘也正在看他。

    一双和继后沈氏一般无二的桃花目,正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承光帝终于长长的叹了口气,欲要起身。

    房间里没了旁人,只有承光帝、道长和萧无尘三人。

    那道长见状,忙忙搁下自己手头的炼丹材料,忙忙要去搀扶承光帝,却被承光帝一手打开。

    “继续给朕炼丹!一刻都不许停!”承光帝冷声斥道,然后就看了萧无尘一眼。

    萧无尘顿了顿,还是上前扶起了承光帝。

    对已经过了六十岁的承光帝来说,其实跪坐已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萧无尘因身子不好,尚且不愿意常常跪坐,更何况是六十多岁的承光帝呢?

    只是承光帝素来固执,只肯在偶尔的时候,才会坐在萧无尘特特孝敬的软塌或是宽大的座椅上,盘腿或是垂腿而坐。

    现下承光帝太累,又已然到了生命尽头,倒也不再勉强自己,稍稍跪坐了片刻,就坐在了软塌之上,还任由萧无尘给他塞了大迎枕,靠在上面,舒适的坐着。

    萧无尘依旧在看着承光帝,似是定要等一个答案,如此才肯放过承光帝。

    知子莫若父,承光帝是把萧无尘宠大疼大的那个人,现下自然也知道萧无尘如今的固执是不可能因为他拒绝回答而消失的。萧无尘定是要等他给了答案,才有可能放过废太子——他的长子,第一个孩子。

    承光帝咳嗽了几声,终于神色复杂地开口道:“无尘,你与你大哥,都是朕的儿子。朕之一生,共有八子八女,其中一子一女夭折,此乃天命如此,朕认命。四子一女死在夺嫡之中,朕彼时有心锻炼他们,故意纵容,让他们闹得太厉害,最终落得这样的结果,朕心寒之,却又心痛之,然而愧疚之心,只有一二分而已。毕竟,朕只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真正害死他们的,还是他们自己的野心和不堪。午夜梦回时,朕亦不悔。但是——”

    承光帝如今到了油尽灯枯之时,狠狠咳嗽了几声,接了萧无尘默默递上来的帕子,又喝了萧无尘递上来的清水,方才继续开口。

    “朕对他们,午夜梦回时,从未有过后悔。可是,朕对太子——你的大哥,却是颇为后悔和愧疚。”承光帝一直以为,他会把这句话带到棺材里头,一辈子都不会说与任何人听,可是现在,他却说给了萧无尘听,还是在自己即将没了性命的时候,他心下自嘲,但仍旧继续说出了当年的事情。

    原来当年的废太子,才华卓异,文采风流,谦恭孝顺,温文尔雅,无论是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的。

    朝中大臣也好,承光帝也好,都喜欢极了这个太子。至少,在承光帝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的时候前,他是真心喜欢着废太子的。

    然而在他发现废太子逐渐长大,娶妻生子,他自己也变成了皇祖父,身体大不如年轻时候,却开始渐渐的看不惯正值壮年的废太子了。

    承光帝原本就不是荒唐人,因此虽说心中有些郁气,在难为废太子几次,见到废太子多番忍让,依旧孝顺时,就逐渐平复了下来。无论如何,废太子是他的长子,还是他最看好的储君,承光帝自然不愿意另外立储。

    只是承光帝心中这般想,但他对废太子的为难,却看在了他的其他四个儿子眼中,因此引发了五王夺嫡一事。承光帝虽未鼓励这件事,但也不曾阻止,因此废太子不得拼劲全力,与四王争斗,同时还要在承光帝面前尽力做一个孝子和友爱兄弟之人。

    只是饶是如此,夺嫡之争,自古就没有不流血的。因着承光帝的纵容,彼时废太子母后已逝、母族逐渐衰落的情形,废太子虽能勉力应付,但却空不出精力来继续保持兄友弟恭,饶过几个皇弟的性命,因此一场夺嫡之争后,承光帝就头一次因为权力之争,失去了儿子,而那时废太子也受了重伤。

    承光帝大怒,将参与五王夺嫡的其余儿女一一赐死,好生对废太子好了一段时日。

    然而那段时日过后,承光帝就发现他那时就只剩下废太子一个儿子。只要他死了,那么废太子就可以继位。而他的其余儿子,说是不是废太子害得,谁又会相信呢?

    因此承光帝思索几日后,就花费半年时间,布下了一个局——一个考验废太子是否至孝至忠的局。期间承光帝对废太子多番为难,甚至屡次提出废掉太子一事云云,废太子终于承受不住,在半年之后,行逼宫一事,最终事情败露,废太子被废,幽禁洛阳城桃花巷的一处狭窄闭塞的院子里。

    承光帝当年自然觉得自己不曾有错。毕竟,他虽设了局,故意为难了废太子,然而并未真正杀废太子,因此废太子作何选择,又与他何干?皆是废太子自讨苦吃而已。

    然而随着承光帝年岁越大,在看到继后沈氏所生的太子聪慧有余,然而身体却格外不好时,才会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既然萧无尘身子不好,那就一辈子不好下去好了,如此待到萧无尘英年早逝之后,下一任皇帝就可以由废太子来做。毕竟,这原本就是承光帝欠了废太子的,然而萧无尘无错,他也喜欢这个孩子,自是不愿意废掉萧无尘。于是就想着将来多立一份遗旨好了,左右两个都是他的儿子,萧无尘身子弱,不长命,那就让萧无尘先做皇帝;废太子身子好,左右又等了这么多年,那就再等上几年,倒也无妨。

    于是就在这样的前提下,承光帝下定了决心。

    只是承光帝彼时想法虽坚定,却没有料到萧无尘的身子会有变好的一日。从前萧无尘一直想要做一个好太子,因此对自己极其严苛,身子也一直都养不好。待到继后去世后,萧无尘反而想通了,不再为难自己,只做好一个太子该做的事情就足够了,如此身子骨竟是越来越好,太医也说了萧无尘以后子嗣也会有的,寿命上也能多活些时候。

    承光帝来不及为废太子可惜,就首先察觉到了自己又有了当年对废太子的那等对年轻的儿子的嫉妒,因此仓皇之下,不愿再误了萧无尘,又因想要追求长生不老,这才在有心人的算计下,开始寻求炼丹,以求长生。

    直到这几日,他身子老的越发的快,承光帝知晓自己命不久矣,这才终于又想到了曾经的父子之情,借着想要削藩一事,既帮了萧无尘将来继位之后的权力归一,又能了了自己的一桩心思——大兴朝的皇帝,自然是天下的君王。若是这天下要分出一半给藩王,那又能算甚么全天下的主人?待了了这一件事,待他死了,到了地下,也能与前头两位皇帝分说他的功绩了……

    萧无尘面无表情的听完了承光帝的话。

    他知道承光帝此刻当真没有在哄骗他。而他自己之所以会借此机会,逼得蜀王、元王和皇贵妃、太后一同出手的原因,也是想要趁机抓住蜀王、元王还有跟随他们的四个藩王的把柄,如此也好有了理由大兴削藩一事。

    然后顺便的,逼宫,让承光帝退位。

    “你该知道,父皇没有几日可活了。”承光帝慈爱的看向萧无尘,“好孩子,你只需要耐心等上几日,让父皇替你做了这恶人,好生处置了元王、蜀王、坛儿几个,待几日后父皇归西,你也能得个好名声,如此不是正好?”

    一字一句,都仿佛在悉心为萧无尘考虑。

    然而萧无尘沉默了一会,只开口问道:“那么,父皇,圣旨呢?”

    承光帝微微皱眉:“甚么圣旨?让你继位的圣旨么?你是大兴朝的太子,何须圣旨多此一举?不过,若是无尘不安心,朕便多写一道圣旨也无妨。”

    萧无尘再次沉默了起来,良久才幽幽开口:“我问的,是父皇所立的那道一旦我将来死了,皇位将有大皇兄继承的圣旨。父皇,事到如今,你还要继续瞒着我么?我如今,可不像是会早死的人了。大哥大了我足足二十余岁,他不会死在我后头,也不会在我之后做这个皇帝的。”

    “所以,父皇,您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第50章 传位诏书

    “所以,父皇,您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萧无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承光帝瞳孔微微一缩。

    很显然的,他猜到了今日萧无尘会来,猜到了萧无尘来此,是为了要做曾经废太子做过的事情,也猜到了萧无尘虽然痛心他这个父皇的作为,但仍旧不会弑父,还猜到了今日会赢的人,根本不可能是蜀王、元王或是八皇子等人,而只能是他或萧无尘……

    只是承光帝唯一没有猜到的,大约就是萧无尘竟会知晓他立下遗诏的事情。

    承光帝如今已经六十四岁了,立下遗诏,将继承皇位的人提前拟定,看似也是应当之事,然而萧无尘本就是太子,他做皇帝原就是理所应当,承光帝根本无需多此一举。若当真要立遗诏,也无需躲躲藏藏,可以大大方方的告知世人,如此也能让世人对太子的地位有更清楚的认识。

    然而承光帝没有。

    他私下里早早就拟好了一份遗诏。

    遗诏上的字,皆是他亲自所写,原本也是应有之义。只是唯一不好的地方,大约就是这份遗诏,不能提前给萧无尘看到。

    不但不能让他看到,甚至也最好不要让萧无尘知道这份遗诏的存在。可是,承光帝自认这件事情隐瞒的很好,萧无尘今日又是如何知道了这份遗诏的?

    “尘儿莫要乱想。”承光帝虽然心知萧无尘猜对了这件事情,但仍旧佯作不知,面上也毫无心虚之意,咳嗽了几声,叹道,“罢罢罢,既然尘儿当真想要朕的遗诏,那么,朕现下便写来给你好了。”然后就吩咐那道长为他准备毛笔和空白诏书。

    因着承光帝常常都待在这炼丹的宫殿里头,因此承光帝的一些东西,也能在这里见到。

    那道长闻言,当即放下炼丹的事情,冲着承光帝和萧无尘一磕头,就立刻去准备东西去了——虽然今日一遭后,他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当或许这两位大兴朝的贵人,就愿意放过他了呢?他只要少听一句,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因此闻得此言,心下更是高兴,动作也不自觉放慢了起来。

    而萧无尘见到承光帝如此,竟也不阻止,只默默的看着承光帝。

    承光帝还在继续慈爱的看着萧无尘,仿佛他此刻的慈爱,能够唤醒萧无尘,让萧无尘放弃今日就逼宫一事,而是再耐心等上几日云云。

    萧无尘只是继续沉默着,微微垂着脑袋,仿佛当真在考虑承光帝所说的事情,当真想要答应此事一般。

    承光帝唇角微微翘了翘,许是觉得无论如何,萧无尘都是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便现在与从前有些不同,但仍旧是他的孩子,只要稍稍哄一哄,萧无尘就会如同从前一样,听他的话。

    那道长虽然努力在拖延时间,然而他到底是在承光帝和萧无尘那边都挂了号的,因此也不敢做的过分,只稍稍磨蹭了片刻,就忙忙把空白的圣旨和毛笔等物都拿了过来,为承光帝亲自铺好了东西,磨好了墨,递上毛笔,然后恭敬的跪在一旁——在这二位面前,他压根就没有胆量站着。

    承光帝继续慈爱的看向萧无尘,道:“来,尘儿,这传位诏书该怎么写,尘儿也来与朕参详参详。毕竟,这诏书是写给你的,想要写些什么,也该尘儿来做主才是。”

    原本沉默的萧无尘,这才上前一步,然后看向那道长:“只有这一分空白诏书吗?”

    承光帝浑浊的双目一凝。

    那道长立时又开始瑟瑟发抖起来,结巴着道:“殿里头还、还有两份,都是空白的。”说完就想自抽嘴巴,看看承光帝的脸色,然而萧无尘就站在他面前,他根本就不敢抬头。

    “唔。”萧无尘轻声而不同拒绝地开口,“那就把那两份空白诏书也都拿来。”

    那道长哪里敢去拿?忙忙扎着胆子微微抬起头,去看承光帝的脸色。

    承光帝面上不喜不怒,他甚么都看不出来。

    萧无尘很快踢了他一脚:“还不快去?”

    声音不高不低,那道长既看不出承光帝的脸色,也听不出太子是否在生气。

    然而想到昭王之前就说过,他是替太子盯着他的,再想到太子如今年轻气盛,坐上那个位置也是迟早的事情。而承光帝则是年老体衰,失去这个位置也是迟早的事情——况且之前承光帝要赐丹给太子的事情一出,太子即便至孝,如今为了保命,大约也不得不想法子提前上位了。

    那道长心中左思右想,衡量片刻,立刻扭转了自己脑袋的方向,朝着萧无尘使劲一磕头,“砰”的一声之后,立刻起身,去拿空白诏书。

    承光帝面色不变,笑着让萧无尘继续谈传位诏书一事。

    萧无尘躬身,谦和道:“传位诏书如何写,自然是由父皇做主。只是——”他看了看一刻都不敢再迟疑,忙忙抱着两卷空白诏书跑过来的道长,道,“只是,儿子如今尚且年轻,身子又不算上佳,朝中事务若是一力担当,身体早晚会垮掉,一如从前。因此想求父皇帮儿子多立一道诏书,让昭皇叔为摄政王,辅佐儿子,一同处理朝政。”

    虽说是求,然而萧无尘如今的语气里,可是半点恳求的意思都没有。

    再加上他话中的含义,承光帝蓦地搁了手中笔,眉心一跳一跳的,却仍旧声音平和地道:“摄政王?尘儿可知,摄政王权力极大,他甚至可以代替你处理大部分的政事,还能干预你的决意。且前朝并非没有摄政王干预朝政,然后趁机夺权一事。昭王如今虽瞧着忠心,然而忠心一事,最是难说,尘儿又如何知晓,昭王将来是否会叛变?是否会突然忠于别人?又是否会在尝到了大权在手的滋味后,忽然做腻了摄政王,反而想做这世间的帝王,干脆轰你下台?尘儿啊尘儿,你到底年轻。如今他帮着你,只是你更有利可图,将来如何,你又如何能知晓?”

    萧无尘不语。

    “你想要传位诏书,朕自然可以给你。但是,你想要让昭王为摄政王,这道旨意,朕却绝不能给,亦不愿给。”

    承光帝一口气说了许多话,身子微微有些支撑不住,连连咳嗽了数声,才终于停歇了下来。

    萧无尘听罢,倒也不恼,只想了想,就“嗯”了一声,道:“父皇不愿,那便罢了。”顿了顿,又道,“那就请父皇为几个兄弟姐妹的前程来写一道旨意罢。八公主虽是庶公主,然而母后生前,最是喜欢她,也与儿子说过,待身子好上一些,就将八公主过继到自己名下,让八公主做真正的嫡公主。左右八公主养在她膝下,如此倒也是应该的事情。只是母后福薄,竟没能等到这一日。现下儿子便求父皇,让母后在天之灵,得以安心。”

    承光帝默然片刻,闻得萧无尘提到了继后沈氏,笔下微微一颤,终究是在将传位诏书写完之后,开始写另一张诏书——诏书里不但写了将八公主过到继后名下的事情,还写了其余活着的四公主、六公主、七公主和八皇子的前程。虽不能再给封地,但也让几人将来可有安享富贵。

    待写完之后,承光帝心头一松,这才赫然想到,他的其余子女的前程,竟是萧无尘提醒了他,他才想到的。

    他心头一时不知该是何种滋味。

    萧无尘就站在承光帝的身侧,见状只道:“父皇忘了写大哥。大哥虽被废,但终究是父皇的长子,父皇总该给他个王位才是。至于将来,儿子继位,也好有由头能让大哥与其他兄弟姐妹一样,能过得自在一些,不必继续住在那阴暗幽闭狭窄的院子里头受苦了。”

    承光帝笔下一顿,随即就将这份安置自己儿女的诏书收了尾,按上了玉玺,如此一番,这才微微笑着,不在意地解释道:“他的将来,自然是该由尘儿做主。父皇的日子只剩几天,尘儿再耐心等几日,就一切都好了。”

    萧无尘默默地看承光帝。

    承光帝依旧含笑,目光里透着慈爱,仿佛依旧是当初那个护着他宠着他的父皇。

    萧无尘又等了好一会,抬头看向窗外的天色。

    “已经到了寅时了。”萧无尘喃喃道,“所以,即便到了这个时候,父皇依旧不肯告诉我,父皇那道旨意放在了哪里么?父皇,您该知道的,今日之后,若您依旧还留着那道将来要传位给大哥的诏书在,我便绝不可能容得下他的。所以,父皇若当真想要大哥和我将来兄友弟恭,那么……我要那道诏书。”

    承光帝亦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站起身来,微微皱眉:“无尘,你从前并非如此赶尽杀绝之人。你变了,变了太多了。”

    萧无尘面无表情:“早在父皇开始对我生了疑心,在父皇打算将那‘大补丹’赐给我的时候,父皇就该想到,迟早会有这一日。”他双目一眨不眨的看向承光帝,“我最敬佩信任的父皇都打算要我的性命了,我又如何能不改变?”

    承光帝心头一惊,随即道:“那丹药,并不会要你的性命。”

    “可是却会让我仍旧比常人虚弱的身体,重新变得和从前一样,孱弱而不能处理政事,此生注定早亡。”萧无尘说这话时,心中五味杂陈,“父皇,您这样让我早亡,身子虚弱,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要让我在死后,把皇位留给大哥么?您既觉得如此对不住大哥,又为何不把皇位直接传给大哥?何必再多此一举,还要让我做这将近二十年的太子?还要立下诏书,让我来继承皇位?”

    萧无尘说罢,就看着承光帝的脸,似是要从承光帝脸上看出些甚么来一般。

    承光帝双唇微动,目光有些复杂、愧疚和怒其不争的看向萧无尘。

    萧无尘一怔,随即后退了两三步。

    “所以,父皇已然立下了让大哥直接继承皇位的诏书。并且这诏书,已经送到外头去了,是么?”

    承光帝脸上的慈爱之色,早已消失不见,他身上的帝王之气,又重新归来,仿佛从不曾对自己的儿子让步一般。

    “无尘,你莫要怪朕。要怪就怪,你今日为何不老老实实的待在东宫,若你一如既往的乖巧懂事,好生留在东宫里头,不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一心听朕的话,朕又何必多此一举,让你大哥提前出来?依着朕原先的想法,自是让你和你大哥轮流坐这皇位,如此兄友弟恭,岂非正好?”承光帝恨铁不成钢道,“偏偏你竟如此糊涂,会因一时勿信,就跑来逼宫于朕,朕又如何能容得下你?你大哥从前逼宫,朕便关了他二十年,还打算让你先坐一回皇帝,再让他来坐这个皇帝。现下你又逼宫于朕,朕又如何能让你继续做这个位置?”

    承光帝原本只立下了一道让废太子将来在萧无尘死后继位的诏书。只是在打算试探萧无尘是否也会逼宫的时候,又多写了一份诏书——若萧无尘老实孝顺,不做逼宫一事,这诏书自然不会被拿出来;可是现在……

    想罢,就听得外头一阵打斗的声音。

    很快,左丞相带着驻守洛阳城的骠骑大将军以及原本该在边境练兵的袁大将军,一同闯了进来。

    左丞相三人当即跪倒在地:“陛下万岁!臣来迟,请陛下降罪!”

    萧无尘绷着脸站在一旁。

    承光帝大笑:“无妨,尔等来的却是正好。”又出言宽慰了三人几句,便问道,“外头情形如何?”

    左丞相道:“陛下放心。元王、蜀王、八皇子、宁阳侯、魏阳侯等人,已经一一被关押起来,其意图杀害七皇子和逼宫的证据,也都已经一一收缴。想来,有如此证据和证人在,陛下想要将元王、蜀王还有其余四位藩王的封地收回的事情,并不难。”

    袁大将军和卫将军亦把外头的战事汇报了一通,虽说其中有不少曲折,但最终结果是好的,如此也就足够了。

    因此承光帝听罢,倒也不恼,只笑着扶起几人,叹道:“有三位爱卿在,当真是朕的福气。”

    三人连道不敢。

    承光帝却是看向了萧无尘。

    萧无尘依旧站着不动。

    承光帝轻轻哼了一声,倒也不再看他,而是走向了软塌旁,拿起了他刚刚写下的几份诏书,抬手就要去撕——

    萧无尘突然开口道:“敢问左丞相,大皇兄现下如何?父皇的册封诏书,可是已经告知给大皇兄了?”

    左丞相迟疑片刻,方才道:“回七皇子,陛下的废掉七皇子的太子之位,以及重新册封大皇子为太子的诏书,的确已经告知了世人。只是……臣有一事,还不曾告知陛下,还望陛下节哀。”

    承光帝原是大喜——他设下此局,一是为了能名正言顺的收拾几个不老实的藩王,然后将他们的封地和王位收回,如此大兴朝的将来,才能越走越稳,削藩一事,才能继续进行下去;二来么,则是因他连年服食丹药,身体的确有损伤,许是再过上些日子,他也就只能归西,去见萧家的列祖列宗了。只是承光帝依旧不放心萧无尘,这才想要用当年设计废太子时相同的计谋,打算试探萧无尘是否对他“至孝”,是否会知道他打算拿萧无尘“试药”的适合,继续乖乖听话。当然,若是萧无尘肯听话,承光帝自然是愿意萧无尘继续做这个太子,来日做皇帝。待到再过些念头,再把皇位给他的长子,如此也好让他多年的愧疚得以磨平,执念得以消除。

    因此承光帝在见到左丞相几人来到的时候,心里当然是高兴不已,因此随口问道:“出了何事,竟令丞相如此紧张。”

    左丞相和两位将军,忙忙拜倒在地:“启禀圣上,大皇子他、他刚刚听到重新册封他为太子的圣旨后,大喜过望,正要开口接旨时,却口吐黑血,中毒而亡。”

    “所以,大皇子依旧是大皇子,他根本没能接到册封他为太子的圣旨,是么?”萧无尘挑眉又问。

    左丞相冷汗连连,只得道:“是。”

    承光帝心下一惊,随即踉跄几步,手中打算撕掉的诏书掉落在地,他自己则是瘫坐在了床榻上,双目呆滞。

    萧无尘上前捡起了那两道诏书,随即就把传位诏书递给了左丞相:“大皇子如何,不必再想。这是父皇要传位与朕的诏书。麻烦左丞相去准备传召,父皇伤心大皇兄自陨一事,重病不能理事,朕,要即可继位。”

    第51章 身世

    “朕,要即刻继位。”

    萧无尘的话音一落,原本倒在软塌上的承光帝蓦地睁开了清明的双目,陡然看向萧无尘。

    那目光里有震惊、失望,更多竟是果然如此。

    “朕就知道,不该留你……现在朕还活着,你竟就要继位?你的孝道,又何在?”承光帝极其失望的看了萧无尘一眼,又看向左丞相和卫将军、大将军三人,“可是,就算你有诏书在手,他们皆是跟了朕数年的臣子,你当真以为,他们就会这般简单的效忠于你?朕的人,朕心中还是极其信任的。”

    萧无尘似笑非笑的看了承光帝一眼,不语。

    紧接着,根本不需萧无尘开口,就见左丞相三人,齐齐朝着萧无尘跪拜下来。

    “臣领旨,皇上万岁万万岁!太上皇万岁万万岁!”

    萧无尘面上自是意料之中的神情,然而承光帝摇着头,满脸的不敢相信。

    “不该如此、不该如此……”承光帝喃喃道,“尔等跟了朕数年,朕对尔等,皆有知遇之恩,尔等岂可如此有负于朕?尔等……荒唐!”

    左丞相微露不忍之色,然而见到新帝微微冲他摆手,示意他退下,于是也就磕头和另外二人一同离开。

    等到他们都离开了,萧无尘这才看向承光帝——他的君父,大兴朝的第三任皇帝,曾经英明睿智、带领大兴朝头一次反击匈奴成功并且赢来了至少五年休养生息时间的明君,现在却疑心病极重、整日沉迷于炼丹、削藩之余还不忘算计亲生子的普通人。

    承光帝还在念叨:“朕对他们,是有知遇之恩、提携之恩的,朕是伯乐,是明君,让他们得以施展自己的才华。朕是君,他们是臣,是朕给了他们这样的机会,他们又如何能不但不感激朕,还会这样明晃晃的背叛朕?须知朕从来最信任的都是他们!”

    看着自己的父皇念叨了许久,萧无尘终于开口道:“父皇当真不知其中缘故么?儿子怎么记得,父皇让道长炼制的那些丹药,可是有一部分,赐给了自己的臣子?”

    那道长立刻又把自己蜷缩起来,仿佛如此,他就能不被发现。

    承光帝蓦地看向萧无尘。

    萧无尘面无表情道:“兔死狐悲,虽说父皇所赐丹药的人,的确有错,但大兴朝自有律法在,父皇不按照律法处置他们,反而用赐丹给他们,让他们当面服下的命令逼他们吃下,然后腹痛几日后才惨死。如此法子,如何能让其余大臣不心寒?须知,父皇可以用这种法子对付旁人,就有可能有一日用这种法子对付他们——或许初时父皇理智犹在,只会用这种法子惩治恶人,然而一次一次之后,待到父皇觉得这个法子可以节省很多时间和麻烦的时候,岂不是一个不高兴,就会赐丹给只犯了小错的人?这样的威胁之下,想来是个聪明人,都不会再愚忠于父皇了。”

    承光帝如今脑袋昏昏沉沉,盯着萧无尘看了很久,想了良久萧无尘所说的话,方才慢吞吞的开口道:“所以,尘儿也是因那一日,你自边境归来,朕打算赐你大补丹一事时,就开始打算对付朕了?所以,你那次的病,也是故意做给朕看的,就是为了躲过朕赐的丹药?”

    萧无尘先是不语,良久后才开口道:“蝼蚁尚且偷生,父皇这般算计我,明知我身子虚弱,虚不受补,根本吃不得那等不知加了甚么东西的大补丹,一旦吃下,原本养好的身子,必然会重新恢复成先前病怏怏的模样,寿元也会因此减损。父皇甚么都知道,可仍旧要这般算计我……我虽愿孝顺父皇,若是以命换命,能换父皇的百年寿命,我自无话可说,但我却不愿用自己的性命去安抚父皇多余的疑心。”

    承光帝沉吟道:“你是朕最疼爱的儿子,朕从不曾想要你的性命,朕只是想……”

    “父皇只是想让我的身子继续虚弱下去,用这样虚弱的身子继位,甚至不能有子,然后英年早逝,再让父皇曾经愧疚万分的大哥来继承这个位置,是么?”萧无尘嘲讽道。

    承光帝面色变了变,似要开口解释,就见萧无尘又打断了他。

    “可惜,我不肯愚孝,任由父皇宰割。于是父皇在削藩之时,又设下这等‘考验’,想看我是否愿意继续卑微愚孝下去。若是我肯,那么父皇就会容下我,让我继续不接触朝政,只做个傀儡太子甚至皇帝,将来早逝后再把这个位置留给大哥;若我不肯,那么父皇就会直接废掉我东宫之位,传位给大哥,如此既惩罚了我对您的不敬之罪,又还了您对大哥数年来的愧疚,是么?”

    萧无尘说这番话的时候,面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饶是承光帝做了三十四年的皇帝,竟也不能从萧无尘面上看出更多的东西。

    而那个听了这许多话的道长,此刻已然知道,经此一事,他必然不能再活下来,只求这位太子爷……不,是新帝,愿意放过他的老父老母,如此他也好安心上路。

    承光帝此刻也终于知晓了这个被他宠爱着长大的孩子,是真的长大了。不是可以离开家,独立于这天地间的长大,而是可以代替他,支撑起这个大兴朝的长大。

    “罢罢罢,都随你罢。”承光帝微微闭目,终于不再挣扎——他最信任的老臣都已经背叛了他,他放弃萧无尘而选择的废太子又已经死了,他的性命,又只剩下了最后几日,现下能做新帝的儿子里头,八皇子小小年纪就设计了自己母妃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如今也只剩下萧无尘一个儿子。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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