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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0节

    [综]权奸复国的可行性报告 作者:生煎包大战小笼包

    第30节

    慕容复却只是轻笑。“只怕我的主意说出来,大伙以为我大逆不道。”

    连慕容复也说“大逆不道”,想必他的主意是非常的“大逆不道”。堂上众人闻言皆是静默,唯有秦观不怕死,无所顾忌地发问:“什么主意?”

    慕容复望着众人,不紧不慢地吐出了四个字。“太后垂帘!”

    “不行!绝对不行!”苏辙果然不能接受,即刻扬声反对。“官家已年满二十,若还不能亲政,这……这……简直岂有此理!”

    慕容复却早有准备,认真回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官家这样没日没夜地发疯总不是办法。师叔别忘了,如今不仅是西军尚未封赏,更有各国外藩也在等看朝廷如何处置呢。”

    想到正旦当日官家失仪还给不少外藩瞧在眼里,苏辙更是头痛欲裂。

    “如今情况紧急,不如请向太后捡要紧的政务先办了。待官家大好,再卷帘归政嘛!”慕容复说到这,不由微微拧眉,好似想起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般吞吞吐吐地道。“却是有一事……师叔,你看官家的癔症……究竟,严不严重?”

    癔症,换成现代汉语,大约可以简单地翻译成:间歇性精神病。一个得了间歇性精神病的官家,或许随时都能发疯,不知自己做过什么,岂能治国?经慕容复一言提醒,堂上众人显然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同时阵阵胆寒。一时间,商纣、司马衷、高洋、高纬等一个个名垂青史的神经病暴君的名姓不断地在大伙脑中飞舞。

    苏辙的面色阵阵发青,可他仍努力维持着镇定,连声道:“不会!绝然不会!官家只是……只是受了些惊吓……”

    慕容复长叹一声,表情沉重地道:“但愿如此罢……”

    苏辙被慕容复这一声叹地冷汗淋漓,忙道:“我明日便再进宫求见太后,官家的病,定要仔细诊治!”想到范纯仁致仕之后朝中大事一件接着一件,偏自己是个缺乏机巧的老实头,苏辙终是忍不住低声感叹了一句。“也不知兄长几时才能回京?”

    苏轼要回京的消息,慕容复这还是头一次听闻,当下坐直了身体惊道:“老师要回京?是朝廷的诏令?”苏轼如今是杭州太守,元祐九年三年任期期满,若朝廷诏令他回来,以他在蜀党的地位唯有以相位安置。可显然赵煦心中意属的左相乃是新党党魁章惇,既是如此,他便一定不会召苏轼回京。

    说起苏轼的消息,堂上众人竟都有些不太好意思。他们不愿答话,便都将目光投向了说漏嘴的苏辙。

    苏辙亦是一阵静默,直至再无法面对慕容复投向他的犀利眼神,才黯然解释:“兄长回京,是他自己的意思。在西军赴京之前,他托我为他转交了一封私信给官家。之后,官家便下了诏令。”苏轼曾任翰林侍读,是赵煦正经的老师。老师给学生写信,却也不是说不过去。

    然而慕容复听了这消息面色更奇,沉吟片刻方道:“为何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老师究竟什么时候回来?”

    慕容复有此一问,苏辙顿时更为尴尬,又安静了许久才低声回道:“不告诉你这件事,是你老师的意思……因为官家也是几日前刚下的旨,所以兄长大概还有两到三天的行程才能抵达汴京。”

    苏轼突然给赵煦写私信请求回京,而且坚持要瞒着自己。此举委实天马行空,以至于慕容复一头雾水地望了众人半晌,也没得出答案来。触到众人那躲闪的眼神,他只知道,封赏之事他必须更加加快脚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老师,你在想什么?

    苏轼:嘿嘿嘿!

    第148章 官居一品

    见过苏辙的第二日,赵煦还是没有早朝。朝中百官几乎都已写了慰问信送到宫中,慕容复自然也不例外。一封安慰的奏章写地情真意切,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若教不知情的人见了定会感慨慕容复的赤胆忠心。当然,这封奏章送到赵煦手上又是个什么效果,慕容复就懒得操心了。

    趁着没有早朝,慕容复很快便出城去见了仍驻扎在城外等待朝廷封赏的西军将士。见到慕容复出现,领军的折可适与种师道同时叹了口气。这两人久在军中,见过的死人说不定比他们吃过的饭还多。如今赵煦被两个人头一吓连病数日,文臣或许会信赵煦是真病,但对一直在等封赏的折可适与种师道而言可却未必会信。

    三人叹过气,慕容复便向二人透露了赵煦目前的情况。“官家的病,我看还得等上一段时日方能好转。”

    换句话说,封赏的事也得等上一段时日才有音讯。意识到这一点,种师道忍不住低声抱怨了一句:“近日军中颇有些躁动。”

    自古以来,武将便常受猜忌。领军多一些,大伙要怀疑你“拥兵自重”;在一地驻扎久一些,大伙要怀疑你“割据地方”;立下战功大一些,大伙还要怀疑你“功高盖主”;若是对朝廷的政令有些不满,叽歪了两句,那就更了不得了,明显是“心怀怨望,图谋不轨”!农民工上访讨薪,会得到社会的关注与同情;可这些出生入死的士卒若是躁动不安讨赏银,怕是随时都会被扣一个犯上作乱的罪名。慕容复深知其中门道,听到种师道这么说,他急忙坐正了身体道:“官家称病,这个时候军中更要安稳!”

    “我已下令增加每日的训练量,”折可适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忙说了自己的处置办法。“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当兵吃粮的士卒多为粗鲁不文的武夫,他们出生入死拿命换来的功劳,朝廷若是不认账,那他们可真能跟朝廷拼命。

    慕容复沉默了一会,忽然道:“每日训练也无趣,不如放他们出营做点事?”

    折可适与种师道听慕容复这么说,不由再次对慕容复的军事素质有了深刻的理解。只见两人沉默了一阵,才由与慕容复交情更深的种师道解释道:“放他们出营,不是赌钱就是喝酒,要不就是嫖妓,早晚闹出事来!”

    “难道就没有一些比较健康向上的活动?”慕容复也对折可适与种师道二人的觉悟有些绝望,“比如……为人民服务?”

    折可适与种师道两人互视一眼,默契地同声发问:“什么意思?”

    于是,随同慕容复回京请赏的三千功勋甲士就有了一个以“为人民服务”为主题的活动。整整三天,三千甲士将汴京近郊的各处农田都翻耕了一遍,又为百姓修缮了房屋,架起了虹吸,最后还平实了道路。军中将士如此行事,百姓们一开始自然有些惊慌失措,可最后见到那实实在在的好处,却仍是交口称赞的。就连《汴京时报》也为将士们专门写了一份社论,力赞“此军民鱼水情,乃官家仁德,天下大治的象征”。

    时隔多年,《汴京时报》的公信力早已是无与伦比,有这一份社论加上锦乐坊的巡回演出,百姓们的目光很快都被牵回到了朝廷对这些有功将士的封赏上来。到了这个时候,大伙方才发觉原来这些将士们立下大功,而朝廷却至今未有封赏。朝廷如此行事,百姓们自然不认同,很快便为将士们喊冤叫屈起来。不过数日工夫,这股为功臣请赏的浪潮便愈发壮大,竟还有不少学子联名上书请愿,直闹得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焦头烂额。

    就在这一片物议纷纷之中,慕容复的老师苏轼终于返回了京城。

    慕容复与苏轼多年未见,自然要亲自出城迎接。哪知这一回师徒相见,苏轼这个大嘴巴却忽然转了性,犹如锯嘴葫芦一般什么都不肯说,坚持要先进宫面圣。慕容复见苏轼这一副大义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亦是无可奈何,只得又一头雾水地将其送进了皇宫等候召见。

    这一回,向太后与犹在病中的赵煦一同在垂拱殿召见了苏轼。

    苏轼施礼拜见过两位圣人之后,便坦然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微臣此次求见官家,是为了辞官。”

    苏轼文笔粲然,在给赵煦的私信中言辞恳切地回顾了他们师徒的美好情意,这才打动赵煦召他回京。如今赵煦正因政务焦头烂额,听闻苏轼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只为辞官,他已是心中有气,当下满是不耐烦地道:“学士要辞官,上疏便是,何必……”

    赵煦话未说完,向太后已忍不住伸手摁了摁他的手背,对着他轻轻摇头。赵煦病了数日,向太后每日都来嘘寒问暖,做足了母亲的本分。赵煦念及她的情意,自然要给向太后这点薄面,也就不再开口。

    向太后这才扭头向苏轼言道:“学士才华横溢,在杭州三年政绩卓越,为何忽然要辞官?”

    苏轼闻言不由一阵沉默,隔了许久,他方沉声言道:“微臣这一路返回京师,天下百姓皆对西军将士交口称赞。”

    说起这个,赵煦更是大怒。“西军这是在以民意挟制朕,实乃不忠!”

    苏轼见赵煦是这样的反应,不禁与陪坐一旁的向太后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注意到赵煦气息渐平,苏轼方才又道:“西军平灭夏国,此乃大功,官家不能不赏啊!”

    这么简单的道理,赵煦当然是懂的,只是终究意难平。

    “官家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可治政却要懂得适当妥协。”苏轼见赵煦一脸负气的模样,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与其拖延时日千夫所指,最后还是要赏;不如尽快封赏,也好教天下百姓知道官家的仁德。”

    苏轼的人品学识早已是金牌认证,赵煦听了他的话却并未十分动怒,只神色莫测地道:“如今朝中本是蜀党独大,想不到学士还敢与朕说这样的话。”

    苏轼神色不变,只沉声道:“只因朝堂上除了微臣,也无人适合与官家说这样的话。”

    赵煦回想起苏轼任翰林侍读时他们二人的君臣相得,也是一阵默然。赵煦憎恨慕容复,更加不喜欢旧党,可他却也知道苏轼的确是个大公无私的老好人。“封赏西军不成问题,但学士的爱徒……”

    “微臣辞官,便是要让官家放心封赏他。”苏轼忙道。

    苏轼话音未落,赵煦已呵呵长笑,嘲讽道:“传言学士与慕容卿情同父子,今日朕方知原来此言非虚!”官场规矩,议功的奏本政事堂从低,官家的封赏则从高。此所谓,恩出自上。苏辙的奏本是建议晋慕容复为枢密使,但仁宗朝时狄青一介武将平定侬智高反叛尚且晋枢密副使,更何况慕容复乃是文臣,并且功劳远大于狄青?苏轼要以自己辞官来换赵煦的放心封赏,那慕容复的官位便不止于枢密使了。

    苏轼见赵煦面露不渝,即刻跪倒在地,切切道:“民心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还请官家三思!”有慕容复的这一波波造势,究竟要不要封赏功臣、如何封赏功臣已是举国关注,赵煦早已无转圜的余地。

    苏轼退下后,向太后终是忍不住劝道:“官家,便从了苏学士之意罢!”顿了顿,她又道。“如今举国鼎沸,若是再不封赏功臣,怕是要酿出大祸啊!”

    这类似的话,赵煦今日来听政事堂说地耳朵生茧。如今见向太后也老调重弹,他终是忍无可忍,不由失控叫道:“朕是皇帝!难道要不要封赏也不能做主么?”

    向太后醒定而怜悯地望着他,缓缓道:“你父皇当年又有多少事可以自己做主?”

    向太后的这一句终是击溃了赵煦最后的心理防线,只见他忽然扶着头颅呻吟出声,一头栽了下去。

    慕容复直至陪苏轼回到苏辙的相府,方才知道了苏轼面圣的真正原因。当苏轼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出辞官一事,蜀党上下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唯有慕容复目瞪口呆,好似莫名被人打了一拳,久久回不了神。

    苏轼见爱徒难得犯蠢,却是有些不好意思,扭捏了一会方道:“辞官之后,为师会留在京城继续主持‘东坡诗会’。”想起当年主持诗会时畅谈国事以文会友的快乐,他的眉宇间不由露出几分怀念,表情亦是十分意足。

    慕容复还是回不过神来,注视苏轼良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老师,这……这太突然了!”

    苏轼见慕容复仍需要时间恢复情绪,也就不再理会他,转而与他剩下的三名学生笑道:“这‘东坡诗会’你们也要常来才是!”

    秦观等三人闻言即刻笑着称是。三学士中属秦观最是机灵,听闻苏轼要在京城安家忙道:“老师当年在京城的府邸还保存着呢,只要派人修缮一番便可住人了。不知师母、叔党和遁儿什么时候回京?”

    慕容复仍旧不能接受,当下扯住苏轼的胳膊固执问道:“可这是为什么,老师?”平灭夏国是蜀党治政时的大功,章惇自知不敌蜀党已然拒绝朝廷诏令。这个时候,正该是苏轼奋发向上问鼎首相的最佳时机。

    苏轼见慕容复始终想不明白,不禁轻轻一叹,低声道:“明石,以你的才干当不止于一个枢密使。”

    慕容复点头应道:“来日方……”话未说完,他忽然语塞,猛地抬起头跟见鬼了一样瞪住了苏轼。

    只见苏轼温和地望着慕容复轻轻而笑。“与其让为师占了相位夺了你的功劳,不如就此实至名归。”

    苏轼话音一落,慕容复便怔立当场,如何都吐不出一个字来。

    反而是晁补之正色言道:“如今朝中已是蜀党独大,若是老师任了左相、明石再任枢密,难免引来朝野侧目,便是宫中亦会不安。明石,你向来有远见,怎么这一回竟疏忽了?”

    “我……我……”慕容复张口结舌,慌乱地竟连话也说不清了。“老师,我没想到……我……学生可以辞官!”太皇太后病势转危的那段时日正是慕容复人生中最为艰难的一段,无论公务还是私情。平灭夏国,是他能抓住的在太皇太后过世之后保全蜀党压制赵煦的唯一机会。大事未成之前,慕容复的确无心再去思考事后该如何分猪肉的问题。

    “糊涂!”慕容复如此口不择言,苏轼顿时心塞不已,若非还顾念着师徒情分只怕就要上手揍人了。“你与质夫的联名上疏为师也看过了,确然老成谋国耳目一新。如今大宋虽平灭夏国,可外有大辽与吐蕃蠢蠢欲动,内有冗官冗费令朝廷举步维艰。这个时候,你更该迎难而上一心振奋,好端端地辞什么官?”

    “可是老师……”

    “老师年纪大了,有事当然是弟子服其劳!”不等慕容复把话说完,苏轼即刻抢白。注意到慕容复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眼底的赤诚依恋一如多年之前,苏轼的心瞬间软地一塌糊涂。只见他长叹一声,缓缓道:“明石啊……为师还记得那年你来黄州在‘东坡学堂’外立了一夜。那天晚上下着大雪,你才十七岁……若非你实在固执,为师是绝然不会收你为徒的。这么多年过去,为师实想不到咱们大宋竟能有这样大的改变!为师在杭州三年,杭州文风鼎盛,人人都羡慕为师收了一个好学生。为师教不了你什么,可至少不能挡了你的路。你的才干远胜为师,这相位合该归你!”说到这,苏轼不由赧然一笑,拍着慕容复的手背最后补上一句。“为师有这决定,并非出于私情,而是为了天下。明石,你可明白?”

    苏轼如此坦诚,慕容复还有什么不明白?这大宋的天下终究还是姓赵的,如今蜀党文治武功一无所缺,岂能不令皇家坐卧不宁?苏轼选择在这个时候辞官留京,一来是要将相位让给他,二来也是作为人质取信于皇家。如今的时代,师徒便如父子,慕容复再不肖也绝不能背叛苏轼。是以,只要苏轼一日仍忠于大宋,慕容复纵然当上十年、二十年的首相,军政大权集于一身,天下归心,他也绝然不能反叛。

    “老师……”不知为何,多少误会困苦、风浪险恶慕容复都一一咬牙扛了过来,可今日见苏轼甘愿舍弃仕途为他破局,他却百感交集手足无措地痛哭起来。

    五日后,绍圣元年元月二十,朝廷终于发下明旨封赏平灭夏国的有功之臣。原环庆路经略安抚使章楶为少保,原鄜延路经略安抚使种谔为陕西节度使,原成州团练使折可适皆为甘肃节度使,其余功臣将士各有封赏不提。另自范纯仁致仕后左相之位始终空缺,有鉴于四品给事中慕容复主持平夏之战,功绩卓越,特晋慕容复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

    自此,慕容复终于官居一品。而这一年,他刚刚年满三十。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慕容大人,出将入相,恭喜啊!

    慕容:o(n_n)o~

    种谔≈折可适≈种师道:……

    第149章 绍圣二年

    绍圣元年,这实在是个值得载入史册的年份。只因这一年,趁着朝廷平灭夏国的东风,自元祐六年便由政事堂定案,可却因为种种原因始终没有推行地方的吏治改革终于在陕西、甘肃两路率先启动。并成功地在未来的十年中走了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正确道路,最终推动整个大宋官场的吏治革新。

    三月,吏部发布消息,朝廷新设陕西、甘肃两路需要大量官员牧守,请只有虚衔的冗官及赋闲在家的各科进士向吏部投档,以供筛选。然而,由于陕西、甘肃两地乃原夏国故土,条件艰苦且不说,更有零星党项残部犹与官军对抗,委实不太平。是以,这条消息发布三个月,却是应者寥寥。

    然而,地方上却不能长期没有官员治民。吏部百般无奈,只得于六月再度发布消息,招募年资在十年以上,学识至少得通过取解试的资深吏员前往陕西、甘肃两地担当牧民官。吏部此举无疑打破了官吏界限,显然令不少进士身份的官员或准官员心怀不满。可不等他们闹腾起来,《汴京时报》已洋洋洒洒地向百姓转述了这一情况,最后言道:既然挑选吏员为官牧民不合规矩,那么你行你上啊!进士们即刻萎了。

    事情结束了么?自然没有!那《水浒传》里排名第一的宋江江湖人称“及时雨”,夸的便是他仗义疏财。然则,一个小小的郓城县押司,俸禄鲜薄,又有老父在堂、娇妻待养,何来银钱急公好义救人危难?答案,自然是贪污受贿。宋时吏员俸禄低微,以至于吏员贪污受贿已成官场潜规则。这些前往陕西、甘肃为官的前度吏员们收受贿赂已成习惯,如今有乌纱护体更是肆无忌惮,到任不过数月已闹出了不少官司。

    不少进士们正等着看笑话,哪知政事堂先知先觉,不等弹劾奏章成气候,两个分别名为“纪检”、“监察”的工作小组已奔赴陕西、甘肃,清查当地官员的做派与工作实绩。这两个工作小组有朝廷诏令在手,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过数月便杀得人头滚滚,又撸下了不少庸官懒官。由于入罪伏法的多半是吏员出身的官员,这“纪检”、“监察”虽杀气腾腾,可官场上却是集体失声,谁也不屑为吏员官出面说情。

    如此一折腾,陕西与甘肃两地的大部分官职又空了大半。吏部只得又发消息,鉴于陕西、甘肃两地苦寒,吏部将酌情提高地方官的俸禄补贴,再请符合条件的进士与吏员投档。正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吏部这高薪养廉之策果然奏效,纵然官场传言“纪检”、“监察”将长期坐镇两路,可仍是有不少进士与吏员愿意“铤而走险”。

    可有愿意的,自然有不愿意的。剩下的那些官职该如何填满?这一回,吏部实在无计可施,只得以禄米相胁。不久朝廷便颁下圣旨,言道:身为官员预备役却死活不愿为官,委实不忠不孝有负朝廷厚待之恩。既是如此,朝廷决意将所有无实职在身的进士每年所得禄米及免税待遇全部减半,以示惩戒。

    宋时的冗官之盛可谓历史留名。宋朝国土只有这么大,有实职的官员只占了十之三四,冗官与待官的进士却有十之六七。可这一回,不等生活受到影响的进士们集体抗议,朝廷便又发下了第二道圣旨。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进士们挑肥拣瘦不忠不孝的无耻嘴脸,朝廷愈发体会到兢兢业业为朝廷做事的各级官吏的可爱之处。为表彰他们的德行,朝廷决意调整提高各级官吏的俸禄。

    看着到手的俸禄,整个官场再度集体失声。至于那些无实权在手的冗官或者是连个官身都没有的赋闲进士,谁在乎?有人闹事么?有的。但很快,这些冲击官府的进士们就被免去了进士头衔,彻底成了平民。有人说酸话么?自然也有。比如《蒲城风雨》便报道了一名为父守孝十数年的进士因禄米减少以致生活困难的情况,责问朝廷是否要教化百姓只知名利不知孝义?但很快《汴京时报》便反驳道:古来孝子守丧,哪个不是毁哀过甚形销骨立?守孝还想着衣食无忧,看来也不是真孝!

    如此风风雨雨,一场热闹接着一场热闹,真是叫人应接不暇。待一切尘埃落定,不少吏员官在陕西、甘肃两路做出成绩,“纪检”、“监察”又在陕西、甘肃站稳脚跟,绍圣二年也已过半。陕西、甘肃两路因行政效率的提高而彻底平稳了下来,朝廷已全面掌控局面。而官场内外更流传着一条人人自危的小道消息:朝廷十分满意“纪检”、“监察”两个工作小组在陕西、甘肃所做的一切,打算如法炮制,再派工作小组逐级巡视地方。

    回顾过去遥想将来,身处其中的各级官吏们大概唯有一句话形容自己的感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在后世,更有无数在考试中扑街的历史系及法学系学生痛彻心扉地表示:尼玛!

    不谢!首相慕容复冷淡回道。

    绍圣二年九月,二十三岁苏过手捧一沓“缩减厢军,移民陕西、甘肃”的方案,带着孝子上坟的沉重心情往慕容复的书房行去。

    过去的绍圣元年,对整个大宋朝而言是变革的一年。对苏家而言,亦是如此。这一年,苏轼辞官,返回京城主持“东坡诗会”;苏迨应举得授“榜眼”,不久又与未婚妻王语嫣完婚,如今已远赴陕西榆林任县令一职。至于苏过本人,也在去年过了取解试。由于省试将在明年,是以他刚过取解试便被慕容复拉来给他当私人秘书,帮助处理各项公务。能够留在首相身边学习如何治政,苏过自然是喜出望外。可仅仅过了半年,苏过就已被慕容复不断压下巨大工作量整治地欲生欲死。到如今,一年过去,他扭头望了一眼犹不知世事在花园嬉戏的苏遁与李清照,恍然发觉:童年果然是最珍贵的!

    看过苏过照他的建议修改的第三稿移民方案,慕容复终于点头道:“很好!”

    苏过闻言,即刻大大地松了口气。

    慕容复抬眼见他一脸解脱,终是忍不住笑道:“跟着我做事,真有这么大压力么?”

    苏过慌忙摇头。“叔党跟着师兄,学到了不少本领。”

    “也受了不少苦楚。”慕容复了然道,“万事开头难!待做完这件事,你应该能对朝廷各部办事的流程有个大概的了解了。”

    苏过跟随慕容复一年有余,深知他对事严苛可对人却一向温柔。眼见今日慕容复不如往常那般忙碌,苏过终是忍不住道:“师兄,叔党心里有个疑问,还请师兄解惑。”

    慕容复没有答话,只是侧头温和地望了苏过一眼,示意他说下去。

    “如今陕西、甘肃两地已然靖平,为何还要移民实边?况且各地风俗不同,各地移民难免与当地百姓闹出矛盾来,这岂非无事生非?”

    慕容复见苏过有此考量不由轻轻一笑,缓缓道:“你的忧虑的确有理,但比起天下这只是小节。”

    “小节?”苏过自幼读圣贤书,深明“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如果百姓的事也只是小节,那么什么是大义?

    “陕西甘肃一带本是华夏故土,只因连年征战人口锐减,才让异族钻了空子占了此地。如今大宋既已收回旧地,自当好生经营,莫再令旁人占了去。然则,何谓经营?”慕容复低声问道。

    这个问题显然早有正确答案,苏过即刻脱口而出:“靖安地方、教化百姓、交通各地、劝农助商。”

    “那么,这些事的基础又是什么?”慕容复又问。

    苏过迟疑了一会方小心翼翼地答:“一个高效而有力的官府?”

    慕容复果然摇头。“有官无民,譬如巧妇治无米之炊。”

    “是百姓!”苏过为慕容复的答案吃了一惊,可转念一想却又是理所当然。

    “有民,斯有土。”慕容复沉声道,“至于百姓之间闹出矛盾,那才是一个高效而有力的官府的职责所在。”

    苏过点了点头,又问:“那么军队的作用是?”

    “军队不是用来防民的,防的是外敌。”慕容复又道,“只要天下太平,人口自然会逐年增长。终有一日,大宋现有国土无法容纳这许多百姓,那时便是军队立功的时候。”

    慕容复并没有把话说透,苏过却已十分明白他的言下之意。眼见慕容复这般轻描淡写地谈论此事,苏过只觉头皮发麻气血翻腾。慕容复的说法显然并不符合苏过自幼接受的“仁义”教育,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并无排斥之意,反而自我开解:这内圣外王,亦是儒家之道啊!

    “如今的厢军多为地方军且战力不足,与其让他们留在军中虚应故事,不如划分土地让他们回家务农。”说到这,慕容复不由皱眉叹息。“官场有冗官,军队亦有冗兵啊!”大宋这辆破车要翻修一新委实费时耗力,稍有差池便要车毁人亡,不得不小心谨慎。

    说起这个,苏过即刻正色提醒道:“师兄,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厢军,可不是秀才啊!”

    “所以,得先定标准。”慕容复笑道。“朝廷重文轻武,连带着百姓也瞧不起士卒。可他们却不知,想当兵吃粮,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再有,厢军虽裁撤,每年的军费却并不减少。那些厢军要闹,自有禁军去顶。”

    苏过可不是只知圣贤书的傻瓜,自然明白强军的首要标准便是战斗力,老弱病残自然不能当兵。想到大宋立国以来为防流民聚啸造反,收编了不少老弱入厢军安置。苏过亦忍不住叹道:“若能刷下一批老弱使他们回家务农,却也是功德一件了。”当然,这项措施一旦实施,高兴是那些无权无势的老弱,不高兴的却是有权有势的将官。可只要想到去年文臣官场上的那场大地震,苏过相信谁也不愿在这个时候得罪慕容复,背上一个拥兵自重的罪名。

    “好了,你将这方案誊抄几份,给西军的章大人、种将军、折将军各发一份。他们老于军阵,对厢军的弊端比我们更清楚,可以参考他们的意见。之后,本官再上奏官家。”慕容复最后言道,“本官要进宫面圣,你可还有旁的事?”

    苏过闻言忙躬身一揖:“恭送大人!”

    慕容复入宫,觐见的却并非赵煦,而是向太后。自从慕容复升任首相,赵煦便知大势已去。他既心灰意冷无心政事,便只管躲在后宫与宠爱的刘婕妤胡天胡帝。赵煦这般不堪一击,慕容复自然是老怀安慰,更无心劝谏。反而是向太后看不过眼,经常召见慕容复,时不时敲打一番。

    这一回,向太后召他入宫,却是为了蔡京。元祐九年,太皇太后过世,赵煦亲政,当年便想着要斥退旧党重立新党。哪知慕容复携灭国之功收官民之心,更将赵煦的谋划碾压地粉碎。如今时隔两年,慕容复已然官居一品,上辅君王、下安黎庶。而新党的气焰已被压制地近乎熄灭,唯有章惇自强不息犹在《蒲城风雨》上搞风搞雨指摘朝政。对于这些在野党的叽歪,慕容复从来不予理会。只有在其混淆视听的时候,由晁补之安排《汴京时报》出面打脸。慕容复原以为蜀党已是一党独大独孤求败,却没想到向太后竟忽然想起了蔡京来。

    听闻向太后要求将蔡京调入京城,慕容复不由一阵沉默,许久方道:“蔡元长如今任郓州知府,太后何以竟想起他来?”

    向太后低头望了一眼单膝跪地的慕容复,轻声道:“官家这两年总是郁郁不乐,性子愈发暴躁,身体也大不如前……慕容卿,当年升你为左相是哀家力主。如今哀家却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做错了?”

    慕容复闻言,即刻将另一条腿也放了下来,口中言道:“微臣知罪。”

    “你有什么罪?”向太后却是苦涩一笑,“朝中有你在,官家什么都不用担心。”

    慕容复低头望着地板,没有答话。

    “慕容卿,官家毕竟是官家。”向太后又道,“官家既想起了蔡京……不过是个小人物,你便从了官家又如何呢?”

    小人物?慕容复不由哑然失笑。如此一个把持朝政玩弄权术二十年之久奸相,如果他也是小人物,那么谁才是大人物?过了一会,慕容复方缓缓答道:“这天下本是官家的天下,官家要用谁,微臣没有置喙的余地。只是朝廷自有法度,官家要启用蔡元长,须得先议功。”

    慕容复这般给她打官腔,向太后即刻大怒,只厉声道:“蔡元长究竟有功有过,还不是只凭慕容相的一句话?”

    慕容复忙深深叩首,一字一顿地道:“微臣不敢!太后,朝廷自有法度!”

    “这么说,你是绝然不肯了?”向太后面如寒霜。

    “微臣自会令台谏议功。”眼见向太后要拂袖而去,慕容复急忙伸手扯住对方裙角,认真道。“如果蔡元长的确有功,微臣绝不阻拦!”慕容复知道,蔡京曾是新党也曾是旧党,他根本非新非旧,而是一条只知往上爬的变色龙。只是,那又如何?只要朝廷法度不倒,蔡京便不敢胡作非为,又何苦追问其本心?启用他虽有危险,可也总比让向太后彻底倒向赵煦强。

    慕容复有此承诺,向太后的面色终于缓和,只道:“哀家也是为了保全你!”

    慕容复点点头,低声道:“谢太后挂怀。”心中却已十分明白:看来赵煦消沉两年,终是缓过气来了,想着咸鱼翻身呢!比起章惇,蔡京显然更为狡诈,也不知是谁给赵煦出的主意。

    慕容复怀着满腹疑窦出得宫来,正想着该如何再施手段打消赵煦的妄念,就给他翻到了一份有趣的奏章。大理国保定帝段正明于绍圣二年年初正式禅位给他的侄儿段誉,段誉继位改国号“日新”。时隔半年,已是帝位稳固,特遣使来大宋汇报情况并请求朝廷册封。

    慕容复一看这奏章,顿时轻轻一笑,暗道: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十日后,百官大朝,赵煦在大庆殿内召见了自大理国而来的使者。哪知不等这使者开口请求册封,礼部尚书胡宗愈便递上了大理国新帝段誉亲父、镇南王段正淳的血书奏章,历数大理国权相高升泰篡权、欺君、虐民等十条大罪,请求大宋朝廷尽快派下天兵征讨高氏解民倒悬。段氏阖族愿领大理国百姓归附大宋,从此为大宋一平民百姓足以!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

    段誉:tt

    第150章 再结两仇

    毋庸置疑,段正淳的这封奏章全文出自慕容复之手。可即便如此也并不妨碍赵煦真情实感地认为奏章写地触动人心,教他深深为之共鸣。只见他眼神复杂地扫过站在最前列的慕容复,令身旁内侍将奏章呈上。

    胡宗愈毕竟忠枕,见内侍将那奏章送上御案忙提醒了一句:“官家,此奏章以鲜血书写,瞧着……委实有些骇人。”

    胡宗愈一番好意,赵煦却并不领情,登即面色一沉。

    然而不等赵煦翻开奏章,那名大理国的使者却已回过神来,忙“噗咚”一声跪倒在地,呼天抢地地哭喊道:“不敢有瞒官家,敝国镇南王爷已失踪多年毫无音讯,敝国国内更是明君贤臣朝政修明,这封奏章定然是假的啊!”

    “哦?”这使者原是奉段誉之命而来,赵煦可不曾料到他竟会有不同的意见。他躲在后宫两年,朝廷政务全由慕容复一手处置,无论大事小事都是游刃有余绝无瑕疵。如今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赵煦即刻来了兴趣,忙坐正身体瞪住了胡宗愈。“胡尚书,这是怎么回事?”

    胡宗愈早知前因后果,即刻上前一揖,不慌不忙地道:“启奏官家,大理镇南王段正淳与其兄长保定帝手足情深,然高升泰忌惮保定帝人望,逼保定帝禅位于镇南王。镇南王宁死不从,携身边亲信侍卫出逃,希望能有机会面见官家求官家相助。然高升泰委实势大,竟派人一路追捕。段王爷便衣潜行,耗时多年才甩下追兵,寻来礼部伸冤。如今,段王爷正在外藩院侯旨,官家可随时召见。”

    “这……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使者闻言更是惊慌失措,此事大出他的意料之外,一时之间他竟无法应对,只一个劲地重复。“敝国镇南王失踪多年……”

    “贵使,镇南王来礼部时一应印鉴俱全。此人究竟是真是假,贵使也不妨去瞧瞧。”胡宗愈却是一派光风霁月。

    使者连连点头,冷汗淋漓地道:“多谢胡大人!多谢!多谢!”

    眼见事情一时无有定论,慕容复即刻上前言道:“官家,事关重大,且容再议!”

    他话音一落,殿上群臣即刻齐声应道:“官家,且容再议!”

    这种群臣以慕容复马首是瞻的情况,赵煦这两年来早已见惯是再提不起气来,当下懒洋洋地挥手道:“退朝!”

    不一会,百官与大理国使者一同散去,赵煦却携政事堂的各位相公们移驾垂拱殿。

    诸位相公们方一坐定,胡宗愈便将大理国的情况向赵煦娓娓道来。“大理国立国仅百余年,却已换了十五任皇帝。国中属高、杨两族势大,段氏帝王反而是傀儡。元丰三年,杨义贞杀段廉义篡位,被高升泰起兵讨灭,拥立段廉义侄儿段寿辉为新帝。此时国中大权已尽付高升泰之手,段寿辉有心振奋反遭高升泰忌惮,为皇仅四个月便被逼禅位于段思廉之孙段正明。保定帝生性仁厚极有政治智慧,在大理国中深孚人望,反而是其弟镇南王段正淳只知寻花问柳并非明君之相。高升泰又忌惮保定帝,便想改立段正淳取而代之。不意段正淳与保定帝手足情深,竟是跑了。今年年初,高升泰见苦寻不着段正淳,又逼迫保定帝禅位于段正淳独子段誉,这才有了今日大理国新帝遣使求封之事。如今,保定帝已在天龙寺出家为僧,委实可惜!”

    赵煦自己也是皇帝,这皇帝当得好好的,让他出家为僧是千难万难。眼下听闻胡宗愈言道保定帝出家,他即刻便认定此乃遭权臣所迫情非得已,对段正淳奏章中历数高氏之罪状也深信不疑。“这段正淳究竟是真是假?”

    “身份印鉴与文书一应俱全,定然假不了。”胡宗愈斩钉截铁地道。

    赵煦虽与慕容复始终意见不合,但基本的政治智慧却并不缺乏,当下点头道:“自大宋立国以来,大理一向事君甚恭。如今段氏皇族蒙遭大难,为其张目也是应有之意。”群臣正要为赵煦的清醒点头,哪知他话音一转,又道。“只是这携大理国民归附大宋却是不必了,若朕允了段正淳所请,岂非有失仁义?”

    赵煦此言一出,整个垂拱殿内顿时一片静默。政事堂的诸位相公们皆有志一同地以诡异的眼神投向了赵煦,心中暗道:官家,你是不是又被段正淳的血书奏章吓地癔症了?

    绍圣二年十一月,大辽的南京已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由于天气不佳,南京城内已开市一年的南市口早早歇业闭市。只因今日闭市后,这南市口内的汉辽互市将在明年春暖花开之后才重又开启,作为主导开辟互市的责任人,萧峰特地跑了一趟南市口巡视情况。

    过了未时,天色愈发阴沉。南市口内已是人迹罕见,不少汉家的商户都已提早关门躲避风雪。萧峰在在市集内走了大半天,这才在市集的最西边见到一名做牧民打扮的契丹人与一家收购毛皮的商户敲定了整整三十张毛皮的大买卖。见到汉人商户取出几张汇通钱庄的交子交给那牧民,两人以拥抱的形式友好地结束这场交易,萧峰却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朱死后,萧峰在阿朱的坟茔旁结庐陪了她半年。这期间,辽主耶律洪基几番下旨召见,萧观音亦有书信来,萧峰均不予理会。他虽仍顶着南院大王的头衔,可却连王府也不再回去,反而随一群偶然路过的契丹牧民去了草原,牧马放羊为生。牧民的生活是自由的,但这份自由却是好景不长。很快,冬季来临,每一场严寒都是对牧民家庭和牲畜的残酷考验。萧峰看着这些穷苦的牧民们不得不含泪杀掉或因染病或因瘦弱而注定熬不过冬季的牲畜,心中便不是滋味。牧民们逐草而居,这些牲畜便是他们唯一财产。有朝一日财产耗尽,他们便再也无以为生,只能卖身为奴。

    想起耶律洪基那奢华荒淫的生活,再看看眼前这些苦熬风雪的各族牧民,萧峰忽然发觉自己真的无法狠下心肠视而不见。因此,逍遥自在的牧民生活才过了半年,萧峰又不得不返回南京,设法在靠近大宋河间府的地方开辟市口,引导汉人与牧民互市。那些山参、毛皮、肉干、山货于牧民的价值只能等同于粮食,可在汉人眼里却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双方互市,汉商赚到了银钱,牧民得到了足够的粮食,可谓是互惠互利。

    萧峰愿意回来,耶律洪基自然乐见其成,很快便应允了他所请。难得的是,大宋河间府太守竟也很快回复愿意与契丹互市,唯一的条件只是要萧峰确保汉人在南京的生命及财产安全。萧峰曾生活在大宋,也十分了解草原上各部族的秉性。如果汉商太过温和,牧民们就会以次充好,甚至从牧民改行客串劫匪。而汉商虽不敢与牧民拔刀相向,可他们的生意经却绝不是那些明目张胆占些好处便沾沾自喜的牧民们所能比拟的。萧峰相信,牧民们如果在交易过程中缺乏必要的道德,那么他们所占到的便宜,很快就会被汉商以自身的商业智慧再如数套回去。最终受损的,仍是各族牧民。如何保证南市里的公平交易,才是问题的关键。

    亲自管理这个与汉人互市的地方整整一年,萧峰知道,他要感谢的除了自己这一身高明的武功,更要紧的却是感谢当年慕容复曾在他耳边反复提及的各种管理制度及商业规则。那时,萧峰总笑话慕容复唠叨又多心,仿佛这世上所有人都能为了利益出卖一切。直到他亲手执事,这才深深懊悔不曾将这些金玉良言领悟吃透,以致走了许多冤枉路。

    一年过去,这南市口的汉辽互市逐渐走上正轨。至少这一个冬季,草原上的牧民们的生存压力会减轻许多。按理说,萧峰开辟互市时最朴素的心愿已然达成,可就在这个人人欢欣的时刻,他却又不得不思索起了慕容复的动机来。绍圣元年,慕容复携平灭夏国之功终于扶正相位,河间府太守答应与辽国互市显然是遵从慕容复之意。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以平灭他国夸耀功绩的大宋宰相,会如此好心关心辽国牧民的死活吗?

    慕容,你究竟在想什么?萧峰无意识地低喃了一句,将目光投向了南市里门面最大招牌最醒目的一家汉人商铺——汇通钱庄。一年,牧民们从只认粮食结账,到爽快地拿走汉商手上的交子去购买自己所需用品,只用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会跟汇通钱庄有关吗?萧峰的心头忽然飘过几个模糊的字眼,可当他想去仔细分辨的时候,却又再寻不到只鳞片爪。

    “书到用时方恨少啊!”萧峰苦恼地挠挠头皮,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话音方落,不远处便传来了耶律莫哥的喊声:“大王,萧大王!有客人到了!”

    萧峰委实不喜欢这称呼,可如今,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快意恩仇的乔帮主了。在契丹四年,他已明白了太多的道理。而其中的一条便是:如果想做成些什么,身份很重要。南院大王萧峰倡议与汉人互市可以获得成功,但如果是牧民萧峰提出这条建言,显然连上达天听的机会都不会有。因此,当听到耶律莫哥仍固执地称呼自己为萧大王,萧峰也仅仅只是微微皱眉而不曾费心纠正。“什么客人?”

    “您的结义兄弟……”说到这,耶律莫哥明显迟疑了一下,好似不知该如何称呼才好。“夏国驸马,虚竹子先生。”

    “二弟来了?”萧峰并没有注意到耶律莫哥的迟疑,只喜出望外地应了一声,夺过耶律莫哥的马向王府飞奔而去。

    在王府中见到久违的义弟虚竹,萧峰即刻满面喜色,当下大步上前叫道:“二弟!”

    “大哥!”虚竹的面上亦有喜色,可却并不十分明显。

    眼见虚竹笑容勉强,萧峰即刻冷静了下来,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虚竹心事重重,听萧峰有此一问,他犹疑半晌方道:“大哥,小弟欲回大宋一趟……”

    “所为何事?”萧峰又问。

    “去看看大宋如今的模样。”虚竹苦涩道。

    虚竹自幼在少林长大,出家人六根清净,只知佛祖不知家国。之后,他又机缘巧合当了西夏驸马携妻子长居天山灵鹫宫,虽仍是汉人却也未必算是宋人。纵然生了去国怀乡之情,也该是回少林,如何竟起了去看看大宋如今的模样的念头?萧峰一见虚竹这幅郁郁不乐的模样便知其中大有内幕,忙一扯他的胳膊道:“二弟,你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先歇息一晚。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对萧峰的建议,虚竹只付之苦笑,低声道:“大哥,有酒么?”

    不多时,两人在偏厅坐定,一人开封了一坛烧刀子相对豪饮。直至手中烈酒去了大半,虚竹方沉沉一叹,哽咽道:“大哥,我的孩儿没了……”自从玄慈与叶二娘伏法,虚竹便再无亲人。好不容易妻子怀孕,还以为自己终盼来了一个血缘至亲,不想又得而复失,虚竹悲从中来不由泪流满面。

    “怎么回事?”李清露有孕一事萧峰都不曾听闻,如今听虚竹说自己的孩儿没了,那就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却是虚竹哭了一阵逐渐平静了下来,只见他抹了抹脸缓缓道:“自从我与公主完婚,便长住灵鹫宫,夏国之事久未有消息。”虚竹与李清露虽说一个长于庙宇一个身处深宫,可却是同样的不知世事。两人感情极好,完婚之后便在灵鹫宫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神仙日子。待获知消息西夏被大宋所灭,已是绍圣元年末。“我得知夏国被灭,已是一惊。那时,公主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我怕她受不了刺激便一直瞒着她……”

    萧峰闻言忙点头道:“你做的很对!后来呢?”

    只见虚竹紧握双拳,一脸懊悔。“小弟愚钝,教公主看了出来……”灵鹫宫中婢女曾在天山童姥的手下讨生活,天山童姥可不好伺候,能安生活下来的婢女们自然各个耳聪目明。反而是笨嘴拙舌又不会说谎的虚竹本人,却成了最大的漏洞。

    听到这个答案,萧峰登时一阵无语。

    却是虚竹又是羞愧又是懊悔,不禁再度失声痛哭。李清露得知失国,深受刺激竟至小产。虚竹身为男儿丈夫,数月来悉心照顾妻子,纵然哀痛那无缘的孩儿也不敢表露出来惹妻子伤怀,唯有今日到了结义大哥面前方能放下包袱痛快大哭一场。

    萧峰虽颇有与人结义的经验,却委实不知该如何安慰一个痛哭流涕的同性,只得无言地陪坐一旁。

    虚竹又哭了一阵,终是缓过气来,恨声道:“后来,公主求我带她回夏国寻找家人宗亲,我推辞不过只好去了。哪知……哪知……不但李氏宗亲无一保全,党项族人但凡与李氏沾亲带故亦被剿灭!大哥,两国相争你死我活原无可厚非,可大宋以仁义立国,为何这般赶尽杀绝?”

    因为唯有如此,夏国国土才能真正归属大宋。萧峰暗自心道。

    “公主回了灵鹫宫之后便一直精神恍惚,几番求我为她的家人报仇……”

    萧峰手臂一颤,端着的酒碗即刻摔成了一地碎片。然而他却已顾不了那许多,只腾身而起,厉声喝问:“你要去杀慕容?”

    虚竹虽习得绝世武功,可却心性仁厚从不杀生。只见他沉默地望着自己那双洁白无瑕不沾罪孽的双手,低声道:“我知道他已是大宋宰相,小弟想回大宋看看……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他玩弄权术致使民不聊生,那么小弟杀他却也并非有违侠义之道。”说到这,他又忽然仰头直直地看向萧峰,一字一顿地道。“大哥可愿与小弟同行?小弟不愿因私仇蒙蔽了双眼,亦不愿为人蛊惑分不清是非!”

    虚竹有此邀请,萧峰的心头即刻微微一颤。他正怔愣着不知该如何答话,萧远山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斩钉截铁地回道:“自然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峰:慕容,我一共两个结拜兄弟……

    慕容:呵呵!

    第151章 接二连三

    就在虚竹前往南京去见萧峰的同一时间,慕容复同样在自己的相府里见到了新任大理国皇帝段誉。以慕容复看来,段誉在获知段正淳血书奏章的消息之后,最好的应对办法便该是即刻在大理为段正淳出殡。可事实是:仅仅过了两个月,段誉便千里迢迢赶来了大宋。对此,慕容复也不得不承认,段誉实在是个难能可贵的孝顺儿子。

    只可惜孝顺儿子段誉却对慕容复再无好感。草草与慕容复见过礼,段誉便已忍不住厉声质问:“我爹爹失踪,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慕容大人所为?”段誉的性格虽有些天真烂漫,可他却实在不是个蠢人。一收到使者的传讯说是段正淳血书大宋朝廷请求归附,段誉即刻便明白这些年来慕容复号称为他找爹,实则一直在贼喊捉贼。

    慕容复闻言却是面色一冷,连原本准备递过去的上好碧螺春也停在了半空。过了一会,他缓缓收回手臂,将那一杯茶水放回自己的面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不知今日本官见的究竟是段公子还是段皇爷?”

    慕容复此言一出,段誉登即一愣。他隐隐觉得慕容复话中有话意味深长,可仔细品评一番却又好似雾里看花弄不明白。

    却是慕容复见段誉这副懵懂未明的模样不由自嘲一笑。他很明白从政治的角度而言,他真正的对手应是大理权臣高升泰而非段誉。经过上次的见面,慕容复便已清楚的意识到对付如段誉这般至情至性之人,打官腔玩政治最后只能噎到自己。所以,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想到这,慕容复即刻又若无其事地将那杯碧螺春又递了过去。“段公子如今已登临大宝,纵然武功高明也不该不带护卫微服出行。”

    段誉不明白为何慕容复忽然又伸出了橄榄枝,可显然眼前这个温和的慕容复远比方才那个冷冰冰的慕容复更让他感到安心和熟悉。只见他沉默了一阵,终是逐渐缓和了面色。“我父子二人自认与慕容大人无冤无仇!”

    慕容复轻轻一笑,清楚地道:“国家利益与私人感情无关。段公子,今日就当是私人会见,咱们不妨说些闲话。段公子如今登基已有半年之久,对大理国内政可是得心应手呢?”

    说起这个,段誉顿时黯然。在他人生的前二十年,他是镇南王世子,未来的大理国皇帝,一国之君万人之上。可直至登基,他才恍然发觉大理国的朝政军力俱掌控在高氏之手,他这个皇帝不过是个傀儡。而段氏皇族历代皇帝最终皆出家归隐,也难说这究竟是心慕佛法还是为权臣所迫。段誉年轻气盛有心振奋,这才有了遣使来大宋请求册封之事,实则意在抱大腿借势。如意算盘打得好,可谁能想到大宋朝廷竟会突然闹这么一出?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如今的大理国姓高不姓段,与其便宜了高氏不如归附大宋。至少归附大宋,官家能礼遇你段氏族亲;可若让高氏得手,怕是段家宗庙香火断绝。”慕容复又道。

    然而段誉不愿当高氏的傀儡,又岂能甘愿来大宋当个王侯?只见他咬牙道:“大理百姓仍旧心向段氏!”

    “所以,段公子是打算串联百姓与高氏相争,致使生灵涂炭?”慕容复即刻追问。

    段誉登时一噎,他的道德水平显然并不容许他做出掀起战争争夺权力的选择。

    “作为朋友,段公子,在下只能说如今的情况,你唯有两个选择。”慕容复随手给段誉续了一杯茶水,缓缓道。“第一,一口咬定真正的镇南王已死,外藩院的那位镇南王则是偷盗了镇南王遗物的逆贼。第二,乖乖归附大宋,本官可上奏官家封你为王侯,与国同休。”

    这第一个办法显然也是段誉的臣子们给他出的主意,只见段誉捏着杯子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我爹爹会怎么样?”

    段誉这一句委实问地没头没尾,慕容复却即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毫不迟疑地答道:“此逆贼盗窃镇南王遗物造谣生事欺君犯上,破坏大宋与大理两国邦交,罪大恶极,理应凌迟处死!”

    “不行!”段誉大惊失色,即刻一声怒吼。

    慕容复却不为所动,只悠然回道:“欺君之罪该当株连九族,只杀他一人已是官家仁德。”

    “若是我既要认爹又不肯归附呢?”段誉一字一顿地道。

    “那想必是高氏势大,段皇爷为人所胁。大理国向来事君甚恭,官家定会发兵相救,段皇爷不必忧心。”慕容复好言安抚道。

    慕容复这般无耻,段誉的面色即刻一阵青一阵白,过了许久方自牙缝中挤出一句:“国虽大,好战必亡!”

    “战场的事自有将士们去操心,就不在本官的职责范围了。”慕容复随意一展衣袖,站起身来意欲结束这场会面。“段公子,只需你去礼部表明身份,随时都能去探望令尊。本官知道你的武功很好,但奉劝你不要轻易尝试以武力带走镇南王,以免追悔莫及。”

    慕容复起身逐客,段誉也不再徒费唇舌,即刻扭头便走。

    哪知人未走远,慕容复忽然又在他身后唤了一声:“段公子!”段誉恼恨回头,却见慕容复一脸温和地道,“语嫣临去陕西前,曾向我提及你。我看得出来,她将你当成至亲好友十分关切。来日,段公子若是得暇,不妨往陕西一行。好友相见,必然令有一番欢欣。”

    慕容复提到王语嫣,段誉即刻面露惆怅与怀念,立在原地久久不能言声。

    慕容复早知段誉缺乏政治智慧,无端提起王语嫣也只为试他的成色。现在见了段誉这副为情所动为情所迷的模样,他不禁付之冷笑,心中对这位至情至性不知轻重的段皇爷更轻视了几分。

    两日后,段誉果然在外藩院见到了段正淳。这父子二人多年未见,此时相逢皆觉恍如隔世,不由抱头痛哭。

    终究是段正淳更为沉稳坚毅,很快便收了泪关切地道:“誉儿,你已是大理国君,岂能轻易来大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万一让人给扣了……”显然慕容复多年来给他造成的伤害,至今仍令他犹如惊弓之鸟。

    可不等段正淳把话说完,段誉就已含泪摇头:“爹爹失陷宋土多年,孩儿岂能不来?爹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段誉问起段正淳当年失踪的详情,段正淳却免不得老脸一红。原来当年诸葛正我看准了段正淳性好渔色的本性,便设了一个仙人跳的骗局引他上钩。段正淳十分聪明,这骗局原本骗不了他。可他偏要自负武功故意入彀,打算看够了好戏再来揭穿。岂料,诸葛正我为了抓他埋伏了不少好手,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更可恨的是诸葛正我办事雷厉风行,没几日又将他身边“渔樵耕读”四名侍卫连同阮星竹一并抓了来,从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这种丢脸的事,段正淳自然没法跟儿子说,只得含糊道:“终究是为父行事不慎,着了别人的道。”说着,他忙又转移话题。“我失踪多年,你伯父还有你娘如何了?还有……”段正淳还想再提秦红棉与甘宝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却是段誉体贴入微,即刻答道:“伯父已往天龙寺出家为僧,妈妈和秦姨、甘姨,还有婉妹、灵儿一切都好,只是大家都十分挂念爹爹。却是爹爹看着……”段誉原以为段正淳无端受困多年,定然是被折磨地不成人形。哪知今日相见,段正淳除了眉间郁郁却并未见多少老态。这剩下的半句“清减了”却再也说不出口,只道。“这一回,不但孩儿来了,妈妈、秦姨、甘姨、婉妹、灵儿也都来了!爹爹,孩儿一定会设法救你出去!”

    事实上段正淳受困多年,慕容复与诸葛正我一直对他礼遇有加,唯独没有人身自由。这数年来段正淳不知越狱过几回,可最终却仍是在大宋与段誉相见。听到段誉说要救他,段正淳唯有苦笑连连。“誉儿,你不知大宋燧发枪的厉害……你别管爹爹了,快带着你娘、红棉、宝宝,还有你两个妹妹回大理罢!”

    段誉一个劲地摇头。“我怎能扔下爹爹,这岂是人子所为?”

    “你已是大理国君,应以国事为重!”段正淳急道,“那日,慕容复以星竹的性命相挟,逼我写了那份血书奏章……事后,我越想越不对劲。誉儿,你不能认我!你若认了我,宋国便可名正言顺地出兵占据大理。宋国皇帝心胸狭隘,便是你主动归附,也别忘了南唐国主的下场!”

    南唐后主李煜投降宋室后被赵太祖封为“违命侯”,受尽屈辱。待南唐故地彻底归附,李煜失去存在的价值,又被牵机药了结了性命。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段誉怎能答应段正淳,登时流泪道:“我若不认爹爹,爹爹就是一个欺君的狂徒,大宋皇帝一定会杀了爹爹!”

    “你若认了我,段家帝位不保!”段正淳厉声道。

    哪知说起这个,段誉却忽而自嘲而笑。“爹爹,大理国内只知高清平,不知段皇爷。这回我若不如大宋皇帝的意,大宋皇帝必定记恨段氏,说不准便要支持高氏谋朝篡位。”

    段誉的这番话便好似一盆冷水,将段正淳浇了个心血凉透。只见他六神无主地低喃了两声:“这……这……”忽然无力地坐倒在座椅内,久久方痛悔不已地憋出一句。“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早该一死了之!”

    这一天,段誉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客栈。自从收到段正淳的消息,高升泰便竭力反对段誉前往大宋,唯恐连段誉也陷了进去。届时,大宋再以段誉的名义发一道诏书,令大理百姓归附,高氏这些年的谋划就成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可惜,段誉心系父亲、刀白凤心系丈夫、秦红棉与甘宝宝心系情郎,木婉清与钟灵又心系段誉,他们竟瞒着高升泰一起跑了。段誉偷跑来大宋未曾表明身份,自然只能住客栈。虽说今日见了礼部官员,礼部官员亦表示随时能为段皇爷整理出合适的住所。可段誉对大宋终究已有防备之心,并不曾应下他们的热情。

    段家毕竟是皇族,哪怕是住客栈也要将整个客栈全包了。见到段誉回来,几个女人同时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追问段正淳目前的情况。

    段誉正为国事心烦意乱,见识了这群雌粥粥更是不胜其扰,勉强答了几句便一脸颓唐地坐在座椅内不发话了。

    却是刀白凤委实气性刚烈,同样是听闻段正淳这些年与阮星竹一同受困,秦红棉与甘宝宝只是破口大骂,刀白凤却即刻便要回大理去再不管这负心郎。有段正淳的前车之鉴,段誉如何能放心让刀白凤独自离开,忙又上前劝道:“妈妈,先想办法救出爹爹要紧,爹爹与阮姨的事,还是先放在一旁罢!”

    段誉这话十分务实,可却入不得一生最重尊严与爱情的刀白凤的耳。想到这些年来自己为了那负心人日夜悬心,可他却在宋土与阮星竹寻欢作乐,刀白凤更是气怒交加。如今听到唯一的儿子话里话外亦有维护段正淳之意,刀白凤心头累计了数十年的怨愤当即爆发,竟想也未想地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连你也帮着你爹爹!”

    段誉自幼受宠,几时受过这样的待遇?刀白凤这一个耳光,即刻便将他打地手足无措怔立当场。家国、亲情、爱情,这彼此交织纠缠不清的重压早已令段誉不胜负荷,刀白凤这一个耳光便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见段誉愣了一阵忽然放声大哭。“妈妈,段氏家国宗庙即将不保,爹爹和谁在一起又有什么要紧!”

    段誉一哭,大伙全慌了神,连刀白凤也不再闹着要回大理了。几个女人将段誉围在中心,又是劝慰又是追问,闹了大半个时辰方断断续续从段誉的口中理清了段正淳失踪一事的全部发展脉络。

    秦红棉等四名女子均为江湖中人,直来直去缺乏谋断。而唯一长于政治中心的刀白凤,偏又是个爱情至上不理俗务的性子。如今听闻有人竟能隐忍谋划多年,耐心等到段誉登基方祭出段正淳图谋大理国,大伙皆是目瞪口呆心悸不已。只见她们面带惊怖地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泼辣率真的木婉清打破沉默,恨声骂道:“这慕容复,好生歹毒!真该杀了他!”

    段誉又哭了一场,心绪却是平静了许多。听到木婉清说要杀人,他也只是苦涩一叹。“这位慕容大人身居左相,在大宋位高权重,如何能杀得了?”他发泄了一通,心中压力顿减,却又后悔起了方才的失态,赶忙抹脸道。“天色已晚,大家还是早些歇息罢!营救爹爹一事千头万绪,急不得。”说罢,便急急向自己的屋内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大理国的宰相不叫宰相,叫清平官。

    木婉清:这慕容复,好生歹毒!真该杀了他!

    慕容复:排队!

    第152章 相思之苦

    暗夜无垠,雪光如刃。

    光滑而滚烫的肌肤湿漉漉地贴在一起,急促的呼吸带动肌肤的不断黏合。每一次无意识地触碰都好似点燃了一把火,将理智与血肉一并化成了泥。

    乌黑的发、白皙的肤,眼前的这具身体漂亮地不可思议,每一处线条俱蜿蜒勾勒出勃勃的生机。湿滑的、温热的,与他交缠在一起,颠倒痴狂、勾魂摄魄。

    两条光洁的手臂绕了上来勾住他的脖颈,分明是依恋的姿态却仍能清楚感受到那细腻皮肉下潜藏着的强横力量。滚烫的气息喷向他的耳廓,狡黠而得意的呻吟犹如一支利箭,肆无忌惮、所向披靡,径直没入了他的心间。

    “萧峰,我拿住你了!”

    萧峰猛然睁开双眼,整个人自床榻上弹坐起身。客栈的卧房内仍是一片漆黑,他怔愣地望了一会自窗户缝里透来的月光,长长地出了口气。

    此时已是绍圣二年年底,再过半个月便是正旦。萧峰与虚竹二人取道河间府一路南下,今日正在大名府内的一处客栈落脚。一个月前,虚竹往南京邀萧峰与他一同前往汴京。并非要萧峰为自己行刺慕容复一事助拳,而是怕自己因仇恨失了纯善之心。萧峰收到邀请,本是万般犹疑。哪知萧远山却闯了进来,不但一口答允了虚竹所请,更将三十年前原是慕容博谎言欺骗玄慈,以致萧远山妻子无辜被害的往事告知虚竹。

    虚竹秉性纯良,回想武林大会上慕容复义正词严怒斥玄慈的嘴脸只气地浑身发抖,竟是如何也想象不到这世间能有这般虚伪无耻之徒!父母妻儿之仇不共戴天,慕容复虽不曾手持利刃亲自犯下血案,可这桩桩件件均与他脱不了干系。虚竹瞬间气冲牛斗,即刻表示要取其性命祭奠枉死的家人。

    萧峰虽隐隐觉得这里面的道理好像有点说不通,但也知道虚竹正在气头上,实不是开解的好时机,只得表示他愿与虚竹同去汴京。并非为了助拳或是一并算账,只因萧峰实不愿见到慕容复被杀。在床上坐了一阵,萧峰体内翻涌的气血渐平。他起身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口气,冬夜寒冷的空气沁入四肢百骸,瞬间便令他清醒了过来。萧峰一直都知道,他应该彻底忘记那件事,彻底忘记慕容复,可他的目光却仍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桌边那双黑色羊皮手套。

    只因连日赶路十分辛苦,待用过早餐,萧峰便建议虚竹在大名府多留一日。虚竹这一路而来心事重重寡言少语,是以萧峰虽出声建言,心里却并未抱多大期望。

    哪知虚竹沉默了一阵,竟低声答道:“便如大哥所言,多留一日。小弟也想瞧瞧此处的风土人情。”

    虚竹有此念头,萧峰自然义不容辞,陪他在大名府内闲逛了一日。大名府乃是宋时五京之一,文化灿烂、物阜民丰。只因正旦降至,此地更是说不尽的热闹繁华。沿路走来,路边的各色商铺货品、买卖表演且不去说他。只看那街头巷尾摩肩接踵的人流,虽仍有贫富贵贱之分,可他们的面上却各个带着舒展的神情,那奕奕的神采显示出了他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极度自信。

    这里是大宋的地界,与习惯用刀子和鞭子说话的辽国不同,与曾经那死气沉沉的夏国更加不同。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里的百姓知礼谦恭,这里的城市干净卫生,这里的生活安定祥和,整个国度都展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姿。

    虚竹站在巷口瞧了一阵几个总角孩童分饰种谔、种师道、折可适等大宋名将,串演“平灭夏国”的嬉戏打闹,忽而神情莫测地微微一笑。“大哥,咱们喝酒去!”

    萧峰向来好酒,虚竹却不尽然。然而这段时日以来,每每总是虚竹提出要去喝酒,而萧峰却无法拒绝。

    不多时,两人在一家酒楼的二楼靠窗处坐定,简单地点了几个酒菜。酒过三巡,虚竹忽而低声言道:“当年少林召开武林大会,小弟奉命出寺送英雄帖,也曾来过大名府。那时的大名府繁华有余,但百姓的生活……”说到此处,他不由自嘲而笑。“自从平灭夏国,百姓们愈发自信昂扬。”当年虚竹途经大名府,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携妓同游的风流学子,看在僧人虚竹的眼中委实伤风败俗。如今故地重游,这些学子的身边少了美貌歌姬,腰间却多了一柄长剑。即便是黔首百姓,也常常聊起王师何时北上,再灭契丹雪百年之耻。

    虚竹虽娶了西夏公主,可他却终究是个汉人。“我们这一路走来,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他可能不是个好人,却的确是个好官。我若杀他,天下不知有多少百姓受我所累、恨我入骨……”

    听闻虚竹这番话,萧峰即刻松了口气,忙劝道:“二弟,我辈侠义中人应以天下百姓为重。”

    虚竹亦知萧峰虽与他一路同行可却未必赞同他所为,今日听到萧峰的肺腑之言,他终是忍不住问道:“大哥是不是从来就不愿我杀慕容复?”

    萧峰沉默了一阵,坦白道:“人无完人,二弟因父母妻儿之故对慕容复怀恨在心,本是平常。你若要杀他,或许有违律法,但人情上并无可厚非。只是……我实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杀了他。”

    虚竹早从萧远山的口中得知萧峰与慕容复亦曾有结义之情,他笃信佛法生性平和,听闻萧峰坦言“不能杀慕容复”也并不嗔怒,只好奇问道:“大哥,我知冤有头债有主。可你不恨他骗你吗?”

    “曾经恨之入骨,”说起往事,萧峰不由沉沉叹息。“直至我返回大辽,见识了官场、见识了名利、见识了人心,才终于明白我们相交十年,纵然曾有欺骗利用,可这其中也必定还有几分真心。……没有人能做假十年,即便他是慕容,可惜那时我还不明白。”

    虚竹闻言,不由抬头仔细地端详了萧峰一阵。当年虚竹在少林与萧峰相识结拜,那时的萧峰慷慨豪烈挥洒自如,教虚竹为之心折仰慕,暗道:大丈夫大豪杰当如此!多年过去,萧峰虽仍旧豪杰,可身上那股凌厉张扬的气势却已收敛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沉稳厚重。然而顾盼之间,又会隐约露出一抹沉郁来,教人捉摸不透。直到这个时候,虚竹方恍然意识到:或许与慕容复决裂对萧峰实乃重大打击,以至多年过去他仍念念不忘,连脾性都变得好似换了一个人。

    却是萧峰飞快地收拾心绪,言归正传:“二弟,你还要去汴京吗?”

    “去!”虚竹斩钉截铁地道,“去见一见这位慕容大人,去听一听他的说法,然后……”然后该如何选择,虚竹却不知道。他还不够自私,自私到无视天下人的福祉只记挂着自家的仇恨。当然,他也不够无私,无私到能为了天下人的福祉轻易放下仇恨。他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说到这,虚竹亦不禁问了一句。“大哥若是见了慕容复,却当如何?”

    哪知萧峰好似现在才想起这个问题,登即茫然。

    却在此时,正坐在他们隔壁一桌的几名学子忽然爆发出了激烈的争执声。

    “大理国事我大宋素来恭谨,大宋若是垂涎其国土,岂非不义?”率先说话的是一名年纪莫约在四十上下的老书生。他话音一落,即刻便有数名书生连声附和。

    当然,也几名年轻学子七嘴八舌地反驳:“大理国君与大理国百姓皆受权臣胁迫,大宋出手相助岂是不义?”

    这七八个人分成两派吵嚷不休,很快便将同楼面的不少客人都卷入了战局。眼见年轻学子那边愈发人多势众,那率先发话老书生恼羞成怒,竟厉声喊道:“那位左相大人自己就是个权臣,挟制官家独揽朝政,还说什么高升泰是权臣?五十步笑一百步罢了!”

    那几名年轻学子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当下高声反驳:“慕容大人平西夏、改吏治、振商业,使百废待兴、政通人和。此乃国士,岂是权臣?”

    那些书生百姓的吵嚷,萧峰与虚竹皆无心再听。他们只将小二召了过来,急急问道:“那些书生提到的大理国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理镇南王上疏朝廷请求归附一事经过两个月的发酵早已是举国皆知,店小二见遇上两个一无所知的登时一乐,忙将萧峰随手取出的一张交子抹入怀中,仔仔细细地将前因向他们描述了一番。最后更得意地道:“待绍圣三年正旦大朝,大理国主必定遣使来贺。大理国究竟何时归附,想必也该有个说法了!”那店小二拿了赏钱,办事却也周到。眼见那头都吵成一锅粥了,他忙又弯腰问了一句:“此处喧哗,两位贵客可愿换一处安静的地方?”

    “不必了。”这个时候,萧峰哪还有心情?只见他随手挥退店小二,与虚竹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回到客栈已是日暮,萧峰与虚竹约定明日一早便启程,尽快赶去汴京打探大理国的消息。哪知他才告别虚竹一推房门,便见着阿紫正呆在他的客房内,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着他。

    “阿紫?”见到阿紫出现,萧峰登时一阵头痛。“你怎么来了?”

    可阿紫见了萧峰却是满面喜色,即刻便张着双手向萧峰的怀中扑去。“姐夫!姐夫!我找你找得好辛苦!”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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