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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综]权奸复国的可行性报告 作者:生煎包大战小笼包

    第8节

    陈慥方在心中暗道一句:“果然是‘锦林楼’!”,慕容复已然起身向王闰之一揖,笑道:“师娘,那郑厨虽说脾气古怪,但手艺的确是一绝,我那‘锦林楼’全靠他撑场面。还请您担待一二,我就先代他向您赔个不是了。”

    王闰之与慕容复相识已久,知道慕容复父母双亡对他更是怜惜,几乎将他当儿子看待,因而只笑道:“今日只是亲朋小酌,也就罢了。明日你师寿诞还有你的冠礼,若是弄砸了我可是不依的!”

    王闰之话音未落,陈慥这个大玩家便忍不住扬声笑道:“嫂子尽管放心,这‘锦林楼’的淮扬菜名动东京,我听说预定一个席面至少要等三个月,明日子瞻寿宴定不失礼。”说着,又扭头向慕容复发问。“慕容公子,‘锦林楼’中说过的评书可不仅仅只有一部《牡丹亭》,不知这《三国演义》何时排成曲目?”

    原来这两年来慕容复虽带着风波恶扬帆出海,国内的包不同却也同样没闲着。他奉慕容复之命在汴京置地开了一家酒楼名为“锦林楼”,卖的是慕容复自制的高度酒“东坡酒”,出品的菜色是后世国宴名系淮扬菜,酒楼中说的评书是《三国演义》、《西游记》、《牡丹亭》、《桃花扇》、《窦娥冤》等。两年过去,“锦林楼”在汴京城已是时尚先锋,来汴京的人若是不曾去“锦林楼”喝上一回酒、听过一场评书,那是要被人笑话的。数月前,慕容复返回中原又抽空去了趟汴京,将计划已久的“锦乐坊”给弄了出来,开场唱的第一场便是大伙耳熟能详的《牡丹亭》。昆曲《牡丹亭》一开唱,便连唱了整整一个月,场场爆满,已成汴京城中的另一时尚。这“锦林楼”与“锦乐坊”都带了个“锦”字,大伙早已暗自揣测这幕后东主是同一人。陈慥见慕容复轻易请动“锦林楼”的大厨和“锦乐坊”的名角,便忍不住问上一问。

    慕容复见微知著自然也听懂了陈慥的言下之意,他亦无意掩饰,当下坦然答道:“待陈世叔返回汴京,应该就能看到了。”说着,又随手卷起袖子,向王闰之笑道。“师娘且放宽心,今日晚膳由我亲自下厨,定然教大伙心满意足!”

    “难道这‘淮扬菜’亦是慕容公子首创?”陈慥惊问。

    “郑厨还是我徒弟呢!”慕容复大言不惭,却隐下了他只是从旁指点从未亲自动手这句。

    “今日可有口福了!”秦观见其犹如一名高傲的君王一般向厨房行去,只大笑着将面前的椰汁糕送入口中。这椰汁糕入口即化椰香浓郁,秦观不禁满意地眯起了双眼,对慕容复亲自出手的菜色更多了几分期待。

    怎知,陈慥与秦观二人笑了一阵方才注意到堂上众人俱是面色沉凝如丧考妣,二人急忙收声,面色尴尬地发问:“怎……怎么了?”

    王闰之望着陈慥与秦观摇摇头,长长地一叹。体型肥硕的苏轼却以与他身材不符的速度迅速蹭到了乔峰的身边,低声道:“乔小友,你远道而来,原是贵客。你看,你是不是应该……”

    乔峰顺着苏轼为难的目光望向远去的慕容复,他点点头,出声道:“慕容,先别忙着走!”

    “何事?”慕容复转身发问。

    乔峰大步上前,一把擒住他的手腕不容他逃脱,只笑道:“我还不知何谓昆曲,且陪我去见识一番。”

    “你自己去不就完了?”慕容复一脸的不情愿。哪知乔峰的五指犹如铁铸一般,他身不由己地便被乔峰拉走了。“我今日要做几道新菜呢……”

    “你是他们东家,总要你替我引荐引荐……”

    眼见乔峰扯着慕容复走远,大伙俱长长地出了口气。只见王语嫣擦着额上的虚汗憋出一句:“表哥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他根本就不是干活的材料!”

    王语嫣此言一出,陈慥与秦观才终于明白了些什么。注意到众人俱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二人一时竟无言以对。

    最终,却是苏迈出言打破满场沉默,只见他拿起茶壶给陈慥与秦观各续了一杯茶,轻声叹道:“人无完人!”

    不一会,那个据说要去见识昆曲名角的乔峰又独自一人回来了。

    王闰之大惊失色,忙问:“复官呢?去厨房了?”

    乔峰摇摇头,面色极端复杂地道:“他说要排一场新曲,让我们拭目以待!”不等众人神色放松,他又瞪大眼重重地加上一句。“他亲自唱!”慕容复的歌喉,乔峰早有领教,本不该如此吃惊。当年一首《沧海一声笑》,慕容复醉后唱地荒腔走板,还能让乔峰心悦诚服地赞一声好。可是这一回,乔峰分明看到慕容复扮的是——女装!

    大伙见乔峰神色怪异犹如见鬼,俱是好奇不已。正要多问两句,却见不少仆役将布景搬上堂来。不一会,几名乐师坐定,一阵音律响起,竟然这就开唱了。

    先上台的是一名小花脸,说了几句调笑的俏皮话,大略说清了前情。原来这一折唱的乃是《桃花扇》第七折却奁,侯方域与李香君一双两好才定了终身,阉党余孽阮大铖为了讨好侯方域,转经他人送来了奁资。小花脸退下后,身穿大红喜服的一生一旦便相携登场,同声唱到:“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

    一句唱罢,堂下喷了两口茶水,又呛着了一个。这喷茶的是蒋长运与陈慥,呛着的却是苏轼,还有一个王语嫣已伸手捂住了眼睛,不忍直视。慕容复身材高挑样貌清俊器宇轩昂,与所谓的“貌若好女”、“雌雄莫辨”绝无半点干系,纵使妆容明艳娇美如花,大伙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慕容复并不理会堂下的哄笑,只管认认真真地唱他的李香君。昆曲传承六百余年到后世仍旧生机勃勃,其布景之华丽,声乐之优美,唱词之雕琢,情意之真切,早已是千锤百炼。他相信,世间的美原是相通的,后人能欣赏,前人自然也能欣赏。果然,待众人笑过慕容复的反串,很快便被那戏中人所打动,直至唱到侯方域态度暧昧要收那妆奁,李香君反而气性刚烈拔簪脱衣,众人不觉轰然叫好,竟已沉溺戏中不可自拔。慕容复前世也不知见过多少回母亲扮演的李香君,那一颦一笑一怒一喜尽在他心中,如今依样画葫芦竟也惟妙惟肖。

    堂下众人中,秦观生来便是风流才子,看了这折戏也不知叹了多少回“香君”,便是蒋长运等人也不免有些难分真假。大伙皆赞慕容复歌声之婉转身段之婀娜,然而却乔峰充耳不闻,始终挺直脊背端坐如初,一双如电利眼只望着慕容复的双眸。那双眼中碧波流转顾盼生辉,述尽了含羞带怯的情意又坚守着慷慨义烈的气节。唯有如此,唯有那双眼,才是真正的李香君。

    慕容复唱过却奁,接着又唱了一出余韵。这一回扮的却是老艺人苏昆生,一曲“离亭宴带歇指煞”苍凉悲辛,发人深省。

    两折唱罢,满场寂静。苏轼已是落箸不知,秦观却又伏案大哭。

    慕容复对此一无所觉,只管顶着苏昆生的装扮一个劲地追问:“怎么样?怎么样?”神情又是骄傲又是得意。

    乔峰近乎出神地凝望着慕容复,猛然起身一把将其揽入怀中。隔了许久,他方沉声应道:“你不是李香君,更不是苏昆生,你只是慕容复!”是那个才华横溢、机灵活泼的慕容复,而不是命运坎坷的李香君,更不是失国落魄的苏昆生。

    慕容复在乔峰的怀中微微一怔,过了一会,他好似明白了什么,轻拍着乔峰的背脊低笑道:“乔兄,切莫入戏太深!”

    “复官,《桃花扇》虽好却不该明日来唱。”苏轼忽而言道。

    “我知道,”慕容复点点头,正色道。“所以明日只唱《牡丹亭》。”

    苏轼望望自己身边的两个学生,轻声道:“近日朝廷的风向有所改变,为师莫约起复在即。来年科举,你们都要用心,也好来相助于我。国事至此,时不我待啊!”

    秦观擦擦眼泪,起身与慕容复并肩而立,向着苏轼躬身一揖,齐声道:“谨遵恩师教诲!”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我来下厨!

    苏轼:求放过!我是过生日,不是过生祭啊!

    第40章 数风流人物(下)

    慕容复唱完两折,已是日薄西山,门外又传来马车声,却是阿朱阿碧乘着四轮马车带着慕容复给苏轼的礼物到了。慕容复自海外搜刮来的古籍画卷送入了书房,成箱的珠宝玉器绫罗绸缎送入了库房,覆盖着厚厚冰块的新鲜海鱼又送入了厨房。

    秦观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木箱流水般搬进来,而苏轼全家皆是一副见惯不怪的神色,不由喃喃道:“难怪老师说虽贬谪黄州,却并未受苦……今信矣!”

    站在他身边的慕容复却恍若无事般随口问起了秦观的乡梓。秦观心领神会,即刻报上了家庭住址与门牌号。无需慕容复吩咐,包不同自会着人送钱送物上门,解除秦观的后顾之忧。

    陈慥的注意力却在最后几箱摆在厅堂上的木箱上,里面放的是慕容复自海外各国搜集来的笔墨纸砚、瓷器、玩具等物。这些礼物样式新奇做工精致,但用慕容复的话来说便是不值什么钱,是用来给苏轼及其家人日常使用或送人的。

    陈慥果然自那些木箱中翻出了几柄长刀。那些长刀连同刀鞘俱制成了手杖的模样,虽说刀鞘上花纹繁复,但因色泽乌黑看着却并不打眼。拔刀出鞘,但见刀面如镜寒光凛冽,刀身颀长刀刃外弯,有点类似后世日本刀与明朝锦衣卫所用绣春刀的结合体。陈慥拔刀在手,随手挽了几个刀花,立时便觉出它的好来。此刀的设计符合人体力学原理,铸造的技术也远胜大宋本土技艺,因而出手十分轻盈方便,相比之下他平时用惯的佩剑便显笨重了。他又拔剑在手,刀剑相交,他的佩剑竟无声无息地断成了两截。“好!好!”陈慥连赞两声,随手将断剑丢在一旁,扬声道。“谁来与我试刀?”

    苏轼全家连同秦观俱是书生,自然是不成的。乔峰不等慕容复说话,便已抢先道:“晚辈不擅刀法,还是让慕容来罢!”

    陈慥闻言即刻讶异地挑眉,略有不屑地发问:“文弱书生,竟也识刀?”

    慕容复轻轻一笑,朗声道:“陈世叔,晚辈在海外呆了两年。倘若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怕早就沉尸大海了。”

    陈慥眼前一亮,大声道:“院外请!”

    “请!”慕容复提刀在手,随着陈慥走了出去。

    庭院内,陈慥与慕容复两人相对而立。陈慥已持刀在手摆开架势,他虽生于官宦之家却自幼好武,又兼家中富庶便可延请名师。这数十年来他苦练不缀,武艺如何暂且不提,然而只看他出刀的架势已颇具功底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而在陈慥的对面,慕容复将手中长刀与眉目齐平,缓缓拔刀出鞘。只那一瞬间,他原本闲适的神色便尽数敛去,整个人的气势都随之沉了下来。

    围观的吴长风忽然抽了抽鼻端,低声道:“好重的杀气!”

    乔峰没有说话,只蹙紧眉头沉默地望向不远处的慕容复,耳边只听得慕容复语气恭敬地道:“长幼有序,陈世叔,请!”

    陈慥没有答话,面上轻佻不屑的神色却已荡然无存,神情比方才凝重了许多。

    片刻后,一阵狂风刮过,吹落了院中树梢上的一点积雪。飞扬的雪花在两人的眼前打了个旋,如雨雾粉末般散开。陈慥便在此时大喝一声,一刀向慕容复劈去。慕容复足下微动稍一侧身,立时便避开了这气拔山河的一刀。陈慥一招落空,立时将手腕一翻,改劈为削,向慕容复的颈项处推去。慕容复再退一步,这第二刀又险之又险地从他咽喉前划了过去。接着,陈慥又是连环三刀紧随而上,那三招势若迅雷气势十足,只在眨眼之间便已将庭院中的枯枝扫去泰半。

    眼见陈慥势如疯虎步步紧逼,而慕容复却始终意态闲适,犹如四两拨千斤一般轻描淡写地将其出招卸去。纵使标准的文弱书生如秦观也瞧出高下来,只低声叹道:“季常自幼受名师调教,想不到……”

    他话未说完,吴长风已忍不住偷笑,只低声道:“大官人,这名师在咱们江湖中可未必有名。”吴长风江湖跑老,虽说自己武功平平,可见识却不一般。由来这江湖与官场,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宋时重文轻武,真正能在江湖中混出头来的英雄豪杰,哪个甘愿去给一个官宦之后当教师,端人饭碗看人脸色?所谓名师,不过是骗骗那些学个三招两式好装点门面的文人士子罢了。真正的江湖,只怕他们连边都没摸到呢。

    就在两人说话间,陈慥已出了十招,却连慕容复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沾到。十招一过,慕容复已是百无聊赖,手中刀鞘随意一抬,立时便戳中了陈慥膝上“梁丘穴”。陈慥只觉右膝一麻,顷刻重心不稳半跪在地。不等他有所反应,慕容复右手一翻,手中长刀已然架在了他颈间。这两招兔起鹘落迅捷无比,不等陈慥看清他出手,便已分出了胜负。

    “陈世叔,我的刀法是杀人的刀法。而杀人的刀法,从来都不是练出来的。承让了!”慕容复目视着陈慥青白交错的面孔轻声解释了一句,收刀入鞘。

    杀人的刀法,自然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乔峰幽幽一叹,今次他与慕容复再见便已察觉到他身上气质的改变,岂止是长高了长大了那么简单?听闻海上向来凶险,海盗行事更是狠辣无比,慕容贤弟能平安回来又攒下偌大的家业,多年前那个会因为第一次杀人而呕吐的少年便已烟消云散了。

    乔峰正兀自沉思,慕容复却忽然转身,将手中长刀指向了他,笑道:“乔兄,小弟一向仰慕丐帮三十六路打狗棒法!”

    慕容复此言一出,场上立时一静。片刻后,大伙又轰然叫好,显然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慕容复一走两年,乔峰在丐帮又立下不少功劳,三十六路打狗棒法他已学了一半。听到慕容复点名邀战,乔峰自然不会拒绝,随手接过蒋长运递来的绿竹棒便迎上前去。

    北乔峰与南慕容的交手,与方才慕容陪陈慥戏耍显然是犹若天渊之别。只见慕容复手中长刀稳稳地指向乔峰的眉心,整个人连同他手中的刀犹如一支蓄势待发的利箭。而乔峰则巍然而立,手中绿竹棒斜斜地指向地面,好似一株松、一座山。

    两人气势森然,勿需只言片语便已威压全场,震地大伙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直至此时,陈慥终于微微一叹,黯然道:“原来这几十年,我都做了那井底之蛙。”

    蒋长运见陈慥神色萎靡,便劝道:“陈官人,以你如今的武功在江湖中也算得二流高手。这绝顶高手向来屈指可数,哪那么容易呢?”

    蒋长运原是一片好心,只是陈慥浪荡半生,早被那些不入流的帮闲捧惯了,蒋长运的话他听在耳中非但没有半点安慰,反而心塞不已。憋了半天,方满心妒忌地挤出一句:“如此说来,乔峰才算得江湖上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蒋长运微微一笑,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只是看他的神色得意洋洋,显然言下之意是“当之无愧!当之无愧!”

    陈慥不觉又是一堵,干脆闭上嘴,扭头望回场内。

    场上气氛仍旧沉闷肃杀,竟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乔峰与慕容复二人却只彼此对视,好似两具石像一般,都一动不动。

    秦观看得怪异,不由低声发问:“他们在等什么?”

    “时机!”蒋长运回道,“乔大哥的武功,江湖上能是他对手的已经不多了。你那师弟,算一个。真正的高手之间的较量,比的不仅仅是武功,更是意志、耐力、眼界……”

    不等蒋长运把话说完,王闰之忽然走了过来,扬声道:“吃饭了,都傻站着干嘛?”

    只这一声,慕容复收了刀,乔峰也转身将绿竹棒扔还蒋长运。二人相视一笑,一同向饭厅走去。

    蒋长运见状几乎没咬到自己的舌头,急忙拉住乔峰结结巴巴地道:“乔……乔大哥?”

    “吃饭皇帝大!”乔峰随口应了一声,甩下蒋长运快步追上慕容复。

    慕容复说要做几个新菜,果然言出必践,虽然动手的并不是他自己。但也正因不是他自己动手,才使这场宴席更为完美。两个前菜一道是宋时流行的鱼脍既后世所称日式生鱼片,至于国内鱼脍失传的原因,想必大家都懂的。鱼脍并不新奇,难得的却是那些用来做鱼脍的海鱼从自海里捞上来到装盘供大伙享用,一共还不到十二个时辰,最是新鲜不过。而吃鱼脍的酱料也不是宋时常见的盐末与酱油,而是慕容复专程从日本带回来的绿芥末。另一道则是目前时令的一道凉拌菜,原料十分普通,但所用麻油却是慕容复专门制作了压榨工具制成的,比现今流行的胡麻油口感更为清爽,色泽也更为透亮;辣椒则是他重金悬赏令来此行商的阿拉伯人专程带来的。

    几个热菜分别是东坡肉、松鼠鳜鱼、耗油牛肉、蜜汁鲍鱼、梁溪脆鳝、麻婆豆腐以及龙井虾仁,而最后的主菜则是后世名满天下的北京烤鸭。宋时做菜仍旧多为炖煮,而慕容复既然压榨了麻油,自然也不会忘了花生油,由此便引进了炒菜工艺。餐中佐酒用的是慕容复派人专程去贵州取水酿制而成的茅台酒,餐后茗茶用的乃是明前龙井。

    酒足饭饱的陈慥连呼痛快,道是今日方知吃饭的滋味,恨不能把慕容复抢回家去。岂料主厨的郑厨傲气非常,听了这话当下便给自己的东家拆台,冷声道:“我家公子爷天生的人上人,向来是只会吃不会做。陈官人若要动手抢人,千万别忘了小人这个添头,以免砸了‘锦林楼’的招牌!”

    郑厨此言一出,众人皆捧腹大笑。慕容复原本对这种话最是敏感不过,偏偏他眼下也喝地微醺,只傻乎乎地跟着发笑,神态痴迷而沉醉地轻声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可惜忘了让人画一幅苏子瞻夜宴图,也好流传……”话未说完,人已沉沉睡去。

    翌日,苏轼的寿宴如常举行。苏轼如今虽官职低微,但毕竟文名极盛,是世人心目中的第一等风流人物。他要办寿宴,汝州城中的文武官员几乎尽数列席,以证明自己同样风雅。而寿宴中慕容复精心安排的昆曲《牡丹亭》与淮扬菜也足够他们当是轶事说与子孙。

    寿宴中,苏轼拉着秦观与慕容复,忙于将他们引荐给官场中人,为来日交际打好基础。慕容复对这些在历史上不曾留下只字片语的文武官员并无多大兴趣,奈何那些文武官员们却对他趋之若鹜。原来这两年来慕容复虽说出海,包不同却早受了慕容复的指点,将苏轼一家照料地极好,连同苏轼在官场上的同僚们也收过不少红包。众人见苏轼虽说贬官,可日常起居照样安逸阔绰,甚至还有余钱照顾接济亲朋,哪个不艳羡他收了个好徒弟。如今正主现身,拿钱手软的众人自然也想与慕容复攀攀交情。

    慕容复虽说不曾进入官场,可对官场上的这一套却早已熟知,只是他实不耐烦众人见了秦观就夸“风流才子,诗文双绝”,见了他却道“琳琅珠玉,神仙化人”,好似他是个空有容貌的草包。

    慕容复被噎了两回,终究忍无可忍,干脆躲到一旁与乔峰吃酒。乔峰见他神色忿忿喝酒如牛饮,酒至半酣,双眼愈发明亮如浸于水中的黑珍珠,不由暗自叹息:你这样貌,旁人见了你,一时也很难想到夸别的啊!

    心头这声叹息方起,乔峰又暗道惭愧,自己竟不曾体谅好友的忌讳,反而颇有幸灾乐祸之意。他当下定了定神,正欲酝酿几句劝解之言。怎料,转眼竟见到慕容复一手托腮,正神色敬仰而痴迷地凝视着人群中谈笑风生的苏轼。过了一会,只见他打了个酒嗝,悠然神往地道:“老师不愧是老师……我居然能让老师为我行冠礼……”

    乔峰顷刻无言以对无奈扶额,此时此刻,他忽然很想把慕容复摁进庭院外的水缸里去。

    寿宴之后,苏轼为慕容复加冠,取字“明石”。明者,光亮也;石者,坚定也。苏轼为慕容复取字“明石”,是希望他日后行事为人能够做到磊落不移,那显然是对他寄予厚望。

    至此,慕容复终于成年立世。

    作者有话要说:注:苏轼的爹,苏洵,字明允。所以,理论上,苏轼不会给慕容取字“明石”。但是,本导就是觉得“明石”适合慕容,怎么办捏?大家就当不知道吧!o(n_n)o~

    导演:萧大侠,啥想法?

    乔峰:脑残粉……

    第41章 暗处落子明处制胜

    苏轼寿宴过后,慕容复启程前往汴京准备来年的省试,与他同行的除了秦观、乔峰还有苏迈。与其他三人不同,慕容复给苏迈指定的此行的目的地并非汴京,而是上海。与后世那个金融中心不同,如今的上海只是一个隶属平江府的小渔村。

    “上海?如果没记错的话,它还只是一个镇吧?”苏迈一脸诧异地道,“你打算把出海港建在那?”

    “不错。”慕容复点点头,后世的上海是全国乃至整个亚洲地区的航运中心,在那里建立港口原是再好不过。

    苏迈却摇头,显然并不十分赞同他的意见。“泉州人多眼杂,的确不适合。”尤其我们除了正经的买卖,还免不得做点贩卖武器、偷铸钱币、抢劫海盗的生意。“只是为什么不是杭州呢?你应该知道,杭州比上海条件更好。”

    “海船与江船吃水量不同,港口建在杭州,出海就要换船,十分不便。”慕容复想了想,又加上一句。“这回让包三哥随你去。他虽性格跳脱,但这两年接触官面上的事多,能够帮到你。”

    “但杭州人多,市场也大,运货发货会十分方便。”苏迈虽对随行人选并无意见,但显然仍对杭州情有独钟。

    “所以我打算在上海修路,直接通往杭州与江宁,专门用四轮马车运货。如果能与当地官府相商,买下整个上海镇那就再好不过。”慕容复微微蹙眉,正色道。“杭州势力庞杂,我实无心经营。反不如上海,还只是一张白纸,易于书写。此次科举,我意留在中枢,想办法让老师也留在中枢,问鼎宰执之位。”

    说到自己父亲的前程,苏迈即刻聪明地闭口不谈。苏迈与苏轼原是父子,对他的个性再了解不过。苏轼为人天真豁达,虽才华横溢偏又是个大嘴巴,往往得罪人而不自知。以他的资历,倘若朝廷上果然众正盈朝,那他必然能够做出一番事业来。而眼下只那些小人的阴谋中伤,就足以令苏轼头大如斗,更何况还有新旧两党之间的党争,这些都不是苏轼这等磊落君子能应付得来的。他当下跳过这个话题,只好奇地追问:“那位江宁府的薛之言薛老板究竟与你有何渊源,你如此关照他生意?”

    慕容复哑然失笑,半晌才道:“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日后的买卖,我未曾想过占全了,是以纵使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况且,薛之言虽占得先机,我也不会等他,将来如何,只看他能耐。”与两轮马车相比,四轮马车虽然对道路的要求更高,但行车也的确更为平稳快捷,且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人皆有攀比之心,商场上更是如此。慕容复相信,在上海镇的港口建成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商人选择用四轮马车出行,而为了确保四轮马车能够行驶,他们又不得不花钱修路。公路,是连通一个国家的血脉,但凡交通方便的地方,不但经济水平提高,更加被牢牢地绑在中央的战车上,再无分裂之虞。这四轮马车的战略性如此重要,自然是越快推广越好,慕容复又怎会因为薛之言一人而耽搁时日?

    苏迈点点头,没有说话。他知道慕容复的话虽冷酷,但却是一个上位者该有的态度,考虑大局而非人情琐碎。正如慕容复这两年来在海外所做的一般,无论遇到何种阻扰,他所做的只是用最快最有效的办法将其踏平碾碎,而无惧任何的流言蜚语。想到这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小师弟在注辇国的铁血手段,再对比一番立志变法图强结果却陷于党争不可自拔的官家,苏迈不由微微摇头,又道:“这么说来,咱们的航线便是自上海镇出港,经高丽、日本、琉球,入南洋经三佛齐、交趾、暹罗、麻逸……”

    “再穿过麻六甲海峡,直达细兰或者,阿拉伯半岛。”慕容复接过话头,直接把远航的终点拉长了莫约一半航程。

    苏迈吃了一惊,忙道:“咱们可从未出过麻六甲海峡,这两年仅压服三佛齐就已十分吃力,况且,有阿拉伯人来大宋贸易,还不够么?”三佛齐,是存在于大巽他群岛的一个王国,在宋朝时他的势力到了鼎盛时期,拥有十五个属国,牢牢锁住了大宋于南海的咽喉。两年前,慕容复出海远航,被高丽与日本的殷勤恭顺惯坏了的他在三佛齐遭遇了惨无人道的高额抽税。慕容复一怒之下兴兵而战,一路自三佛齐打到了注辇国,又顺手给注辇国内受压迫的穷苦百姓换了一个“广施仁义、亲善大宋”的好国主,这才带着象牙、珍珠、乳香、蔷薇水、丁香等物施施然返回大宋。

    慕容复摇摇头,轻声道:“所谓礼尚往来,阿拉伯人能来,我们自然也该能去。天下那么大,总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打转,眼界都要变窄了。”

    “听你的!”苏迈爽快地道,曾经,苏迈眼中的天下唯有中原一地。父亲苏轼被贬谪之后,他以为他的人生已能看到尽头。读了满腹诗书却因父亲之故永远也考不上进士,战战兢兢谋一份吏员的职务,仰人鼻息直至寿终,好歹将苏家的血脉传下去,这便是苏迈给自己规划的人生道路。直至慕容复带他出海,他才知道在王土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与此相比,科举又算得了什么?这两年,苏迈在海外见识了很多更经历了很多,早已不是原来的那个老实头。慕容复对他信任有加与他合作无间,他对慕容复的情谊,只用一句话便可概括:士为知己者死!想到这,他忽而眨眨眼,促狭地道:“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虽说文字不够雕琢,但至少也成韵了,再凑两句如何?”

    慕容复哑然失笑,这两句乃是出自明末清初的《增广贤文》合作篇,一共就两句,如何还能凑得出来?只是提到作诗,他的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正色道:“眼下,倒也的确有件难事亟待解决!”

    “何事?”苏迈见慕容复郑重其事,他也忍不住坐直了身体仔细倾听。

    “琼林宴上,按规矩新科进士是要做制式诗的,到时候我若做不出来岂非大大地丢脸?”慕容复愁眉苦脸望着苏迈,见他无动于衷又意味深长地补上一句。“倘若只我一人丢脸也就罢了,就怕更教人看了老师的笑话啊!”

    苏迈瞠目结舌,过了半晌,他忽然起身道:“既然我的目的地是上海镇,就不与你们同行了。”说着,一掀门帘大声呵斥车夫停车,自马车上跳了下来。

    “迈哥儿,”慕容复跟着探出身来,急道。“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苏迈背对着他长叹一声,勉力压下暴打他的冲动,缓缓道:“琼林宴上的制式诗以何命题官家自有主张,现在准备为时尚早。少游不是要与你同赴科举么,到时问他罢!”

    “说得轻巧,万一他名落孙山……”慕容复在他背后低声嘀咕。

    你连做诗都不会,究竟哪来的自信认定自己能考上,少游反而会落榜?虽说相交莫逆,但苏迈能忍受慕容复的翻脸如翻书,却实在不能忍受他的没脸没皮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告辞!”便举步走向自己的马车,再不愿与慕容复多说半个字。

    苏迈走后,乔峰也带着蒋长运与吴长风二人来辞行。这一回,慕容复却有些不明白了,乔峰一行人的目的地也是汴京,这是辞的哪门子行呢?他当下问道:“是我招呼不周么?”

    “你多虑了。”乔峰摇摇头,认真地道。“汪帮主令我去汴京大忠分舵办事,时间紧迫,不能再耽搁时日。”

    乔峰这么说,慕容复便明白原来他这一趟来汝州乃是公器私用,为了按时达到汴京,只能在接下来的时间拼命赶路,把时间补回来了。慕容复向来对汪剑通无甚好感,想到乔峰这些年在丐帮做牛做马却连这点自由也没有,心里更是不舒服,不由笑道:“世间烦恼无非钱权二字,乔兄既然身在丐帮,权势是不用想了。那么,可是那大忠分舵短了汪帮主的银钱?”

    慕容复此言一出,吴长风已在心底打了个突。那大忠分舵的舵主大名李庆,原是与汪帮主情如手足的兄弟,汪帮主将位于天子脚下的大忠分舵交给李庆打理便是明证。汴京是首善之都,大忠分舵所缴帮费从来丰厚。然而这两年来,李庆见汪帮主的身体每况愈下便屡屡拖延银钱,连丐帮大会也拒不参加。汪帮主无可奈何,这才遣了乔峰前去处理。当然,对外却不能说得如此直白。因此,乔峰前往汴京的理由是:查问汴京无忧洞的贼匪可与丐帮有何关联?丐帮虽穷,但绑票勒索拐卖妇孺的事是不干的。如今慕容复一语道破乔峰此行的目的,吴长风只觉他这话意味深长,好似汪帮主的眼中只有银钱而无道义,不由默然不语。而蒋长运年轻气盛,已忍也忍不住地大声嚷道:“慕容公子,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蒋长运这一句无疑是默认了慕容复的说法,慕容复却并不理会他,只紧紧盯着乔峰沉声道:“话说的好不好听不要紧,关键是事情要做得漂亮!虽说是去要钱,名头却要找好了。”他这句一落,乔峰与吴长风的眉心同时一抽。不等他们搭话,耳边只听得慕容复最后言道,“依小弟看,丐帮数万帮众,光靠弟兄们见人伸手不过勉强混个温饱,实为不智。有朝一日,乔兄若能自行做主,不妨来与小弟谈谈别的发财门路。海外天大地大,乔兄实该去看看。”

    慕容复这一波三折连敲带打的,乔峰不由哑然失笑,半晌才道:“慕容公子才思敏捷言辞犀利,日后御史台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乌台诗案的冤案正由御史台一手铸就,慕容复侍苏轼如父,这为父报仇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慕容复见自己数番与乔峰提起出海之事他都不接话,亦知他对汪剑通的恩义极为看重,也就不再勉强,只正色道:“人与狗计较什么?狗没管好扑出来咬人,该打的是狗主人。”

    这两句轻描淡写却又隐隐藏着几分血腥气,蒋长运与吴长风不由同时一惊。二人将目光转向乔峰,却见乔峰沉默着摇摇头,随手将身上的那件貂皮斗篷解了下来递给慕容复:“你要做什么,我也劝不了。总之,三思而后行,若有不趁手,便来寻我。”

    慕容复没有接那件斗篷,只笑道:“有乔兄这一句,我就安心了。斗篷你留着罢,马你也骑走。所谓先敬罗衣后敬人,穿成豪客去汴京那是管事的,穿成乞丐去汴京那是要饭的,这其中大有不同啊!”

    慕容复的这件貂皮斗篷毛色极好,少说也得上万贯,可乔峰却好似并不识货,半点不与慕容复客气,只见他将斗篷披回肩头,随口问道:“你打算在汴京何处落脚?”

    “包三哥已在郑门外置产,乔兄若来寻我喝酒,在下必定扫榻相迎。”慕容复说得轻松,吴长风却已忍不住暗自咂舌。天子脚下,从来是寸土寸金,而郑门一带又向来是权贵聚集地。慕容复能在郑门外置产而非租房,果然财大气粗。日后慕容复高中,能否两袖清风为民做主吴长风说不准,但至少两袖金风已是一定的了。

    “郑门外,我记下了。”乔峰还是无动于衷,只向慕容复拱拱手。“这就先预祝慕容公子旗开得胜金榜题名了!告辞!”说罢,他与慕容复相视一笑,带着两名丐帮兄弟打马扬鞭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世间烦恼无非钱权二字。

    导演:慕容公子,还有情呢!

    慕容:爱情不过是一种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

    导演:……

    第42章 夜会李师师

    乔峰走后少了很多热闹,尤其当秦观以他七步成诗的才华完虐了慕容复一百遍啊一百遍,这一路上简直达到了“夜静春山空”的境界。

    元丰八年的元宵节前夕,慕容复等一行人终于抵达汴京。入城时天色已经微微发暗,待守门朗官验过路引进入东京,已是夜幕低垂,差不多到了宵禁的时候。然而,在十一世纪,汴京却是一个不夜城。他们这一路行来,但见人流攒动灯火通明,有青春靓丽的姑娘少妇为商铺吆喝唱好,有膀大腰圆的“花胳膊”擂台卖艺,更有走街串巷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售卖佛花小吃等物,至于路上的宝马雕车、管调新声、各色货物各类人种更是教人目不暇接,如此热闹繁华,绝不愧于汴京十一世纪不夜城的威名。

    秦观在此之前已来汴京见识过两回,是以并不忘形;慕容复在前世更不知见识了多少繁华,虽说心中感叹《东京梦华录》一书诚不欺我,却也同样不曾失态。唯有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年纪尚幼又深得慕容复宠爱,干脆丢下慕容复跑出去坐在车架前一路大呼小叫,又不时掏出荷包里的银钱购买她们看上的零嘴。

    女人原本各个都是天生的购物狂,秦观眼见不过半盏茶的工夫,阿朱阿碧二人随手摆进来的各色零嘴玩具首饰占满了小半个车厢,不由摇头笑叹:“原来慕容家的月钱这般丰厚!”

    慕容复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妥。他们这一路行来马车车速越来越慢,狂热购物的女人是无法用理智劝阻的,如果慕容复不想被那些酸甜零嘴活埋,只能换一个地方。想到这,他随手拉了拉车厢内的摇铃,马车很快靠路边停了下来。慕容复走出车厢,向赶上来的风波恶言道:“时间尚早,去酒楼坐坐。”

    巧的很,就在他们停车的不远处,正是享誉汴京的潘楼酒店。众人方自酒楼台阶拾阶而上,酒楼的小二便已迎了上来。小二每日迎来送往眼光最是老辣不过,见慕容复等一行人各个穿绸着锦,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又忙不迭地左顾右盼,顿时心知他们是初来汴京的大豪客,当下便将他们引向了二楼靠窗的一间包厢。

    慕容复见那包厢空间极大,装潢又很是雅致,不由微微点头,随口吩咐道:“将你们酒楼的头牌菜色不拘什么,拿二三十样来,各色零嘴,有多少上多少,再上两壶东坡酒一壶果汁,暂时先这样,退下罢。”小二见慕容复出手豪阔,心中更是欢喜,忙不迭地退下安排了。

    不一会,酒菜陆续送上。大厅里,两名说百戏的男子退场后又上来几名花容月貌的姑娘弹琴歌唱,唱的第一曲便是苏轼的《水调歌头》。领唱的女子容貌清丽歌声婉转,一曲唱罢登时满堂喝彩。然而,她仅仅唱了一曲便起身离去,任凭酒楼食客们如何呼唤打赏也再不见踪影。

    慕容复正惊异于这女子的大牌,秦观竟忽然笑道:“明石,你若能将这位姑娘请来,琼林宴上的事,咱们好说!”

    慕容复微一挑眉,满不在乎地道:“这有何难?”他虽不懂汴京的行情,但这个时代能在酒楼卖唱的不是酒楼自养的歌妓便是官办教坊司的歌妓,来去不过是个妓,请她来喝杯酒还不是轻而易举。慕容复话音未落,风波恶已起身叫来了小二,随手掏出一锭金放进小二手中的托盘,令他去请方才那位领唱的姑娘。

    哪知,这小二一听这要求,当下便苦笑着道:“好教大官人知道,这位李师师李姑娘乃是京师行首,咱们东家请她来登台时便已说好,每十日登台一次,每次只唱一曲,唱完便走绝不陪客。”

    那小二方才说罢,慕容复竟猛地喷出一口酒来,咳嗽着发问:“你说什么?她便是李师师?”

    “咦?明石也听过她的大名?”秦观赶忙问道。

    慕容复深深地看了秦观一眼,默默点头,心道:李师师跟宋徽宗的那点事,在后世很少有人不知道啊!我还听说,你跟李师师也有点不清不白呢!他神色数变,最终却只笑道:“既是李行首,那更不能不请了!”

    有慕容复这一句,风波恶当即又取出一个钱袋,随手往那小二的托盘内一倒。十八颗如拇指大小的上等走盘珠登时一齐在那托盘里滴溜溜地打转。

    小二虽说见多识广,但这般挥金如土的豪客也是生平首历,以至于他只觉手中的托盘重愈千金,让他手软腿软。隔了半晌,小二方气若游丝地应了一声:“是……”

    秦观目送着小二离开,接着便指着慕容复放声大笑。“明石,你若再唱一曲如《沧海一声笑》那般的新词,以诗会友,今夜便是一件风流韵事。可惜啊!”

    慕容复亦低头而笑,转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道:“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我何必费那工夫?”

    慕容复还不知道,这是一个风雅比钞票更有面子的时代。穷困如柳永,正是因为能写词,可以令女妓们甘愿自掏腰包与他一夜风流;可到了以银钱开路的慕容复面前,李师师即便到了也仍旧拉长着一张冷脸,并不情愿。而美人之所以是美人,正是因为哪怕她没个好脸色给你,你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长得极美。人群中一眼望去,永远只有她最能吸引别人的目光。李师师的美,是一种出水芙蓉的美,她只是淡扫蛾眉,头上插了两支样式简单的发簪,衣裳也是一袭素色,偏偏教人移不开眼。

    秦观那风流才子此时已站起身来,只见他简单地扫了扫衣裳,自命风流地躬身一揖,低声道:“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师师姑娘,一别经年,可无恙乎?”

    好么!这一眨眼的工夫,连词都做好了!慕容复不禁在心底狠狠吐槽。

    然而李师师却被这一阕《生查子》哄得灿然一笑,当下袅袅下拜柔声回道:“原来是秦公子相邀,师师这厢有礼了。”秦观夸李师师“一笑千金少”,显然绝非溢美之辞。她一笑满室生辉,她一语珠落玉盘,以至于连阿朱阿碧两个小丫头都看呆了。

    李师师还记得他这个三年前落榜的书生,秦观自然很有面子,当下摆出一副温文尔雅的派头与李师师寒暄。许久,方才想起了在一旁枯坐的慕容复。鉴于出钱的是慕容复,秦观即刻堆起了满脸的笑容,为李师师引荐。“师师姑娘,这位是我师弟慕容复,表字明石。方才行过冠礼,却将与我同赴科举,正是年少有为前程似锦啊!”

    李师师象征性地扯扯嘴角弯弯腰,轻声道:“师师见过慕容公子。”显然仍在记恨那十八颗走盘珠扫了她的颜面。

    慕容复也不在意更不起身,只随口道:“坐罢。”

    这颐指气使的口气,李师师自成为行首以来便再不曾领教过。此时眼见慕容复神色淡淡,她心底不由微微一惊,迅速思索了一番这朝堂上的高官大员家中可有哪位亲朋是复姓慕容的。李师师到底是行首,不但貌美声甜更加博闻强记,很快便意识到了慕容复的身份,小心翼翼地问道:“慕容公子的恩师,可是苏子瞻苏学士?”

    “正是。”慕容复回道,仍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态度,仿佛在他眼里红颜白骨并无分别。

    李师师却已是大惊失色,急忙站起身来敛衽一礼,恭恭敬敬地道:“不知是慕容公子当面,师师方才多有怠慢,还请公子恕罪!”

    “师师姑娘这是何意?”慕容复一手扶住她,侧着脸,神色间略有迷惑。“我出钱,请你来喝杯酒。你我只需银货两讫,谈不上怠慢不怠慢。”

    方才慕容复待她冷淡,李师师只觉此人冷如玄冰不可亲近,如今见慕容复面露疑惑神色瞬间生动,这才意识他原是贵气天成不可高攀。听到慕容复发问,李师师不由微微一笑,赶忙倒了酒奉到慕容复面前,柔声道:“慕容公子尊师重道至诚至孝,能与公子相识,原是师师的福分。”

    慕容复看了李师师一阵,笑道:“姑娘缪赞!”随手接过那杯酒,与李师师一齐饮了。

    风波恶又吩咐小二重整杯盘,三人入座闲谈起来。秦观与李师师一个才子一个佳人,二人吟风弄月好不快意,便犹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而慕容复于诗词一道实在拙劣,渐渐也就插不上话。好在他也不觉烦躁,只管沉默旁听陪坐。

    秦观与李师师聊地兴起,又问起了她来潘楼卖唱的缘由。李师师低头一叹,满是哀怨地嗔道:“还不是因为那锦林楼!”

    秦观心中一动,扭头去看慕容复,却见慕容复无动于衷,随手自阿朱阿碧手中拿走了酒壶,又招呼小二再上一壶果汁给她们。“此话又从何说起?”秦观忙问道。

    “那锦林楼的老板好才具好手段!”李师师幽幽道,“开场说的评书《三国演义》、《牡丹亭》等各个教人心醉神迷,评书说完接着又有锦乐坊的昆曲唱段引人入胜,眨眼间就将大半个京城的客人都给延揽去了。潘楼的老板与我是旧相识,他请我出面唱曲招揽生意,我又怎能推辞呢?……只不过,那昆曲声色俱全着实精彩,只怕我这京师行首的名头也威风不了多久啦!”

    美人当前,秦观自然得劝慰一二,当下回道:“师师何必妄自菲薄,那锦乐坊的林鸢儿唱曲身段也不过如此,如何能与师师相提并论呢?”

    李师师却只颦眉摇头,黯然道:“我却没有那许多精彩绝伦的唱段呢!罗贯中、孔尚任、洪升……也不知锦林楼的老板自哪找来那许多的才子?”宋时的歌妓纵然为妓,也得有几首脍炙人口的唱曲诗词装点门面,若是每回见客都别无二话只往那鸳鸯帐里钻,就落了下乘了。若非如此,也出不了如柳永这般的奇葩。

    秦观又扭头看了慕容复一眼,慕容复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只管给阿朱阿碧两个丫头剥果子。秦观却实在是个怜香惜玉的性子,思量再三,还是道:“若是那锦乐坊请师师姑娘去唱曲,姑娘可否愿意?”

    京师歌妓无数,李师师能够坐稳这行首的位置,是何等的聪明通透。她只顺着秦观的目光一看慕容复,便已明白了些什么,即刻带着几分倾慕几分忐忑的神色回道:“若得锦乐坊青眼,师师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题说到这一步,慕容复再不能装聋作哑,只沉声道:“师师姑娘,你若想入锦乐坊,我可做主。只是一旦入了锦乐坊,便该将‘李师师’三个字彻底遗忘,你可愿意?”

    李师师立时一惊,忙问:“这是为何?”

    慕容复深深地注视着李师师,目光中三分怜悯又有七分冷酷,一字一顿地道:“因为锦乐坊只是唱曲的地方。”

    慕容复此言一出,李师师顿时满面通红伏案落泪。秦观心疼不已,想把佳人揽入怀中安慰一番,又知不是时候,只怒指着慕容复恨恨大骂:“你这木头!不解风情的木头!”

    慕容复却仍旧不动声色,平心静气地回道:“我若懂了她的情意却又负了她的情意,那不但是木头,更是狠毒。何必?”

    秦观一阵沉默,李师师却忽而起身泣道:“师师受父祖所累没入教坊司,师师一介女流身不由己……若非如此,还能如何?”

    慕容复长长一叹,温声道:“师师姑娘,在下并无怪罪之意。事实上,错也并不在你,是天下男儿负你太多。今日,你我相逢便是有缘。这样罢,有朝一日,师师姑娘若是有了情投意合的意中人,或者不想再留在教坊司,都可来寻我,在下定为师师姑娘解决难题。”

    李师师闻言却是一阵苦笑,低声道:“我教坊司中曲中女郎无数,慕容公子心善,却又能救得了几个?”

    “暂时只能救你一个。”慕容复面色沉凝,语气平淡地道出实情,而无半分怜悯。“因为只有你,才是李师师!”历史上,柳永与李师师有旧、秦观与李师师有旧、宋徽宗又与李师师有旧,花无百日红,三个可说是不同时代的男人不可能喜欢上同一个以色事人的李师师。那便只有一个可能,“李师师”只是一个称号,但凡京师行首便是“李师师”。而“李师师”至少能比其他歌妓更有几分能耐,更知道上进。所谓救人者自救,也唯有“李师师”才值得慕容复出手相助。

    出得潘楼酒店,秦观即刻跌足叹息:“好不容易与师师姑娘相会,纵使不能哄得佳人一笑,可也不该让她红着眼走啊!”他摇摇头,十分郁闷地问面色如常的慕容复。“明石啊,你可知情为何物?”

    “多情莫若无情。”慕容复随口答了一句,牵着阿朱阿碧快步向马车行去。两个丫头玩了大半夜,都已经有点困地睁不开眼了。

    “那么,连同情怜悯也没有吗?”秦观几步追上他,固执地继续这个话题。

    慕容复无奈站定,指着路旁的灯笼道:“少游兄可曾注意到这灯笼里的飞蛾?”

    秦观点点头,疑惑地望着他,并不理解他为何会无端提起这飞蛾。

    “飞蛾扑火,若无这灯笼,这些飞蛾也不会被活活烧死。可同样的,若无这灯笼,便没有这永远光明的汴京城,没有这繁华婉转的景致。少游兄,你可愿为了这些飞蛾,失去眼前的美景?”

    秦观霎时哑口无言。

    慕容复也好似料到他无法回答,短促地笑了一声,轻声道:“少游兄,同情怜悯,一无所用。我纵使散尽家财,又能救得了几人?”慕容复知道,他若是还不懂这个道理,那他仍是永乐城下急怒吐血却无能为力的慕容复,又或者早已死在这两年的风浪刀箭中。而老天既然让他活着回来了,就注定了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真正该改变的,是这个世界!”

    秦观被慕容复这最后一句激地寒气上涌又热血沸腾,一时难受无比。他在原地怔愣许久,方抬头向慕容复望去。却见慕容复早已一点一滴地融入这无边夜色,绝无迟疑、坚定无比。在更远处,某处高楼外挂着一盏灯笼在风中摇曳,烛光微弱晃动,眼看就要湮灭。秦观忽然明白了慕容复的选择,更明白了老师的担忧。向光而行,誓不言悔,无论机会有多渺茫。他轻轻一笑,快步追上慕容复,与他一同有说有笑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李师师……为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导演:确定地说,你想多了!

    慕容:是吗?

    导演:慕容公子,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哪去了?

    慕容:……

    第43章 颜值的胜利

    元宵过后不久,慕容复再度穿着单衣提着篮子与秦观一同前往礼部参加元丰八年的省试。此次省试中,又出了一桩小事。在省试的第一晚,有考生于睡梦中踹翻了油灯,引发火患。幸亏慕容复乃习武之身向来浅眠,不等火势加剧便已惊醒过来,急忙大声呼叫。最终只那倒霉的考生需换一处考房,重写第一日的考卷,而无其他损失。在这里,历史的车轮稍稍转了一个弯。原本因为这场火而身亡的众多考生得以逃出生天,而本科的状元焦蹈却因错过了考期只能等三年后再战。省试结束后的一个月,风波恶代替包不同前往宣德楼为慕容复与秦观二人看榜。

    元丰八年乙丑科共有一万余名举子前来汴京参加省试,登进士第共四百八十五人。宋时科举进士共分三榜,第一榜有三人,依次为“状元”、“榜眼”、“探花”,称“进士及第”;第二榜共三百人,称“进士出身”;第三榜人数不限,称“同进士出身”。

    宋时崇文抑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已是时人共同推举的成功标准。在此情形下,能够从全国范围内的众多举人中杀出重围考上进士,已是祖坟冒烟十分了得,至于入选三甲那更加是祖坟喷火势不可挡。然而科举名次再高也只代表过去的成就,官场之上则另有潜规则。状元、榜眼、探花虽说风光无限,但若想直入中枢官至宰执那还得看自己的能耐。可若是同进士出身,此生能以四五品的官位荣休已是福星高照,至于官至宰相大权在握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风波恶是知道这官场潜规则的,更加听包不同提起过慕容复这举人究竟是怎么来的。他奉命来看榜,这第一张百人大榜就不曾抱有希望,到第二张百人榜单,首先看到的还是秦观的大名。秦观已是第三次赴京科考,这一次他终于榜上有名,名次排在一百多位。然而等风波恶将第二张榜单全部看完,慕容复的名字仍旧未曾得见。饶是风波恶身怀绝艺又早有心理准备,更加历经生死处变不惊,可此时也仍是面色青白两手冷汗。只暗自心道:下一张榜单若再无公子爷,纵使考上也不过是个同进士啊!同进士、如夫人,这还能有什么指望?

    好在,慕容复人品大爆发。

    在第三张榜单的三分之一处,风波恶终于看到了慕容复的大名。一共录取了四百来人,公子爷排在二百多名,虽然名次不高,但进士出身总跑不了的吧?风波恶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

    快马赶回家中一报信,秦观再顾不得他风流才子的英名,一路嗷嗷叫着冲回卧室,铺床展被钻进去美美地大哭了一场。阿朱阿碧却与秦观的表现截然相反,两个丫头笑得合不拢嘴,扯着慕容复的衣袍又叫又跳,又忙不迭地指挥家中仆役去放鞭炮庆祝。唯有慕容复,一如既往无动于衷。

    风波恶见慕容复几艰难地自两个丫头手里救回衣袍,准备出门逛逛求个清静,他急忙追上两步诚挚劝道:“公子爷,十日之后还有一场殿试,您是不是……”他不好意思再说下去,只眼巴巴地望着慕容复,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苦口良言。虽说殿试只是排名赛而非淘汰赛,但慕容复的排名毕竟并不占优势,被人翻盘重又跌入同进士的行列也不是不可能啊!

    慕容复是个聪明人,迅速明白了风波恶的未尽之意。他怔愣良久,满腹诡异莫名的思绪最终只归于一声长叹,扭头向书房行去。

    十日后,科举的最后一场殿试在皇宫内的集英殿举行。这一回,上榜的举子们有了统一的着装,一身白衣。他们虽已登科,但尚未授官,便仍是白身。在集英殿内安排四百多名举子参加考试显然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是以慕容复秦观二人与一众同科举子天未明时便站在集英殿外,可却一直等到日上三竿仍旧傻乎乎地站着,未曾得允进入集英殿。

    众举子大都是文弱书生,在早春的寒风中站了许久,已是又冷又饿东倒西歪,若非担忧御前失仪坏了前程大概早已席地而坐。秦观同样支撑不住,幸亏还有慕容复。

    这个时候,就显出了武功的好处来。纵使秦观将他当柱子依靠,几乎将全身的分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慕容复仍旧气定神闲,卓然而立。

    “此非国家养士之道!”一阵寒风刮过,秦观抖了抖,忍不住小声抱怨。

    慕容复眉目低垂,无声地敛去眼底一丝近乎冷漠的讥讽,轻声回道:“效率!令人崩溃的效率!”

    终于,礼部的官员在慕容复彻底暴走之前安排好了全部工作,令众举子们进殿赴考。四百多人同时出了口气,整束衣冠鱼贯进入集英殿。轮到慕容复入殿时,他忽而不由自主地停步驻留,仰头望向那金碧辉煌的巍峨宫殿。阳光恰巧落在宫殿上方的匾额上,只见匾额上“集英”二字流光溢彩,教人无法逼视。慕容复不禁微微眯起双目,轻声一叹,一掀衣袍,在朝阳的陪伴下踏入殿内。

    宋神宗早已在殿中端坐,见到一身白衣的慕容复缓缓而至,不由微微一愣。只见来人乌发剑眉、隆鼻深目、肤若凝脂,融入朝阳中的面部轮廓白皙地近乎透明,眼睫却似鸦翼般漆黑。宋神宗即刻侧身与身边内侍低声吩咐了两句,那内侍当即轻轻点头,走下台阶将慕容复单独自队伍中请出,引他往殿中另一列的座首之位行去。在原本的历史上,宋神宗因五路伐夏的大败而呕血,身体每况愈下,到元丰八年三月便已病逝。而现在,虽说五路伐夏仍旧失败,但毕竟本该在永乐城一战中或战没或被俘的二十万将士却是被种谔保全了大半,神宗皇帝虽仍受到打击,可至今还能撑着一口气不死。

    宋神宗有此举动,殿上官员与举子即刻明白慕容复是入了官家的法眼。事关前程,纵使读圣贤书的文人士子也无法不妒不恨,只是大伙见慕容复这一路行来气质闲逸从容不迫,又兼身材高挑宽肩长腿,腰间一束好似不盈一握,当真是增一分嫌壮,减一分则瘦,亦是心中黯然。

    慕容复本人却并不在意这点特殊待遇,只见他行到座位前,大大方方地向正坐在他面前的宋神宗长揖一礼,这便安坐了下来,竟是别无二话。

    宋神宗之所以令慕容复坐到第一排原本只为看清他的姿容,如今见他不但生得仿如玉树琼枝贵气天成,御前应对更是明快磊落,尤其是眼神极定极静绝无半分闪烁胆怯,便又添了几分欢喜,只在心中暗道:倘若当真才具过人,却是难得的佳婿。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宋神宗如此神来之笔,礼部官员自然明白如何行事。殿试之后,慕容复的考卷便被摆在了宋神宗案头的第一张。到了殿试这一关,皇帝亲任考官,自然再无糊名的规矩,宋神宗看过慕容复的考卷,知他不是虚有其表,登时心中大石落地。刚准备夸一句“字好策论亦好”,他的目光却又落在了他最后的署名上。“慕容复,字明石……”事实证明,但凡当皇帝的至少记性要好,倘若连手下的官员都不能记全,这治国也就无从谈起了。“可是元丰三年间,特意追去黄州拜苏子瞻为师的慕容复?”宋神宗随口问道,眉间已显出几道印痕。

    身旁的内侍闻言即刻满面堆笑,随声附和道:“官家明见,正是那慕容复!”

    宋神宗轻轻一笑,意味深长地道:“尊师重道,难得,难得!”话虽如此,手上却将那张考卷放到了一旁。宋神宗矢志变法,苏轼却因反对新法而获罪,如今虽说变法已止,但宋神宗心头对他的怨气显然还未完全消失。

    那位内侍见状眉头不由轻轻一抽,又躬身笑道:“官家说得是,尊师重道的确难得。可笑那苏子瞻虽名满天下,却远不如官家英明神武。”

    宋神宗沉默了一会,忽然放下手中工作,漫不经心地问:“可是又听说了什么,特意来朕的面前卖弄?”

    内侍腼腆一笑,背脊愈发下弯,带着无比敬佩的口吻低声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官家!老奴听说,这慕容复是商户出身,不得苏子瞻欢心。此次科举,苏子瞻为了弟子秦观特意写荐书给荆国公,说是‘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可同样是弟子,这个慕容复,却是只字未提呢。”说到这,那内侍又忽而嘿嘿一笑,摇头道。“依老奴看,这天下有才华的读书人无数。他秦观能不能脱颖而出,还不是在官家一念之间?可这天底下,能年年月月给自己送钱送物的孝顺学生又能有几个?纵使学问差点也是宝贝啊,那苏子瞻当真糊涂!”

    宋神宗闻言却道:“学问差么?朕看却不尽然!”事实上,慕容复的策论字字珠玑雄辩滔滔,十分得他之心。更难得的是,他的一手字端正典雅,自成一格,显然已开创了书法的新流派。

    内侍见宋神宗态度松动,一如王相公所料,心底一边对王相公大为钦佩,一边又感叹官家性格急躁轻易受人摆布而不自知。那内侍原是宋神宗的亲信,如此算计于他亦是心有不忍。只是去年冬以来,官家的身体每况愈下,王相公已请立太子,他这当奴婢的自然要为自己寻条后路。想到这,那内侍强打精神,按剧本做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道:“老奴听闻,这慕容复省试排名在二百名之外,想来也不算什么大才。”

    怎料宋神宗听罢更是疑窦丛生,科举三年一轮,他自登极以来见过的考卷也不在少数。平心而论,慕容复的这份策论纵使与历届考生相比也绝不逊色,如何排名这般低?神宗沉吟片刻,忽然吩咐内侍:“去将慕容复省试的考卷取来。”阅过慕容复的考卷,他的面色愈发沉冷,又令人翻出了秦观的两份试卷,看过许久方凝声道:“礼部妄揣圣意,以为朕心胸狭窄不能容人么?”宋神宗不喜苏轼也不愿见苏轼的弟子入朝,可假如自己的“圣心”轻易被人看穿,他又觉冒犯很是恼火。

    圣人一怒,殿内即刻鸦雀无声,一众内侍宫女各个屏息敛目,竟是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

    过了一会,那内侍方怯生生地劝道:“官家息怒。臣子揣测圣意本是寻常,然圣聪明慧,终究不会被蒙蔽。”

    内侍这话果然悦耳,宋神宗不禁微微点头,轻声道:“依朕看,慕容复的文章极好更难得的是有孝心,以他的才貌配得上探花之雅。至于秦观,荆国公为国举才,朕也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宋神宗正想给个好名次又忍不住想到了苏轼,心底终究不快便摇摇头没有再提,只扭头望着身边内侍随口问道,“你如此为慕容复美言,可收了谁的好处?”

    内侍闻言直如五雷轰顶,当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放声哭道:“太祖皇帝早有规矩,内侍不得与外臣结交,老奴怎敢哪?老奴对官家一片赤胆忠心,官家明鉴……”

    “好了,起来罢!”事实上,宋神宗也不信这内侍会是收了谁的好处。苏轼自身难保,谁又会为了他的弟子出头?也唯有老师一片公心,可惜变法终究无法继续。

    那内侍急忙收了哭声,擦着眼泪站起来,委委屈屈地道:“老奴若有私心,也是为官家着想。淑寿公主正值花期,一无所缺,就少一个如意郎君呀!昨日老奴见那慕容复入殿,当真是惊为天人,再观他如何侍奉苏子瞻便知其心性。待成了亲,这师父再亲也总比不上媳妇亲,到时公主高兴,官家不更高兴么?”王珪早已与苏轼交恶,自然不愿见他的弟子出头。昨日官家瞧上慕容复,王珪便知再不能压他名次。是以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将他捧高得尚公主。这宋朝规矩,驸马可是不能参政的。到那时,慕容复纵使才华再高文章再好,也不过是又一个王诜!

    宋神宗虽说又被人看穿了“圣心”,可这回却并不动怒,反而笑骂了一句:“你这老儿!”

    作者有话要说:

    众举子:人生在世,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剩下九十分全t看长相啊!

    慕容复:呵呵!尚公主吃软饭,谁眼红我跟他换!

    众举子:……

    第44章 榜下捉婿

    元丰八年三月初,科举放榜。

    一大早,慕容复正与秦观一同用早膳,阿朱与阿碧两个丫头便已冲了进来,兴冲冲地扯着他的袍角叠声叫道:公子爷,快去看榜!快去呀!”

    慕容复被她们叽喳地头疼,随口吩咐:“嗯,你们去叫风四哥代我跑一趟!”

    哪知阿朱竟笑道:“公子爷,风四哥天没亮就出门了,说是有要事在身呢。”

    “是啊!是啊!”阿碧接着道,“还说不知何时回来,公子爷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风波恶是慕容复的手下,他有没有要事在身慕容复岂会不知?定然是因为那榜下捉婿的传闻,这才天没亮就躲了出去,唯恐殃及池鱼呢。想到这,慕容复不由忿忿地放下碗筷,埋怨道:“不就是榜下捉婿么?能有多大场面,这就落荒而逃了?”虽说“榜下捉婿”这回事在后世被渲染十分奇葩可怕,慕容复却也并不相信它真能令众举子谈虎色变,至少总比后世粉丝见偶像的表现要来得客气且克制吧?

    “哎呀!公子爷,人都走了,多说无益,你还是快换衣裳罢!”阿朱阿碧并不理会他,反而一起扑上来强行把他自座位上拉起来往外走。

    “我不是换过衣裳了?”慕容复奇道,身不由己地跨出了大门。

    “这身衣裳都旧了……”阿朱阿碧两个丫头的声音逐渐飘远,悄不可闻。

    秦观摇摇头,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只水晶虾饺放入碗里。他自认是长过见识的人,不会如慕容复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不一会,从头到脚换了一身簇新的慕容复又步履轻盈地走进来道:“少游兄,我们这就出发罢。两个丫头实在是吵得我头都大了!”

    秦观抬头将慕容复自上而下打量一番,接着又自下而上扫过一遍,只在心中暗赞:阿朱阿碧果然巧手,这套新衣,便是直接入洞房也绝不失礼了。“为兄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唔……我看我还是再回去躺一会。告辞,不送!”秦观随口应道,不等慕容复搭话,这便“娇弱”地扶着额角出去了。他虽也挂心排名,但送死的事还是少做为妙。尤其是死地像一个炮灰,未免太过憋屈。

    慕容复仍无半点危机意识,摇摇头,自行出门了。踏上马车时,阿朱阿碧两个丫头都守在门口一边挥手绢一边殷殷嘱咐:“公子爷,终身大事,不可草率!若非绝色,定不可答应婚约呀!”

    慕容复默然无语,半晌后,他登上马车,干脆利落地吩咐车夫:“走吧!”

    马车一路行到距离宣德楼两条街的地段便已无法前进,慕容复见这一路人头攒动道路难行,干脆跳下马车,令车夫自行驾车回去。

    他负着手一路施施然走到宣德楼外,那儿果然已围了不少的看榜举子。而在他们的不远处,又有不少膀大腰圆的青衣、褐衣或黑衣的仆役守住了几个出口,一俟有样貌端正的举子喜笑颜开地自人群中退出来,那些仆役便一拥而上,抓着对方询问榜单名次、生辰八字、乡梓婚配。慕容复见他们虽说动作粗鲁,但毕竟未曾动武不由暗自点头。

    哪知,他尚未走上前,人群中忽然有人指着他大声道:“慕容复!他便是慕容复!”

    此言一出,就好似石破天惊。

    众举子齐齐退后,如鹌鹑一般缩在墙角惊恐至极地望着他,而那些原本或守着路口或扯住新科进士的仆役却又同时望向他。电光火石之间,他们竟不约而同地放过了原本选中的新科进士,如看到了肥鸡的饿狼一般狂嚎着向他冲了过来。

    慕容复被唬了一跳,急忙退后一步,一声高喝:“放肆!天子脚下,谁敢胡来?”

    慕容复气势森然,众仆役顿时被他震住,竟三三两两地停下了脚步。片刻后,有一名着一身黑衣的中年男子排众而出,斯斯文文地向慕容复作揖为礼,含笑道:“敢问,可是姑苏慕容明石公子当面?”

    慕容复点点头,沉声道:“正是在下!”

    “敢问公子可曾婚配?”那人又问,见慕容复面露迟疑,他又急忙补上一句。“慕容公子,读圣贤书,当知不打诳语。”

    慕容复嘴角一抽,缓缓道:“未曾。”

    “好!”那中年人顿时抚掌而笑,面色瞬间一沉,指着他大声道。“小的们,拿下!”

    那人话音未落,不但在他身后的一群黑衣仆役冲了上来,便是其余几队仆役也争先恐后地冲了上来。

    慕容复身负武功,几招小擒拿手便将最先扑上来的数名仆役摔了一地,高声道:“尔等这是何意?”

    不断被慕容复打退的人群外,除了原先那中年人,又有几个主事模样的人在叫嚷。

    “慕容公子,我家老爷是刑部四品大员……”

    “我家舅老爷乃兵部侍郎!”

    “我家三姑娘蕙质兰心花容月貌……”

    “文武双全,果然佳婿!老爷有令,拿下佳婿,重重有赏!”

    “动手!都给我动手!”

    “杀!杀!杀!”

    慕容复眼见众仆役如打了鸡血一般前赴后继地向他扑来,几乎要将他的衣裳扯脱,终于变色,一扭头,撒腿就跑!他终于明白粉丝见偶像与这榜下捉婿的区别,前者顶多砸几根荧光棒,而后者砸下来的可都是拳头粗细的木棒!这到底是捉婿还是打贼?

    慕容复虽说身负武功,但毕竟对汴京的街道不甚熟悉,被几路人马一包抄竟是被逼进了一条死巷。听那喊杀声越来越近,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头上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探花郎,可要我出手相助?”一仰头,果然见到乔峰闲适地坐在墙头,正笑盈盈地望着他,手里提着一件灰色乞丐服向他抖了抖。

    慕容复顿时松了口气,飞身跃上墙头,感激涕零地道:“大恩大德,他日必定图报!”说着,解下已几乎被扯烂的外袍随手丢弃,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乞丐服,与乔峰一同离去。

    待二人逃出城外,在一处凉亭把酒言欢一叙别情,已是将近晌午。眼前虽说有酒无肴,可乔峰只要一见慕容复这衣衫不整、发鬓散乱、狼狈不堪的模样就已乐不可支,一杯酒才入口又“噗”地一声全喷了出来。他也顾不上擦拭,只伏在案上捶桌大笑,一个劲地道:“慕容公子,慕容探花!你的同年都该谢你,为他们挡去了至少八成的高官豪奴!哈哈哈!”

    慕容复更加不高兴了,一脸郁闷地道:“你既然早就到了,为何直到方才才出手?”

    乔峰绝无半分羞愧,理直气壮地答他:“慕容公子也到了婚配的年纪,我岂能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出手,万一阻了你的好事……哈!哈!哈!”笑声豪迈,声动九霄。

    慕容复额上青筋暴起,忍了又忍,这才忍下了将手上酒壶砸到他头上的冲动。他随手给了自己倒了一杯酒,正在将饮未饮之际,忽然微微变色,猛然发问:“乔兄,你方才称我为……探花郎?”

    “正是!”乔峰一早看过了榜单,也知慕容复还没来得及看榜,便被那些捉婿的豪奴一路围追堵截。他当即起身一揖,正色道:“恭喜慕容公子,高中探花!”

    怎料慕容复却并无喜色,只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探花明明是……”他跟着站起身,一边在凉亭里打转一边轻声道。“这到底是主角光环还是另有深意?等等!那场火……”他好似忽而想到了什么,神色数变哭笑不得,最终懊恼地在自己的额头上拍了两下,又恍若无事地端起酒杯向乔峰致谢。

    乔峰自然听到了慕容复方才的轻声低语,但乔峰的优点便是好朋友不肯说的事,他从不刨根究底。他只将慕容复的师兄秦观的排名也告诉了慕容复,秦观殿试的排名排在了五十多名的位置。显然,宋神宗对老师王安石极为重视,随着他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他的脾气也不再如以前那般暴烈。

    两人饮过一杯酒,慕容复又问起了乔峰那头的进展。“你那大忠分舵的事,处置地如何了?”

    说起这件事,乔峰竟呼地沉下脸来。“我此次前来汴京,原是奉了汪帮主之命查问无忧洞的盗匪可与丐帮有何瓜葛。”这无忧洞,便是宋代的下水道。由于这汴京的下水道是良心工程,是以每逢狂风大雨,街道上都少有积水,行人往来十分方便。但又同时因为这下水道实在建地太好,不但空间极大,更加四通八达,便好似一张蜘蛛网。不少亡命之徒都瞧中了这好处,隐匿其中以逃避官府追捕,自称“无忧洞”。

    慕容复点点头,了然道:“想来那位李舵主满口冤枉,又拿出不少证据自证清白,你是一无所获了?”

    乔峰跟着点头,捏着酒杯道:“我见此路不通,干脆反其道而行之。这些时日都在追踪无忧洞的贼匪。”

    “好!”慕容复当下赞了一声,拎起酒壶给他满上。“可有线索?”

    “有。”话虽如此,乔峰的面上却殊无喜色。“半月前,我与蒋兄弟如常在街面上闲逛。果然给我们见到有四个褐衣男子在一处小巷掳走了一名美貌妇人。我们跟着他们一路追到无忧洞,他们竟十分警惕,兵分三路而走。我一路追着那带着妇人的两个男子,结果越走越偏,洞里又都是积水,最终还是惊动了他们。不得已,只好出手将那妇人救下。那两个拐子竟也硬气,随便我怎么打都一声不吭,如何都不愿为我指路。”

    “这些亡命徒都各有老大,身家性命甚至亲朋故旧都捏在老大手上。他落在了你手上,不过是要命一条,可若是出卖了老大,那就要死全家了。”慕容复轻笑着道,“你该把人交给我,保管连祖宗八代都招出来。”

    乔峰没有搭话,只低头续道:“我见这二人悍不畏死一时也无可奈何,心想不如先带回去慢慢审问。哪知……我与蒋兄弟一出无忧洞,便见着不少官兵围着洞口,自称开封府官差将这二人给带走了。”开封府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汴京城中的一切治安问题全在其管辖范围之内。

    慕容复闻言不由微微皱眉,轻声道:“听闻汴京城中每年都要丢不少妇孺,至于各类盗窃案更是不胜枚举。怎么这一回,开封府的官差来得这般快?”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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