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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节

    白虎堂前武开阳 作者:阳关大盗

    第5节

    殷静伸出一双颀瘦淡黄的手,手指纤长,轻轻地搭上武开阳的脊背。那肌肉的触感,和自己想象得一样,殷静闭上了眼睛。

    武开阳打坐了整整两个时辰,再次睁眼的时候满身是汗,全身触觉回笼,他这才感到有一双有力的手,抵住了他背部的大穴。武开阳回头一看,殷静正坐在他身后,也刚刚才睁开微微上翘的细眸,汗液顺着他纤秀的鼻梁流下,流入嘴唇,浸湿了颈项。刚才入定时,武开阳摒弃了一切外在感官,只剩元神守在意识里,内力一点一点地调息,慢慢地驱散淤血和伤痕,经脉渐渐从阻滞,变为畅行无阻,然后周行全身要穴一百零八周,直到最终没有任何内伤淤血凝滞。武开阳本没料到如此顺利,却原来是殷静在身后一直为他护法,缓缓以静水慢流之内力帮衬。

    “云卿,谢谢你。”武开阳开口,声音不由得变得温和。

    “没事的,我反正也养伤,自己练也是练,陪着你练,也是练。”殷静这时已背过身去,正低头穿靴子。

    “还没吃饭吧?”武开阳也下了床,光脚开了门,果然门外有摆好了两个膳食盘子。武开阳弯腰端了起来,用足尖一勾便阖上了门:“来吧云卿,我们一起吃,只可惜没有酒。”

    殷静接过武开阳递来的筷子:“你才受了伤,不喝酒也好。”

    “也是。”

    武开阳走到房间角落的木盆子,从架子上拿了毛巾搓好了,递给殷静:“来,擦擦手。”

    殷静脸上一红,接过了毛巾,很轻很轻地把手背往毛巾上按了按。

    武开阳看他这么小心翼翼的,道:“云卿,不好意思啊,我这儿倒没有新毛巾给你用了。”

    殷静把毛巾递还给武开阳,“刚说你不啰嗦吧,又啰嗦!我又不会嫌你!”

    武开阳心想:“那你脸红什么?”

    武开阳直接用毛巾顺手擦了擦自己满脸的汗,殷静见状呼吸一停,睫毛瞬间垂了下来,又别开了头。武开阳擦完了脸,又在木盆里净了手,这才走到矮案前,与殷静相对坐下了。

    “云卿,吃饭吧!”

    “嗯。”

    武开阳启了筷,一边顺手给殷静布菜,一边问道:“五王爷待你如何?”

    殷静飞快地把武开阳给他夹的菜扒进嘴里:“五王爷知道我这半年都不能动刀枪,只让我看家护院!在书房护卫他,还不曾把我派出去。唉,你说在书房要什么护卫?院子里面有十个,院子外面还有十个,就算有心怀不轨的人,怎么也轮不上我来收拾。”

    武开阳咽下一口汤,就着在门外放凉了的饭食,道:“五王爷很看重你,书房重地让你进;给白虎堂送信这么机要的事,留给你做;又小心照看你的伤,不让你有机会动手;你又是殷家人,他怕是要重用你了。”

    “我才不管呢,反正主子吩咐做什么事,我去做就是了。”殷静不以为然地道。

    “性子纯直,五王爷肯定中意。”武开阳微微一笑。

    “不说五王爷的事了,”殷静吃饭很快,也许是行伍之家养成的习惯,武开阳才吃了一大半,殷静的碗间已经见底:“正之,那一天你给我接上断筋,救了我的命,我还没好好谢谢你。”殷静的声音越到后面越轻,却更显郑重,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视着武开阳。

    武开阳迎视上那目光:“你把自己照顾好,就是谢我了。”

    殷静低下了头,将腰间玉牌拿在掌中把玩起来:“你知道当初我为什么被赶出家门,赶到太子那里去吗?”

    武开阳一愣:“你是被赶出来的?”

    殷静颔首:“你若是想听,我就告诉你原委。”

    武开阳吃完了饭,起身收拾空碗:“你如果心里闷,想和我说说,我就听着。”

    武开阳把食盘端去了门外放着,再次阖上了门。

    “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你知道吧?”殷静开口。

    武开阳点了点头。

    “父亲从小对我哥哥很严,在他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就把他送到军队去了。我哥哥也争气,到现在大大小小也已立了许多战功,如今做了校尉,人们都说,如果本朝有人能在三十岁前拜将,那一定是我哥哥。”殷静低着脑袋,沉默了片刻:“他那些军功,外人说是父荫,其实哪一个不是拿命换的呢?我母亲为了这个,和我父亲起过许多争执……所以她坚决不准我去军中,她想把我留在她身边。我父亲答应了……所以我从小没受过什么苦,我母亲宠爱我,她把对两个孩子的爱,都给了我一个人。我们家在的那个县城,是个小地方,比云州差远了,可我从小总有最好的刀剑,京城的秀衣坊出了新衣,我也隔月就会有,北边出了什么良驹,我也会一掷千金。我过的生活,和寻常公子哥儿没什么区别。我父亲为此骂过我许多次。”

    武开阳问道:“你功夫这么好,殷将军也不对你网开一面?”

    “功夫再好,战场上也不过是一人敌,哪像我哥哥是万人敌,我父亲才瞧不上眼呢。”殷静摇了摇头,“他虽然看我不上,也不过是骂骂我,有时候打我一顿,可这次把我赶出家门,却是另有原因。”

    武开阳看着殷静。

    “我身手好,可我从小没离开过县城,天下那些事,我都只在书里见过,传闻里听过。虽然我父亲常常在我耳边说一些大道理,但那时我坐井观天,又哪里懂?”殷静说着看了武开阳一眼,玉牌在掌中色润如辉,“后来认识了你,又遇见太子那些事,我心里才有所触动……那时我四周朋友都是一群乡间闾里的公子哥儿,里面有一个是县太爷的儿子,比我大两岁,我们关系很好。”

    “被赶出家门,和这个人有关?”武开阳问。

    殷静点了点头:“我们是在一次酒会上遇见的,他很会写诗,说话总是文绉绉的,他见过我练武,总说我身手漂亮。我也知道我自己身手好,所以即便他夸我,我当时也没觉得什么,还觉得他写我练武的那些诗有趣。什么‘一舞剑器动四方,天地为之久低昂。’”

    武开阳道:“倒的确是挺传神的。”

    “可后来慢慢地,他不再写我练武的诗了,开始写一些情意绵绵的诗,悄悄给我的小厮让他带给我。我虽然早就听说过这样的人,但是自己遇见,我还是有些诧异,我就问他,你喜欢我什么呢?他说我是他见过功夫最好的,他喜欢看我穿武服的样子。”殷静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抬头问武开阳道:“我穿武服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吗?”

    武开阳点点头:“英雄年少,很好看,后来呢?”

    “后来我虽然没答应他,可也没有不理他。我们还是一起玩儿,有一天我练完武以后,和他出去吃酒,他带着我去了……去了……就是那种能找小倌的……”殷静看着武开阳,武开阳会意:“明白,就和云州眠月楼一样。”

    “是的。我那夜没有归宿,结果我父亲那天正好回来,就被他发现了我的去处。他把我绑在椅子上打我,问我是不是和县太爷家公子有了什么苟且之事,我说没有,我说我们当时就是喝酒,然后再让人伺候着喝酒而已。他不信,当场就要给我定亲。我不愿意,他……他就把我赶出家门了。”

    “你也该到定亲的年纪了,怎么不愿呢?”武开阳问。

    殷静的语气有些急促起来,他啪地一声把掌中把玩的玉牌拍在案几上:“正之,你……你还没听明白么?我……去了一趟小倌楼,就明白了我自己。我虽然不喜欢县太爷家公子,可我……”殷静顿了一顿,吸了一口气:“当初他也是说,看我一眼,就知道我也是的。”

    “他说你也是的……县太爷的公子?”

    “嗯,他说得对,我就跟我父亲吵起来,说漏了嘴。我父亲说,既然我这样,还不如让我死了,家里就算没生过我,也不能让我在老家丢人,要死死外面去,就……就把我派到太子那里去了。我刚去的时候,和谁都不说话,他们也都不喜欢我。”

    “委屈你了,那现在你父亲原谅你了?”

    “嗯,你那天帮我接好了断筋,其实我已经没有危险了,可因为我是一身血衣被抬回家去的,看着十分吓人。我娘哭了,说……说我要是这样就算了,她认了,爹他拂袖就走了,我知道,在他心里,我永远也比不上我哥。不过后来,他还是找大夫来给我看伤……我知道这件事就过去了。”

    武开阳不由得伸出手,摸了摸殷静的头。殷静咬住嘴唇,忽然双臂从武开阳腋下穿过,一把将武开阳抱了一个满怀。肌肤相贴的触感是那样分明,武开阳一怔……殷静撞在胸膛上的身体,硬邦邦的,和镇敏香怀软玉的感觉十分不同,却更能牵起自己的心怀鼓动,胸口有什么热了起来,有什么掩藏着很深,却又勃发着,想要破土而出。他那片干涸的心田上,已经很久没有一丝水源了,贫瘠得荒凉……事到如今,殷静的这番剖白,他武开阳如何不明白?就好像在一片黄沙漫天中的一汪温泉,洗掉了他满身血污,满心的妄执,满腔的仇恨……他内心原来是渴望这般温柔,这般依赖,这般简单的。在他的意识还不曾准许之前,他的念先动了;可武开阳却也知道,沙漠中的甘甜清冽,往往不过是夺人心魄的海市蜃楼。

    心热起来的时候那么快,凉下去时也不过一瞬之间。

    殷静和他不一样。

    武开阳对自己道。

    呼吸之间,心门已再次闭阖。

    殷静是一个有家有父母的完整的人,可他武开阳不是。他背负东西太多,一只孤魂野鬼罢了,他已没有力气去尝试,也没有资格了。他年少轻狂时曾经尽力过一次,可他最终还是杀了修罗王。

    武开阳苦笑着。

    他的手臂最终没有环上殷静的脊背。

    他没办法去爱了。

    第22章

    见武开阳不说话,殷静也沉默着,只是静静地将下巴搁在武开阳的厚实肩膀上。

    武开阳轻声道:“云卿啊,千仞山上有一个药池,专门给受伤弟子疗伤用的,你要不要和我一道去泡一泡?”

    殷静闻言立即笑了,淡黄的皮肤,极浅的眉,眼睛弯起,薄唇勾着。“好!”他答道。那声音中带着一点开心,一点雀跃。武开阳仿佛被他的笑容感染了,心中不知不觉痛了一下。殷静瞥了一眼武开阳,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臂支开身体,和武开阳拉开了一点距离:“我来的时候,一直骑马赶路,身上也出了许多汗,正想泡个澡呢!”仿佛掩饰自己的羞赧般,殷静别开头咳嗽了一声。

    武开阳起身踏上木拖鞋:“那我们这就去吧。”

    说着两个人带了干净的换洗衣物,便一道向林山深处的药池走去。此时夜已深了,树影沙沙,到处都没了声响,只闻一声一声低浅的虫鸣撩起耳畔,倒更衬得千仞山万籁俱静。武开阳弯腰在林间打开一个阵法,立即从地面上出现了一条通幽的曲径,月色下婆娑撩人,武开阳站起身,对殷静招招手:“这边来。”殷静微一点头,快步跟上。

    “药池里的药,化瘀止血,清温养神,对内伤外伤都有奇效。”武开阳一边走一边说,殷静只闻暗夜中一阵药香幽幽传至,前面树木纷至叠开,柳暗花明般,出现了一片很大的空地。位于视域中央的,是一方浅浅的药池。

    药池四周用大石围成,星辉下只见一个白面似玉的青年,周身皮肤在微光中隐隐发亮,正在药池中靠在石壁上小憩。那青年仿佛是听见有人声,猛地睁开眼,“唰”地一声从药池中站起,光裸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来者。

    武开阳道:“封师弟,你也在啊?”

    殷静但见白影一闪,那落在旁边大石上的衣物就不见了,药池里唯余一圈一圈涟漪,没了人影。

    “他就是封淳?”殷静呆呆地问,原来下午在他门前说出那番牵引他心绪话语的,竟是早闻其名的封淳。那时自己心波浮动,倒没留意他的身手衣着了,“他……他怎么走那么快?”

    “不知道,”武开阳摆摆手,“不管他了,我们泡吧。”武开阳一边说一边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衣服,一步就跨进了药池中。殷静有些不敢抬头看武开阳,直到武开阳将身体浸在药浴中了,他这才低头一件一件除了衣衫,隔着一些距离,背着身子步下药池石梯,也学着武开阳将身体全没在浴线下,露出了颈项与肩膀。药浴清凉馨香,药味顺着经脉一点一点浸透至的四肢百骸,殷静舒服地轻吁出一口气。

    “呼……”从刚才起,殷静便一直低着头。殷静寻思着,武开阳虽然适才在房中对他没什么表示,放开了他的怀抱,可如今请他共浴,意思也应该很明白了吧……想到今日下午听到封淳所说的那番话,殷静感到自己脸上一热,更不敢去看武开阳了。过了一会儿,心中稍平复了些,殷静这才鼓起勇气,朝对面人影望去。只见武开阳若无其事地趴在池边,一只手臂搭在池边石上,露出条理分明的壮硕肌肉轮廓,眼睛却发怔似地望向别处,似乎毫不关注自己。

    殷静轻轻唤了一声:“正之?”

    “嗯。”武开阳应着,身形却一动也不动,语气颇为淡漠。

    “你怎么了?”殷静问。

    “没什么。”武开阳答。

    殷静刚才还烧着的心火,被这一句浇得凉了下来。这时殷静胸口不由得升起一丝惶惑,明明是武开阳对封淳说了那些话传入了自己耳中,他今晚才剖出了心扉……可为什么武开阳毫不动容的样子?殷静心中一时窜出千万条思绪。他竭力清了清嗓子,可出声还是一如既往地沙哑:“正之,刚才我脱衣服的时候,你看见了吧?”

    武开阳点了点头,可却仍然不看一眼自己。殷静觉得自己呼吸急促着,话语不经过大脑便脱口而出:“当年……那个县太爷的公子说,我身段是他见过最标致的,你觉得呢?”

    “他也看过?”武开阳下意识地问,这才转过了脸。平平的眉目,波澜不惊。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们一起去过青鸾楼!”殷静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云卿,”武开阳这才抬眼看向殷静,只见那眸色黯淡,光辉仿佛隐藏在了暗夜里,没有一丝一毫透出。武开阳的声音也听不出丝毫的温柔缱绻,“现在山上乱得很,我不想和你说这个。”

    “那你过来……”殷静说着,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他明白了什么,不禁感到全身的血都冷了下来,自己怎么就那么傻呢?怎么就和武开阳什么都说了呢?纵马来千仞山时,他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武开阳,一辈子埋在自己心里的……怎么就被门外人的一句话扰乱了心神?

    “正之,到我身边来好不好?”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喉中传出,殷静自己都不禁一怔。原来他的声音中竟带了一丝乞求。

    武开阳闻言没有动,只是那样安静地,目光平平地,凝视着他。殷静看在眼里,缓缓地感到全身的力气都一点一点流失了……武开阳其实并不在意他吧,说什么自己是他的……其实封淳是骗人的,不是么?只是为了让那个‘小师妹’死心的说辞罢了,所以刚才封淳才会那样飞也似地逃走。

    殷静感觉自己的心被一瞬间抽空了,武开阳的态度如此明显了,自己还留着干什么?他从药浴中起身就去拿衣服,几步上了石阶,快速地披在身上,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了一步,身后是沉默。

    走了两步,身后还是沉默。

    武开阳连问他去哪里,为什么不泡药浴了,都没有出声发问。

    他曾是个那么啰嗦的人呢……

    殷静觉得眼睛有点酸,他怎么就把自己那么丢人的事全倒了出来呢?被羞耻感裹住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从今往后,武开阳恐怕要看轻他了。泪水湿了眼,殷静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一闪影就不见了。

    武开阳直到殷静离开了,才伸出双手捂住了眼睛,酸胀的感觉弥漫上来,武开阳叹出一口气。

    殷静在屋里那番话,那样明确地暗示,让自己心绪大动,对温情的渴望如迸发般,把武开阳的铁石心肠冲击得软弱了一瞬。甚至武开阳都来不及想,他真的喜欢殷静吗?武开阳不知道。他看着殷静,就好像看见过去的自己,那样的心高气傲,那样的无知无畏,却又受了相同的伤,眼看就要跌落进同样的深渊。他一开始只是想照顾他,救活他,不让他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乱局里,又或同样成为一个废人。然后武开阳发现殷静谈吐是那样可爱有趣,心性是那样纯真,也许在那时,自己心里就是怜惜他的。所以才会在殷静剖出心扉的那一瞬,不自主地想抱紧他,内心才会起那样大的波动。

    可这波动,是喜欢么?武开阳问自己。

    他当年是喜欢过易龙悦的,所谓喜欢,武开阳心里十分清楚。看不见时候就想念,和他在一起时就高兴得天都要捅破,对方每说一句话都觉得那样地有趣,对方一笑自己就瞧得离不开眼。“正之弟弟,你偷看我做什么?”“我才没看呢!”“骗人的小鬼!”易龙悦伸手刮他的鼻子,他哈哈大笑着躲开,那时真是少年不识愁。

    可是对殷静却又不同。

    只是想护着他,只是怕他受伤,只是担心他,心疼他。

    武开阳叹了一口气,也许,那并不是喜欢。这般说来,早点说清楚了也好。武开阳怕回去早了令殷静尴尬,便又泡了许久,这才擦了身子,披衣往回走。可到了房舍间,一推门,却见其中空空如也……殷静这么晚去哪儿了呢?千仞山上如今到处尽是机关密布,淬毒的杀人不见血,还是自己今天亲手调制的。武开阳心里一瞬间紧了起来,感觉额前一蒙。

    他飞快地一路朝下山的道上奔去,那只废腿落了地,隐隐作痛,可武开阳一下子顾不了那么多了。只想着自己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奔至山口,都没有发现机关被触动的痕迹。武开阳心下这才稍微放下了一点,可山里的机关暗门也不少,他不敢停留,只能漫山遍野地找着殷静……

    最后武开阳终于在千仞山深处一道石缝,看见一个人影靠在里面,蜷曲着身子,长长的湿头发贴在脸上。从药浴起身时来不及擦干的皮肤上的水,已经被夜风风干了,武开阳上前一步就握住了殷静的手,一片冰凉、干硬。夜风最是伤人,这么一来,虽泡了药浴,未愈的伤却怕是要加重了,武开阳一开口就不禁重了语气:“你怎么到处乱跑!”

    殷静缓缓地抬头,看着武开阳。武开阳从未和他如此严厉地说过话,他的心早在夜风中吹凉了,如今更增了寒意,殷静低笑了一声,喉中沙哑,倒似哭了:“我来山上住,也不过是一个外人。你嫌我乱跑,破了你们白虎堂的规矩,我这就下山!”明明自己犹豫了许久却又不舍不甘,无法下定决心的事,当着武开阳的面,殷静却如此轻易就说出了口。说着殷静起身,一把推开了武开阳,低着头就往山下走。

    “殷云卿,你说得什么话?”武开阳在殷静背后喊道:“你不知道我刚才多担心你么?”

    “你担心我?”殷静顿住了脚步,“你为什么担心我?”

    “我怕你出事。”武开阳上前几步,“你伤没好全,这里到处都是机关暗器,又是晚上,没月光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殷静的背脊耸动着,武开阳这才发现殷静哭了,泪水就这么顺着他的脸落下来,殷静伸手捂住了脸,无声地抽泣。

    “你别看我!”

    武开阳走近殷静,见他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便在他身后将它挽了起来,又将自己的外服脱下,披在殷静没有一丝热度的肩膀上。武开阳叹了一口气,扶住殷静肩膀,放温柔了声音:“我们回去吧,外面凉,好不好?”

    殷静哭着不答话,武开阳就扶着他往前走了。回到房舍,殷静已止住了泪,只是低着头沉默,武开阳反身点了蜡烛,将他引到床榻上坐下了,用一条干毛巾给他擦头发。烛光下,殷静的脸庞上没有血色,薄唇更是一片苍白:“你……你脚好了呀?”

    “这不是刚才下山找你么?”武开阳淡淡地道,“两只脚快些。”武开阳的脚还没好全,刚才情急之下不觉得,如今放松下来,才感觉骨头里麻麻地疼。

    “正之……”殷静赤红着眼,拉住了武开阳的袖子:“你还是在乎我的对不对?”

    “我当然在乎你了,”武开阳将殷静的头发裹在毛巾里,一点一点摁干,“我见你第一面起,不就一直在乎你么?”

    “那你为什么刚才不理我?”

    武开阳弄干了头发后,又找来一把木梳,将殷静的长发一点一点地梳顺:“我哪有不理你了。”

    殷静别开脸,过了一会儿,低低地问:“正之,你刚才去找我的时候,脚疼么?”

    “有一点儿。”

    “那我给你揉脚好不好?”殷静哽咽了一下。

    “好,药酒坛子在窗台上。”武开阳道。

    殷静起身抱起药酒坛子,见是新封住的,便一掌拍开了盖。他将药酒倒在手心,殷静挨着床榻坐了,将武开阳那只伤过的脚捧起在怀里,手中灌了些内力,裹着药酒便往武开阳足伤处推了过去。

    “你可以再用力一些。”武开阳靠在榻上,道。

    殷静再加大了力:“舒服么?”

    “舒服。”

    “为了找我,连伤也不顾了?”

    “你比伤要紧,你不是来送信的么?你走了,信找谁送去啊?”

    “你敢情是因为信。”

    “是因为你。”

    殷静一瞬间失了声,张了张薄唇,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只再次低下了头。

    第23章

    殷静给武开阳揉完了脚,武开阳道:“你躺着,我也给你揉吧。”

    殷静点了点头,武开阳坐了起来,坐到他的脚边,捧起他光裸的足时,殷静尽量让自己去不去看武开阳,他尽量装作这个人不是武开阳。他不想把自己的喜欢,自己对武开阳的反应,表现得那么露骨,倒让人厌烦了。殷静就这么克制着,再没有说话,直到武开阳重新盖上了药酒盖子,然后在房间里支开了一张新床,铺好了干净的被褥,让他睡下,殷静这才依言躺进了被子里。

    武开阳灭了蜡烛,上了他自己的床。殷静听着对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得把身体蜷缩在了被褥中,他心口痛了起来……他从前想起武开阳总是温暖,可是今天,武开阳让他痛了。他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可以这么心痛。

    后面两日,武开阳还是老样子,大白天多半不在,只能晚上陪着殷静用一次晚膳。殷静再没说过那些话了,只和武开阳平常地相处。可殷静还是忍不住去看武开阳,相处中,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看他。有时武开阳会感觉到他的目光般,回过头来,这时,殷静总会若无其事地移开眼。

    三日未尽的一天傍晚,镇北天醒了。

    千仞山上一时间忙碌起来,武开阳更是刻刻脚不沾地。镇北天首先是叫了封淳去,又叫了许多小弟子们去。武开阳找三师弟打听,说是师父训了一番话,共克时艰云云。镇北天吩咐的事,一件一件都是封淳在传达,其中却唯独没有让武开阳去。武开阳在山巅正堂门前求见镇北天,结果封淳出门来道:“师父要我原话告诉你,‘我没几天好活了,见什么人,处理什么事,我心里一件一件地来,都有数。轮到你的时候,自然该你。’”说着封淳拍了拍武开阳的肩膀:“大师兄,你先回去吧,有事我叫你。”

    武开阳对站在阶梯上的封淳道:“有件事,你跟师父说一声,就说殷静上山来看我了,你一说,师父就明白了。”

    封淳点了点头:“好。”

    武开阳心事重重地一个人下了山巅,半个时辰不到,封淳便亲自来到武开阳房舍前叩门,武开阳把封淳请进屋里。封淳看了一眼坐在角落的殷静,轻声道:“大师兄,师父让殷大人现在就过去,千万避着人。”

    武开阳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封淳说完,对殷静点点头就离开了。武开阳对殷静道:“师父既说避着人,我们便从山背上去,你万万跟好我,山阴处壁立千仞,机关极多,你伤还行么?”

    “和人交手不行,跟着你爬山没问题。”殷静起身,“放心,走罢!”

    武开阳带着殷静绕到了山阴背处,殷静抬头而望,只见山崖绝峭岌危,崖顶千仞之上,正是巍峨俯瞰的白虎正堂。足下一片绝草哀木,怪石嶙峋,武开阳与殷静并排而立,他提气一跃:“跟好了。”殷静跟在后面,答了一声:“诶。”两人都是绝顶高手,不一会儿便攀援而上,来到了正堂门前。

    “师父是叫你一个人来的。”武开阳道:“你进去罢,我在这里等你。”

    殷静上前一步,看了一眼武开阳,点了点头,便进入了室内。

    武开阳等了许久,殷静才步出门来。武开阳便仍带着他从山阴背处回了山腰房舍。

    “师父他看起来怎么样?”武开阳一阖上了门,便问道。

    殷静并不知其中曲折,道:“你不要太担心了,我看见老堂主思路清晰,眼睛也有神,说话有条有理,虽不知老人家中的什么毒,但是看样子,或许不日就会好了。”

    武开阳深吸一口气,在床榻前坐下了,他用大手抹了一下脸……殷静不知,他却知道,这怕是夺魂针已完全被心脉吸收,只余最后的回光返照了。武开阳愣了好一会儿,他不明白他这‘神志清醒’的师父,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起他来——哪怕镇北天当面打他,骂他,他都受得住,可他怕镇北天恼了他,再不见他了。

    “正之,你怎么了?”

    武开阳回过神:“对了,师父和你说了什么?”

    “我把信给了老堂主以后,老堂主很快看完了,然后问我了两件事,他说我答了这两件事,他才能给五王爷写回信。老堂主问我的第一件事,是神机卫甲的图纸,现在是不是在五王爷手里,我平日里呆在书房中,便说有一些火器火炮的图纸,但不知是不是属于神机卫甲。然后老堂主又问了我第二件事,说五王爷近年,是不是在军中囤积了很多攻城的牛油弹,我说是。然后老堂主就写了封信,已经交给我了,让我转交给五王爷。”

    武开阳颔首:“我明白了。”

    殷静看着武开阳,他走上前来,伸臂抚上武开阳的肩膀,带着一丝留恋:“正之,既然拿到了信,我明早就得走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嘱咐我的?”

    “路上小心。”武开阳抬起头。

    “就这一句?”殷静问。

    “有伤在身,别再着了凉。”

    “好。”

    这天夜里,两人如前几日一般,分别在分开的两榻上睡了。其中一是榻武开阳房里原本就有的,另一个是殷静来了以后,武开阳给殷静临时搭的。两张床离得很近,空隙也不过咫尺。月上中天,武开阳灭了蜡烛,房间里一时间只剩窗棱间漏下的月光。

    今天,是殷静留在千仞山上的最后一天了。

    武开阳想着镇北天的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对面床铺的殷静也是一样。

    “正之……”听见呼唤的武开阳睁开眼,只见殷静用被褥将自己裹着如一只蝉:“我这边被子薄,有些冷,我过你那边去一起睡好不好?”

    武开阳看了殷静一会儿,只见殷静咬住了嘴唇,屏住了呼吸。

    “我真的有点冷。”殷静说。

    武开阳心下叹了口气,殷静在他内心最冷硬,最黑暗,最荒凉的时候,用他自己的方式,给了他这样一种温暖。武开阳把被子拉开一条缝:“过来吧。”

    殷静曲着身子钻进来的时候,武开阳才发现他只穿了一条亵裤,身子光溜溜的。一时间,光滑的皮肤就这么滑进了怀里。武开阳心中蓦地升起一股柔情,他伸臂将殷静的身子一揽,将自己的热度送了上去:“衣裳也不搭一件,难怪冷。”

    “其实我冷的是心,”殷静在他怀里抬起眼,漆黑的眼眸好像幼弱的动物:“你能给我暖暖么?”

    武开阳叹了一口气,把殷静拥紧了一些:“还冷么?”

    “好些了。”殷静的声音很轻。

    殷静靠在武开阳的怀里,过了一会儿,他开始伸手解武开阳的亵衣。武开阳抓住了那不安分的手。

    “别胡闹。”

    “给我一句话。”

    “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武开阳搂着殷静,就这么睡到了第二日天光发亮。雄鸡方啼鸣数声,怀中一动,武开阳睁开眼,只见殷静已经坐起了身来,正一件一件地穿衣服。

    武开阳也支起身子,朝窗外一望,天际边刚泛了鱼肚白,还带着隐隐的青色。

    “这就要下山了?”武开阳哑声问。

    “不早了。”殷静低着头系腰带,道。

    武开阳叹口气:“不再躺一会儿?”

    “一晚上连一句话都也没等来,再躺一会儿又能有什么用?”殷静笑了一声。

    武开阳下了床拿自己的衣服,回头这才看见殷静的眸子,厚厚的黑眼圈,眼中泛出淡淡血丝,仿若一夜未眠。

    武开阳披了一件外服:“我送你下山吧。”

    “行。”

    两人一道走到山下,殷静牵了马,那是一匹毛色十分漂亮的青骢马,和殷静身上浅淡靛色的骑装,腰间的暖玉牌,正相配。只有那疲倦的面容,落沓的背影,与这身精致打扮不匹。

    武开阳开口叫住了殷静:“云卿。”

    殷静翻身上马,一拉辔头:“你说。”

    “以后,你把我当哥吧。”武开阳道。

    殷静闻言笑了一下,薄唇微微勾起:“好,哥,那我能问一句,为什么么?我有什么不好?”

    “哥心里存了事,放不下人了。”

    殷静目光移向别处:“你上次说过,这次我见你,你送我一把剑。可你忘了。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给我,可期待每一次都落空。我今天早上才明白,就像我等不来你的一句话一样,我也等不到你承诺的礼物。因为你没放在心上。”

    “云卿,这次真的是忙,下次我送你一口好剑。”武开阳道。

    “行吧,那正之下次可别再忘了。”说完,殷静一抖缰绳,调转马头,便策马扬尘离去。

    武开阳一个人走回了屋,殷静的背影最后消逝在视域中的那一瞬间,武开阳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殷云卿和他的交情,不会就这么完了吧?

    思及此处,武开阳的心口便疼了一下,说不上痛彻心扉,却带着一股怅然若失,堵在胸口。武开阳摇了摇头,想驱散这股情绪,他对自己说,殷云卿今后前途远大,和他这样的人有交情,怕也没什么益处。一个连命都不长久的人,终将会失去一切,唯一能留住的,不过是与武家军八万忠魂葬在一起的一抔骨灰罢了。

    武开阳在屋里坐了一会儿,用了早膳,封淳便来了,叩门道:“大师兄,师父叫你过去。”武开阳再一次站到山巅正堂的时候,日头已经升上来了。一日千年,山中千变,上一次与师父交谈,白虎堂主还是一位矍铄的老人,如今,却已半截身子埋入黄土了,白虎堂也随之风雨飘摇。武开阳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只见镇北天端坐在正堂中,果然如殷静说的一般,外表看不出一点儿羸弱之态。老人的目光如直直地朝武开阳射来:“你来了。开阳。”

    武开阳走到镇北天面前,撩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师父!”

    “近一些,让我看看你。”镇北天的声音不再严厉了,相反透出一些慈祥来。武开阳膝行到镇北天的坐榻前,老人枯老的手摸上了武开阳的头:“好孩子。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初我收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你还记不记得?”镇北天抬手比划着,面庞上露出一个寻常老者的微笑。

    “师父……”武开阳一头磕在地上,眼眶一酸。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哭什么,哭什么。”镇北天抬手擦去武开阳脸上的泪水:“你不是说,武将军走的时候,你都没哭吗?”

    “那时候徒儿只有恨,可是今日,却还有悔。”

    “悔……”镇北天仰头哈哈地笑了两声:“开阳,不要悔,不要悔……听师父给你讲个故事,你就不悔了,好不好?”

    镇北天带着一丝哄孩子的语气。

    “当年,白虎堂还是杀手阁的时候,最后一任阁主,遇见了本朝太祖爷。”镇北天悠悠地道,“太祖爷那时候南渡江水,带着逃难的朝臣们,衣衫褴褛,辗转至于江南各大豪族中,求取他们的支持,最终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建成了南朝。可是那个时候,大家都被北人打怕了,有了江水天堑,都只想着划江而治。只有太祖爷不一样,太祖爷时时都想着收复故土,可那时候太祖爷小啊,只有十五岁,大臣们,豪族们,都把他当做一个傀儡。后来,太祖爷阴差阳错地遇见了阁主,便求着阁主助他一臂之力。阁主为太祖爷诚志所动,便与太祖爷约法二十三。其中一条就是为我军壮声威,杀北将;还有一条,是不参与朝中事务。后来杀手阁变成了白虎堂,最后一任阁主,也变成了我白虎堂第一任堂主。有了白虎堂相助,太祖爷四十岁那年,终于大权独揽。”镇北天顿了一顿,“当年,与白虎堂立约的是太祖爷,白虎堂发誓效忠的也是太祖爷。这一点,你当明白。”

    “徒儿明白。”

    “后来,白虎堂传到第三任时,堂主是一位专善暗器奇门、五行遁甲的先辈,他留下了一个后任堂主口口相传的谶语——‘白虎亡于二十三’——相传那意思是,白虎堂将在第二十三任堂主手里灭亡。”

    “师父……”

    “你知道,为师就是第二十三任堂主。”镇北天看着武开阳,“我刚接位时年轻,不信这个。我心想,这说是谶语,可也不过是排五行算出来的,跟街头算命的又有什么分别?便没有放在心上。可在我接任堂主之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倒让为师对这个谶语有几分信了。”

    “是什么事?”武开阳问。

    “那时候,武将军的军队,又称武家军,不受朝廷节制,皇上十分忌惮。再加上皇上当年还做王爷的时候,与武将军也有过一些私怨。为此,刖公公曾拿着白虎令,来千仞山亲自见我,要白虎堂出手,暗中除掉武将军。我没有答应,当时我说,白虎堂与太祖爷约法二十三,不管朝中事,只除北狗,武将军这件事,是朝廷自己的事,白虎堂是不能插手的。刖公公便灰头土脸地被我赶了回去,现在想起来,朝廷怕是那个时候,就对白虎堂不满了。这事后来过了十年,武将军才出了事。我早年沉迷武学,对天下事漠不关心,否则该早有所察觉才是。也是后来我才想明白,‘白虎亡于二十三’,或许不是说白虎堂亡于我镇北天,而是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白虎堂可能会亡于曾经与太祖爷的二十三章约法,因为白虎堂不愿为朝廷干脏活,只愿为收复北地出力。总有一日,朝廷会因此容不下白虎堂。”

    “原来如此……”

    镇北天微微一笑,眉目间却有傲气:“外面人都说,白虎堂是朝廷鹰犬。可是我镇北天可以在这里说一句,白虎堂不是。白虎堂是心怀天下的武林人,是为了收复河山,归附朝廷的忠勇之士。”说着镇北天一顿,“可是朝廷里,刖公公觊觎白虎堂,想把白虎堂变成真正的朝廷走狗,时日也不短了。毕竟他手下的太监,干脏活儿显眼得紧。这么多年,他多次想把白虎堂收服了,一直在找机会。这一次,他们连北人都能勾结,可见是彻底忘了太祖爷的训诫了,也不想要故土了。今上为子孙而不孝,刖公公为奴而不忠,可我白虎堂是堂堂正正,是忠于太祖爷遗志的。白虎令,是太祖爷的诏令,如今他们心里没了太祖爷,便也不配有白虎令了。”

    “是。”

    “为师自从心里疑了刖公公,便越发对‘白虎亡于二十三’这句谶语在意了。那时我还没有收开山大弟子,”镇北天看着武开阳,“我那时便想,我要收一个什么样的徒弟呢?他天资是不是那么高不重要,可是他要有执着,明事理,他要会变通懂机谋,能识破朝廷的手段,他要敢闯敢做,心志坚韧,永不放弃,能带着白虎堂披风斩月,闯出一条生路。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你为了武将军,跋山涉水来到千仞山,千难万阻都难不倒你,我便收了你做我的开山大弟子。这么多年,他们都说,我要把白虎堂主之位,传给淳儿。”镇北天摇了摇头:“开阳啊,从一开始,你才是我继承人的人选,从未变过。”

    “师父……”武开阳膝行上前一步,泪水滚落在面颊。

    “只是你执念太深,我又何尝不怕你走火入魔,”镇北天慈爱地摸了摸武开阳的头:“所以我又收了淳儿,万一有一日烽火燎原,白虎堂跟着你陪了葬,白虎堂四散的弟子,还能在封家镖局,找一口饭吃。”

    “师父……”

    “你呀……为师为你操碎了心,开阳,你抬头给为师看一看!”

    武开阳抬起脸,双眸泪水模糊了,只感觉镇北天枯老的手擦着自己的泪水:“你是我等了十多年,才等来的大徒弟。我死以后,你就是白虎堂的堂主,你要记住,你要争气!”

    第24章

    武开阳泪流满面,只得颔首。

    “嘿嘿……”镇北天怆然地笑了一声,道:“白虎堂历任堂主,临终前都会把自己的内力,灌入下一任堂主体中。白虎堂之所以百年来立于南国武林之巅,无人能及,内力代代累积相传,便是要因之一。刖公公这次用夺魂针,便是想断了白虎堂的传承,不仅仅是对我镇北天,而是对白虎堂,动了杀心了。这几日,我把毒都逼到了心脉,四肢经脉中的毒,都集中在了这里,”镇北天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为师之所以这样做,便是想问一问你,反正你也每天吃药,活不了多久,老夫这四肢经脉中的内力,你要不要?”

    “我要!”武开阳道。

    “你想清楚了,”镇北天笑道:“我虽是把剧毒都聚拢在心口,可我四肢中的真气,究竟还是带了些毒的,干净不了,若是你要了,怕是活不过十年。”

    “求师父传我内力。”武开阳一头叩在地板上。

    “好!”镇北天道,“你要,我就给!”

    镇北天伸手抵住了武开阳胸前大穴,武开阳闭上了眼睛,瞬时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一股力量钻入了经脉中,带着许多古老气息,好似从蛮荒而来,如洪钟巨流一般,席卷着他的内息。——这是镇北天五十年的修为,和无数无数白虎堂的前辈们的力量,它们在一次又一次的传输中流失了许多,但是仍然掩不去那巨大无比的体量。它们撞开了武开阳的要穴,窜流重整于他周身的经脉中,本派功法毫无阻碍地和武开阳的内力合二为一。

    半个时辰之后,武开阳缓缓地睁开眼,只见镇北天坐在自己身前,如一株枯老的树木般,皮肤干如脱皮之木,气息微弱已得难以察觉。而武开阳自己除了全身隐隐作痛外,则感觉耳聪目明,他内功本就深厚,天下难有人企及,如今更是接受了镇北天的大半,整整上了一个大台阶。斗室之中,不过一瞬,他已不是从前的武开阳了。足下那被废了的脚,原本该需一颗钢钉撑住力量,可现在却不用了。武开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体内的真气在足踝骨里,将伤处包裹起来,缠绕建了一道内力之护。即使上了战场,只要对方内力没有自己强,敌人便无法伤到自己足下半分。武开阳明白,有了这股内力,今后天下,怕是难有他的敌手了。

    “师父……”武开阳轻轻地唤了一声。

    镇北天闭着眼睛,枯老的声音响起:“叫淳儿,和敏儿进来罢。”

    武开阳从刚才接受了镇北天的内力后,封淳等在门外的呼吸声,便清晰入耳了。站在封淳身边的,还有镇敏。武开阳点点头,转身去开了白虎正堂的门,对门外久候的两人道:“进来罢,师父叫你们。”

    三人一齐来到镇北天面前跪下了。

    镇北天道:“我白虎堂,有两件宝物。你们可知,是哪两件?”

    镇敏这几日哭得多,声音都是哑的,她答道:“白虎堂的两件宝物,一件是白虎堂先辈们留下来的无数武林秘籍,还有一件,就是白虎令。”

    镇北天点了点头,“正是。我这两个宝贝徒儿,都是我悉心教导的。今日,我就把这两件宝物,分别交给你们两人。”

    镇敏知道镇北天这是交代后事了,哭着叫了一声:“爹爹……”

    “淳儿啊,”镇北天看着封淳道,“你性子温和知礼,刚柔有度,所有弟子里面,你让我操心最少,最能体谅为师。”

    “师父……”封淳也落泪了。

    “今日,我就把白虎堂的第一件宝物传给你。白虎堂中的武林秘籍,是百年来的先辈,用血换出来的,试出来的,如今,就全交给你了。敏儿从小,在白虎堂中遍览群书,天下武学,无所不知,我把她嫁给你,然后把我白虎堂所有的秘籍,都给她做陪嫁,好不好?”

    封淳牵起了镇敏的手,点头:“谢师父。”

    “今日以后,你就带着敏儿下山吧,回你们封家,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快把婚礼办了,也给我冲冲喜。若是以后白虎堂遭了难,这世上再没有白虎堂了,我希望,淳儿,你能在封家把这些秘籍都传下去,传给你封氏子弟,到时候,白虎堂虽死犹生。”

    封淳磕了一个头:“徒儿记住了。”

    “至于象征堂主之位的白虎令……”镇北天从身后拿出一只木盒,“武开阳听令!”

    “徒弟在!”

    “今日,我镇北天把白虎堂主之位传给你,你当铭记我与你说的话,铭记白虎堂堂训,为白虎堂争气,不要为白虎堂丢脸!就算是以后极其艰难,白虎堂战至最后一人,也要留下忠义清明在人间,你懂不懂?”

    “徒儿明白!”

    “好,从今以后,你便是白虎堂第二十四任堂主了。我已经拟好了告江湖书,明日,你便可让人昭告天下武林。”

    “是!”武开阳上前一步,接过了木盒。

    “敏儿……”镇北天呼唤道。

    镇敏哭着跪上前,握住镇北天的手:“爹爹……”

    “爹爹怕是看不见你穿喜服,为人妻了。”镇北天惋惜地摇摇头,“可你不要怪爹爹。爹爹给你找了一个好夫君,淳儿会对你好的,你以后与他生活,平日里要多包容他,多体谅他,我走了以后,封家就是你的家。记得孝顺公婆,要做一个好妻子。”

    镇敏泪如雨下,连连点头:“……我明白,我明白。”封淳上前一步,搂住了镇敏的肩膀:“师父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师妹,我会一辈子对她好的。”

    “好……好,好”镇北天的脸上还残着一丝微笑,手臂却从镇敏掌间滑下,再次陷入了昏迷。按说夺魂针三十日才会真正夺人魂魄,可武开阳知道,这次没有了真气护体的镇北天,怕是撑不过十日。这一次,就是镇北天最后和他们三人说话了。

    “爹爹!!”镇敏大哭出声,武开阳和封淳也都忍不住垂泪。

    第25章

    千仞山上一声雷鸣,轰隆声传遍了天下。

    这一年,注定将是一个多事之秋。

    云州脚下的客商争相传着消息……先是四圣潜入云州,诛杀太子。太子毙,四圣亦毙其二。然后旬月一过,威震天下的白虎堂主镇北天,嫁女之后亦暴毙。如今接任白虎堂的堂主,竟不是近些年声名远播的二弟子封淳,而是镇北天当年收的开山大弟子,武开阳。

    武林人都纷纷议论,说估摸着是因为封淳身为封家嫡长,要回封家继承家业,无法担此重任,所以白虎堂主之位,才落到了一个深居简出的瘸子身上。

    听说新堂主继位后,当年被封淳所折的七门十八派掌门人,心中不服,纷纷前来千仞山“拜山”,表示若武开阳无法一人连克十八门派,那么他们便不再听从白虎堂的号令,白虎堂眼看就要失去南国武林至尊之位。

    云州人向来把白虎堂称为守卫千仞山的山神,此时都不禁为这位不曾听闻过的新堂主捏一把汗。可令云州人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来拜山的十八门派来势汹汹,可上了千仞山,竟没有一派一门一人,能在白虎堂主手下,走过三招。一时间群雄慑服,云州气象也从白虎堂新丧的哀愁中脱离出来,重归了欣欣向荣。

    这一日,一队赶路的客商,下榻于千仞山脚下一家云州酒楼。给那客商驾马赶车的御者,穿着一身骑装,腰间还配着宝剑。云州酒楼的老先生识得千人面,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心道:“这位可不是武爷还没做堂主那会儿,带来喝酒的那位武林朋友吗?”老先生心里虽这样想,可见这位武林朋友好像并不想表明身份,便也装作不知道,道:“客官,是吃酒还是住店?”

    “住店,三间上房。”

    “好嘞!”

    这时从马车上下来一个带着斗笠的男子,看不清面容,只见披着厚大的披风,跟着为他驾车的御者上了楼。原来这御者正是殷静,他安顿好了人,便下楼一路直往千仞山上而去。

    武开阳继任白虎堂主后,堂中规矩严厉许多。这时殷静沿着千仞山山道嶙峋,尚未走到山口,就看见有身着白虎堂弟子服的少年,两人一队,正在巡山。两个少年用手中长枪拦住眼前人:“你是何人?为何登山?”

    殷静道:“我有事来找白虎堂主。”

    “你是来拜山的?”生面孔的小少年扬眉问道,“你没听说么?拜山的可没一个有好下场!”

    “我不是来拜山的,我是白虎堂主的故人。”殷静道,他从怀中取出了阴阳铁,递了上去:“劳烦两位把这个送上去,就知道了。”

    那两个小少年对望一眼,行礼道:“失礼了,原来是殷大人。随我们上山吧!”

    殷静跟在两个少年身后,闻言一怔:“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谁?”

    其中一个道:“这块阴阳铁的样子,堂主给我们画过图,让我们都看了。说只要是拿这个图案阴阳铁的,就直接引到白虎山巅正堂去见他。”

    不一会儿,两人就带着殷静来到了白虎山巅正堂前。那两个少年还未通报,殷静只见门间一晃,眼前人影一闪,正是武开阳步出门外相迎:“云卿,你来了?”

    武开阳身着一身白虎堂主的武服,玄色白虎交相辉映,胸前和袖口的花纹简致大气,原本弥漫在脸庞上的药气如今全消散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露出一张英武刚毅的脸。殷静看在眼中,不禁一怔。武开阳适才身形极快,在门内就唤出‘云卿’二字;而适才一晃而出的身形,殷静竟未能完全扑捉。他不曾料到,不过半年未见,武开阳功力竟进益至此!

    “正之……”殷静上前一步。

    “进来说话,”武开阳将殷静邀入室内。殷静只见屋内陈设,和自己上次在这里见镇北天时,并无二致,唯白虎堂主之位易,一时间恍如隔世。殷静被武开阳拉着手进了屋,回过神道:“正之,我有话要对你说。”

    武开阳放开了殷静的手,转身在案几旁,为殷静沏了一壶茶,倒满了杯沿,递在殷静面前,微笑:“还是这么性急,有什么事,喝了茶再说不成么?”

    殷静摇了摇头,推开了武开阳的手:“我一定要说。这半年,我一直想和你说这些话,你让我先说。”

    武开阳把茶杯放还在手边小案上,点点头:“好,你说。”

    “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殷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武开阳看,浅眉轻轻地皱着,“我上一次,是真的不知道镇北天老堂主中了夺魂针,若是知道了,我定不会纠缠你不送我剑的事了。我在你那么难过的时候,还给你添乱……”

    “云卿,你千里迢迢来见我,就为和我说这个?”

    “真的对不起!”殷静上前几步:“我错了……”

    武开阳不言,转身打开案边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玄色长剑,只见上面纹着白虎轮廓的细纹,寒气逼人,他把剑交到殷静手中:“喜欢么?”

    “这……”殷静接过了剑,只感觉这剑身十分沉,寒气极重,知道是罕物,“送给我的?”

    “玄北天冰所制,白虎堂第七任堂主使的兵刃,削铁如泥,寻常兵器遇见,如冰见日。”武开阳道。

    “我……我……”殷静结巴起来,他许久没有见武开阳了,可是这一次见武开阳,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本就愧疚,这时当面又被武开阳送了这样一把好剑,一时间手中沉重,低下头:“我……我不是在催你……你……你干嘛这般……”

    武开阳看着殷静:“我本打算着,等你来了,我们一起聊聊天,吃个饭,喝个酒,再送你的。可你怎么和我这么见外?师父的事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相反,你送来了五王爷的信,让师父知道,太祖爷的遗志并不是所有人都忘了,他老人家走得也安心些,我还没谢谢你呢。”

    说着武开阳走到广榻前坐下了,殷静抱着剑走上前去:“这么说你不生我的气?”

    “我生你的气做什么。”武开阳指了指对面:“坐。”

    殷静也坐下了,背脊笔直:“当初老堂主,也是让我坐在这里。”殷静的声音放轻了,显得更沙哑了些:“那些日子,你心里苦,我却无法为你排遣一二。”

    “师父的事,缅怀又有什么用。”武开阳摇摇头,“重要的是,我得把师父的遗愿实现了,才能真正告慰他在天之灵。你看见山下那些小弟子了吧?”

    殷静点点头。

    “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上次来叩山的那个小太监,也不知道跟七门十八派的人说了什么,他们竟以为打败了白虎堂主,本派就能成为朝廷扶植的下一个白虎堂,又以为打败了我,白虎堂中的那些秘籍功法,就能任他们取用……呵。师父故去后,他们准备了许多暗毒阴险的法子来对付白虎堂,美名曰拜山,”武开阳冷笑了一声,“都被我一个一个打发了。可如今武林,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样严防死守也不是个道理。我就想,你也许快来了。”

    “你知道我要来?”殷静捧起武开阳给他沏的茶在掌心,问道。

    “我知道。”武开阳道,“你的事情,从白虎堂在各地的暗桩传回来,我都认真读过。”

    殷静的脸蓦地红了,他忙低头啜了一口茶:“好烫!”

    “殷大人此来究竟何事?”武开阳问。

    “怎么又叫我殷大人,你只会打趣我么!”殷静别开脸,“我……其实这一次是跟着五王爷一起来的。”殷静压低了声音:“王爷想见见你。”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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