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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6节

    [仙侠]伴龙眠 作者:八风不动

    第6节

    明渊抚摸着与自己形影不离的刀棺,缓缓道:“确实如此,不过千年前不知何人又将龙牙掘出重铸,并唤醒了刀中的恶灵,恶灵引诱不知情者使用龙牙屠戮生灵,从而吸取精血增长修为。当时被龙牙迷惑的不仅有凡人和魔修,甚至还有仙人。天庭被惊动,多位星君下界,想要再次封印龙牙,却反倒被龙牙所伤,损了修为不说,还有两个当场被吸干灵力,就此陨落。”

    慕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刀棺:“这把刀当真如此厉害?”

    明渊嗤笑了一声,道:“上古大神能够留下赫赫威名都是一拳一脚打杀出来的,传下的神兵自也不同寻常。如今天庭那些神仙大多一出世便封神成仙,过惯了逍遥无忧的日子,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慕白不解地道:“可镇压恶灵的方法颇多,为何一定要用龙魂?”

    明渊道:“这与龙牙的来历有关。当时,有一位龙神翻阅古籍,得知龙牙的刀灵是一条即将修成的应龙。”

    “何为应龙?”

    “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龙族生长缓慢,三百岁才开始长角,五百岁龙角完全长好后才算是成年。而一千岁是龙族灵力最强的时期,可比于人类男子三四十岁。那条应龙却在此时被好友背叛杀害,龙骨被作为炼材融入刀中,龙魂也被强行抽出炼化了进去,怨恨之盛可想而知。”

    慕白急道:“可既然是千年修成的应龙之魂,定是极厉害的,你又怎么能压制得住呢?龙战难道连这样浅显的道理也想不明白吗?”

    明渊摇头道:“力量强弱固然重要,但并非决定。应龙之魂蕴含的是死气和污浊之气,而刚刚成年的角龙之魂则充斥着阳气和清气,能与对方相克,虽不能将之消灭,但总归可以牵制,而同为龙族又能顺利化入龙骨炼成的龙牙之中,所以也就成了镇压魔刀的不二之选。那位龙神想通个中关节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四海龙王,让他们挑选即将成年的幼龙压制龙牙,四海龙王纷纷响应,甚至还有几宫将太子献了出来,应龙刀灵就此被镇压,再也无法作祟。”

    慕白小心翼翼道:“那些被抽取魂魄的幼龙会如何?”

    明渊道:“少了龙魂并不致死,却会陷入永久的沉睡当中,直到百年后龙魂被消耗殆尽,他们的肉身仍不会腐坏。”

    慕白不由得叹道:“龙族子嗣艰难,幼龙宝贵,却肯为苍生如此牺牲,真是可敬可叹。”

    明渊冷笑:“确实可敬可叹,却不是为着什么苍生。千年前,龙族虽被凡人视为神明,在天庭的地位却很低下。天龙被奴役为玉帝王母拉车,而每每群仙齐聚宴饮时,更是必会有龙肝这道菜色,简直与凡间那些被豢养的牲畜无异。四海龙王虽说是司水之神,却连行雨之事也不能擅专,便是下个毛毛小雨也得谨遵上界旨意,稍有不慎就会被降罪。可自从开始为镇压龙牙献出幼龙后,龙族在仙界的地位迅速蹿升,原先的四海龙王如今已在天庭身居要职,玉帝也迎娶了一位龙女为妃。每百年牺牲一条幼龙便能换来全族兴盛,这笔买卖真真划算的很啊。”

    慕白呆了一呆,皱眉道:“不论如何,要牺牲便让他们自行牺牲,你还未出生龙战便弃你们母子而去,如今便没有资格要求你为龙族献身,你切不可就这么应下了。”

    明渊叹了口气道:“若我不愿便可不为,那也不会有后续的亲者痛仇者快了。”

    慕白一呆,缓缓道:“难道你已……可若是如此,你现下又怎么能……”

    明渊自嘲道:“大约是龙牙瞧不上我为人的那一部分,龙魂被强行化入刀中,人魂却被留在体内,虽然魂魄不全,但只要将龙牙时时带在身边,两个半魂相互呼应,好歹也能凑合着过活。”

    慕白呆了半晌,轻轻握住明渊的手,魂魄撕裂之痛比之肉体残损更胜百倍,不知那时明渊是怎么撑下来的。

    慕白刚刚修炼吐纳,身上还残存着那种好闻的甜香味,令明渊原本起伏的心绪渐渐平缓下来,他反握住慕白的手,叹了口气:“龙魂灵力耗尽的那一日,我亦无法幸免,你……”

    慕白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总能想出法子把你的魂魄补全。”

    明渊苦笑:“若是有法子,这千年间也不必白白牺牲这许多龙族的性命了。”

    慕白沉吟道:“书上说龙牙曾被一柄名为勾月的神器斩断,为何那时恶龙的魂魄没有趁机出逃?”

    明渊叹了口气道:“龙牙并非关押刀灵的囚笼,早在此刀被铸成的那一刻起,二者就已合二为一。龙牙折断,刀灵也受了重创,不得不陷入沉睡,也不知究竟是何人又将此刀重铸。”

    慕白眼神闪动:“但后来通过法阵强行进入龙牙的龙魂并非如此,所以只要再次将龙牙斩断,你的那一半龙魂便有可能逃出生天了。”

    明渊却道:“这又谈何容易!你要用什么宝物斩断龙牙,勾月吗?先不说勾月早已遗失,就算找到,又有谁能用得了?”

    慕白有些傻眼:“一把剑而已,难道不是人人都用得吗?”

    明渊翻了个白眼:“自然不是,那可是上古神器,想要以凡人之躯使用,根本就是痴人说梦。即便是神仙,若是法力不足,想要强行驾驭的话,也会被瞬间抽干全身精血而死。”

    慕白惊道:“这么霸道!可那勾月既能克制龙牙,必定是蕴含天地正气的神兵,怎地还会伤人性命?”

    明渊道:“上古纷争,始于混沌,只有强弱之辨,不讲正邪之分。神兵皆是以杀证道,勾月更是如此。我此前未尝不想毁掉龙牙取出龙魂,只是那勾月经历漫长岁月之后,恐怕早就化形为人,随同那些上古大神一道不知所踪了。天意难违,你……切勿妄付真心在我身上才是。”

    慕白摇摇头,缓缓道:“大哥曾说修罗道有大成者极少,只因随心所欲、顺其自然最难,我却认为是因修习修罗道者大概心如死灰,不求生,不畏死,所为顺其自然不过是如游魂般行走于世间,有怎能有大成?天道无情,可大哥你却不同,你又怎知遇见我不是天意?”

    凉夜中,慕白的话如山间的清溪一般潺潺流淌,明渊只觉一阵心神摇曳,不由得将靠到自己肩头的小修士搂得更近了一些。他早年流连南风馆,得到的不过是身体上的欢愉,后恋慕云一,又只是一厢情愿,虽也有甜蜜,但大多都是苦涩与煎熬。

    而与慕白一起,却让他说不出的安心,就像一艘随波逐流的船终于有了船锚,自此得以在一整天的劳作之后稳稳地停泊在港湾之中,不会被风浪卷走,坠入沉沉的黑夜。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一个好好活下去的理由……

    ☆、第三十三章 国师

    第二日大早,明渊便带着慕白一同往护国侯侯府而去。

    为了采买三牲祭品,两人先往市集了一趟,沿途竟有不少百姓认出了明渊,呼朋引伴地呼啦啦跪拜了一地。

    慕白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逃也似的提着买好的祭品,小跑着跟在明渊身边,不敢去看那些一个劲儿磕头的百姓,小声道:“他们怎么知道你是龙君啊?”

    明渊道:“我每隔十年就会来一次,有人能记得我的样貌本就是情理之中,再说了——”他指了指背后的刀棺,“——这东西可是醒目得很呢。”

    慕白叹了口气,他虽并不喜欢被人跪拜的感觉,可也知道明渊的华都之行是为给明家撑腰,不得不高调行事,一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装作看不见。

    明渊瞟了眼慕白,笑道:“之前让你别跟着,你偏偏不听,这下知道麻烦了吧。待会儿还有更麻烦的呢。”

    到了护国侯侯府门外,慕白总算知道明渊口中那更大的麻烦是什么了。只见侯府正门大开,红毡铺地,两队人分列左右,一列穿着朝服,年龄偏大,显然是朝中大臣,另一列则身着华服,年龄也是参差不齐,有十二三岁的少年,也有五六十岁的老者,不过看起来个个都器宇轩昂。

    慕白奇道:“这些人站在门口做什么?”

    明渊笑道:“他们是来迎龙君的。”

    慕白不解道:“还没见着你,怎就知道你已到了华都?”

    明渊道:“我每次过来华都都是住在同一家客栈,算算日子,派一两个眼线盯着,自然就知道我何时到的华都——走吧——”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慕白抬脚踏上红毡。

    慕白从未见过如此阵仗,不由得生出几分心虚,刚刚小心翼翼地跟着明渊刚往前迈了一步,却见左右两列人一齐跪下,口中高喊道:“龙君现世,天佑圣朝……”

    慕白微微一抖,手心竟有些出汗,忍不住开始觉着他们拎着猪头大大咧咧这么走很丢人,不禁转头去看明渊,就见他神情肃穆,原本就凌厉的五官更加冷然,径自昂首阔步地走着,看也不看那些匍匐在地的人一眼,恰似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低贱的凡人不屑一顾。

    而这时,一人从正门疾步走出,踏着红毡行至了两人面前。

    “龙君驾临,未曾远迎,还请宽宥。”那人微微躬身一礼,道。

    明渊放开慕白的手,也微微欠身,笑道:“国师客气了,明渊不过是来祭奠故人,竟劳烦国师相迎,心中难安啊。”眼前这人依旧穿着白衣,周身裹得极其严实,不是昨日见到的那位国师又是谁呢?

    国师声音中带着笑意:“十年前太微无幸,错失与龙君相见之机缘,昨夜想要拜会,又觉太过仓促,今日却是万万不能错过了。”

    明渊微微一怔,点头道:“我现下要祭拜故人,待祭拜之后再同国师叙话。”

    国师没再开口,只是侧身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任由明渊二人迈步进了护国侯府。擦身而过的那一瞬,慕白就觉那人的眼神如实体一般黏在自己脸上,却还来不及回看便被明渊拉进了门去。

    与烟雨江南庭院中小桥流水、曲径通幽的秀雅布置不同,护国侯府装点的极是大气,每层院落都是由高墙隔开,种植的草木也以松柏等高大的乔木为主,道路全部由方石铺就,很是宽阔,容得下四五个人并行,也亏得如此,不然慕白真不知怎么从那些跪在地上的仆妇面前通过。

    明渊带着慕白穿过两三道门,来到明家祠堂之外,道:“你留在此处等我。”见慕白乖乖地点了头,便从他手里接过祭礼,走进了祠堂,反手关上了那扇门。

    祠堂院中种了不少竹子,青绿的叶子在阳光下发光,微风一过便沙沙作响,明渊还隐约记得他小时候在这里玩耍的情形。养父原是个孤儿,连祖辈是何许人也不得而知,那所谓的祠堂就是个摆设,里面一块牌位也无,养父又偏疼他,便是祠堂这种地方也由着他玩闹。有次还亲手砍了里面的竹子给他做竹笛,被华素长公主念叨了许久。

    明渊走进堂中,将祭品一一摆好,朝正中央那块上书“忠武护国侯明氏讳柒之灵位”的牌位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而是慢慢坐到一旁的蒲团上发呆。鬼月里,地府的鬼魂被容许去阳间探访曾经的亲人,可明家的祠堂里却很冷清,就连半个魂魄也无,大约是都已经投胎了吧。

    明渊从没想过去寻养父的转世,在他看来,那个人已不再是明柒,寻到了也是无意义。这就是凡人,魂魄或许可以一世一世的轮回,但记忆却会随着肉身的死亡消散。

    那时他总嫌时间过得太慢,恨不得一夜间就能长大,可现在回头,却发现十六年实在是太短太短,又过得太快太快,那个珍贵的人就如一阵风,令人欣喜却又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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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白正倚着祠堂门口的松树回想明渊昨晚对自己说的话,疲惫、困倦、灵力凝滞,这些症状已然变得愈发明显了,就算明渊刻意隐瞒他却也是瞒不住的。龙魂已开始衰弱,他们必须赶紧想出法子,不然明渊也会像那些成为牺牲品的龙族一样,变成长眠的活死人。

    他正在想得出神之际,耳边忽传来一人的声音:“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慕白公子可是在忧愁恐怖呢?”

    慕白被骇了一跳,霍然回头,却发现适才见过的那位国师好整以暇地站在自己身后,一双眼睛透过面纱盯着自己,宛如古井沉寂无波。

    他定了定神,躬身道:“原来是国师,可是来寻明渊大哥的?”

    国师道:“我是要寻他,但也是来寻你的。”他声音低沉,还有几分喑哑,却一点儿也不难听,非但不难听,还带着一种别样的诱惑之感。

    慕白微讶:“愿闻其详。”不知为何,即便他看不见国师的相貌,也接触不深,却对此人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国师笑道:“昨夜我前去客栈踏月拜访,却不巧听到了二位在屋脊上的谈话,于是便想做一笔交易。”

    慕白一惊非小,这国师如此厉害,竟能在明渊毫不知情的情形下偷听到他们二人的谈话,若是他将秘密泄露出去……

    国师似是一眼看透了慕白所想,接着道:“你无需忧心,即便我将秘密泄露出去,于明渊龙君也无甚影响,至多不过让他高高在上的龙君形象崩塌,又有什么大不了呢?”

    慕白镇静下来,倒也觉着此话有理,皱眉道:“国师有法子破开龙牙?”

    国师道:“我虽无法,却知道勾月的下落。正如龙君所料,勾月的剑灵已随上古大神离开现世,但剑身却被留了下来。”

    慕白大喜过望,他们正毫无头绪,不想上苍垂怜,竟有贵人相助,于是连忙问道:“不知国师怎样才肯——”

    开门的“吱呀”声打断了他的话,两人齐齐转头,就见明渊正抬腿迈过门坎自祠堂中走了出来,笑道:“天气如此燥热,为何不寻一处凉爽所在叙话?”

    国师点点头道:“龙君说得极是,是我疏忽了,请二位随我来吧。”说罢便闲庭信步般走在前面引路,似是对护国侯府极为熟悉。

    三人在一石亭中坐定,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说话,慕白虽心急,可见明渊沉默,也只得静坐不语。

    仆人端上三盏酸梅汤,还有些清凉的水果,又躬身退下。国师这才施施然开了口:“有一座孤岛,每百年会自南海之南的水面浮出,不知龙君可否听说过?”

    明渊微一沉吟,点头道:“有所耳闻。不过那处有一天堑,水流诡谲,水底深不可测,时常有巨大的暗流和漩涡。不巧那里正是南海龙宫所辖区域之边界处,听闻第一代南海龙王曾派手下前往探查,最终却全军覆没,无一手下回返。自此,那处天堑便被视为禁区,而那浮岛似乎正是从天堑之中升起的。”

    慕白却皱眉道:“勾月可是在那浮岛上?”连水族都要视为禁区之所,定是凶险异常。

    国师笑道:“正是。掐指算来,那浮岛在今年鬼月之后不久便会出现,若是错过了恐怕就要再等上百年了。”

    慕白心中焦急,不由得转头去看明渊,却见他慢悠悠地端起汤碗,轻轻呷了一口,才又道:“剑灵既已离去,徒留剑身又有何用?一柄失了灵的勾月不过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根本不值得冒险。”原来他在祠堂中竟是早已听到了慕白他们二人的谈话。

    国师摇头道:“龙君此言差矣,即便没了剑灵,剑中余下的残气也足以支撑勾月全力一击,再次斩断龙牙不在话下,龙君为何不试上一试呢?”

    明渊取了颗荔枝,剥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他何尝不想一试,可眼前这人来路不明,不知是敌是友。他在南海倒也有一两位朋友,早就听说那天堑极是危险,若真要去浮岛取剑,慕白定会同往,他又怎敢拿他的命去试?

    国师见明渊沉默不语,便又将视线转向慕白,慕白垂下头思忖片刻,抬头道:“既然大哥认为不妥,那便算了吧,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便不烦劳国师了。”

    国师眼神闪烁,手指在石桌上轻敲了两下,道:“看来龙君还是不肯信我。其实我贸然提出此事,是为了帮一位好友。”

    明渊兴趣缺缺,自顾自继续吃荔枝,似是对个中原委并无太大兴趣,国师也不心急,缓缓道:“虽说那里是水族禁地,但也不是无人踏足。百年前,我的那位朋友便曾上岛,虽九死一生,却也在取回了一件宝物后有幸全身而退。”

    明渊“哦”了一声,随口道:“想来国师的友人必定也是道法精妙之人。”

    国师叹了口气,摇头道:“龙君这回可猜错了,我那位朋友上岛时不过是一介凡人,而他还又一幢心愿未了,想要在有生之年再入一回浮岛。”

    慕白奇道:“他究竟有何心愿?”

    国师道:“此事若由我说出口,恐怕难以打动二位,我那朋友正在寒舍小住,二位若无他事不如随我去与他见上一面。”

    ☆、第三十四章 本心

    国师的居所竟然不在皇宫之内,而是在华都外的一处山林边。

    远远望去,削成一段一段的竹子乱而有序地插在地里,围成个极其宽敞的院落,院子中有三两间不大不小的草庐,草庐旁栽着一株高大的柏树,盛夏时节亭亭如盖,翠色欲滴,将草庐整个庇护进树之阴影当中。

    明渊不由得叹道:“国师真是位妙人啊。”

    国师笑道:“妙人不敢当,只不过山野之人闲散惯了,若是住在高门府邸,有仆妇环伺,反倒会浑身不舒服。”说着,他转过头去,摇摇往院中柏树下一指,道:“那位便是我适才提及的好友。”

    明渊和慕白边走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见一个灰袍男子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树下的石凳上,身影隐藏在树阴当中看不太清,直至走到近前才发现,这人已是一头白发,似乎年岁不小了。

    灰袍男子似是听见了背后的脚步声,却并未回头,而是随意朝朝后挥了挥手,口中道:“太微,你来得正好,来看看这处——”

    国师太微真人轻拍了一下好友的肩头,“易兄莫要再推敲琢磨了,我已将龙君请了过来,还不快快起身拜见?”

    灰袍男子一惊,连忙起身回头,竟是须发皆白,满脸褶皱,虽也算得上精神熠熠,可毕竟已是个垂暮老者了。

    慕白城府不深,脸上当时就流露出诧异之色,其实,不但慕白,就连明渊也暗暗吃惊。修道有成可以驻颜,二人理所当然地认为,能与国师为友又胆敢前往天堑浮岛之人定是修为不浅,谁知竟会竟苍老至此,身上还隐隐透出死气,难道他执意要去浮岛,是为了寻找什么延寿的神物?

    灰袍男子瞥了一眼明渊背后的刀棺,立时便识出了他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他虽不知慕白是何人,却见他与龙君并肩,便也同样以礼待之。

    明渊微微欠身,算是还了礼,而后一撩衣摆坐到一旁的石凳上。四个人依次围着树下的石桌坐下,明渊瞥了一眼桌上男子刚刚看的羊皮卷,微微一愣,拿起来细细参详了片刻,又递给慕白,而后对那灰袍男子道:“国师刚刚与我们说,易盟主曾到过天堑浮岛。”

    灰袍男子道:“龙君真是折煞我了,我早已经不是什么武林盟主,叫我易锋便是。至于天堑浮岛——百年前我确实曾经去过,三个月后还会再去。”

    慕白将手中的羊皮卷放回桌上,指了指,道:“这便是岛上的机关图?”

    易锋点头道:“不错,这正是我凭记忆,反复修改制出的浮岛机关图。”

    慕白迟疑道:“浮岛上藏着的不是仙家之物吗?怎么会有这许多凡人才会使用的机关呢?”就算有埋伏也应是法阵才对。

    易锋道:“这我也不甚清楚,我们上岛之前并不知道那里是仙家宝物的收藏之所,而是听说浮岛曾是千年前武林中厌倦红尘的高手们的隐居之处,上岛也是为了寻武功秘笈,毕竟仙器再好,我们这些凡人也是用不上的。”

    明渊道:“恕我直言,那浮岛危机重重,你上一回能全身而退已是上天眷顾,如今你年事已高又只有筑基初期修为,再次前往恐怕凶多吉少,何不放下执着,潜心修炼,若是能再次突破便能再延几十年的寿数,总比寄希望于浮岛上的宝物来得实在。”

    易锋干瘪的嘴角微微勾起,“龙君说的是,我也知自己没几年好活,但我执着于浮岛并非贪图上面延寿的宝物,而是要去找一个人。”

    明渊大奇:“天堑浮岛上竟还有人居住?”

    易锋苦笑道:“我要找的并非活人,而是一个人的尸骨,那人是我的师弟,上次登岛时留在了岛上,自此音信全无。我辞去武林盟主之位,抛妻弃子,费尽心机拜入仙门,不是为了登仙求道,只为能活到浮岛再次现世的那一日,回去为他收敛尸骨,将他好好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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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个孤儿,自小便被师父收养。师父是青城派的掌门人,或许在龙君这样的仙人眼中并不算什么,但在我们凡人的武林当中也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了,可惜师父纵使武功高强,却没有儿子,所以便把我当亲儿子看待,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我也算争气,天分高,武功进境也快,十三四岁时就能单挑武林二流高手。

    我师弟叫宋茗,被师父领上山时才七岁,瘦瘦小小的,却好看的不得了,想来宋玉潘安小时候也不过如此。

    全青城山的人都喜欢他,我们这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更是爱粘着他。每次聚在一处玩娶亲的游戏时都挣着抢着要扮新郎官,就为了能娶一回臭着脸被迫盖上盖头扮作新娘子的阿茗,而我是孩子王,当新郎官的次数最多,这么算来我们虽然不是夫妻,但也已一同拜过好多回天地了。

    阿茗打小就不怎么爱说话,也不爱和师兄弟们玩闹,也不亲近,一有时间就闷头练功。有一次,我到山里打野味时偶然发现他正在个偏僻的山凹里练剑,忍不住凑过去看,却发现他使出来的一招一式全然不是青城派的功夫。

    我担心他急功近利动了歪心思,偷学了旁门左道的下流功夫,便连忙现身阻止。谁知他一见我先是一呆,而后便发疯了一般挺剑朝我刺来。一番激战,我受伤了两处,才勉强将他毫发无伤地制住,质问他究竟练的什么邪功,疯到连我这个大师兄也要杀。

    可无论我怎么问,阿茗的嘴巴还是闭得死紧,一句话都不肯说,只是那么直直地看着我,一边看我,豆大的眼泪一边吧嗒吧嗒地往下不停掉。他本来就生得好看,哭得时候便更加好看了,委委屈屈的模样令人心神摇曳。我一时被他看得昏了头,鬼使神差地凑过去吻他的眼睛,将那些眼泪一颗一颗吻掉,接着又去吻他的嘴。

    阿茗那时大约被我吓到了,呆呆地一动也不敢动,只是僵在那里乖乖地任我轻薄,等我移开后才小声哀求我不要将自己偷学别派武功的事告知师父。

    那时候我心里面全都是他,就算他要我从山崖上跳下去,我恐怕也会想也不想地听话,自然顺着他的意将事情瞒了下来。回去后也没找师父看伤,自己胡乱摸了些伤药倒头便睡,谁知半夜里伤口发炎,高烧不退,到底还是把师父给惊动了。

    我怕被师父看出端倪,忍着高烧硬生生又在伤口上划了好几道。后来阿茗知道后很是感激,又有些内疚,便时常过来探望,为我换药喂饭,慢慢也对我生出了情意。

    少年人总是情热,闲暇时偷偷凑在一起卿卿我我,而在人前也止不住相思,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自以为隐秘,瞒得了粗枝大叶的师兄弟,却瞒不住过来人。我想师父那时一定是看出了什么,所以才急急地派我下山历练,想将我们二人隔开。

    我下山三年学到了许多人情世故,也正如师父暗暗希望的那样不再痴恋阿茗,还和好几位江湖女侠有过露水情缘。再回青城山,对阿茗也不像从前那般,只不过偶尔温存,权当打发时日,而师父的女儿小茹则从个小女孩长成了大姑娘,还和以前那样爱黏着我,却是褪去了青涩,眉眼之间带着种暖暖的柔情。

    有一日,师父将我叫到身边,说自己平生有三个心愿:一愿有生之年能够成为武林盟主,将青城派发扬光大;二愿女儿长大成人,平安喜乐,嫁给个如意郎君,衣食无忧;三愿看着我继承青城掌门之位,娶个好姑娘,儿孙满堂。第一个愿望想要实现怕是千难万难,不过现下后两个心愿倒是能够成真,只要我愿意娶小茹为妻。

    我当时已经二十好几了,很多人在我这个年龄都有了儿女,我却从没想过成婚。可看到师父期待的眼神,我不得不答应下来,就像一个儿子不能让父亲失望一样。

    婚事就这样敲定了,小茹一开始害羞得很,整日里躲着不肯见人,但毕竟是江湖儿女,腼腆了几日便放开了,只是不太肯再跟我说话。

    而我像小茹躲着我一样躲着阿茗,甚至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无。即便那时我觉着自己做的没错,我是个男人,更是青城掌门的继承人,当然要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总不能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一辈子。

    师兄弟们得知消息后纷纷围过来祝贺,阿茗也夹杂在其中,黑亮的眼睛盯着我,笑眯眯地说了句“大师兄和小师妹百年好合”。

    我现在还能回想起他说这么句是的表情、语气,不是强颜欢笑,也不带有刻骨铭心的怨恨,而是风轻云淡一般,好像我真的不过是一位和他关系平平的师兄,而非有过肌肤之亲的恋人。

    门派上下喜气洋洋,可婚期还未正式定下,师父却收到了一封战书——魔教左护法邀师父于泰山之巅决战,若师父落败,整个青城派便要转头魔教门下。

    这一战至关重要,师父深知自己的武功决计抵不过魔教左护法,对外不得不装作积极备战,踌躇满志,私下里却是几乎愁白了头发。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师父不知从何处得到一幅海图,上面标着一处小岛,据说正是传说中千年前武林绝顶高手们的隐居无名岛,上面有众多武学秘笈,只要得到一本便可傲视群雄,称霸武林,现下想来真是痴人说梦啊。

    ☆、第三十五章 生离

    慕白见易锋神情凄楚,心中也不由得叹息,一步错,步步错,他当初选了遵从师命,如今即便悔得肝肠寸断也为时过晚了。

    明渊肃然道:“这么说来,当年是尊师带你们前往天堑浮岛的?”

    易锋摇了摇头:“师父说他不能离开,否则怕被人说成是青城派掌门怕事,远远遁逃了,只得命我和阿茗二人悄悄前去,并反复叮嘱一定要把秘笈取回,青城派的生死存亡此一举。但后来我们买船出海后才发觉,小茹竟然偷偷藏在我们船上,当时航程已然过半,再无返还余地,也只得协她一起往岛上去了。”

    慕白道:“所以说,百年前登岛之人一共有三个,宋茗没有回来,那你师妹呢?她活下来了吗?”

    “活下来了——”易锋喃喃道,“我们两个本该死的人都活下来了,却永远欠阿茗一条命。”

    他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远处,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近百年时光,也仍旧能看得见那座怒海中的浮岛:“传说中的浮岛并不算大,上面却有一座山,几乎将整个岛都占满了,四周零散地分布着些简陋的木头房子。开始我们只在木屋中翻找,却是一无所获,后来当我们几乎绕着那座山在岛上绕了一周时,才发现山体的一侧竟镶嵌着两片高大犹如城墙的石门。”

    慕白皱眉道:“浮岛远离陆地,而那一带的海域即便是水族也不敢轻易进入,那些铸门的工具和材料又是怎么运送过去的呢?”

    易锋苦笑了一下,“这些问题我想了足足有百年,却依旧没有太多头绪,而在当时,我们却是没有时间想这么许多的,既然外面没有,那么所谓的秘笈一定藏在石门后的山腹之中。富贵险中求,武林中人刀口舔血也不惧危险,于是我们三人当即就在周围四下摸索,想要尽快寻到开门的机关,而这时小茹却趁机偷偷将我拉到一旁,低声叮嘱我进去后一定要跟紧她,千万不要和阿茗单独一起。”

    明渊冷笑了一声,“看来她已经知道了你和宋茗的过往,担心他因爱生恨,在岛上伺机加害于你。你这个小师妹也是个心计深沉之人,和她父亲真真一个模样。”

    易锋不可置信地望向明渊:“小茹确确实实知道我和阿茗曾是情人,可龙君说我师父心机深沉,此话怎讲?”

    明渊食指轻敲桌面,道:“天堑浮岛,也就是你们武林人士口中的无名岛存在时间极长,若上面的东西那么好拿,江湖里早就秘笈泛滥了,可见是凶险之地。而如此凶险之地,你师父就只派遣两个弟子前往,要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便是要派你们二人前去送死——”

    “——师父决计不会害我的!”易锋截口道。

    “百年前我游历世间时曾听说过天胤教,也就是你口中的魔教,依稀记得他们确实以挑战为由头吞并消灭了不少门派,先不说你师父会不会加害于你,单说当时青城派的情势,的的确确可称得上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你师父肯将希望尽数寄于一个看似虚无缥缈的传说之上,应是有十足把握的。他既不去,就必须要派一个能够完全信任的人代替,你是他的首徒弟,又是将来的女婿,几乎可称得上半子,他信任你无可厚非,那么剩下的宋茗,一定就是浮岛秘密的知情人,如若不然,你师父是决计不会拍一个年轻弟子前往的。”

    易锋嘴唇颤抖了两下,满腔辩驳之言终是化为一声叹息,“为何……为何我想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想到,原来师父……原来阿茗……这样一来,后面的事也就都说得通了……我真是太傻了……”

    明渊笑道:“不是你傻,而是你从未曾想到会被最亲近之人算计。”而自己学到的最惨烈的教训,便是提防亲人。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看向慕白,却发现那小修士也正回望自己,似是感觉到自己的情绪波动,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忧心。

    或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或许我可以信任他……明渊想着,朝慕白点点头,回了一个微笑,继续对易锋道:“你师父不仅信任你,更知道宋茗心悦于你,只有你和他同去才能顺利将他想要的东西带回。可他又担心你头脑一热,跟着宋茗跑了,于是就授意自己的女儿暗中跟随,你师妹也因而知道了你们之间的私情。”

    易锋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道:“我也想到大约是师父要小茹来的,毕竟师母是一位机关高手,也将浑身的本事都传给了小茹,有她在我们的胜算能大上一些,却没想到这只是为了监视我们。”

    许久未曾开口的国师此时轻咳了一声,“人心向来反复难辨,如今故人大多归于尘土,当时的种种心思用意也难考证,还是说说门后面的事吧。”他虽不怎么说话,但每次开口都给明渊一种古怪的感觉,仿佛是在故意压着嗓子,好让人分辩不出他本来的声音。

    易锋顿了顿,又继续回想那段久远的记忆:“阿茗很快找到了开门的方法,我们三人奋力推开石门,发现脚下是一条长长的用石头方砖铺就的甬道,足足可供八人并行,阿茗二话不说就当先走在了前面,我和小茹跟在他身后。甬道越走越窄,最后我们不得不排成一列,但除了变窄之外也并没有什么意外,一路都极其顺遂,阿茗小心地引导着我们绕过了所有机关,小茹则默默跟着阿茗,什么也没有说。”

    “甬道的尽头是一间有三个出口的石室,我们站在当中左顾右盼,阿茗要走左边的出口,可小茹却执意要走中间的,两个人都异常坚持,一时争执不下便转头来问我的意见,我当时昏了头,想也不想就说自己愿意相信阿茗,小茹听后立时大发雷霆,大声骂阿茗甘于下贱,勾引同门师兄,又指责阿茗居心叵测,要引我入死地。”

    “阿茗一句话也没有辩白,只是看着我,好像要我做选择,我被小茹吵得头大,却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因为我知道阿茗是真心悦我,若换作是我,自己心爱之人突然提出一刀两断而后另娶他人,心中也定会怨恨吧。所以,最后我还是听了小茹的话走廊中间那扇门,要阿茗自己去走左边的门。阿茗还是什么也没说,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来。”

    明渊哼笑了一声:“二对一,正确的却是少数。”

    易锋垂下头,“出口外还是狭窄的甬道,和之前我们走过的似乎并没有太大不同,可这次阿茗却走在最后面,换了小茹探路,结果刚刚走出不到十步,便从墙壁里毫无征兆地射出无数毒箭,小茹躲闪不及被刺中了肩头,当即昏迷过去,我只能将她背在背上,和阿茗奋力往回跑,想要重新回到那间石室,但那时出口已经被断龙石封死,我们根本没法回去,别无他法之下只能冒死顺着甬道继续往前走。”

    “勉强过了箭阵,又有翻板,板下黑洞洞的好似无底深渊,我两次险些掉下去,背上又负着人,全靠阿茗相救才能脱身。可没过多久,阿茗却被从地下探出的锥刺刺伤,脚被捅了个对穿,血流不止,我不止一次劝他停下来歇一歇,他却总是说时间不够,必须尽快将我们送出去。大概就如龙君所言,阿茗是浮岛秘密的知情人吧。”

    明渊颔首道:“传言天堑浮岛每百年只会出现一天,十二个时辰后就会重新沉入海底,想来这一点宋茗是清楚的,所以才会一再说时间不够。”

    “我们最后狼狈地逃出了山腹,根本没有拿到什么武功秘笈,我心下惴惴,还犹豫着要不要冒死再进山一趟,可这时,整个浮岛却突然开始不停振动,然后缓缓下沉。我连忙背着小茹拼命往船边跑,阿茗则落在后面,等我把小茹送上船后,海水已经涨到了岸上,顷刻间就把原本搁浅的船托了起来,我急急转头去看还在岛上的阿茗,希望他已经跟上来了,却见他正站在远处静静地瞧着我。”

    “那时,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脚背,很快又漫过了他的小腿。我害怕极了,连忙划动船桨想要划过去救他,可海浪却把船往相反的方向推,我大声朝着他叫、朝着他吼,他都置若罔闻,只是那样静静地瞧着我,而后突然转身,一瘸一拐地往石门的方向走去,紧接着,海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浮岛完全沉没下去,我在船上等了三天,阿茗却再也没有浮上来……”

    “离师父与魔教比斗的时间越来越近,我左右为难,最后只得咬牙选择返航,谁知在海上迷失了方向,出海时用了十几天,回去却用了近两个月。等我们弃船登岸,马不停蹄地赶回青城山,却发现那里已成了一片焦土——师父与魔教左使比斗落败,当场被杀,而青城派也不复存在了。”

    “后来的事,不过是潜心练武、报仇雪恨的老套故事。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约战魔教教主并将他击败,坐上了武林盟主的位置,也按照师父生前的愿望娶了小茹为妻,第二年还得了一对龙凤胎。旁人看我时都是满眼艳羡,只有我自己知道故人夜夜入梦的滋味有多难熬。”

    慕白见易锋满脸痛苦,有些不忍,不由得劝道:“你也无须自责,是你师弟自己自愿放弃的,怪不得你。”

    易锋轻轻摇头道:“没用的,我何尝不曾千次百次这样对自己说过,可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只要一回想起阿茗最后的眼神,我便彻夜不得安眠,他从来都是这样,什么也不说,我在江湖上有了红颜知己时是这样,我与小茹订婚时是这样,我错怪他,不听他的话走进死路时是这样,他决定永远离开时也是这样……所谓‘哀莫大于心死’便是如此吧……”

    ☆、第三十六章 爱恨

    四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明渊突然无比突兀地笑出声来,三人不由得齐齐抬头望向他,他却勾起嘴角,对易锋道:“你很恨他吧——”

    慕白不知明渊怎地会得出如此离谱的结论,刚要开口,却惊讶地看到易锋竟点了点头,缓缓道:“没错,我恨他。”

    慕白难以置信地望向易锋,就听他继续道:“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资格,却依旧深深地憎恨阿茗。若他不冒死救我和小茹,而是让我们干净利落地死在那里,我便不会苟延残喘至今,活得如此痛苦。”

    “你觉得痛苦吗?”慕白轻声反问,直直地望进易锋因苍老而有些浑浊的眼睛,“你当过武林盟主,曾经站在人生巅峰;你报了仇,娶了妻子,还有了孩子;你的生命何其完整,就算不至于千古流芳,百年后亦会有人提及,而宋茗却什么也没得到,什么也没留下。如果活着比死去痛苦,为什么你还坐在这里,而不是慨然赴死?”他适才竟然会同情这样一个人,真是太可笑了。

    易锋缓缓摇头,一面摇头一面苦笑:“慨然赴死吗?我一开始便想着要慨然赴死,可当一次我被魔教刺客以毒刃重伤,生命垂危时,我却突然开始害怕,我怕活不到天堑浮岛再次出世便会散手人寰,我怕我就这样死了,死在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

    慕白茫然地看着易锋,他不太明白。

    “自从报了师父的仇,我开始觉得空洞,幸存下的青城派师弟师妹们都变得陌生起来,甚至包括小茹,我不想见他们,不想和他们说话,或者说,我根本不想见任何人,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只想回到那座南海上的孤岛,可我却再也回不去了。”

    “但你还是娶了自己的师妹?”慕白冷笑着道。

    “因为生活总得继续下去,那时我疯狂的想要个孩子,我的血脉,我的延续,我与人世之间的联系。后来孩子倒是有了,可每当看到他们的脸,我依旧会想起阿茗,他就像一个冤魂一样怎么也不肯离开,时刻提醒着我亏欠了他一条命,还有大半辈子的幸福光阴……我必须好好活着,活到浮岛再次出现的那一日,回去找他,若是找不见他,便留在那里,死在那里,和他当年一样……”

    说到此处,他站起身来,“噗通”跪下,仰望明渊诚心诚意地道:“正如龙君此前所言,我寿数将近,再没有一个一百年可以等了,此次天堑浮岛之行若是不成,便只能含恨而终,不知去了地下魂魄又会如何煎熬。龙为水神,在南海之中若能得龙君大人相助,想必我毕生心愿定能达成,只求大人怜悯……求大人怜悯……”说着郑重其事地朝明渊磕了三个响头。

    明渊叹了口气,他今日已受了太多人的跪拜,可他并非神通广大的神明,给不了他们哪怕一丁点儿的庇佑,甚至就连自己的性命也是危如累卵。

    他躬身抬手将易锋扶起,引他坐回椅子上,道:“这些年,你有没有查清你师弟究竟是怎么知晓浮岛秘密的?”

    易锋摇头道:“青城派门规,未成年的弟子不允许单独下山。阿茗出海时才十七岁,之前只跟随师父及几位师兄弟下过两回山,我实在想不出他是从何处知晓的秘密。”

    慕白沉吟道:“你说你师弟到青城山时已是七岁,那他的父母又是何人?”

    易锋道:“我也问过阿茗,但他一直讳莫如深,只说父母是南海渔民,原本以打渔为生,后来不知怎地就抛家舍业,急急忙忙北上,途中又遇到饥荒,两人都病饿而死。可再要查他们的亲戚好友却是一无所获,线索也就断了。”

    明渊不禁皱起眉头,三个凡人能够平平安安地通过被水族忌惮的死亡海域,登上传说中的天堑浮岛,若没有人指引决计不可能,易锋的那位师弟绝不仅仅是知情那么简单。

    如今没了引路人,即便是他自诩颇有些本事,也不敢贸然前往,更别说还要带上一个半桶水的小修士和一个年纪颇大的凡人——据他猜测,那易锋大约是三四十岁时为了延寿才投身修仙,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即便天分再高也难有所成就,能升至筑基已是勉强,那点子本事在明渊眼里根本与凡人无异,真有危险起不了半分作用,反倒是个累赘。

    易锋见他眉头紧锁,心中忐忑,生怕明渊不肯答应,急急又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搜集关于浮岛的消息,反复回想当年阿茗带着我们辗转于山腹之中时所走的路线,并画出了地图,就连出海用的船只、净水吃食等一干用品也都已准备妥当……”他越说声音越低,似也知道这些都无法打动明渊,不由得将祈求的目光投向自己的好友太微真人。

    明渊确实想要帮易锋,和慕白一起这些日子,他的心好像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柔软,但如果浮岛上没有他们必须要找的勾月剑,他是绝不会连累慕白一起冒生命之险去帮一个外人的,于是便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国师适才与我们说,神剑勾月也在岛上。”

    易锋眼神一暗,抿了抿干瘪的嘴唇,太微真人却轻轻一笑,接口道:“我这里有一物,还请龙君过目。”说罢,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碧玉匣子递了过来。

    明渊将匣子接在手中端详,就见这匣子似是由一整块巴掌大的璞玉切割雕刻而成,上面布满了反复的咒文,单从玉质来看,竟能与自己琢磨成龙珠的那块璞玉一较高低,端得是难得,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宝物当得起这样的容器。他如此想着,抬手将匣子打开。

    匣子刚一打开,柔和的红光便四溢出来,明渊凝神去看,就见一颗红琉璃安静地躺在玉匣当中。琉璃通体火红却又通透无比,形状狭长,好像一只红色的凤目,傲视着四周的一切。明渊伸手轻轻触摸了一下,立时感觉琉璃散逸出那灼热而精纯的气息。

    “这匣子上下了禁制?”他谨慎地将匣子盖好,转头询问太微真人。

    国师点了点头,“若不下禁制,凤目的灵气不知会引来多少大妖和魔头,我可难以招架。”也不知为何,慕白总莫名觉着他的说话声音与自己有几分近似。

    明渊将匣子递还过去,“这样的宝贝确实难得一见,不知有何来历?国师又为何要拿出与我看呢?”

    国师坦然道:“因为这是易锋从天堑浮岛带回的唯一一样东西,也是你要找的勾月剑的一部分。”

    明渊呼吸一滞,“你是说,这就是传说中勾月剑上嵌着的那颗凤眼?”

    慕白听得云里雾里,心下焦急,不由得轻轻扯了扯明渊的衣袖,明渊会意,立时解释道:“上古时候,太沧神君与凤皇大战,战事持续七日七夜,太沧神君最终一剑将凤皇的左目挑出,趁凤皇疼痛难当之时将其头颅削下,勾月经此一战,名声大噪。后来,太沧神君将那颗被挑出的凤目炼化为一颗红色琉璃,镶在了勾月的剑柄上。”

    慕白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勾月定藏在浮岛之上无疑了,既然如此,我们……”他一时口快,差点儿将事情应下来,好在想起这本就是明渊的事,即便自己已经算得上是他的恋人了,也不能越俎代庖,连忙闭上嘴,转过头去瞧明渊。

    明渊却没有回视慕白,而是将目光放在了易锋身上,“听你之前的叙述,你们在山腹中一路都没有进入什么密室,也没寻到什么宝贝,既然如此,这颗凤眼你又是如何得到的?”

    易锋道:“凤眼确实不是我从山腹中得到的,而是浮岛沉入海底后我在船的甲板上捡到的,虽想不通是怎么回事,但定是源自浮岛无疑。”他见明渊面上犹疑之色仍在,不由得继续道:“不知龙君可否愿意往南海一行?”

    明渊皱着眉头将目光转向国师,道:“想来你也不会同我们一起出海吧?”

    太微真人欠了欠身,道:“一国之师,不敢擅离,还请龙君见谅。”

    明渊扫过那张被白纱蒙得严严实实的脸,缓缓道:“我知道你没有毁容。我要看你的脸。”

    太微真人平静地摇摇头,道:“不可。”

    明渊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我不和藏头露尾之人为伍。”

    慕白见明渊起身,也只得跟着站起来,心中却是不知所措。明渊的情况虽不像易锋那样糟糕,但也着实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能够破开龙牙的神器难寻,错过这次机会,有没有下次还未可知,即便眼前这国师身份成谜,心思难测,至少也应放手一搏才是啊。

    国师叹了一口气,道:“恐怕龙君心中所疑不止我的容貌这一件事,可现下时机未到,很多话我也无法宣之于口。我愿在此立誓,若你们能平安将勾月带回,一定属实回答你们提出的任何疑问,决不食言。”

    明渊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摇了摇头,而后拉着慕白转头大步往外边走。慕白心知此时只能顺着明渊,纵然万般不愿,还是乖乖跟着离开了国师的小院。

    ☆、第三十七章 情动

    二人就这么沉默了走了一盏茶的时间,慕白约莫着再无旁人能够偷听得到他们的谈话,这才开口对明渊道:“大哥,你究竟在犹豫什么?”

    明渊见慕白满脸焦急,不由得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我虽不知道国师在筹谋什么,但他一定有事隐瞒于我,又怎能贸贸然就应下来?”

    慕白道:“他是国师,整日里与那些官员勾心斗角惯了,心思复杂也在情理之中,他隐藏容貌或许只是为了躲人,大哥你不要想得太过复杂了。”他不想就这样白白放过一个可能救下明渊的机会。

    明渊却缓缓摇头:“他躲的不是旁人,而是我。相由心生,虽说相貌不过是承载魂魄的皮囊,但这具皮囊的样子却是由魂魄本身所决定的,无论用什么方法窜改皮囊,魂体的面貌却不会改变。”

    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左眼,“每个龙族都会有一项特殊的天赋,而我的左眼恰好就能看破一切迷障,可那国师脸上的面纱不知是何法宝,我竟然视之不破,可见他早早就已经在提防着了,对我之所长也是了如指掌。”

    慕白沉默半晌,忽道:“那凤眼可是真品?”

    明渊道:“其中蕴含的灵气精纯,确应来自上古,外形色泽也确实与传说中勾月上的凤眼相似。”他曾对勾月做过一番调查,故而知道的甚是详细。

    慕白咬牙道:“既是如此,有些险我们就必须要冒,就算前面是一个陷阱,我们也要去钻上一钻,跳上一跳,不然……”他抿抿唇,转而道:“我知你忧心什么,但当年易锋与宋茗无论同生抑或共死,都算得上是好的结果……而我们,亦是如此。”

    明渊心中一动,不由得握住慕白的手:“我不想你跟去,可我知道,你一定会去。”

    慕白喉头微微哽咽,“很多时候,留下来的才是最痛苦的。我们不能重蹈易锋他们的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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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两人牵着手慢慢往客栈回返,明渊在心中盘算着去浮岛前要做的准备,以期将危险降至最低,而慕白则脸红红地想,两人如今情投意合,气氛融洽,要不今晚他再厚着脸皮求求欢,把生米煮成熟饭?若是按照倪世卓和骷髅书生在破庙中的那一段,他们两人之中得有一个扮演近似于春宫图集里那些女子的角色,究竟是自己来妥当,还是明渊来妥当呢?

    回到客栈时已是华灯初上,慕白见明渊站在窗前,正忙着手捏法诀,幻化水鸟送信,便叫来小二,点了饭食要他送到房中,而后坐在床沿上一面偷眼去瞧明渊,一面在脑海中默默回想那些春宫图集中的情境。

    明渊为他选的那些图集都较为精致,并非那些一开场便提枪上阵的粗俗之作,还算有些前戏和情节。万事开头难,慕白第一回做这种事,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便想着索性去学学书中那些人的手段。

    他想了又想,终于想起有一本图集当中,一男一女本是对坐着用饭,穿着锦袍的男人为了勾引与他同桌的女子,故意将手中的筷子扫落到了地上,趁着弯腰去拾的功夫,轻轻地捏那女子的脚,而后那女子便一脸荡漾地扑到了男子怀里,两人便开始颠龙倒凤……

    慕白摸了摸下巴,虽然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捏捏脚就会有这么大反应,不过刚好他叫了饭食,所以试一试也无妨,说不定能达到令人惊喜的效果也未可知。

    明渊适才放出水鸟带信给南海的好友,要他帮忙准备船只,收了法诀后一回头,就见慕白坐在床上,盯着地面痴痴地傻笑,两颊在烛火的映照下一片绯红,好似涂了胭脂般妩媚可人,不由得心下一动。

    龙性本淫,若是对着爱侣还束手束脚,那就不是明渊了。他当即便走到床边,抬手轻轻挑起慕白的下巴,沉声道:“都说‘月下看君子,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真是越看越好看。”

    烛火轻盈地跳动,昏黄的光朦朦胧胧,慕白原本就精致的五官忽明忽暗,犹如雾中花、水中月般神秘莫测,唯有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变得愈发晶亮,而投向明渊的眼波中又带着爱慕与渴望。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是什么都已经说出来了。

    于是明渊从善如流地俯下身,

    慕白与他从前吻过的人都不一样,那些南风馆的倌人舌技了得,灵蛇般缠着你,挑逗着你,你退我进、你进我退,好似一场无穷无尽的游戏;云一的唇好像月光中的汉白玉,看似温润,但真正触及时却是冰冷,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偷来的吻,一厢情愿,得到的也只是虚假的回应。而与慕白亲吻就像是畅饮一汪清泉,泉水汩汩而出,带着花木的清甜,不断向上跃动,发出无声的欢快的呐喊,即便笨拙,即便全无章法,却有令人欲罢不能的魅力。

    他反反复复地品尝着,直到慕白的身子越发柔软下来,便慢慢地将人向后推倒,顺着唇向下滑,去吻他的下巴,然后是喉结,再然后,是微陷的锁骨……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明渊舔了舔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手从慕白的衣摆中抽出来,懒洋洋地喊了声“进来”。

    前来送饭的小二应声而入,见外间屋没人,便又唤了一声,听见里面有人出言吩咐布菜才打开了食盒。他知道轰动华都的龙君大人就住在此处,心下好奇,于是一面布菜,一面偷眼往里面张望,却见一个高大的男子衣衫不整地坐在床上,想来定是龙君无疑。

    小二继续偷眼细看,就见他衣襟被扯开了大半,露出健硕的胸膛,正侧过头看向身旁躺在床上的另外一人。那人的衣衫比龙君还要凌乱得多,下裤已经不见踪影,上身散开的中衣的衣摆堪堪遮住令人遐想的部分,两条修长的腿却无力地垂下床下,好似祭台上放弃了挣扎的祭品。

    小二直勾勾地望着那两条腿,咽了口口水,布菜的动作也越来越慢。好像感觉到他的目光,明渊霍然转头,眼神慵懒却又似瞄准猎物、蓄势待发的猛兽般夺人心魄,小二被他这么一看当时就吓得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饭菜摆好,匆匆提着食盒转身离去,还不忘将门合上。

    明渊在看起来很好吃的慕白和看起来也很好吃的饭菜之间犹豫了一下,决定两个一起吃。他将慕白拦腰抱起来走到桌边,自己在椅子上坐好后,让乖乖任由摆弄的小修士坐在自己腿上。

    幸福来得太突然,慕白有点儿发蒙,完全忘了自己此前的计划。明渊的唇和手似乎有着竟惊人的魔力,让他忍不住去追逐。他迷迷糊糊地被推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被扒掉衣服,迷迷糊糊地被抱到桌前,又迷迷糊糊地咀嚼着那人喂到嘴里的饭菜。

    “舒服吗?”有人在他耳边说,他知道这个人是明渊,正在吮吸自己耳垂的唇和下面的手都是明渊的。

    “舒服……”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好吃吗?”那个声音又问,紧接着,嘴里被喂进了一勺东西,他慢慢地嚼着,却感觉不出什么味道,但还是点点头。

    “真乖——”那个声音带着明显的愉悦,表扬般地亲了亲他的脸,轻柔而包含爱意,手玩弄着挂在他胸前的那个小小的玉葫芦,手指不时擦过他敏感之处,让他轻轻地打颤。

    明渊觉着自己抱着一个大娃娃,又漂亮又温暖又乖巧,手感还超一流,一顿饭吃得有滋有味。就在他暗搓搓地琢磨着吃过饭后该怎么继续疼爱这个大娃娃时,恼人的敲门声再次传来,而这次来的人绝不会像刚刚那个小二一样好打发。

    “少待片刻。”明渊提高声音朝门外的人道,而后又亲了亲慕白,拍了拍他光溜溜的小屁屁,道:“去穿衣服,太微来了。”

    慕白听到“太微”二字,眨了眨眼睛,看了看明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连忙“腾”地站起来往里间跑。明渊看着他弯腰去捡散落在地上,舔了舔嘴唇,起身拉开房门。

    国师太微真人正站在门外,与明渊目光一撞,微微欠身,道了一句“龙君”。

    明渊微微一怔,之前国师的声音沙哑低沉,如今听上去却是清悦,竟与慕白的声音有□□分相似。他心中存疑,但依旧道了一句“国师”,而后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让进屋来。适才那一路上,他和慕白已然决定随易锋往天堑浮岛一探,本想明日再去找太微真人,谁料他竟提前来了。

    国师踱进房中,看了眼桌上的菜色,歉然开口道:“打扰二位用饭,实是抱歉。可今日龙君一番话着实令在下难安,冒昧前来,还望见谅。”

    明渊挑了挑眉,笑道:“不知是我的哪一句话欠妥,令国师不悦?”

    国师摇头道:“龙君言重了,龙君之言并无不妥,是我顾虑太多,举止遮遮掩掩,以至于令龙君生疑,故而特来解释一二。不知慕白公子是不是也在?”

    明渊心中好笑,这国师可不是简单角色,即便是隔着一扇门也一定知道二人适才究竟在做什么,又怎会不知慕白就在里间着装?如此说出来不过是递一个台阶,好让慕白走出来时不至于太过尴尬。

    ☆、第三十八章 赠珠

    两人正说着话,慕白闻声而出,衣衫倒是齐整,只不过脸上潮红未退。他与国师打过招呼后,又出门叫小二来将饭菜撤了,重新摆上茶点,三人这才在桌边落座。

    国师坦言道:“我知龙君不信我,但有些话我确实无法尽言。不过为表诚意,我愿回答龙君三个问题。”

    明渊“哼”了一声:“为何你说三个,便一定是三个呢?”

    国师也不着恼,依旧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的诚意。若龙君看过我的诚意之后仍旧不愿改变心意,我也只得另想他法了。”言下之意,我既已让步,你若是再步步紧逼,我们也就不必再谈了。

    明渊和慕白对视一眼,抬手指了指国师的脸,道:“我还是想先看看你的容貌。”

    国师叹了口气:“龙君还真是执着于我这张脸啊——”他语气轻柔,竟是愈发与慕白相似。

    明渊也不答言,只是静静等着眼前这人的答复,他有一种感觉,从那张被费心隐藏的面容上,他能得到非常重要的线索,或许就能弄清这个人为什么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又为何要主动助他们寻找勾月。

    就在这时,国师终于抬起手来,缓缓将脸上的面纱摘下,露出了一张令明渊和慕白都惊讶莫名的脸。不是说这张脸不好看,相反,这是一张极其漂亮的脸,眼似流星,鼻如悬胆,但更重要的,这又是一张和慕白一模一样的脸。

    慕白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口水,嗫嚅道:“你怎么……你究竟是……”即便他们有血缘关系也不太可能如此相似,他的眼就是他的眼,他的唇就是他的唇,慕白很想脱掉眼前这人的衣服,看看他身上的胎记是不是也与自己的一般无二。

    他急急地转头,用目光询问明渊,令他失望的是,明渊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适才已用龙瞳看过了,国师的容貌并没有伪装,他的的确确与慕白生得不差毫厘。

    慕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声道:“我们途中曾遇见过一位老者,他说半年前华都疫病四起,你是为了救治得病的百姓以身试药,才毁了容貌。既是如此,他们之前定是见过你的容貌,如今再见到我这个与你宛若孪生之人,又怎会不惊异好奇呢?”

    国师轻轻一笑:“有一种法术,可以让旁人虽实实在在地看着你,却永远记不得你的样貌。慕白公子不若向华都城中之人挨个打听一下,看有没有人能够说得出我毁容前究竟是何模样。”

    他见慕白语塞,也不趁火打劫,而是平静转头对明渊道:“第一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你们还剩下两次机会。”

    明渊被他那双与慕白一般清澈的眼眸盯着,不由得苦笑道:“未见之前就觉你身上疑窦颇多,见了后更是一头雾水。罢了,第二个问题,慕白你来问吧。”

    慕白深深吸了口气,胸中不禁涌起了一股烦闷,任谁见了这么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都不会好受,他很想质问他究竟为何会有一张与自己相同的脸,但还是堪堪忍住,沉声道:“第二个问题,你口中的龙珠为何会带有明渊的龙气?”

    国师微讶,“我以为,你会急着想从我这里知道点儿别的什么。”

    慕白淡淡道:“我想从你那里知道的事情很多,但机会只有一个,不是吗?”

    国师苦笑道:“你倒是问了一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说罢,他沉吟片刻才抬头看向明渊:“龙为天地灵气所孕,不易生养,同族结合尚且子嗣艰难,异族交尾又能有多大几率产下龙子?”

    明渊一面揣测着国师话中深意,一面缓缓道:“恐怕千万年难出其一。”

    国师点头道:“确是如此,那么龙君觉得自己会是那千万年当中唯一的幸运儿吗?”

    明渊微微变色:“你是说,我并非敖湛和华素公主之子?”

    国师叹了口气,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当年韩瑞亭想要娶前朝公主来稳定人心,可华素却怀了身孕。为绝后患,他便命御医施药将孩子打掉,那孩子只有三个月大,即便是人龙混血,也万万是受不住这番折腾的。”

    明渊皱眉道:“可他明明活了下来,明明长大成人——”

    “那是因为就在华素腹中胎儿即将被打掉之时,皇宫中有一人恰巧殒命,正是那人的死换得了你的生。”

    明渊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也没等出下文,不由得提高声音道:“这一生一死之间究竟有何种关联?”

    国师摇摇头,缓缓道,“我现下只能言尽于此,还请龙君勿怪。”

    明渊当即沉下脸来,“这就是你所谓的诚意?”他身上的龙气暴涨,排山倒海般直直向国师压了下去。

    国师也不客气,那张与慕白完全相同的脸显现出明渊从未见过的冷酷神情,宽大的衣袖在身前一划,竟是轻轻松松便扛住了明渊的威压,随即冷笑道:“龙君不必使手段软硬兼施,左右我只说我认为能说的。你们还可以问我最后一个问题。”

    明渊原也猜到眼前这人非同小可,却想不到自己使出五分法力想要试他一试,竟还试不出他的深浅,心知不能与他相斗,暗叹了口气,开口道:“依国师之见,我们这次南海之行可能全身而退?”

    国师微微一笑:“请龙君宽心,龙君此行必定马到功成,万无一失。”

    明渊把心一横:“既如此,我和慕白便与易锋往浮岛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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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影微斜时,国师重新戴上面纱飘然而去,留下明渊和慕白面面相觑,虽然二人此前早就商量着要去浮岛,如今也已然答应了下来,可明渊心下仍是不安,他坐在床旁的美人榻上,叹了口气对慕白道:“最棘手的是我们无法清楚得知那国师究竟为何一定要我们去浮岛,毕竟他知道太多我们不知道的秘辛。”

    慕白走过去与他并肩坐下,轻声道:“那国师似乎知道不少关于你的事,要不然咱们想法子把他抓起来,不怕他不老实说。”他早已看出明渊对自己的身世极其在意。

    明渊摇摇头:“没用的,单看他身负凤眼等诸多难得一见的宝物,就知他神通广大。此外,他还有那颗龙珠,定是龙神选定的伴侣,修为能力自是没得说,我刚刚也试过了,此人恐怕便是我们二人加起来也难以匹敌。”慕白虽有天分,但修行时日尚浅,根本帮不上忙,明渊这么说不过是不想让他自怜自艾。

    慕白勉强笑道:“既然那国师与我有同一张脸,定也有相似的魂魄,我不会加害于你,如此推想,他应当也不会有什么恶意。”浮岛他们是必须要去的,与其瞻前顾后,不如甩开一切顾虑,专心在勾月上。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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