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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7节

    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第27节

    陆少棋面皮涨得紫红,咬紧了牙关,整个人站得笔直。

    可他看上去就象一匹重伤的马,勉强的站在那里,只要有人伸手一推,他就会轰然倒下,悄无声息的死去。

    他什么也没再说,转过身,拉开门,大步的走了出去。

    傅玉声再也支撑不住,躺倒在了地上,浑身都是冷汗。刚才他的胆子那么大,连枪都敢往前送,可眼下却后怕得厉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句句话都惹怒了那位陆公子。

    门口的男职员跑了进来,见他被人打伤,就要出去叫人,被他尽力的拦住了。

    他伤成这个样子,自己是回不去了,又怕丢人,给了他们几张钞票,嘱咐他们今天的事情千万不要讲出去,又让他们搀扶着自己上了黄包车。

    第284章

    说到底这终究是件丑事。他到家后才叫的大夫,又是看伤又是上药,忙了半宿。大夫替他把全身都看了一遍,说都是皮外伤,养养就好,就是眼睛的地方不但肿的厉害,还有出血,叫他一定要留意,又吩咐他卧床休息,这几天就不要出门了。

    因为大夫的这句话,他心里忐忑得厉害,生怕一双眼睛落下什么毛病来。夜里他也没怎么睡觉,身上到处都疼得厉害,碰一下就痛得眼泪都出来了,如何睡得着呢?王春给他眼睛上敷着毛巾,不停的给他换着,到了后半夜撑不住,就换个人,继续给他敷毛巾,大家都不得安生。

    因为被打成这个样子,也因为眼睛上的伤,他这个样子不能见人,也不能去公司,简直做什么都不方便。他一个人在家里,又不能读书又不能看报,大夫也说了,不要见光,他整个人简直就象闷在匣子里一样,十分的不自由。只能听听戏片子,同佣人说说话,想要看报纸都不成,没人给他念。家里的佣人原本就不多,都不怎么识字,王春年纪大也就算了,秀山倒是机灵,也好学,认识些字,可被他带去公司使唤。这个时候,也要他帮忙在公司跑腿办事,只好自己辛苦忍耐着。

    这种时候,他又盼着孟青来,又怕他当真会来。可人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他受了伤没两天,伤处的青肿还没消下去,孟青就上门来了。他一颗心砰砰的直跳,吩咐佣人,就说自己不在,佣人下去了又回来,说:“三少爷,孟老板说了,他要等您回来。”

    傅玉声在楼上简直如坐针毡,等到夜里天色都暗了下来,佣人都露出了困意,孟青这才离开。

    他站在窗户后面,看着孟青走了出去,心里简直后悔得不得了。

    孟青从东台回来后,大约是因为吃了傅家闭门羹的缘故,再没来找过他。这一次两个人吵架,孟青亲自过来,大约就是低头服软的意思,可他却偏偏拒而不见,也不知这人心里会怎样想?可他伤成这个样子,一看就是被打了,孟青若是看到了,岂能善罢甘休?

    他夜里辗转难眠,也不敢挂电话过去,半夜起来写了一封信。哪里想到第二天孟青一早又找上门来,他就吩咐佣人,就说公司里的人打过电话来说了,自己同朋友去了杭州的生丝厂,大概要十来天才回来。教他这样同孟青说。

    结果佣人才刚下去,他在楼上就看见孟青走了。佣人走上来同他抱怨道:“三少爷,我才说了头一句话,他就站起来走了,我的话都没说完。”大约是觉得这位客人实在不太讲究,害他太没脸,又嘟囔说:“他还摆那么一副脸子,凶给哪个看呢?”

    傅玉声平日里脾气再好,这时候也不由得发起火来,说:“去出!”

    这个佣人没怎么跟过他,没见过他这样发脾气,吓的连忙出去了。

    王春正在拧毛巾,准备给他敷,就劝他:“三少爷,不要生气,你这样说,不怪孟老板生气呀?”

    傅玉声心里发堵,有口难言,在房间里来回的走着。他是有火发不出,有委屈又不知同谁说,又恼火又心疼,着急起来,胃里疼得翻江倒海,王春要跟老爷和大少爷说,他又坚决不肯。王春没法子,只好求他躺下来歇一歇。

    叶翠雯原本是不知道他出了这件事,下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过来,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是吃了一惊,追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和陆少棋的事,她也是知道的,他又闷得久了,索性就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叶翠雯听到一半,就吓得站了起来,摸着胸口说,“你疯了,不要命了吗?他是什么人,你不怕他当真一枪下去……”她的脸色煞白,后面的话简直说不出口。

    等傅玉声把后面的情形大致的说完,叶翠雯的神情就有些难以形容,她突然问说:“玉声,你何苦这样得罪他?哄哄他又不费什么事,他出洋之前,你同他不是也很要好吗?”

    第285章

    傅玉声不说话,叶翠雯站了起来,漫不经心的翻着他床头的那一叠报纸,并不看他,说:“玉声,你是不是觉着他不会对你怎么样?”

    傅玉声愣了一下。叶翠雯转过身来,瞥他一眼,说:“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

    傅玉声沉默了许久,才说:“也许吧。”

    叶翠雯叹了口气,说:“你这样对他,也不知将来还会有什么样的祸事呢,你就不怕吗?”

    傅玉声如何不怕?他怕得厉害呢。可他反问道:“怕又如何?难道我哄着他,捧着他,就不会怕了吗?”说到这里却又后悔,终究是他对不起陆少棋,如今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呢?

    他笑了笑,话锋一转,说:“你不是也常教训我吗?说玩玩可以,不要当真。他怕是要当真了,我离他远些,怎么?这也不成吗?”

    叶翠雯啐他一口,说:“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呀!”她后半句话咬在舌尖,不肯再往下说了。

    叶翠雯看了看他的眼睛,觉得伤得有点重,千万的嘱咐他不要用眼,又给他念了一阵子报纸,还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登一则广告,找一个年轻的学生来给他念。

    傅玉声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他受伤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又起是非。

    叶翠雯走后,他叫王春过来,吩咐他去寄信,王春不料他眼睛伤成这个样子还写信,拿着信左右不是,“三少爷,大夫说了,叫你不要用眼睛,你怎么还要写信呀?”又摇头说:“你若是再这样,我只好告诉大少爷和老爷知道了。”

    傅玉声连忙说:“不妨事的,我只写了两句话。我耽误了他一件要紧的事,总要同人知会一声。你送出去,我不再写了。”又教他去邮局花钱请人盖戳,然后瞒天过海的送到孟家去。

    王春没了法子,只好出门去给他送信。

    那日之后,孟青再未上门,也不知到底看没看到他的信。

    傅玉声周末原本和陈氏兄妹约在法国人的俱乐部,这下子去不成了。借口倒也是现成的,挂了一通电话,说是有急事要离开上海,下回有机会再聚。可这一通电话倒打的时间不短,还听到了一个新闻。原来陈氏兄妹聘请孟青作了武术教师,不但如此,还资助了他的武馆,言谈之间,似乎同这位孟老板很是熟络。

    傅玉声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挂了电话之后,一个人在屋子里生着闷气。他把那个装满了书信的木匣子拿了出来,一封封的取出来。信有这许多,有孟青给他的,也有他当初写了不曾寄出去的。大夫不让他用眼,他也不敢打开看,只是取出来摆在桌上。

    他看着一桌子的信,到底是他的信要多出许多来,心里就突然委屈极了。这个孟阿生,肯拿别人的钱,肯做别人的武术教师,偏偏不肯做他的贴身保镖。他半夜起来写了一封信,巴巴的请人送过去,这个人脾气这样硬,都不肯回他只言片语。

    第286章

    因为东北发生了九一八之事,上海民众反日之声愈盛,各处都号召着要抵制日货。学生们也上街游行过许多次,卖东洋货的铺子被砸的很多,东洋布都被成匹成匹的扯出来烧掉,东洋的货物也被翻出来,砸在地上。报纸上都开始赞誉国货,这个时候傅家的工厂因此得利,机器大开,昼夜运转,仍是供不应求,傅玉华忙碌异常,每天都忙到很晚,也没顾上他,不知道他这里出了这样一件事。

    上海的日本浪人很多,四处寻衅滋事,很多工厂都组织了巡逻队,航运公司的工头也组织了自卫队,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训练挑选出来的工人。他对于这件事其实是有些犹豫的,但最后还是出钱,让人买了一批枪回来放在码头。

    日人狼子野心,其实大家都有目共睹,可谁也不料会他们会这样的张狂,这样无视国际舆论的强占东北。

    傅玉声在青岛就听说他们控制煤矿铁路,和朝鲜人一同大肆的贩卖鸦片海洛因,走私货物,犹如吸血的虫豸一般,将东省紧紧的攥在手中。可那时他和叶瀚文谈起来的时候,都以为日人出兵,至少要到五年,甚至十年之后。哪里想到日本人突然之间就撕破了嘴脸,风卷残云般的侵占了东北大部。东北军没有丝毫抵抗,全部撤到中原。整个东北拱手送人,简直视家国为儿戏。

    陆少棋说起要来上海驻防的事,更是加剧了他心中的不安。这种不安,不只是为自己,更是为国家晦暗不明的前途。可这种烦闷,他又能同谁说呢?何应敏说他是杞人忧天,让他学学他大哥,赶紧出来赚钱。

    傅玉声在家里闷得厉害,一双眼睛又不方便看报纸,只好天天打开电台听广播。他对于政府的那些通告和新闻实在不感兴趣,以往这些东西他都不会听的,可见如今实在是闷得很了。

    不过夜里也会播一些音乐,并不是全然的惹人讨厌。他闲来无事,坐在阳台上听听,也觉得颇有意味,就算打发了时间。有时候夜里忘记了关,音乐的播送已经停止了,无线电的声音还在沙沙沙沙的响着,醒来才知道,愈发的觉着寂寥。

    他原本睡眠就轻,又因为身上的伤处疼痛,所以夜里总是会醒,醒来关掉就是了,倒也不费什么事。可他醒来,却觉着周遭有些异样,扫了一眼,才发现窗帘撩开了一道缝,有隐约的星光透了进来。他顿时睡意全无,浑身发冷,伸手就去床头的抽屉里摸手枪。

    床边突然有人低声的说:“三爷,别怕,是我。”

    傅玉声不料来的人竟然是孟青,又惊又喜,终于放下了一颗心,仍旧关上抽屉。他出了一身冷汗,忍不住埋怨,“怎么半夜翻窗进来,你不怕我一枪打中你?”

    孟青小声嘟囔了句什么,又问他:“电灯开关在哪里?”

    傅玉声这时候才觉出懊悔来,也不知这人进来了多久,察觉了什么不曾。他的伤还没好,脸上更是难看,怎么敢让他开灯?所以就道:“开灯做什么?小心佣人过来了。”

    孟青就不再问了,伸手摸了摸他的床,坐了下来,犹豫了片刻,小声的问道:“三爷,你还生我的气吗?”

    傅玉声心里早已经不生他的气了,可不能照实同他说,所以只能顺着他的话含混的嗯了一声。

    孟青却已经靠了过来,追问道:“所以不肯见我?”

    第287章

    他靠得那么近,身上带着一股热意,还有那颗心,砰砰的跳着,听得人心慌意乱。

    傅玉声故意反问他道:“你知道我还生气,所以不肯来见我?”

    可孟青却沉默了好一阵,他的呼吸沉重而又克制,半天才说:“……我也生三爷的气。”

    “生我什么气?”傅玉声很是意外,那时候两个人吵都还没吵两句,他就怒气冲冲的走了,连话都不肯说完。

    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一见面就说这样的话,实在让人心里发涩。

    孟青却又不肯说了,他的手轻轻的按在丝被上,摸到了他的腿,突然用了力气,声音沙哑的说:“三爷,你不热吗?”

    他的话说得隐晦,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傅玉声喉咙里发痒,简直有点忍不住,可他身上都有伤,孟青力气又大,万一碰着了哪里,他可吃不消,到时候就真瞒不住了。

    “不热。”他明明已经后悔了,可也只好硬着头皮这么说。孟青屏住了呼吸,那只手一下子就缩了回去。

    这样没有月亮的夜里,又拉着厚重的窗帘,根本看不清眼前人脸上的表情,可他也知道这个人此刻必然窘得厉害。

    傅玉声小声的抱怨说,“你开了窗,热水汀的热气都跑了。”

    孟青连忙起来去把门窗关严。

    傅玉声伸手去摸床头的木头匣子,想趁机把它藏起来,孟青却已经把窗帘又拉开了一点,淡淡的星光流淌进来,屋子里顿时有了一道薄薄的明暗。

    他的心狂跳了起来,额头上都出一层细汗,叫道,“阿生,你过来。”

    孟青急匆匆的走了过来,生怕他会跑掉一样。

    傅玉声靠坐在床头,笑着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贼了?”

    孟青被他问得噎了一下,居然反问他道:“你不肯见我,我难道还不能来见你吗?”

    傅玉声笑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家?”

    “我不知道。”孟青的声音有点发闷,“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想来碰碰运气。”

    傅玉声有点心疼,却偏偏故意说:“你不是还生我的气吗?”又想,他听谁说我回来了?难道是陈氏兄妹?这样一想,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孟青反问他:“我不让你去矿厂,你非要去,我能不生气吗?”他顿了一下,大约也觉着自己的口气不好,软了下来,又说:“幸好你平平安安的回来了。”

    傅玉声知道他这是担心自己,可想起陈氏兄妹,又想起航运公司的事,就淡淡的说,“你倒是消息灵通,知道我平安的回来了。”

    孟青这下可真生了气,说,“你躲着不肯见我,我不打听,怎么知道你的消息?”

    傅玉声不做声,孟青的声音有点恼火,“一个多月了,丹桂和华懋你一次都没去过!”

    他突然提起这个来,傅玉声倒是没有料到,忍不住笑了起来,问他:“那你去了几次?”

    孟青说完大约就后悔了,不肯再出声。

    “想我了还不早点来看我,”傅玉声似假还真的抱怨道:“生我的气也就算了,跟一个下人发什么脾气呢?”

    孟青还是不肯说话,突然攥紧了他的手,不许他挣脱。

    夜已经深了,房里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可那层浓郁的夜色却又轻得仿佛一层薄纱,呼吸间就会消失不见。

    孟青慢慢的凑了过来,笨拙的亲着他的唇,吻得他一颗心都乱了。

    第288章

    他舍不得把人推开,伸手摸着孟青的脸,蜻蜓点水一样的亲吻着。孟青起初是很老实的,屏着呼吸,轻轻的碰着他的唇,可亲了几下之后,就变得急躁起来。整个人都靠了过来,性急的舔弄着他的唇,想要撬开他的牙齿,他是真的发急,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滚烫的,灼得人心口发热。

    傅玉声被他性急的举动弄得心痒不止,原本的顾忌早都抛到了脑后,伸手抓住眼前的人,放肆的吮咬他的舌,舔弄着他的唇。

    这样没有月光的夜色里,明明什么都看不清楚,可是触感却加倍的鲜明起来,他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心跳声,都仿佛近在耳畔。光是听到那种急促的喘息声,整个人就已经晕沉沉的了。情欲在房间里弥漫着,就好像春天的河水,因为那撩人的暖意汹涌的高涨着,不管不顾的一路往前奔涌,谁也拦不住。

    他情不自禁的搂紧了孟青,剥开了他的衣领,一双手也探到了他的衣裳底下,抚弄着他紧绷的身体,放肆的揉弄着他胸口处的乳粒。孟青简直急不可耐,扯掉了他的丝被,然后摸索着他身上的睡衣,想要替他通通脱掉。

    偏偏这种西洋的扣子他解起来也不惯,又什么都看不清,解了半天才解开一两粒,他着急起来,竟然用力一扯,玻璃纽扣飞了出去,也不知掉落到了哪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傅玉声忍不住笑出了声,却很快的被孟青堵住了嘴唇。那根舌头就好像一条刚从冬眠里惊醒的蛇,饥渴而又莽撞的在他的嘴巴里横冲直撞,搅动着,好像要把他的嘴唇和舌头都吞下去一样。两个人太久没有见面了,就算是这样的一个吻,也能让人迷醉得晕头转向,可孟青偏偏伸手想要捧住他的脸,摸索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眼角的伤处,他疼得抽动了一下,都没出声,就被孟青察觉了。

    孟青立刻停了下来,警觉的问他说:“怎么了?”

    他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他这才后悔起来,这个人是什么出身呢?这种事情要瞒他怕是瞒不住的,情急之下,索性半真半假的说道:“也没什么。在矿厂的时候,工人打了起来,我去劝架,不小心挨了几下。”

    孟青倒抽了一口凉气,起身就要去找电灯的开关,傅玉声用力的拉住了他,小声的说:“别看了。伤在脸上,很丑。”

    孟青想要起来,又被他紧紧的抓住不放,着急起来,说:“你都受了伤,我当然要看!”

    傅玉声放软了口气,哄他道,“就是不想让你看见。我早就不生气了。要不是因为受了伤,怎么会不肯见你?”

    孟青听他这么说,又惊又怒,“就是为了这个?所以你不肯见我?”

    傅玉声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声的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伤在脸上,实在没法见人。”

    孟青半天没说话,大约是想骂又骂不出口,最后终于泄了气,说:“那你让我摸摸。”

    傅玉声摸到他的手,抓着他朝自己的伤处碰,嘱咐道:“轻一点。”

    孟青胆战心惊的碰着他的脸颊,然后被他拽着朝上摸去,一直摸到他的眼角,一点点力气都不敢用,就好像他是一片雪,一碰就会消失不见。可即便是这样,孟青还是慢慢的摸完了他的脸,似乎很生气,却又发作不出,忍耐着又问他:“还有哪里?还有伤着的地方吗?”

    傅玉声笑了起来,故意说:“有呀,你都要摸吗?”

    第289章

    “不行,我要开灯,”孟青突然回过味来,在黑暗中欺身过来,摁住了他的手,不许他挣扎,然后带着火气说道:“我要好好看你身上的伤!”

    傅玉声懊恼极了,只好假装生气,“不过是点皮外伤罢了,看什么?我这个丑样子,就是不想让人看见,你怎么偏偏和我作对?”

    他一装作发脾气的样子,孟青就软了下去,小声的问,“还伤在哪里了?”

    傅玉声咽了口吐沫,心虚的说,“肩膀上……,”岂止是肩膀,就连脖子上都是被掐过的痕迹,还有后腰和胳膊,都是一片青一片紫,所幸都是些皮外伤,养养也就好了。

    孟青的手轻轻的摩挲着他的手背,突然说:“我回去一趟,我那有金氏的跌打损伤膏,很好用。我自己经常用的,给你拿过来。”

    傅玉声不免失笑,说:“这大半夜的,算了吧。”

    孟青二话不说,站起来系着衣扣,就要朝窗边走,傅玉声想拦他没拦住,就吓唬他:“别再翻窗了,小心被人拿枪射下来!”

    孟青不以为然,说:“三爷,不是我说,就你屋子外面那些人,实在太不中用了,真要有事,一个都顶不住。”

    傅玉声听他说出这句话来,就不冷不热的哼了一声,假意附和道,“是呀,我也这么觉着,所以正想着要登报找一个贴身保镖呢,不如孟老板帮我举荐几位?”

    孟青霎时间就不说话了,半晌才恨恨的说:“三爷,你这个人,性子实在太坏!我明明答应了你,等忙过了这阵子就过来的!”

    傅玉声不料他都记得,心里吃了蜜一样的甜,什么委屈都没有了,却故意说,“你忙着做人家的武术教师,哪里功夫理睬我呢?”

    孟青穿好了衣裳,又走到床边,有点恼火的说:“我每天都在丹桂等你,你来过吗?也不知道是谁没有功夫理睬谁?”

    说完也不等他答话,凑过来凶狠的亲他,亲够了,这才恋恋不舍的拉开窗户,翻了出去。傅玉声听窗外悄无声息,哪里像是有人来了又走?想起他方才的话,心口就砰砰的直跳,唇角也情不自禁的微微弯起。

    只是等孟青再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孟青留下了药膏,没等天亮就走了。他醒来之后,看到床头的药盒,才知道错过了,心里很是懊悔,想,早知道多说几句话再放他走了。

    中午午睡的时候,还梦到了孟青,梦到被他发现了脸上的伤,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孟青发火说要拧断陆少棋的另一只手,他吓出了一身冷汗,醒来也觉得自己好笑。这样罗曼蒂克的事情,来一两次也就罢了,难道还会每晚都来同他私会不成?

    孟青给他拿的药膏,他也让佣人给他仔细的抹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孟青拿来的,他总觉得似乎这药膏特别的好用,仿佛有奇效一样。那一天无论是在楼下的花园散心,还是在书房里听戏片子,都觉得格外的有味道,似乎连天气都格外的好,日光都明亮得让人心情愉快。

    直到下午航运公司里突然来了一个电话,一下子就打破了他的好心情。

    他从淮南回来之后,就一直在家里偷闲,公司的小事他都放手了,可许多事情,却不是他躲在家里就避得过的。其余的都不算什么,唯有这一件,实在是让他急煞了。航运公司正在起死回生之中,突然听说之前政府颁发的河道许可为无效公文,公司运营一下变成了非法,这个消息简直犹如晴天霹雳,他这一下午在家里坐卧不宁,四处打电话疏通,心里却隐约的有些明白这背后是什么缘故。

    第290章

    他找人打听,都说是政府水利局的官员换人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进行了一番彻查,查出来之前航运公司的河道许可操作不合规章,所以成了一张无效的废纸。

    他托人去问,带回来的消息,都摇头说无能为力,再打听,就打听不出什么来了。带话的人在电话里同他语重心长的说,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让他自己先好好的想一想。

    这时候陆家的另外两位小姐也回到了上海,交际生活也备受瞩目,当他在报纸上看到水利局年轻有为的新局长正在追求陆家大小姐的消息时,对于整件事情的走向已经是心知肚明了。

    航运公司一天没有许可,就一天不能开张,傅玉声只好拿自己的钱给工人先支薪水。公司上上下下数百个人都要养活,船泊在港口,每天都要缴纳各种税费,又没有一分一厘的进账,这件事情越拖越大,实在让人焦头烂额。

    平心而论,航运公司的开张也是因为依仗了陆家的关系,可事到如今,他却偏偏不想再上门去求陆少棋。

    到了第三天的时候,他终于拿定了主意,决定去见杜月笙。虽然脸上还有伤,可这样的时候,他也顾不得脸面了。

    那几天其实也有好消息。叶丽雯终于有了喜,傅叶两家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松了一口气。他还特意挂电话去恭喜大哥。傅玉华这阵子忙得厉害,简直是不分昼夜的住在厂子里,知道这个消息,也特意回家陪伴了妻子几天。

    傅玉声听到这个消息是最高兴不过的,他现在一心期盼叶丽雯腹中的是个男孩,这样父亲就不会总惦念着廷玉了。

    孟青夜里的时候又来过一次,大约同他错过了,放了一整盒的药膏放在他的床头,窗户紧紧的关严了,只有窗帘露出一丝缝隙。

    孟青过来了,他哪里知道呢?还在书房同人商议正事。他已经决意要把航运公司卖给杜氏。这件事闹得这样大,他又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不能不同家里人说明。傅玉华原本是想要劝他的,航运生意不错,这种节骨眼上丢了,实在可惜,可和他聊了一晚,终于无可奈何的同意了。

    他在床头看到那盒药膏,才知道孟青来过了。他没有听到佣人的通报,那么孟青定然又如翻窗而入,所以这样的悄无声息,来去无影踪,犹如做贼一般。

    他将药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唇角都是散不尽的笑意,心想,这个人,做梁上君子上了瘾吗?又突然想到放在卧室里的木匣子,不免脸上发烫,打算把它锁起来,免得不小心被人瞧见了。

    他本来想着脸上的伤好些了就去见孟青,可是眼睛看东西总是很模糊,大夫要他好好休养,到了后来,实在没有好转,也只有劝他去配一副水晶眼镜。傅玉声为了这个事情,也很是心烦了一阵子,可眼睛这样什么都看不清楚,的确是各种不方便,最后没有办法,只好去勉强配了一副,可也只是做事情的时候才戴,平常是坚决不肯戴的。

    可到了年前,上海的局势突然大变。日本人在上海挑起事端,源源不断的增兵,上海的港口都是日人的军舰,华界被日本飞机轰炸,街面上房屋损毁严重,四处着火,死伤一时难以统计。

    增援的日军不断的登陆,妄图攻占淞沪口。十九军奋力抵抗,战况非常的惨烈。上海各界都在号召支援军队,还有人组织给十九军送水送饭,航运公司的工人也组织起来,参加了工人义勇军,随军战斗,其中有一个工头,叫做王满江,做事很有决断,多次过来见他,无论是出钱还是出力,傅玉声都没有二话。那个时候正是冬天,上海落着大雪,十九军的军士们连棉衣都没有,武器供应也远远不足,傅玉声知道十九军不是嫡系,也听说中央欠着粤军巨额的军饷,却不知十九军这样艰难。

    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他和陆少棋达成了微妙的谅解,两个人都忘记了过去的龌蹉,只顾关心着眼下的局势。可他再怎样倾囊相助,对于这场早有图谋的战事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这时候政府正集中兵力在江西剿匪,命令十九军不得抵抗,甚至连拍了数封电报要求撤军,他在陆少棋那里看到了传令兵拿来的电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陆少棋气得脸色发白,受伤的那只手狠狠的捶着桌面,抿紧的双唇不停的发抖。军营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度骚乱不止,有的人甚至开始嚎啕大哭,傅玉声陪陆少棋枯坐在室内,看他一筹莫展的样子,心中的悲愤和怨恨简直无法言说。

    后来他才知道,原来开战之前何应钦就曾下令要求十九军换防,那个时候,他对于这个国民政府,实在是绝望透顶了。

    第291章

    就在这个时候,日本人又趁机在东北宣布了满洲国的城里,三月初的时候,溥仪也逃到了东北,宣布登基执政,国内外都是一片哗然,政府只知提出抗议,却没有丝毫的作为。

    十九军虽然奋力抗战,却还是受命撤军,美英的军舰也都开到了上海的港口,抗议日本贸然出兵。大约是碍于各国的压力,上海战事暂止,由各国调停,经谈判收尾,政府和日本签订了淞沪停战协定,规定上海为非武装区,中国不得在上海至苏州、昆山一带地区驻军等。

    十九军被迫从上海撤离,被中央派到福建去缴匪。陆少棋在上海呆得心灰意冷,决意和十九军一同南下,临别时候来法租界见他,要同他道别。

    傅玉声为他准备了一份厚礼,还备了一桌酒水替他饯行。

    陆少棋不要他精心准备的礼单,却赴了他的宴,只提了一点要求,酒桌上不要有别的人,傅玉声答应了他。临别前一晚,陆少棋穿着军装赴宴,那一顿饭吃得出乎意料的平和。

    酒桌上说得多的,还是国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个人都避开了过往的那些旧事。

    说到十九军被调走的事,陆少棋很不以为然,冷笑一声,说:“上海这种地方,他怎么放心别人来?当然要趁机把我们赶走。”他对南下福建的事也很有牢骚,他虽然很看不起共党,完全不吃共产主义那一套,可他对于中央这种不抗日,只打内战的做法,也是非常的嗤之以鼻,他说:“国家要亡,不是亡在我们军人手里,而是亡在这种小人的手中!”

    唯有到了临别之时,喝尽了最后的那杯酒,陆少棋把玩着手中空空的酒杯,沉默了许久,突然说:“玉声,真打起仗来,我也不知道哪天就会送命,有些话我要是不说,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说了。”

    傅玉声心中了然,却又很不忍心,轻轻点头,“你讲。”

    陆少棋问他,“玉声,你是有了别人,对吧。”

    傅玉声嗯了一声。

    陆少棋勉强的笑了笑,问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我都要走了,你可要实话同我说,是杨秋心吗?”

    傅玉声不料他会猜是个女人,犹豫了一下,才说:“不是她,是个乡下人。”

    陆少棋很是意外,“一个乡下女人?”他放下酒杯,显得有些烦躁,终究还是难以置信:“傅玉声,你在跟我讲笑话?”

    傅玉声沉默了片刻,才说:“你要不信,我也没法子。他对我很好,人……也同我以往交过的那些朋友都不同,我当初也以为过去就过去了,可是不知不觉间,就怎么也忘不掉了。”

    陆少棋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紧咬着牙关看他,突然问他:“玉声,要是我当初不去德国,我们两个……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傅玉声端正了颜色,认真的说道:“少棋,何必要说这种话?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也许呢?既然选了,就不要后悔。我还记得陆公子北上时说过的话,难道你自己反而忘记了吗?你去德国,为已也为国,总是有所成的。若是不去,只怕你也会后悔。少棋,我其实不值得你这样记挂着。”

    陆少棋笑了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问说:“那你后悔认得我吗?”

    傅玉声也笑了,眼眶突然有点热,到了这种时候,那些虚伪客套的话其实也不用再说了,他实话说道:“有一点点。”

    陆少棋却说:“我可一点也不后悔,”他露齿一笑,说:“床也上过了,人也揍过了,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呢?等你后悔了,只怕就再也见不着我了。”

    傅玉声连忙拦着他:“胡说什么!不要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又说:“打仗我不懂得,可是钱我还是有一点的。需要的时候,只管同我讲就好了,只要我拿得出,绝不会有二话。”

    陆少棋站起身来,整了整身上的军装,突然和他行了一个端正的军礼,凝视着他说道:“玉声,你要多珍重,我们后会有期!”

    傅玉声送他下楼,两个人都默不作声,汽车在路边停着,一片冰冷,汽车夫见他们出来,连忙打开车门,陆少棋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什么都没再说,躬身上了车。

    那辆黑色的汽车在马路上扬长而去,很快就消失在墨一般的夜色中,他目送着陆少棋就这样无声无息的离去,心中突然一片恻然,真的还能再见吗?

    明日太阳还会照常升起,冲破这沉沉的夜色,可是国家的前途又在哪里呢?在一片深渊般的黑暗之中,他看不到明天的出路,唯有绝望,冰冷的令人窒息。

    第292章

    夏天的时候,孟青终于辞掉了面粉厂的事情,到他这里来做贴身保镖。傅玉声为了这个,还大张旗鼓的宴请宾客,将帮会里的人好好的招待了一番,码头上的也单请了几桌,他是想让孟青有面子些,可孟青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傅家的航运公司已经易主,傅玉声只做了一个挂名的理事。杜氏的确手眼通天,区区一张许可证,并不在话下。十九军在上海的时候,杜氏也曾组织募捐,傅玉声和他走得近了,也在他的慈善会里挂了个名,有什么事情都要奉送一份。航运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与以往不可同日而语。

    上海事变之后,华界各处损失严重,有些工厂因此破产关闭,也有些工厂趁机削减工人的薪水,随意的就开除工人。去年长江中下游洪水闹得厉害,很多农民都无家可归,所以流落到了城里,工厂里不愁招不到工人,工人们被克扣的厉害,连工作也是朝不保夕,所以一有风吹草动,就闹得很凶,这里那里,时不时的就有各种各样的罢工。

    有时候他在路上经过,一听到枪声,心口就会猛得一紧,不知道又是哪里的巡捕开了枪。

    王满江还留在航运公司,有时候他去码头上,还能看见他,就同他聊几句,才知道现在航运公司里的工头大多是青帮的人。只是不料王满江原来也是帮会里的人。那些工头的关系复杂,洪门的青帮的盘根错节,王满江这个人倒是同谁都认识,他要是说话,别的工头也肯听几句,让他一点面子。

    停战协定签订以后,国内抗日的呼声一直很高,上海也是许多的声音,可仍是反日的为主,航运公司的义勇队并没有解散,傅玉声一直出钱出力,于是名声渐渐大了起来。

    那两年租界的房价也涨得厉害,不论是公寓还是独栋的住宅。傅玉声想给孟青重新买一处房子,看了好些地方都不怎么满意。何应敏知道他要买房子,特意带他去看了好几处,都是银行的资产,还同他说,若是要的话,价钱不是问题。可是傅玉声看来看去都看不中,不是嫌弃位置,就是嫌弃房子。何应敏很少见他这样挑剔,不免疑心起来,问道:“你这是要买了给谁住?”

    傅玉声只好说:“自己住呀,哪里象你那样大手笔,金屋藏娇,嗯?”

    何应敏哪里肯信,说:“寻常的庸脂俗粉你怕是看不上的,只怕这个美人不一般!怎么,不舍得带出来给我看看?”又说:“你呀,人家都说你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脾气见长了,难道对着老朋友,你也要摆摆谱呀?”

    他是因为眼睛有些坏了,出门的时候又不肯戴眼镜,所以看起来态度倨傲,不好亲近,有些人平日里和他不远不近,在宴会上见着他,见他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觉得他是生意做得大了,不把往日的朋友当一回事,其实他不过是看不清楚罢了。

    何应敏不知道他的眼睛是怎么坏的,问过他,他也只说可见他戴起眼镜来这样不情不愿,就总拿这个取笑他,说他得了文明病,又笑他,说他不肯戴眼镜出门,是因为缺少一个博士的头衔。

    于是傅玉声在他那里,越发的不肯戴眼镜了。

    孟青一周里有四天住在他这里,三天回去家里。若是他白天在公司里忙着的时候,孟青就会去武馆看看,再回去看着廷玉和振玉念书。廷玉长得漂亮,又很爱笑,所以一向很是招人喜欢。廷玉的下巴和嘴唇大约是象了他的母亲,头发稍微长了一点,看起来就像个女孩子,所以孟青给他剃头剃得很勤,督促他打拳也很紧,丝毫也不肯放松。他虽然又挑食,又喜欢偷懒,不过念书识字还是很聪明的,孟青就跟傅玉声说,打拳是为了身体好,将来不能象他一样靠这个吃饭,还是要去念书,读大学问。傅玉声忍不住就笑,逗他:“什么是大学问?”

    孟青知道他在笑自己,他哪里说得出什么是大学问?逼急了,就想也不想的说:“就象你工厂里那位刘博士一样。”傅玉声常常和刘子民见面,孟青很知道他的行程,也认得那位刘子民。

    有这样一句话,他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却故意装作不解,问他:“为什么要有大学问?象他有大学问,不是一样在工厂里辛苦呀?不如象杜老板一样,没有大学问,一样出人头地。”

    孟青被他问住了,半天才说:“你不喜欢有学问的人吗?我看你就很尊敬他。”

    第293章

    傅玉声瞥了他一眼,笑道:“我尊敬的人也很多,你倒是一个一个记得清楚。”

    孟青嗯了一声,被他盯得不自在起来,就说,“你待别人客气,待我就大不相同,真真是两幅面孔。”

    傅玉声不料他还会抱怨起这个来,笑出了声,故意说:“我从前待你也是一样客客气气,很是尊重的呀,可你偏偏不喜欢。我待你不尊重的时候,你倒是蛮喜欢的,搂着我不肯放。”

    在家里的时候,孟青总是随他胡说的,不过佣人多了,毕竟心虚,急忙把门关上。

    傅玉声简直忍俊不禁,说:“大白天的,做什么突然关门,也不知是要干什么好事。”

    孟青瞪他一眼,恼火起来,说,“我要干你,你肯吗?”

    傅玉声立刻噤声了,低下头装作没听到一样的看着报纸。

    孟青站在他旁边,一边金鸡独立的站着,一边瞥着他手里的报纸。

    其实每一日的报纸都看得人满心厌烦,不看也罢。不是这家报馆被强制关闭,就是这样那样的人被枪毙处决,要么就是围剿赤匪大获全胜这样刺目的消息,每每看得人心生憎恨。

    前些日子他去望平街那边办事,在一家小报馆外还看到了赵永京。他当初送走赵永京,不料这人还会再回上海,很是吃了一惊。赵永京分明看见了他,却装作不认识的一般扭开头去。

    他知道赵永京或有不便,所以也不曾开口。可心里却很是担忧。前些日子申报的总经理史量才被暗杀,因为他是一向主张抗日的,所以大家都暗地里猜测他得罪了中央的要人,才招此杀身之祸。

    此案迟迟未得破获,赵永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上海,傅玉声不免为之揪心。虽然不能公开的表明立场,可私底下,他是很同情这些共党的,有人通过一些关系,辗转的来找过他,他也曾接济过他们,可他顶多只能出钱罢了,再多的事情,他就有心无力了。

    他摘掉了眼镜,揉着眉心。

    政治黑暗,政令不定,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开工厂,都如履薄冰,兢兢战战。起初他对于杜氏一流,只想敬而远之,可因为孟青,还是攀上了交情。杜氏是白相人出身,却同中央的要人关系紧密,消息灵通。他须得承认,这几年里很多的事情,傅家都是沾了杜氏的光。

    可他对于这生意上的遂顺却没有丝毫的痛快,反而觉得堵心。

    孟青担心的凑了起来,功也不练了,非要看他的眼睛,“是疼吗?”

    傅玉声摇了摇头,孟青坚持要看,他就乖乖的扬起脸让他看。

    “眼睛没事,就是突然觉着心烦,”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桌面,突然说:“王九光说过一句话,有半句我很赞同,你知道是什么?”

    孟青不料他突然提起这位‘江淮大侠’来,便想也不想的说:“当与日人决一死战?”

    傅玉声摇摇头,又点点头。

    仗当然要打,日本人狼子野心,既占东北,又怎么会安居一隅?实在不可不防。

    可他要说的却不是这个:“我赞同的,是因为他说,世界上有强权无公理。”

    孟青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怎么会没有公理?公理自在人心。”

    傅玉声被他噎了一下,一时辩驳不出,叹了口气。

    孟青让他闭眼,又去用毛巾浸了热水,绞干了过来给他敷上。

    傅玉声跟他说过很多次,这些事情按铃让佣人来做就好,可他没有一次肯听的。

    孟青给他敷好热毛巾,才说:“三爷要是为了这个心烦,那还不知何时是个头呢?”又说:“要真打起来,未必能让日本人讨了好去。”

    傅玉声睁开眼,望着他,说,“是呀,可我们眼下,已经断了一只手臂,政府只知道剿匪剿匪,抗日的字眼,却丝毫不敢提起!”

    孟青皱起眉头,说:“这些话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同被人说。”

    傅玉声原本很是气愤,听到这里,却笑出了声,说:“那是自然,不同旁人说。他们是外人,你是内人。”

    第294章

    孟青对他向来没法子,大概已经习以为常了。又关着门,所以也不怕他说,任由他信口开河,把毛巾取下来浸着热水又拧干,再给他敷上。

    傅玉声闭着眼,被毛巾上的热气烫着,正觉着舒服惬意,孟青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看似漫不经心的跟他聊了起来:“说起来,三爷,还是你先给我送的礼,你记得吗?你送过我一把洋手枪。”

    傅玉声当然记得,得意的同他说:“我自己也有一把一样的。”又问他:“我一向都随身带着的,怎么不见你带着。”

    “自然是好好的收着呢。”孟青突然笑了起来,闷声说:“三爷,我们那里新娘子过门前,是要先送礼的,你知道吧?这叫做发轿。”傅玉声哎呀了一声,直觉要糟,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孟青又振振有词的说道,“三爷,你送了礼,吃了我的酒,还坐了我的车,当晚就睡在我的床,说起来,你是我孟家的人才对。”

    傅玉声逗弄他,就喜欢看他发窘发急,不想在这里被他讨了便宜,竟然一时语塞。孟青难得将他一军,快活极了,忍不住大笑,说:“三爷,原来那时候你就想做我的人了。”

    傅玉声刚要开口,就被孟青眼疾手快的捂住了嘴,在他耳边说他,“三爷,你别不好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又亲昵,傅玉声眨了眨眼,反而不说话了,故意伸出舌尖,坏心眼的舔了他手心一下。孟青捏着他的脸,想取掉毛巾,却又犹豫着没动。傅玉声想要笑,却忍住了,不动声色的又舔了他一下,还朝他手心轻轻的喷了口气。

    孟青被烫了似得甩开手,恼恨的说:“三爷,别闹了,青天白日的。”

    傅玉声终于笑出了声,取下毛巾,笑吟吟的看着他,假意道:“那我要你何用?快写休书!”

    孟青眼底喷火的看着他,却生生的忍住了。他白日里总是不肯做这种事的,大约是怕会在下人面前露出马脚来。这个家伙,有的地方就偏偏倔得可怕。

    那天夜里,佣人们都回到旁边的小楼休息了,孟青关掉了他房里的电灯,一声不响的摸上他的床。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竟然把他紧紧的按在床上,先替他含得硬了,然后双腿一分,跨骑在他的身上,慢慢的坐了下去。这样新鲜而又颠倒的情事,两个人都是头一遭,要快要慢,要深要浅,全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弄得他几欲发狂。

    他们两个就好像是刚尝到情爱滋味的少年,丢不开这世上头一等的快活事,只顾着和心上人被翻红浪,连觉也舍不得睡。等到了天光将明的时候,才隐约的生出睡意。

    这样肆意的情事总是少的。他白日里总有事情,难得能这样放肆的颠倒整宿,孟青每天清早这个时候都要起来打拳的,这时候也吃不消了,搂着他舍不得放开,躺在他身边躺了好一阵子,这才下床。

    傅玉声睡意朦胧的,却捉住他不肯放他走。孟青俯身下来亲他的唇角,哄他多睡一睡,傅玉声的手滑下来,抚着他赤裸的大腿,忍不住又起了兴致,喉咙里痒痒的,央求他说:“好阿生,你还有力气去打拳呀?那你再坐上来吧?”

    孟青又好笑又好气,推了他一把,自己下床去了。

    第295章

    后来傅玉声好不容易看中了一栋房子,孟青陪他去看了,却不肯搬,他又很喜欢,就决定自己过去住。搬家之前,孟青突然说要回去东台一趟,还特意把韩九叫过来给他做了几天保镖。

    傅玉声怎么肯放他走?就问他回去做什么,孟青看着他笑,笑完了才说,既然要搬新房,那他要回乡下做一床新被子,还要打新的子孙桶。孟青之前曾给他讲过东台成亲的旧俗,傅玉声听他这么说,竟然难得的不好意思起来,本来因为凤萍的事,他心里还有些不情愿,这时候也不拦他了。

    廷玉已经念书了,每天都要去学校,所以这次孟青只带了振玉回去。振玉这个孩子脾气很大,倔得厉害,尤其不喜欢出门,讨厌人多的地方。等他大了些,每次带他出门都要闹上好一阵子,连廷玉去上学他都要哭闹一阵子。孟青很不喜欢他这个毛病,管他管得尤其严厉。傅玉声有时候去看他,逗他说要带他去公园,他就气呼呼的瞪人,只有打拳的时候老实,不用人说,自己就能打好几遍。不过他们兄弟两个倒是很和睦亲热,廷玉从学校回来就跟振玉两个人玩,两个人在墙角挖蚂蚁都能挖到天黑,把海棠树的根都挖坏了。因为这个,振玉还被孟青打了一顿,廷玉哭着求饶,结果第二天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一照镜子,死活都不肯去学校了。这件事还是佣人讲给傅玉声听的,孟青就怕他知道,结果偏偏还是没瞒住。傅玉声心疼振玉,也心疼那株老海棠,就又买了好几盆海棠送过去。振玉自作主张,说要将功赎罪,两个人又把花盆里的海棠挖出来统统种在院子里。孟青回去以后,看到院子里被埋得歪歪扭扭的海棠,又看见两个脏兮兮的小泥人,一怒之下,又把振玉打了一顿,这次连廷玉都一并遭了殃,被罚站墙角。

    这一次回东台,振玉抓着廷玉的手死活不肯放,哭得满脸都是眼泪鼻涕,孟青把他抱走,出门的时候振玉扒着门不肯走,哭着叫哥哥,嗓子都叫哑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家里闹着什么生死别离的大事呢。

    孟青很不喜欢他这样,觉得他太不痛快,不像个男孩子,所以总是训他,这一次回东台振玉尤其不乐意,所以孟青训他训很厉害,佣人私下底跟他抱怨,说觉得孟老板对振玉太严厉了,又说孟老板偏心,待两个孩子不一样。

    连佣人都看出来了,那心就是真的偏了,傅玉声想着等他这次回来,要好好的说他一下。可是孟青走了还没几天,他就因为别的事忙起来,也顾不上廷玉了。

    赵永京回沪之后,同他一直没有来往,突然被抓,他原本是不知道的,还是杨秋心辗转通过人带消息给他,他才知道竟然出了事。

    杨秋心那时候已经是声名显赫的银幕女皇了,她这几年拍得片子不多,可每部都红极一时,场场爆满。很多杂志报纸也时常的刊登她的玉照,照片里的她有种楚楚动人的忧郁气质,我见犹怜。

    赵永京回到上海以后,改换了姓名,仍是在报社里做事,却并不怎么激进,若说不好的倾向,的确也算是有一点,可更多的,还是风花雪月,写写影评,印发一些美人照。这些摩登照片里,属杨秋心的照片居多,销量也很不错。报馆因为他发的美人照比旁人更甚一筹,所以很是重用他,给他的薪水也开得高。他的这个名字,在上海的报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他是在华界出的事。晚上从报社回家,坐在黄包车上,刚到住的地方,门还没打开,突然冲出来几个人,一下把他抓走了,没有一丝征兆。

    赵永京失踪之后,杨秋心是最先知道的。她不敢为他的事情去求自己的丈夫,更疑心是迟骊山背后动的手脚,所以不敢闹得尽人皆知,想到他这里,所以写了一封信,请同一个电影公司的小姐妹到他这里来传递消息。

    她在信里哀求他,请他想想办法,看看赵永京是不是被关了起来,随着这封信,还附上了一张不菲的支票,作为他活动的经费。

    傅玉声并不缺那一张支票,但还是收了下来。

    他出去打听了一番,得来的消息也不容乐观。这件事的起因的确是迟骊山,但是赵永京被关押在监狱的时候,被叛变的共党分子指认了出来,据说是共党要犯,眼下已经被转到了南京去。

    第296章

    傅玉声知道这项罪名的厉害,又怕他因为和迟骊山的恩怨白白送命,所以特意为这件事回了趟南京,前后奔走了半个多月,花费了许多金钱和精力打点关系,终于得以见他一面。

    赵永京在监狱里大约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头发肮脏,连眼镜腿都是断的,脸色苍白,没什么血色,手指的关节上都是血痂,他看见傅玉声,也很是意外。或许是因为狱中的折磨,又或者是那种不可告人的身份,他整个人都变得沉稳许多,和精神奕奕的学生模样大不相同。

    傅玉声向来都不喜欢责怪人,可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实在要忍不住埋怨他,当初明明已经离开了,为什么偏偏还要回来上海?

    赵永京惊讶之余,就笑,说:“你怎么和秋心说一样的话?”想了想,又嘱咐他说,“我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秋心。”他顿了顿,又说:“也不要告诉我的家里人。”

    傅玉声的话哽在喉中,竟然说不出口,只觉得无可名状的心酸。

    傅玉声说要尽力帮他洗脱罪名,让他不要着急,赵永京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看着他,傅玉声心不住的往下沉,知道他怕是对眼下的状况心知肚明。他想要安抚这个身陷囹圄的人,可到最后,连他自己也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中,简直喘不过气来。

    赵永京突然提起两个人一同去看的那次美术展览,问他还记不记得?赵永京感慨说:“那时候看别人的展览,想原来相片也算作一种艺术,不料自己将来却也拍起相片来了。”

    傅玉声见他高兴的样子,以为他是强作欢颜,不免难过。

    出人意料的,赵永京央求了他一件事。他说:“玉声,其实我替报社拍照,也很有几张得意的作品。可惜有些还来不及洗出来,胶片已经被没收了,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呢。里面有一张秋心弹琴的相片,我很喜欢,你帮我登出来,作一个纪念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看他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夹着书本从圣约翰大学里跑出来的男学生。

    这种临别遗言一般的请求,听起来简直让人心碎,傅玉声无法拒绝,就答应了他。虽然他后来翻看着赵永京拍摄的那些美人照时,心里也不是没有过猜疑。

    在那之后不久,赵永京就被秘密枪决了。纵然傅玉声极力的奔走,却仍是无力回天。傅玉声请人把尸体领了出来,安葬了在租界的坟地,墓碑上写的是他的假名。

    这件事对傅玉声的刺激很深,回到上海后,他就生了一场大病,不得已在家休养了好几个月。

    搬家的事情,也因为他生病的缘故延后了。

    赵永京住处搜出来的许多相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美人照,傅玉声付了一笔款子,就全部都拿出来了。他按照赵永京的请求,找出那张杨秋心弹琴的相片,刊登了出来。

    回上海之后,赵永京的事他统统都和孟青说了,这种事情,孟青实在没办法开解他,只好每天陪在他身边。

    在他养病在家的那段日子,杨秋心突然登报离婚,迟骊山坚决不同意,夫妻两个人对簿公堂,这桩公案在上海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洛阳纸贵,到处都是杨迟两人的新闻。

    杨秋心和迟氏结为夫妻之后,染上了吸食海洛因的坏毛病,如今登报坚决要求离婚,迟氏颜面大失,切断了她的资金来源,又在小报上造谣抹黑她,说她水性杨花,脚踏两只船,电影公司又恶意的拖欠她的酬劳,杨秋心举步维艰,简直难以支撑。

    傅玉声想要帮她一把,也曾暗中找了她的那个小姐妹,想先把她送到疗养所去戒断毒瘾。结果见了她面,才知道杨秋心大约是太过绝望,曾试图自杀,傅玉声很是意外,思来想去,打算亲自去见她一面。

    第297章

    但是孟青对这件事却很有意见。大约是因为当初报纸上傅玉声和杨秋心那些似假还真的报道,所以他一提起杨秋心来,孟青就很不乐意。

    虽然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口,可心里总归是不痛快的,这么些年了,傅玉声难道还不知道他吗?问都不必问,只消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了。

    傅玉声从南京回来就一直生病,这时候病刚好些。听说李长春要来上海,孟青提早好些天就订好了戏票,想带他出去散散心。

    原本昨天两人就要一起看戏,结果难得何应敏过来一趟,傅玉声索性借花献佛,请了何应敏一起去看戏。

    第2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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