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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节

    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第18节

    杜鑫哪里放心秀华一个人去孟家?他生怕徐世伟去而复返,找了一个认识的黄包车夫,扶着奶妈让她去找韩九报信,自己在孟家门口守着。

    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杜鑫脑袋里乱哄哄的,又是后悔,又是惊慌。他实在不该想那么多,若是早早的把廷玉抱回去,就不会闹到今天这样下落不明的地步。

    凤萍慢悠悠的醒了过来,挣扎着要下地去找孩子,杜鑫哪里劝得住她?拦了她半天,等大夫过来看过,又哄她喝了药,慢慢的睡了过去,这才安宁了些。

    韩九赶过来之后,也是懊悔之极,连声的说:早知道这样,他哪怕在门外守一宿呢。

    韩九又找了些兄弟,听说是孟老板家里出了事,都要来帮忙。韩九听奶妈说这个徐世伟在附近的纸花厂找了一份工,等他去问时,才知道这人已经好些日子都不去上工了。韩九便吩咐几个人在纸花厂附近找他的落脚之处,只是这大海捞针一样,如何找得到呢?

    韩九和杜鑫商议一番,一时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先去上海各处的善堂碰碰运气。

    警察厅的人也是下午才来,来过又走了。听说是这样一件事,都推脱起来,说十分难办,这是亲舅舅带走的,又不是拐子拐了去,问都无处问,只让他们回南京乡下问问。这一天竟匆匆的过去了。

    众人在善堂里找了好几天,仍是没有什么下落。杜鑫原本抱着莫大的期望,可等那些兄弟们回来一说,也愈发的失望着急,只觉得没有头绪。韩九因为纸花厂附近都问遍了,也寻不出什么下落来,怕他躲回南京乡下去,就特意买了火车票,赶回南京查访。

    凤萍这两日病得愈发的厉害了,这样的消息大家都不敢告诉她,只说到处在找,很快就有下落。

    杜鑫知道这么空等着不是个办法,就试探着问凤萍说:“不如我去找骆姑娘?”

    凤萍半晌没说话,眼圈却又红了,轻声的说:“骆姑娘若是肯帮最好不过了。她的门路多,只怕真有什么法子。”

    杜鑫就打听了骆红花眼下的住处,跑过去见她。骆红花是一个人住着的,家里只请了一个年轻的女佣,并不象他预想的那样,被人金屋藏娇,难得一见。

    骆红花听说孟青不在,家里竟出了这样的事,也很是意外。又问过了他,知道已经向警察厅登了记,便说:阿生不在,没有人出力,只报官也没什么用处。却又安抚他,叫他放心,答应他会去找人办这件事。又自作主张,拿出了两百块登报悬赏,声明一旦将孩子送回,便既往不咎。因为廷玉在照相馆里照过相片,还把相片一同送去报馆,在报纸上登了好几天。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全上海都知道了,却没有人将孩子送还。

    凤萍也看到了报纸,她并不识字,只看着报纸上廷玉的照片,伸手轻轻的摸着,便忍不住流下泪来。杜鑫原本是怕她太过绝望,便拿了报纸出来给她看,说重赏之下,孩子就会送回来了。却不料让她这样的伤心,一时间也忍不住心酸,连忙借口把报纸收了起来,又用别的话来宽她的心。凤萍用手捂着脸,伏在桌上哭得厉害,一直说着对不起阿生,说都怪自己糊涂,当初就不该心软。杜鑫心里难受得厉害,他也恨凤萍性子软弱,识人不清,可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甚么用呢?

    等到韩九从南京回来,大家才知道原来徐母病重,早已过世了。徐世伟当初在南京到处借债说要办丧事,谁料到丧事不曾办,他就丢下亡母一人,逃往了上海。

    韩九气愤不已,说:“这个畜生,他在南京的名声早都臭了,哪里还会回去?他抱走这两个孩子,怕真是卖给人了。”

    他们商量的时间久了些,不曾留意窗外的情形,不料被勉强下地的凤萍听见了。她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呢?当下就晕了过去,整个人重重的倒在台阶上,没有半点知觉。

    众人听到声响出来,都吓了一跳,将她扶起,见额角都撞红了,渗出点点殷红的血迹来,掐她人中也不见她醒来,也都慌了神,着急的去请大夫过来瞧。

    大夫请了好几个,有两个来过之后都说人已经没救了,让他们准备后事。还有一个年纪轻些,开了方子,让他们撬开牙齿强灌下去,说好与不好,都只能听天由命。

    等凤萍第二天醒来时,神情就有些不大对了,虽然仍认得人,却笑嘻嘻的,看到了奶妈,便说:“阿生要回来了,快把廷玉抱回来,他要看呢。”又说:“弟弟呢,廷玉乖,弟弟也要乖呀!”看得人都忍不住心酸落泪。

    骆红花听说孟青还未回来,又听说凤萍出了事,也过来瞧了瞧,隔着窗瞧见了她这个疯疯傻傻的模样,也沉默了许久。

    凤萍抱着洋囡囡哄,见她进来,就连忙去扯她的袖管,说:“好姐姐,你不要走呀。”

    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药味,简直呛人,骆红花轻轻的皱着眉头,柔声的说道:“好妹妹,我不走。”

    凤萍搂着她的胳膊,亲昵的说道:“姐姐,你看廷玉和玉瑛那么亲,简直像亲姐弟一样呢。”

    骆红花坐在她的身边,伤心的简直说不出话来。

    第188章

    凤萍又说:“姐姐,你回来就好,你可要好好的劝劝他呀。”骆红花就不做声了,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颊都凹下去了,让人看着心里便忍不住要发慌。

    凤萍说几句话就没了力气,大夫都说她的身体已经坏得很了,可她却丝毫不觉,只是不住的笑,又舍不得骆红花走,所以抓着骆红花不放。只是她握了片刻,手便不由自主的松了,软软的垂下去。

    骆红花坐了好久,再出来的时候,眼眶泛着红,似乎哭了,又似乎没有。

    她把韩九和杜鑫都叫到了一起,细细的问了问事情的经过,听完之后她说:“那他倒好像是临时起意,未必是算计好了的。要我说,他倒不会这样快就把孩子卖了。他性子这么贪,只怕是要等着孟青回来敲他一笔的。你们看呢?”

    韩九觉着不是,说:“他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孟老板给他一百块钱,他手里都存不住。他身上没钱,两个孩子又要吃饭,他哪里养得活?”

    骆红花笑了一下,说:“他没这么大的胆子吗?那就更好了,我倒有个主意。”她捋了一下头发,说:“孟青既然不在,这件事就我做主了。我回去让弟兄们放出话来,这两个孩子若是有什么不测,那就要他们的命!吓他一吓,兴许就规矩了。”

    杜鑫心口一跳,连忙的劝阻道:“这,这怕是太冒险了。”韩九也觉得不妥当,他又是个急性子,脱口而出的说道:“这可使不得,万一逼得急了,只怕更找不着了!”骆红花站起身来,冷冷的说道:“那要拖到甚么时候去?等他回来吗?他若是知道姓徐的做下这种事,只怕气都气死了!”她很是不忿,说:“如今武汉在打仗,他怎么走不好,偏偏要往武汉去?我就知道他……“她忍了忍,突然狠狠的瞪了杜鑫一眼。杜鑫心知肚明,灰溜溜的往后站了站,也不敢开口。

    韩九一张脸涨得通红,站起来说道:“骆姑娘,这件事是我的不是!孟老板走前特意嘱咐过我,是我疏忽了,我去跟孟老板请罪!”骆红花反问他道:“请罪?请什么罪?”她突然生起气来,说:“闹出这些事情来,不都是因为那个姓徐的吗?别以为你们瞒着我我就不知道!当初也是那个姓徐的一张烂嘴,不然他为什么要娶凤萍!她跟我也不过是一样的罢了!他倒好,就被人拿住了痛处,非要大张旗鼓的娶人进门!这也就罢了,他既然一心打算要跟凤萍好好过,这种混账东西就该趁早踢远些,他倒还真当做一门亲戚供着了!如今闹成这样,又怪谁呢?”韩九的脸红了又黑,黑了又红,说:“骆姑娘,您何必这么说,孟老板也没有故意要瞒着您……“骆红花冷笑两声,说:“主意是我拿了,你若是有话要说,那趁我没走之前说。孟青要怪起来,就让他怪我一个人。”说完就站起身来,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蹬的走了。

    骆红花回去没过两天,这一通话便从上往下的放了出来。她又派人去了好几趟警察厅,于是巡逻队也突然之间增派了人手,在纸花厂附近来回的巡视。

    这时间全国上下还是闹得厉害,两广也在打仗,西北军又有人通电拥蒋,一时间报纸上的新闻也多得厉害,也不知该信什么。

    杜鑫每日里担惊受怕,生怕西北也打起仗了,少爷再也回不来,又怕那个姓徐的被逼急了,对两个孩子下毒手,夜里连觉也睡不好,总是做噩梦。

    结果等到五月底,傅玉声才终于回到上海。

    杜鑫知道他回来,还是从报纸上得来的消息。他们几人从西安一路向西,不料在肃州遇到哗变的兵匪,被困城中月余,后来幸而获救,被一路护送回西安,才能搭乘飞机回京。

    这件事简直轰动一时,没有报纸不报道的。只是每家所刊登都有许多不同,也不知究竟真假如何。

    第189章

    杜鑫看了报纸,就急匆匆的赶过去见傅玉声。

    等他到了傅公馆,才知道傅玉声生了场病,是从飞机上抬下来,一路送到傅景园那里的。

    杜鑫听王春说完,眼皮突突的直跳,连声的问他道:“少爷没事吧?”王春哪里说得清楚呢,他也不过刚接到电话,家里吩咐收拾些少爷常用的东西送过去。傅玉声回来之后,他还不曾见过少爷的面呢。

    杜鑫心里七上八下的,无论如何都要去见傅玉声一面。王春说:“老爷和大少爷都知道你已经不在傅家做事了,三少爷刚回来,眼下只怕老爷那里也正乱着呢,我这么带你回去,不是添乱吗?总归不大好。”杜鑫知道他的难处,就退了一步,苦苦的央求他道:“那我就在佣人房里等着,您有了消息,让人过来告诉我一声,我知道少爷还好,我才放心呀。”王春听他这么说,也只好答应了。

    杜鑫在佣人房里坐卧不宁,守了许久,终于等到王春过来。原来傅玉声听说他过来,便要见他,王春这是过来带他上楼的。

    傅玉声虽然是生着病,精神却好了许多。一见着杜鑫,便招手让他过去。杜鑫激动起来,连走带跑的冲到他床边,鼻子一酸,差点儿哭出来。

    他说:“少爷,可把你给盼回来啦。”

    傅玉声不料他这样,便笑了起来,说:“我早就同你说过啦,不会有事的,你这样不放心。”杜鑫就问他:“那王春说你生了病,那是怎么一回事呀?”傅玉声轻描淡写的说:“不过是一点胃病罢了,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养养就好。”杜鑫听他这个口气,就知道事情小不了,一颗心都揪了起来,刚想要问他报纸上说的都是不是真的,傅玉声却又说:“对了,孟老板也回来了,只不过他乘的是火车,要慢些。你替他带句话回去给凤萍姑娘,教她可别着急。”杜鑫又惊又喜,连声的问说:“少爷,原来孟老板真的找着你啦!”傅玉声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咳嗽了两声,问他说:“对了,凤萍姑娘她们可都还好吗?”杜鑫被他问了这么一句,心里就犯起了嘀咕,想,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就问说:“少爷,你都没看报纸吗?”傅玉声十分不解,反问他道:“怎么?报纸上写了什么?”原来西北各处交通阻塞,信息不通,上海的一份日报,送到西安都要迟滞十来天。更不要说再往西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日报可言呢?

    只是看杜鑫神情忐忑,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便说:“报纸上不过胡写一通罢了,要真是那样,我早就是个死人了,哪里还回得来呢?你放心好了,我并没有什么事。”杜鑫犹豫了一下,说:“少爷,我可不是担心你吗?可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你怕是不知道呢。”傅玉声见他说得厉害,也收起了笑意,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杜鑫看他精神尚好,就把这些日子的事一股脑的同他说了。

    傅玉声脸色发白的听他说完,问道:“难道还是没有什么消息吗?”杜鑫沮丧的厉害,说:“是呀,少爷,我跟韩先生都觉得凶多……“傅玉声突然严厉起来,喝止他道:“别胡说!”

    杜鑫闭紧了嘴巴,委屈的看着他,傅玉声心烦意乱,喃喃的说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又问了他一些话,都是关于凤萍和那个徐世伟的,杜鑫连忙把知道的都同他说了,又道:“少爷,那个姓徐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听骆姑娘的意思,好像当初孟老板娶凤萍姑娘也是被那个姓徐的拿住了甚么把柄,所以才……“傅玉声却打断了他的话,说:“这些话就不用说了。”杜鑫讪讪的看着他,不敢再开口了。

    傅玉声沉默了许久,突然问他说:“我眼下想要用你一用,可还行吗?”杜鑫不料他这样客气,连忙的说道:“少爷,您有事就吩咐呀,我只要做得到,没有不肯做的!”傅玉声说:“你替我去把骆姑娘请出来,就说孟家这件事我想出点力,也不知她肯不肯,若是她不嫌弃,我想要同她仔细的商量一番。”杜鑫看他这样子,哪里肯呢,就说:“少爷,您生着病呢,怎么好出门?”傅玉声就说:“我的腿又不曾断,怎么不能出门呢?”

    杜鑫犹豫了一下,才说:“少爷,骆姑娘只怕不肯见你呢。”他知道骆红花对于孟青出这趟远门的事很是不满,所以很怕少爷去了受她的气。况且这件事连警察厅都没法子,少爷去了,又能如何呢?

    这种事情,他自小到大,实在见得太多了。远的不说,就在南京的旧宅里,有两个佣人都是小时候被拐子拐走卖了的,哪里是那么好找回来的呢?

    可他终究不能对傅玉声说这话。

    傅玉声跟他解释道:“她终究曾是孟老板的枕边人,如今凤萍姑娘……这个样子,家里的事谁做主呢?等他回来,只怕……就晚了。”杜鑫知道他心里怕是着急得厉害,就急忙的去了。不料骆红花倒没有为难他,竟很痛快的答应了。

    两人相见,也没有什么闲话客套。骆红花开门见山的就同他说实在没什么消息,又说:“三爷,他这个主事的人不回来,我这个离婚的人说要悬赏,人家也只当我做做样子,并不会当真。我想那个姓徐的怕是要等孟青回来,好敲他一笔。不然若是卖去了内地,怎么会一点消息也不见呢?”

    傅玉声听了,立刻说道,他甘愿拿出几千块钱来,请孟青的兄弟们散给纸花厂的工人以及附近的街坊,让他们递个话,说只要是有消息,能找到人,更有重赏。

    骆红花看着他,虽然有些吃惊,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反倒问他:“三爷,我看了报纸,阿生去是西北见你了吗?”傅玉声一时没说话,骆红花不以为然的笑了一下,也不等他开口,径自说道:“三爷,你何必还瞒着我呢?”却没再说下去,只道:“三爷肯出这笔钱,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又何必要同我说呢?”傅玉声却坚持道:“这件事还是要请骆姑娘做主的。”

    骆红花倒也不推脱,说:“既然三爷放心,那就我来办。”于是不止是纸花厂的工人和附近的邻里都分了钞票,还放出话来,说只要有了消息,都可以到傅家领赏。

    傅玉声又替凤萍请了德国大夫和看护,让人好好的照顾她。

    结果没过两三天,便有好些消息,真艰难辨,派人去找时,也是一无所获,傅玉声却仍是吩咐下人照赏不误。

    这样一直到了第八天,清晨突然有个脏兮兮的小叫花过来敲门,送来一个包裹。

    包裹里有一个银锁,还有一封信,信里写得清楚:让傅先生准备好一千块钱,不要声张,再等消息。

    第190章

    傅家老些的佣人,没有不认识这银锁的,听说见着包裹里居然有这一样东西,也很吃了一惊,都在私下里窃窃私语。

    傅玉声知道瞒是瞒不住的,就实话同父亲和大哥说了,却不敢说别的,只说央求了孟青,暂且寄养在他那里。却不料谢妈早就私下告诉了傅景园,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所以这次的事情闹得这样大,他也只是睁一眼闭一只眼罢了,并没有说什么。

    他这一招认,傅景园也只是不痛不痒的骂了他几句,要他快些把孩子找回来。

    既然得了这一封信,众人悬着的心都稍微往下落了落。一千块钱对傅家来说并不是问题,但麻烦的却是警察厅那边。

    上海城里原本拐子也不少,丢失了的孩子都很难找回,警察厅那里也是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说得好听,却很少能有结果。

    只是这件事闹得也实在厉害。丢孩子的是大名鼎鼎的和气拳,他眼下人不在上海,犯案人又是姨太太的兄弟,正房才刚离婚了不久,这其中谁知道有什么故事呢?韩九带着兄弟在纸花厂周围散钱,傅家又登报说明,说因为和孟家交情深厚,所以情愿出钱寻找孟家的两个孩子,报纸上天天当做奇闻一样的刊登着,简直怎么写的都有。警察厅也是无人不知,听说有人来送信,就派人来过几次,说千万不可与绑匪做交易。劝说不果,还派出便衣在傅家和孟家附近盯梢。

    傅家对这件事很是犯愁,生怕激怒了那几个人,断送了孩子的性命,所以千万的嘱咐着家里的佣人,叫他们不可与巡逻队多言。

    到了晚上,突然有个电话挂了进来,开口就问道:“傅先生,款子可准备好了?”

    接电话的佣人慌忙的就喊傅玉声,那人一下子就把电话挂断了。再挂电话去电话局查,却是从一个酒楼里挂出来的,并没有人找傅先生。

    傅玉声经过了这次,索性搬去了书房住,仍是怕自己万一错过,又仔细的吩咐佣人们一通,叫他们直接应了电话,问清楚在哪里交接即可。

    结果这个电话挂断之后,第二天就再没了消息。傅玉声在肃州颇受了些饥荒,现在还时不时的胃痛,又因为这件事总是没有下落,一颗心起起落落,胃痛发作时就愈发的厉害。叶翠雯见他痛起来脸都白了,就亲自下厨给他熬粥,傅玉声等不到电话,简直急得厉害,哪里吃得下呢。他算着日子,孟青就快要到了,若是孩子还找不回来,那他又什么颜面去见孟青呢?

    叶翠雯怕他这病拖得厉害,就自作主张请了大夫过来给他看,哪里想到大夫刚到,电话就又挂了进来,让他即刻就将一千块钱用布裹好,独自送到龙华寺第十六个罗汉的脚下。叫他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若是款子无误,孩子自然就会送回。

    傅玉声看完了信,哪里还能顾得上许多,当下就要出门,叶翠雯不料他这样大胆,生怕他一个人去有什么不测,傅玉声就说:“庙里能出甚么事呢?”叶翠雯急道:“谁认得你呢?你喊个下人去也就是了!”

    傅玉声心想,那个姓徐的还真见过自己呢,也来不及同她解释,便径自下楼,自己开了汽车出门去了。叶翠雯哪里拦得住他呢,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傅玉声也是有些心惊胆颤,谁料到龙华寺正在做水陆大会,寺里人多得很,简直接踵摩肩,好不容易把款子按照信里说好的放在罗汉脚下,就被人撞了一下,再抬头时,布包就已经不见了。

    傅玉声出了一身的冷汗,看着四周的人,觉着各个都仿佛可疑,却又没有办法。

    结果等到回了家,才知道他走后不久,门口就有人放下了两个竹筐。佣人起先没留意,后来听到筐里有小孩啼哭,等打开一看,竟然是两个孩子,这才慌忙的派人去请孟家的人过来辨认。

    弟弟大约是不曾断过奶水,看起来精神还好,倒是廷玉生了病,大约是受了惊吓,时常的就哭个不停。佣人跟傅玉声说,廷玉的身上有掐过拧过的痕迹,傅玉声气得厉害,却又没有办法,只能赶快的请大夫来看。

    因为凤萍病得糊涂,这两个孩子就暂时放在傅家照顾,傅玉声还特意把孟家的奶妈请了过来照看他们。这件事也派人去和骆红花说过了,骆红花也松了一口气,连忙的派人去龙华寺附近查找,希望能抓住那个姓徐的,只是人海茫茫,哪里还有下落呢。

    孟青是六天后回到上海的,傅玉声犹豫再三,还是带着杜鑫一起去接他了。

    这件事原本一早就告知了骆红花,想请她去接人,在路上慢慢的跟孟青说一说,免得孟青受不住。骆红花却派人回了话,说她已经同孟青离婚了,又说这件事都是三爷出的力,三爷同他说是再好不过的了。

    言下之意很是明白,傅玉声没了法子,就请了杜鑫过来,同他商量这件事。他原本是想请杜鑫去接人,杜鑫却也说:“少爷,这件事还是由你来说好些,你是廷玉的爹,到底和别人不一样呀。凤萍又成了那个样子,指望她是不成的。”

    第191章

    傅玉声心烦意乱,站起身来回的走动着,自言自语的说:“我即便见了他,又要从何说起呢?凤萍病成这个样子,大夫都说没办法,难道我要照实同他说吗?他去西北,必然是为了我的缘故,如今却落得这样一个妻离子散的地步,我还有什么颜面见他呢?”

    杜鑫愣了一下,说:“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又说:“少爷,孩子总算是都找回来了,这已经算是天大的幸事了。凤萍姑娘福薄,有这样的兄弟,还做出这种事来,谁能料得到呢?少爷,孟老板他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孩子太小了,不能没有娘呀,让他再娶一房吧。”

    傅玉声顿时恼了,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说:“若是换做秀华出了事,看你还能说得这样轻巧!”

    杜鑫只好闭紧了嘴巴,心里却想,少爷这是关心则乱,就算是孟老板不去西北,孩子有这么一个缺德的舅舅,谁知道会不会钻别的空子,闹出别的事来呢!

    到了接人的那天,傅玉声一路上都颇有些心神不宁,杜鑫就忍不住问他:“少爷,我看报纸上写肃州兵匪作乱,杀了好多人呢,是孟老板救你出来的吗?为什么不一起回来呀?”

    傅玉声也不知想什么,杜鑫这么一问,他还怔了一下,半天才说:“是多亏了他。可我们在肃州并没有见着。听说是他潜入城里,杀了带头作乱的吴祖天,乱局才安定了下来。”他大约是想起当时的情形了,也有些后怕,说,“那时候大家只想着快点出城往东去,哪里知道他也在那里呢。我也是在路上听人说起才知道的。”

    杜鑫吃了一惊,连声的感叹道:“乖乖,原来孟老板这么厉害呢!”又说:“可报纸上不是这样写的呀?不是说敦煌的驻军解得围吗?”

    傅玉声叹了口气,说:“报纸上写的话怎么能尽信呢?他们哪里有什么消息呢,只不过是编造的罢了。”

    杜鑫心有余悸,说:“少爷,我看报纸上说肃州城守城不开,围困了有一个多月哪,您可怎么熬过来的呀?”

    傅玉声想了想,就说:“其实也没那么久,前后也就十七八天吧。吴祖天一死,城门就开了,抓的都是那些当兵的,我们出城其实也没遇到什么大麻烦。”

    杜鑫连连的说道:“少爷,你真是福大命大,没事就好呀!”又说:“当初孟老板说要西北,我还想着只怕他还不曾遇着你,你就回来了。谁知道竟然会是这样,多亏他去了。我看报纸上说肃州城断水断粮,就想少爷你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呢,若不是他去了,还不知会怎样呀?”

    傅玉声欲言又止,半天才说,“谁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他能来,我……”他说到这里,却又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

    杜鑫又说:“少爷,你怕是不知道吧。孟老板花了大价钱,坐了飞机,先到武汉,然后再乘火车往西北去的。”

    傅玉声吃了一惊,看了他许久,杜鑫被他看得都要不自在了,就讪讪的说,“少爷,孟老板待你实在是仁至义尽呀。”

    傅玉声轻声的说,“我都知道。”

    两个人在火车站等待下车的人流,傅玉声有些焦灼不安,生怕错过了孟青,索性摘下帽子,高高的举起来晃动,累了也不肯放下。

    倒是孟青先瞧见了他,吃了一惊,连忙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急急的走到他身边,又惊又喜的问说:“三爷怎么来了?”傅玉声见着了他,却也是惊讶不已。原来两月不见,孟青竟然又黑又瘦,简直跟变了一个人似得。只是看他精神很好,便也笑了,说:“我怎么就不能来呢?”傅玉声来接他,似乎很是出乎他的意料,他走在傅玉声身旁,理所当然的说道:“三爷在肃州吃了苦,如今到了上海,应该在家里好好养着才是呀。”傅玉声却说:“我都回来这么久了,再养,就真要养出病来了。”又说:“倒是你,这一路受苦了。”

    孟青笑了笑,说:“也没什么,这一路虽然走得慢,倒也看了不少的风景,三爷乘飞机是看不着了。”

    傅玉声想,我若是早知道你也在肃州城,又怎么会这么着急的回来呢。只是四下里都是人,又当着杜鑫的面,这样的话却实在说不出口。

    等走到了汽车旁,杜鑫乖乖的坐到了前排,傅玉声便和孟青一同坐在了后面。孟青很是过意不去,说:“三爷还特意来接我,我自己喊一个黄包车也就回去了。”傅玉声看着他的脸,心里掂量着要怎么开口,便说:“还是接到人才能放心呀。”孟青震了一下,扭头看向车窗外,装作没听到一样,不再说话了。

    傅玉声则是犹豫了半天,终究觉着不好开口,正在犯难之际,孟青却又突然说:“三爷,您下次出门可要带个人。韩九还以为你在家,谁知道您那么早就出了门呢,也不告诉他。”

    傅玉声后悔不已,说:“这次都怪我,我在路上才听说你也去了肃州,……你怎么那么大的胆子呢?他们都是当兵的,万一出了什么事……”

    孟青笑了一下,满不在乎的说道:“三爷也太小瞧我了。”又说:“三爷放心好了。我命大,不会有事的。”

    第192章

    汽车一路不停的往前开着,傅玉声看着路边的招牌,心里着急起来,却愈发的开不了口,就说:“孟老板,我还有件事情要同你商量。一时说不清楚,不如你去我那里坐一坐吧?”

    孟青吃了一惊,不大自在的说:“三爷,我离家这么久,总要先回去看看的。您那里,我改日再去吧,您也好好歇歇,别累着了。”

    傅玉声知道这件事不能再拖延了,便请司机在路边停一下。又取出几张钞票,递给杜鑫说:“你们去昌记替我买些新出来的衣料。”杜鑫明白这是要支开人说正事了,问也不问,朝司机使着颜色,接过钞票就下去了。

    他们下了车,车上就只剩傅玉声和孟青两个人了。

    孟青安静得厉害,也不说话,傅玉声的胸口却跳得厉害,一颗心仿佛要跃出来一样。

    他突然明白自己到底在怕什么了。

    他希望孟青早些知道这件事,却又不希望告诉孟青这些的人是自己。

    凤萍遭受这些痛苦,何其的无辜,他虽然可怜凤萍,却因为这个消息,在心里隐隐的生出了几分期望。只是他又忍不住暗暗的痛恨着这样的自己,为什么竟能生出这样的念头?

    就在他这样难以启齿的时候,孟青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很坚定,他说:“三爷,你不必觉着对不起我。我不是那种拿不起放不下的人,我这一路西去,心里并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若是三爷当真有什么事,我也不能心安。”他笑了一下,“我当初娶了凤萍,就打算要好好同她过日子的。她的身世可怜,家里人待她也不好,实在是吃了太多的苦,我要是早点娶她就好了。”他顿了顿,才说:“她和红花不一样,一点也不会为自己打算,性子又有点傻,我实在没法子放着她不管。”

    这几句说的都是凤萍,虽然说得平淡,却仿佛藏着许多的情意,每一个字都教他更心碎。

    傅玉声勉强的笑了笑,才说:“我听说你同凤萍很是恩爱。我想,你要待一个人好起来,实在是好得很。凤萍能嫁给你,实在是三生有幸……”

    孟青有片刻的沉默,却又转过话头问他道,“对了,我原本要请三爷替孩子起个名字。只是三爷一向忙,也就耽误了,等过些日子不忙了,就替他取一个吧?”

    孟青同他商量着取名字的事,他却简直要恨起她来了。

    他垂下眼,定了定神,才笑着说道,“好,我回去好好的想一想,替他取个好名字。”

    又故作轻松的说道,“以后别再叫我三爷了。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三爷听着实在生疏。以后就叫我玉声吧。”

    孟青犹豫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傅玉声却已经下定了决心,抬起眼来看他,低声的说道:“阿生,有件事我要同你说,你慢慢的听着,先别着急……”

    他尽量简单和缓的把这几件事一一说出。说到徐世伟趁着他不在,伙同外人将孩子拐走,最后还是平安的送了回来。又说到凤萍因为这件事一病不起,虽然请了好几位大夫来看,却还是有些糊涂时,孟青的脸色已经和纸一样白了,他的双手攥紧,放在膝上,却在止不住的颤抖。他问说:“两个孩子都没事?”

    傅玉声看得心里难受,想也不想就伸手按住他,轻声的说:“都没事,你放心好了。”孟青却浑然不觉,又问道:“凤萍也没事?”傅玉声迟疑了一下,就没有开口。

    孟青突然将他的手推开,握紧了拳头又松开,急促的说道:“三爷,我先走一步。”说完也不等他开口,就推开车门,径自走下车去了。

    他原本就力气大,这猛得一松手,车门砰的一声合上,车身都在震动,傅玉声的心里也是一惊,脑海里也被震得一片空白。远处站着的杜鑫和司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慌忙的跑了过来,傅玉声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没事,就想要下车追上去。

    杜鑫急忙的拦住他,说:“少爷,你都跟他说啦,我看他神情不大对呀!”

    傅玉声心里着急,满头是汗的推着他说道:“说了!你放开我,我得跟着他,千万别出什么事。”

    杜鑫也急得不成,跺脚说,“少爷!我们开车跟着他呀!你还真要走过去呀?他那个脾气,这时节,你可别惹他呀!”

    傅玉声还是坚持要下车,杜鑫没了法子,只好松开了他,眼睁睁的看着他急急忙忙的朝孟青跑了过去。

    孟青的眼底发红,满身都是怒气,一路走得飞快,这正是人多的正午,路上若是有人不小心撞到了他,看见他的脸色,也不敢再开口了。

    傅玉声气喘吁吁的跑了半天,好容易才追到他身后,想要开口喊他一声,却不料胃痛却突然发作起来,便弓下身去,痛苦的按着腹部,半天直不起身来。

    汽车从后面一直高声的鸣着笛,驱赶着马路上的人和马车,杜鑫从窗口探出头来,朝他招手,想让他坐到汽车上来。

    第193章

    傅玉声痛得厉害,脸色都变了,杜鑫看见情形不对,连忙喊司机停了汽车,自己慌忙的下去搀他上来。

    杜鑫担忧得很,说:“少爷,你不如回去躺躺吧。孟老板现在正在气头上,你说什么也没用呀,况且你现在去,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傅玉声痛得连眉头都扭在了一起,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说:“这件事是因我而起的,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不顾?”

    杜鑫着急起来,说:“可您疼成这个样子,不请大夫看看可怎么成呀?”

    傅玉声吸着气,攥紧了他的手,说:“这都是在肃州落下的毛病,忍忍就好了,看大夫也没什么用处。”

    杜鑫知道劝他不动,只好吩咐司机尽快开到孟家,心里却有些后悔,想,早知道就答应少爷了。孟青发起脾气来虽然可怕,可总比眼睁睁的看着少爷痛成这样的好。

    城里路上人多,开得原本就慢,孟青人高腿长,走得又快,顷刻间就不见了踪影。司机把汽车开到了孟家,韩九正在院子里压腿,见着他进来,连忙站直了,喊道:“三爷!”

    傅玉声刚才一直胃痛,好容易才熬过去,还有些发虚,走路的时候都站不稳,就连韩九也看出来了,忍不住问他道:“三爷,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傅玉声笑笑,说:“小毛病,没什么,”又问他:“孟老板回来了吗?”

    韩九正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请他们进去,听他这么一问,就叹了口气,说道:“回来了,还问我和奶妈呢。才刚说完,又被他瞧见了廷玉身上的伤,结果把他给气坏了。”说着一努嘴,让他们看身旁,原来平常用来打拳的木桩子都打烂了。

    傅玉声心口一跳,就忍不住说:“怎么会这样?我今早还特意嘱咐过奶妈的,叫她先瞒着些,过些天印子就淡了,她的记性怎么这样的坏。”

    韩九瞧了他一眼,说:“三爷,孟老板多疼廷玉呀?他又不傻,孩子回来,当爹的还不知道脱了衣裳,看看少什么了没?”

    傅玉声只好不做声了。

    因为孟青今天回来,所以清早时傅玉声特意把孩子和奶妈都送回了孟家。结果这件事还惊动了傅景园,惹来了一顿痛骂。

    傅玉声不得已的解释说,“孟家才刚出了事,我总不能就这样把廷玉留在家里,还是等过些日子再说罢。”

    傅景园却说:“你不肯同陆少瑜登报离婚也就算了,我倒要问你,什么时候再娶?”

    傅玉声哪里有心情想这种事呢?又不敢敷衍,就小心的说:“眼下公司的事也多,我想等过些日子再说也不迟,这种事情到底仓促不得。”

    傅景园就骂他道:“你还瞒着我?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的胃病就是在肃州落下的吧?这种忧国忧民的事,哪里是你做的!好好的上海不呆着,非要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饭也吃不上,也亏了你命大,”说到这里,傅景园眼眶泛红,突然发起怒来,拿起拐杖就要打他,说:“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难道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傅玉声只好跪下去给他认错,说了半天才把这件事揭了过去。

    如今站在孟家的院子里,他想到廷玉的事,心里就乱成一团麻,不知要如何处置。

    杜鑫看他心神不定,突然小声的问韩九道:“韩先生,孟老板见着凤萍姑娘了吧?”

    韩九也小声的答道:“见着了,正在里面说话呢。”

    杜鑫心里犯起了嘀咕,凤萍那个糊涂样子,两个人还能说些什么呀?

    三个人各怀心事,都无言之际,孟青却突然走了出来。他开口要叫韩九,却不料看到傅玉声和杜鑫也在院里,吃了一惊,好像一时糊涂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走了过来,说:“三爷,我听说这回多亏了您,我得谢谢您,我……”

    傅玉声连忙拦着他,说:“何必说这些客气的话呢?凤萍姑娘怎么样了?”他看到孟青眼底仍是发红,想多问一声,看了看韩九和杜鑫,却还是忍住了。

    孟青只说:“她就是有些糊涂了,幸好还认得人,我想慢慢养着些,兴许能好起来。”又想起来一件事,就对傅玉声说:“三爷,还让韩九继续跟着你吧。”

    正说话的时候,凤萍也走了出来,大约是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高兴得招手,说:“三爷来啦,阿生,你请三爷进来坐呀?”

    孟青连忙伸手扶着她,说:“三爷这就走了。他身子不好,来看一眼,就得回去歇着,你别留他了。”

    傅玉声站在院子里,一时间进退不得,神情就有些难堪。

    第194章

    杜鑫就有点生气了,笑着说:“孟老板,凤萍姑娘都发话了,您就请我们少爷喝口水呗。”

    凤萍也说:“你心心念念的就是三爷,三爷来看你,你为什么赶人家走呀?”

    孟青站在那里,尴尬极了,不自在的说道:“三爷是有正事的人,你别胡闹。”

    韩九看见了,就说:“三爷,要不您改天再来吧,等等巡逻队的来了,见着孟老板和您,只怕又一通啰嗦。”

    傅玉声只好顺着台阶下,笑着告辞说:“那我改日再来打扰吧。”

    韩九要跟着他走,傅玉声也不好安排他,就说:“韩先生,那就劳烦您送我回福熙路。”韩九知道他要去傅景园那里,就问说:“三爷,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住呢?”

    傅玉声就说:“过一阵子吧。”他刚从西北回来,病了一场,身体很是吃不消,也要好好的养一养,况且在福熙路,家里人都在一起,总归是热闹一些的。

    结果在半路上胃痛又发作起来,一路熬到家里,已经冷汗淋淋,倒吓了韩九一跳。

    傅玉声见他担忧,就同他说道:“韩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同孟老板说这件事,”顿了顿,又觉着这话口气太坏,就又解释说:“他才刚回来,烦心的事已经太多了。我的病养养就好,不必说给他知道了。”

    韩九啧了一下,说:“三爷,你是不知道,你去西北的事瞒着我,王春又哄我,我还以为你真的回福熙路了。结果孟老板知道后,可是好好的把我教训了一通呢。”

    傅玉声很有些不好意思,说:“是我吩咐王春的。毕竟路途遥远,又是公事,怎么好还带着个保镖呢。”

    韩九也笑了,说:“三爷就是太体贴人了,这我当然懂呀。”下车之前,傅玉声特意又嘱咐他道:“千万别和孟老板说。”

    韩九连连点头,说:“三爷,我都明白。”

    傅玉声在福熙路住着,主要还是为着养病,可玉庭却很高兴。虽然傅玉声不经常在傅公馆里露面,可他却喜欢这个笑眯眯的三哥,讲故事也有趣,又会玩,远胜过总板着脸的大哥。终于盼到三哥在这里长住了,他几乎天天都要缠着傅玉声不放,虽然傅玉声生着病,不能带他出去玩,他也觉着有了盼头。

    家里替傅玉声请了有名的大夫,他每天除了养病就是散心,还请了韩九过来教他打打强身健体的拳,为了养身子,就连报纸也看得少了。傅玉华早晨看报纸时特意拿笔给他勾一勾,他就只看勾过的那些。

    又因为他的胃病厉害,就连傅景园也关心起他的饮食了,厨房第二天要给他做什么,都要跟傅景园先商量一遍。

    不过公司的事到底放不下。秀山每天都会带着公司里的人过来,要紧的事都要请他定夺,有时候太过劳神,就和傅玉华商量一番,慢慢的也有了主意。

    傅玉声因为去了一趟西北,心中感触很深。他在西安时已经拍过几封电报回来,苏奉昌就让他多写一写,又说:“你放心写就是了,写完拿给我看。”他一直记在心里,可是回到上海以后事情太多,他就只是简单的托何应敏将当初购入的信和纱厂股票卖出,所得款项都捐了出去。

    如今便索性拿起笔来,慢慢的将所见所闻都统统的写了出来。

    在傅玉声看来,西北灾荒,半是天灾,半是人祸。大大小小的军队,就仿佛密密麻麻的吸血蚂蟥,盘踞在西北的各处。一路所见,实在是让人对这些军阀痛恨不已。

    肃州哗变,也是士兵领不到兵饷,所以才会大乱。可是军队为了军饷,拼命的搜刮,也是令人发指。

    他刚回沪不久,就听说南京政府发令讨伐冯玉祥,冯玉祥又遭旧部叛变,于是内外交困,通电下野,如今已经身在海外了。

    傅玉声想起陆家之事,不觉感慨颇深,又想起赵永京说蒋“不过又是一军阀”,便叹了口气。

    第195章

    韩九时常的来福熙路这里探望他,也教他些极简单的拳法,不过是让他动一动罢了,对他的姿势,快慢,倒也没有什么苛求。

    韩九在这种事情上,是很灵活变通的。只是有时看他打拳,还是忍不住要笑,说:“三爷,你这套拳打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和我们打得实在是不一样,不过也挺好看的。”

    傅玉声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嘲说:“这可不就是花拳绣腿吗?韩先生平时哪里见去?”

    等他打完了,两人就说起孟家的事,韩九就说:“凤萍姑娘的身体不大好了,人也糊涂,孟老板拿她没办法呢。”又感慨说:“那天她还说娘的寿辰要到了,要回去给娘祝寿。这话除了孟老板,可没人敢往下接。”

    傅玉声听他说起过徐家的事,前一阵子又忙又乱,没顾上问,又想起来,就问说:“老太太下葬的事情,办妥了吗?”

    韩九说:“孟老板分不开身,托了个朋友回南京办了。”

    傅玉声一阵默然,再细的话,也不好多问了,生怕被人看出甚么端倪来。

    倒是韩九,大约是这些话一向不好同别人说,又因为他是知道内情的,便忍不住要同他多说几句。

    因为听韩九说孟青把家里请的女看护给辞退了,傅玉声有些意外,韩九却说,“三爷,他这是不愿意花您的钱,这我明白,要是我我也不肯呀。”

    傅玉声犹豫一阵,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请个佣人呢?”

    韩九笑了一声,说:“三爷,你不知道呀,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如今哪里有这些钱呢。我前些日子还听他说打算要卖房子呢。”

    傅玉声吃了一惊,站了起来,来回的走着,眉头皱成了一团,说,“怎么突然就难成了这个样子?我公司里还有他许多股份,他为什么不同我说呢?”他心里想,怕是红花还拿着孟青的款子在放债,他却不信孟青当真山穷水尽到了这个地步。

    韩九说:“听说正月里的时候孟老板赔了人一笔钱呢,”又说:“就算没有那桩事,孟老板手里哪留得住钱呢?只要兄弟们有急用去找他,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从来也不问。”

    傅玉声忍不住就问他:“什么事?”

    韩九吃惊的望了他一眼,说:“三爷你不知道吗?孟老板跟人合伙办公司,中途退出,结果赔了人很多钱呢。”

    傅玉声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心烦意乱,想不到当初还有这样的事。

    等到韩九回去,傅玉声便上楼去写了支票,又写了封短信,特意让秀山送到孟家。

    他还特地嘱咐秀山,说:“他若是不肯收,你就在那里等他收了再回来。”

    等秀山一出去,他就关起门来,给苏奉昌挂了一通电话,询问他当初的事。

    苏奉昌就说:“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我这边收了人家的钱,他突然说不办了,没有这么做生意的吧,他赔钱,也是应该的。”

    傅玉声心里满是怒火,却忍住了,说:“道理是这样不错,可当初怎么不同我讲呢?这件事原本是因我而起的,我替他出就是了。”

    苏奉昌不料他这么生气,就说:“我知道你于心不安,可他也赚了不少嘛。况且我也没让他都赔,是他一定要仔仔细细的算给我,我哪里有不收的道理呢?”

    傅玉声气得发抖,却又没办法,只好说:“你可把我害苦了,人家心里不知如何的埋怨我呢。”

    苏奉昌哈哈大笑,说:“这你放心好了,他觉着这件事还挺对不住你的,教我千万别同你说呢。”

    因为这件事情,傅玉声不免对苏奉昌心生芥蒂,觉着这个人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

    西北之行的见闻写毕之后,他也收了起来,并不打算交给苏奉昌。后来和赵永京聊起西北之行时,说到了这件事,便索性把稿子给了他,任由他处置了。

    哪里想到赵永京手脚很快,没过两天就分着章节把他写的见闻录在报纸上刊登了出来,虽然略有改动,可是明眼人看到,还是能猜得出来。

    有人问起时,傅玉声还怕惹祸上身,不敢承认。

    其实冯氏已然和中央决裂,他这时候身在南京,写写西北之事,倒也没有当真冒犯什么人。

    傅玉声在福熙路这里住着的时候,傅玉庭总是嚷嚷着要他陪着玩,要去百货公司,又要去公园,又要去骑马,尤其是学校放假的时候更甚,能缠他一整天。傅玉声原本就是在养病,哪里还能带他这样玩耍呢?就哄他要教他画画。

    傅玉庭起先还不大肯,傅玉声便画了几只小螃蟹小鱼给他瞧,他就动心了,握着笔要学。

    叶翠雯也想要他静一静心,收收性子,见他肯学,还特意让佣人去买新出的糖果点心回来,他就更舍不得出去了。

    傅玉声原本就是陪他玩的,任凭他胡乱涂抹,偶尔画龙点睛的添上几笔,画里倒也有些趣味。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初和杜鑫开玩笑时说的话来,便发了半天的怔。他当初说要画一幅孟青的美人图,哪里想到过了这样久还不曾动笔。

    因为孟家出了那些事,孟青又说了那样的话,他也不好再上门了。

    他心里很明白,孟青身边还有凤萍,他们两人之间也就不过如此了。可他又想,我私底下画画总是可以的吧,并不碍着谁的事。

    他也是许久不曾画了,哄哄小孩子倒也罢了,当真要画起来,就有些发怯。墨研了好几天,花花草草倒画了不少,人却是半个也没有画出来。

    第196章

    傅玉庭倒真是定下心来跟他学了。半个多月过去,小螃蟹也画得很有点模样,叶翠雯就很喜欢,还特意的拿给傅景园看。

    傅景园瞧了瞧,就想要给他请个老师好好的教。傅玉庭一听,立马撅起嘴来,十万个不情愿了,说只要三哥教,不要臭烘烘的老头子,傅景园又好笑又好气,只是他对傅玉庭溺爱惯了,一向都舍不得责骂,就故意板起脸来,罚他抄写课文。

    傅玉声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傅玉庭在家里实在是寂寞得很,他若是忙起来,那就更顾不上了。若是有个人陪陪这个弟弟,又能教他学些东西,岂不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吗?于是就跟人打听那里有好些的家庭教师,前前后后也见了几个,却总是不大满意。有的太过拘谨,有的虽有些学问,却又激昂太过,还有一些太过摩登时髦,有一种不好的习气,叶翠雯便很不满意,选来选去,总是没有中意的。

    倒是赵永京知道这件事,便说他有一个女同学叫做杨秋心,英文和法文都很厉害,书也念得很好,问他怎样。傅玉声请来家里见过一面,觉得她生得太过貌美,便有些犹豫,可傅玉庭倒是很喜欢她,又因为她的确很有才华见识,为人又落落大方,叶翠雯倒一眼相中了她,便索性请她做了傅玉庭的家庭教师。

    因为有了杨秋心,傅玉声才有了更多的闲暇,只是画画一事,还是没什么下文。

    提笔时最难,又总是画不完,还不曾画到一半,便觉得这不满意,那也不满意,忍不住就揉了,撕了,后来灰心起来,就画得更慢了。

    他若是画起来,要一个人的时候才肯动笔,又因为不好意思,总怕被人瞧见,还特意把门关起来。佣人也都知道了他午后不要人打扰,在书房里倒也很是清净。

    他的胃病渐渐的养得好了些,公司的事也多,一旦管得多了,就一天更比一天忙,虽然如此,却仍是住在福熙路,并不曾搬回去。

    傅景园问过他两次廷玉的事,傅玉声只是推脱搪塞,傅景园也瞧出来了,就问他:“你既然不肯带他回来,当初又何必那么胡闹?”

    傅玉声很为难,只说:“当年是我糊涂不懂事。”

    傅景园瞧了他半天,突然叹了口气,说:“既然知道自己做了糊涂事,难道还要装一辈子糊涂吗?”

    傅玉声脸色发白,说:“孟家的事闹得那么大,这个时候我怎么好跟他提呢?难道要他把廷玉送回来吗?那他的名声怎么办呢?外人又怎么看,怎么想呢?”

    傅景园哼了一声,说,“你连自己的名声都不知道爱惜,还担心别人的名声吗?”却也不再提起这件事了,只吩咐他不要忘记了廷玉这个孩子。

    又说起他的病,骂道:“你如今总算是收心了,可还是让人不放心。”

    傅玉声只是低头应着,也不敢再说什么。

    这样不知不觉的就到了秋天。

    凤萍的身体原本就不好,坐月子的时候又出了那样大的事,虽然慢慢的养着,身上的病却还是越发的重了。傅玉声也是听韩九偶尔说起,又是请大夫,又送了许多贵重的药材过去。只是病的到底是凤萍,他人也不好再去,却还是忍不住写了封短信请秀山带过去给他。

    他的心里纵然有千言万语,可是下笔时却只是十分的节制,写得很是客套。

    秀山空着手回来,说:“三少爷,孟老板说谢谢您,等忙过了这阵子,他再来瞧您,让您也好好的养病,别太累着。”

    后来又送过几次信,也不过就是这样的话,傅玉声听了也是默然。

    凤萍这样疯疯傻傻的,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嗷嗷待哺,一个才刚知事,以前是有凤萍替他分担,眼下却只有他一个人,哪里还能顾得上别人呢?

    纵然知道,纵然明白,可心里却很是受不了这样的冷落。就连秀山回来同他说的话,他也要反复的问几遍,秀山说,这是孟老板亲口说的话,他却仍是不信,疑心是秀山哄他的。

    他挥了挥手,让秀山下去,自己却在书桌旁静坐着,看着桌上空白的信笺,慢慢的出了神。

    他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可是却统统不能说出口,这样傻的事,能说给谁听呢?

    他憋闷得厉害,就站起身来,在书房里来回的踱着步子。

    过往的事都仿佛水中的月影,当你拨弄水面,那静谧的影子破碎,消失,仿佛不曾存在过。可当周遭的一切都慢慢的沉淀下来之后,你才会吃惊的发觉,原来它仍旧在那里,从来不曾消散过,安静而又清晰,令人心中苦涩不已。

    第197章

    他心里烦闷不已,想了想,便索性取出信纸,写起信来。

    这是一封没有起首的信,他原本也不是要写给谁看的。可他若是不写出来,只怕心里会更不痛快吧。

    因为这个缘故,断断续续的,他这封寄送不出的信竟然也写了很厚。

    大约是知道没有人会看到这封信,所以他在信里简直什么都要写。

    他和罗汝城出去谈事情,回来就想到当初要办的糕点公司。因为从济南回来之后倍受刺激,所以和罗汝城商量要改办机械工厂,平时可以制作设备出售,战时可以制备武器,罗汝城倒很是赞赏,两个人一拍即合。

    如今想到,心里还是略有遗憾,就在信里写道,也不知廷玉和弟弟爱吃什么呢?若是当初办了糕点公司,这就都不必犯愁了。即便百货公司里没有的样式,也可以照着你们说的样子做出来,或许在小孩子中更受欢迎也未可知呢?

    还有一次因为胃病发作,他又在信里写道,近来身体不大好,有时病痛之中,不免要想到年老时的事,你曾同我说过的话,也不知还记得不曾?我却都还记在心里。等我老了,再去问你。

    又有一次,因为实业银行里办酒会,何应敏邀他同去,又遇到歌舞皇后徐玉兰,聊得很是尽兴。

    他回来就在信里写道:我想起那时南京的国考大会,可惜竟忘记了请人去拍摄照片,否则留了下来,也是很好的纪念,你现在忙得很,还打拳吗?我想你还是常打拳的。我虽然不曾见到,猜也是如此。

    诸如此类的话,一段段之间都没有什么干系,他却写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还特意找了一个很厚的红木匣子,将写好的信笺都放在一起,仔细的锁好。

    那一年战事连绵,国内国外都没有片刻的安宁。到了十月,因为中东路事件,苏中断交,奉俄开战,东北也沦为战场。直到年底时双方签订了停战协议,中方许诺恢复铁路现状,苏方逐一撤退,战火才算平息。傅玉声每日看着报纸,既忧心战事,又担心陆少瑜,不知有什么法子可以联络到她,心里便很是放不下。

    年底的时候,傅玉华的橡胶厂也已经办了起来,刘子民一心扑在新厂的事上,很少去贸易公司了。

    傅玉声经过朋友之手,又购入一在沪美国货运公司的两条小轮,整天忙着航运公司和贸易公司两头的事,简直分身乏术。

    罗汝城年初就曾和他商量着要办机械加工厂的事,两个人连地都看好了,只是他后来事情多了,都是罗汝城独力在办。

    傅玉声和罗汝城吃饭的时候,也曾半开玩笑的说他于机械的事情一概不通,还是不凑热闹了,若是罗汝城不嫌弃,那么他就只管闷声出钱做股东了。

    罗汝城听他这么说,倒也毫不客气,伸手管他要钱。等工厂办起来,才请他一并前去参观。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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