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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坐怀不乱 作者:明珠

    第16节

    陆少棋冷冷的看他,说:“傅玉声,你以为谁都同你一样吗?”

    傅玉声见他又提起这个,便笑着说道,“陆公子,那我倒要问你,若是当初那栋房子我索性送了你,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陆少棋眯着眼睛看他,突然说:“傅玉声,要是别人,你以为我还肯费那些功夫,同他周旋那么久吗?你要是早些开窍,事情就不至于闹到众人皆知的地步,我也不至于在父亲面前那样为难!”

    傅玉声不料这反倒成了自己的罪过,很不以为然笑了笑,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陆少棋见他不做声,便有些动气,说:“好,傅玉声,我同你赌。两年后,我若是忘了你,又或者移情别恋了,那就教我身首异处。”说完,就从他手上夺过笔,飞快的在纸上又添了这样一句话。

    傅玉声不料他竟然发这样重的誓,心里一惊,陆少棋把笔递还给他,一扬眉,问他道:“若是两年后,你对不住我呢?”

    傅玉声心想,怎么会呢?公司的事还忙不过来,哪里有功夫顾那些儿女私情呢?许他这两年,好好的送了他出去,也不知要少了多少麻烦,便笑着说:“看你想写什么,我都是肯应的。”

    第168章

    陆少棋不满的瞪着他,说:“这是什么话?你不敢?”

    傅玉声只好说:“你那样重的誓,我是不敢。可我也不是诳你,这两年,我若是对不住你,那么……”他想了想,才说:“那么就教我孤老此生吧。”

    陆少棋却微微冷笑,说:“你这个人胆子就是太小,发个誓也这样小心。”他凑了过来,狠狠的拽着傅玉声亲了一阵,才放开他,说道,“其实你发什么誓都不要紧。你若是敢背着我风流快活,那就是自讨苦吃。你往日里的那些朋友,还是趁早离远些的好!”

    傅玉声就笑了一下,问说:“什么往日的朋友?我的朋友,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心里却颤了一下,无缘无故的想起孟青来。

    明明不久前才在南京的国考会场里见过了他,可傅玉声却觉得那已经是许久以前的事了。

    隔着人群看到的孟青,就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不忙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要想起这个人来。

    孟青于他,究竟算什么呢?

    两个人相见的次数其实屈指可算,两人的交情,大概也算不得他的朋友。

    可他却不能象忘记别的男女朋友那样,轻而易举的将这个人抛到脑后。

    大约正是两人见得太少,于是每一次的情形他都记得格外清楚。他尤其记得孟青曾有一次在利华的楼下等他。那时日光明亮得很,就仿佛整个世界都发着一种耀眼的光。他记得浓密的树影印在玻璃窗上,微微的晃动着。他站在窗后,不知为什么朝下看去。那时候孟青也仰着头朝他看了过来,那种神态就仿佛看到了他一样。他心里一怕,就朝后退了一步。

    那时炽热的日光,微微的熏风,还有香樟树的味道,甚至是心口剧烈的跳动,都是那么的清晰,每每想起,胸口就生出一阵闷痛。

    他心里一颤,想,我实在不该招惹他。如今他已把我忘记了,我却总是这样想起他来,何时才能是个尽头?

    陆少棋将那张信纸仔细的叠了起来,放在上衣口袋里,又想起一件事来,便同他说:“你要时常的给我写信,我的信你收到就要回,不许有一刻的延误!”

    傅玉声看着他,突然想起从前他对孟青说过的话来,心中刺痛,却只是笑了一下,答应道:“好。”

    傅玉声原以为这件事就这样揭过了。

    杜鑫回到上海,又要忙成亲的事,若是要他去传这句话,也有些无头无尾,没有道理。

    若是他亲口去问,却又张不开口。倒好像他借故要同孟青相见一样。

    他当初话说得狠绝,这时也不愿再回头去见孟青。

    所以这件事他也就没再提起。

    陆少棋走的事情,叶瀚文又拨了电话同他问过一次,傅玉声觉着他的态度是奇异,便多问了他两句,叶瀚文却只是不肯说。

    杜鑫同秀华成亲后,就离开了傅家。傅玉声身边没人,秀山又要做公司里的事,又要服侍他,就很有些不周全,他家里统共也没几个人,索性就让王春也住到了楼下。王春的性子有些沉闷,傅玉声从前其实不大喜欢他,可如今倒也不觉着了。

    陆少棋是在新历年底之前走的。他要乘火车去奉天,经由苏联前至德意志。陆少瑜也收拾行装,对外人只说要送陆少棋一程,到奉天后再去往青岛休养。

    可两人都知道这一别,再会不知何时,心中都十分的不舍,纵然已经在家中道别了许多次,可是在车厢里的道别,仍是叫人心生伤感。

    高等车厢里还有一同行之男子,留着胡须,看着象极了温迟良,他却说自己姓吴,叫运天,是去德意志留学的。傅玉声心里迟疑,想,温迟良不是被指认共党吗?为何又在这里?却并不说破。只同陆少棋说,路途迢迢,有人作伴,也不会太过寂寞。

    陆少棋和他坐一起,捉着他的手不放,却出奇的没有说什么狠话,只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的侧脸,一直坐到火车将要开动,才低声的说道:“玉声,你要等我。”

    傅玉声看他一眼,虽然总是盼着他走的,可这时看他神情难过,却也觉着有些不舍。

    他握了握陆少棋的手,发誓般的应道:“我等你。”

    第169章

    他下了火车,站在月台上,看着火车缓缓的开动,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松了口气,却又不免觉着寂寥。

    他站了片刻,便走出了车站。陆少棋是走了,他却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上了车,吩咐司机开到新公司去,然后就闭上了眼。他想起陆少棋的叮嘱,不免苦笑,想,他还哪有力气再去应付别人呢?他在这种事上的兴致,不知不觉间,几乎都在陆少棋身上耗尽了。

    客运公司已经渐渐的步入了正规,他在上海的名声也大了起来,交际圈里的人,都知道有他这样一位傅家三少,傅玉华反倒没有他这样的风头。

    陆家姐弟离去之后,回到家里,竟然觉着空荡得厉害。有时候他回去父亲那里吃饭,傅景园还会难得的称赞他两句。

    这样的日子不过是平平淡淡罢了,也没什么趣味,可他似乎是习惯了,并不觉得太过枯燥。

    他有时也不肯回家,夜深了也只是在办公室里忙碌。他如今再去舞厅那样的地方,也不过是应酬罢了,反倒没有了往日那样玩乐的兴头。

    叶翠雯经过汇利公司那件事之后,胆子小了许多,也不似往日那样没早没晚的在牌桌上打牌了,有时他回去,看到她竟在做针绣,倒也吃了一惊。问了才知道,原来是叶丽雯要办一场义卖,所以在向各方筹集作品。就连赵永京,也送出了几幅摄影相片,以供她用。

    叶翠雯知道陆家姐弟都已经出了国,就连杜鑫也离开了傅家后,便很是担忧他,傅玉声好笑起来,说:“难道不是好事?我终于得了自由了。”

    叶翠雯凝神看他,说:“可我看你并不快活呀。”她轻轻的拨弄着水红色的丝线,又说:“你往日还装着快活的样子,如今连假装都不肯了。”

    傅玉声不料她看得这样明白,沉默了片刻,才说:“也没什么值得快活的事。”他想了想,又说:“我从前时常的去的那些地方,只要去了,就觉得很有滋味。可如今再去,都觉得很没意思了。公司里的事情总是忙不完,哪里闲心去快活呢?”

    叶翠雯不免心疼起来,说,“你怎么和你二哥一样的口气呢?”她认真的嘱咐他说:“你可别总一个人呆着呀,小心闷坏了。”

    傅玉声心里有许多的事,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到了最后,也只是笑着说:“那我不如搬回来住好了。”

    叶翠雯惊讶起来,说:“你要是当真肯搬回来,你爹心里也不知要多高兴呢。”

    傅玉声便点了点头,说:“过些日子吧。”

    其实他心里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两日的了。

    陆少瑜虽然离开了上海,可他还是觉着进出都有人跟着,而且比陆少瑜在的时候厉害许多。这念头让他觉着心慌,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也不知是不是他太过多疑。

    有一日他去和罗汝城商量要办一家机械加工厂的事,两人在咖啡馆里坐了片刻,连罗汝城也觉出有人在盯着他,便问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他不免深深的担忧起来。

    结果又过了几日,孟青送了一张拜帖,然后带着两个人亲自登门了。

    他起初听王春说的时候,还不大相信,觉着孟青怎么会来?等他下了楼,看到这三个人,心口不免一跳。其中有一个,他隐约的在车里瞧见过,大约就是平常跟着他的。

    他心里便有些猜出缘故了,却仍不敢深信。

    孟青也是许久没有见他了,见他下来,很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三爷,您怎么瘦成这样了?”

    叶翠雯也说过这话,傅玉声原以为她是大惊小怪,却不料他也这样说,心里发涩,便说:“倒也没有,怕是最近忙了些。”又问他:“孟老板怎么有空过来呢?”

    孟青不大自在的说道:“三爷,我是为陆公子来的。”说着便从身上取出一封信来递给他,说:“陆公子走之前,曾要我替三爷找两个人。这两个人跟我学过几年拳,身手都不错。一个叫做赵应武,一个叫做韩九,这一次就带来给三爷做保镖。”

    傅玉声不料他还有陆少棋的信,意外之极,接了过来,也不拆开,笑着说:“这也太抬举我了。我又不是什么军政要人,哪里用得找保镖呢?”

    孟青却觉着理所当然,说:“三爷如今生意做得大,难保有人不会眼红。我也觉着身边有个人妥当些。我找了两个人,三爷在家或者出去,都有人跟着,终归是放心些。”

    平白无故的,他怎么肯让人进进出出的跟着?他婉拒道:“孟老板,其实不必的。哪里要费这功夫呢?”

    孟青耐着性子,简短的解释道:“三爷在上海曾被绑架过,陆公子心里担忧,所以请我留意三爷的安全。”他又说:“我都交代过了,三爷只管放心就好。”

    傅玉声不料两人再会,却是为了这样荒唐的事,心想,绑架的事,别人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吗?却碍着有别人的面,不好问出口,便道:“我也只在法租界里来往罢了,总不过有什么意外的,哪里还用得找保镖呢?”

    第170章

    孟青见他无论如何都只是不肯,便吩咐赵韩二人先出去等候,然后才说:“三爷心里的顾虑,其实我都明白。突然多了这么两个人跟着,三爷心里不自在吧,可三爷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太太,为陆公子着想些。你独自一个在这里,他们远隔千山万水,如何不挂心呢?”

    傅玉声见他搬出陆家姐弟,心里忍不住恼火起来,想,他何必说这话?往日里提起陆少棋,他总是怪我鬼迷心窍,诸多的责难。这里也没有外人,他却一改从前,这样的客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他心里止不住的失望,只说,“孟老板,您有什么不明白呢?他同你说这些,无非就是是要找个人看着我罢了。他这是胡闹,您听过也就罢了,何必要当真?”

    傅玉声心里是这样想的,陆少瑜早已经去了苏联,即便将来再回上海,那么也与我没什么干系了。即便有人盯着,由他盯着就是了。难道我还能在家里变出一个共党不成?

    孟青不料他丝毫不以为意,皱了皱眉,又说道,“三爷,陆公子其实也是好意,您还是领受了吧。您生意做得大,也不知会得罪谁。他们两个留在您身边,终究教人放心些。”顿了顿,又说,“我每个月会过来两趟,三爷若是嫌烦,也不必见我。”

    傅玉声难以置信的看着他,不明白好端端的,如何就把话说到了这种地步。他反问道,“孟老板,你这话是从何说起?”

    孟青却不看他,只说:“我其实都明白。三爷并不想见我,也不想用我带来的人。可这件事是受了陆公子的托付,我不能不来,三爷不要怪我。”

    他无缘无故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傅玉声的脸色便有些发白,忍了忍,没有忍住,低声的说:“孟老板,话不是这样说的。当初的事总是我的不是,也不必再提了。可若是说到眼下,难道不是我得罪了孟老板吗?”

    他想起从前,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涩意,他问道:“你在南京娶了小妾,也并不曾告诉我。等我得了消息,要去送礼时,你却已经回了上海。你开了武馆,我也是听杜鑫说的。你的姨太太有了喜的事,若不是孟太太同我说,我只怕还不知要备礼呢。只是不知道日子,怕是也快了吧。也不知我何时把孟老板得罪了?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孟青吃了一惊,急忙的说道:“三爷,我不知道……,我以为杜鑫都同您说了。我以为您……”他说到这里,却突然顿住了,不再开口了。

    傅玉声见他这样难堪,也很后悔。

    他说了这样多的话,倒仿佛带着怨气,在责怪孟青一般。可他又如何能够怪孟青丝毫呢?

    他定了定神,笑了一下,才说:“这是件好事呢。也不知孩子生了不曾呢?”

    孟青原本一直在看着他,可他问出这句话后,孟青却突然看向了别处,半晌才说:“年前吧。”

    傅玉声看孟青的神情,心里已然明白,这孩子怕是他的无疑了,一时就有些心烦意乱,想,难道已经生了吗?我竟然都不知。他喃喃的说道:“年前?是新历年前吗?我竟错过了?”

    “不是的,还未生呢。”孟青慌忙的解释道:“大约是月底吧。”

    “大约是月底?”傅玉声忍不住看向他,心里却又凉了一层。

    孟青被他定定的看着,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傅玉声扭开了脸,笑了笑,说:“孟老板,怪不得你那样大张旗鼓的迎娶她。这其实是件好事呢,我很替你欢喜。”

    孟青突然不做声了,两个人便都静了下来。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一栋空空的洋楼里,若是没有人说话,竟会静得这样让人心慌。

    傅玉声被这沉闷弄得喘不上气来,忍不住想要走到窗边去。

    孟青突然问他:“三爷,您这阵子还好吗?”

    傅玉声望着他,又垂下眼来,想,大约是好的吧。

    娶了亲,办了航运公司,生意也越做越大,如何能不好呢?便笑了笑,满不在乎的说道:“还好吧。”

    于是两个人一时都无话了。

    因为又有电话挂进来,孟青就告辞了。傅玉声也不好留他,就这样看着他走了出去。

    挂电话过来的是叶丽雯,问他家里是不是有一本讲摄影的英文书。陆少瑜虽然走了,却只说是疗养,因此许多东西都仍放在家里不曾带走。傅玉声哪里知道她会放在哪里呢?便请她过来自己找找。

    孟青走后,傅玉声想起陆少棋的信,便打开草草的看了一遍。陆少棋在信里说,他其实已经查访得当初绑架之事是何人所为,只是始作俑者已经逃走,还不曾抓到。他在信里写明了,绑架的事,青帮的人难脱关系,叫他要小心。又写到自己重金聘请了青帮的和气拳孟老板替他做保镖,教他可以安心等自己回来。信末又写,教他不必再惦记孟太太了,免得被孟老板知道后,冲冠一怒为红颜,那就不好看了。

    虽然明知陆少棋是玩笑,却仍是担忧不已,不知他究竟查出了些甚么。孟青将信给他时,信口封着,也不知看过了不曾。他几度想要拨通电话问他一问,却又觉着两人分别时那样的尴尬,竟不知如何开口才好。犹豫了很久,想起孟青说过一个月总要来看两回,便忍住了,想,等他来时再问他就是了。

    叶丽雯下午过来时,还问他陆少瑜几时回来,傅玉声便只说是还要在青岛多休养。

    两人中午又吃了顿饭,闲聊起来,叶丽雯向他问起叶瀚文被停职查办的事情,央求他去打听一番消息。

    傅玉声却很是吃惊,若是叶瀚文出了事,他这里为何连丝毫消息也没有?再追问时,才知道她也是听朋友不小心说起。她突然间听到这样一个消息,便着急的挂了电话回去问,叶瀚文却只说并没有这回事。她将信将疑,想着他们两个是好友,所以才来问他。

    第171章

    傅玉声看她神情不安,便好好的安抚了她一番。等送走了她,便往叶家挂了一通电话。若要是在往日,叶瀚文这时本应在当值,却不料接线员接通电话后,叶家的下人却说少爷就在,让他稍等片刻。

    傅玉声在电话里问他怎么会在家里,又问他最近忙些什么,叶瀚文哈哈的笑了一番,反倒问他说:“你送走了陆公子,终于想起我这往日的好朋友了?”

    傅玉声便将叶丽雯的话拿来问他,叶瀚文便感叹这消息传得很快,说是停职一事是真,却教他们不必担心。说是有些误会,过些日子查清了便好。

    傅玉声听他话语之中的态度,并不像是在官场上受了甚么挫折,再要追问时,叶瀚文便不愿详说。傅玉声与他认识十几年了,很少见他这样,心里便有些疑惑,同他开了几句玩笑,这才挂了电话。

    傅玉声疑心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言说,多方的打听,才知道这件事竟然与温迟良有着莫大的关系。

    据说是温迟良在狱中生了重病,叶瀚文念在旧日情谊上,一意向上峰担保,还写下军令状定要劝说他脱离共党,才得以将他送入医院救治。

    却不料温迟良在医院就医期间突然失去下落,据说卫戍司令部已经派人全城搜索,至今还未有下落。叶瀚文也因此被停职,上面已经下令说要严加查办了。

    傅玉声万万不料竟然是这样的大事。他在电话里听得心惊肉跳,不由得想起送别时现身在高等车厢的温迟良,又想起叶瀚文那两次无头无尾的电话,心里其实已经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猜出了七八分,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叶瀚文不肯在电话里同他多说的原因。

    就连陆少瑜那样的身份,也因为共党的嫌疑,被软禁了数月。叶瀚文惹上了这样大的麻烦,只怕电话都会有人侦听记录,所以说话不能够不小心些。

    傅玉声知道叶瀚文一向对温迟良赞赏有加,却不料他竟肯为好友做到如此的地步。德意志一事,温迟良得以同行,只怕叶瀚文在其中出力不少。却不知温迟良与陆少瑜是否相识,只是看他们在车厢里的神态,倒仿佛从未见过似得。

    傅玉声原本是想回父亲那里住些日子的。傅玉庭放了假,他正好也没那么的忙了,想要回去陪陪玉庭。

    只是叶瀚文偏偏又出了这件事。他思来想去,明知自身无能为力,却还是决定要回一趟南京。他送行时也曾见过温迟良的面,叶瀚文有君子之义,他也该尽朋友之力,将送走温陆等人的情形当面告诉叶瀚文知道才好。

    赵韩两人因为孟青的吩咐,所以也随他回去了南京。傅玉声起初不声不响,任由查票员将他们赶去三等车厢。可等到了下关车站,这两人急忙的赶下车来跟在他身后,没有半点怨色。

    赵应武性子活络一些,也爱说笑,韩九为人耿直,脾气火爆,可两个人都待他很是周到,平日里又礼貌恭敬,除了保镖这件事不听他的吩咐,再没有半点错处了。

    傅玉声心里也很是为难,眼见着这两人一路跟来,再要他说些不客气的话赶人,他也说不出口了,便也只好随他们了。

    哪里想到等他回了南京,事态愈发的严重了,因为党内对于共党一事愈发的警惕,一有端倪,便要严查严办。叶瀚文已被关押在小营陆军监狱随时接受讯问,要见上一面已是难上加难。

    叶家为了此事四处疏通关系,极力的活动,就连傅玉声也为了这件事在南京奔走周旋,破费了不少钱财,事情才渐渐有了转机。傅玉声得以与其相见,可两人见面也只是随意闲聊罢了,决口不曾提起高等车厢里的那一位客人。

    就因为这件事,傅玉声便在南京徘徊了好些日子。

    却不料留在南京时,却还遇到了一件令他极为意外的事。

    傅玉声有一日去五洲公园散心,韩九不紧不慢的跟在他身后,原本无事,身后却有个人一直在远远的喊着韩先生。因为喊得声音极大,连傅玉声也回头看了一眼,却看到韩九又惊讶又嫌恶的神情,心里便有些惊奇,想,他在这里还有熟识的朋友。难道他也是金陵人吗?

    喊人的那个男子急急的追了上来,讨好般的唤道:“韩先生!韩先生!好久不见!孟老板也回来了是不是?”

    傅玉声却不料这人也认识孟青,便不由得站住了脚步,朝他看了过去。男子大约二三十岁的年纪,生得虽然还算周正,可看人时眼珠总是滴溜溜的转,难免教人心生不快。

    韩九见他还要往前凑,便骂道:“你站远些!这可是孟老板的救命恩人,若是冲撞了他,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那个人慌忙的后退了两步,偷眼打量着他,却仍是紧紧的跟在韩九的身后,连声的说道:“怎敢怎敢!”又追着问道:“孟老板几时回来呢?凤萍快要生了吧,如何不接了回来,娘也好照看着她些?上海那地方,她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头一胎……”

    傅玉声听他话里的意思,不免要想,他说的是孟青讨的那房姨太太吗?他为什么偏偏提起她来,倒好象同她沾亲带故似得?

    韩九哪里料到他的话这么多,摆着手赶他走,又骂道:“你这成什么样!吃酒吃得臭烘烘的,赶紧走远些!要钱找孟老板去!走之前不是给了你钱吗?怎么又来要!”

    男子却阴魂不散的跟了上来,叫苦连天的抱怨道:“哎呀,韩先生,你是不知道!那一百块钱,哪里够用呢?娘生了几回病,手里的钱就都花了个光,如今连饭都吃不起……”

    韩九动了怒,骂道:“还不滚!不然打断你的腿!”

    那人见他青了脸,也不敢再继续跟,便灰溜溜的躲远了些。却又不走开,只是伸长了脖子张望。

    傅玉声忍不住就问他,“这是谁呀?怎么张口闭口的孟老板?”

    韩九嗐了一声,看起来满肚子的牢骚,可一开口,却只是说:“三爷,这是孟老板的家事,我可不好说。”

    第172章

    他这么一说,傅玉声也不好再多问了。

    韩九大约是怕他误会,便又说:“三爷,您别以为是我不懂礼,实在是……他呀,”韩九冷笑了一声,又说:“凤萍姑娘也真是可怜。可我不是孟老板。对着他这样的人,我就忍不住拳头痒!”

    傅玉声见他说着说着就提起拳头来,也不由得笑了,说:“韩先生真是个性情中人。”

    韩九有点不好意思,说:“让三爷见笑了。”

    只是被那个人这么一闹,仅剩的那么一点好兴致都烟消云散了,傅玉声索性就回去了。

    因为卫戍司令部司令谷正伦曾是陆正忻的部下,与陆家关系匪浅。傅玉声想来想去,打定主意了,在陆少璃的晚宴上同他偶遇。

    谷正伦本是代司令。卫戍司令部的司令贺耀祖,因二次北伐济南与日人冲突一事,已遭免职。因此如今谷正伦便成了司令。

    傅玉声也不好自己出面说什么,还是借着陆少璃之口提到了此事。只感慨叶瀚文原本只是爱惜人才,一心为了党国,却不料出了这样的事,便痛斥共党的可恶,太迷惑年轻人的心智。

    谷正伦便连连称是,称赞了他们一番,又问起了陆少瑜来。傅玉声便露出伤心的神色来,说:“她如今身体还是坏得很,已经去了青岛休养,也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呢?”

    谷正伦便把警察厅的特务股痛骂了一通,说他们都不会办事,要抓的一个也抓不到,没用的倒是抓了一堆。傅玉声见他不再提起叶瀚文的事,也不好再开口。

    哪里想到等到了半月之后,事情出乎意料的有了一个极大的转机。

    傅玉声如今打听到的消息,是说特务股原本就看守不力。叶瀚文曾数次提醒他们注意医院看守,后来因他自己也生了场病,许久不曾去医院探望,等病愈再去时,才发现病房里的人已不知何时狸猫换了太子,早不知去向了。若不是他及时通知警察厅和宪兵队,只怕特务股的人还在梦中哩。

    谷正伦为了这件事情,愈发觉着特务股无能,并且要求今后此类事项一律交由宪兵队办理,更设立了宪兵教练所,亲自兼任所长。

    叶瀚文也因为洗清了原本的嫌疑,得以获释,不日即可复职。

    傅玉声特意去小营接他,没有了外人的耳目,两人才终于说起当初送行一事。傅玉声责怪他也不预先告知,害他毫无准备。又笑着说认识他这样久,头一次知道他是这样一个侠义豪情的人。叶瀚文倒也笑了,感慨一番,说:“我还能如何呢?又不是没劝过他,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脱共,反倒来向我宣扬共产主义。”

    傅玉声想起陆少瑜,心口一紧,便问道:“怎么,难道你……”

    叶瀚文哈哈大笑,说:“我可不是为了这个。”又说,“他到底是黄埔五期的学生,曾为了北伐冲过锋,流过血的。我难得有这么一个至交好友,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处死呢?”便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的同他说了一番。傅玉声这时才知道他和温迟良原本就想得周到,又有人证,又无嫌疑,只是不知这一场风波为什么竟拖了这样久。

    傅玉声也将他来南京之后的事大略的说了一说,叶瀚文听他说完,便笑着说:“我倒要谢谢谷司令呢。”又感慨说:“这样的事,只怕我也不敢再做第二次了。”傅玉声便打趣他说:“你还想做第二次,你再去哪里寻一个温迟良呢?”

    两人又说起温迟良与陆少瑜,叶瀚文反倒笑了,说:“我后来倒也同他说过。他并不相信陆家的千金也同他一样是个冥顽不灵的共党分子。如今他们两个也可以认识一番。‘志同道合’,这四个字送给他们两人,倒正是合适。”

    这件事虽然了结了,傅玉声却仍是留在了南京,打算过年前就不再回上海了。

    孟青打发人去他家里问过几次,大约是迟迟不见他回去,便特意让人到南京送了信来。

    傅玉声不知是他为了什么事这样着急,见着人时心里还在奇怪,想若有事,自邮政局寄封信也好,再不济,何不挂电话?为什么这样让人急急的送信过来?

    可等他拆开了信再一看,才知道原来并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信写得很简单,笔迹也是孟青的笔迹。只是傅玉声看到一半,便再也看不下去,把信放在了一旁。

    信里写道凤萍生了儿子,想请他替孩子取名。又写明了日子,请他去吃满月酒。

    玉瑛和廷玉都不曾请他吃过酒,为什么这个孩子就要这样郑重其事的请他去呢?傅玉声心里明白得很,却正因为明白,才愈发的难受。

    这个人是当真的断了,可笑他却迟迟断不了。

    送信的人仍旧站在一旁等着,他知道这人是在等他的话,便说:“我等等回了信,叫他们送去邮政局就是了,并不会耽误的。你放心的回去吧。”

    送信的人连连的摇头,说:“三爷,孟老板等着我的消息哩!”

    第173章

    傅玉声听到这么一句话,眼前一片眩晕,竟有些站不住,半晌才说:“好,好。”

    他只说这样两个好字,也不再多说,径自拿了信上楼,取了自来水笔和信纸,飞快的写了一封信。

    这都是当初他亲口说过的话,如今孟青果然写信来了,只是这信里的每个字都仿佛割着他的心一样。

    他的回信写得也很简短。

    孟青既然请了他,他如何能够不去呢?

    不过是去吃满月酒罢了,应了就是。起名之事却只是略过不提。

    他写好了信,将信封起,再要起身,竟然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他索性也不下楼了,摁了电铃叫人上来,吩咐他送信下去,又叫他赏人几块钱。

    家里都是以前的老佣人,见他脸色不大好看,便有些担忧,问了他两句,傅玉声只说是累着了,也没什么事。

    等到佣人拿了信下去,傅玉声又坐在那里歇了一阵,还是觉得没什么力气,便索性躺下休息,不知不觉的便睡着了。

    佣人告诉了耿叔,耿叔从老宅那边赶过来瞧过他后,自作主张叫了一位大夫过来。

    大夫到了之后,傅玉声被佣人叫醒,才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是大夫已经请来了,也只好请人瞧一瞧。

    大夫瞧了之后,说他是思虑过度,要他静心休养,不可劳累。耿叔听了以后,愈发的放心不下,索性搬了过来,连夜的看守着他,也不许别人插手。

    因为耿叔年纪大了,傅玉声也只好依着他,倒在家里好好的休养了几日。

    那个月南京也格外的冷,还下了几场雪,傅玉声每日都比在上海时多睡五六个小时,精神果然好了许多。只是等他好起来后,耿叔却不知为什么生了病。

    傅玉声看他病情沉重,来势汹汹,丝毫不敢耽误,请了德国大夫上门诊治。原本说是夜里受了风寒,要打一支针,耿叔性子倔强,坚决不肯,也不愿吃西药。傅玉声不好逼迫他,便又请了中医上门诊治开药,还吩咐了人细心的照料他。哪里想到过了病情不见好转,反倒愈发的厉害了,傅玉声便不肯再由着他,请了德国大夫再来看。结果已经转成了肺炎,要入院医治。

    耿叔无论如何不肯去医院,傅玉声只好请了人在家里照顾他,只是这一场病来得汹涌,他年纪又大,很快身体就支持不住,竟然就这样没了。

    耿叔在傅家太久,仿佛他的亲人一般。傅玉声又是亲眼看着他病重过世的,不免伤心。叶瀚文来看过他几次,见他一直郁郁寡欢,也很担心,说他这是心病,要他想开些,不要拖成大病。

    傅玉声哪里能够不明白呢?可是心中孤寂,却是无人可懂。

    因为答应孟青要去他家里吃满月酒,所以年前傅玉声还是回了一趟上海。

    他原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孟青终究是江湖上的人,吃酒的怕也有好些,他去了,略坐一坐,应付一番,然后回来也就罢了。

    到了吃酒的那一日,他觉着不好太过招摇,也未带司机,只叫了个黄包车。因为曾听杜鑫说过他搬了家,也在法租界,离他也近,那时不肯多问,如今便为了难。韩九告了两日的假,回家去了。赵应武又不料他今日回来,他竟无人可问。

    他怕多事,也不想往孟家挂电话,便索性让车夫拉着车跑去慈云寺孟青原本住的地方,问得了新址,这才一路赶去。这样一来一去,便晚了许多。

    傅玉声想,等他到了,只怕客来客往,悄声的进去就是了。哪里想到等他到了弄堂口,弄堂里冷冷清清,并没有半个客人。孟青原本在门里来回的走动,远远的见他坐着的黄包车来了,便急忙的迎出门来,问他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傅玉声不料他一直在这里等着,又看他着急的样子,便说:“真是对不住孟老板,是我出门耽误了,您怎么在这里等我呢?”

    孟青见他客气,只好笑了一下,说:“是我性子急了些,屋子里坐不住,所以出来站一站。”又问他为何不见赵韩二人?

    傅玉声便说:“只是来你这里,又不是去别处,就打发他们回去了。”他随孟青走进门去,只觉得静悄悄的,并不像是请客的样子,便有些糊涂了,问道:“难道我来得这样迟了,宾客们都已走了?”

    孟青见他发问,不免笑了一下,说:“哪里有什么宾客,今日里只请三爷一个人。”

    傅玉声万万没有料到竟然会是这样,心里便后悔起来,想,不该来吃这顿酒。可事到如今已是骑虎难下,只好笑了笑,说:“这可怎么好呢,原来只请了我一个,偏偏我还迟了。”

    又问:“怎么不请别人呢?”问完却又忍不住懊悔,觉着自己何必多余问这一句。

    孟青却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说:“廷玉和玉瑛都没有请客,哪能够为了他就大办起来?”

    傅玉声心里却想,那怎么为了他娘就大操大办起来了呢?却也不能够问出口,便淡淡的笑了一下,随他走了进去。

    第174章

    孟青请他进门,又说道:“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听说三爷回了南京,我还怕三爷不肯回来。”

    傅玉声便应道:“这是天大的喜事,如何能够不来呢?”说着便随他进了屋里,看到正中摆了一个圆木桌,桌上已经摆好了凉菜和点心,却只有两付碗筷,才想,孟青果然是只请他一个。

    傅玉声摘下帽子,拿在手里,还在打量要挂在哪里,孟青就接过去挂了起来,又要替他挂大衣。傅玉声也不好同他客气,便脱下来递给他,又说:“这些日子南京怪冷的呢,下了好几场雪,也不知上海冷得如何?夫人生产后,还是要细心的照看才好呢。”

    孟青说:“她还在月子里,所以不能出来见您。”他挂好大衣,又请傅玉声坐下,这才说道,“过些日子她能走动了,也想见三爷一面呢。她常同我说,当初没有好好的谢过三爷,她心里很后悔呢。”

    傅玉声听得不明所以,就反问道:“谢什么呀?”

    孟青不料他全然忘记,便解释道:“三爷。她从前在南京做摇缸女,您还帮过她的。您贵人多忘事,怕是不记得了。”

    傅玉声哦了一声,被他这么一说,似乎隐约的有些印象了。

    孟青叹道:“三爷做了那么多善事,却丝毫也不曾记在心上。”

    傅玉声也不知说甚么好,心里苦涩更深,想,他虽然狠心,却同我还是这样的客气。便只是微微的一笑,说:“怕都是些小事罢了,倒是你们太放在心上了。”

    等他落了座,孟青便同他说:“三爷,我那一日在茶楼里同您发了一通脾气,实在是对您不住。您虽不说,心里怕是很怪我的吧。”傅玉声不料他竟然旧事重提,刚要开口,便又听孟青说道:“我虽然得着了三爷的信,却总怕三爷不肯来。您今天来了,我心里很高兴,只是我戒酒了。今天就以茶代酒,敬三爷吧。”

    说完,孟青就举起手中的茶盏,敬了他。

    傅玉声只好也举起手边的茶盏,朝他一敬,然后饮了一口。

    不过片刻,便有人送了热菜上来。屋子里不大,布置得几乎简陋,若是上菜的人离去,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对坐了。若是他一味的缄口不言,到底不大像话,因此他就问道:“孟老板一向酒量很好的,怎么戒了酒呢?”

    孟青神情不大自在,只说,“喝酒总归误事,我后来就戒了。”又说,“今天也没什么好招待您的。何先生的酒楼里正巧来了一个南京的厨子,所以请他到家里办了这顿酒,三爷吃吃看,也不知合不合您的口味。”

    傅玉声自打进门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听他这样说,便不由得朝桌上看去,仔细一看,果然都是南京菜式,方才竟然不曾留意。

    傅玉声不料他这样的周到,惊讶之余,却又觉着受之有愧,便说:“孟老板实在是客气了,我怎么过意得去呢?”

    孟青看他吃了一点就要放下筷子,便急忙的说道:“三爷再多吃点吧,您太瘦了,”又说:“我看三爷的气色不大好,是不是路途上太过辛苦了?”

    傅玉声犹豫了一下,想着耿叔的事情该不该告诉他。可这毕竟是孟青儿子满月的日子,而且眼看着又要过年了,何必要告诉他这样一个令人徒增悲伤的消息呢?还不如等过了年,出了正月再告诉他的好。

    这样一想,就把耿叔过世的事略过,只是说:“南京那边出了点事情,大约是累着了吧。大夫也说只需好好的休息,便无大碍了。”

    孟青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说:“早知道三爷这样辛苦,我也不急在这一时了。”说完又慌忙的解释道:“我原本是想借着这个日子,请三爷过来瞧瞧廷玉,也不知三爷的意思是怎样的?”

    傅玉声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所在,便应道:“也好,”却又犹豫了一下,说:“他也不曾见过我,可别吓着他。”他可还记得傅玉庭小时候胆子就小,他那时许久不回家,偶然回去一次,还因为惹父亲生气,遭到一顿痛骂,还把玉庭给吓哭了。

    孟青听了他这话,反倒笑了出来,说:“三爷,他若是见了您,只怕喜欢还来不及呢。”说完便出去吩咐奶妈去把廷玉抱过来。又说:“三爷,他和玉瑛很要好呢,若是他们两个一起来,您可别嫌吵。”

    傅玉声只见过廷玉的相片,不料要在这里同他父子相见,竟然紧张起来。

    孟青看他这样坐立不安,不由得露出笑意,说:“三爷,别怕,他乖得很,您见着他,心里就会喜欢的。”

    又等了片刻,奶妈果然抱了廷玉过来,小孩子粉雕玉琢,犹如仙童一般,十分的可怜可爱。

    傅玉声站起身来看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孟青接过来,单手抱在怀里,对奶妈说:“你先去歇会儿。等等再叫你。”廷玉已经会说话了,却只是怕生人,使劲儿的躲在孟青的怀里。

    孟青等她出去了,才抱着廷玉走到他面前,问说:“三爷,您要抱抱他吗?”

    傅玉声哪里抱过孩子呢?就连傅玉庭,也是奶妈抱着时他才敢逗弄一番,大了些也不曾抱过,这时便慌忙摆手,说:“我可不成,小心摔着他。”

    孟青就忍不住微笑,说:“他轻着呢。”廷玉抓着孟青的衣裳,侧过小脸,一双宝石般的黑眼睛怯生生的偷看着他,孟青瞧见了,笑着问他道:“廷玉,爹问你话呢?这个人你喜不喜欢?让他抱抱吧。”

    第175章

    廷玉连忙转过头去,把脸紧紧的埋在孟青的怀里,只是摇头不肯。

    傅玉声也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觉着他这样害羞的样子实在不像是自己,却很惹人怜爱。

    孟青轻轻的揉着他的脑袋,小声的说:“你瞧瞧他,认不认得?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傅玉声听得笑了起来,说:“他几时见过我的?你不要哄他。他还小呢,小心糊涂了。”

    孟青不好意思起来,咳嗽了两声,才又说道:“前些日子还无法无天的,怎么今天又胆小起来了。”

    却也不喊奶妈进来,对傅玉声说:“三爷,您先坐下吃点吧,等等他就嚷着要您抱了。”

    傅玉声知道他是一番好意,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他以为我为这件事怪他,却不知我并不是为了这个。

    便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呀,你也放他下来吧。”

    孟青说:“没事。”说着话,就一只手抱着廷玉,请他坐下,然后才侧坐在椅子上。又见他不怎么动筷,便替他搛了许多,傅玉声不好推拒,只好慢慢的吃了些。

    廷玉有时偷偷的扭头过来偷看他,被他瞧见,就又慌忙的缩回孟青的怀里。

    傅玉声便忍不住想逗他一逗,问他说:“你是不是想吃这个呢?”说着就用手指了指碟子里的糕点,廷玉连忙的摇头,靠在孟青的身上,用眼角偷瞥着他,虽然只露了一点脸,却分明是个笑模样。

    孟青信以为真,就问廷玉:“想吃哪个呢?”

    廷玉立刻转过头去不看他了,就是闷在孟青的怀里不说话。

    傅玉声看了不由得想笑。孟青就拿勺子挖了一块梅花糕给他,他却使劲儿的摇头,身子也一扭一扭的,傅玉声看得担心,生怕他掉下来,就说,“我来吧。”

    孟青看他一副紧张的神情,也有些好笑,说:“那好。”

    傅玉声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拿勺子去喂他,廷玉回头看孟青,孟青笑了起来,说:“吃吧。”廷玉眨着眼看他,突然张开嘴巴咬了一口,然后飞快的扭过了头,仍旧缩在孟青的怀里。

    傅玉声心底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触来,便同孟青说:“小孩子实在有趣得很。”

    孟青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三爷若是不嫌弃我这里冷清,可以时常的来。”

    两人站得近,傅玉声就不舍得再同他分开了,又看他抱得这样稳,便问他:“孟老板最近还打拳吗?”

    孟青见他问,便高兴起来,说:“打的,每天都打好几遍。怎么,三爷要学拳吗?”

    傅玉声不料他还是念念不忘,便也笑了,说:“孟老板替我请了两个保镖,我哪里还用学什么拳呢?”

    孟青有些窘,大约也是误会了,便说:“三爷,这是陆公子的意思,他也是好意。”

    这话说完,两个人突然都安静了。

    傅玉声虽然不大高兴,可是转念一想,他说这句话,也许正是他心中所想。

    也是,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干系呢?他是受人之托,收人钱财,替人办事罢了。心里虽然难受,却只是笑了笑,并不说什么。

    孟青犹豫了一下,先开口问道:“三爷,我听说夫人和陆公子都留洋去了,您……怎么舍得?”

    傅玉声心里苦笑,这哪里是他舍得不舍得的事呢?陆少瑜呢,她是非走不可的。陆少棋却是个意外,只是他走了,傅玉声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可这些话,如今哪里能够说出来呢?便只是说:“这也是好事。”说完又觉着这句话太过敷衍,便连忙又说道,“如今中国已然统一了,还是需要些有真本事的人来做事呢。我是吃不了苦,所以就不随他们同去了。”

    孟青沉默了片刻,才说:“三爷话说得太自谦了。我没念过书,也不大懂得怎样才算是为国家做事。可我觉着并不是只有留了洋的人才算有真本事。我听说三爷的船运公司票价便宜,船又大,方便了不知多少的人,若是学生,还可以更加的便宜。这难道不算是为国家做事吗?”

    傅玉声不料他竟还留心着自己的事,不免有些意外,便苦笑着说:“说起这个,也有那些德英的船运公司跌价相逼的缘故。孟老板实在不必这样的夸奖我,我如何受得起呢?”说起这个,也触动了他的心事,便又说道:“我听说孟老板是离开了三鑫公司才开的武馆,若是要什么难处,又或者有要用钱的地方,一定要同我说一声。”他知道孟青的钱都在红花那里,自己其实没有多少钱,又想到红花同他如今的境况,便觉着很是担忧。

    这句话却似出乎孟青的意料,他怔了一下,急忙的说道:“三爷,我并没有什么难处,我……”他抱着廷玉,站起了身来,看起来有些心烦,过了半晌,才又说:“三爷,我没什么难处,倒是您,是不是这两天就要回南京去了?”

    傅玉声不明白他为甚么有此一问,说:“大概再过两天吧,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还是要回去。”

    傅玉声之前在南京盘桓了些日子,也听了许多新闻,编遣会议其实已经算是旧闻了,大约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也并不新鲜,只是决议做了许多,手里有兵的人未必肯听罢了。三月份又要开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有人跟他说怕是要打仗,他就不免留了心。

    第176章

    孟青听他这么说,便道:“三爷为何不留在上海呢?我想三爷生意上的事情只怕也忙得很,容不得您离开这样久吧。”

    傅玉声不料他说出这样的话,心里不免觉着古怪,便道,“公司的事情的确忙得很,可南京还有许多私事要了,也不容拖延,不然我也不必这样费力的两地奔波了。”

    耿叔过世才几日,还未请人卜算,连入殓的日子都还未定。傅玉声虽然是新派的人,可是耿叔出殡下葬的事,他还是想要延循旧礼,况且金陵旧俗,一向都是要重丧厚丧的。他已经派人给杜鑫送信去了,可是杜鑫年纪轻,丧事开销又大,又遭逢这样的变故,只怕操办不了。他也不想耿叔草草下葬,所以还是要回去一趟才能放心。

    若是公司万一有什么急事,他再回来就是了。

    孟青露出为难之色,半天才说:“三爷,容我多嘴说句话。陆公子如今身在海外,您又与陆家关系匪浅,我听说年底政府开过几次会议,只怕对陆家有所不利,您不如留在上海,也好有个照应。”

    傅玉声吃了一惊。他知道孟青既然这样说,必然是有些缘由的。可他想,国民政府定都在新京,北伐又刚胜利不久,再者,陆正忻一向是拥戴蒋氏的,“杯酒释军权”也不必这样快吧?

    况且眼下要停灵,年后要起灵,这些事都是一件接着一件,刻不容缓的,哪里能够容他留在上海呢?

    只是他这一番劝说到底让人心里震动。傅玉声沉吟片刻,才说:“孟老板,你待我的厚意,我心里很明白,你说这些话,也都是为了我着想。可我与军政两界都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一个商人罢了,若是真有什么事,想来也牵连不到我的头上。”

    孟青见劝他不动,便愈发的心烦,却没再多说什么。

    那一日道别之后傅玉声回了南京。

    他原本想着等年后起灵时再告知孟青,孟青却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急匆匆的赶回南京,吊唁时也送了厚礼。傅玉声也没有见着他,只是听杜鑫所说,心里便有些懊悔。

    等到年后耿叔的丧事办毕,已是三月了。他原本预计着是要回上海了,却不料陆正忻突然被软禁在汤山,不但被夺了权,还被开除党籍。

    国民政府对桂系一党均发出了讨桂令,斥责他们是三民主义之叛徒,是要假借革命之名消灭革命。事态变化之快,简直翻云覆雨。陆家几位千金均走避香岛,傅玉声也匆匆赶回上海,躲在法租界。

    或因他与陆家关系尚浅,又没什么政治资本,所以一时片刻,也无人来抓捕他。

    傅玉声听说陆正忻的下属曾谋划要劫狱营救,可惜事情败露,已遭杀害,听后不免胆寒。

    傅玉声知道陆少瑜如今身在苏联,恐怕无法联络。陆少棋性格暴烈,若是得知这样的噩耗,哪里沉得住气呢?只怕要星夜兼程的赶回国内。他知道国内形势巨变,便去法租界的电报局连拍了数封电报给陆少棋,要他暂且忍耐,不要一时冲动。

    因为受这一件事的牵连,他在上海也很少露面,几乎是闭门不出,生怕惹来祸端。

    第177章

    只因这一场纷争,战火从武汉一路蔓延,几支地方的部队边打边退,被逼回了广西。北伐才刚过不久,又前前后后打了好几个月的仗。报纸上天天新闻不断,似假还真,傅玉声每日在法租界的房子里看报听话匣子,虽然报纸看不完,音乐片子和戏片子也听不完,可他简直憋闷得厉害。王春和秀山,一个稳妥,一个机灵,可同他们说过几句话,便再无话可说了。傅玉声有时候便同韩九闲聊,说起江湖上的事和孟青来,倒颇能说上一阵子。

    三月底的时候,傅玉声辗转得到了消息,听说陆少棋也到了香岛。他担心陆少棋太过冲动,做出意外之举,筹备了一番,想去香岛与他相见。可等他筹备完毕,将要动身之际,却收到了陆少棋托人给他的信。

    问过来人之后,才知道陆少棋在香岛停留数日之后,曾去往广州,与陆正忻旧部诸人盘桓半月之后,才又返回了德国。

    只是这封信却轻得不似往日。信里只写了两个字“勿忘”,字迹写得很重,也不知写信的人是什么心情。傅玉声拿着信纸,一时间心绪复杂,看了许久,才终于收了起来。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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