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主公要臣死 作者:南山有台
第39节
何湛眼睛都没有眨,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老七从屋顶上滚下去,然后“嘭”地一声摔到地上。
谢老七满脸都是鲜血,眼睛却看向城楼的方向,呃呃呀呀已经说不出来一句话,却还是轻不可闻地唤了一声:“惊鸿…”
何湛展剑,剑光大盛。
谢老七带来的兵吓得执刀后退几步,惊恐地看向楼上的何湛。月太过明亮,以至于何湛整个人都是一抹黑影,唯有一双眼睛闪着骇人的冷光。
他仅仅吐出一个字:“杀。”
城前缺少后排的兵力,靖国大军逐渐压过来,夜色中早已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双方都已到精疲力竭的地步,早已杀得没有了意识,满脑子都是杀,杀,杀!
“总督!起义军已经打过来了!谢…谢将军他…阵亡了!”
谢惊鸿浑身一震,眼睛里全是震惊。
不可能!不可能!整个姜国上下都难找到谢老七的对手,更何况是一些不成规模的起义军!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胡说!”谢惊鸿掌下的帅案应声而裂,他惊怒着眼,恶狠狠地说,“这不可能!是谁杀了他?!”
“末将不知!”
谢惊鸿拿起弓箭,走上城墙往城中看去,幢幢火光之中,一支规模不小的军队已从长街尽头打了过来,规模浩荡如同盘龙一样横亘在整条长街上,像利箭贯穿边城的心脏。
前侧靖国大军已从中间杀出一条血路,开始拿木桩试图撞开城门。
谢惊鸿的兵力已经被牵制在两侧,根本无法靠拢援助。
夜色朦胧,但火光极盛,谢惊鸿持弓,一眼就看见为先锋的何湛。
怒从心来,将他的理智逐渐燃烧得半点不剩,他拉弓,拉至他的手指都在颤抖,力道之狠,可见定是要夺何湛性命的!
箭飞速而至,何湛猛然听到风声呼啸,挥剑将箭挡住,却也被这股强大的力道冲下马去。
他翻了几个跟头迅速躲到隐蔽的地方,握剑的虎口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呼——”何湛气沉丹田,大吼了一声,“谢惊鸿——!还要负隅顽抗吗?”
箭擦过墙棱,猛地插入何湛不远处的地面,墙棱处崩开的碎石溅到何湛脸上,在他脸颊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何湛命令道:“往后退!”
话一出,起义军逐渐向后撤去,何湛寻找着可藏身的地方,迅速飞奔到一个摊位之下,箭嗖嗖嗖地追逐至他的脚下,每一箭都极富杀气。
因为边城垒筑的城墙极高,城墙上的防守又极其严密,占领高点视野极开阔,可谓是易守难攻,所以之前两军交锋时,宁祈派去的兵力连云梯都搭不上,徒往上送性命。
这次他转而让兵直攻城门,加之城墙上的防守被何湛牵引去一部分,城门在不久之后就轰然而开。
城外的士兵已经撤了回来,没想到转头就与起义军碰个对头,底下三股势力已经打成一团,血花飞溅,尸横遍野,兵刃交接的声音如同风一样在夜空中呼啸,城中的百姓连出去都不敢出去,有的早在起义军来时就已落荒而逃。
“总督!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攻上来,我们还是先撤为好!”
谢惊鸿怒道:“谁都不能走!”谢惊鸿的箭还在追逐着何湛,纵然何湛逃得太快,终究比不上谢惊鸿有利的地势,胳膊上已中了一箭,索性伤口不深,可他旧疾在身,一路杀过来,又与谢老七交手,此刻早已是精疲力竭。
汗水涔涔而下,甚至模糊了他的视线。肩上的旧伤隐隐作痛,疼得他连剑都快握不住了。
他躲着不出亦是不行,长街上已经打成一片,他不可能在一个地方静止不动,但只要他一出现在谢惊鸿的视野中,利箭就是紧随而至。
“总督!快走吧!”
何湛看见在战场中纷乱不知所至的战马,暗自咬牙,飞快地奔过去跃到马上,他从地上捡了一支弩箭,即刻往城外跑去。
城外的兵力应该已经让宁祈的军队掌控,旷野上开阔,有利于他迅速策马逃跑,若他能逃出谢惊鸿的射程内,便没有性命之忧了。
何湛闯出城门外,谢惊鸿大骂一声,迅速调转到另一面去,勾着弓弦的手指不断颤抖着。此刻天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天亮,谢惊鸿趁着灰蓝色的晨光,在混乱的士兵中找寻着何湛的踪迹。
“总督!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谢惊鸿经耳不闻。
何湛策马,不断躲过落下的箭雨。
远远的,他从天光乍破的方向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明黄色胜过日光,立在乌泱泱的大军中,比谁都要耀眼。何湛全然忘了自己是逃出来的这回事,见到宁晋的这一刻,何湛眼睛里全是喜悦。
他甚至都没想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只觉得看见宁晋…哪怕是在这么危险的时候看见宁晋,他心上却只能顾着欢喜了。
何湛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行程这么多天,每一天他都挂念着宁晋的病情,听闻他断断续续地在上早朝,听闻他说病倒就病倒了,听闻他不肯服食汤药…
他就知道宁晋一定在骗他,如今宁晋不是好好的吗?
宁晋手执殷霜剑,前面的士兵为他开路,他急切地想将整个鹿州都翻个底朝天,然后从中抓到何湛。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他心里恨极了何湛这样不顾性命的行径,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出伤害他的事。
他从前就该知道的,何湛一直都是这样心狠,任他如何,何湛都能心狠地留下他一个人,让他一个面对无尽的孤独和恐慌。
“宁晋!”
宁晋惊着移过眼去,就见何湛一身黑色的战袍,披着半天霞光,从大军中逆流奔来。
他轻轻唤了声:“叔…?”他生怕自己声音大了,将眼前的幻影给惊跑。
可那的的确确是何湛!
“我在这儿呢——!”
宁晋的眸子越睁越大,惊喜如火一样逐渐蔓延到他的眼睛当中,亮似日月。
他抽缰迎上去,猛然看见一支黑色的利箭划破苍穹,直冲何湛的后背而来。
“小心!”
可为时已晚!
宁晋眼睁睁看着血花喷溅,何湛颀长的身影从马上滚下来,瞬间淹没在纷杂的大军当中。
宁晋一阵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何湛:…玛德,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
宁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前排兜售速效救心丸,一两一粒!
第134章 缱绻
宁晋发不出声音,他本能地往何湛的方向跑去。
“皇上!危险!”
铁骁骑从后面追上,可无论他们怎么喊,宁晋都没有听见。明黄色的身影没入一片黑沉沉的铁甲之中,他手执殷霜剑劈杀开一条血路,一旁的士兵见皇上在侧,赶忙形成护盾为其挡下敌军。
宁晋开始从地上翻过来尸体,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眼前一阵晕眩,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何湛——!”
“三叔!”
他嘶哑着喊道,却听不见任何回应。
他脚下被绊了一下,差点栽向地面,回头看过去时,就见黑色披风将那人紧紧盖住,之下的人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血流了一地。
宁晋喉咙一痛,轻轻唤了声:“三叔…?”
“叔?”
他茫然地往前方看了看,似乎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他要找的人还在前方。
宁晋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问:“你在哪儿呢?”
不断在梦中出现的场景一遍一遍在宁晋脑海中浮现,凌胸的一剑、挡在他面前的身体、喷溅的血花…
大军将谢惊鸿的军队压下,宁晋周围没有厮杀,有的是漫山遍野的尸体和不断流动的血液,仿佛一切都陷入了死一样的静寂当中。旌旗躺在血水中,被染得鲜红鲜红。
“何,何湛…”
忽地,他听见有声音问:“你做什么呢?”
宁晋猛地怔住,身子僵在原地,连回头都没敢回头。
何湛扶着流血的胳膊,从宁晋身后绕到前面来,好奇地打量他,问:“宁晋…?”
宁晋睁大眼睛看他。
何湛想抬手替宁晋理一理鬓角凌乱的发,一时忘了手臂上的伤口,扯出的痛意疼得他呲牙咧嘴,不禁骂道:“娘的,隔这么远都能射中,疼疼疼疼疼——”
“…叔?”
何湛听见他声音几近破碎,颤抖得说不出下一句话来。
何湛皱起眉,看着宁晋苍白的脸色,愣了愣,像是想到什么,心中急火窜上来,斥道:“你!真生病还是假生病啊!?你别想瞒着我,我的人都跟我一五一十地说了,你怎么连早朝都不上了?常州在打仗,你现在可是皇帝,宁晋你…!”
宁晋猛地将他抱在怀中,恨不得将他融到骨血中去,力道狠得都快将何湛勒窒息了。
何湛紧张地看向宁晋身后的铁骁骑,脸都憋红了:“…宁晋,有人呢,放开,放开!”
他挣了几下都无济于事。
忽地,何湛感觉到颈窝出一片湿湿的温热,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何湛僵住了身子,惊着问:“怎么了…?”
宁晋说不出任何话来,除了抱着何湛,一次一次地确认怀中的人还活着,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才能压下心中的恐慌。民间常道君王握着天下生死大权,可事实上,面对生死,即使他是帝王也无力挽回。
倘若,地上躺着的那个人是何湛…
他该怎么办?
那样的恐惧感从他心房迅速蔓延到他的四肢百骸,他没有任何办法,除了告诉自己不做这样的设想,他没有任何办法。
铁骁骑沉默着,远远地看见自家面对绝境都能沉定自若的主子低头伏在摄政王的肩膀上,身影颤抖得厉害。摄政王眉宇间的焦怒平复下来,化成缱绻的温柔,嘴唇微动,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劝慰皇上,临了了还轻轻揉了揉皇上的头,低低笑出声。
皇上恶狠狠地吼了声摄政王的名字,张口就咬住摄政王勾笑的唇。
铁骁骑:“……”
一干人默契地低下头。
前方的战事有宁祈督阵,宁晋见城门已破,此战已然全胜,故稍作交代,就先将何湛带回营地,请军医来为何湛看伤口。
何湛身上除了手臂的几处箭伤外,并没有太过明显的伤痕,军医给他细心包扎之后就退下了。
何湛弯着眉眼,说:“你看,我就说这次我是做好万全准备的吧,你害怕什么呢?”
宁晋不答,小心翼翼地瞧着何湛臂上的伤口,再三确认着这只是小伤。
何湛赤裸着上身,叫他这样盯着,心里总是毛毛的,略有些不自然地扯过一旁的里衣披上。纵然胸前仍然露着,但总比裸着好。
这下伤口是看不见了,宁晋低声问:“还疼吗?”
“不疼了。”何湛摇头。
何湛低头看了宁晋一会儿,见他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才知他真是被吓惨了,他亲了亲宁晋的额头,颇是不正经的口吻:“看见你之后就不疼了,你好像比药都厉害。”
宁晋黯着眼睛,此刻却是一句狠话都说不出,低声道:“下次…不要这样了…叔不是答应过我吗?”纵然何湛的口吻多不正经,宁晋也未曾有半分松心。
何湛赶紧举手道:“叔保证,没有下次了!”
宁晋轻轻点了点头,弯身伏在何湛的腿上,半晌没有说话。
何湛沉默了会儿,又想起前方的战事,再问:“先攻鹿州的话,门昌府和太溪府的兵力可叫人牵制住了?万一两府的兵力赶到,可就棘手了。宁祈他考虑这件事了吗?若不然…”
何湛话都没说玩,猛地往后退了退,差点跳起来,他惊着看向宁晋,喊道:“你!你碰哪儿呢!”
宁晋好好在他腿上趴着,怎么就突然…
何湛面色涨得通红,纵然两人已历不少情事,宁晋也让他得不少趣,可到床笫之上,何湛总不禁觉得羞赧。
宁晋什么话都没说,伸手将何湛往自己面前扯了扯,唇覆上何湛的腰腹,引起他一阵颤栗。
继而游移往上,细细品尝着何湛每一寸肌肤。
“宁…宁晋…我们谈正事呢!”
宁晋含住何湛的唇,不再允他说话,两人十指交扣,宁晋也没有平常那样的肆意,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似乎怕将他碰坏似的。
他剥开何湛肩上披着的里衣,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何湛臂上的伤口,血腥味和药香味掺杂着,让他窒息感越来越重,他粗重地喘息着,将何湛压了下去。
肌肤相切,两方的胸膛滚烫得不像话,可宁晋的指尖儿还是冷的。
不久,暧昧不清的声响如同溪水缱绻着,流淌着。
天色渐渐黑下来,何湛半睁着眼,意识早已剥离,不知何夕。他听闻帐外有士兵请示宁晋,宁晋方才放下他的手,替他掩好被角,低低说了句:“我去去就回。”
何湛知道定是前方战事传回了消息,可他已经无力再管这些,眼前昏昏沉沉,方得的片刻平静让他很快陷入了酣睡中。
宁晋着便服从营帐中出来,一边往帅帐中走,一边听士兵汇报道:“鹿州已经攻破,大将军吩咐几位副将处理接手鹿州府的事宜,不日将会进军门昌府和太溪府。”
大将军指得是宁祈。
“谢惊鸿可抓到了?”
“大将军已经咬住了,这次不会再让他逃了。”
宁晋入帅帐,几位将军跪下行礼,宁晋令他们平身入座。
如今鹿州战役告捷,若靖国对外宣布接手鹿州,那就算是真正对姜国宣战了。
之前谢惊鸿挑动三府兵力对抗靖国,姜国对外一直宣称会调兵前去收回领地,可姜国皇帝一心要看两虎争斗,好坐收渔翁之利,所谓的调兵也是不见踪影,如今靖国胜利,倘若靖国霸占三府的土地,姜国这个调兵怕是要落实了。
这次几位将军也是在担忧这件事,故而联合请示皇上的意见。
宁晋略下思索一番,道:“传令下去,让大军驻营鹿州,整军休息。至于攻打门昌府和太溪府的战事先缓一缓,等护国将军传回消息之后,再作部署。”
命令到了,几位将军心下揣度皇上的意图,好一番才明白皇上不想要门昌府和太溪府疆域,但他势必是要留下鹿州了。倘若宁祈能抓住谢惊鸿,将其项上人头奉到姜国皇帝面前,再让他好好权衡是否要同靖国开战。
将军们沉下心,暗自点头,心想此番决定真是再恰当不过。
鹿州曾是靖国的耻辱,先前几代皇帝没有一个不想收回鹿州疆土的。
靖国大军终在宁晋的统领下夺回原本属于靖国的鹿州,我国疆土,分寸必争,如今总算得偿所愿。心想到这里,几位老将戍守边疆几十年的辛苦总算得到一些慰藉,一时不禁眼含热泪,话不成句地叹着:“好,好…”
“等这场仗打完,朕好好敬各位将军一杯酒。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
老将伏首,面对皇帝的这句话,他们没有半分虚礼,却庄重地承诺着:“多谢皇上!末将誓死效忠皇上,莫敢辜负皇上的信任。”
商议过后,宁晋令人端几盆热水到宿帐中。
回去之后,何湛还未醒,宁晋轻手轻脚地洗了布巾,给何湛擦拭着黏腻的身子。
何湛睡得浅,叫他一碰就皱着眉醒来了,宁晋哄道:“一会儿就擦好,叔再多睡会儿。”
何湛声音已经哑了,眼角还带着泪痕,见了宁晋,小声嚷嚷着要喝水。
宁晋替何湛倒了杯水来,喂他喝下,轻轻问道:“叔疼不疼?”
何湛气恼着别过脸去,水也不肯喝了。宁晋将水再递到他嘴边,说:“我是问你,胳膊还疼不疼?”
这下何湛是更恼了,恶狠狠地喝下水,将宁晋推到床外去,翻身对着宁晋,理都不理他。
宁晋放下茶杯,看何湛这么不争气的样子,不禁笑了声:“好,算我问了两遍行不行?”
何湛说:“疼,都疼。膝盖也疼,胳膊也疼,背也疼,哪儿都疼。”
宁晋走过去,替何湛轻轻揉着背,问:“怎么才能不疼呢?”
“你睡地上,我就不疼了。”
宁晋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好。”
娘的,宁晋就吃定他不舍得,不然不会这么干脆!
作者有话要说: 宁晋:没舍得太狠。
何湛:……
第135章 惊鸿
门昌府的秋天不像秋天,很冷,落着冷入骨的雨,仿佛下一刻就能凝成漫天的大雪。
连续几天不休的追杀,已让宁祈耗尽了精力,他将自己身上的重甲褪下,身着简单的轻甲,将胯下的马驱赶得更快些。
他知道,谢惊鸿跟他一样,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门昌府毕竟是谢惊鸿的地界,他熟悉地形,宁祈的人要一直咬他不容易,宁祈知道谢惊鸿要打迂回战术,直接令人快速包抄,将他逼到昶山上去。
谢惊鸿的马嘴上开始分泌出白沫,粗重地喘气着,显然已经累到极致。
这场追逐终于在昶山上停下。
谢惊鸿弃马,将腰间的长剑拔出,冷雨溅起的雾气漂浮在昶山当中,如堕云海。
“总督,你先走!我们留下拖延时间。”随谢惊鸿杀出来的十几个死士俯首请示道。
“罢了…”谢惊鸿冷冷地道了句,“你们走罢,不必陪我死在这里。”
“总督!吾等誓死保卫总督!”
谢惊鸿将腰间号令死士的令牌丢到为首的死士手上:“如果你们真心效忠于我,便立刻前往靖国,保护恪儿。”
“总督!”
“走!”
十几人静默在原地,耳听着马蹄声越来越近,为首的人狠狠咬了咬牙,带领众人一起跪在地上,行至最后一礼,然后迅速转身往重重的山雾中跑去。
宁祈驾马来时,谢惊鸿坐在地上半倚着树干,似乎在恢复体力,以迎接这场恶战。
宁祈:“谢惊鸿!”
谢惊鸿睁开眼,看向宁祈的容颜,苍着声音说:“你很像你父亲。”
宁祈蹙眉,他知道谢惊鸿这是有意在拖延时间,可…从没有人谈起过他的父亲。
宁祈按下心思,冷声说:“不要再负隅顽抗了!”
谢惊鸿喘了口气,眼色略有些迷离:“你本不该姓宁,玄机子从不跟你提起你的父亲吗?”
宁祈充耳不闻,令人将他擒住,一行人渐渐靠近,可谢惊鸿丝毫没有慌张的神态,继续说:“岳修岳折云。你的父亲,是岳折云。”
这对他来说,是个极为陌生的名字,宁祈一生中从未出现过这么一个人。或许他已经死了。
谢惊鸿说:“不知道岳修,你应该知道寒虚子。”
寒虚子…
宁祈知道,却也仅仅是知道。寒虚子是他的师叔,与玄机子是同门师兄弟。
当年靖国开国皇帝从清风山中请出寒虚子,寒虚子颇通奇门遁甲之术,曾多次帮助开国皇帝脱离险境,最终成就大业,后来开国皇帝将其封为国师。
寒虚子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是天元,另一个是岳修。
天元痴迷于剑修和医术,为人性格乖张,寒虚子未能将衣钵传于他,只赐他玄机子一号,令他掌管清风道观;岳修像是生来便是要入道之人,仙风道骨,出尘绝俗,在奇门遁甲方面很有天赋,寒虚子将其名号传于他,令他继承大国师的衣钵。
皇室秘闻的第一代大国师藏客就是岳修的寒虚子。
后来寒虚子身死,玄机子无奈之下接任这个烂摊子,并担负起继续挑选继任藏客的使命,后来他收了薛文柏作徒弟,倾囊相授,不想却教了个豺狼似的东西。
“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谢惊鸿哑声笑着说:“是靖国皇帝容不下他。正如忠国公府覆灭的原因一样,没有那个皇帝能够容下功高震主的臣子。你效忠了一辈子的宁家,却是害死你生父的罪魁祸首。宁祈啊宁祈,你真是可怜至极。”
“这些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
“谢惊鸿,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师弟是因你而死,如今你还要害死他的儿子吗?”
谢惊鸿闻声一怔,抬头望向围上来的士兵,只见玄机子将头盔摘下抱在怀中,苍老的面容上仍能见道家不入世的风骨,眼睛清淡得像一汪水,却在看向谢惊鸿的那一刻,凝成了冰。
宁祈惊着睁了睁眼:“义父?你怎么在这儿!?”
玄机子盯着谢惊鸿,回答道:“我还担心他会拿此事来迷惑你,没想到真让贫道猜了个正着。谢惊鸿,你是靖国的罪人,当初师弟仁心救了你,你不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却要他同你一起走上叛国的不归路。非靖国皇帝要他死,而是你害死了他,这么多年,你是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
当年谢惊鸿年纪轻轻就连中三元,大魁天下,得皇上赏识派去鹿州供职,后来谢惊鸿一路升迁至郡守一职,当时谢惊鸿还不到而立之年。
之后有一次皇上将谢惊鸿调到皇都,协力府衙调查盐铁私营的事,当时谢惊鸿得此重任,自是要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此行定会得罪了不少人,可皇上极力保他,谢惊鸿办事雷厉风行,将涉案的官员一概查处,一时震惊朝堂。
皇上有意留谢惊鸿在中央供职,又怕谢惊鸿势力太过强盛,终会对他形成威胁。谢惊鸿深谙此道,不久之后就求娶长公主身侧的婢女瑛娘为妻,以表忠心。
后来,皇上突然身染重病。而就在皇上患病不久,谢惊鸿遭到暗杀。
当时若不是谢老七舍命相救,他早已不在人世。
因这次暗杀,谢老七在床上躺了半年。这半年里,谢老七就像换了新肉新皮似的,医师将他身上那些溃烂的肉剜下,再让其新生,谢惊鸿就看着谢老七挣扎在生死线上,日复一日地痛苦嚎叫着,像是永远都无法摆脱苦海似的。
那时候谢老七还年轻,到最后竟是哭着央求他:
“哥,你杀了我吧,我受不了了。求求你…杀了我吧…”
谢老七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得差点崩溃,谢惊鸿对靖国所有的赤诚之心一天一天消磨下去。
谢惊鸿那时候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久,皇上驾崩,宁平王扶持自己的同胞兄长成为新皇。
谢惊鸿预知新皇登基,一定会对他下手,所以立刻派人将鹿州布防图送到姜国皇上手中。姜国皇帝愿意让谢惊鸿成为姜国旧族谢家的宗主,故而对外宣称谢惊鸿乃是谢家流落在外的子孙,允他回到姜国。
姜国皇帝愿意提供庇护之地,却不能派人将谢惊鸿接回姜国。
谢惊鸿要活,就必得凭着自己的能力逃离靖国疆界。
新皇上任后,立即撤下谢惊鸿鹿州郡守的职位,并以谋逆的罪名发布通缉令,全境追杀谢惊鸿。
谢惊鸿为了掩护尚在养病中的谢老七先行回到姜国,独自一人将追兵引开。
老皇上病重后,岳修一直进献丹药为其医治,后来太医院的人说他进献的丹药中丹砂成分过多,有害龙体,不允他再进仙药。岳修知晓后,了然地笑笑,没有再说话,自行请罪到天罡寺修行,不再过问。
这本是皇室中的一场政斗,人各有命,非他一人之力便可扭动乾坤的,索性随他们去争去抢了。
岳修于天罡寺中开始修佛,是因一场风月情债。
他一时意乱情迷犯了情债,却无法允了那女子平稳安定的一生。他的师父寒虚子说他是护鸾星的命格,此生此世皆要护佑皇室,心系百姓,为靖国繁荣昌盛尽绵薄之力。
可尽管是修佛,他都无法安定自己的内心,消除对那女子的歉疚。新皇登基后,岳修开始到四方游历,以此寻求道家不为外事所牵扰的逍遥游的无上境界。
岳修的医术算个半吊子,只能看些小病小灾,因此挂了个悬壶济世的招牌,云游四方。
或许就是因这样的契机,岳修在青州遇见逃亡中的谢惊鸿。当时他也未曾细究此人身份,本着道者仁心,将重伤不醒的谢惊鸿一步一步背回自己的药庐。
之后的事便无迹可寻。
谢惊鸿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哄骗岳修,让岳修为其作掩护,一路护送他到常州去。
追兵赶到时,岳修拼着自己的命将谢惊鸿送出边关。
玄机子目色冷淡:“你以为是那些追兵杀了师弟,可你不知道,师弟是知自己助纣为虐后,在百姓面前自刎而死的。可原本该向天下百姓谢罪的人是你,谢惊鸿!”
谢惊鸿脸色泛白,眼下那处疤痕鲜红。
他知道的。
岳修就是这样的人,跟宁祈一样,明明一心想要摆脱桎梏,却总不能放下肩上的责任。岳修亏欠天下人什么呢?原本就是天下人一直在亏欠他。
若岳修没有成为寒虚子,不是靖国的大国师,他该是何等逍遥的人物。
宁祈与岳修有七分相像,不同于宁祈的阴美,岳修身貌伟岸清朗,俊美绝伦。余下三分…谢惊鸿可以想象那个让岳修记挂一生的女人该是一个多么倾国倾城的丽人。
宁祈一双凤目望向谢惊鸿,或许他是真累了,才会再次记起岳修的模样。
人间笔墨难以描绘岳修的相貌,如霜如月,好似仙人。宽衣广袖衬得岳修身形颀长,端着药碗时常含三分笑意,一颗仁心让他说话都比常人清慈:“惊鸿,吃药。”
谢惊鸿也怕苦,喝药时常会喝一口就要半途而废。
岳修见惯了这类的病人,常在药庐中备着蜜饯,就像哄小孩儿一样哄人喝下。
谢惊鸿幼年父母双亡后,家中只剩了谢惊鸿和谢老七两人相依为命,他们小时在乡间吃尽苦头,过惯了在市井混吃混喝的生活,后来乡里的私塾先生执意要引谢惊鸿往正途,给了他一个上学堂的机会。
谢老七虽然没有这样好的机会,却也因着私塾先生的人脉,在教头手下打杂,以谋生计。
谢惊鸿一心想要兄弟两人过上好生活,故坚定了出人头地的念头,寒窗苦读多年,终一举得名,成了乡间人人得知的“大官”。
他们两个兄弟都是这样苦过来的。
谢惊鸿从小见惯了人情冷暖,除却那个曾教他念书的老夫子,还从未有人这样待他好过,不是施舍不是怜悯,乃是真心诚意地想让谢惊鸿不再受病痛的苦楚。
谢惊鸿尝惯了苦,得岳修如此相待,竟得了些甜的滋味,甜得令人心驰神往,难舍难放。
他不知岳修待人从来就是这样,于他而言,他的前半生都未曾有岳修这样的人出现。
作者有话要说: 宁祈:哦。呵呵。可笑。
第136章 行歌
岳修采药回来,靴子上全是泥泞。他将靴子换下,又挑了件素净的白衫,焚香净手,将自己的古琴请出来,乘兴弹了一曲。
谢惊鸿拄着拐杖循声走过来,他还未能好完全,腿尚不能用上全力,谢惊鸿第一次见岳修弹琴,他从不是什么雅致的人,只觉得甚为好听。
谢惊鸿将自己换下的衣裳与岳修的衣服放在一个盆中,说:“这次也劳烦道长了。”
岳修没有说话,按下琴弦看了谢惊鸿一眼,微微一笑道:“你是懒得出奇,衣裳也不肯自己洗。”话虽是这样说的,岳修却起身从外头打了水来,倒进盆中,当真开始帮谢惊鸿洗衣裳。
谢惊鸿眉开眼笑,倚在门上静静地看着岳修。
岳修说:“等衣裳干了,就离开吧。之前不一直要走么?”
谢惊鸿抱胸:“我又不想走了。我要赖在这儿。”
“不怕追兵来抓你吗?孟元德。”他声音还是一样的清和,却叫谢惊鸿听得皱起眉。
听不到谢惊鸿说话,岳修继续道:“我给你三天的时间,逃得越远越好,三天之后,我会亲自去抓你。”
“怎么?”谢惊鸿眯着眼,眼中慢慢浮现上狠戾之色,“既然要抓我,为何要给我三天的时间?”
“抓你是为道,容你是为义。”
岳修知道谢惊鸿是想保己身之命才会出卖鹿州,但这并不能成为叛国的理由。
谢惊鸿走过去,手绕过岳修的肩,扼住他的喉咙,却并未用力,岳修也并未躲开。谢惊鸿低声说:“道长口中的道义,却是要人命的?”
岳修笑着起身到院子中将衣裳晾起来。
谢惊鸿狠了狠眼,森森地笑着:“我走可以,不过,岳折云,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没了你,我也离不开靖国。”
岳修没有说话,谢惊鸿说:“颜姬是我的姐姐,你就忍心看她弟弟就这样死去?”
岳修脚步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谢惊鸿,再三确认着他话中的真假。
颜姬就是岳修的心上人。
谢惊鸿自是骗他的,他才不是颜姬的弟弟。何湛似乎就是继承谢惊鸿的这点,骗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沉定自若,似乎是生来就会骗人的。
谢惊鸿从入京那天开始就在准备着培植自己的势力,希望能在皇都站稳脚跟儿,因此他将朝中大大小小官员的底细全都查了一个遍,其中自是包括大国师藏客。因大国师在靖国声望极盛,谢惊鸿对他多番留意,知道他俗名是岳修,也知道他有一个心仪的女子是一个唤作颜姬的歌女。
若不是对岳修知根知底,谢惊鸿也不会放任自己在他的药庐中养这么久的伤。
除了他自己,谢惊鸿从不相信任何一个人。
岳修停在原地默了半晌,沉沉地吐出几个字:“我送你出关。”
谢惊鸿当时在想,岳修真是太好骗了。
浓云过万重山,岳修一路冷着脸,从他身上再难寻一点烟火气。若是岳修对他冷言冷语,谢惊鸿尚且持住脸上沉定的笑,可岳修甚至连话都不跟他说,仿佛两人形同陌路。
岳修带谢惊鸿第七次逃过追兵,两人藏在客栈当中,岳修让谢惊鸿休息,自己在外守卫。
谢惊鸿看见岳修坐在桌旁,拿起染血的剑看了半晌,咬着牙在自己胳膊上划了一刀,鲜血顺着指尖儿流下。那条胳膊已经被岳修划得不成样,七道伤口蜿蜒于上,他从不会好好处理,伤口有的都开始溃烂,看起来狰狞又恐怖。
谢惊鸿见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怎么?以为这样就能赎罪吗?”
岳修疼得狠了,眉目轻皱着,却始终不发一言。谢惊鸿阴冷着眼出去,不久之后带了些上药过来,他擒住岳修的手腕,往他的胳膊上洒了一层药粉,刺痛陡然而生,岳修疼得要缩回手,可谢惊鸿的力气实在太大,不容他半点逃离。
谢惊鸿说:“没用的!你觉得歉疚?可世道本就是如此,你不杀他,他就会杀你。岳修,难道你不想活?”
岳修嘴唇苍白,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惊鸿怒道:“回答我!”他用力握住岳修的伤处,岳修疼得叫出声来,眉宇间全是痛楚。
岳修疼得身子都在发抖,颤着声答了一句:“没有你…他们不会来杀我…孟元德,这是你的世道…只有你,才会活得如此…”
谢惊鸿闻声一愣,继而则是更为疯狂的怒气。
他揪着岳修的领子将他抵到墙上,慢慢逼近他的脸庞,阴恻恻地说:“是,这是我的世道,可是往后你就要跟我一样如此活着了。岳修,不久之后,所有人都会知道靖国的大国师跟我一样是个叛国贼,为天下不容。那时候,你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的样子,是要做给谁看!”
岳修无力地倚在墙上,眼前阵阵晕眩,失血过多让他再难寻到意识,谢惊鸿的脸逐渐化在黑暗当中。
谢惊鸿按住他,方才让岳修不至于倒下。
谢惊鸿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冷着眼说:“岳折云,人都该为自己而活的。不择手段。”
两人一路逃到了常州,常州边关已有姜国的人前来接应,谢老七领队。
谢惊鸿与谢老七取上联系,一队人伪装成姜国商人的模样在驿馆稍作休息,伺机离开边关。
谢惊鸿忙着部署的事,谢老七得令来照顾岳修。
谢老七将药瓶一掷,冷声说:“换药。”
“不必劳烦了。”
“哥说让我来照顾你,这是我的职责。你看着挺年轻的,往后可以叫我一声七哥,我会保护你到姜国去,算是还你对我哥的救命之恩。”
“这是我欠你姐姐的。”
“姐姐?哪里来的姐姐?”
岳修看向谢老七:“颜姬,不是你姐姐吗?”
谢老七定了定眼,没有回答,转而答道:“换药吧。”
“他在骗我!?颜姬不是你姐姐?”岳修猛然站起身来,直看向谢老七,眼睛就似钩子似的,看得谢老七背脊发麻。
得不到回应,岳修方才确认了自己的话。
谢惊鸿一直在骗他。
岳修红着眼,半晌没有说话,最后只苍白地笑了声,提剑跑出门外。
谢惊鸿正与人议事,岳修从门外进来,他盯着谢惊鸿,脸色越来越白。
谢老七跟上来,抿了抿唇对谢惊鸿请示道:“哥,他…他自己要来的。我没拦住他。”
谢惊鸿挥了挥手将人遣退下,悠悠然看向岳修,含笑问:“怎么了?”
岳修咬着牙:“你骗我!你根本不认识颜姬。”
谢惊鸿笑得更深:“还想着你会傻多久,明明看起来很聪明的样子。”
“你利用我!孟元德!”
他怒不可遏,挥剑冲了上去,谢惊鸿堪堪躲过,顺势夺下岳修的剑。岳修的右手已经快拿不起来剑了,脸上全是多日逃亡的疲怠,他愣着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缓缓跪倒在地。
谢惊鸿喜欢岳修这时候的样子,这时候岳修才像个人,会发怒会流血会疲倦。
“岳修,杀人的时候,你不也很痛快吗?”
谢惊鸿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手抚着岳修的下颌,邪邪地笑着:“你敢否认吗?”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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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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