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鹿鸣 作者:楚危
第3节
翌日清晨,有人将我带去刑室在我额角上刺了字,冰冷的针尖刺穿皮肤带来的疼痛早已不算什么,我知道将有更疼更痛的东西在等着我,也许我熬得过,也许我会死,但余生我都将带着这枚金印度过。
沉重的木枷压在了我的双肩上,双手被铁链锁在胸前,我麻木地迈着步子,无视着众人的驻足停留指指点点,整座容城依旧还是我熟悉的模样,路仍是我每日去郊外的辟雍都会走的那条,我原本总是嫌弃它灰败颓唐被岁月侵蚀到没有棱角的模样,可此刻,我却恨不得将这些景致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兴许在我将来某个悲苦的瞬间还能回想起我的家乡——有桥有水还有深秋的霜白。
从牢房到城门我走了足足一个时辰,那沉重的枷锁压得我直不起腰来。我看见崇翘站在小楼上,神情忧郁,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上此刻却不见半点笑意。他没有下楼来同我说只言片语,只是目送着我,可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那些平日里的同窗、朋友,甚至包括宋珉都不会来,我现在恐怕早已令人避之不及。
毕竟我从未真正地在乎过他们,也没有真心相交过,所以也并不感到有什么好失落的。
这才是君子之交,平淡似水。无悲无喜,亦无牵无挂。
那些捧着真心而来的,俱是有所图的——图的无外乎也是一颗真心。
到了城门口,押解我的官兵停了下来,朝城楼上看去,我跟着望了过去,带着如此沉重的木枷仰起头来真是不容易,可我还是看到了那个男人。穿着紫衣,戴着金冠,上头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这在远离大海的西津并不多见。那人身材魁梧,因为背光而面容模糊,但他的身形轮廓在我印象中十分陌生。我应该是不认识他的,却隐隐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日我在堂下受审,似有惊鸿一瞥,同样是这一抹幽紫。
那人察觉到我抬头看着他,立刻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子放——”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我,我忙回头,只见我爹带着两名小厮追了过来,他似是一夜间就生出许多白发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令我一刹那就红了眼眶。
他给那两个官兵塞了些钱,一个机灵的小厮将他们带到一旁喝酒,我们这才有机会可以说上一点话儿。
“我儿受苦了……”他摸着我戴着的木枷和铁链,眼泪直流,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脸,声音有些哽咽。
在我印象中,爹总是十分严厉,对我要求甚高,甚至不惜代价一掷千金送我去念书,只求我能有个好的前程,可如今,那些他曾看重的功名利禄一切都已化为泡影。此刻他哭了,是真的在心疼我。
我强忍着泪,委屈地说道,“我是被冤枉的,我同那人只是一面之缘,我根本不认识他,何来同党一说?”
他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爹知道,爹都知道……爹一定想办法,把你救回来!”
我闻言,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他偷偷往我衣服里塞了点钱,打开了带来的食盒,亲手喂我吃东西,叮嘱我要好好照顾自己。而我却无法触碰到他,想要抱住父亲,却因为身上的枷锁只能作罢,一时更令我伤心。我食不知味地吃着东西,忙问他一些家里的情况,他也是一概不提,只说都还好。
“阿缜呢,他还好吗?”
若说我最记挂的人,除了爹娘,就只剩下阿缜了,我还记得那日他看着我的目光,而我却不得不食言了。我想也许我不能“很快就回来了”。
“他没事,只是一直要来见你,我怕他闯出乱子来,叫人把他给绑了。”
我一听便着急起来,可看见父亲的脸色,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做法不无道理。若是叫阿缜看见我现在这般模样,还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了,更不想叫他也跟着伤心难过。
“阿缜这个人傻乎乎的,不通世故,不懂人情,又是一根筋,除了我的话谁说也不听,我不在的话,也不知道会不会被人骗、被人欺负……”我小声地说道,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小时候那个伽戎奴隶的身份,没人能欺负得了他,就连那什么劳什子郡王的人都不敢对他动手,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怕他离了我过得不好。
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零星的小雪,城墙上插着朱红色的旗帜在寒风中招展,颜色陈旧,却依旧十分显眼。
该是入冬了吧。我心里默默地想。
我脚步深深浅浅地走进风雪中,没有回头。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阿缜。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再见阿缜的时候,就是男神啦括弧一直都是男神括弧
不过势必两人会有段时间没有见的~小鹿也不会就这样坐以待毙的~
祝大家端午安康啦
☆、十七
在城门口的时候,那两个押送我的官兵收下了我爹整整一袋银子,可对于一个命运被别人拿捏在手的人而言,再多的钱也无济于事。
去昆稷山路途遥远,一走便是一个多月,入冬之后更是行路艰难,我哪里受得了这样没日没夜赶路的苦,开始还拼着一口怨气,咬着牙硬撑,后来实在受不住,双腿几乎迈不开步子,那沉重的木枷和铁链,将我的肩膀和手腕磨得鲜血淋漓疼痛难忍,被束缚住的感觉又十分难受,几乎叫我发疯,我恨不得直接躺在官道上,任雨雪将我掩埋,直至押送我的官兵抽出皮鞭来赶我继续前行,那鞭子很细,十分不起眼,打在身上不着痕迹,却是疼在了内里,我为此吃了不少的苦头。
我像头牲口狼狈地在地上躲避,默默忍受这等屈辱,他们似乎在凌虐我这种娇生惯养的少爷中得了趣,我在他们不怀好意的嬉笑中强忍着不哼一声,慢慢站起来,心中更怨了几分。可不知不觉竟也这样撑过了半程,而我也是第一次才知道自己原来如此能够忍耐疼痛。毕竟我从小到大别说受这样的苦,就连跌倒摔跤、刺破手指都不曾有过,不禁猜想大概是过去该受的罪、应受的疼都被攒了起来,到现在让我一次还清。
也没有谁天生娇贵,柔弱得像是只要受一点折磨就会一命呜呼。当我看到昆稷山越来越近的时候,愈发深刻地体会到只要人想要活下去,就能像杂草一般顽强。
这与东泠的边境之地十分寒冷,加之此时已过小雪时节,入了昆稷山的山林之后几乎夜不能寐,即使白天也冷得不行。我身上有些单薄,行走时还能忍耐,一旦停下便立刻冻得四肢僵硬,都不用那两位差拨拿出鞭子赶着我走,我自己都不敢休息。我实在累得不行,冷得牙齿直打颤,想要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因为手被束住而无能为力。我苦笑一声,这短短一月有余,我便已记不起高床软枕,温茶暖炉,取而代之的是栉风沐雨、风餐露宿,就连渴了捧一掬溪水也做不到,又不愿苦求那两个差役,便只得伏在地上狼狈地去舔食晨露和积雪,想到这儿不由对自己钦佩起来。
我吸着鼻子,仰头看着参天大树,叶子早已掉光,只余光秃秃的树杈纵横交错,将碧蓝的天幕分割得十分细碎,阳光被云朵遮住了,有些许能从那些间隙中漏了下来,却是照不到我身上的。
不知阿缜怎么样了,他必然想象不到如今的我的模样。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头发像是杂草,形容枯槁,而那沉重的木枷压弯了我的背脊,我暗暗庆幸他见不到此时此刻的我,在他的回忆中恰是最好的我。我在这样的矛盾中想念着他,却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想念着我。不知他寻不到我会不会发疯?或者,他已经慢慢开始习惯没有我的生活,不用再整天陪着我、跟着我,保护照顾我,可以去做一些他自己的事情,甚至离开鹿家,真正自由地过他自己的人生。
他是荒沙上空的苍棘鸟,一飞冲天,飞得比鹰还高,朝着太阳飞行,永不停歇。我比谁都要明白,我的阿缜是雄鹰,是蛟龙。而我却是束缚他的枷锁、铁链,将他困在我身边这小小的方寸之间。
“小少爷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走在前面的差拨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问我。那押送我的官兵们一直嫌我走得太慢,拖累他们一路要同我一起多受些时日的苦,一路上对我也没个好脸色,像这样和气地同我说话十分稀奇。我摇了摇头,嘴唇已经干裂,一开口就要裂开流血。
他突然阴笑了两声,给我身后的那个差拨使了个眼色,我突然被一股重力从背后推搡,早就脚下发软的我跌倒在地一时间眼前发黑,伏在雪地上喘气。
“爷爷告诉你,这儿就是你的埋骨之地!”
我微微睁开眼,问道,“你们为何想要杀我?”
“不是我们想要杀你,是宁察郡王想要杀你!”
我微怔。他口中所说的宁察郡王是何等身份,他的亲妹妹荣妃是陛下唯一儿子的生母,他本人又手握武璋军,是皇亲国戚,与我身份有云泥之别,别说得罪他,我和他之间就连产生误会的机会都没有,他何故要同我过不去?甚至要将我处之而后快。
可容不得我再多想,他们两个拔出了刀,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也许是因为实在太冷,冷到我连恐惧都变得迟钝,我的内心此时此刻异常平静,心里竟只有一个念头:我吃了那么多苦,好不容易熬到昆稷山,没想到最后还是要死在山脚,真是不甘心。
“小少爷,我们哥俩也是听差办事,冤有头债有主,你死了以后可别来找我们,”差拨舔了舔被风吹干的嘴唇往我怀里瞄了一眼,“你死都要死了,我们哥俩拿你一些身外物,把你的尸身好好埋起来,免得被野兽飞禽给吃光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苦笑,人死如灯灭,留得一摊腐肉又有何用?我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并不是想要记住害我性命的人,那个想要我命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模样,同我有何恩怨,此刻又身在何处,在做着什么事。我仰起头,看不见一点清明,耳边有风声,那是刀劈开虚空的喧嚣,我知道下一刻,那锋利的刀刃就会落在我的头上。在同这个世间临别时,我连自己这短暂的一生都来不及回顾了,阿缜却忽然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知道总有这一天我会和阿缜分离,我想要再等一等,再看一看,我是那么不舍得放他飞走,可是没想到的是这一切竟来得这么快,快得叫人措手不及,甚至连分别时珍重的话都来不及说一句。我叹了口气,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很快地,我将连这样平静地思念阿缜、思念的家人的机会都所剩无几了。
“当——”
料想中的刀并没有落下,只听到两声惨叫,我缓缓睁开眼睛,雪地上已经染上了刺目的鲜红,还有两只鲜血淋漓的断手,两个差拨抱着手臂鬼哭狼嚎,我讶异地转过头,看见一旁多了一个男子。
那男人将刀入了鞘,慢慢地转向了我。那张脸熟悉又陌生,夜夜在噩梦中出现,将我推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我猛地捏紧了拳头,朝他怒吼道,“你到底是谁?!”
他并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对着那两个官兵踹了两脚,道,“把他枷卸了。”
那副我带了一个多月从未从肩上卸下的沉重枷锁就因为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没了,我的手臂和双肩还保持着僵硬,眼睛紧紧地盯着这个危险的男人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将外衣披盖在了我的身上,“我送你回去。”
“回哪儿?”我下意识地问。
那个男人抬了抬眼皮,直视着我的双眼,仍是我第一次在小茶楼外遇见他时的目光,令人沦陷不知所措,他看着我像是在怀念着什么,停顿了很久才道,“你想去哪儿可以。”
☆、十八
我并没有回答,而是仍然警惕地盯着他的双眼,他似是察觉到了,安慰我道,“你别害怕,我不是想要害你。”
“不是想要害我?”我有些愤怒,“我现在这模样又是拜谁所赐?”
他低下头敛了敛目,道,“我也不知道竟然会变成这样……”他叹了口气,语气诚恳,“是我连累了鹿公子,事到如今,任何补偿都弥补不了,所以今后无论鹿公子有何差遣,我都绝不推辞,必当全力以赴,不计生死。”
我向来吃软不吃硬,他这样说,我什么埋怨指责的话语都说不出口了,只得别过头去,生硬地回了一句,“不必了。”
“我去结果了他们,然后送你回容城吧。”他站了起来朝那两个差拨走去,他们俩听见了孙行秋的话,吓得大叫了起来,紧紧地握着自己的刀,颤抖的刀锋直指孙行秋,脚步却在不停地后退,还不断挥舞着没有手的断肢,脚下苍白的雪混着鲜血的暗红色,被踩得泥泞不堪,他们说着威胁性的话语,却颠三倒四,脸上涕泗横流,满是濒死时的惧意。
远比他们这几日苛待我时的模样更丑陋一些。
“不要。”我用冻僵了的手指攥紧了披在我身上的厚实外衣,身体慢慢聚起了些暖意,“你杀了他们,把我放走,我在容城的父母亲人宗族朋友又该如何是好?那么一大家子人,老的老,少的少,得脱我一人,却害了更多的人。子放生性愚钝,可这浅显的道理还是懂的。”
孙行秋停了下来,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问我,“那你是要去昆稷山吗?”
我一言不发,转过头望向身后。这一路朝着这山走,只觉得它高不可攀,被云雾缭绕,可如今身在其中,仍看不清它的真面目。
“也罢,我会托人照顾你。”
最后一段路程那两个押解我的差拨轮流背我,累得直喘气,却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们似乎十分畏惧孙行秋,看见他就像见了猫的耗子。
入冬的昆稷山被白雪覆盖,有着漫山遍野犹如梨花盛开的雾凇美景。我不合时宜地赞叹了一声,孙行秋却道,“你在营牢里要小心些,莫不要靠近淄河,尤其是这个时节。”
我知道昆稷山一半在西津,一半在东泠,只要渡过淄河,翻过东边的山头就是东泠了。孙行秋解释道,“淄河此时已彻底冰封,又十分辽阔,昆稷山看守不多,不少流放的死囚都会在这个时节尝试逃往东泠。一旦被看守的官差们发现有人靠近淄河,无论缘由,一律按叛国射杀,你须牢记。”
我点了点头,默然不语。那些人怕只是被这里的劳役折磨得无法再活下去而孤注一掷寻找生路罢了。而我呢,我能挨到爹为我平反,堂堂正正地从这里再走出去吗?
昆稷山人迹罕至,猛禽野兽时常出没,就算夏季也十分酷寒,几乎没有人会在这里安家落户,最近的城池也相距数百里。到了地方只一间小木屋突兀地立在官道上,旁边一块小小的界碑,上书昆稷二字,木屋上头挂着一面旗,屋前生着炉火,里头只零星一点火光,也没人加炭眼看就要灭了。一个穿着差拨衣服的老伯走了出来,看到孙行秋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朝他恭敬地行礼问候,紧接着把我们带进内堂,从那两个官兵身上摸出了公文,准备将我带去昆稷山的牢城。说是牢城其实也没怎么修葺过,这种地方本就是个天然的牢房,只要进来了便是插翅难飞。
我转过身望去,孙行秋不知同那两个官差说了些什么,他们俩吓得跪在地上直磕头,身旁的老差拨哼笑了一声,收回了目光,道,“小公子是孙将军带来的人,老夫自会照顾,只是鞭长莫及,这山上营牢我也不是日日都能去的。”
他的意思我明白,颔首道,“还请大人提点。”
他笑了笑,一边走一边同我细细介绍昆稷山上的人,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末了又问我有没有钱。
我身上是有些钱的,临出城时父亲偷偷往我怀里塞了一些,也不知有多少。我哆嗦地掏出了一叠银票,抽出一张交予他,“全是百两的。”
他却没有接,只是盯着我,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若是寻死有千百种方法,可以寻个简单的。”
“什么意思?”
“财不露白,在牢城里也是一样,这些钱在你身上买不来安逸,只会令你死得更快一些。”
他轻轻摇了摇头,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唤了我一声便抛了过来。我伸手接过,是几块碎银,那上头还带着他温热的体温。本文为最新修改章,在晋江发布,请支持正版网站。
“见了管营大人,便得领那二十杀威棒,就连强壮健硕的汉子挨上二十棍杀威棒也得在床上趴两个月,我瞧你这副身子骨怕是一棍子下去,气儿就上不来了。你那些银票可得好好藏起来,千万别拿出来让人瞧见了。”
“还是我替你保管。”孙行秋已经走近了,不远处那两个官差还长跪不起。
老差拨笑道,“那两孙子何时如此服帖过,还是孙将军有手段。”
他头上戴着一顶十分常见的毡帽,但是有些旧了,脖子上围着一圈狐貂的围脖,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毛色,遮住了小半张脸,只露得那双眼睛看得真切,带着点笑意望着孙行秋。他转而面向我道,“孙将军人品贵重,绝不会贪墨你的钱财,交给他最是放心。”
我自然不会不放心。
老差拨走在前头领路,我与孙行秋走在后头却一路无话,我心里有些乱,也多了几分忐忑,却不像刚开始那么害怕了。
“我爹会去上京为我鸣冤的,我是被冤枉的……谢谢你救了我。”
他淡淡地应了一声,不甚在意,目光穿过山岚望向了东边更深更远的山林。
直到牢城的吹角声响起,他才回过神来,对我说道,“那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十九
昆稷山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那高山像是直插天幕的利剑,又像是连绵不绝的屏障。这里苍青色的天空高得不可思议,没有一缕云彩,整片都和山连在了一块儿就像是个巨大的笼子,抬起头看一眼便觉一阵晕眩。
管营大人对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除了递上银子的时候他稍稍抬了抬眼皮瞥了我一眼外,一直都眯着眼抱着手炉小憩。
我木楞地被带走,跟着差役穿过一个小小的校场,还来不及留心四周的景物便已经站在了牢营的门口,来时的路上有些积雪,我走得小心翼翼,浑身都紧绷着,生怕脚底打滑,所以到了地方,反而令我松了口气,我回过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早已被新落的雪覆上了实际上并没有留下什么印迹。
当我还没来得及记住自己的牢房番号和位置的时候,我人就已经被推进那间昏暗潮湿的房间。这里面四处漏风,同在外头一样冷,我只是站在原地,直到无孔不入的来自昆稷山的寒意快要将我冻僵。我抬起手捂着嘴呵气,掌心终于有了些许暖意。牢房外面摆着一个暖炉,我慢慢朝那里挪动步子,想要过去取暖让身体快点暖和起来。忽然,脚下一绊,我猝不及防摔了个踉跄,只听有人怒喝一声,“你他娘的没长眼吗?!”我还在踩到旁人的慌张之中,便突觉小腿上一痛,是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
昏暗中,只见一个人影从地上跳了起来,看轮廓身材十分魁梧动作却十分敏捷,看不清脸只听得见他嘶嘶地倒吸着凉气,紧接着我身上又重重挨了几脚,那人气急败坏地大声嚷嚷道,“哪儿来的龟孙子,扰了你爷爷我的清梦!”
我被冻得浑身发僵,倒在地上,又被不分青红皂白地踢上几下,连日来无处宣泄的一腔怒火和委屈几近要满溢出来,忍不住争辩了几句,“明明是你横在那里,怎可全都赖我?”
那人啐了一口,骂了一声娘,抬起脚就要往我身上踩,牢房内十分昏暗,我根本看不清他的动作和具体位置,可凭着面对危险时的本能我还是就地滚到了一旁,若是被踩实了,恐怕我小命也快没了。那一脚果真势大力沉,光听到那闷闷的声响就令人后怕,我确实不够冷静,不该招惹那人逞几句口舌之利,他占着最近暖炉的地方,想必是这牢房里的霸王。
我捂着胸口,大喘着气,叫道,“你这无赖!还想要动手吗?”
他岂会就此作罢,冷笑一声,走来揪住我的领子将我从地上拉扯了起来,我这才看清,那人是个宽额扩面的黑胖子,只见他轻蔑一笑,道,“呵,我还以为是何等人物,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有个屁用?!今儿爷爷就教教你这昆稷山的规矩!”他离得我有些近,一口浊气喷在我面上,令我觉得恶心,我怒目圆睁,心中忿忿不平,想起这连日来我吃尽苦头受尽白眼,若不是孙行秋及时赶来,我连命都要丢在无人所知的半路上,如今竟连这等腌臜匹夫都可以羞辱我,这等足下草芥、池中蜉蝣也配站在本少爷面前同我这样说话?!
我放弃了想要掰开他那双令我感到窒息的手,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我极少动手打人,从不欺辱家中的下人,对待外人更是彬彬有礼,这一巴掌下去只听见一声干脆的“啪”,我的掌心就立刻跟着发热发麻。
他没想到会挨我这一巴掌,怔了一怔,旋即反应过来,大怒,一拳挥了上来,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脑门上,我应声摔倒在地上,眼前一黑,剧烈的疼痛几乎要将我的头劈成两半,与此同时,四周一片寂静,而我知道那只是因为我失去了所有的感知。我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无望又无助,无论我如何挣扎、如何愤怒都无济于事,我内心疯狂地在呐喊:快站起来、快杀了他!一瞬间身体深处从未有过的暴戾残忍的念头破土而出占据了我全部的神思,就连我自己都感到无比陌生,仿佛这已经不再是我,但很快的,我就连保持清醒都无法做到,疼痛最终变成了麻木,而我也随之陷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我是在月升中天的时候清醒过来的。头痛并未缓解几分,但令我意外的是我的额头上缠着一层白布,隐隐透着一股清苦的药味。
“你醒了?”身旁忽然响起了一个很轻的声音,我的视线在黑暗中还无法聚焦,只依稀分辨出坐在我身旁的瘦小身形。
“哎,你可别乱动了。”我刚想要撑起身子,肩膀就被人轻轻地按了回去,他的动作并没有多少力度,却温柔得令人无法拒绝,“你好好睡一觉吧,明儿早上还要干活的,你新来的,怕是不知道,挖寒铁可是个力气活儿,他们可不会管你有没有受伤。”
他有些唠叨,声音听上去十分年轻。我笑了笑,满嘴都是苦涩,竟没想到还会有陌生人关心我。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被人呛了一声,立刻便闭嘴噤声了。我躺在烂草席上沉沉地舒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我的动作惊动了他,他却只敢压低了声音说道,“你想做什么?别再招惹韩四了。”
我转过头,问道,“我头上……”
一开口就令自己吓了一跳,嗓音十分沙哑,像是被灌了一大缸的醋,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张差拨亲自为你包扎的,”那小子随后更是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瞅了一眼那仍霸着最靠近炉火位置的黑胖子,“韩四还被罚了呢。以后只要你别再去招惹他,他定不会来招惹你了。”
他眨巴着一双眼,看起来还像是个纯真的孩子,我摸了摸头上纱布粗糙的质感,觉得他不会说这些话来戏弄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眼前的少年。
“林愈。”他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也十分显眼。
他非常年轻,骨架还没完全长开,看着有些瘦小,毫无任何威胁性,他的声音轻快活泼得听不到一丝对现状的怨怼与对未来的怀疑,音调更是蕴含着孩子特有的无忧无虑,我猜想他不过只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不知道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竟然也被流放到这种地方来。
“我叫鹿鸣。”我躺在冰冷的干草席上,在昏昏欲睡之际才想起自己似乎并未报上姓名。
“我知道。”
他的声音极低,那句回话隐约是这三个字,又不像是,我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细究,便已被拉进了沉沉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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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冰冷清澈的河水清晰地倒映出我的脸,我伸出双手将那张已显得陌生粗糙的脸孔搅得支离破碎,掬起一捧水扑在面上,刺骨的寒冷足以令我麻痹所有的痛苦。
林愈在我身后咯咯得笑个不停,把一只豁了口的破瓷碗敲得咣咣作响,提醒我,“若你只顾着梳洗打扮,恐怕来这儿的第一顿就得挨饿了。”
我平静地看了一会儿水中自己的影子,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这时人不人鬼不鬼的邋遢模样。我拆下裹在头上早已沾染上冷汗和血渍变得脏兮兮的布条,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看着昨夜刚刚认识的少年,摇了摇头。
“哎,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不信?这里吃饭若是去晚了,可连谷糠汤都没剩下的。”他在我身后喋喋不休,正处在变声期的嗓音显得格外地嘶哑,“你新来的不知道的事儿可多着呢!再过几日这淄河就彻底冰封了,到那时可不能再像今天这样随意靠近了,免得惹上嫌疑,谁叫年年都有人想要逃跑。”他遥遥一指大山,那昆稷山的背面就是东泠的国境。
他说的我都明白,因而令我愈发烦闷,为了放过自己的清净,我最终选择妥协,顺从地跟着他回去。刚刚扑面的冷水并没有令我恍惚的神智回归身体,我发现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容易走神,为了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我强迫自己注视着走在前面那瘦小的背影,却发现林愈年纪小小竟然有些佝偻,说话也十分老练,能够熟练地应付差役的质询,正在为我们这一不同寻常的举动开脱。我无法想象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像他那样,被这牢笼关到驯服,殚精竭虑想要的不过只是一餐温饱。
不,我绝不能就这样过一生。
“新来的!”
那个差役一声低喝,我猛然抬头,一根用旧了的马鞭已经指到了我的眼前,我不敢轻举妄动,瞥见一旁的林愈正在给我使眼色。只是那差拨看见我的脸时似乎有微微的愣神,但在我还未觉察出他异样的原因之前就恢复平常,使我怀疑那不过是我自己的错觉而已,“你就是昨儿来的那个不安生的?”
昨日到昆稷山的确实只我一人,可天地良心,昨夜和那个狱霸起冲突绝非我所愿,我只求在这多事之秋少惹事端,等待父亲上下打点能将我救出这场从天而降的灾难。
“听老张说了,”他放下了马鞭,跟着语气缓和了许多,说话带着些上京的口音,“你昨儿夜里被韩四打得头破血流的。”
这话听起来令人有些恼火,他的语气又十分肯定,仿佛我是个没用的废物。我无从争辩,只得点了点头。
他嗤笑了两声,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你以后乖乖听我的话,我保证这里没人敢再欺负你。”
“我……”
他像是看出了我一脸茫然的狐疑,笑了起来,“有人瞧见山下那老不死的亲自把你送上来的,我好奇翻了你的卷宗,说你和逆贼孙行秋是同党。”他顿了顿,我瞥见他对着远处的群山微微蹙起了眉,露出略带自嘲的轻笑,“总比跟着他的烈风军将士们好一些,为国为民拼尽最后一滴血,最后却身负污名,落得个通敌叛国之罪。”
我顿时明白过来,昨日那个姓张的差拨帮我,今日这个也是因为知道我被发配昆稷山是与孙行秋有关,将我当作了孙行秋的朋友。
我内心五味杂陈,因为孙行秋,我非但要承受这祸从天降的一切,我的前程、我的未来更是因此晦暗不明,我的人生兴许已经彻底改变,就算我不爱去学堂,不想上京赶考,没有什么远大的抱负,可如果我的未来是成为一个被流放的囚犯,那是完全偏离了我对未来所有的预想。我想过,也许我会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但一定会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儿女成群,待我老了,不求我的名字可以留在青史中,鹿鸣这两个字只要能镌刻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墓碑上,在这西津的砂石泥土里有我的一席之地就行了。
然而我却无法怨恨孙行秋。他只是送了一朵花给我,甚至还救了我的命。真正不辨是非冤枉我的人是那他们口中的宁察郡王。
“我姓曹,以后有事可以来找我。我就在采石场,一会儿你们干活的时候就能见到我。”
我一怔,立刻想到了那个老差拨对我说过的人,其中就有一位姓曹的差拨,是营牢里真正管事的牢头,曾经是孙行秋的同僚挚友,可他俩现如今却是水火不容。我这会儿再回想一番他刚才说的话,果然觉察出其中处处暗讽、争锋相对之意。
等我再匆匆赶回去的时候,发现林愈说的没有错,留给我的只有清可见底的残粥。我只得用勺子一点点将木桶壁上挂着的那点儿刮拉下来,送到嘴里。那味道实在难以言说,粗糠秕屑无法下咽,更无法填饱肚子,我心中叫苦,可这全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一不痛快就使性子,毕竟那时在我身边的是霍缜,他总是会让着我,因为在意我而妥协,他并非真的怕我,而是真心地对待我,以至于能够容忍我无良的少爷脾气。
可这里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在意我了。
我将两只粥桶刮得一干二净,摸了摸肚子,还没有半分饱,可我能得到的已经没有更多了。
几缕晨曦透过山岭的间隙照射了过来,照耀在我手中拿着的陌生工具上,而我正学着身边人的模样挥动着手臂将可能蕴藏着寒铁的石矿挖出来,然后再用冻僵了的手捧起那一块块沉重的石头,想象着它们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成为一柄柄利剑、□□。
从这一日起,它们绝不会再无人知晓地被埋没在这一片大山之中。
☆、二十一
所有在昆稷山被流放的犯人都要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将寒铁从大山深处挖掘出来,然后再装运送回上京。这种寒铁在西津十分少见,他处更是无处可觅,但在东泠却遍地都是,那个贫瘠极寒的土地上盛产这种特别坚硬的铁石,加之他们特殊锻造方法制造出的各式锋利武器,那个孱弱的小国借此才能在这东川大陆上偏安一隅。
我的掌心微微发热,握紧铁锹的时候犹如有千百根针扎在上面,尽管这样的疼痛还不足以令我无法忍受,但绵长得仿佛在提醒我它将常伴我的左右。
当我以为自己最多不出三日就会被这枯燥繁重的劳作逼疯时,却已在一恍惚间过了十来日,而更令我恐惧的是自己的身体竟然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一开始我还会在那昏暗潮湿的烂草席上被冻得失眠,过了几日只要一躺下一闭眼就能立马陷入昏睡中连梦都不会做一个;清晨牢房外击打在地上的响亮鞭声能令我瞬间清醒,睡意了无,丝毫没有从前躲在被子里赖在床上的毛病;一双手不再握笔,被冻僵的手指保持着微微的弧度,手背上的皮肤龟裂开来,沾了水生疼生疼,不知还能不能写出那一手飘逸俊秀的字。
那些高床软枕、金裘氅衣、山珍海味连同四五月间烟波浩渺的淄河一样遥远得仿佛前世的梦。
我并不是一个能吃得了这种苦的人,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才撑下了这些日子。离开容城时还是秋末,如今已悄然换季,冬日寒风凛凛,尤是这极北苦寒之地,对我而言简直就是煎熬,三五日还行,眼看着都快过了半个月,容城那里依然没有传来什么消息,叫我愈发绝望失了耐心。
我的床位还是在离火炉最远的地方,今日入睡前刚下了一场大雪,我浑身都透着寒气,冷得睡不着,遂睁着眼透过那通气的小窗看着苍青的夜空。
身后有窸窣的声响,我挪了一下位置,只听林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鹿鸣你怎么不睡?”
“赏雪候月。”
他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立刻用双手捂住嘴。我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少年见无人被吵醒,才慢慢放下了手,也学着我的模样,躺平在烂草席上,跟着沉重地叹气。我看着他稚气未脱的侧脸忽然有些好奇,小声问他,“林愈,你还这么小犯了什么事被流放到昆稷山来的?”
他眨了眨眼睛,反问我,“大少爷,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犯事儿的人,你又是如何来的呢?”
一路而来无人肯信我所言的冤屈,现在被他这样问起,令我眼窝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一时更是思绪万千,分外想念亲人。堪堪咽下心头涌上的委屈,将事情一一道来,这两个月以来,我并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倾诉,如今有了个宣泄的出口,竟对还不曾熟悉的少年说了许多只是隐瞒了孙行秋救我的那一段。可惜他听完对我境遇毫无同情之心,倒是对孙行秋和宁察郡王多了几分兴趣,追问了我一些问题,可我自己若能窥得一二,又何致落得如此下场?
我有些生气,“我同孙行秋当真只有一面之缘,在官差找上我之前,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晓。那宁察郡王更是何从谈起……难不成你也不信我,真以为我同孙行秋勾结在一起?”
他支起胳膊撑着脸侧卧着身子,同我说,“我当然信你。表面看来,你同孙行秋、郡王爷都没什么关系,可若是细究……”
“细究如何?”
“郡王爷捉拿朝廷钦犯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若你与孙行秋是同党,他大可以你为饵诱他出现,可他却急急地将你打发到老远,我看他才不是要捉什么孙行秋,他想要对付的根本就是你。”
我大惊,我故意隐去了宁察郡王安排押送我的官差在半路结果我一事,但这与他的推测完全吻合,我顿时慌了神,越想越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这样一来,更让我困惑,宁察郡王乃当今国舅,圣上面前的红人,他的亲侄子乃是储君之位的不二人选,这是何等身份,为什么非要取我的性命?
“他手握生杀大权,想要你的命也是易如反掌,可他却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你,而是先将你放逐……”林愈在我耳边低低垂问,“会不会是他认错了人呢?将你当作了别人,一个他想杀却不敢杀的忌惮之人?”
“怎么可能呢。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宁察郡王,还有无数精明强干的手下,想要弄清我的身份岂不是易如反掌?怎会将我当作他人?”我反驳道。
“说的也是……”他若有所思地接道,“看来还是同孙行秋有关。”
我头痛欲裂,连绵的睡意席卷而来,与他随意敷衍了几句,基本都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白天的劳累终于令我支撑不住,半梦半醒之间才恍惚想起,这小子似乎还没告诉我他到昆稷山的原因。
“来日方长,我会告诉你的。”他在夜半的低语更催得我入睡。
我喃喃了一句,说自己很快就能离开,他似是不信,轻笑了一声,在我一边睡下了。
兴许是同林愈倾诉过的原因,我不自觉地和他更亲近一些。虽然他年纪比我小,但对昆稷山十分熟悉,就连哪儿有哨卡,哪儿能偷懒歇息一会儿都一清二楚,不仅是囚犯,就连管营、官差他都了如指掌,这让我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总觉得这个少年兴许不如他外表那样的单纯,他偷偷记下这么多,我暗自怀疑他可能是想要逃走。
我想没有人是想要在这种地方挖一辈子寒铁的,见不到亲人朋友,没有未来,眼睛一睁一闭又是一模一样的一天,我知道这会逼死人的,林愈那样年轻,他想要逃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冬至那日不上工,难得一日得闲,我嫌牢房里拥挤难受,更不想面对那些人,只得受点寒倚在破柴门外看雪。我想起幼时还在上京没去学堂的时候,一到冬日就在我家的大院里同阿缜疯玩,常弄得自己一身的汗,回了容城后岁数见长,性子也沉了下来,整个人都懒了,泡上一壶茶可以闲坐一下午,有兴致了就给阿缜念念书,他常常被我念得昏昏欲睡,想睡又怕我生气,那强撑的样子有几分好笑,又有几分可怜。
而如今我终是明白,冬日里那些情趣全都立于我的衣食无忧。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身上有彻骨的寒冷,那件破棉袄根本无法御寒,即使眼前苍山负雪美景如画,我也无心欣赏。
“鹿鸣。”
我看见曹差拨朝我走来,低头向他行礼。
“容城来了一个人,说要见你,”他面无表情地向我陈述,“戴上铐子脚镣,我们走吧。”
☆、二十二
脚上的铁链在雪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灰线像是大地被劈开的裂痕,它限制着我的步伐,却无法制约我雀跃的心情。我等了那么久终于等来了容城的人。
“是鹿家的人吗?”尽管马上就能见到,可我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向曹差拨询问。
“不知。”
“那他叫什么?”我不死心,又追问了一句。
“没问。”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嘲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在高兴些什么。这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破地方,何人会来探监?一年到头也盼不来一个亲人,真有家人来,反倒不敢见了……”
他一顿,翘了翘嘴角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对着前面的屋子扬了扬手,让我自己过去。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方才心头的狂喜慢慢淡了下来,他欲言又止令我有些忐忑。
昆稷山牢营的房子都十分破败,就连管营大人的住处也不比我们待的牢房好多少。会客的那屋子也是灰石砌起来的,但屋顶上不但铺着灰瓦,还垫着稻草,地上不平整,但铺着石板,比别处讲究许多,只是那两张椅子看起来四脚都掉了漆,蒙着一层灰,看起来摇摇欲坠,确实很久没人用过了。来探望的人十分陌生,我站在门外打量了半晌依然想不起他的名字,同样,他在看到我时也思忖了一会儿,才试探地问道:“可是鹿鸣鹿公子?”
“还叫什么公子,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您是……”
“真是鹿公子,”他朝我一拜,“小人是宋府的护院,受我家少爷之托送封信来。”
我疑惑地接过宋珉的信,还未及拆开,便听他说道,“公子被官兵带走后,鹿夫人一病不起,怒极攻心,终是药石不灵,撑了十日还是熬不过,宾天了。”
他语气平静,我却是“轰”地一声,眼前一黑,不能思考,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连在一起却令我无法理解。
“夫人头七过后,鹿老爷就上京去给公子疏通,可这一去却不复返……”
我强忍着泪,问道,“什么叫一去不复返?”
他皱了皱眉,看了我一眼迅速低下了头,似有不忍,“鹿老爷……”
“我爹怎么了!”
“鹿老爷散尽家财,可惜根本于事无补,不是人家压根不收就是收了又都还回来了。鹿老爷最后无计可施,去了上京府击鼓鸣冤,上京府收了案子,一开始还是公正严明,眼看此案就能重审,可不知怎么的,府尹大人却突然拒绝再见鹿老爷,那些只要曾经与鹿家有一丁点干系的人都遭殃了,就连我家老爷的复职都被搁置了下来。”
我咬牙,字几乎是从齿缝间迸出,“定是宁察郡王!”
他叹了口气,“鹿老爷不甘心,还在上京走动,可好景不长,上京巡尉缉拿流民,结果将鹿老爷给捉进去了。我家公子听说了,使了银子想把鹿老爷保出来,却不想迟了一步,鹿老爷已经……”
我双手捂住了耳朵,宋珉那封未拆的信被揉得乱七八糟,可它现在于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这个宋府的家丁接下来的话我几乎可以猜到一二,可意识里却是拒绝去听。我知道,这一刻我已经失去了一切。
不,事实上在我还在白日幻想时就已失去了。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跌跌撞撞地从那扇破旧的门出来,霎那间完全认不出自己身处何处。我用尽全力去撕扯拷住我双手的铁链和限制我步伐的脚镣,那封还没拆开的信被我抛在一旁,很快就被地上的冰雪洇湿。有人冲过来想要制住我,我认不出他的面目,于是拼命地反抗,甚至将束缚我的铁链缠上对方的脖子,我从未有过的凶狠,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远处有人影朝我奔来,他们着皂衣,惶遽地看着我,我嫌恶极了,丢下了一切虚伪的迂回,再也无法假装容忍,我尖叫着让他们滚开,却发现自己只是徒劳地张大嘴,什么声音都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
有木棍有皮鞭落在我的身上,炙热钻心的疼,很快我在围困中支撑不住摔倒在地上,血在胸腔内翻滚着,最终从我嘴中喷涌而出,落在凌乱的污雪之上,黯淡得看不出来颜色,只有一股血腥气弥漫在其中。
身体的伤害随之停止,可后续疼痛却绵长得愈演愈烈。我想要咆哮,想要哀嚎,可我却无法发声,徒劳地瞠视着天空,我所有的痛苦与悲伤无处可泄,全都深深地困在我的身体里。
天空是灰色的。我被人倒提着双脚在雪地上拖行,那是唯一落在我双眸中的景色。
还是那间熟悉拥挤的牢房,各种气味混杂,现在又多了血腥味。而我直观的感受就是眼前的一切变得更加阴暗不明。我躺在差拨们抛下我的地方,离暖炉很近,但我的躯体和四肢却冰冷得没有知觉。我听着他们骂骂咧咧敲敲打打弄出的响声直至离开后四周如同一潭死水的寂静,这才无声又肆意地流淌属于我的眼泪。依然没人敢靠过来,他们似乎是有些害怕,就连那个被我占了位置的韩四都没有出声叫我挪地方。
“鹿鸣,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林愈小心翼翼地爬了过来,解下自己的外套盖在了我的身上,面容满是忧色,“你是逃跑了,被他们抓回来了?”
我没理他,目光甚至没有转向他。我到这里来的第一天时心里就没有在意过他们,就连林愈也没有什么分别,如今我更是连虚情假意都不需要演。
“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要是难受要是疼,就哭出来吧,别这样憋着忍着。”
简直可笑,我有什么好忍耐的?我哪里有忍耐过?我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是个吃不了苦的,我哪里能够忍耐?我只是哭不出声来也喊不出来。我也想要大声地咆哮,用撕心裂肺来表达我失去双亲甚至不能见他们最后一面的痛苦,可我只能在这偏僻阴暗的牢房里默默地流泪。
狂喜无法与人共享,如今我终明白,极致的痛苦也是如此静默。
☆、二十三
有人一直在我的耳边低语呢喃,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忽远忽近、时急时缓,我在漆黑的深渊中紧紧跟着它,直到意识慢慢地恢复清明。我睁开双眼,待蒙在眼前的水雾慢慢褪去才看清那是曹差拨的脸。他的嘴唇上下开合,像是在急切地说着什么,表情过分激动,可刚才那低沉温柔的声音像是冰封的淄河下缓缓流淌过的水流,与他那嗓音相去甚远。
我记得,这就是阿缜的声音。
又闭上眼,想要将眼前所见彻底遗忘干净,任由那深沉的声音包裹充盈我的心。可是它并不能缓解身体上随之苏醒的疼痛,也不能让我忘记自己刚刚失去双亲的痛苦,在我醒来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现实依旧那样残酷,只有那声音是我此刻唯一的眷恋。
“操,你这混账终于醒了,阎王怎么也没收你?!”我的脖子忽然被人狠狠掐住,顿时喘不过气来,那些恍惚缱绻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被迫睁开眼睛,只见鼻青眼肿的曹差拨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老子他妈差点被你这畜生给勒死了!想必是我平日里是待你太客气了,教你以为老子是个好欺负的!”
我本能地反抗,想要去拨开扼住我咽喉的手,挣扎的过程中蹭到了身上的伤,几乎又快痛得昏过去。
“这会儿倒知道要求饶了?!呵,你那么能耐能以一敌十啊,我可真没瞧出来,你这只兔子咬起人来还真他妈的疼!瞧瞧你曹爷爷我这脖子!你睁开眼瞧瞧!”
“放……放开……”我的声音卡在嗓子眼里完全出不来,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
他大概实在是气得不行,几乎是在朝我怒吼,“这会儿由不得你了,老子就是要你的命!从来都只有旁人巴结我的份儿,今儿却叫个犯人爬到我的头上来拉屎撒尿了!他还当自己是矜贵的少爷?我呸!我告诉你,鹿鸣,你今日若是死在这儿,也不过是拿张烂草席裹一裹扔进山里,没人替你收尸,更没人记得少了你这么个人!不对!你这混账不能算人!狗都比你有良心!”
尽管他嘴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可掐着我脖子的手却是慢慢松开了。我好不容易缓上了一口气,按着发闷的胸口大口肆意地掠夺昆稷山冰冷的空气害怕下一刻又被他掐住了脖子,同时,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也不知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卷土而来的悲伤。
“阿晖。”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个俊朗的男人,我记得他姓张,韩四打伤我那次是他给我上的药。只见他内里着一件同曹差拨一样的皂衣,外面多披了一件青毡衣,上面沾了几粒细雪,像是刚从外面回来。张差拨放下扛着的那半箩筐炭,朝曹差拨走了过来,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他激烈的举动,平静地说道,“老虞来了,给我们带了些炭。”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柔,曹差拨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淋熄了,他彻底松开手,也没有再接着谩骂下去,反而仰起头给那人看他脖子上的伤还一边极小声嘀咕着什么。
我身上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挣扎再次迸裂,疼得我时而清醒时而恍惚,额上冷汗直冒。直到身边有窸窸窣窣拖动铜炉的轻微声响,我才微微睁开了眼,看清了那张差拨口中的“老虞”——送我上昆稷山又给了银子贿赂管营大人以避杀威棒的那个老差拨。他其实看起来并不算老,大概是他所呈现出的暮气沉沉的状态令我每次见他都会混淆他的年纪。
“看来我是白白浪费了十两银子。”他叹了口气,像是在可怜我,又像是早就预料到了我的今天从而没有半分意外的从容。
“我……”
我想说自己并非寻死,却也无法解释自己那刻癫狂的行径。我清楚明白地知道那样做的下场,却仍然没有克制和收敛。
除了同我说了那句话之外,直到离开,他都没有再开过口。曹差拨不知何故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就匆匆追了出去,张差拨见状也跟了上去,全然把我给忘了,而我现在冷静下来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对弄伤曹差拨心有愧疚。
“鹿鸣!”窗外有人小声的叫我,我望过去看见了林愈的半张脸。他鬼鬼祟祟地往远处张望了一下,然后悄悄地摸了进来,见了我显得异常欣喜,“唉,你可终于醒了,真是吓死我了。”
看着少年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脸蛋,也不知在外面这冰天雪地里待了多久,我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你啊,所以这些天一直偷偷来看看你。”他蹲在我躺的那块木板边,摊开手靠近铜炉取暖,“云城来的大夫说若你七天之内不醒,恐怕就醒不来了。”
“云城?”
林愈点了点头,“咱们营牢里有一些草药可是没大夫,谁要是生了病挨不过死了那都是自己命不好。说起来还多亏了曹差拨,找来了云□□医上山来看病,顺便就把你给一起治了。不过,大夫说你烧还没退,还得喝药,他让我抄了药方,到时候我给你煎药。”
他把药方拿给我看,那大夫可能以为这里的囚犯大多不识字,在草药旁还画了图例,我细细地记下,对他道,“你哪里是想帮我煎药,是想趁机偷懒吧?可惜曹差拨是不会应允的。”
他听我说他想要偷懒顿时生起气来,腮帮子鼓鼓的,背过身不理我了。我心头一热,上前道歉又说着好话哄他,那不记仇的活泼少年便消了气,又兴高采烈地唠叨上了,“刚才我进来的时候瞧见曹差拨好像同山下那个送炭的吵了起来,张差拨在一旁劝。”
“送炭的?”
林愈指了指堆在一旁那半箩筐的炭,“那个不是他送来的吗?我瞧见他挑上山来的,怕被他发现,我没敢靠近,直到他和曹差拨都走了才敢过来的。山下那个麻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不过我们的曹差拨更胜一筹。”
“麻子?”老虞脸上就是有些皱纹,麻子可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他的话令我云里雾里,林愈见状叹气道,“你可真是个眼里没人的人。就你刚来的时候,带你上山的那个。不管是谁,上来可都被他扒层皮,他要是心情好,留点银子给你逃过那杀威棒,要是他心情不好,一个铜板都要摸去。听说我们这儿的差拨都很气他,银子都到了他的兜里去了,可也没办法,谁让那麻子是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呢。”
“麻子……管营大人的大舅子……”听了他的解释,我更是困惑不已,一时千头万绪又无法抓住关键,可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在这座平静高山的掩护下,有些事正在悄然发生,对我而言,这也许并不完全是坏事,一个大胆又冒险的计划慢慢在我的脑海里清晰了起来。
☆、二十四
我身上的伤不过只是些皮外伤,还没到伤筋动骨的地步,自己按照药方找了点草药吃下去退了热就跟着他们去干活了,只是山里极其阴冷,雾气又重,这连番折腾之下我落下了病根,又不像以前在家里如珠如宝的有人伺候惦记着,所以这病一直拖着没有好透。一晃又是半个月,我的心情已经平复了一些,从那巨大的悲伤中缓了过来,可是,从昆稷山离开的愿望却愈发的强烈。
我从来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但不得不说,我也从来没有真正努力为自己争取过什么。这二十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我对家族拥有盲目的自信与乐观,我以为不用我自己做什么,只需要安静地等待,我就能洗清冤屈,还我清白,而事实证明,这只是我幼稚天真的想法。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族,上京也好容城也好,多的是王孙公子、世家名流,而我会很快被遗忘,从那个所谓的名流公子圈里清洗出去,除了我的姓氏,我再无其他,留给我的只有一笔父母双亲的血债。
我也许没什么太大出息,现在更是一个孑然一身连自由都没有的囚犯,我什么也没有了,可同时我也没有什么能再失去的了,除了这一条命。
昆稷山是个风景壮丽的好地方,但我不愿意在此度过我的一生。如果我到现在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一切只是个误会,那活该我永远待在这里。
我那日伤心过度大闹了一场,在原本就已经遥遥无期的刑期上又续上一段,平常日子里也必须全天都戴着手铐和脚镣,就连吃饭和睡觉也不例外,旁人避得我远远的,连带着林愈也跟着受了排挤,叫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而最令我过意不去的,就是曹差拨了。
他的名讳还是那天张差拨叫他时我留意的。曹晖一直避着我,一脸懒得搭理、万分嫌弃我的模样,可我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我是心怀愧疚的,尽管我并没有伤害他以及其他人的意思,可我确实差点把人给勒死了。可我做了如此过分的事,他非但没有想要报复我,竟还特意花自己的银子瞒着管营大人从云城请了大夫来,个中最得益的便是我。虽然他冷着脸叫我少自作多情,他恨不得我死了少去祸害他们,可我心里其实清楚得很。
就是因为清楚,所以当我联想到孙行秋时,对他的情绪变得更为复杂,不知该对他是怨恨还是感激。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是越简单越好,如果只是你对我三分好,我也还你三分情世间大概就会少了许多曲折,所以尽管曹晖依旧对我冷言冷语,差拨们对我横眉冷对,我还是揣着少有的热忱义不容辞地包揽了他们所有的家书,为了保证每一份都不一样,每一份都言之有物,我拿出了比以前做功课写文章还要认真的态度,恭恭敬敬地为他们书写每一份家书。
人总是容易遗忘美好,却对仇恨和伤害记得十分清楚,一旦吃了痛了,付出了真心被人作贱了,便很难再对伤害过自己的人敞开胸怀、不设防备,也许可以原谅,但心中始终都会横着一道无法弥补的沟壑,小心翼翼处处提防,唯恐再在同一处栽第二次。他们还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向他们示好已经是令我感恩戴德,念自己上辈子积德,遇到的都是善良宽容的人。
过年前,昆稷山营牢唯一的书令史卸任回乡了,新委任的要年后才能来。也许是因为我家书写得好,也许是听闻我曾是要准备考太学院的生员,管营大人指我来暂时补着一段漏,帮忙誊写整理一些文书。
流放的囚犯做起了官爷的活儿,说起来真是啼笑皆非。别说我那教了一辈子书、张口便责当今天子失德的邬先生,就连我这循规蹈矩十二年的纨绔子弟也是惊愕不已。
山高皇帝远,这里老子说了算。脑满肠肥的管营大人月余不见,肚子又大了一圈,拍着我的肩,打着哈欠,不以为然。
这样一来我每日只要劳作半日就好,其余时间只需要枯坐在那四处漏风的小屋子里为管营大人记录当日寒铁的产出,为他写公文歌功颂德。
我忽然每日就这样多出了许多时间。
西津的冬天同样漫长又难熬,日日大雪没有停歇,庄稼作物难以存活,但我们与东泠不同的是,伽戎人有遍地的牛羊,在这样的雪日里,平民们每家每户都会拿出腊肉,细火炖上一锅,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热乎又舒服,然后在雪停的日子里再备下来年的食物。西津人并不怎样讨厌漫漫长冬,这或许便是因由,可那些富贵人家,却是一年四季不曾变过,这时反而衬得淡漠,吃惯了山珍海味,那点温情犹如鸡肋。可我现在就连这点淡漠也无处可寻了。
这让我不由地又想起了过世的双亲,还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家破人亡。我最近常常做梦,有时梦见有一日忽然一道圣旨宣我无罪,令我回乡,我回到容城之后,父母双亲都在城门口等我,阿缜还是那样沉默,却只对着我温柔地笑,就连二娘也在,她看起来也不再面目可憎。有时还会梦见我拿着一把刀,在空无一人的宫殿内砍向一个男人,他浑身是血的跪在地上向我求饶,而我冷笑着斩下了他的头颅。梦中的团圆并未让我有丝毫的慰藉,只衬得现实中支离破碎的孤寂,而我也绝没有那样机会向宁察郡王报仇,我甚至不知道这个几乎毁了我一生的男人长什么样,即使在梦中,我也想象不出他的脸。
淄河冰封千里,在这个季节里可以轻易地横渡,跨过它就是东泠,然而在我到达昆稷山的第一天就被告知这是一条严防死守的死路;而我不能再寻求孙行秋的帮助,这无疑坐实了我勾结他的罪名;下山的路只有一条,即使侥幸逃了出去,外面也是一片无人山林,在去云城的路上不是饿死,就是等着被野狼们分食;就算命硬活着到达距离昆稷山最近的云城,却也是绝难入内。只因云城毗邻苍那关,位置特殊,所以一直以来都是重兵把守,进出都要被严加盘查,以防东泠的奸细混进来。我越想越感到绝望,我要的是万无一失,而不是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我的命确实不值钱,可我还想活着。
☆、二十五
总有人熬不过这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运气好的,等上一两个月能等来家人魂归故土,运气不好的,就像曹差拨所说那样,临了裹一张草席扔进大山深处,没人哭一声,也没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着单薄的囚衣去阎王爷那儿报道。
这样夜晚我总是不敢睡,害怕自己睡下去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和十几个囚犯挤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时间长了囚房里总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这还不是最紧要的,要命的是这能冻死人的天气。韩四那家伙依然霸占着整间囚房最暖和的角落,嚣张又凶恶,虽然我早就看明白这人不过是欺善怕恶之辈,遇上曹差拨那样的凶主也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可我也绝不会去主动招惹他。我现在变得惜命得很,越是活在污泥里,越想要活下去,不甘心也好,复仇心也罢,反正再也不会有比我现在更糟的时刻了,我像是早就输光一切的赌客,手里攥着的最后的筹码就只剩下我的一条命而已。
天气是越来越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别说用手握住铁锤就连露个指尖都能将整只手冻得发麻,加之再过几日便是除夕,管营大人终于开恩下令放了大假。虽然不用上工,但待在那牢房里也很难熬。在这样寒冷冰凉的地方枯坐一日,入目的都是些面目可憎之人——兴许别人也是这样看我的,只能闭上眼浑噩度日。昏天黑地不知时辰,过了一天我就几近崩溃,这时林愈那小子凑过来跟我偎在一起,突然问我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年。
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是有些厌烦这样的日子。因为爹会有老长一段时间都在家待着,我束手束脚的只能规规矩矩,打心底就不怎么快活,可现如今心境是完全不一样了。我陷于往昔而沉默不语,林愈倒是先开了口,“我们那儿和东泠很近,所以风俗习惯也和他们很像。冬天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会围坐在一口大锅旁,锅子下面用火炉子一直煮着,然后把食物都放进去,吃什么搁什么,又暖和又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双眼发光,我能听到明显的吞咽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管林愈再怎么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抵挡不住吃的诱惑。
“既然现在吃不到,就不要再去想了,越想越受不住。”我劝他。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嗓音,眼睛四处乱扫,唯恐被人听到,“鹿哥,你有没有发现韩四他们最近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的话。
他张了张嘴,看了看四周,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苦着脸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他们最近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避着人。”
“他们干什么不避着人了?”我不以为然,懒懒地反问道。
他支吾了几句,我没听清,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我睡着的时候,常常会做一些十分美好的梦,不知不觉那些想要逃离的心思竟变得如此强烈,我并非没有想过,可是认真盘算了近半个月仍是毫无头绪的结果。我越来越少地会抬头看头顶的那片夜空,越宽广越辽阔越美丽的东西只会让我一直刻意保持的愤怒心情平静下来,而我此时此刻最不需要的便是平静,而是继续反抗的动力。
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让仇恨充盈我的心才能够在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依然保持着希望。
除夕那晚天冷得几乎滴水成冰,吃过那顿不成形、掐进了点肉沫的饺子后,我蜷缩在那堆烂絮棉袄里面和他们挤在一块相互取暖,白天断断续续迷糊过一会儿,这会儿并无睡意。我环视了一圈没见林愈,也不见韩四那几个人。林愈年纪小,又胆小怕事,晚上天一黑他就往营牢里钻,再也不肯出去,这会儿亥时都过了,不见他人影,必然是有什么事发生。我心里担心,怕他在外面遇着什么不测,便寻思着要去外面找找。我向来是个不管闲事的,可林愈算是我在这里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我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牢房的看守们早就不在了,这种日子里谁还会愿意在如此冰冷的地方面对这一群苦哈哈的囚犯,只怕来年没有个好兆头。我裹紧了衣服在牢房外已经溜达了一圈,冷得只想问候林愈那小鬼的祖宗,可转来转去别说他一个大活人了,就连个喘气的活物都没瞧见。就在我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突然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丝腥味,像是血。
我立刻警觉了起来,这昆稷山中时常会有野兽出没,虽然不太会来聚集着很多人的地方,但也难保它们饿极了,想要饱餐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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