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丝不挂 作者:长安十年
第49节
阿东收紧手臂,将弓拉满,面无波澜,看一眼左前方,情况危急,已经有一头兽避开了银蚕丝,跃出莲花生暂时隔下的小圈子,被天一教几个武功高强的教众合力斩杀了。
然而越来越多的兽跃跃欲试,要循着那只刚断了气,血还温热的畜牲跳过的轨迹,一并冲出来。
进退两难,一旦畜牲都破了界,这些人就要被当做祭品。阿东皱了皱眉,鸠占鹊巢,无疑是自投罗网,让凌九重瓮中捉鳖。但若再迟疑下去,恐怕绝大多数,都要成为百兽的盘中餐了。
更何况,黎素曾在无意中透露过,百兽林是整个浮屠山的机关起承转合之处。若找到其中的关窍所在,未必会受制于人,也可能别有洞天。
远处那两头豹子仿佛被隔离出这场血的争斗之外,在杂草堆里翻滚嬉戏,那公豹子含情脉脉舔了舔母豹的肚子,然后便半趴在草丛里,背对着众人,将脑袋搁在母豹的颈间磨蹭。
心之所向,身之所亡。
阿东将箭对准了那头四肢健壮的公豹,它还徜徉在醉心的爱意之中,根本没有察觉到十步开外的危险气息。
眼看弓越拉越满,箭就要离弦,忽然,阿东转了方向,几乎是在一瞬间,他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眯起眼,半个身子迅速左转,慢慢松手,箭头划破苍穹,快得几乎燃烧成一团火焰,嗖嗖穿过林间,擦过好几个教众的耳边,最后射向了乐无涯。
乐无涯惊异之际,那箭已经从他腹中穿梭而过,血溅了一地,而箭却没有停息,继续行进,力道太大,乐无涯倒下后,它又直直射向崆峒派掌门,似有人操纵,不知停歇,一连四五个人一并倒下了,都是白道上有头有脸的,跟着上来,也不过是求一颗解药暂时缓住性命,没想到关键时刻却做了替死鬼。
阿东只说了一句:
“把他们扔进去。”
有机灵的影卫,离乐无涯极近,立刻将人举起,扔进一线之隔的兽群之中。
百兽闻了血的味道,兴奋不已,个个虎视眈眈。乐无涯还未死透,中了箭元气大伤,挣扎着要爬出百兽的地盘。他跪在地上,每移动一寸,血就滴滴答答连成一线,不过,容不得他再抵抗,转眼之间,百兽围住他,张牙舞爪,一个活生生的人,即刻被啃咬分食,最后只留下一副骨架。
影卫又如法炮制,不理会剩下几人的苦苦哀求,将他们扔进百兽群中,只片刻工夫,个个消失殆尽。
修缘站在人群中,不忍再继续看下去,转过暗卫首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只觉得一股晕眩感直涌上来。
跟着他们一道上来的名门正派,也只剩零星两三人了,全都战战兢兢,嘴里喊着饶命,哪里还有个正道掌门的样子。
却见那分食了活人的兽,先前还威风八面,仰天长啸,只片刻工夫,几步路却走得歪七扭八,腿软无力,不久,竟一个接一个倒下了。
“箭里有毒!”有人低低喊出声。
不仅有毒,毒早就迅速扩散到人的四肢百骸当中,因此那一头头分食了活人的兽,也不能幸免。
然而,依旧有小半尾随在后的兽,没有品尝到血腥的美味,毫发无伤,此刻目眦尽裂,正瞪着他们,似要等人一过来,就将他们撕碎了吃个干净。
毒箭只有几支,方才都用尽了。
阿东当机立断,道:
“莲花生教主,烦请将蚕丝斩断。”
莲花生心领神会,利刃出鞘,蚕丝断裂的一刻,阿东一声令下,众人跟着他极速前进,影卫形成一堵人墙,隔绝了几欲扑上来的兽,最前面的人以刀剑相挡,在虎狼扑上来时,跳出去与其博弈,将这群畜牲引开,有武功卓绝者,费力砍死了一二只兽,但很快就被其他兽咬住,贴身相斗。
血拖曳了一路,阿东经过那两头豹子面前,有人绕到公豹身后,提了刀就要砍下去,被阿东喝止住了,那母豹似受了惊,躲到一边的草堆里,公豹一路护着它,也转身不见了。
穿过林子,才知前方被石堆隔绝,严严实实挡住了去路,现在当真是进退不得,阿东在林子里逡巡片刻,于那对豹子原先蹲守的树下,发现了一块石板,上头干干净净,一片杂草也没有。
阿东料想,机关开启之时,草叶都落尽了。这群畜牲,大概就是从此处被放上来的。
时间所剩不多了,一二十人与兽相博,越发处于下风,就在此时,那块石板忽然慢慢移开了。
诡异的静谧之后,阿东果断道:
“随我下去。”
莲花生并不赞同:
“现在下去,岂不着了凌九重的道?”
阿东随手捡了一块石子扔下去,探了深浅,随后道:
“若不下去,难道还有退路?”
地下很大,众人沿着陡峭阶梯下行,足足花了一炷香时间,尾随善后者看着远处人与兽厮杀染红的大半竹林,只觉胆战心惊,随即将青石板推上,严丝合缝,彻底与外界隔绝了。
初入密道,一股腥臊味扑面而来,那百余只畜牲日夜关在此处,难怪味道挥散不去。又走了许久,渐渐有了光亮,前头是一道很阔的石拱门,过去之后,连阿东也惊叹。一座桥横亘在众人视野之中,对面草木茂盛,瀑布从顶峰飞流直下,站在桥上望下去,万尺悬空,下头郁郁青青,群山环抱,溪水淙淙流过,叮咚作响。
山灵毓秀,这是浮屠山的另一座峰,与缥缈峰相望相守,而站在对面的人,一身素衣,纤尘不染,正是白望川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难怪阁下成竹在胸,原来有高人指点。”莲花生随手理了理额边的发,方才匆匆忙忙下密道,灰头土脸,一身狼狈。
阿东却摇了摇头,朝对面看过去。
众人一致随着他的目光遥遥望去,不看还好,这一看,比方才更加细致,人群中有人失声道:
“白……白家二公子!”
修缘心里亦是一惊,他从小在灵音寺长大,地处江南,白家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当年凌九重初次离开浮屠山,与八大门派约战,受了重伤,为白望川所救,他并不识得这个武林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只当是寒门子弟,多加照料。白家二公子文采人品皆是世间一流,更重要的是,自小不能习武,因此当时的武林盟主秦山将诸多武学典籍放心交由白望川保管。偏生此人记忆超群,有几本虽被焚毁,却被他牢记心中。据说凌九重当年使计,骗他默下了《昆仑易》,不出一年工夫,凌九重就将神功练至大半。而白望川却因此受到牵连,不仅被白道中人耻笑,淹没在众人的口水中,还被他大哥软禁,不久之后就病死了。
这谪仙一样的人物,如今怎么又重现在众人眼前?
阿东却不惊讶,似早已预料到一般,仍然走在最前头,这座桥很长,即使桥身用汉白玉石雕砌而成,远望壮阔如临仙境,近看细腻微泛光泽,但众人脚踩上去,稍向下看一眼万丈悬崖,仍不免心惊胆战,只怕摔个粉身碎骨,回天无力。
众人一个挨一个,恨不能闭着眼过了桥。
离白望川更近一些,惊异也就更多一分,直到他开口讲话:
“请随我来,有个上山的捷径,可以避开机关。”
众人虽然不言不语,但心中简直沸反盈天,猜测纷纷,各自佯装平静,随着白望川绕到那座山峰的背面。
此处地势开阔,前方有一条小道,蜿蜒开来,仰头看去,上到山峰的三分之二处,挂了一条摇摇欲坠的索桥,可以直通缥缈峰。
然而现下这条小道是走不通的,不知何时,凌九重已带了人,守在入口处。
白望川腿脚不好,走得很慢。当旁人看到凌九重,惊魂不定,全都下意识退一大步的时候,他依旧缓慢前行,离他越来越近。
“他定是凌九重派来的,要把咱们一网打尽!”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怒吼,然而阿东没有理睬,莲花生静观其变。
凌九重神色黯淡,只是一双眼栖在白望川身上,寸步不移。
直到白望川跛着一只脚,费力在他身边停下来,凌九重甚至伸出手去,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扶住他。
“大概是我下的药不够重。”
“不是,我没有喝,你忘了加糖,很苦。”说完,凌九重弯了眉眼,对着他微笑,二人如闲话家常,语气平淡,却看得旁人心急如焚。
峨眉派的老尼姑慧霖最看不得世间情人亲亲我我,更何况还是两个男人,她抽了剑便上前道:
“凌九重,你当初勾引白家这庶出的下贱胚子,为的不过是那本秘籍。如今快二十年过去了,你要的东西,可都得到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掌门老尼的剑已在瞬间送至凌九重颈边,却被他堪堪躲过了。
白望川离他极近,他本不想大开杀戒,但这咄咄逼人的老尼惹怒了他。
凌九重平生最恨别人说白二公子的不是,尤其当着他的面,戳他的心窝子,死不足惜。
他冷哼一声,以右手中食二指夹住慧霖的剑,稍一用力扭转,这老尼整个人便被他甩出五丈远,踉跄跌倒在地。
然而她却不肯就此收手,朝着凌九重的方向“呸”了一声,整个人弹跳而起,似用了毕生功力,借了一棵树的力量,猛蹬上去,整个人似一根开弓不回头的箭,顺着反弹的力量,直直地横冲出去,双手合十,置于头顶,手中是一柄抹了毒的匕首,她要用这匕首刺杀凌九重,速度之快,如狂风过境,势不可挡。
然而凌九重却似早已预料到一般,随意将地上一根小树枝用脚踢起,手接住了,迅速向慧霖投掷过去。他的内力常人如何能抵,只怕秦山在世,如今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慧霖如同飞蛾扑火,血溅三尺,那树枝不知被蕴藏了多大内力,戳向老尼的时候,比刀剑快了一百倍,直直刺入她的胸腹,众人只听“嚓”的一声脆响,她连话也说不出,嘴角溢血,看向凌九重,唇边却染了一抹怪异的笑。
她笑,是因为,自己死的同时,还有凌九重陪葬。
他掷出树枝的那一瞬间,有人从他背后袭击,一柄剑刺穿了他的心肺,剑尖滴着血,从他胸膛扎出来。那人当真心狠,又迅速将剑抽回,血淋淋漓漓滴下来,流个不止,拔剑的一瞬间,也溅了他一脸热血。
这世上除了白望川,还有谁能伤得了凌九重?
他回过头,怔怔去看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即使已经在他身边同床异梦许多时候,他依旧看不够。
心尖上的人,戳他的心,也不觉得疼,他现在不能对他笑,一笑,气血就要上涌,满嘴猩红,要多难看就多难看。
他只好伸出一只手,去摸白望川的脸,可五指上都沾满了血,摸得他左边脸颊血迹斑斑,凌九重讷讷地将手收回,在外衫上使劲擦了擦,万般虔诚,仿佛现在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白望川眼里明显已经蕴了泪,他大概想不到,这么容易就伤到凌九重了,他可以躲开的。
凌九重却出乎意料地,握住了他的剑柄,在他来不及反应之前,狠狠地反手给自己的心窝补了一刀,血浸透了衣裳,溅到白望川眼睛里,混着他的泪水,炽烈的、温热的;鲜艳的,通透的,杂糅在一起,毫无预兆滚落下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要哭,从前我发过誓,再也不会让你哭。”凌九重费力地抬起手,用指腹擦去他淌下的的泪水。
“什么时候知道的?”白望川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喑哑中带着湿意。
“比你想象的,还早一些。”
“所以,你让白昕改造我……”
“只是顺水推舟,你就是你,何来……何来重造之说。”凌九重每多讲一个字,嘴角就多溢一分血。
白望川看向他,眼中全是困惑,过了许久才道:
“我知道有一个人,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的小木屋在半山腰,每日早起劈柴烧水的时候,都能看到遥遥相对的山顶,雾霭茫茫,什么也望不到,但那个人就在浓雾深处的宫殿里,或者寻欢作乐,或者大开杀戒。随后,收拾妥当,我就去云踪阁整理经书,暗无天日,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年。有时候,我会突然从梦里醒来,汗湿了一身,你知道么,大哥的刀很快,我后来苟延残喘活下来的时候,心里头也感谢过他,听说,动作慢了,只有死。每一次梦境过后,我就像又死了一遭,所以每次醒来,我都只想做两件事,杀了他,或者杀了你。”
凌九重拉住他的手,发现他手心冰凉。
“后来,他给你杀了,我从此的目标,也只有你一个了。”
凌九重苦笑出来,说不出是喜是悲,这一笑,却引得气血上涌,唇齿间的血色又染深了一些。
“让你在我身上花费了十年心思,也算求仁得仁。”
白望川慢慢扒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
“为什么骗我,我等了你很久,最后等到大哥来……”
凌九重的声音很低,但周围都能听得到:
“我没有骗你。那天,我如期赴约,却在路上遇到了江南四家,还有秦山。我与秦山交手,敌不过他,拖着一条残腿找了你三天三夜,快要横尸山野的时候,才被宫里的人寻到。”说到这里,凌九重停了停,他的伤太重,恐怕大限已至。
方才白望川的刀刚刺进他身体,身边的心腹便立刻出手,被他挡下了,望川宫这么些能人异士,谁也不敢再动他,只得听凌九重继续说下去:
“我废寝忘食,用三个月的时间,将《昆仑易》练至第五重,用的是速成之法,根基不稳,内力时而醇厚,时而绵薄。直至出关,派出去的探子才告诉我,你不在了。”凌九重的眼中愁云密布,白望川一直觉得,他是个不显老的男人,十多年了好像一点没变。然而这一刻,他好似耗尽了一生力气,瞬间苍老。
从嘴巴到下巴,凌九重狠狠用手背抹了一把,胸中似乎续存着一口气,不甘心就此断绝,宁愿鲜血四溢,也要继续:“我向白家讨要你的尸骨,无果,秦山再出面,我与他打成平手,我们两人各自受了重伤,只得休兵止殇,却始终没有你的消息。”
白望川看着他的眼神忽然清明起来,他一把拧住凌九重的衣袖,一字一句道:“你当初接近我,是不是为了《昆仑易》?”
凌九重却一口血呕出来,无奈苦笑道:“你是不是……从没相信过我?”
白望川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蚀骨锥心之痛,身形已不大能站得稳,不过还是强自镇定听他继续说下去。“我接近你,不是为了《昆仑易》,是因为你救了我啊。”凌九重无法抑制般地,将手覆上了他的脸,不管满手血印,染得白望川一张脸,又白又红,怅然若失。
“自你从河边捡着了我,把我背回去,喂我汤药,听我说话,衣不解带,日夜照料……我那是第一次离开浮屠山,心里想着,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屡屡接近,却如何都不够,那时候少年心性,甚至想过,要将你捆了绑了,强行带回宫里,只对我一个人笑,只跟我一个人说话,只记得我一个人才好。至于《昆仑易》,多少年来,本就是宫里的东西,当年我爹与白道中人交手,寡不敌众,这本贴身秘籍从此流落在外……我以为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应当,却从未想过,会因此,连累了你。”
修缘站在莲花生身边,看得真切,心底不禁翻江倒海,暗道:这不就是我跟他的来龙去脉么,无论如何,也是有缘无份的。
正在这时,莲花生也看向他,二人什么话也没说,眼神交汇间,只觉得悲戚。
凌九重说完这一切,好像轻松许多,笑容也少了负担,最后望住眼前的人,似乎要把他看个真切。大概是续命的那一口气松懈了,再也吊不住,忽然整个人倒地不起,腹部的窟窿血流不止,将脚下的地都染得殷红。
白望川扶住他,声音里终于听出一丝慌张:“你怎么会轻易就死,整个江湖,有谁动得了你一根毫毛,如今死在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刀下,岂不是笑话?”
“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在你刀下死一千回,对所爱之人,做……做不到防备,只能迎合。”话音刚落,他仰头去看白望川,只可惜看到一半,那张脸还未完全映入眼帘,手已渐渐松开,从白望川指尖滑落,慢慢垂到了地上。
修缘不敢再看,偏过头去,今日的眼前人,就是明日的他自己。
“竟这么快就死了,真是便宜了他!”林子里传来飘渺深远的一句话,众人皆是一惊,心道,凌九重死了本是好事,但听着这隔空传音,恐怕此人功力不在凌九重之下,武林中的顶尖高手,如今都来了,难道……未知的才是最可怖的。
无人知道那人是如何现身的,他穿了一身红衣,十分耀眼,肤色白皙,眼眸流转,等到众人从目眩神迷中清醒,再定睛一看,他竟站到了天一教暗卫首领黄岐的身后,伸手抚了他的脖子道:“小修缘,你的易容术越发精进了,只可惜,被我一眼就看穿。”
他的指甲和衣裳一样鲜红,指尖在修缘的脖子上划出了五道红痕,好像要溢出血来。修缘一惊,回过头去看,这一看,却愣在原地。
所有人都无声无息,惊得不能言语。
“宋……宋颜。”
眼前这个人,既是宋颜,亦是聚贤庄秦家二公子。
“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秦大哥。”
修缘如何能叫的出来,乐坊镇当夜,他还怀疑有人要败坏秦家的名声,陷害秦二公子,事到如今,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
更不知怎么面对秦远岫。
“你还是摘了这个好,顶着别人的脸,我下不去手。”说完,他走到修缘面前,与他面对面,略一伸手,瞬间撕下他脸上的面具。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叹,修缘从秦远岫的指缝中,看到莲花生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第一百四十章
望川宫云踪阁的阁主陆一凡出面,推开怔怔半抱住凌九重的那人,他曾经的下属,云十三,叫了几个心腹,要将他抬回山上宫内。
人既然死了,况且如今又来了个更棘手的,也就无人顾及他。
曾经江湖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死得无声无息,血勾勒了一路,白望川抬头去看时,心里空荡荡一片。
这头修缘看到莲花生,不言不语,莲花生也说不出话,二人这样隔空对望,秦远岫见了,只是冷冷一笑,道:“现在倒是情真意切,当初怎么把人逼到退无可退,最后跳了崖,如今做这一副样子,不是笑话么?“一根刺在心里隐蔽久了,也融成了血肉,忽然挑出来,难免要撕心裂肺。
就算修缘知道,莲花生当时并不是真心要剥下他的皮,另有别的法子,亦不能免去心下的万分之一失望和愤恨。
秦远岫唇角一弯,对着修缘又蛊惑道:“跟我走,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对你好。”他的长袍鲜红得像要泣血,修缘向他看去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里亦是一片赤红,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练成的,究竟是什么功夫?
“你一定以为我走火入魔了,是不是?走火入魔我也一样……喜欢你。”
话刚说完,一颗鹅蛋大小的石块,飞速向他投掷过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被他堪堪躲过了,然而那石块仿佛有意志似的,拐了个弯,对秦远岫穷追不舍。
他朝莲花生露出一个轻蔑的笑,然后看准了石块的运行轨迹,伸出手去,瞬间就将它抓住,捏成粉碎。
“这……这是……”众人说不出话来,莲花生的内力已经深不可测,这枚石块速度之快,不要说接住它,就算擦身而过,也难免要蹭掉一块皮肉的,以手去挡,那只手,本该要废掉的。
莲花生甩开人群,走到最前方,开口笑道:“阁下要带走修缘,可问过我了?”秦远岫皱眉道:“问你做什么?”
莲花生看住修缘,慢慢开口:“问我,自然是因为,修缘是我……天一教的人。”
修缘回头,咬牙切齿道:“莲花生,你在发什么疯!”莲花生表情严肃,眉宇间隐含怒意,沉声道:“你给我跪下!”
修缘与他僵持着,忽然有人走上前来,修缘抬头一看,正是叶蓉,她将一样东西交到莲花生手上,修缘循着那双手看过去,却是一只木匣子。
证明他身世的木匣子。
“修缘,见到你父母留下的遗物,为何不跪?”他眉眼中都是悲戚之色,与修缘印象中的莲花生大相径庭。
“你父亲名叫谢青,曾是本教的四大护法之一,一生追随前任教主,忠心耿耿,你娘与教主夫人师出同门,情同姐妹,你自己看,难道你想背祖忘宗么?”
莲花生从木匣子里拿出那半块襁褓,抛给修缘。
虽然那晚,他已听了个大概,可心里并没有全然接受,他从小耳濡目染的是正道做派,他的师父、身边的师兄弟们,都是良善之辈。离开灵音寺,才开始有了别样的认知,才晓得江湖险恶,并不以黑白为界。然而叫他立刻心甘情愿承认自己出生魔教,他做不到!
修缘一双眼黑白分明,瞳孔清澈,即使过了再久,他还像是那个初出灵音寺的小和尚,未染一丝尘埃污垢。
“修缘……”
人群中有人在喊他,熟悉的声音,让他整个人愣在当场,动弹不得。
他转身去看,带着一丝期盼,只见一个短发老者向他走来,袖口处有颗明显的水滴,是天一教的人无误了。
修缘觉得悲从中来,却又忍不住喃喃念道:“师叔。”
这人大约五六十岁,胖如一尊弥勒佛,头上刚长出戳人的短发,已经发白,显得面目慈善,似是个刚还俗的老僧。
“修缘,教主说得不错。”
“师叔,你……你还活着……”修缘不知道该说些甚么,事实清晰,但神志混乱,他觉得自己心下最后一根弦就要断了。
“我还活着。当日,我们从西域血刀手中将你抢回来,才发现他竟对刚满周岁的婴孩下了蛊,老教主同我们商议之后,决定将你送至江南灵音寺,暂且将这段往事埋葬,又怕有居心叵测之人,找你的麻烦,所以让我一道入寺,护你周全。”
“所谓护他周全,不过是怕旁人知道了那个秘密,捷足先登吧?”秦远岫冷笑一声,看向修缘的眼神,却有些深不见底。
师叔转头看他:“若不是宋颜你好本事,一夜之间屠杀江南四家和灵音寺,我恐怕要一辈子做个撞钟的和尚也未可知。”
修缘听了这话,脸上只剩下震惊,湿润的眼睛里全是雾气,迷迷蒙蒙一片。
“当日我侥幸逃脱,一路寻到分坛,教主得知你亦安然无恙,松一口气,决心将计就计。”修缘回想在谷里的日子,夜夜放纵,莲花生怎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人,就想尽办法做那等事,原来想要的,只是他背上那本秘籍!
后来机缘巧合散了功,自己救了他,才真正是躲不过的劫数。
“修缘,灵音寺只是护你周全的权宜之计,你不要忘了,天一教才是你的归宿!”
秦远岫听完这一句,纵身一跃,掌心带风就要向老头儿劈过来,莲花生脚下匆匆移步,伸手挡了那一掌,然而对方的功力远比他想象中深厚许多,逼得他霎时嘴角就溢出血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距离幻海山不远处的江上支流,一条乌篷船如无根浮萍,飘荡颠簸,迎着风浪前进。船上有血渐渐溢出,滴进白浪滔天的江水里,顷刻间化为乌有,消失不见。
船上横躺着三具尸体,已经冰凉僵硬,时值深秋,接近初冬,大约这三人死了之后,随着船在江上漂流了一夜,血腥味弥漫整个狭窄的船舱,挥散不去。
在这叫人作呕晕厥的气味里,仔细去循,船舱的角落里,竟坐着一个人。
他倚靠着舱里的草堆,双手环抱住曲起的双膝,衣裳湿透,手上抓着一把刀,刀上舔了血,刀柄处垫着一张巴掌大的鹿皮,紧紧握在手中。
这是个男人,乌发四散,脸上血污残留,最奇怪的是,他的肚子微微鼓胀。
他将自己弯成一只虾,轻轻环抱住,不是因为恐惧:这三个人,是他杀的。
他的肚子又开始痛,无止无休,在这阴冷的船舱内,死人冷掉的血浸湿了他的脚,他不知道怎样能更暖一些,于是抱住了自己。
外头开始下雨,秋冬的雨,冷得人牙齿打颤,砸在江面上,一串接着一串,渐渐串成帘幕。风更大了些,乌篷船如一叶扁舟,摇摇晃晃,离岸边不远了,但这样恶劣的天气,只恐一阵狂风,就将它吹翻过去。
他的脸上身上,一条条抓痕触目惊心,衣裳被撕破了,肚皮露出来,刺骨的寒侵了进去。慢慢回头,透过小轩窗,他的眼眸里倒映的,是愈来愈近的幻海山。
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撑到幻海山,他还不想死。
功力尽失,黎素握紧了手中的鹿皮,他要向天借两条命。
当日,他扮作市集卖菜的妇人,然而内力消逝得比他想象中更快,愈发难熬,也不知天下之大,该往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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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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