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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6节

    中宫令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16节

    “你疯了。”皇后失神地喃喃,“你疯了。”却自语道,“桑枝不会死的,有我在,我不会让她死的。”

    静妃哈哈大笑,“你?你有什么用?你今天来难道不是奉太后旨意?难道中宫权柄在你手里?我的皇后娘娘啊,你明知道太后是在试探你,可你还是得按着太后的旨意来。桑枝不在你手里,她会不会被折磨死,你一点办法都没有。就算在你手里,你难道就有办法了吗?比如我,看起来太后是把我交到你手里了,可是你比我更清楚,你不过是替太后跑腿,就算我不死,也得把锦绣灭口。如今锦绣不在,又怎么能容得下我?”静妃怜悯地看她一眼,“你我都不过是太后的傀儡罢了,顺她者生,逆她者亡。这整个后宫哪里不是太后的天下?连皇上对太后都要忌惮三分,何况你我。”

    皇后心中百味陈杂,沉默半晌终于抬起头,望着静妃的眼睛,轻声却坚定地道,“我才是中宫的主人。”她握紧双拳声音低沉,“我要桑枝不死,谁也不能让她死。皇上不能,太后,也不能。”

    ☆、001

    一语毕,两人陷入沉寂。静妃定定地望着皇后半晌,忽然唇角绽出笑意,竟有几分神采飞扬的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静妃仰头深呼吸,“我相信你。我做不到,但是你能。”她说,“因为,你就是为这座紫禁城而生的。”

    皇后听罢,双唇微动却只是道,“你好好在永寿宫待着。”

    “你不必考虑我,”静妃微笑道,“我只求你一件事,”她望着皇后,“只望帮我安顿好锦绣,我死而无憾。”

    皇后一顿,却没有答话。锦绣是静妃的人,却不是皇后的人,皇后对锦绣并没有多深的感情。奴才就是奴才,在皇后心里等级尊卑是很分明的,她可以因为怜悯而饶人,却不会把别人当成与她同等的人。桑枝对皇后来说不一样,是因为桑枝从始至终都没有奴颜婢膝,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奴性,桑枝不自觉的自尊自重让皇后也下意识的尊重她。而锦绣不同,锦绣从始至终都只是奴才的姿态,皇后对锦绣也就只是对一个奴才的感情罢了。何况现在锦绣已然被送出宫去,以皇后现在的势力,把手伸到宫外还是有不少风险的。许久,皇后才开口,“为了一个奴才,值得吗?”

    静妃一愣,“奴才?”她不由得苦笑,“锦绣对我来说,就像桑枝于你。我从没把她当奴才,难道你把桑枝当奴才?”静妃确信的反问,“你待桑枝的种种,难道是身为皇后对奴才的态度?”

    “锦绣和桑枝怎么一样,”皇后皱眉,“桑枝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静妃无奈轻笑,“有什么不一样,都一样。皇后,你贵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哧,”说着静妃自己笑出声来,“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啊,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可笑。”她摇摇头,“算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其实我自己心里也不是很明白。自从被废住到永寿宫来,身边就只有锦绣和另外两个宫女。因为对锦绣不同,我渐渐觉得自己和宫女没有什么不同,就像一家人。谁不是有父有母爹生娘养的?怎么她们就只能是奴才,我们是主子呢?我也想不通,大概是命吧。”

    “姑姑是魔障了。我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是天命所归,血统高贵,自然就跟她们不一样。”

    静妃笑两声,“血统高贵?她们的血难道跟我们不一样?难道不红不腥?唉,罢了罢了,我自己也不清楚,也许就是天命吧。”顿了顿,接着道,“我知道锦绣的事情是为难你,不求你出手助她,只希望你帮我查下她的消息,让我知道她平安。”

    这个难度不大,皇后自然应下。虽然过去和静妃往来并不多,但皇后心知在后宫里,静妃算为数不多真心待她的人了。不管静妃怎么视死如归,她已经暗下决心要保住静妃。但以皇后对静妃的了解,就凭静妃的烈性子,明知道如今东窗事发怎样都捂不住,孟古青必然是毫不遮掩的,尤其是面对太后时,只怕更刚烈。必须给现在的静妃一个羁绊,才或可稍微约束下她的纵性。略作沉吟,皇后道,“姑姑,孤掌难鸣,我在后宫势单力薄,要想在太后手下站稳脚跟,必然要有帮手。相信以姑姑的智谋,若肯与我参谋一二,我必如虎添翼。”又道,“他日若我执掌后宫,定然将锦绣安顿妥当,就留在永寿宫好好陪伴姑姑也未尝不可。”

    孟古青何等聪明通透的人!岂不知皇后说这话的真实目的何在?便笑道,“臣妾承情。”看小皇后眼神还是有些担忧,静妃轻叹一声,“至少,没有锦绣的消息之前,我不会有失分寸。”

    皇后这才松了口气。

    静妃又道,“你若当真有心,此事绝非一日之功,须得徐徐图之。”

    “姑姑所言甚是,”皇后微笑道,“但请放心,本宫断不会鲁莽行事。”

    倒让静妃一声笑叹,“便是要你鲁莽,只怕你也鲁莽不来。”孟古青心道,皇后娘娘年纪不大,心性却极为坚忍,入宫以来在皇上和太后之间左右为难,默默无闻地承受着这些,却还能以一己之力和承乾宫平分秋色,既不夺去承乾宫的风头招来打击,也不堕了坤宁宫的威望。孟古青自问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人要么不动作,但凡真有心动起来,大约悄无声息地就换了天日。就像深海下的汹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掀起来就是滔天巨浪,一切已经势不可挡了。想了想又道,“桑枝或可成为你最大的助力。”

    皇后顿住,转过脸去轻声说,“人,我会救。但是……倘若她当真抱了别的心思,只怕坤宁宫不能留她。”

    看着皇后严肃认真的神色,静妃却意味深长的笑笑,说着看似不相关的话,“人生在世,真心最难得。尤其在宫中,倘若有人肯待以真心,那定是上辈子烧高香了。”她看着皇后,“对你来说,有些人,留之,幸;不留,也未必不幸。而对我来说,留不得,毋宁死。”心里却暗叹,倘若皇后真能做到不留人,只怕到时候又是另一个太后。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不过并不重要,孟古青可不管这些,她只要她和锦绣能安度此劫。

    皇后并不愿意在桑枝的事情上多言。“桑枝”两个字成了她心底不可与人言的秘密,不管内心怎么想,她都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她始终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大清皇后,一国之母。哪怕在静妃面前,她也不能流露出半点不该有的情绪来。可实际上,皇后心里很乱。话说的斩钉截铁,可实际上自己心里清楚那更像是欲盖弥彰自欺欺人,静妃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更是让皇后心乱如麻。她并不知道该拿桑枝怎么办,不过现在还考虑不到那么远,当务之急是怎么把桑枝从慈宁宫里捞出来。遂起身告辞,到门口却停住脚步,轻声道,“没有谁天生适合皇宫,我倒是羡慕你那么大胆放肆。”说完,径自离去。

    静妃望着她的背影,自顾道,“不一样。我但凡有你一分的忍性,也不能落得如今的下场。何况,你还这么年轻。”

    皇后心里压着一座座山,步履沉重。救桑枝的事情绝不能太明显,不然只怕惹太后不快,反倒给桑枝带去祸端。她必须忍,至少现在,一定要忍。即便心里已经无比焦灼,但皇后的功力就在于不管心底再怎样波折,面上却不能露出半点。

    刚出永寿宫就遇到迎面过来的蔡婉芸。蔡嬷嬷一听说皇后回来,早就在坤宁宫里准备迎驾了。可久等不至,便自己出来迎接。

    永寿宫的事情被悄无声息地压下去,没人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曲折。只是永寿宫突然换了守卫,私下静妃被禁足,太后还特地给静妃换了个侍女代替锦绣。这些事情无波无澜的进行着,几乎没有人在意,毕竟永寿宫这里向来就堪比冷宫。只有皇后和静妃心里清楚,名义上是太后派来的侍女,实际上不过是太后耳目。只不过这个侍女日子也并不好过,左右静妃可不是个任人拿捏的主。约莫三五日,太后就又气又无奈地将侍女撤走,只下令静妃静思己过。

    皇后一直很顺从的模样。既然奉命处理静妃一案,自然就少不得要查探锦绣的下落。但是已经五六天过去,皇后只查到锦绣去了白云观,自此就失去踪迹,这让皇后心里咯噔一下,心生不祥的预感。此外,冬猎回来已经进入十二月,就快过年,宫里各项事宜都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皇后忙得不可开交。锦绣的下落,救桑枝的契机,过年的准备,再加上本就乱成一团的心事——所有的事情都堆积起来,皇后娘娘心力憔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反倒是桑枝,相比皇后娘娘,日子过得竟勉强算尚可。外院无非做苦力,工作强度大却吃得糟糕睡的少,环境还整个就是脏乱差,已然食不能果腹,虽非衣衫褴褛但粗布麻衣只能蔽体却不能御寒,尤其天气越来越冷,日子当然不好过。但好在这里的人都朴实,没什么坏心眼,各自做各自的活计,不会勾心斗角。还有诸如三姑之类的从宫外雇来的临时工,到底少些宫里的沉闷规矩,还会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桑枝这一个多月过去,整个人都糙了不少。双手就不用说了,一层薄茧早就爬出来,粗糙刺人。脸色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虽不至于面如菜色,但到底也是黑瘦了不少。她唯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尽力把自己的床铺和衣物打理干净,可惜几乎每天都要搬炭,衣服每天脏得看不出颜色来,但桑枝始终坚持洗干净衣物。如果不坚持保持整个人干干净净,她怕长此以往下去,自己也会变成如三姑这样的人,只求温饱别的全不顾,她心里绷了根弦,怕自己会被环境同化。

    外院的人都直说她奇怪,还劝她何必白白浪费力气。这里的人就没人衣服是干净的,只有桑枝每天穿的干干净净,尽管这干净也只不过是早晨起来那一会儿。她们当然不能明白,干净整洁对桑枝来说是最后的坚守。不像其他人那样头发又脏又枯,油腻腻的黏成一团胡乱蜷缩在脖子里,桑枝逮着机会就去老宫女那里蹭洗澡,她把头发盘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看起来干练舒服。

    虽然和所有人一样衣物一样干活,但她是不同的,她有条不紊,她面带微笑。她看天是辽阔的,她看云是飘逸的,她一无所有跌落谷底时,依然可以享受天地赋予每个人同等的景致。她和她们是不同的,总是不同的。

    当然每天都很累,几乎精疲力尽。天冷了,晨起第一件活就是搬炭。桑枝看着运炭车过来的太监,发现他们站姿都如此统一,好像内八字,不由好奇道,“你们站着的姿势怎么都一模一样?”

    一个小太监得意道,“这可是白云观的道长教我们的!”

    “教你们……这样站?”桑枝不理解,“这是什么名头?”

    “道长说,我们要是每天都这样站着,时间久了就不怕累。”小太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就这样。”他还特地站给桑枝看,“原来也没觉得,后来站久了,发现还真不觉得累了。”

    见小太监双手虚抱、双足脚尖内扣,曲体微下蹲,桑枝仔细打量一会儿,心中一惊,蓦地恍然,“这是站桩!”

    “站桩?”小太监不是很明白,“那是什么?道长没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只跟我们说,这样站时间久了就不累。”

    桑枝惊喜不已又啧啧称奇,“这是武术的基本功,站桩。要是长此以往坚持下去,自然受益匪浅。我往日只是有所耳闻,并未亲眼得见,没料到这外院里都是会站桩的人!”

    站桩一功,之所以叫基本功,就是因为人人皆可练习。难就难在能不能坚持下去,若是坚持不懈,强身健体自不必说。桑枝忙道,“不知道可否教我?”

    “这不行,”小太监摆摆手,“女人这样站,成什么样子,不行不行!”

    桑枝怎样央求,小太监们都不肯。倒是三姑后来看不过去,过来道,“我教你。”

    “三姑?”桑枝大吃一惊,“你也会?”

    三姑道,“可不是。我常来宫里做活,也常去白云观上香,有个老道姑看我身子不好教我的。我一个乡下粗人,可没那么多规矩,就跟着人家学了阵,你看现在我身子骨多壮!来,我教你。”于是拉着桑枝摆开了架势。

    桑枝目瞪口呆。没想到外院里竟有这些能人!心中哭笑不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高手在民间?只不过可惜,“高手”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高手。不过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高手”,只是这些底层老百姓,跟道观接触多,修道之士有悲悯之心,便亲授了他们一些强身健体的法子。

    不过这对桑枝来说,绝对是意外的惊喜。无论怎样,身体总是第一位的。而且桑枝模模糊糊觉得,自从自己安下心来之后,连记性都渐渐好起来,也很少生病。她想,难道是心定所以神安,心神安宁,故而身体渐稳?因而更热衷于每天跟三姑学站桩。

    只是在外院待得越久,桑枝瘦的越厉害,几乎快骨瘦如柴了。她想,不能再坐以待毙,要想办法把自己从这里弄出去。这天,桑枝还正寻思该怎样自救时,三姑忽然一脸惊慌的过来,神神秘秘地把她拉到角落里,小声说,“桑枝,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好讨厌盗文。

    ☆、03

    打眼一扫,三姑双手都有些微颤抖,桑枝不由得皱眉,跟着她到墙角轻声问,“三姑,出什么事了?”

    三姑没有回答,先是四下环顾周遭,见没人注意这里才颤着手从腰兜里掏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东西,“给。”

    “给我?”桑枝有些惊讶,“什么东西?”她一边问,一边掀开一层层粗布,直到最后一层,粗布上安静地躺着小半张百两银票,只是银票上腥红一片,上面歪歪扭扭画了一个字符,桑枝看不懂。

    三姑局促不安,“有人求我带给你的,我也不认识。”

    “宫外的人?”桑枝百思不得其解,心想是谁呢?她又不认识宫外的人。便在这时忽然想到,难道是原来桑枝的家人?可是不对啊,记得当初查奴籍的时候发现桑枝家因为实在太穷困,最后不得已把桑枝送入宫里换钱后,就几乎再没消息。她家里原本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桑枝年纪最大,能干的活最多。可惜实在养不起,小儿子病死,小女儿饿死,还剩下个二儿子给人家做奴才,大女儿也送入宫——毕竟桑枝家本来就是包衣奴才。奴籍上只写了这么多,别的情况桑枝也无从打听。

    现在听三姑这样说,桑枝心想,难不成是那个从没见过的弟弟?然而三姑只是摆摆手,连连说,“我不认识,我不认识。”

    “男的?”如果真是桑枝的弟弟,不认识很正常。

    三姑这才凑过来,低声道,“女的,已经死了。”

    桑枝大吃一惊,心里咯噔一下,“什么?”

    “说句不好听的,好像是被人勒死的。”三姑一脸不忍心的表情,“昨儿我去白云观上香,路过后山看见的。不知道谁家姑娘被人下了毒手,吓我一跳。我到跟前拍拍她脸竟然没死透,死活拽着我,嗯……”顿了下,没说那人把银票全都给了她,又道,“然后就撕烂半张银票画了啥鬼画符。”三姑道,“桑枝,你认识吗?那姑娘可能看见我手里的篮子,知道我是宫里的,就让我把那东西交给你,还说啥没负你。”

    听得桑枝心惊肉跳,生怕自己再招上什么祸端,恨不能立刻把手里的银票烧掉。可那人是谁呢?这银票上的符号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交给自己?什么不负自己?桑枝云里雾里,脑子乱成一团。暗想,难不成是原桑枝的什么人?按桑枝现在倒霉催的处境,她是绝对不想节外生枝的。可又不由得想,那姑娘到底是谁?万一真是原桑枝的什么人,自己如此鲁莽地烧掉手中的东西就不太合适。毕竟人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桑枝叹息一声,忽然眉头一皱,拿起银票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腥味,桑枝眉心一跳,“血书?!”

    三姑为难地点头,“那姑娘虽然看起来是被勒死的,但脸上手上都是血,怪吓人的。我没敢多管闲事,她说完话就没气了。”

    “……”桑枝久久不能语,心中无比震惊。女人,惨死,血书,没负他……这几个关键词连起来,简直可以脑补出无数冤案来。桑枝心潮起伏,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血书变成了烫手山芋,不不,应该是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爆炸了。必须烧!桑枝咬牙下定决心,她现在都自顾不暇了,哪还有心力管别人什么事!于是谢过三姑,准备把手里的东西烧掉。

    然而真的要烧时又犹豫了下,还是把小半张皱巴巴银票上的鬼画符抄下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但是也许日后有机会知道。桑枝低声祈祷道,“姑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现在自身难保,实在不敢多生事端。对不住了!”她攥着那小半张银票,咬咬牙,朝火盆上递过去,“你如此信任我,临死前把它交给我,如果有机会弄清楚其中缘由,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话毕,小半张银票被火苗窜着,瞬间就被吞没在火焰里。

    慈宁宫外院实在离后宫中心太远了。这里是整个后宫的最底层,没人有心思管上面发生什么事,也根本不可能知道上面发生过什么事,最多就是传些似是而非的八卦。桑枝在这里实在找不到出路,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就是外院的负责人,也就是被桑枝哄住的老宫女,不知道她姓名,桑枝跟着大家一起称呼她为老姐姐。

    三姑从给桑枝送信的第二天起,就再没来干活。桑枝有点担心,晚上给老姐姐梳头时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好像有几天没见到三姑了。”

    老宫女哼一声,“三姑撞大运啦,不知道怎么突然发了财,带着一家老小回老家了。”

    “发财?”桑枝皱眉,随即又道,“三姑还真是好运气。”

    老宫女不屑道,“死人财有什么好运气,也不怕遭报应。”

    桑枝装作吓了一跳,“死人财?”

    “听说是做梦梦到死人给她一笔钱,她醒来就去挖,说就挖到了。呸,这不是死人财是什么!”老宫女道,“就快过年了,拿死人钱,真不怕晦气。”可是语气里却充满嫉恨。

    然而桑枝却知道其中曲折。又想到被烧掉的银票,心想,八成是那死去姑娘的钱财。

    老宫女又道,“咱们过年的对联还没有呢,也不知道今年上头还给不给发。我看着悬,往年皇贵妃管事儿的时候,这会儿各处对联都差不多下来了,现在皇后做主,到这会儿子都没动静。”

    冷不防听到“皇后”两个字,桑枝不由得手一抖,心脏猝不及防地猛一跳。她有点恍惚,仿佛这个人从没在她生命里出现过。皇后——多么遥远的一个词儿,多么遥不可及的一个人。心底泛出苦涩来,蔓延到全身,唇角的苦笑一闪而过,桑枝眨眨眼睛,面色如常地垂眸道,“不发咱们就自己写呗。”

    “哪有人识字。”老宫女说完,忽然看向桑枝,“你会吗?毕竟你是上面伺候过的。”

    桑枝摇摇头,“我也不会。”

    “也是,你要是识字也不能落得现在这个下场。”老宫女闲聊道,“皇上皇后老太后去打猎,倒是皇后太后先回来了,咱们皇上还真是对皇贵妃娘娘宠的没话说,听说前儿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又道,“天越来越冷了,咱们这里虽然看起来没什么用,但是宫里处处可都少不了这外院呢。尤其是炭从咱这里发到各宫,也是多少能见到上面宫人的。”炭就放在外院,各宫按照品级份例派人来领取。老宫女看向桑枝,“你在这里也待了一阵子,手脚挺麻利的,明儿就跟着去发炭吧。”发炭是件相对轻松的活计,但责任要重一些。各宫要领多少,都要心中有底。但也有不少宫人来领炭时中饱私囊,巴不得多拿点自己用,这就要看管炭人的本事了。既不能得罪她们——毕竟外院这里是谁都可以欺负的最底层,也不能让东西少——少了管炭的得挨罚。但是好在不用大冷天的洗衣服,不用每天累死累脏兮兮的搬炭,只是去看着让人领炭例。

    “谢老姐姐照顾。”桑枝轻声说罢,道,“天冷了,老姐姐注意身子。”

    老宫女笑笑,“来了这外院,是不可能再出去了。但只要你对我忠心,我就不会让你吃苦。”说着,老宫女给了她一块牌子,“不识字得记性好,各宫要多少炭例,得记得一清二楚,要是出了错,我也保不了你。”

    “断不会给老姐姐丢脸。”桑枝扫一眼牌子,忽然顿住,那牌子上有个符号和她抄下来的符号有几分相似。桑枝拿起牌子,“老姐姐,这上面的是个什么?”

    老宫女扫一眼,“满文,不认识。就是管炭的拿着的。”

    桑枝心里猛一亮堂,难道那个符号也是满文?她迟疑了下,闲聊道,“咱们这里可有人识得满文?”

    “我是不认得。不过十四衙门的人兴许认识,你明儿去管炭可以跟他们学学,十四衙门的人早晚要来查看炭量,早晨运来多少,晚上剩下多少,被各宫领走多少,他们都要细细记下来的。能识字记东西总好过全靠脑子。”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十四衙门就派人来,清点炭量。他们跟外院的人经常打交道,故而态度虽然不能说多好,但也不算差。桑枝亲自给人端上热水,嘘寒问暖,哄得来人十分舒坦。桑枝见来人记东西用的却是满汉夹杂的文字,放心许多,就掏出一张纸,装模作样的抄着人家写的字,“老姐姐让奴婢跟您学几个字呢,我就怎么都写不好。”

    惹得来人觑眼来看,嘲笑道,“你这抄的什么,我哪里写过‘青’字,‘炭’不是这个写法。”

    “青?”桑枝顿住,“我写的是‘青’不是‘炭’?哪个青?”

    “当然不是!”来人得意道,“你那是青色的青,和炭差得远呢。我看你也别学了,都歪到老家去了。”

    桑枝讪讪的收了,“也是,怪难的。您忙,您忙!”她急匆匆退下,却疑虑更甚。原来那是个“青”字!可是,“青”字又代表了什么呢?

    ☆、003

    从来各宫到外院领炭的都是粗使宫女,但也有例外,比如永寿宫。永寿宫是个地位尴尬的存在,废后为妃,明面上享受妃位的待遇,实际上也只是稍微比冷宫好些。更重要的是静妃深深被皇帝厌弃,永无翻身的机会,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所以宫人待永寿宫难有好脸色。她们是不敢给静妃脸色看,可永寿宫里的宫女哪个不备受欺辱?便是领炭时也少不了被别宫的人挤兑刁难,甚至领到手的炭例都会被哄抢走。所以永寿宫的东西经常短少。静妃心性高气性大,这些屈辱锦绣可不敢让她知道,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也从不跟静妃说,但静妃并非一无所知,到后来索性炭也不让人领了。倒亏得董鄂妃为人处世周全,承乾宫执掌后宫时便代领永寿宫那份,派人亲自送过去,这才让永寿宫的日子好过点。董鄂妃的这些恩惠,锦绣是承情的。可孟古青不,董鄂妃的人情对孟古青来说就更是莫大的屈辱了,她是宁死都不愿意折腰的人。

    而今大权回到皇后手里,承乾宫已经不再代领。皇后刚接手,后宫诸事繁杂多如牛毛且不说,皇后自己心里还一堆事儿,哪里顾得上这些小细节!桑枝看炭一上午,各宫有条不紊的前来登记领炭例,但确实有多拿不报的情况。桑枝好声好气的陪着笑脸,一上午说的口干舌燥,等结束后浑身上下就像打完一场仗似的累。可到最后整理时,还是有多拿没放回来的。桑枝长叹一声,无可奈何。数额对账完才发现永寿宫的那份没领,正是永寿宫的这份填补了被多领走的份儿,如今永寿宫的炭例只剩下一小半分量了。桑枝心情复杂,担心怎么跟永寿宫的来人交代。可她直等到太阳快落山,也没见永寿宫来人。桑枝深感奇怪,难道永寿宫的人不来了?她特地问了一同看炭的人,才知道原来永寿宫的那份都是代领的。于是瞬间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得心底一声暗叹,这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可真真再没有比宫里更分明了。

    如今已是十二月隆冬,宫里就快要过年,天寒地冻自不必说。永寿宫又地处空旷阴冷,要是没有炭烧取暖,这个冬天只怕不好过。桑枝思前想后,决定亲自给送过去,希望能将功赎罪。不然,到时候炭例份额对不上,她可得受罚。

    外院在靠着城墙的最西边,沿着慈宁宫西边的寿康宫往北走,很快就能到寿安门。寿安门和永寿门就在一条线上,说远不算太远,说近又不能算近,但总归比从承乾宫绕到永寿宫要近上不知道多少倍。桑枝拎着炭筐,又一声低叹。没想到绕来绕去,到最后自己还是个送炭的。她垂眸苦笑,拎着炭筐一步步往永寿宫去。

    ≈

    慈宁宫里,苏麻喇姑接过一封信,扫一眼就烧掉了。她走到太后面前,挑弄着炭炉给太后取暖,轻声道,“事情办好了。”

    太后眉目低垂,只问,“皇后那里呢?”

    “皇后也该查到了。”苏麻喇姑道,“亏得太后英明,在行宫接到信就立刻派人处理,不然要是真等到回宫再查,这十多天足够那奴婢隐姓埋名逃走了。”

    太后叹一声,“就静妃那点手段。”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不屑。

    “静妃反应够快,要不是此事碰巧让太后您知道,放皇后手里只怕真就掀过去了。”苏麻喇姑道,“皇后娘娘到底仁义。”

    “太妇人之仁。”太后摇头,“这宫里,可有谁手上是真干净的?她是皇后,始终下不了狠手,不说承乾宫了,以后随便再来个有手段的,都能置她于死地。一国之母可是那么容易做的!”

    苏麻喇姑就笑,“太后当初不就是看中皇后娘娘的仁义吗?”

    “哀家活着,她仁义由她去。哀家要是走了——”太后顿住,“这大清的后宫,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我科尔沁家族为大清的荣耀抛洒热血,这天下有一半都该是科尔沁的。”

    苏麻喇姑连忙道,“呸呸呸,太后您福泽深厚,怎么说起丧气话了。”

    “唉!”太后长叹,“静妃就是一根筋,原本她才该是中宫的最佳人选。你说说她,”太后气道,“这等糊涂已经让人心寒,还敢把那个奴婢放出去!人活一张嘴,锦绣要是活着到外面说出去,我大清的颜面何在?!这让皇上怎么做人?岂不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要真让皇上知道,别说她静妃,便是整个科尔沁只怕都要受牵连。到时候皇上质问起来,哀家也没脸争。那时才是悔之晚矣。”

    苏麻喇姑安慰道,“太后不必忧心,锦绣不会再开口了。”

    太后沉默了下,“她原是个好丫头,可到静妃手里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如今这下场,也算死得其所。苏麻,吩咐下去,这两天你陪哀家吃斋念佛,别的事就交给皇后去办吧。”

    “是。”苏麻喇姑道,“下边来报,皇后已经查到锦绣是被山匪所害,山匪是找不着了。锦绣又是私自出宫,本就是大罪一条。如今这事约莫也该了了,怕就怕静妃那边闹起来。”

    太后皱皱眉,略作沉吟道,“哀家倒想看看,皇后怎么处理这事儿。”

    一听这话,苏麻喇姑立刻心领神会,遂闭口不言。

    坤宁宫里,皇后确实查到锦绣的下落,只可惜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酷寒的天儿,锦绣尸身也没腐化,只是面色乌青,一身脏污,死相也是惨。皇后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看不下去。

    办事的人说,已经查实是一帮流窜的山匪所为。

    皇后冷着脸,“天子脚下,何来山匪!”

    “是……是白云观,”奴才禀报道,“白云观广接四方客,什么人都有。早先就有白云观的道长遇害的案件,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同一帮人所为……”又壮着胆子道,“贼匪的案子只能移交十四衙门……”

    皇后眸子深深,许久吐出一口气道,“将人好好安葬了吧。”

    “皇后娘娘……”蔡婉芸小心翼翼地给皇后递上一杯热茶,“这要是静妃娘娘知道了——”

    皇后一顿,捧着茶盏的手摩挲着,半晌抿抿唇道,“不能让静妃知道。”

    蔡婉芸面露惊讶之色,却听皇后道,“锦绣的事情,绝不能让静妃知道。不然,只怕事情会越闹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蔡婉芸话没说完,被皇后打断,“没有可是。传令下去,此事但凡露出半点风声,相干人等一律重罚。”

    蔡婉芸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忙应道,“是,老奴遵命。”缓了缓又道,“皇后娘娘,静妃还在等着消息,要是一直没有消息,怕也说不过去。”

    皇后重重叹气,“本宫亲自去跟她说。”

    时近黄昏,皇后娘娘披好大氅,由蔡婉芸陪着去了永寿宫。

    静妃早已经等的忧心忡忡,这么多天,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如何放心得下。哪怕让她知道锦绣早已经逃走了也好过音讯全无啊,她现在只求得到锦绣的消息了。

    “十一天,锦绣,十一天足够你离开京城了。”静妃眸色复杂,喃喃道,“你有没有按我说的做?”从事发当天到皇后太后回宫,中间整整隔了十一天。她给了锦绣足够的银两,还给锦绣留封信。锦绣识字虽然不多,但还是认识一点的。她要锦绣走,不要回科尔沁,不要回草原,也不要留在京城,她要锦绣往南走,逃得越远越好。她命令锦绣离开紫禁城。锦绣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从不敢忤逆她的意思,静妃觉得,自己让锦绣走,锦绣不敢不走。而十一天,就算不能让锦绣完全逃出生天,至少也能让锦绣脱离危险。可她一想到锦绣真的离开了,心里却又充满痛苦煎熬。她怎么舍得让锦绣走,可又怎么舍得让锦绣留下来送死?生离还是死别,都让人痛不欲生。可她孟古青别无选择。甚至,她不是没想过和锦绣殉情,可她看着锦绣那乖顺的柔情,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让锦绣死。她下不了手,丝毫下不了手。她不得不做出选择,虽然无论什么选择留给孟古青的都只是痛苦,可至少如果锦绣活着,她心里还能有个念想。

    皇后到来时,静妃浑身一震,刷地站起来,“有消息了?!”

    皇后神色如常,脱下外套递给蔡婉芸,蔡婉芸识相地到门口守着。皇后这才走到静妃面前,露出一丝微笑,“嗯。”

    静妃大喜过望,“真的?她怎么样?她在哪儿?”

    “具体不知道,”皇后的神情无懈可击,“查到白云观,只说有个宫女醒来没多久就走了,后来查到她上了一辆马车。因为当时天色黑,也没人注意马车去了哪儿。”

    静妃长长吐出一口气,“走了就好,走了就好。”她说着话,却望着空荡荡的永寿宫发了怔。

    皇后垂眸敛去情绪,再抬头一看,静妃竟然满脸泪水。皇后心里一紧,“姑姑……”

    “她竟然真走了……”静妃眼眶通红,哽咽道,“她听我的话,很好。很好……”

    皇后怔住,顿时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

    “走了好,走了好,”静妃颓然回到椅子上坐下,又哭又笑,“走了好……”

    “……”皇后张张口,想安慰她,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望着神情委顿的静妃,一阵心疼,心里很不是滋味。静妃不再说话,只是泪落不止,皇后不忍心再看下去,转头环顾四周,忽然道,“姑姑这里的冬炭还没领?”

    静妃哪里还有什么心思管什么冬炭!只是道,“走了好,走了就不用再在宫里受委屈,不用再受人白眼,不用再被欺负。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可我怎么能不知道。这宫里是个什么地方,我怎么能不知道。锦绣……你这么乖,这么……听我的话……”她苦笑着喃喃自语,说了会儿,径自起身回到床榻躺下,爱恋至极的流连,好像锦绣就在她身旁似的。

    皇后再也看不下去,眼眶一热转身就走。

    出了永寿宫正殿,一阵寒风吹来,让皇后情绪恢复了点。蔡婉芸连忙把大氅给皇后披上,却听皇后问,“永寿宫的炭例怎么没有?”

    蔡婉芸一顿,这才道,“永寿宫已经很多年没有派人领过炭例了,往年都是承乾宫代领。今年没您口谕,老奴也不敢擅做主张……”

    虽然蔡嬷嬷的话吞吞吐吐,可皇后也听明白了。她斥道,“糊涂!本宫没顾虑到的,正该是你从旁提醒。这等事情你竟只字不提!”

    吓得蔡婉芸噗通一声跪下,“老奴是看皇后您日日劳累,事务繁忙,才没敢打扰……”

    “一句话的事,要是换成桑枝早就——”话到这里,皇后娘娘的声音戛然而止。桑枝——以前桑枝在的时候,虽然皇后还没有完全掌管后宫,但诸事得当。毕竟桑枝不像蔡婉芸一般畏惧,她对皇后的爱护几乎无微不至,自然不是蔡婉芸可比的。蔡婉芸猛然之间突然听到桑枝的名字,也是一愣,一时间心里不舒服极了。皇后也怔住,截住话头道,“以后永寿宫的一并领了。”

    蔡婉芸忙应下。

    一阵寒风灌过来,皇后紧了紧衣领,忽然道,“炭例是在外院领?”

    “回皇后娘娘的话,是的。”蔡婉芸战战兢兢。

    皇后听罢抿抿唇,眸子闪了闪,却没有再多说话,只转身回宫。蔡婉芸忙陪侍在侧,跟了上去。

    她们来得早,傍晚时分过来,离开时已见夕阳。

    桑枝拎着炭筐,因为衣衫单薄实在不御寒,只觉得自己快被冷风灌成了冰人,恨不能跑起来。那夕阳的光芒是如此的微弱,照在身上丝毫没有暖意。幸亏外院距离永寿宫的距离不算太远,很快她就远远看见永寿门,便不由得加快脚步。眼见着距离永寿门越来越近,忽然视线里多出了两个人,待定睛看清那两人身形,桑枝顿时僵住。

    正是皇后和跟在她后侧方的蔡婉芸。

    许久不见了。仿佛和素勒认识是上辈子的事。桑枝心里猛地一顿狂跳,让她觉得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不相见,不知如此想念。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怪过皇后。冷静下来理智的时候,桑枝很清楚皇后并没有做错什么。换成任何后妃遇到自己做的那些事,都不可能原谅,更何况她自己还根本无从解释。可是如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又该怪谁呢?桑枝心里砰砰跳,却什么都不能思考了。她只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尽管那情是如此遥不可及的绝望,注定湮灭。

    可是隆冬的寒风不懂情。天晚,天气越来越冷,桑枝被刺骨的寒风吹回神智,她用力握紧炭筐,默默低头跪了下去。按照宫规,路上遇到主子级别的人,像她这样的奴才是要默默低头跪下回避的。

    宫里的宫女太多了,皇后和蔡婉芸早就习惯这样。蔡婉芸小心伺候着皇后,也根本不往一旁的宫女身上看。皇后更是对此见怪不怪,她不急不缓地迈步,眼角余光倒是扫到一旁枯瘦又脏兮兮的宫女,然而那有什么稀奇?皇后娘娘并没有留意。

    桑枝离她只有几步之遥。可是,她却只能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皇后从她面前仪态端庄的步行而过。她还不能起身,只有等皇后走出一段距离,她才能起来重新走路。

    可是跪下来不动时,冷风似乎裹了冰似的,冻得她直哆嗦。然而身上的冰冷抵不过心上不断涌出的寒气,她一颗心寒到了地狱。耳听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桑枝鼻子一酸,眼泪落了下来。就在这一刻,她似乎突然有点撑不下去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桑枝默不作声,眼泪却止不住。没有见到素勒,没有听闻皇后的消息,她才能安然无恙。可皇后曾是她在这个大清王朝撑下去的动力,是她唯一的依托,是她快乐的所在。素勒就是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最软的软肋,碰不得。一碰,就好像在流血,在被刀割。她根本控制不住和素勒相关的情绪。

    距离越来越远了,桑枝却几乎快被冻僵。她吞下哽咽压住眼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重新抓紧炭筐起身走。

    然而还没刚走两步,忽然从背后传来魂牵梦萦的声音,“站住。”

    桑枝僵在原地,忘记转身。

    皇后皱紧眉头,觉得有点奇怪。她刚刚只是突然意识到那个跪在一旁的宫女手里拎着炭筐,可明明蔡婉芸说永寿宫的炭例没人领。那么这个宫女是谁派来的?事关永寿宫,她不得不多关心一点。可此刻,她远远望着那个身影,望着那个僵住甚至头都没回的宫女,望着望着心头突地一跳,皇后突然说不出话来。

    蔡婉芸可没这么多心思,见状不由出声呵斥道,“大胆!皇后召你,还不过来跪下!”

    ☆、003

    百米开外,咫尺天涯。见或不见,都不是桑枝能够选择的。蔡婉芸的声音太有穿透力,充分显示出坤宁宫掌事嬷嬷的威严,桑枝竟然不由得抖了下。她苦笑,自己都变成惊弓之鸟了。命如蝼蚁草芥,她已经知道身为最下等级的奴才在后宫里是多么卑微。

    别无选择。桑枝低着头,毕恭毕敬地转身往皇后方向走。约莫三五步距离停住,屈膝跪下去,“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初时蔡婉芸还没看出来,可一听到声音立刻惊讶起来,“桑枝?!”

    “见过蔡嬷嬷。”桑枝的礼数周全。蔡婉芸刚刚还因为皇后言语中透露出自己不如桑枝的意思而不痛快,这会儿看见眼前的桑枝如此卑微低贱,一颗心顿时舒坦起来。眼前这个又脏又臭枯瘦如柴的人,竟然是原来那个风采逸然的桑枝!蔡婉芸也不由得唏嘘,暗道,在外院不死也得脱层皮,只是没想到桑枝变成这个样子。她不由得看向皇后,心想,现在这模样的桑枝还怎么跟自己比?

    然而皇后娘娘只是怔怔的望着跪在地上的人,眼中尽是震惊和痛惜。一双眸子满是不可思议的复杂之色,却一句话都不说。

    “娘娘?皇后娘娘?”蔡婉芸不得不出声提醒,可皇后仍旧定住不动,不言不语。只有目光焦灼在桑枝身上,却又好像在看陌生人。

    一直低头跪着的桑枝,那颗心也随着皇后的沉默彻底死寂下去。她忍不住无声哽咽,素勒已经厌恶自己至如此地步吗?

    再也待不下去了。原来抱有的所有幻想和希冀,都彻底被皇后无言的沉默敲碎,散在寒风中。

    “奴婢是给永寿宫送炭例的,天色不早,不敢耽误,望皇后娘娘见谅。”她卑躬屈膝地爬起来,弓着腰往后退,始终没抬头。直到退出一段距离,才迅速转身朝永寿宫奔去,脚下步子越来越快,几乎是踉跄逃窜。

    这番举动已然不合规矩,毕竟皇后都没开口,她竟敢擅自离去。可蔡婉芸偷偷打量着皇后神情,皇后始终没说话,蔡婉芸自然也不敢置喙,只眼睁睁看着桑枝羸弱的背影越走越远,仍然不由得嘀咕句,“还是这么没规矩。”

    蔡婉芸话音刚落,身旁的皇后娘娘突然低低闷哼一声,一阵天旋地转竟似要晕倒,把蔡婉芸吓得不轻,“皇后娘娘!”她连忙伸手扶住,“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御医!快——”

    皇后却抓住她的手,微微摇头,示意蔡婉芸不要说话。蔡婉芸明显感觉到皇后双手有些颤抖,正心急如焚地想开口相劝,忽然听到皇后的声音,“桑……枝?”皇后娘娘的声音像是从心肺里挤出来似的,喑哑干涩,“那……是桑枝?”

    蔡婉芸莫名心头一抖,扶着皇后道,“回娘娘的话,是。刚刚……是桑枝。”无论如何,蔡婉芸到底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她对这个小皇后的疼爱不是作假。

    皇后哽住,目光闪动着,却已经泛起水雾。看着桑枝奔到永寿宫门口,皇后推开蔡婉芸,声音极轻,“你先回去。”

    “可是娘娘你——”蔡婉芸怎么放心得下!皇后娘娘这段时间日夜操劳,刚刚又差点晕过去,要真出了什么差池,蔡婉芸有一万个脑袋也不够砍的。然而——

    “回去。”皇后娘娘声音虽轻,但语气极为坚决,蔡婉芸张张口还是不敢反驳,只得低头应道,“老奴遵命。”她一步三回头的独自站在冷风中的皇后娘娘,心底叹息连连。

    皇后在原地站了会儿,看见桑枝在永寿宫门口被拦住,这才深呼吸一口气,一步步朝桑枝走去。

    桑枝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进不去。永寿宫换了守门人,如今守卫森严,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冷冷道,“没有皇后口谕,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皇后口谕?桑枝现在哪里还能拿到皇后口谕!她见情形不对,遂道,“我不进去,能不能麻烦两位公公通报一声,求见锦绣姑姑。”

    守卫一脸不耐烦,正要发作,却突然收住表情,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桑枝一愣,就听到身后那人说,“锦绣身子不适,静妃念她辛苦,恩赐她回老家治病去了。”

    那是化成灰也忘不掉的声音啊。桑枝反应过来,也立刻转身朝她跪下去,然而却被一双手用力拉住,耳边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不许跪。”桑枝一僵,又听到她说,“看着我。”

    保持着要跪没跪下去的姿势,听着皇后的话,一时间百感交集,却低着头道,“奴婢不敢。”

    皇后没再说话,桑枝也不说话,竟然就那么僵持住了。许久,忽然手背被凉凉的液体砸了下,桑枝猛地睁大眼睛,心里一颤,不由得抬头去看,竟见皇后娘娘神情复杂,眸中泪水却控制不住滴落下来。

    “……”那眼泪好像在桑枝心上砸了一道口子,桑枝心里揪着疼,“素……娘娘,您……”

    不说话还好,皇后一听到她强行改口,眼泪更止不住了。她似乎用尽生平力气抓住桑枝,心里那么强烈的痛是皇后娘娘从未体验过的,她无所适从,除了抓住桑枝。似乎只有桑枝能缓解她控制不住的心。

    桑枝望着她倔强的模样,到底还是心软的妥协,于是顺着皇后的力量站起来,却还是垂眸道,“奴婢谢过皇后娘娘。”她每说一句话,似乎都能感觉到素勒抓着她的手更用力几分,不过桑枝却并不是很疼,她是冻僵了。

    跪下的守卫根本不敢抬头看,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和这个脏兮兮的宫女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毕竟听起来没什么动静,平平无奇的模样。

    皇后单手扯掉自己大氅,裹在桑枝身上,“跟我回宫。”右手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桑枝手腕。

    ☆、001

    桑枝有点懵。她一时不懂皇后娘娘心里是什么想法,但一想到现在还有外人在,却是半点规矩也不敢违反的,于是推辞道,“皇后娘娘折煞奴婢了!”她挣扎着试图挣开,只没料到皇后娘娘看起来温温和和,手劲却也是不小,尤其桑枝这一个多月饿的哪有多少力气!结果桑枝不仅没挣开,反倒争执间被皇后用力一拉,身子一个不稳险些撞进皇后怀中。桑枝心里咯噔一下,硬生生停住,到底没碰到皇后。

    然而她们距离很近,两人差不多的身高,素勒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桑枝耳侧,让桑枝难以自控地顿时耳根发烫,瞬间从脖子到整个耳朵都红了个通透。这会儿几乎呼吸相间,桑枝紧张的攥着炭筐僵住,整个人僵得像石膏,进不敢,退不舍。

    皇后娘娘本来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怒气——尤其是掌心握着的桑枝的手腕,瘦骨嶙峋的细瘦硌得皇后娘娘心疼又生气——但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桑枝红得几乎通透的耳朵,素勒心上莫名一跳。桑枝耳朵红得几欲滴血,素勒几乎感受得到桑枝耳上滚烫的温度。不知道是那血色的刺激亦或别的原因,皇后娘娘心中竟也乱了节奏,自己也僵住了。她怔怔半晌,毫无意识地抬起空着的左手,冰凉的指尖像个要探险的好奇孩子,轻轻触到桑枝耳垂。

    那冰与火的刺激让桑枝一激灵,失声叫道,“素勒!”但却根本没有避开。喊出来时,桑枝和皇后都愣住了。桑枝回神过来,赶紧改口,“皇——”

    “桑枝——”皇后指尖移到桑枝唇上,阻止她说下去,眼神恳切,“跟我回宫,好吗?”

    桑枝干裂的唇上是皇后饱满白皙的手指,她下意识的咽了口水,哭笑不得。不碰耳朵直接碰嘴唇可还了得!皇后娘娘你是在撩妹你自己知道吗?你咋不上天呢!桑枝欲哭无泪,脑子都不够用的了。待再开口时,声音竟然有些哑,“皇后娘娘……”

    素勒垂眸,“跟我回去吧,桑枝。”顿了顿,她错开眼神轻声道,“过去的就过去吧,我不追究了。”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桑枝几乎怀疑是不是耳朵太烫所以出现幻觉。震惊喜悦之余心中滋味难言,桑枝吞吐道,“皇后娘娘,其实我……”

    “不用解释。”皇后竟显出几分慌乱来,急急打断桑枝的话。不过几乎是立刻就恢复过来,微笑道,“我说了不追究,你也不要再提,好不好?”到最后竟有些恳求的语气,桑枝虽然不明所以,可哪里抵抗得了皇后如此软言软语?顿时心里软成一片,“好。”

    皇后轻轻吐出一口气,“那我们回宫。”她扫了眼桑枝从始至终紧紧攥着的炭筐,忽然欲盖弥彰地加了句,“我们是好朋友。”

    这话加的莫名其妙,桑枝狐疑地看她,“不然呢?”本来在小皇后心里,自己就是她的“好朋友”,这个桑枝是知道的。可如今皇后特地说出来,让桑枝觉得奇怪。

    皇后愣了下,却没回答桑枝的话,转而示意守卫把桑枝手中的炭筐取走送入永寿宫,才道,“走吧。”她一直拉着桑枝的手腕。

    桑枝有些不自在,心跳一直不稳,终于道,“娘娘,让别人看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皇后面无表情,“我们光明正大,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故意抬高声音,“本宫宠你的事,后宫谁不知道!”

    桑枝惊讶又不解,怎么觉得去了外院两个月,就越来越难看懂皇后娘娘了呢?她并没有注意到,永寿宫门口的守卫互相递了个眼色,消息已经飞到慈宁宫。

    苏麻喇姑听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太后,您说皇后娘娘这是——”

    “这是特意做给哀家看的。”太后冷笑,“刚出个静妃的事儿,皇后娘娘这是要闹哪出?苏麻——”

    苏麻立即应道,“老奴在。”

    “拦住她们,把皇后和那个奴才直接带到慈宁宫来。”

    “是。”苏麻闻声而动。

    皇后娘娘一路仍旧不急不缓,无论何时都能保持仪态端庄。桑枝被她拉着走,心里很乱。可一直无人来打扰,桑枝突然觉得心里一片安宁。她兀自天真的想,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该多好。

    可惜天不遂人愿,这条路很快就到了尽头。隆福门门口,坤宁宫门前,一个小太监疾步过来叩首,“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召见。”

    皇后脚步一顿,暗自咬咬唇,“本宫知道了。”她转头对桑枝说,“你先回坤宁宫等我。”

    可那小太监又道,“太后口谕,一并召见桑枝。”

    桑枝又吃一惊,锁紧眉头。看向皇后时,却发现皇后一僵,手指有些紧张地摩挲着桑枝手腕。那感觉有些痒,又有些让人留恋,桑枝抿抿唇,发现皇后悄悄深呼吸一口气,“好。”

    便是在这一刻,桑枝觉得有哪里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皇后的表现很奇怪。难道宫里出事了?和太后有什么关系?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她不由得想到了那个“青”字。桑枝眉头越皱越紧,忽然眼前一亮,难以置信地嘀咕道,“难道跟这有关系?!”随即连忙摇头,怪自己乱想。

    皇后没听清,看桑枝神情古怪,以为她是害怕,便紧了紧握着桑枝手腕的右手,安慰道,“没事,有我在。”

    桑枝不由得抬眸看向她,良久凝望着素勒笑道,“娘娘您……好像变了。”

    倒叫皇后一愣,眸光深浅不一,却露出疼惜来,“你也变了。”是不是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称呼素勒了?然而终究是咽下许多不该说也不必说的话,接着道,“我差点没认出你。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以往那么苦那么累的时候,桑枝调整好适应后,都没有太大情绪。可眼下,心上人一句“你受苦了”却让桑枝心头一颤,好像所有的委屈都瞬间涌上来似的,她几乎忍不住红了眼眶,有些哽咽。然而终究眼前这人是皇后,不是她的爱人,她不能放任情绪,便强自压住复杂的情绪笑道,“谢皇后娘娘关心。”

    皇后定定地看着她,动动唇想说什么,到底是没说出来,只道,“走吧。”去慈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  公众号里会不定时写些番外。感兴趣的话,可以自行去公众号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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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江这里不能写的内容太多了,还是公众号更好玩些。

    ☆、004

    跟着皇后娘娘一路走,这会儿倒是没有被拉着手,桑枝在她侧后方望着素勒挺拔的身姿,心中滋味难言。

    根本对皇后娘娘毫无抵抗力啊。为她动心,就总会为她动心。这算什么?她也早已不是意气用事的年纪了,又不是为了争一口气就急赤白脸硬着头皮死撑生气闹别扭的倔强少女,她的这个年纪,早已经学会顺其自然,学会顺水推舟,知道温温和和的来去,更会尊重自己的心。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妄图强行控制自己的心比之更甚。人心如川,只能引不能堵,不然反噬起来绝不亚于洪水猛兽。桑枝暗叹一声,默默无言。又重新到了皇后身边,无论怎样——她都要抓住这个机会的。外院那种地方,长久待下去不死也是漫长的折磨,如今有机会,桑枝绝不会放弃。

    可心中那种黯然的不适感却挥之不去。以桑枝的地位,她不得不紧紧抓住素勒这根救命稻草。然而把素勒当成救命稻草时,那种卑微和无奈又让桑枝不能再正视自己对皇后的别样情愫。但她有什么办法呢?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饱暖才能思淫//欲,她一直卑下如蝼蚁,又何敢奢望情字!再也不要回外院去了。

    坤宁宫到慈宁宫不太近,桑枝跟在皇后身边走着,心绪纷乱如麻。每一步都好像在踩死她的骄傲和自尊。不是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就是这样“互相帮助”,不是不知道利益相关就该合作共赢,但所有所谓的帮助和共赢都不该是只建立在单方面处心积虑的借力基础之上,尤其是对待自己的心上人。只有纯粹的商人式的利益交换才不需要感情基础,才可以费尽心机的算计。哪怕是朋友之间,彼此帮助也是因为先用心先有情,而后才是互相帮助。可如今对素勒呢?

    她今日初见素勒,情绪大起大落。从素勒走过来开始,她整个人就完全不受控制的发懵。皇后还在乎她!皇后还说既往不咎,还要带她回坤宁宫,桑枝几乎喜极而泣,以为不仅能陪在心上人身边,也终于苦尽甘来再也不用去外院过那种日子了。她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中,直到太后口谕到达坤宁宫,桑枝才仿佛当头一棒似的被打醒了。

    当初,她是被太后带走的,也就是说,从那日开始,她就是慈宁宫的人。这就意味着,即便是皇后也没有资格对太后宫里的人有调配权。尤其是她刚进慈宁宫就直接被扔进外院那种地方,可见太后对她的厌恶。如果说皇后可以既往不咎,那么太后呢?不,太后不是皇后,绝不是那么好说话的。桑枝刚刚大悲大喜罢,又一瞬间如坠冰窟。她几次开口,想让皇后不要为了自己讨太后嫌,桑枝也早已经看清皇后不过是太后的棋子罢了。但她一次又一次,都没能开口。她不能,如果说服皇后,她是不是又要回到外院?不要,绝不!

    可难道就要让皇后因为自己得罪太后吗?爱她,不仅对她毫无裨益,反倒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这算什么爱?哪里还配谈爱。桑枝心中矛盾极了,她左右摇摆拿捏不定,心上如同压了座山让她喘不过气。在如此两难的情况下,她不由得侥幸的想,万一太后好说话呢?万一困难都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呢?不管怎样,有机会就不能放弃。如果到最后真的会危及素勒,也不妨那时再说。桑枝终于咬牙下定决心,一抬头就已经到了慈宁宫门口。巍峨的宫殿,斗大的金色匾额,无不透露着慈宁宫的威严和不容侵犯。桑枝心里打了个抖,紧张地咽口水。她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然失去了从容。只因为这场见面关系着她的未来,很可能也关乎着皇后的未来。除素勒之外,她不在乎大清王朝的任何。如今她最在乎的自己和皇后都要进入这场不知输赢的博弈里,她未战已然先发抖。

    倒是一旁的皇后,依然面色平静。单从外表来看,看不出丝毫怯势。皇后转头看向桑枝,见她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如临大敌似的,不由有几分心疼。原来的桑枝不会这样的,皇后心底一阵悲伤,可是人总会在失去一切之后对得到有巨大的执念。有执念就会在乎,在意之心又不能很好的处理,就已经落在下风了。皇后心想,是自己毁了桑枝。让她经历了非人的苦日子,便对能摆脱那种日子充满渴求。桑枝在乎,太在乎,又太缺乏勾心斗角的历练,纵有智谋却被情绪操控,此刻心中又因自己默默抓住皇后而煎熬,她完全没有意识去处理这些搅在一起乱糟糟的情绪。

    “相信我。”皇后动作极小地朝桑枝一步,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对桑枝微笑,“桑枝,相信我。”

    桑枝的心一颤。素勒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桑枝能听见。素勒的微笑是那样自然而笃定,仿佛一颗定心丸顿时稳住桑枝纷乱的情绪。桑枝看着她,一时情难自控眼眶有些潮。素勒已经不再是当初的素勒了。

    慈宁宫正殿。

    仍旧是苏麻喇姑陪着太后,两人正有说有笑的闲聊着什么,远远地看见走过来的皇后和她身后的桑枝,这才打住。

    “臣妾给母后请安。”

    皇后行礼,桑枝在皇后脚边跪了下去。

    “平身。”太后这话只对皇后说,桑枝却得继续跪着。

    “谢母后。”皇后扫一眼桑枝,见太后根本没有让桑枝起来的意思,犹豫一刻,也只是抿抿唇不再多言。她不能一开始就表现的太明显。毕竟桑枝是奴婢,太后想让她跪着,哪怕跪到死都没人能说一句话。

    “天色不早了,从哪来就回哪儿去。”太后淡淡道,“皇后给你脸,你自己也要知道要脸。”

    这话就是说给桑枝听的了。皇后心里一咯噔,没想到太后上来就直接对桑枝开口,桑枝一个奴婢,太后说什么话她都只有遵旨的份儿。这和皇后原来设想的完全不同,皇后来的时候想,不论太后对自己说什么,自己都能应对。可万万没料到太后直接拿桑枝开刀,如今桑枝还是慈宁宫的人,太后教训自己的宫人,便是皇后也不能插手。

    皇后暗自握紧拳头,她这会儿深刻体会到太后为什么是太后了。太后的招数根本不是一般人想得出来的,按理说,既然同时召来皇后,哪有不问责皇后反而跟奴才说话的道理?偏偏如今太后一句话,让皇后满心积攒的策略根本无处发,太后根本不跟她过招,四两拨千斤的直接把所有问题抛给了问题源头桑枝身上。可谓无招胜有招,皇后只有看着的份儿。

    桑枝也怔住了。她原来以为,自己进来只有跪着听皇后和太后说话的份儿,哪里料到太后的矛头一开始就直接指向了自己?尤其是太后这不好听的重话一说,桑枝但凡敢不照做,就是抗旨不遵的杀头大罪,她毫无反抗的余地。要是不走,太后可以立刻就以抗旨罪取她性命。

    她和皇后还一招没动,刚来就被太后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将住,完全置于被动之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_(:3」∠)_说一下,我不是只顾着写公众号的《白骨夫人》,只是前天看了电影,最近有灵感写那个短篇。

    大爱巫行云~人生如雾亦如梦,情如朝露去匆匆,缘生缘灭还自在~~~

    这篇不会坑的,一定会写完。就是这篇写的累,正剧太严肃啦,所以要写点别的来调节下。

    ☆、003

    便在这电光火石间,皇后只愣怔片刻,随即眸光深深,面无表情地接口道,“既然母后下旨让你回承乾宫,那你便回承乾宫去吧。不是本宫容不下人,只是你是皇贵妃割爱送来自己的得力丫头,纵有不是也该交还给皇贵妃处置。”皇后又面带微笑的看向太后,“还是母后考虑周全,臣妾到底年轻。就该让桑枝回承乾宫,不然只怕旁人还当臣妾这个皇后嫉妒皇贵妃,故意拿承乾宫的奴才出气,没得让皇上看低臣妾。”

    谁也没料到皇后竟有这番说辞。很明显太后是让桑枝回外院去,可人家皇后偏偏不是这么理解的,皇后就听出这个意思来了,也不能怪人家不是?况且皇后娘娘的说辞有理有据,一本正经还义正言辞,完全让人无可辩驳。桑枝听得心中大大松口气,只要不是让自己回外院就足以谢天谢地了。

    皇后说罢,苏麻喇姑惊讶地看着她。唯有太后不动声色的听完,垂着眸子没什么反应,须臾突然笑出声来,笑道,“皇后言之有理。”说话时都是掩不住的笑意,然而那笑就仿佛看到小孩子的拙劣把戏一样,让人听着是深觉可笑又意味深长的语气。

    皇后终于暗地里松口气,紧绷的神经才敢有一丝放松,遂盈盈拜倒,“是母后英明。”

    太后终于抬眸,一双深亮的眼睛盯住皇后,一字一顿缓声道,“皇后所言甚是,承乾宫的人应该让承乾宫处置。”

    那神情让皇后没来由地心里一咯噔,果然太后接着道,“那就让皇贵妃亲自到慈宁宫来领人吧。”又漫不经心道,“哀家倒要看看,皇贵妃会怎么处置一个坏了皇后侍寝的奴才。”

    皇后脸色一白,顿觉大事不妙。她拿不准董鄂氏会不会为桑枝冒险,就依着过去这些日子董鄂氏对桑枝不闻不问的态度,再加上当初为了给皇后请罪把桑枝打得血肉模糊的教训,皇后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只怕皇贵妃为了讨好太后,会直接赐死桑枝以谢罪。毕竟破坏皇后侍寝一事可大可小,要是不拿到明面上来说,也不过就是暗地里让桑枝吃些苦头。可要是真上纲上线,那罪责是一定会追究到皇贵妃头上去的。皇贵妃为了给自己洗脱罪名,岂有不舍车保帅让桑枝以死谢罪的道理?

    皇后面色苍白,心知自己不是太后对手,只怕再闹下去,桑枝脑袋立刻就搬家了。情急之下,皇后起身跪倒在太后面前,沉声道,“回母后,既然这是坤宁宫的事,就请母后让臣妾自行处理吧!”她深深叩首,“臣妾既然身为中宫之主,就该当担起后宫的担子来。要是连坤宁宫自己的事都处理不好,还要劳烦母后费神,臣妾有何颜面面对其他姐妹?遑论执掌中宫。臣妾不敢让母后费心,就请母后成全,让臣妾自行处理此事吧!”

    太后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看着跪倒在地的皇后,太后眼中露出厉色。她久经风雨,又怎么听不出皇后这冠冕堂皇的话语背后其实是让步妥协,说白了就是求饶。虽然皇后话里话外没为桑枝说一句话,可那一跪,已然比任何话都要重了。太后眸中深深浅浅,连苏麻喇姑看着这情形都心里咯噔下,十分不安。纵然服侍太后大半生,但是对于太后此时的心意苏麻喇姑也只是模模糊糊有点感觉,太后的态度让苏麻喇姑也有点拿不准。怕只怕皇后这一跪,让太后起了必杀桑枝之心。

    慈宁宫里霎时安静下来,静得桑枝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没想到皇后竟然会郑重其事的下跪,虽然明着跟自己没关系,但桑枝心里又岂能不明白?一时间感动至极,又心酸至极。卑微与无能让自己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竟然还要高高在上的一国之母为救自己下跪!桑枝心中激荡,暗自咬紧了牙关。

    就在这时,太后的目光突然移过来,直直落在桑枝身上。感受到那道如芒刺在背的目光,桑枝身子一僵,握紧拳头缓缓抬起了头。她第一次真正看见了太后,那个年过半百高高在上的传奇人物。太后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那是经年累月的血光厮杀才能锻炼出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时间在太后身上叠加的气势和威严,让桑枝虽然勉强抬起了头,但止不住心头发抖。她竟然扛不住,承受不住太后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精亮的眸子,只勉强撑了片刻,终究还是默默低下头去。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

    终于,在让人喘不过气的氛围里,太后缓缓开口,“既然如此,就按皇后说的办吧。”老人家幽幽道,“哀家老了,也不想多管闲事。”

    此言一出,众人都长长舒一口气。老太后的态度缓下来,好像空气才活泛起来,慈宁宫都跟着活起来。

    “臣妾,谢母后恩典!”皇后跪在地上,压着语气中带着喜悦的颤音,说着恭维的话,“母后宝刀未老,定能长命百岁,与大清共享万世!”

    太后好笑又无奈的嗤笑一声,“什么话,把哀家说成老不死了都。”

    这种玩笑话也就只有太后能这么说,皇后可不敢,顿时脸上一阵发烫,“母后乃大清太后,受老天庇佑,福寿齐全。”

    太后脸上露出笑容来,苏麻喇姑见状这才跟着道,“皇后娘娘快起来吧,太后这是逗你呢。”

    “哀家难道说错了?”太后不依不饶地瞪苏麻喇姑,“哪有人能活一万年的!”又道,“皇后,起来你说说。”

    皇后这才敢起身,笑着道,“别人不好说,但母后您福泽深厚,长命百岁有什么难的。”

    “哎呦,你们这些人啊,”太后笑出声来,嗔怪道,“就会哄哀家开心!”

    说说笑笑,慈宁宫的气氛顿时变了个样。只有没资格说话的桑枝从始至终跪着,默默听着主子们谈笑,像一个看客眼睁睁见着慈宁宫天气变来变去。然而,慈宁宫的天气到底是晴天还是阴雨,却直接关系着她这个奴才的小命。更确切地说,太后的脸上是晴是雨不仅决定了慈宁宫的天气,更加决定着桑枝的生死。

    眼见着晚膳时间就要到了,皇后应该回坤宁宫去。通常后宫用膳,都是各宫吃各宫的,只有在盛大节日才凑一起,不然吃个饭还不够磕头行礼的。就比如每年团圆宴,菜色上齐后,举第一杯漱口时,皇上皇后要先跪下去说,请太后漱口。太后漱口罢,皇上皇后起来漱口。这之后其他宫妃才敢漱口。接下来吃第一道菜,皇上皇后又要跪下请太后用膳,太后尝一口他们才能起来,然后其他人要等到皇上皇后举箸吃过后再吃。不仅如此,每道菜的第一口,每敬一杯酒,都要先跪请太后,然后皇上皇后用,最后才轮到宫妃。一顿饭吃下去,光是跪就已经跪去一半时间,就别说饭菜什么味儿了,大家光是跪就累得不轻。故而,日常用膳都是各宫各自用膳,没有尊卑等级的礼仪要遵守,好歹能好好吃口饭。这会儿皇后陪着太后说说笑笑,聊了多久桑枝就跪了多久。但这么长时间,皇后一个眼角都没分给桑枝,根本没往桑枝那里看一眼。桑枝也一直乖顺默然的跪着,仿佛自己是个透明人。尽管她营养不良的羸弱身子早已经疲累不堪,膝盖都没感觉了。

    这一切当然太后都看在眼里。看皇后的眼神就没往桑枝那去,这才稍微心里舒坦点。遂道,“陪哀家半天了,皇后回去用膳吧,不然宫人不好准备。”

    皇后心里暗自松口气,强忍住不往桑枝那里看,笑道,“那臣妾就不耽误母后用膳了。”她福了一礼,“臣妾告退。”皇后慢慢往后退,走到桑枝身边,看向桑枝时顿时眼神软下来——桑枝跪太久了!正打算带桑枝走,忽然太后悠然开口,“她留下。”

    皇后一僵,难以置信地望向太后,惊讶道,“母后!”语气里满是焦急。

    太后脸色冷下来,“哀家只是让这奴才陪着吃顿饭,皇后有什么异议?”

    “……”皇后满腹的话说不出来,不由得把眼神移向太后身旁的苏麻喇姑,苏麻喇姑给了皇后一个宽慰的眼神,皇后这才咬咬牙,赔笑道,“臣妾只是担心桑枝没服侍过母后,怕伺候得不周到。”

    “周不周到也要等伺候完才知道。”太后似笑非笑地说,“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对承乾宫的奴才倒是真仁慈。”

    皇后神经一绷,暗自握紧拳头道,“臣妾身为皇后,本该对各宫一视同仁。”她心中七上八下,可又不能强行把桑枝带走。万万没料到,太后根本不针锋相对,反而是旁敲侧击的出手,打的皇后无从还手。如今太后既然允诺皇后自行处理坤宁宫的事情,就是先给了一颗枣,要是皇后不好好接着枣还要迎头而上,那么接下来的就只有当头一棒了。看一眼仍旧跪着的桑枝,皇后咬牙,吞下所有的不安,硬着头皮笑道,“臣妾告退。”她不得不把桑枝独自留在慈宁宫。

    ☆、233333

    太后用膳,慈宁宫里奴才们来来往往却有条不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甚至整个吃饭的过程都十分安静,连太后都谨守宫规不曾说过一句话。

    桑枝从夕阳西下跪到夜幕笼罩,弓着腰低着头,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有点脑充血,双膝好像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终于,晚宴摆好,吃完又被撤下,慈宁宫里重又安静下来。苏麻喇姑照例给饭后消食的太后捶腿,太后扶着额坐在软塌上,“让小丫头来就行了,你且坐会儿。”

    苏麻喇姑道,“小丫头不知道轻重,老奴不放心。”遂跪在垫子上着手给太后捶腿,“再说,老奴这辈子就指望着伺候太后您老人家了。要是都交给小丫头做,老奴都不知道自己这一大把年纪还能有什么用。”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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