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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节

    中宫令 作者:请叫我低调君

    第3节

    桑枝其实听到了,只是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坤宁宫?这宫里谁不知道坤宁宫堪比冷宫,皇后娘娘不受宠,当今皇上还见天的想废后,指不定那天现如今这个皇后就步了静妃的后尘呢!到时候,坤宁宫的宫女只怕也得跟着被株连,就像永寿宫的静妃,手底下使唤的几个宫女都是从坤宁宫带过去的。毕竟原来永寿宫没有正经伺候主子的宫女,皇太后怜惜废后,特地打发了原坤宁宫处的奴才们去伺候。

    如今新聘才几年的皇后娘娘,也是深得皇太后关爱。只可惜皇太后早已经不理朝政,也不管理后宫,纵使有老人家的爱护,到底还是免不了被皇帝想尽办法刁难。皇上欲废后改立承乾宫那位的心思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更重要的是,皇后娘娘要是被废了,那宫女们多半也是逃不掉的。所以,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坤宁宫战战兢兢的度日,唯恐哪日在皇上再故意找茬时被皇后连累。大家私下都觉得,去坤宁宫最好的结果就是能跟守冷宫似的过活,时运不济的只怕会丢了性命。这并非危言耸听,皇上曾经为难皇后不成,便寻了坤宁宫宫女的错,当场赐死,谁又敢说什么呢?

    相反,人人都争抢着要去承乾宫。皇恩盛宠,如日中天,何况皇贵妃娘娘又秉性仁善,宫人都烧香拜佛不惜重金相贿,只求能进承乾宫。只要进入承乾宫,几乎就等于攀上了高枝儿,而且皇上几乎每日都去承乾宫,宫女们难免希冀自己哪天能被皇上看见成为第二个董鄂氏。

    其中利害得失,桑枝慢慢地已经搞清楚了,故而在听到素勒那问题时才惊疑。素勒怎么会这样问?难道素勒不知道去坤宁宫意味着什么吗?桑枝心想,如今自己待在承乾宫,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在后宫里,只要说自己是承乾宫的人,几乎没人敢不给三分薄面。可要是说成坤宁宫,那就跟说永寿宫没什么分别,不仅不会被礼让,甚至还有可能被讽刺奚落。

    幸好素勒没有坚持问下去。桑枝悄悄松了口气,可愿去坤宁宫?

    当然不!

    她虽然对坤宁宫的那位皇后有几分怜惜之情,但绝不至于为着些许怜悯就把自己搭进去。桑枝觉得,这宫里的女人,除了皇贵妃董鄂氏之外,谁不可怜?要当真论起来,最可怜的并非皇后,而是如桑枝一般被当成奴隶的宫人们。皇后无论再怎么惨,到底还是个主子。可宫女太监们才真真的命如草芥,主子可不会把他们当成一样的人看。马背上打天下的满族皇室,入主中原不过短短十余个年头,骨子里还带着草原生存法则的嗜血杀戮和残酷,对非正统八旗子弟出身的包衣奴才可以随意凌/辱打杀,事后顶多就是被骂两句凶残,并不会为此付出任何代价。这种情况下,难道自己不比那些主子们更要惨上百倍吗?

    桑枝微微摇头,她是绝不会去坤宁宫的。先不说自己倒霉催的时运——能穿过来做个奴才不知道是她前面多少辈子攒下的霉运,就只说像她这样半生不熟的外来客,要是去了坤宁宫,一个不小心犯什么忌讳,指不定分分钟就一命呜呼了。

    什么都没有自己的命重要。何况桑枝对这个大清王朝除了厌恶外半点感情也无,勉强能算上有几分交情的就只有绿莺和素勒,而绿莺也在承乾宫,她就更没有理由离开承乾宫这座相对安全的宫殿,反而去那个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坤宁宫。

    她思虑重重,不知不觉已经回到储秀宫。值夜的桐儿在门口看见她回来,立马笑脸相迎,“桑枝!”

    神色与以往大不相同。桑枝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不免暗自叹息。她确实十分厌恶这等谄媚殷勤之辈!便不欲多说,却也不能表现出厌恶之色,只好勉强挤出寡淡的笑来,声音带着冷清,“时候不早了,歇着吧。”

    桐儿如何看不出她的冷淡,心中极为不忿。暗自在心里骂她狗仗人势,面上仍旧极为亲热的拉住桑枝手臂,“是啊,明儿是千秋令节,三更就得起,桑枝姐姐好好安歇。”

    桑枝仍旧淡淡的,心中反倒平静下来。她几乎要习惯这宫里欺下媚上的风气了——生而如此,何求有知!

    才刚稍稍闭上眼睛入眠,就被震钟惊醒。十月初三,皇后娘娘的生辰到了。

    要说这千秋令节,最忙碌的却并非宫中奴婢,而是各宫妃子和举朝上下文武百官。当然,桑枝她们也并不轻松。丑时刚过,大家就忙碌开来。洒扫的洒扫,除尘的除尘。桑枝估摸着最多凌晨三点,她睡眼朦胧起身,却丝毫不敢懈怠。能摆上门面的都盛装以待,摆不上的诸如桑枝等人就默默干活。一时偌大的承乾宫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往来不绝的脚步声和做活的动静。

    她们一直忙活,直到天露出灰蒙蒙的亮色,却听到宫外一声尖细的传报——“皇上驾到!”

    莫说桑枝,整个承乾宫里就没有不吃惊的。今儿可是千秋令节,皇后的生辰,按惯例,皇上要去交泰殿,等皇后先去给皇太后行礼后到交泰殿,皇上携皇后一起庆贺礼,届时自公主至镇国将军夫人,公、侯至尚书命妇等,都要穿朝服到皇后座前行礼。礼毕,皇上陪皇后回坤宁宫中设宴,宴请后宫众人和宫外夫人、命妇。简单来说,这一天,皇上是要全天陪着皇后娘娘的。

    可谁也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皇上驾临承乾宫。顿时整个宫里一片哗然——皇后娘娘诞辰之际,皇上第一个见的人竟然是皇贵妃娘娘,还亲临承乾宫,看架势是想携皇贵妃一同去交泰殿。可是,除了皇帝和皇后外,任何妃子都没有资格进入交泰殿,皇上这样做,置皇后娘娘于何地?

    众人心思各异,却见怪不怪。能去交泰殿的后宫之人,只有皇后。如今皇贵妃如果去了,那意味着什么呢?宫里人惯会见风使舵,谁不知道皇上一直想废后改立皇贵妃?皇上心性执着,在千秋日做出这等不合礼仪的事来,其中意图显而易见。

    桑枝在不甚透亮的天色里,和宫女们一样顶礼叩拜,迎接皇上进宫。心里一声长叹,难得顺治如此执着有情!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并不是该被诟病的事。只可惜,他是皇帝。董鄂妃独宠后宫,顺治帝此番作为,对董鄂妃是天大的情意,可是,让本该过生日的皇后娘娘情何以堪啊!

    这已经是异事一桩,但更令大家意想不到的是,宫人通报后,皇贵妃娘娘做出一件让所有人都捏一把冷汗的事。

    ☆、013

    “关闭宫门——”

    就在皇上要进来的时候,桑枝听到内殿传来一声疾呼,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就听吱嘎一声,内殿大门已经被关上。

    桑枝和殿外的宫女太监们都惊呆了。

    皇贵妃娘娘竟然敢拒见皇上,还把人硬生生关在门外了!

    就听见皇贵妃声音切切,“臣妾惶恐,今日是千秋令节,想必天色昏暗,皇上一时不察错了方向,臣妾恭送皇上!”

    倒是找的好理由。桑枝等人大气不敢出,一阵死寂后,终于传来了顺治帝的声音,“爱妃,朕——”

    “臣妾恭送皇上!”殿门紧闭,内里再次传来皇贵妃泫然欲泣的声音,真真让听者心生不忍。

    又是一片静默。殿门内外,均无半点声息。皇贵妃半点没有开门的意思,顺治帝默默站在院中,直到贴身内侍二品总管吴良辅轻声道,“皇上,天气凉,保重龙体。而且皇贵妃娘娘向来身子弱,您看……”

    顺治瞥了他一眼,吴良辅连忙噤声。承乾宫的人都心惊胆战,唯恐皇上发火,可谁知道,顺治竟然叹息一声,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一时众人怔忡。吴良辅紧跟在顺治帝身后,待皇帝稍微走远几步,他回头,眯着眼睛问,“你们刚刚都看到了什么?”

    大家一愣。

    “嗯?”吴良辅明显带着威胁拉长声音低哼了一句。

    桑枝心里一咯噔,“回总管,我们什么都没看见。”

    吴良辅脸色一变,“你们眼瞎吗?刚刚发生的事,什么都没看见?”

    倒叫桑枝吓得咽了口水,难道说错话了?她不敢再接口。可吴良辅已经走到她面前,“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桑枝一阵紧张,暗自分析这境况。显然,千秋令节皇后诞辰,皇上到承乾宫来是不合礼制的。这种情况下,难道不该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吗?

    她心中不定,却听到吴良辅尖细的声音,“抬起头来。”

    桑枝不敢不从。

    吴良辅又问,“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桑枝迎着他的目光,许是急中生智,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是了,皇帝是什么人!他一举一动都在天下人的眼中,每日起居也都该有人记录,所以皇帝如今出来到承乾宫一事,是不可能装作没有发生的。但来归来,为的是什么却可以做做文章——桑枝眼睛一亮,试探地答道,“回总管,我……奴婢看到皇上去交泰殿时路过承乾宫,顺便进来询问千秋令节的准备事宜。但是按制没有进殿,只让吴总管您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说完,桑枝悬着一口气,眼神询问地望着吴良辅。

    吴良辅面无表情,却忽然一笑,“正是这样。”他望向众人,“你们都听到了?”

    宫人纷纷应下。

    吴良辅不再多说,临走时却顿了顿,上下打量桑枝两眼,“你叫什么名字?谁手底下出来的?”

    “奴婢桑枝,原在辛者库跟着李嬷嬷。”

    吴良辅呵呵笑道,“我说呢,原来是李应容的人。难怪!起来吧。”

    桑枝恭敬地应道,“谢总管。”

    待吴良辅已经看不见人影时,桑枝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她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千秋令节的繁华热闹,跟这些宫人奴才是无关的。她们无非是得些赏赐,改善下伙食,可活计却更加繁重。尤其是千秋令节之后,紧接着就要为过年做准备。过年这种真正普天同庆的节日,宫里要准备的东西更多,和千秋令节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桑枝和其他人一样,都忙得脚不沾地,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眼见着除夕就要到了,准备工作终于渐渐有条不紊地步入尾声,桑枝终于不再那么连轴转。宫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绣帕子的,有打络子的,还有纳鞋底、制护手套的,都开始为过年准备礼物。桑枝在这里并没有几个认得的人,她也不似别的宫女那样手巧,所以迟迟没有动手。

    直到冬天第一场大雪飘下来。桑枝站在雪堆里,心头一片茫然,这是她在大清朝过得第一个年,见过的第一场雪。桑枝忽然明白,这一切并不是一场梦。她回不去了。雪花落在她掌心,钻进她衣领,她怔怔的望着不远处几个在一起嬉笑的小宫女,却感到无比的孤独。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然而,她其实已经慢慢地成为这里的一部分。

    她忽然想到了素勒。自从千秋令节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这个少女。粗粗一算,竟然已经过去两个月多。桑枝暗想,也不知道素勒有没有被发现,不过倒是没有听说有哪个公主格格犯错的。正胡思乱想,桐儿跑了过来,笑嘻嘻道,“桑枝,你喜欢哪种样式?”

    桐儿手上有几种佩饰样式,全是为过年准备的。桑枝看着,忽然心中一动,“这几种,你都会编吗?”

    “自然,进宫前都要学的。”桐儿细细一一解说道,“这个是双钱结,这个是纽扣结,琵琶结,团锦结,十字结,吉祥结,万字结,盘长结,藻井结,双联结,还有蝴蝶结,桑枝,你选一个,我给你准备年节礼物。”

    桑枝挑了会儿,心中忽然定下个主意,便随手指,“这个吧。”她也要准备礼物,为绿莺和素勒,但是她要做与所有宫女都不一样的。

    除夕前,她终于找到机会去永寿宫,可仍旧没有见到素勒。后来去了好几次,也仍然没有见到想见的人。桑枝这才开始失落起来,她确实有心想和素勒做朋友。大概因为素勒不拿她当奴才看,她能像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一样和素勒说说话。要知道,在这座等级森严泾渭分明的宫殿里,要想找到一个没有尊卑之分的朋友,无异于大海捞针,或者更准确地说,难于登天。奴才们惯有奴性,骨子里烙进这种卑微屈服的心性,桑枝和她们根本无法真正交流。主子们又惯有主子的姿态,不拿奴才当一样的人,而且哪能跟主子随意说话?便是绿莺,也是奴性十足,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打磨不掉,桑枝在她们之中,孤独地无以复加。

    因而越发珍惜素勒。虽然她根本不知道素勒是什么人——她也并不想知道,就是因为彼此身份不明,所以可以没有丝毫芥蒂和尊卑,不然,只怕素勒这个朋友,她也要失去。

    偌大的一座宫殿,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桑枝却像个被处处排斥的局外人——她和整个宫殿互相排斥,唯一的慰藉便是那不知身份的少女了。然而她又摆脱不了这后宫,那种刻骨的孤独和彷徨,让桑枝喘不过气。

    她想念素勒,不为别的,只想和素勒简简单单地说说话,送她一份新年礼物,祝她新年快乐,仅此而已。

    然而终究不能得。

    除夕夜就这么降临,她还是没有见到素勒。

    作者有话要说:  勿躁。

    ☆、014

    除夕一大早,她们先去检查张挂的春联有没有问题。蓝边镶红条的白绢上写的全是满文,乍一看倒像是做白事。桑枝暗自想,满人风俗还真是迥异。除夕前后,宫中规矩虽紧,但对宫女们大有赏赐。也由着她们乐呵乐呵,所以三三两两一同做事的免不了兴奋地多说几句闲话。

    承乾宫的皇贵妃娘娘,一大早就去给皇后娘娘请安。除夕夜是一年中唯一一次宫中帝后妃嫔团聚的日子,皇帝与皇太后、皇后、妃嫔们在太和殿共进早膳,因为不是正式的除夕大宴,所以早膳花样只有十品到二十品。除夕团圆年饭要于申正举行,实际上,在中午十二点就开始摆桌布菜了。晚宴则摆在乾清宫,据说要上齐一百零八样菜式,表示来年吉祥如意。家宴结束后,就到了清廷贵族观看满族传统节庆节目“莽势”,就是舞蹈。

    这时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已到酉时。

    桑枝到底被节日氛围感染,心里畅快许多。宫女们基本年纪不大,多是十三四岁的姑娘,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然而在此宫中却让她们个个早失本性。也唯有过年这时候稍得放松,才有些活泼的少女模样。

    眼见着夜幕来临,宫里仍是灯火通明一片热火朝天。除夕夜也许是一年到头唯一一次宵禁很松的日子,人人都怀着对来年的美好期待,整个宫殿都变得温馨起来。桑枝没想到自己一下也会收到不少礼物,她怔了怔,顿时心生窘迫。这个除夕,她一共只备了两件礼物,一个给素勒,另一个给绿莺,别的人都没在她的预算里。想来想去,她急中生智也只好临时抱佛脚,给每个人拿红绳串了一枚铜钱,美其名曰“钱串子”,祝宫女们财源滚滚来。宫女们没听过,一时都大感新鲜,竟当成什么好东西对桑枝十分感激。桑枝心里直犯尴尬,越发不好意思。

    桐儿道,“桑枝,我们去看莽式舞吧!还能看到许多达官贵人呢!皇上,皇太后,皇后和皇贵妃都在,以往可是见不着的。”

    九折十八式的莽势舞正如火如荼,桑枝听着热闹的声音,并没有要去围观的意思,“我们又进不去,外面这么冷,不如在储秀宫待着。”

    桐儿可不干,“在这里待着有什么意思!”她见桑枝确实没有动身的意思,便邀了别的小宫女一块偷偷溜了去。没想到莽式舞对她们的吸引力这么大,转眼的功夫,储秀宫就剩下桑枝一个人。桑枝哭笑不得,自己待在炭火不足的储秀宫也很冷好吗!不得已,她起身跺跺脚,暖和身子。然而储秀宫实在太大了,她自己一个人总觉得冷清,天寒地冻的,倒不如出去走走,就当赏景好了。

    耳边仍旧是若隐若现的歌舞乐声,桑枝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竟然朝着永寿宫方向而去。储秀宫距离永寿宫只隔着一个翊坤宫,旁边就是居于整座故宫正中的坤宁宫、交泰殿和乾清宫,只不过桑枝等人平日里待在储秀宫的时间不多,每日天没亮便要起身赶到承乾宫,晚上再回来就寝。而且紫禁城中轴线上的这些个宫殿,一般都严禁宫人轻易出入,桑枝她们对这三座宫殿都极为陌生,只知道那是皇上和皇后宫里的人才能进出的。

    夜色愈发深沉,冬日寒风冷冽,桑枝虽然走动出了些微汗,但刺骨的寒风一吹,让她冷热交加十分不适。已是戌时三刻,舞乐声渐渐弱下去。桑枝才想起,亥时就要宵禁。她急急移步往回走,还没到隆福门,忽然看到前方銮驾,唬地桑枝连忙躲了起来——

    随即又暗自懊悔。正常宫女见到銮驾只要低头跪下,等銮驾过去就可以了。可她自己倒好,第一念头竟然是躲起来!她完全没有立刻跪下的意识,一时没缓过神就躲在隆福门旁边的石狮子后面。得亏是夜里,看不甚分明,她自己又身形纤瘦,不然被人发现治她个大不敬之罪都是轻的,只怕要把她当成心怀不轨的刺客当场赐死。

    眼见着銮驾越来越近,桑枝心里暗骂自己糊涂,直接跪下不就好了!她屏气凝神,不知道这銮驾是永寿宫的还是坤宁宫的。正想着,銮驾在隆福门停下了。

    桑枝顿时一颗心提到嗓子眼,“不会这么倒霉吧!”好死不死来的是皇后?要是永寿宫的,等过去后她就算躲过一劫。可换成坤宁宫的,就会在隆福门停銮驾,从此门步入坤宁宫。桑枝哭死的心都有了,除非皇后身边的人都是瞎子,不然怎么才能不发现自己啊!她提心吊胆,还是默默伏跪在石狮子一侧,悄悄往外挪点位置,假装不是躲起来的样子,头也不敢抬。

    果然,余光瞥见銮驾刚停稳,蔡宛芸就眼尖地发现墙根处影影绰绰跪着个人,眸子一厉上前质问道,“谁?!哪宫的?”

    “回姑姑,奴婢……承乾宫。”

    蔡宛芸皱眉,“承乾宫的,到隆福门干什么?”

    “回姑姑,”桑枝浑身冒冷汗,“夜深,看不清路,奴婢摸错了方向。”

    这倒是没错,紫禁城太大了,迷路是很常见的。尤其是承乾宫几乎正对着坤宁宫,和隆福门相对的景和门就是皇帝常去承乾宫经过的地方。只不过,景和门和隆福门一左一右,承乾宫也和翊坤宫之间隔着紫禁城里最威严的三座宫殿——坤宁宫、交泰殿和乾清宫。

    “迷路?”蔡宛芸声音发冷,“抬起头来。”

    桑枝咽了口水,只好硬着头皮望向她。

    蔡宛芸一看,“原来是你。”眼神里满是不屑。

    桑枝咬唇,“见过姑姑。”

    蔡宛芸冷哼一声,转而对銮驾里的皇后道,“启禀皇后娘娘,这个小宫女我见过,原来在辛者库的时候就很迷糊,后来分去了承乾宫。惊扰凤驾罪不容恕,奴婢这就好好责罚她。”

    桑枝心里一抖,叫苦不迭。向来永寿宫和坤宁宫的宫人都和承乾宫看不对眼,这下自己落到蔡宛芸手里,只怕不死也得掉层皮。

    她正心惊肉跳,冷汗直流,忽然见被遮挡在銮驾里的皇后娘娘伸出手,招过旁边的小宫女,低声嘱咐着什么,便听小宫女道,“姑姑,皇后娘娘口谕,不知者无罪,况今夜是除夕,不宜动干戈。”

    蔡宛芸愣了愣,动动唇,却也没敢反驳,“是。”便高声道,“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桑枝伏跪在地,不敢再有丝毫动作,余光便看见蔡宛芸扶着皇后娘娘进了隆福门。从她的角度,不过只看见盛装华服的下摆而已,眼前是一堆宫人花盆底旗鞋不急不缓地踩过去。

    待人已经全部进去,桑枝才松了口气。后背已经全部被冷汗沁湿。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两腿发软。太紧张。

    桑枝心想,以后不能再往这边跑了。位于后三宫两侧对称而建的东西六宫互相不对付,西六宫的永寿宫厌恶东六宫的承乾宫,便是坤宁宫也对承乾宫不冷不热,虽然很显然盛宠之下的承乾宫是众矢之的,但东六宫却因为挨着承乾宫的地理位置而颇得皇帝宠爱,而西六宫却因为和承乾宫不和,以至于皇帝几乎从不到这边来。于是东西六宫势成水火,只不过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

    她摸摸藏在袖筒里的礼物,心中百味陈杂。这份新年礼物,只怕送不出去了。如果能留给素勒做个纪念多好——桑枝经过刚刚一吓,心中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能不往西六宫来就尽量不来。她在西六宫吃了不少亏,还险些命丧于此,不能再因为贪恋一个不知身份的素勒再将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她在隆福门站着,缓缓情绪才准备走,忽然身后传来宫女的声音,“桑枝,皇后娘娘召见!”

    ☆、015

    桑枝好不容易站直的腿顿时又软了几分,皇后娘娘召见自己干什么!但她当然不敢抗命,只好貌似恭顺地跟着宫女进去,一个字不敢多问,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辗转绕进坤宁宫,桑枝不由得被坤宁宫的宏大气势震慑。不愧是一国之母的居处!虽然皇后娘娘备受冷落,虽然承乾宫的富丽堂皇无与伦比,但独属于坤宁宫的端庄大气却是承乾宫无论怎样也比不上的。然而,正因为宏大而端庄,严谨而沉默,所以坤宁宫几乎没有人气。这是一座冷冰冰的仅仅象征无可比拟的权势荣华的宫殿,里面的每个人都被笼罩在“一国之母”的荣耀下,甚至连“皇后”也不过是个摆设。这里聚集了大清朝全天下女人都羡慕的高贵荣耀,却独独没有感情。

    人,只是坤宁宫的陪衬,皇后,只不过如同坐镇坤宁宫的器物。皇后和皇帝最好的关系是相敬如宾,皇帝决不能过于宠信皇后,甚至连对皇后都不能过于亲密,因为帝后夫妻乃是天下楷模——夫妻当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才是官方认可的最好模式。不能独宠,不能厚爱,皇后还要十分贤德为皇帝甄选后宫佳丽。男人不能沉溺于女/色,女人不能迷惑君上,所以皇帝和皇后的组合本来就很少恩宠有加的。只不过当今顺治帝不仅不恩宠,也不相敬如宾,心里记着的只是挑皇后的刺,为他所钟爱的皇贵妃废除皇后之位。

    桑枝心中默默感慨,被宫女领着在坤宁宫门外等候。可站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人带她进去。没得皇后口谕,她无论如何不敢擅入。然而寒风实在凛冽,她不由得悄悄搓了搓双手,试图给自己暖暖身子。坤宁宫里陆陆续续有宫女进出,却始终没人正眼看她,各个面无表情低眉垂目像是木偶一般进进出出,仿佛桑枝根本不存在。

    这和承乾宫太不一样了。桑枝觑眼瞧着,忽然有点理解顺治帝。如果说承乾宫鲜活而明亮,那坤宁宫就恰好相反——寂静而沉郁。一进坤宁宫就觉得氛围整个冷静起来,这里的宫女也如此呆滞,让人如同进了坟墓,相比之下,承乾宫从里到外透着热烈的温暖,莫说顺治帝,便是桑枝自己在这对比之下,心中的天平也倒向了承乾宫。毕竟承乾宫才像人住的地方,坤宁宫威严则威严,却太过辽静,冷冷的让人几乎生无可恋。想起宫女们的闲言碎语——都说皇帝十分厌恶木讷寡言的皇后娘娘——桑枝觉得,住在这种地方能活泼了才怪。若是让皇贵妃董鄂氏住进这里,那董鄂氏也必然因着“皇后”的职责木讷起来。当然,这只是桑枝自己的遐想,话又说回来,董鄂氏到底有一个真心爱护她的人将她捧在手心,真住进来说不定能让坤宁宫也变得温暖起来呢。

    胡思乱想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仍旧没人召见。桑枝冻得瑟瑟发抖。眼见着宵禁已过,她心里着急,又见坤宁宫里有年纪小的宫女过来,她几步上前拦住,“除夕好,不知道皇后娘娘何事召见?”

    小宫女木然抬头,“娘娘已经就寝,并不曾说召见何人。”

    桑枝顿时懵了,“可是刚刚…”她话没说完,小宫女就已经转身走了。

    “这…”桑枝不知所措,没有召见?可刚刚她就是被宫女带进来的啊。难道是忘了?桑枝嘴角抽搐,倒不是没有可能。毕竟自己是无名小卒,忘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她现在走还是不走呢?天这么冷,又已经宵禁,难不成要站一夜?

    想到这里,桑枝脑子里忽然一亮——不对!并不是没有召见,更不是忘记,而是…故意为难!就像永寿宫那日对绿莺一般!像她这样的马前卒,作为承乾宫的人险些冲撞皇后娘娘的凤驾,有心人肯定以为是承乾宫侍宠欺人。这种可大可小的事情,如果皇后处置了她,反倒显得皇后有意小题大做找承乾宫的不痛快,正好落人口实。可如果不处置,就显得坤宁宫毫无地位,作为皇后被皇贵妃的小卒子欺负了还毫不反击,那威严何在?!

    桑枝心里一寒,顿时了然。坤宁宫对她既不能处置又不能不处置,于是就让她在刺骨夜风中站着。一来,以儆效尤,这种不摆在明面上的处罚当然是冲着承乾宫那位去的,表明坤宁宫并不是吃素的。二来,皇后完全可以用一时忘记做借口搪塞过去,这就和桑枝险些冲撞凤驾一样的性质,可真可假,但双方这不可说的哑巴亏都没躲掉。

    心里一阵苦涩又一阵好笑,她不过是来找素勒而已。无意之举却可能成了东西两宫一场暗战,而无论哪方出招,倒霉的都必然是她桑枝。桑枝哭笑不得,对深宫女人既怜悯又厌恨,却不知不觉磨掉了她心中原本的恻隐之心。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既在深宫,那便只能按照深宫的游戏规则行事。桑枝的心,慢慢地冷硬起来。大概也唯有素勒和绿莺是她心中的一点暖色。

    她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站着。暗自下了决心,从今以后,她要努力往上爬,攀附上皇贵妃董鄂氏这一棵大树。

    坤宁宫的院落渐渐安静下来,宫女们也不走动了。看来大家都已经安歇。桑枝默默看着,唇角抿成一条线,目光透出几许无奈和冷漠。却在这时,坤宁宫里又出来一个小宫女,低着头走向她。桑枝目不斜视,也不在意,已经知道自己大约要站一夜,她反倒安定下来。然而那宫女路过她身边时,却忽然悄悄拉住她的手。

    桑枝一惊,定睛一看,顿时心里一咯噔,“素…”她大喜又立刻警觉,止住话头没喊出来。

    素勒微微一笑,握紧她手心,“跟我来。”

    ☆、016

    桑枝握紧她的手,神色紧张。本想出口反驳,但唯恐惹眼连累了素勒,便咬咬唇顺从地跟着素勒走。

    素勒带着她绕过坤宁宫前院,径直往门外走。刚出门口桑枝就一把拉过她,藏身在石狮子后面急切道,“素勒!你怎么跑到坤宁宫去了!”桑枝急了一身冷汗,“还穿成这样,万一被皇后娘娘发现了怎么办?”

    素勒一派天真地望着桑枝,目不转睛,直到桑枝说完,她一言不发拉住桑枝快走几步,不多时躲到枯林中心的假山之后,这才神情莫测地发问,“桑枝,你为什么对我好?”

    桑枝被她问的愣住,“什么?”

    素勒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对我好?”

    桑枝皱眉,“我对你好吗?”

    素勒一顿,扬了扬眉,“你今天是来找我的,对吗?”

    她神色十分认真,却又带着几许孩子气,让桑枝无奈,“没错,我来找你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其实我一直在找你,只是找不到。”

    “找我做什么?”素勒唇角噙了笑意。她当然知道桑枝去过永寿宫很多次,也知道桑枝是为了什么,只是她没有去见而已。她并不只是桑枝认识的素勒,更是这坤宁宫的主人,中宫的皇后。扮作宫女这种有失体统的事情,她可偶尔为之——实际上她不过是太过苦闷才冒着风险溜出去一次,谁料竟结识了桑枝——但决不能任意妄为。而且,她到底是后宫之主,东西六宫无论发生什么事出现了什么人,只要她想知道,就没有不知道的。宫里人都以为协理六宫的承乾宫才是真正掌权的,当然也确实如此,但她博尔济吉特·素勒难道就当真被架空了吗?她虽不管事,可她知道的事远比半路杀出来的董鄂氏多得多。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愿意做个被架空的皇后,她头上的皇太后也绝不会允许。

    这后宫绝不允许任何人一家独大。这道理她懂,董鄂氏却未必懂。不过这个董鄂氏也是少有的妙人,皇上越宠幸她反倒越战战兢兢畏首畏尾。素勒冷眼看着,心里倒是对董鄂氏渐渐不那么反感。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董鄂妃已是众矢之的。相比她自己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董鄂妃却是整个后宫的眼中钉肉中刺。帝王盛宠,稍有不慎,只要她这个中宫之主冷眼旁观,董鄂妃势必会死在众怨之下。想来董鄂妃也是个明白人,因此才小心谨慎半点差错都不敢犯。

    但素勒又岂是个糊涂的?她纵心藏逆骨,但行事也绝不逾矩半分。所以装成宫女这种事,她不会多做。只是今夜不知道怎么了,许是除夕宴上多饮了几杯薄酒,又许是被皇帝毫不遮掩的厌恶眼神惹得心中郁结,因为妃子们对承乾宫的殷勤与对自己的不冷不热感到恶心,也或许只是单纯想散散心,她竟然又一次做了这等出格的事情,尤其还是在除夕夜。

    其实…其实她不过是想有人真心真意和自己过个年罢了。素勒神色如常,桑枝听着却心生不快,“找你自然是因为想见你。”

    “想见我?嗯…”素勒眨眨眼,“想我?”

    “…”桑枝被噎了下。然而望着素勒剔透的眸子,桑枝心里一软,拉住她的手柔声应答,“嗯,想你。素勒,很久没见,我很想你。”桑枝心里软软的,说话声音就跟着带了温腻,“素勒,新年快乐!”

    素勒未料到桑枝如此直言不讳,更没想到桑枝此刻竟如此温柔。她眼前的这个宫女,用一种明显爱怜珍惜的柔声细语说着话。从来没人用这种眼神看她,也从来没人用这样温软亲近却又不亲密的语气跟她说话,素勒耳听得她声音,目对着她的眸,不知怎的脊梁骨蓦然一阵酥麻直冲头皮,却也只是转瞬而逝。素勒吓了一跳,想开口说话时却发现嗓子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大概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一个人的孤寂会加倍难捱,她心头一热,眼睛竟有些涩,慌忙转过头去“嗯”了声算是应下。

    桑枝从袖筒里掏出礼物来,放到素勒手心,“新年礼物!愿你能像这不倒翁一样,永远开开心心不会倒下。”

    素勒一怔,看向自己手心。那是一匹骏马,踩在月牙状的泥上,奔腾。整体被镶嵌在椭圆的橡皮泥里,不过掌心大小的玩物,却煞是可爱,只骏马的四肢和脸庞有明显的瑕疵——四肢粗细不等,脸上眼睛鼻子极为粗糙,一看就是工匠手艺不精。但胜在立意出奇,整体一观竟也可爱。

    那是素勒不知道“卡通”一词。桑枝见素勒盯着马腿和马脸看,顿时面色微哂,忙转移话题,“你说你擅长骑马,我看你又很想家,所以给你做了这匹不倒翁骏马。马蹄下是月亮,素勒,即便不能轻易离开这里,但希望你的心可以自由自在。送你一匹踏月骏马,愿它能载着你的心意驰骋天下。”

    “你亲手做的…”素勒目光锁在手里的不倒翁上,爱不释手地把玩,低声道,“我很喜欢。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份最有心的礼物。桑枝…”她抬头,又轻唤一声,“桑枝,你…你可愿意…”

    她话没问完,桑枝忽然听到脚步声,连忙下意识地伸手捂住她的嘴,把人拉进怀里,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松了口气。

    素勒哭笑不得,“你怎么怕成这样!”

    “怕,当然怕!”桑枝叹气,“我一时开心差点忘了,不能跟你耽搁太久,我还得回皇后娘娘院子里站着呢。”一说完才觉得又冷了些。她打眼一扫,动作极其自然地把素勒往里拉了拉,让人站在避风口里,她自己反倒瑟瑟发抖地给素勒挡着风,还不忘说,“难道你不怕?纵使你是…”桑枝截住话头,“…这样也是有失体统,得受罚吧?”

    “我是?”素勒好整以暇地看她,“我是什么?”

    桑枝顿了顿,“我朋友。”她斩钉截铁道,“素勒,不管你是谁,你都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想知道。在这深宫里,唯有没有身份地位之别,你我才能成为朋友。素勒,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珍惜你,如果连你这个朋友也失去了,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什么价值。”说着她低下了头,“所以,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素勒愕然,本来满口的话这会儿却不得不硬生生吞了回去。她望着桑枝,“你觉得,我是什么身份?”

    “反正不是宫女。”桑枝勉强一笑,“看你的年纪,大约是格格公主之类的吧,谁知道呢。”

    素勒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话难言,无奈道,“桑枝,我不能经常见你。”

    “我知道。”桑枝故作轻松,“其实今天我也是要跟你告别的。”

    素勒心头蓦地一跳,“什么?”

    ☆、017

    素勒愕然,有一瞬间的呆滞。桑枝看着心里不落忍,拉住她的手问,“素勒,你是不是……也没有朋友?”

    素勒抿抿唇,不管桑枝在说什么只自顾问道,“你要去哪儿?你才进宫两年不到,不可能放出去的。”

    “唉……”桑枝轻叹,“自然不能出去。只是……”她咬咬牙,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知道你不是宫女。你这样见我,必然是冒了风险的。而且,我自己到这里来,也要冒风险。”桑枝神情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却见素勒眸子深起来,桑枝心里一狠,壮着胆子说,“素勒,你知道我是承乾宫的人。东西六宫素来不和,承乾宫的人虽然处处吃香,但唯独永寿宫和坤宁宫得罪不得。你……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大约你是明白的,毕竟你也是宫里人——”桑枝顿了顿,“废后静妃生性好嫉妒,本就十分厌恨承乾宫,素来对我们这些宫女没好脸。便是中宫皇后娘娘……”桑枝下意识地望一眼素勒。毕竟在宫里嚼舌根这种事,稍有不慎只怕要掉脑袋,但她对素勒实在有好感,便冒死道,“承乾宫冠宠六宫,皇上又素来喜新厌旧,巴不得再废后。要说这宫里最倒霉的大概就是皇后娘娘了,你想,皇后她老人家岂能不恨承乾宫?”

    “老人家?”素勒唇角一动,讶异地望向桑枝。

    “兴许就是因为皇后年纪大了人老珠黄,所以皇上才那么讨厌她吧。哎,你别打岔,”桑枝深呼吸一口气,愈发压低了声音,“永寿宫和坤宁宫都不是好惹的,偏偏我每次来永寿宫,对面就是坤宁宫,指不定哪次小命就没了——”说着想到当初第一次来时中毒的事情,桑枝脸色都白了几分,“你有风险,我也有风险,我们何必贪一时之欢冒着丧命的危险?”

    素勒皱紧眉头,“人老珠黄?”

    “……”桑枝张张口,无奈扶额,“你有听我在说什么吗?”

    “哼,”素勒冷笑一声,“人老珠黄怎么了。”

    桑枝哭笑不得,“哎呀女人都会老的啊,你怎么关注点净在这里。”桑枝对皇后没什么概念,她下意识地觉得皇后都是印象里的那种三十多岁的女人,毕竟受影视剧荼毒太深,完全没想到皇后只是个少女而已。

    “就算人老珠黄,也是你先人老珠黄。”素勒撇嘴,很不高兴。

    桑枝扑哧一声笑出来,“是是是,我人老珠黄!素勒呀,你怎么这么可爱!”她忍不住揉了揉素勒的脸。

    素勒瞪大眼睛,连忙捂住脸,结巴道,“你你你……你……”

    “我怎么了?”

    “你怎么敢……你!”素勒不知道是应该生气还是惊讶,竟然有人敢揉她脸!从小到大还没有人如此放肆过。毕竟她出身高贵,即使至亲之间也谨守规矩,不曾有过这等行为。

    桑枝没想到她这么大反应,但看她一双美目顾盼流连,露出几分慌乱无措,更让桑枝心里爱怜,忍着笑意捧住她的脸道,“我怎么了呀,素勒妹妹?”

    素勒张张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一时有些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要拿桑枝怎么办?能拿出皇后的架子来处置桑枝?不,要是搬出身份来,桑枝早被处死了。然而,素勒并不想,甚至并没有觉得反感。这种亲昵,除了让她无措之外,竟让她还有些莫名的……雀跃?

    原来她不过当桑枝是个打发无聊的乐子罢了,并没有真心结交。后来,越发觉得桑枝是个有趣的人,素勒也就对这个宫女愈发感兴趣了些。但素勒没料到桑枝竟是真心实意和她要好,明明那么害怕永寿宫却还经常借着由头跑过来找她。很多次,素勒在坤宁宫阁楼上,远远望见桑枝满怀希望地来,徘徊许久又失落地去。她的心似乎渐渐生了些变化,原本只是无聊才看桑枝的,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渐渐地竟变成全神贯注地望着桑枝了。看见桑枝希冀的表情,她会心中欢喜。看见桑枝落寞地离去,她竟十分不忍。好几次,她险些冲动地想去见桑枝。只不过,每次都被自己压下这种情绪。

    素勒搞不懂自己是为什么。她并没有经历过什么感情,她的一生顺顺利利,从小出身优渥,适龄后被送入皇宫成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没有人再敢亲近她。唯一可能亲近她的人,她的夫君——大清的皇帝,却厌恨她。

    她不是没有对自己的丈夫产生过情愫,哪个少女不怀春!从进宫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将会是那个男人的女人,会是他的正妻。她乖顺的服从着,入住中宫。也曾想像额娘教导的那样尽心侍奉博得丈夫欢心,可怎奈她实在年幼,毫无伺候人的经验,只能按部就班地照着嬷嬷教导的一般伺候君前。她身边的人——额娘、教养嬷嬷甚至太皇太后,都教导她中宫之道,教导她怎样做一个贤惠的皇后,可唯独没有教她该怎样应对自己面对一个陌生男人时的慌乱。

    椒房之喜那日,她心里像揣了十多只兔子七上八下,按下忐忑和不安等着她的夫君,那个将要陪伴她一生的男人。她等来了,年轻的皇帝相貌堂堂一身硬气,素勒心中不免欢喜。毕竟她的夫君是如此的人中龙凤,让人怎敢不敬畏!然而她没料到的是,这个男人是那样的冰冷,整晚只说了一句话——你是母后选的人,我虽然不想要但也没办法,但是,你最好不要像静妃一样不安分。

    那时才十三岁的素勒被这个握有生杀大权的男人给了下马威,一晚上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确实像个木讷蠢物。皇帝本还想说句软话,但一见小姑娘如惊弓之鸟,顿时耐心全无。再加上少年天子正是叛逆,本就十分反感太后强令给自己选妻,于是对素勒更无好感。裹在衾被里的素勒赤身裸|体在凤榻上躺着,整个人都僵住开始发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好。皇帝碰到她的时候,兴趣已经全失。然而皇太后派来的嬷嬷就在外间守着,夫妻之礼不能不行,皇帝便毫无怜惜例行公事地要了她,只为那帕子上一抹血红而已。

    素勒痛得额上尽是冷汗,却不敢发出声音,于是几乎咬破了下唇,身体绷得僵直,让皇帝只破了她身子便冷着脸退了出来。

    自此之后,皇帝寥寥几次想到她前来临幸,素勒都暗自心惊胆战,床榻之上更是木讷呆板,便让皇帝也没甚兴致。不过令素勒松一口气的是,自从董鄂氏入宫,皇帝再也没到坤宁宫来过。旁人都只道皇后多可怜,唯有素勒心里谢天谢地,再也不用受那苦楚。

    她就没遇到敢这么亲近她的人。中宫皇后,注定孤独。可并没有任何人不渴望与人亲近,尤其是,从未与人亲近过的素勒。

    素勒整个人都呆住了。

    桑枝看着少女迷茫慌乱的神情,心头蓦地一跳,莫名的涌出心疼的情绪来。她摸了摸素勒的头,“要是你我不在这深宫该多好。”

    “放肆!”素勒终于回过神来,原本白腻的小脸登时涨的通红,“桑枝你……你大胆!”

    桑枝眼神温柔地能掐出水来,她满心爱怜,上前一步轻吻素勒额头,“对啊,我很大胆。”

    素勒身子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桑枝衣角,闭上眼睛几乎要哭出来,“桑枝……你欺负我……”

    她喃喃着,声音软糯地不像话。似是委屈又似是撒娇,桑枝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撞进耳膜,心里软的一塌糊涂,伸手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哄道,“素勒,我不欺负你。我喜欢你啊,你这么可爱,值得全天下人喜欢。”

    “可是,没有人喜欢我……”素勒声音有些放空,“谁会喜欢我呢?他们……不是怕我,就是讨厌我……桑枝,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桑枝心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心疼地不行,“当然是真的,我很喜欢你。你这么可爱,我真的把你当妹妹疼爱。”

    素勒眉眼弯下来,凑到桑枝脸颊低声道,“桑枝姐姐,谢谢你。”她抓紧桑枝的衣服,“到我身边来,好不好?”

    桑枝一时没明白过来,“你身边?”

    素勒微微离开她的怀抱,轻声问,“你喜欢承乾宫,还是坤宁宫?”

    “都不喜欢。”桑枝狐疑地看她一眼,“你不会是皇后的女儿吧?”

    “你想知道?”素勒目光炯炯,望向桑枝。

    桑枝连忙闭嘴,“不想。”

    素勒叹气,“你想留在承乾宫吗?”

    “自然。”桑枝沉吟下,如实答道,“承乾宫至少安全。不像坤宁宫,听说皇上经常拿坤宁宫里的宫女出气,指不定就没命了。”

    素勒脸色一僵,笑得有些勉强,只“嗯”了一声。

    桑枝打量她神色,心中不安道,“素勒,你要真是坤宁宫的人,下次皇上来的时候一定要躲得远远的。”

    素勒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却自顾带着几分自嘲说道,“人人都怕死,我明白。”她神色恢复正常,握紧手中的礼物,“我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说一下主更顺序吧:

    《中宫令》——《白蛇传之青鱼》——《师父虐我千百遍》。

    那篇写着玩的百合同人cp小短篇《绝口不提》就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写。

    ☆、018

    “素勒……”桑枝如何看不出她情绪变化,但是又该说什么呢?自己能为她做什么呢?毕竟桑枝人微言轻,别说身不由己,便是这条小命也不知道握在谁手里。心有余而力不足。

    素勒藏着眼底的期待,想听桑枝说什么。然而桑枝也只是说,“确实时辰不早了。”她低了低头,“素勒,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素勒敛去眸中情绪,淡淡说罢,转身离去。

    桑枝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没跟上去甚至没敢看她到底去了哪个方向。直到大雪又飘下来,她才跺跺脚驱寒,往坤宁宫赶。桑枝心里有七八分确定,皇后娘娘不会召见自己,单纯只是变相的惩罚罢。

    除夕的钟声响彻整个紫禁城。新的一年到了。

    桑枝刚到坤宁宫门口,就被拦住,“回去吧。”小宫女说,“大过年的,皇后娘娘仁慈,让你不用等了。”

    桑枝十分惊喜,好歹松一口气,连忙谢过赶回储秀宫。

    然而宵禁早过了。桑枝步履匆匆,待回到宫门口果然被拦住了。小太监倒是认得她,也不与她为难,可少不了埋怨两句。桑枝自然陪笑脸,还不忘塞点喜钱。但令她大感惊讶地是,小太监收下后感慨了一句,“桑枝姑娘真有福气,皇贵妃娘娘跟前的大红人绿莺姑娘早先就嘱咐我们两个多关照你,今日竟然还特地来找你,一直等到现在都没出来呢。”

    桑枝心里一咯噔,“绿莺?!”她一喜,随即又一惊。要是绿莺问起自己这么晚干什么去了,可不好交代。毕竟素勒身份成谜,她与素勒往来的事自然是没有第三人知道才好。

    “桑枝姑娘,怎么还不进去啊?这新年都到了,再不回可就不吉利啦。”

    桑枝回神道谢,疾步往自己居处赶,进门一看,绿莺正合衣卧在她床榻上。她一推门,便叫绿莺惊醒睁开了眼睛。

    “绿莺。”桑枝掩下心绪,面带喜色坐到绿莺身边,“你怎么来啦?”

    “本来是想和你一起过个年,谁料你竟然不在。”绿莺一双眸子深深地望着她,“你去哪儿了?”

    桑枝顿了顿,“说来惭愧,今儿储秀宫的姐妹们都跑出去要看什么莽式,我本来不想凑热闹,但她们一走,这里实在无趣地紧,我就想倒不如也去看看。谁知道就迷了路。唉!”

    绿莺神色稍缓,“原来如此。”又无奈道,“为什么不找个人问问?”说着握住桑枝的手,“冻成这样,外面又下着雪。”

    “我哪敢随便问,”桑枝说,“万一找不对人,被人骗了怎么办?”

    绿莺忍俊不禁,“倒也是。”她笑看桑枝,“这些日子不见,姐姐倒是聪明许多。”

    “呵呵,没有你在,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我若再稀里糊涂,只怕小命不保哟。”桑枝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

    绿莺感慨道,“可我觉得,还是以前的你更好。”她望着桑枝,“姐姐这些日子可是受了苦?怎的变化这样大?”

    原本的桑枝确实是个傻大姐,心无城府,一腔热血老贴别人冷屁股也不在意,实心实意对每个人都好。绿莺原以为她是装的,后来发现桑枝就是这么傻,竟让她心生不忍。在宫里,已经很难见到这样货真价实的傻好人了,绿莺便能帮护就帮护,渐渐地竟习惯了做桑枝的保/护/伞。

    那时的桑枝虽然傻,但谁对她好谁对她坏,她心里可是清楚得很。只是好人做惯了,又胆小怕事不敢得罪人,所以总是被欺负。绿莺的帮衬让桑枝心中十分感激,便越发依赖亲近绿莺。绿莺也是难得身边有这样一个死心塌地处处为她着想的人,桑枝的好是实打实的好,绿莺心中怜惜,便和她姐妹相称,倒是真心爱护这个傻大姐。

    可令绿莺措手不及的是,自从她自己被分到承乾宫,再见到桑枝时,桑枝竟似换了个人一般。整个人都不一样了,眼神、气度与以前截然不同。更甚者,桑枝变得知书达理,一双眼睛也让人看不透。绿莺心中惊疑,有时几乎以为这人不是桑枝。但,这个一模一样的人不是桑枝是谁呢?

    绿莺不明白。她也没有时间和心力搞明白。当初不惜花大钱买通辛者库的李嬷嬷,把桑枝也弄到承乾宫来,为的就是要一个能全心全意为自己办事的人。只是桑枝变化太大,绿莺一时没敢轻举妄动。这会儿听见桑枝又说迷路,绿莺竟有些欣慰,强自放下心中许久的疑忧,和桑枝一起脱去外衫躺进被窝里,低声道,“要是有人欺负你,千万要跟我说。以前我待你怎样,以后也会怎样。我绝不会让人白白欺负你。”

    望着这个少年老成的少女,桑枝心中不由一阵唏嘘,想了想笑道,“要说有人给我苦吃,还真有一个。”

    “谁?”

    “你啊。”

    “我?”绿莺睁大眼睛,“我?”

    桑枝笑道,“对啊。我来这么久,就你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但总也见不到你。倒让人心里没底,可没意思。”

    绿莺松了口气,恼笑道,“姐姐也学会打趣人了。”

    桑枝笑呵呵的。

    绿莺打量她一眼,“那,姐姐跟着我可好?”

    “跟着你?”桑枝有些惊讶。她瞬间想起不久前素勒那句话——到我身边来,好不好?桑枝愣愣的,有些出神。

    “姐姐?”绿莺轻唤,桑枝才回神,玩味地看着绿莺,“跟着你是什么意思?”

    绿莺迎着她的目光,心里竟有些紧张,思忖道,“姐姐在外面做粗活,也是受委屈。我如今既然在皇贵妃娘娘跟前伺候,又颇得娘娘看重,倒不如姐姐跟着我,进殿内伺候,虽然名分无变,但地位可大不相同。姐姐可愿意?”

    桑枝眸子深了深。若是以前的桑枝一定大喜过望,当下就应允了。可如今披着桑枝躯壳的林文澜却从绿莺寥寥数句里听出些话外音。绿莺这意思,明明就是让自己为她马首是瞻。这到底是真心照顾桑枝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想到这里,桑枝连忙甩了下头。

    “不愿意?”绿莺惊诧极了。

    “不不不,”桑枝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绿莺大大松口气,“那你就是愿意了?”

    “嗯,愿意,”桑枝笑笑,“求之不得呢。”她摇头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绿莺也往坏了想。原以为自己是把绿莺当成朋友的,可现在看来自己对绿莺也是满心戒备。她实在看过太多宫斗剧,一般这种情节里,像绿莺这种无缘无故的好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姐妹反目几成定律。她身在其中,心却在局外,忍不住就怀疑绿莺其实别有所图。毕竟,她也见识不少类似活生生的事例,宫女们为了往上爬,可是什么手段都敢使。但是转念一想,不管绿莺出于什么目的,至少有一点绿莺没有说错——能进得殿内,地位就非同一般。这种一步登天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而且,她也不怕绿莺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她不似原本的桑枝那样愚善。

    “对了,”桑枝拿出放在床头的一个泥塑,“这是给你做的新年礼物,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只是一个胖嘟嘟的小猪,虽然做工不甚精致,但小玩偶憨态可掬。

    绿莺眼睛一亮,“这个我知道!”她喜道,“这是……这是用来存钱的是不是?我见过的。”

    “正是。”桑枝笑道,“倒也可以放上不少铜钱。”

    绿莺探究地看她一眼,“你还会这个?”

    “闲着无聊时,总要找些东西打发时日,我便喜欢玩泥巴。呶。”桑枝眼神示意下小猪储蓄罐,“就弄出了这个。祝绿莺你财源滚滚,大吉大利!”

    “噗……”绿莺忍俊不禁,“姐姐你这么大的人还爱玩泥巴。我总以为你变了,可如今看来,到底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

    桑枝笑吟吟地,不置可否,“那你喜欢吗?”

    “喜欢,喜欢的不得了。”绿莺道,“我也有礼物给你。”她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这是一身新衣裳,我给你做的。明儿正好是新年,你试试合不合身。”

    “你亲手缝制的衣服?”桑枝极为惊讶,“这……会不会太贵重了?”

    “这有什么,”绿莺把玩着手中的小猪,“姐姐向来不擅长这些,我不过就是顺手做了一件,权当给姐姐新年讨个喜庆。”

    桑枝摸着那身衣裳,心中百味陈杂。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亲手给她缝制衣裳,桑枝目光在新衣服上流连,心中却愧疚不已,“绿莺待我这样好,我怎能三番五次恶意揣测她。”

    又不由想到素勒。想必以素勒的身份,一定不缺这些东西吧。桑枝暗叹一声,虽说是特地给两人准备礼物,但给素勒的就明显比绿莺的用心太多。到此刻桑枝才不得不承认,虽然自己嘴上说把素勒和绿莺都当成朋友,但其实真正放心上的,只有不知身份的素勒吧。

    桑枝又开始出神。素勒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好像已经两次提到坤宁宫了。莫非,素勒真是坤宁宫的人?可是,也没听说皇后娘娘有孩子啊?如果素勒不是公主格格的话,那会是什么身份?毕竟年纪那么小。

    “绿莺,宫里头有没有十六七岁的格格啊?”桑枝重新放好衣物,到底还是没忍住开口询问。

    ☆、019

    “十六七岁的格格?”绿莺目露惊诧,“那是没有的。”她狐疑地打量桑枝,“姐姐怎么突然问这个?”

    桑枝心里一惊,“没有?”见绿莺询问的眼神,她只好压下惊疑,面无异色道,“只是一时好奇,宫里的格格像你这样年纪,该是什么模样。”

    绿莺轻笑,“我们这些奴才,哪配跟格格主子们一起提。姐姐以后可千万别再乱说,要吃苦头的。”

    桑枝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绿莺这姑娘是打心眼里觉得宫女们天生卑贱低人一等,故而就像宫里其他任何宫女一样奴颜婢膝,然而在深宫中如绿莺一样才是合情合理。可她越这样,桑枝就越发想念素勒。她心底积压了许多愤懑不甘苦涩与无奈,然而这些情绪绿莺是绝不会懂的,大概也唯有素勒能懂。只是……素勒到底是什么身份?桑枝不死心,“你确定吗?宫里十六七岁的姑娘都没有?”

    绿莺好笑道,“格格是没有,但是宫女和妃子们,大约这个年纪的应该不少。”

    “妃子?!”桑枝声音陡然拔高。她脑子一轰,好像当空劈了一道雷让她恍然大悟目瞪口呆,“坤宁宫的……妃子?”她喃喃着——坤宁宫的妃子,坤宁宫哪来的妃子!除了——太阳穴猛地一跳,桑枝顿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久久回不过神。

    唬地绿莺连忙捂住她的嘴,“姐姐!”绿莺道,“坤宁宫可不是咱们敢轻易挂在嘴上的!”

    桑枝一颗心砰砰乱跳,她心里冒出一个令人震惊的念头,却又死活不敢相信。怔怔半晌,她拿下绿莺的手,涩声问,“坤宁宫的那位……才十六七岁?”

    “是啊,”绿莺叹息,“也怪可怜的,连淑惠妃都比坤宁宫受宠。不过宫里,不都这样么。咱们娘娘没入宫之前,恪妃不也是盛宠?可惜今非昔比了。想想如今永寿宫的静妃也已经二十四了,四年前皇上废后,才将皇后娘娘连同她妹妹,也就是如今的淑惠妃一起送到宫里来。”说着看了桑枝一眼,“想来要是姐姐说的这个年纪,除了皇后娘娘和淑惠妃之外,还有咱们皇贵妃娘娘的族妹贞妃——不,贞妃应该十九了吧。”

    “……皇后娘娘还有个妹妹?”桑枝握紧双拳,觉得心快要跳出喉咙来了。脑子里各种蛛丝马迹乱糟糟的,她根本平静不下来,只好勉强笑道,“绿莺,你跟我说说这后宫吧,我一概不知只怕以后会拖累你。”

    绿莺闻言暗想,以后要是桑枝跟在自己身边,万一一不小心冲撞到不该惹的人,那可大大的不妙。于是道,“后宫除了皇后外,共有九位正妃:董鄂氏三位,博尔济吉特氏四位,一位佟佳氏佟妃,还有唯一一个汉人妃子恪妃。董鄂氏有咱们皇贵妃娘娘和族妹贞妃、宁悫妃,博尔济吉特氏有皇后娘娘的妹妹淑惠妃,永寿宫的静妃,恭靖妃、端顺妃。”顿了顿,又道,“这九宫中,有子嗣的不多。皇长子早夭,现在只有五位皇子,宁悫妃生了二皇子福全,佟妃生了三皇子玄烨,咱们宫里的荣亲王是皇四子,还有一个庶出的五皇子。”

    “三皇子玄烨……”桑枝对这个名讳如雷贯耳,又怕绿莺看出端倪来,连忙道,“承乾宫什么时候有的皇子?我竟不知。”

    绿莺笑笑,“荣亲王出世之前谁都不知道这一消息,可刚一落地就被封了荣亲王!要知道现在的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还没有封王呢,要不怎么说咱们皇贵妃娘娘深得恩宠呢!去年千秋节后第三天,十月初七,荣亲王出生,要不你以为去年怎的一直忙个不停?只不过你们在外院,皇贵妃娘娘心思谨慎,未满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漏,只有皇上和皇太后知道。”

    “满月了也没见漏消息。”

    “娘娘素来俭朴,皇上张罗着大办满月宴都被娘娘劝止,只有一家三口在内殿摆了一桌,那时的皇上真是天底下最和善的皇上,连带着我们也都跟着沾光。”绿莺道,“而且……这宫里的事儿……”绿莺欲言又止,眼神示意桑枝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皇上和皇贵妃娘娘都爱若珍宝,娘娘怕荣亲王福薄,什么都不愿意声张,连皇上都很听娘娘的。”又道,“如今才是恩宠比天大呢。刚过去的除夕宴,皇上只单单给了娘娘御笔亲赐的‘福’字,连坤宁宫那位都只能干看着。”

    “那个字有什么讲究?”

    “那是天恩赐福,通常都该是皇上赐给坤宁宫的……”绿莺压低声音,“只怕,坤宁宫又要换主人了。”

    桑枝额上青筋一跳,“坤宁宫”三个字让她有种难言的情绪。如果……如果素勒真的是……桑枝闭上了眼睛,强自按捺叫嚣的神经,然而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

    初见时,是在永寿宫门外。素勒突然出现——从哪里才能突然出现,还不被人发现呢?最好的位置只有正对着坤宁宫的隆福门。

    永寿宫内,连废后静妃都对素勒礼让三分,锦绣姑姑更是连正眼看素勒都不敢——静妃素来自恃身份,连承乾宫都不放在眼里,能让她给三分薄面的,除了她自己的亲人、上位的皇后,还能有谁呢?

    第二次相见,仍是是隆福门附近。第三次,素勒脚上穿的那双鞋——当初没看清楚,如今仔细想来,那不正是绣金凤凰的羽毛?

    还有这次……就在刚刚。桑枝突然脸色涨红,刚刚都发生了什么?她自己是亲眼看着素勒从坤宁宫出来的,她还在素勒面前说皇后娘娘的……坏话……不仅说了人家的坏话,还亲了皇后?!

    桑枝憋了好大一口气,喘不过来——难怪素勒关注点那么奇怪,难怪会问自己愿不愿意去坤宁宫!

    少女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你可愿意?”

    愿意吗?

    桑枝猛地睁开眼睛,摸着自己跳个不停的心脏问自己,愿意吗?

    耳边又传来绿莺的声音,“以后啊,你都不用再去永寿宫白白受苦了。承乾宫独宠六宫,凡是跟咱们宫里关系好的都跟着沾光。看千秋令节和除夕夜时皇上的意思,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咱们就都要跟着皇贵妃娘娘去坤宁宫了呢。”

    话里是藏不住的喜悦,可听在桑枝耳中不啻炸雷,竟脱口而出,“那她呢!”

    “谁?”绿莺不解,桑枝猛地回神,讷讷不能答,勉强道,“没……我太累了。”

    她不再说话,安静的闭上了眼睛。

    可一颗心,却好似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疼。素勒……真的是皇后吗?传闻中那个木讷呆板不受宠还总被刁难的皇后娘娘,竟然会是她心里十分珍惜的小姑娘吗?可她看到的素勒,明明是那样的明媚动人,可爱可亲。

    素勒……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而已啊。怎么会被刁难,怎么会被故意找茬,怎么会……被一个男人恶意指责寻衅?

    桑枝眼眶发热。被皇上寻衅刁难时的素勒,是一个人在那座冷冰冰毫无生气的坤宁宫默默承受一切吗?她指尖嵌入掌心,心绪难平。

    “我愿意。”她无声地动唇,一颗心滚烫,“素勒,我愿意,在你身边。”

    然而,已经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任务很重,能抽出的码字时间非常少。我写多少传多少吧。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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