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有时,颓靡无声 作者:水千丞
第16节
连让他喘口气的间隙都没有,右肩处也加注了同样的痛楚,小宝的痛叫声被堵在喉咙里,因为他逐渐模糊的意识听到了地牢深处他爹娘的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他只能咬着牙,不敢发出声音。
齐晓彬狂妄的笑声时而远在天边,时而近在耳畔,眼前也渐渐失了焦距,身体所能承受的痛苦仿佛没有极限一般,他不明白为什么都这么疼了,他还不快点昏过去,肩,肘,腕,指,胯,髋,膝,踝,趾……疼痛加剧蔓延,此消彼长,时间的流逝对他来说异常的漫长,每分每秒都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才能支撑,他现在即使想叫也已经发不出声音,喉咙干涩,一身大汗让他整个人像被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眼前模糊了一片,也不知是泪是汗,他从来没听说过折磨人还有这样的法子,听的话也要双腿发软,亲身经历的话,果真是痛不欲生,他根本不想逞什么英雄,如果求饶有用的话,他给齐晓彬磕一百个头都行,可他一看到齐晓彬的眼神,就知道除了往死里整他他别无他想,其实他宁愿谁能一刀了解了他,实在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太疼了。
连滑过脸颊的泪都能烫的他浑身直哆嗦,短短几天内,他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么恐怖的境地呢,他就要不行了,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苦,他到底是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他爹娘固然是种因得因,可是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不是那个人……他也许不用受这样的罪,不用忍受心身的双重煎熬,这如炼狱般的分分秒秒,他到底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才需要经历这些呢。
谁能来救救我,爹,娘,好疼啊,小宝好疼啊,爹,娘,小宝好疼啊。
苏胤?你不是说很快回来?怎么不回来?我好疼,太疼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等不下去了。
招财?进宝?不是说一定会来救我吗?怎么还不来?我快要死了呀,我疼的快要死了,你们怎么还不来??
谁能来救救我?或者,谁能来一刀杀了我??
怀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那短短的两个时辰,小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每次昏过去,都有更大的刺激逼他清醒,身在炼狱也不过如此了,他眼睁睁的看着那老叟把针一根一根的拔出来,他开始还能清楚的数着,一根……两根……三根……十七根……四十二根……才到膝盖,他已经数不下去,到最后意识又坠入迷雾,剧烈的疼痛似乎开始减弱,但他能清楚的感觉到,那阴寒的毒气,已经留在了他身体里,寒气包绕着他身体各处关节,像一柄利刃在喉,时时提醒着他他已经深陷梦魇,再也醒不过来,逃不出去。
被拖回牢房的时候,他勉强能从半睁的眼缝中看到他爹脸色惨败,嘴唇发青,双目瞪的大大的,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艰难的呼吸着,那样子仿佛垂死一般,他娘扑到了他身上凄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颤抖的扒开他的衣服检查他的身体,而他依然被冰寒的疼痛包围,眼角渗着泪水,却一个手指都抬不起来,指趾关节太过密集的寒毒已经让他的双手双脚都不听使唤,只剩下麻木的一片痛。
只听到那把阴毒带着得意的声音在空荡的囚室中响起,“三日后你们连同富润商会一干人犯,要被押解上都城蔺安,由皇上亲自问斩,以警天下。北上之路,何止万里,介时天寒地冻,痛入骨髓,还不是今日施针之痛可以比的,金小宝,你好好享受吧。”
第六十四章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此生…此夜……明月……明年?
被泥污浸染的手举到头顶,恰巧能握住从透风口处漏进来的一缕月光,真是皎洁无暇,静影沉璧,今日是中秋月圆之夜,他却只能透过这一方小口窥视明月,外面该是怎样的景象呢,往年都是怎样的景象呢?
往年的这时候,金家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从早起就要开仓放粮,来领粮食的人能排出三里地去,整个金府都要张灯结彩焕然一新,满院飘着桂花香,到了晚上宴八方宾客,上门送礼的人能踏破了门栏。
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年的中秋,自己会躺在死静的囚室里,对着月光试着活动好不容易有知觉的手指。
指腕关节的针口,果然如齐晓彬所说的,经过两天后,几乎看不出来了,可是浑身七十八处关节,没有一处不冷,如今虽然已是中秋,幸好天气并不算凉,只是囚室有些潮湿,疼痛退散后,依然难受的让他两天都无法入睡,骨缝里往外冒着寒气,白天有太阳时还好些,太阳下山后他就会难受的辗转反侧,只觉得身子被打透了,想要站起来双膝就开始打颤,就算只是坐着也觉得髋胯无法支力,他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像个废人了。
他爹就躺在他身边,那天齐晓彬走后不久,就有人进来给他爹看病,又是把脉又是喂药,很用心的在折腾,似乎真怕他们有什么意外,把他爹安顿好后,又把他里里外外检查了一番,确定了没有外伤,喂了他几粒药丸就走了,那药缓解了不少疼痛。
他娘也在他爹旁边睡着了,她也一样几天没合眼了,眼泪也几乎没停过,精神都有些恍惚了,有时哭着哭着就笑起来了,看的他又揪心又害怕。
他觉得自己身体已经很疲倦了,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想着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走向未知的命运,他已经感觉不到害怕。
他看着自己的手,脏兮兮的,指缝中都是血渍和泥污,是自己抓的,仔细看还能借着月光看到细细的小红点,一只手上十四根针……密密麻麻的……十指连心啊,回想起来,手上的是最疼的,现在稍动弹都疼,而且僵硬的不像自己的手,他记得有个人表现的很喜欢这双手,躺在他腿上,拿着他的手把玩儿,一会儿掐一下,一会儿咬一口,然后抬起下巴眨着黑亮的眼睛笑着说这是猪蹄……
这双手盖在了眼睛上,滚烫的液体顺着脸颊一直滑落到身下的干草堆,没入其中,就没了踪影。
从关押处到苏州外城门,小宝走了这一生最长的一段路。
其实这条路他走过无数次,有时是坐着奢华的马车,有时是骑着千里良驹,也有过徒步闲晃,无论哪次,莫不是前呼后拥神气活现,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坐在囚车里,重刑加身,押赴都城问斩。
这苏州城的百姓,但凡长眼睛的,就没有不认识他的,索性他平素没有大奸大恶,只有指指点点嘲讽揶揄,但开始路过商街时就截然不同了,金家生意做的过大,把其他家挤兑的苟延残喘,逮到这种落井下石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一时从囚车外飞进了不少污秽之物,负责押解他们的官兵喝止了几次,见并不伤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那赤 裸裸的羞辱,让他们三人连眼睛都不敢睁开,打在身上的任何东西,都如同千斤的重锤一般,疼痛难当。
因为围观的人太多,行驶速度异常缓慢,等到出了城,天已经快黑了。
寒毒的毒性随着天气的变化隐隐有发作之势,小宝一想到齐晓彬说的发作起来要比施针时还要疼,就怕的恨不得一头撞死,蜷缩在囚车里紧紧抱着身子,小宝几乎是睁着眼睛在数着时间流逝,等着太阳出来。
变故在第二日正午时出现。
一行人正在树下整顿休息,清鸣的剑鞘分离之音划破了沉闷的空气,十数条黑影铺天盖地的袭来,小宝在囚车内艰难的转过头,一打眼就看见了他熟悉的身形。
招财进宝!
虽然两人都蒙着面,可是那体型,那身法,他绝对不会认错。
黑衣人和押解的官兵打成一片,官兵人数本就不算多,一时被打的七零八落,很快就没几个站着的了。
身处的囚车突然一阵剧烈的晃动,接着是炸裂的巨响,眨眼间,囚车的木条已经在他周身分崩离析,却没有半片伤到他,一只有力的手掌一把环住他的腰将他整个人腾空带了起来,小宝猛然回头,对上了一双眼睛,同样是一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内眼角向下而眼尾上挑,眉形锐利修长,卷翘的羽睫在微微眯着的狭长双眸下打下一小片阴影,总是带着些贵公子似的傲慢和潇洒的眼里此时全是浓烈的怒火。
小宝失声道,“苏胤!”
砰!!
内室一声巨响,只见一个修长的身形不受控制的飞了出来,将脆弱的木门撞个稀碎,人也倒在了一片残垣中。
只见那人低吟了一声,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复又跪倒在地,沉声道,“属下办事不利,罪该万死。”
“你是该死!!!!”从内室传来一声怒吼,声音震的人心肺都在颤动。
只听另一个声音急道,“请少主赎罪,属下已经派人追踪,不日定会有他的消息。”
“安排好的事都能让你们办砸了!!在手里的人都能弄丢了!!!!你们还能干什么!!!没用的废物!!!”
“……少主……”嘴角挂着污血跪在地上的人想说自己只晚了半个时辰,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只怕会引来更大的怒火。
“少主,请给属下三日,就三日,属下必将金小宝找出来!!”
说话之人被一脚踹倒在地,一条白影闪出了内室。
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
用再多的赞美之词形容此人的容貌也绝不为过,只是此时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实在让人望而却步。
他一把拽起了跪在地上的人,“废话少说,我要亲自去找他,你去调派人马。”说完一刻不停的往门口大步走去。
脚还未踏出大门,一道低哑的声音轻易阻了他的脚步,“怀恩,你才回来几天,就开始拆房子了?”
白衣少年顿住了脚步,皱着眉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又进了一步,“我要出门,没空解释。”
“你做事又几时解释过?可你不解释,就当爹不知道吗?”为首之人,与怀恩穿了一样的一身白衣,容貌清逸俊朗,气质也甚为出众,单是负手而立,就隐有居高临下的迫人气势,但身形稍显消瘦,不易看出年纪,眼神锐利冰冷,眼底却似有浓的化不开的哀愁,此人便是当年的二皇子,如今的统教教主宗政予湛。
怀恩冷道,“你既然知道,就别挡着道,你要我做的我可都完成了。”
“恩,做的很漂亮,比我预期的还要漂亮,只是你跟那金家少爷的事,让我更加意外。”
宗政予湛说话时表情淡漠语调平缓,仿若没有一丝破绽般冰冷而疏离,尽管他长相并不凶恶,连威严都称不上,却让人打从心底的不舒服。
怀恩冷哼一声,“你知道了就知道了,我现在一定要走,你待如何?”他随行的人中向来有他爹安插的眼线,任何事传到他耳朵里他都不奇怪,与男子相交他也并不避讳,他和宗政予湛一向没有寻常父子间的伦常顾及,更别说情谊了,他们之间,只有命令与服从。
“怀恩,你是翅膀长硬了,与一个男人发生那些苟且之事,倒还理直气壮,你真是没把爹放在眼里。”这番话的意境已经是非常不悦,但宗政予湛无论是表情还是声音都纹丝不动,看上去越发的诡异。
“我是跟一个男人好了,又没耽误你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怀恩已经是非常不耐烦,他在这里多废话一秒,见到小宝就要晚一秒,苏胤行事缜密稳妥,他若有心要藏一个人,他得费多大的功夫才能把他们翻出来?薛怜清不就让他藏了三年他们愣是没找到吗。
因为已经提前安排好,负责押解的官兵以为他们按计划来救人,几乎没有抵抗,也没有追踪,短时间内就失了踪影,他必须尽快下江南,这几日他莫名的心慌,想着小宝知道这些事后的反应就整夜无法成眠,虽然据押解人员说小宝除了瘦了些精神不太好外没什么变故,可他还是不安,不安到他坐立难安,下意识觉得他必须马上见到小宝,一刻他都不想多等。
他想着只要他放下姿态,小宝不会舍得怪他的,将来把小宝安顿好,他可以继续过他挥霍无度的少爷生活,要什么有什么,一切都跟以前一样,而在他的羽翼庇护下,金家的人其实会比以前还要安全和安心。
眼下他心急如焚,他怕苏胤给小宝灌输什么东西,小宝本来就极易煽动,更何况他对苏胤相当信任,若是小宝怨他气他不再理他,他要怎么办?
绝不能让那样的事发生!
怀恩的焦急一清色的写在了脸上,宗政予湛挑了挑眉,表情有了一丝变化,“爹从小给你订了亲的,你忘了?”
怀恩怒道,“我何时答应了?”那什么蛮夷的劳什子公主,他连见都没见过,名字一个字都没记住,以前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懒得表示什么,现在他绝不可能任他爹摆布。
“爹也没需要你答应,你照做就是了。”
怀恩冷声道,“我以前照你话做,是因为没有违抗的必要,但这一点你就别妄想了。”
“怀恩,爹一直觉得你还算懂事,如今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你若看上那小子,带回来不是不可以,你年纪也到了,爹从未阻止你纳几个妾室,你难道还要为了他违抗爹吗?”
“哼,你若要助力要后代,怎么不自己纳几个妾室,谁也没阻止你呀。”
宗政予湛脸孔瞬时僵硬,周身都撒发出强烈的杀气,沉声道,“我这一生只忠于你娘一人,你敢拿你们这些污秽之事跟我和你娘的情谊相提并论,你找死!”
怀恩利落的拔出佩剑,“在你眼里只有你们之间那叫情,别人都是可用可不用的物件,你要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一定要去找他,你硬要阻我,我今天就把这儿拆了。”
宗政予湛瞪着眼睛怒视了怀恩片刻,周身爆裂的气息突然收敛于无形,整个人也恢复了之前不显山不露水的淡漠的样子。
“把你的剑收起来。”
怀恩眉峰微挑,却未动作。
“把你的剑收起来,你眼里还有没有你爹,如此放肆。”
怀恩昂头,坚定道,“我要去找他。”
“你年纪尚幼,初尝性事,难免无法自控,你当真以为那是什么情意吗。”
怀恩不屑的轻哼了一声,长剑如鞘,大步往外走去,经过宗政予湛身边时,连眼神都未动一下。
“站住!”
“现下还有些教务要你去处理,你这一走,耽误多少事,叫左右影去找人,你给我留下。”
怀恩脚步未停。
只见一道白影横空而起,转眼已经立在怀恩面前,阻了他的去路。
宗政予湛神情冷傲又笃定,“怀恩,爹只当你任性,你不要太过了,爹已经让步,娶亲之事以后再说,你喜欢那小子,也随你处置,但你现在别想走出去,你自己问问自己,爹若不让你走,你能不能走出去。”
怀恩脸色数变,双拳在袖内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他知道他爹说的没错,他若诚心不让他走,要踏出宫门,几乎是妄想,别说这教内高手如云,单说他爹一人,他都没把握能胜过,到时反而什么都办不成,他向来很少忤逆他爹,他爹也向来说一不二,现在能做出让步,实属不易,权衡之下,只有让左右影去最为可行,他再怎么着急,也没有更好的对策了。
只是心中的不安更加沉重。
小宝,再多等等我,我一定尽快去找你,不要怪我,我会对你好,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只要再多等等……
第六十六章
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
仿佛就是因为这十八天,他就注定要管小宝一辈子。
从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他身边转悠的胖乎乎的小蠢蛋,幼年的印象中除了不厌其烦还是不厌其烦,因为大人总在耳边说,啊,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苏胤是哥哥,要好好带小宝玩儿,要管好小宝,要好好照顾小宝,要这样这样小宝,不能那样那样小宝。
虽然一个人上树掏鸟窝一个人下河抓鱼一个人偷黄瓜土豆萝卜玉米有那么点寂寞,可是带着一个不能爬树不会游泳不敢偷黄瓜土豆萝卜玉米还不能磕了碰了渴了饿了的小猪崽比寂寞要难以忍受的多了,所以小宝越想跟着他,他越不让他跟,常常把小宝弄得哇哇哭,结果到头来被他爹骂的狗血喷头的总是他,然后他就妥协了,他发现小宝当跟班还是有好处的,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小宝都会想着他,献宝似的一样一样拿来讨好他,而且特别听话,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从来不会骗他,不敢对他耍少爷脾气,他呢,只要当小宝的老大就好了,不让别人欺负他,带他出去耀武扬威,让他跟在自己后边儿狐假虎威。
后来慢慢长大了,小宝有了招财进宝,有了自己的爱好,然后慢慢又有了朋友,不像以前那么缠着他了,他反而有点儿不适应,这时候金伯伯就开始说,啊,苏胤比小宝大十八天,比小宝懂事比小宝有能耐多了,要多提点小宝,多教导小宝,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又开始对小宝的生活指手画脚,这时候反而是小宝不耐烦了,这怎么得了,小宝听他的话是天经地义的,谁叫他比他大十八天呢,谁叫小宝这么笨呢,于是小宝再怎么不耐烦,他还是自得于小宝根本不敢反抗他。
管顾小宝的生活就像他与生俱来的本能一般,即使这只是炼化出来的,也成了他的责任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确保小宝不受伤,不挨饿,不伤心,不委屈,就是他苏胤的责任。
可是他们一直养的白白胖胖无忧无虑的小宝,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过晚了几天回来,不久前一别,在他脑海中还是志得意满的少年,有着天真略带狡黠的眼睛,意气风发的笑容,整个人都生机勃勃的,现在却毫无生气的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几圈,头发蓬乱,衣衫污秽,满脸的疲惫,更别提隐藏在他体内的梦魇。
苏胤轻轻拿布巾擦着他脸上的泪痕,刚刚他揪着自己的衣服哭到声音嘶哑,哭得他快要窒息了一般难受,以前小宝被他气哭的时候,他总觉得好玩儿,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哭声,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谁敢让小宝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擦完了脸,苏胤修长的手指又一下下的顺着小宝的头发,乱发下露出的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记忆中熟悉的笑容却怎么都无法与现在这幅愁容融合在一起?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苏胤手下一顿,站起了身,跨出门的同时将门轻轻掩上。
“少爷。”
“什么事,说。”
“宗政怀恩的手下正在追踪我们,若是一直滞留此地,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他们找到。”
苏胤眼神一暗,“那就让他们来,我正好缺个传话的,阙思明出发了没有?”
“阙公子已经在路上,约莫再五六日就可以到大理。”
“我们离开的路线也安排好了?”
“请少爷放心,都安排好了,只是金老爷现在还在昏迷,一时无法启程。”
“等金老爷好转了就马上启程,不得有误。”
“是,少爷。”
苏胤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
一进屋里,却见小宝已经坐了起来,正一脸茫然的看着窗外。
苏胤心里一紧,连忙过去,试探的叫了一声,“小宝?”
小宝回过头来愣愣的看着他。
苏胤心怦怦跳着,轻声道,“小宝?你醒了?不睡了?饿吗?”
只见小宝眨眨眼睛,突然笑了一下,“当然饿,饿的睡不着了,你爷爷的不早点儿来救我。”
苏胤一愣,“你没事吧?”
小宝故作轻松的耸耸肩,突然问,“我爹和我娘呢?”
“金伯伯还在昏迷,不过大夫说没事了,伯母太累了,睡了一天了现在也没醒。”
小宝点点头,掀开被子,把两条小腿搭到床沿外,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低着头看了一会儿脚,然后抬起头看着苏胤特别认真的说,“苏胤,我以后不哭了,刚刚是我最后一次哭。”
苏胤沉默的看着他。
“你看……我家都这样了……我还给人骗了……脸都丢光了,我现在也差不多是半个废人了……我能做的事越来越少,这个身体……我也跟你说了…用不了几年了,我还没孝顺我爹娘,招财进宝跟了我这么年,我还没给他们说上媳妇儿,还有小雨,我得把她找回来,我光哭也不顶用啊,好歹我是男人,以前我不懂事,现在哪轮到我闹情绪,你说是不是,我以后不哭了。”
苏胤摸着他的头,手微微有些颤抖,“有我呢。”
小宝笑了一下,笑的有点儿难看,“你对我真够意思了,好歹我们不用杀头了,你不知道,一想到要杀头,我就怕的要命,我在地牢里的时候,就一遍遍想,要是一刀下去没死成怎么办,那得多疼啊,想的我根本睡不着觉。”说完自己也不禁笑了,“其实你以前经常骂我的话,我都明白,我是挺没用的,我就觉得我能一辈子都这么有钱,一辈子当大少爷,可是……可是我以前不觉得自己笨,我只觉得自己不想用功而已,结果还是给你说对了,我都蠢到家了,以后不会啦,我再也不犯傻了。”
看着小宝僵硬的笑脸,苏胤觉得自己整个人从身体里开始鼓胀,连日以来的悲愤与自责,燃烧成越来越暴虐的情绪,被硬生生催熟的小宝,不得不懂事的小宝,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小宝,快要让他传不上气来,他只想把宗政怀恩那个畜生撕得粉碎!!!
苏胤坐到小宝旁边,像平常兄弟一样揽着小宝的肩膀,平静的说,“你什么都不用操心,有我在,我会让你活的跟以前一样快活,我会治好你的身体,我还会给你报仇。”
小宝身体明显一僵,他突然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慎王爷给他的小木盒,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或许掉在了地牢,掉在了苏州城内,掉在了官道上,他已经不关心了,丢了也好,任何跟那个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过是负担。
小宝轻声道,“以后,关于他的任何事,我都不想知道,金少爷跟着金家一起死了,我跟他也不会再有交集。”
苏胤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你们不会再有交集。”
小宝点点头,跳下床,“我去看看我爹。”
“不急,金伯伯还没醒,你先洗个澡,然后吃点饭,等金伯伯醒了,我送你们去大理。”
第六十七章
“大理?”
“不错,大理四季阳光充足,不若江南那般潮湿,冬季又比苏州还要暖些,对你和金伯伯的身体都好,而且滇南是我外公的势力范围,无论是朝廷还是……都不会再打扰到你,你们在那里会很安全,我已经安排好一切,你们以后就住在大理,我以后大部分时间都会在大理陪你的。”
“苏胤……”
“阙思明你听过吗?是神医阙临裴的养子,和我有些私交,他已经从中原赶赴大理,你身上的寒毒,他一定有办法。”
小宝眼睛亮了一下,却又很快黯淡下去。
虽然苏胤总是那么可靠,可是他还是害怕抱有希望,因为失望的滋味实在太过刻骨铭心,他宁愿坚信自己会成为一个废人,也不敢幻想他或许可能有那麽点希望不会变成废人,残忍的事情,并不说经历的多,就都能习惯。
小宝愣愣的点点头道,“听说过,说不仅医术高明,武功也很厉害,而且总带着面具,这么神秘的人,我岂不是有机会见识见识了?”
苏胤一刻不停的往他碗里夹菜,边夹边说,“他那人脾气差,又特别傲慢,很不好相处,不过医术是没话说的,但你别当着他的面对他的面具好奇。”
小宝想问的话和着饭菜一起吞回了肚子里,他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全身清洗了一遍,等他出来时,恰巧下人过来说金老爷已经醒了。
小宝和苏胤连忙跟了过去。
一进屋果然见金老爷侧卧在榻上,金夫人则坐在床沿,二老一见到他们马上露出了激动的神色。
“爹!娘!”小宝看着憔悴的二老心中苦涩难耐,立刻扑了过去。
“小宝!小宝!!你怎么了,受伤了没有??啊??你可把爹吓死了呀!!”金老爷摆弄着小宝的胳膊腿,紧张的连连发问。
小宝和苏胤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隐痛,小宝安抚的摸着金老爷的胳膊,“爹,娘,我没事,那天齐晓彬把我打了一顿,不过都垫着厚厚的书,他怕在我身上留下伤痕,当时有点疼,不过这两天都恢复好了,苏胤净给我用好药了,你看,我现在不是一点儿事儿都没有了。”他虽然故作轻松的撩着衣袖,但被迫回想起了那一根根闪着灰败银光的寒针,身体竟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二老将信将疑的看着小宝挽起袖子又翻开胸前的衣服,果然未见到任何伤痕,而且小宝除了看上去消瘦憔悴外,并没有什么外伤,也就相信了下来。
除了金夫人严寒泪光外,金老爷也受不住的眼圈发红,“小宝呀,爹对不起你,是爹害了你,爹太贪心了,你和夫人……都跟着我受苦了。”说完愧疚的眼泪唰唰的留了下来。
金夫人将脸埋在金老爷肩头,含糊着声音哭道,“老爷,这怎么能全怪你,我当时也是利欲熏心,这么些年来你对这个家是全心全意……只是苦了小宝……小宝……让你跟着我们受苦……”。
小宝心中酸楚,却不愿再在这事上多说半句,只希望前尘往事,都一并埋葬了,他不想记得他爹娘怎么发家,又对小雨做过什么,如今三人还能相拥而泣,他已经别无所求了,他两手环住二老,轻声道,“爹,娘,儿子从来没怪过你们,以前的事咱们都忘了吧,再也不要提了,我们一家三口还能活着已是万幸,苏胤要带我们去大理,我们去大理重新开始生活,把以前的都忘了吧,都忘了……”
招财和进宝听到三人均已经醒了的消失,不知何时也冲了进来,抱着小宝就是又哭又笑的,其中进宝更是一边叫着少爷一边哇哇大哭起来,小宝看着他仅剩的亲人,心中百味杂陈。
苏胤默默的看着他们相拥在一起,默默的退了出去。
他的侍卫安静的立在门外,一见苏胤出来立刻抬起了头,等待吩咐。
“已经追踪上宗政怀恩手下的位置了吗?”
“是的少爷,他们离我们不算远,只是我们切断了线索,但是以他们的追踪能力,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内定能找到我们。”
“今日太阳落山后开始转移,你派人去将他们引到双子庙,你自己则和招财进宝护送金家三口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大理,我……就由我亲自去会会他们吧。”苏胤眼中戾气暴涨,将跟在他身边十几年的随身侍从也惊出了一身冷汗。
以疯狂的速度不停疾驰的左影此时已经连续奔劳了近三天,他已经能够确定金小宝和苏胤就在这座山的三百里内,但要在这样的范围内找人,尤其是苏胤那样身手的人,谈何容易,他只怕他再晚一会儿,少主盛怒之下真的会拿他弟弟开刀,他越急越混乱,越是无法理清线索。
然而就在三个时辰前,有人故意引导他们往一个方向走,他即使知道这肯定是陷阱,却也是唯一的希望,他只能自动的往里跳。
连续追踪了两个多时辰后,那个躲在暗处不停给他们留下些蛛丝马迹的人终于显身,然后就开始跑在他们前头把他们往一个方向带,左影明知多半是有去无回,咬了咬牙只能追在那人后面。
那人速度算不得多快,最多和他持平,但犹豫距离尚远,左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将他们领到了一处荒凉之处,前方一处荒废了的破庙孤零零的出现在眼前,那个人影闪进破庙就不见了。
左影一个挥手,他身后跟着的七个人向七个方向蹿去,转眼就蹿进了黑暗中没了踪影,左影也以一种诡异的步法飘飘忽忽却急速的向那破庙逼近。
他绕着破庙逡巡了两圈,却感觉不到任何人的气息。
他拽出脖子上一个坠饰,那是一个空心的小圆木柱,比一根手指还要细了一圈儿,只有一寸长,他将那小圆木放在嘴边轻轻一吹,尽管听上去没有任何声音,但这东西其实是统教特有的信号工具,只有修炼统教独门心法的人才听得到。
随后那隐在暗处的七条人影在月光下忽隐忽现,起起落落的往破庙靠近。
左影轻轻抽出了佩剑,悄无声息的率先从破庙的窗口跳了进去。
动物的本能在察觉到杀气的瞬间心里已经警钟大作,可惜身体的速度完全更不上神经的速度,左影只来得及微微偏过头,眼角余光瞄到了一个在月光下透着墨蓝的身影,那衣服上缝并的金线刚映衬在他眼底,血色随即染红了他的视线……
第六十八章
当宗政怀恩看到浑身是血出气多进气少的左影时,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跟随他去的七个人,个个都是教内一流高手,却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只给左影留了一口气。
左影昏迷前挣扎着跟他说了最后一句话,他说,“苏胤叫我带话给少主,你今生再也别想见到金小宝。”
他嘴里不断冒血,说话自然不能顺畅,这是怀恩勉强从他嘴中断断续续的话里听出的意思,已经让他瞠目欲裂。
恐惧就像漫天的洪水,铺天盖地的汹涌而来,快要将他淹没,哪怕刀剑离他不过毫厘,哪怕身上血液快要流干,哪怕无数次险象环生,他也不曾这么害怕过。
狂猛的煞气在怀恩身上勃发出来,短暂的躁动后又突然收敛于无形,怀恩周身的气息就像临界于风暴前一般,有一股摄人心魄的平静,只是这平静给人巨大的压迫力,只让人更加畏惧。
怀恩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扔到右影怀里,头也不回的往外走,“以后不用再跟着我。”
右影正在左影身边急的团团转,一见那瓷瓶便大喜过望,激动的脸都有些变形,连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少主谢少主谢少主救命之恩!!!”然后马上倒出里面的药丸,跟捧着易碎的珠宝一般捧到左影嘴边,给左影小心翼翼的灌了下去。
等他反应过来刚才怀恩的话时,他的少主已经不见踪影,右影暗叫一声不好,跟教内的大夫嘱咐了几句后,提剑追了出去
怀恩以肉眼难辨的速度飞掠在房檐间,几个起落已经跳出了自己的别院,前方骤然蹿出了几道黑影拦在面前,怀恩举剑就劈。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信念,去找小宝,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东西,都杀无赦!
右影追出去的时候,见他家少主正跟闻风赶来的三个堂主缠斗在一处,其中两人还算是少主的师傅。
他家少主面无表情,招招狠辣,眼中一片苍茫,仿佛眼前不是一手把他带大的前辈,而是纯粹的敌人。
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边打边怒吼,“少主你疯了吗!从江南回来你就不对劲,难怪教主让我们看着你!!你清醒点!!”
怀恩淡然道,“挡我者死。”
足尖借着屋檐一点,身子已经飞向适才说话之人,长剑直直向那人胸口刺去,那人大惊失色,回剑就挡,不想怀恩竟然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身法在空中转了个圈儿,长剑突然改向攻下那人下盘,闪躲已是不及,那人只觉大腿一阵刺辣,整个人嘭的一声从半空摔到地上,鲜血从膝上三寸处喷涌而出,剧痛这才让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无法相信怀恩的功夫竟然已到了能随意伤他的地步。
眼见怀恩将另外两人也打得节节败退,下手也毫不留情,他终于知道事态严重。一把拽出腰间别着的绳子,将那小圆木放到了嘴边……
右影在那人落地的瞬间已经着急的扑到那人身边,点了那人腿上穴道,又从怀里掏出止血药撒在他大腿上,急急道,“孙堂主,少主一时糊涂,你……”话未说完,那孙堂主已经一把推开他,抓起地上的剑就跳了起来,满脸怒容的冲着怀恩又扑了上去。
不肖片刻,从四周潮水一般涌来无数教众,一条白影更是突兀的出现在半空,然后以及其可怕的速度冲向了怀恩站着的屋檐。
怀恩正以一敌三,明知那白影向自己袭来,却已经闪躲不及,被狠狠一脚踹在心口,硬是飞出去三丈开外才撞到一面墙上停了下来。
那白影这才跳下屋檐,站在不远处冰冷的看着他。
原来正是宗政予湛,而此刻他右肩已经被划出一条血痕,衬在他雪白的衣物和苍白的脸上,甚是扎眼。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肩头,道,“怀恩,你不愧是武学天才,进步的速度真让人生畏,可爹教你武功,不是让你用来伤我的。”
怀恩摸掉嘴角的血,脸上仍然是冰封一般,不露半点情绪,只是双眼中的执念让在场之人无一不心悸。
他一言不发,提剑急速刺向宗政予湛,冰冷的声音随着他衣袂带起的呼呼的风声飘在众人的耳朵里,“挡我者死。”
宗政予湛眼中精光一闪,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地,两条白影瞬间升腾到半空,接着兵刃相接的声音不绝于耳,听的人心惊肉跳。
周围的教众都不知所措的彼此对望,一个是教主,一个是少主,现在打起来了,而且看那打法绝对是玩儿命的,他们该怎么办?
眼见两人过了三百多招依然分不出个高低,几位堂主都是江湖的老前辈了,容不得这种以下犯上的忤逆行为,在地上气得直跳脚,其中一位堂主更是默默借过手下递过来的一把古朴的长弓,那长弓通体乌黑,木纹细密流畅,一看就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弓,只见他弓拉满月,凌厉的箭矢急速而去,怀恩正打得的不可开交,宗政予湛将他逼到了墙角,密不透风的剑花已经在他们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张银白的网,此时丝毫的疏忽都能瞬间置他于死地,明知杀气破空而来,他若分心闪躲,必然躲不过他眼前的剑,电光火石之间,箭矢已经瞬间贯透了他的肩胛,离左胸心脏不过寸余,这一箭威力极大,一阵剧痛后他的左臂便动弹不得,怀恩完满的攻势终于被打破。
宗政予湛显然不是什么磊落之人,见怀恩受伤,手下的攻势更加迅猛,而且毫不容情,怀恩破绽一出,起于几个堂主也呆不住了,举剑将怀恩牢牢围在了中间。
怀恩此时腹背受敌,围困他的人个个武功高强,都曾是他武学上的老师,接招拆招无比的熟练,更遑论他和宗政予湛胜负难分,可以说他一开始就毫无胜算。
但越是这样,他反而越不要命,拼出去自己的身体不顾,也一定要杀出一条血路,这一场打的所有人都开始心寒,眼看怀恩受伤越来越多,快要成个血葫芦了,几个堂主都有些不忍,毕竟是他们一手带大的,平日里虽然冷漠不近人情,但对他们还算尊重,如今竟到了兵刃相接的地步,怎能不让他们犹豫。
可是看这教主和少主两人的神情,竟一个比一个冷酷,他们之间,哪像有半点亲情的羁绊呢,可要说他们的性子,倒确实像一对父子。
与之缠斗了许久,眼看怀恩被他们几人逼的节节败退,宗政予湛看似乎是差不多了,借着长剑相碰的助力翻身往后跳去,与怀恩跳开了一段距离,随即挥手让几个堂主也各自退到一边。
怀恩这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忙点了自己身上几处大穴止血,双目则一片冰寒的看着宗政予湛。
宗政予湛叹了口气,“你还要跟爹闹下去吗。”
怀恩偏头吐出一口血,“我要走,马上。”
“你走了,可还回来?”
“不。”
宗政予湛点点头,“就知道……所以爹不能让你走,至少现在不行,爹曾说过,你助爹完成大业,到时自然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可爹离那个位置,还远着呢。”
“关我屁事,你的事我不会再管,我跟你也再没瓜葛。”
宗政予湛表情未动,他淡然的环顾了下四周,道,“你自己看看,你走得了吗,你从来都很冷静,所以爹一直很放心你,没想到你现在变得这么鲁莽,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怀恩看着他的周围,已经被人围的水泄不通,他能感觉自身的能量在流逝,四肢慢慢变得冰凉,这是失血的征兆,再过不了多久,无论对方攻击与否,他都会因失血过多而失去行动力。
可是小宝在等他,或者说,他必须认为小宝在等他,他曾经跟小宝说过等他,他就得回去,实现他的承诺,就算小宝已经不在原地了,他已经不肯等了,跟苏胤走了,所以他必须去小宝身边,他没见到小宝,他不相信苏胤,他已经越来越乏于思考……他的视线出现了间歇的恍惚,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再不肯多说一句废话,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大吼一声扑向了宗政予湛。
第六十九章
怀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统教的地牢里。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伤口已经做了处理,但还是疼的人头皮发麻,但他不在乎这些,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在他的世界里,疼痛和死亡是弱者应得的惩罚,不够强大就是毋庸置疑的罪过。
在他睁开眼睛没多久,宗政予湛如期而至。
怀恩手脚都被粗重的锁链束缚着,加上重伤未愈,行动很不方便,但仍然挣扎着撑起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
随行的人麻利的打开牢门,宗政予湛弯身踏了进去,在怀恩身上巡视了一遍,淡淡道,“没伤到骨头和筋脉,不过你段时间内也动不了了。”
怀恩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你到底怎么打算。”
“爹只想让你冷静一段时间,爹可以只当你任性耍脾气,但你不能再胡闹下去,你还小,能有什么长性,不过是图新鲜罢了,而且那金小宝没有半点过人之处,你不过是一时被他迷惑……”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啰嗦,要是只会说这些,你就滚吧。”怀恩依然闭着眼睛,但神色已是不耐。
宗政予湛眼睛都未眨一下,朝身边人递了个眼色,不一会,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然后在怀恩身边停住。
怀恩正感奇怪,睁开了眼睛,在他面前竟站了七八个少年,各个姿色秀美身段纤柔,那低眉顺眼的神态也颇为楚楚动人,怀恩眉毛一动,瞪向了宗政予湛。
“这都是爹给你准备的,你不喜欢女孩子也无妨,你喜欢哪个……或者全留下,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是爹疏忽了,若是早教你尝些人事,你也不会轻易被金小宝所迷,如何?你现在就可以领着他们回你的别院。”
怀恩冷哼一声,“宗政予湛,你变得软弱了,居然也开始妄想用这些下作手段对付我。”
宗政予湛微眯着眼睛,“你当真要跟我作对到底?”
“你要么把我关在这地牢里饿死,要么放我走。”
“那你就在这里呆着吧!”宗政予湛拂袖而去。
怀恩叹了口气,牵动了肺部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只得慢慢平躺河蟹词语体。
他没想到这一呆,竟被关足了三个月。
三个月足以让他强于常人的身体恢复完好,但心里仿佛有一处创口,越来越大。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世界之于他只剩下冰冷和灰暗,他和小宝度过的短暂的时光,就像一场梦,当只有一面狭小的天窗能交替日夜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而不真实,他甚至有时候想不起来小宝长什么样子,应该是怎么笑的,怎么哭的,怎么耍赖的,抱着他是怎样的热度,怎样的感觉,那些说出来让他耳根发软的话,让他一遍一遍也看不够的笑脸,被紧紧包裹的体内炙热的温度,仿佛全融进了他的身体化作了生命的能量,却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在流逝,他怎么抓也抓不住。
尽管茫然间总要怀疑那场梦是真是假,可是深刻进骨髓的思念是那么的真实而迫切,脑海里一幕幕的全是小宝,小宝,小宝,他这么多年冷眼看着他爹的痛苦和挣扎,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要体会到,只是单纯想一个人,也足够让人疯狂,原来心心念念着一个人却见不到碰不着,会这么痛苦。
在他贫瘠的人生中,回望过去,竟只有小宝是有颜色的,也是唯一值得驻足观望的,怀恩甚至觉得只要现在能让他见上小宝一面,叫他做什么都行。
期间宗政予湛来过几次,甚至几位堂主,左右影,都试图来规劝他,怀恩一律闭目不语,仿入空我之境。
三个月的软禁让两人都不得不让步。
“怀恩,你便跟小时候一般固执,罢了,你给爹做最后一件事,以后任你海阔天空,爹再不管你。”
怀恩这才睁开眼睛,缓缓道,“你说。”
“富润商会有大笔的财产被藏匿了起来,如今其他几家均被处斩,只有金家一户独活,你给爹找出来,爹就不再为难你。”
怀恩瞪着眼睛道,“你以为我还会为了你去害小宝?”尽管不敢承认,他心里已经对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和后怕,黑夜中要一遍一遍的自问小宝会不会怪他,最终都没有答案,他想见小宝想的发疯,又怕真的见了他更加不能承受,他只能寄望于小宝对他情深意切,他始终都还有余地。
宗政予湛摇摇头,“你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你知道金小宝在哪儿吗?”
怀恩身子一动,强压下心头的焦急,不动声色的问道,“在哪儿?”
“大理,我皇三叔礼亲王的地盘,他的孙儿,苏家的小子,给他在大理置了宅邸,我对金小宝的情况了若指掌,你可明白我的意思?统教要取一个人性命,不费吹灰之力。”
怀恩眼中杀意大胜,双拳紧握,手腕上的铁链都在隐隐作响。
“就算苏家的小子能保他一时,可保得了他一世?就算你能从这里逃出去又如何?你能不能护着他十年如一日的躲避统教的追杀?怀恩,爹已经让步,给了你最好的选择,你不要得寸进尺,把富润商会私藏的秘宝找出来给我,你就自由了。”
怀恩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暴虐的情绪,沉吟片刻后,冷道,“好,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我们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
第七十章
阙思明其人,果然如传闻所述,武功高强并且医术绝顶,也果然如苏胤所说,非常不好相处。
脸上带的那遮住上半边脸的惨白惨白的面具已经够拒人于千里之外了,那随时如捕猎一般阴冷刻薄的态度更是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稍有不顺眼的地方,轻则
出言讥诮,重则直接出手伤人。
小宝头次见他,真被他那面具窟窿后面的两道寒芒激的浑身发凉。
阙思明一身黑袍裹着高挺的身躯,宽肩窄腰四肢修长,身材极有看头,头发微微打着大卷,只在脑后插了跟发簪,如海藻一般浓黑的长发大部分都披在了肩头背后,除了脸上白的光亮白的没有一丝杂质的面具外,连手上都带着雪白的手套,虽然遮住了大半个脸,但挺直的鼻梁,优雅的下巴线条和薄削的唇依然能判断出这是个相当英俊的男人。
赶了几天的路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一下马车苏胤嘱咐了招财安置金家二老,进宝去添置些他们平时惯用的东西外,马上就领着小宝往宅邸的内堂走。
一推开门便见到这个除了黑白再无其他颜色的男人双腿搭在茶几上悠哉的喝着茶。
苏胤点点头,“不错,你来得比我预期的还快。”
阙思明抬头看了苏胤一眼,脖子微微扭动,又看了眼小宝,然后微微撇了撇嘴,这个动作让小宝喉头一紧,不知为何就是有些紧张。
“我欠你的,我说了会还自然不会食言。”那人声音有些沙哑,却透着股奇异的魅惑,说话间已经利落的跳起身,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离他们不过两尺,而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小葫芦。
苏胤伸手就去抢,怒道,“我自己来……”
话音未落,阙思明身形旋转着上移,小葫芦的封口打开的时候他人已经在两人头顶,小宝只用余光看到他重重甩了两下袖子,接着水汽喷了他们一身一脸,小宝顿时愣在当场。
刺鼻的味道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只见苏胤摸了一把脸,骂道,“说了我自己来,我们打算马上去洗澡,多呆这么一会能要你命啊!”
阙思明瞪了他一眼,“你们一路从江南赶过来,中间还途径了黔中疫区,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脏东西,你还跟我大声?怎么不洗完再过来!马上滚出我的视线,不洗掉一层皮别来见我。”
苏胤又骂了一句,拉着小宝就走,小宝则还处于石化状态。
两人以最快的速度洗了个澡,出来之后跟集市的白菜一样被阙思明围着又看又闻的转了三圈,他才总算消停下来。
苏胤皱着眉不耐烦的问道,“你还有完没完。”
阙思明看了他一眼,没有发作,只是小心的脱下手套,两指附在肩关节处……
“啊——”
小宝突然一声惨叫把苏胤吓的心怦怦直跳,忙一把打开阙思明的手,“怎么了。”
小宝额头上瞬时布满了细密的汗,那疼痛仿若当时寒针入体时,刁钻而寒意逼人,他整个肩膀除了疼痛再没有其他感觉,动都动不了,还好那手一离开,剧痛一会儿就消失了。
阙思明若有所思的盯着手指,那两指缝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金针,那金针顶端居然隐隐的飘出一股白色的气,不仔细看极难发觉,而且马上就在空气中散了个干净。
阙思明轻轻在针尖上吹了一口,面不改色道,“忘了提醒你,很疼。”
苏胤一手抓住阙思明的肩膀上暗暗使力,冷声道,“你给我当回事!”甚至小宝都能听到骨头的声音,阙思明却只是慢慢转过头,把金针的针尖抵在了苏胤的手背上,“脏,拿开。”
苏胤把手收了回来,“你诊出什么了,说说。”
阙思明没搭理他,转而问向小宝,“全身的关节都中了针?”
小宝拉过被子盖在身上,整张脸都隐没在帷帐的阴影里,细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如今已是九月深秋,天气足够冷了,事实上这样的温度早能把你活活疼死了,你可知道你为何还没发作?”
小宝浑身一抖,张了张嘴,犹豫道,“我最近都穿很多……”。
阙思明轻慢一笑,“裹十张虎皮都不顶用,它是在等一场雨,这个寒毒有个特性,埋入你体内后有一段潜伏期,中秋后的第一场雨就是诱因,等那场雨来了,你体内的寒毒就会彻底发作,下针之人挑的正是最好的时间。”
小宝双手紧紧抓着被子,身体下意识的往阴影处窝去,苏胤安抚的握住他的手,从那温热有力的手掌传来的热度让小宝僵硬的身体放松了不少。
“不过你在那场雨之前见到我,也是最好的时间。”阙思明语调傲然,仿若成竹在胸。
苏胤急道,“你是不是有办法解,别那么多废话。”
阙思明点点头,又摇摇头,“我知道怎么解,但能不能成,要看你有多大本事了。”他语气特别强调了那个“你”字。
“什么意思?”
“在寒毒没有完全发作之前,一部分能够有效被抑制,尤其是第一次发作之前,但想要完全不发作,除非你让四季无冬,全年无雨,发作时除了要保证周围温度外,还可以以内力加速关节处气血循环,这些都能够缓解一些疼痛和缩短疼痛时间,但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一个人毕竟只有两只手,你身上可有七十八个关节,总之……以后中秋过后你便必须足不出户,保持屋内高热,一直到来年入夏天气转暖,还有很多缓解疼痛的方法,我会一一交给你们,但你做好心理准备,作用不大,你会疼的要死。”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来,苏胤握住小宝的手骤然收紧,小宝却并没有绷紧,他反而觉得这样的疼痛能让他保持清醒,不至于被怯弱轻易征服,在他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他已经起誓忘掉过去,好好生活,被欺骗被背叛被伤害,时时都煎熬着他的心,可是他别无选择的活了下来,活着就要有活着的责任,如果不往前走的话,后面没有任何路可退,他还有爹娘,还有妹妹,还有亲如手足的苏胤和招财进宝,他有这么多牵挂,他没有资格继续孬种,即使他已经痛的团团转了,他也得为关心他的人好好生活,而不是为一个背叛他的人沉溺堕落。
尽管他害怕,怕的想一死了之也不愿意活着承受寒毒那锥心刺骨的痛苦,他也得活着承受。
苏胤另一只手伸出来盖在了小宝眼睛上,他能感觉到些微的水气,可小宝说过再也不会哭,所以他不看,也不让别人看。
“这些一会儿,先说寒毒如何能解。”
阙思明一边拿雪白的布巾仔仔细细的擦着金针,一边漫不经心的说道,“赤魔花大丽炎,七株。”
第七十一章
苏胤修长锐利的眉顿时拧在了一起。
第16节
恋耽美
正文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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