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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节

    君临城/丞下 作者:扶风琉璃

    第17节

    “是。”

    墙角处的司马嵘怔怔而立,手足冰凉,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心中变得异常冰冷,也异常清明。

    眼下这形势,他估错了?

    第六十九章

    司马嵘面色平静,只一双黢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不记得自己在墙角站了多久,只是感觉到衣摆被雨打湿了,这才转身往回走。

    重新在榻上躺了片刻,脑中将刚才听到的只言片语反复咀嚼,最后长叹一声,烦躁地按了按皱起的眉心。

    这种滋味着实不好受,他信任皇兄,那是因为有从小到大的交情与知根知底的了解,对王述之呢?

    如今都肌肤相亲了,要说不信任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先前那一瞬间的怀疑与动摇也是实打实的。

    说到底,王述之身后的家族不容小觑。

    司马嵘翻了个身,盯着映在窗子上的树影出神,因脑中混乱,又起身走过去将窗子打开,让凉风一吹,想起王豫信中的内容,猛然惊醒,狠狠拍了拍脑门。

    眼下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皇兄虽然会安排护卫,可毕竟是藩王进京,人数并不会太多,王豫那边要兵有兵,随手一挥便可以安排致命的伏击。

    不待多想,司马嵘立刻研磨写了一封信,贴身收好,又拿起一把伞,匆匆打开门冲入雨中。

    丞相府上上下下都对他熟悉得很,侧门处的门房见到他时忍不住面露诧异。

    司马嵘只搪塞了一句“有事出府”,门房见他面色冷凝,不敢多问,只疑惑地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乖乖将门打开。

    司马嵘一路冲到那家器物铺子,拍开门大步而入,让掌柜派人送信出城,又一再强调要找身手好的,行事隐秘些。

    安顿好后,司马嵘呆坐半晌,迟迟不想回丞相府。

    出来得匆忙,回去该如何解释?如实相告后,将面临何种状况?

    生平头一次,司马嵘瞻前顾后、踌躇不决。

    城门一开,送信之人便火速出城往南而去。

    店铺的偏室内,掌柜抬袖擦了擦眼角因困倦流出的泪水,朝司马嵘瞄了又瞄,凑够去试探道:“公子?”

    司马嵘回过神,倏地起身:“劳烦掌柜再给我备一辆马车,一名车夫,一名护卫。”

    “哎!公子稍等。”

    半个时辰后,司马嵘坐着马车出了城,出城时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唇角微勾。

    只要能顺利回宫,一切都不成问题,到时元生不可能代替自己回丞相府,那“王迟”此人便只好失踪了。

    而将来万一与熟人碰面,谁敢质疑皇子的身份?哪怕元生说出一切荒谬的事实,几人会信?二人相貌一样,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

    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必须顺利回宫。

    这趟出城,本就是计划好的,只需到约定之处与皇兄碰面,真假互换即可,只是现在出来得匆忙,需要等两日罢了。

    给自己倒了茶,举到唇边却半晌未喝,司马嵘盯着水面的倒影,恍惚间自己的眉眼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却是王述之含笑的双眸。

    司马嵘愣了愣,最后放下茶盏,修长的指尖在额角按了按,苦笑着喃喃自语:“子熙,我赌不起,还是待一切稳妥后再见你罢。”

    这边人他已经出了城,王述之那边却急得差点上火。

    好端端熟睡的人莫名其妙不见了踪影,他看着大开的窗子,差点以为是被谁掳走了,最后还是从门房那里得了消息,又急急忙忙派人出去寻找。

    “先去那家器物铺子!另派人去城门!”

    王述之心思敏锐,一听说人出了府,还是在天未亮的时候,便有了不好的预感,顿时后悔不迭。

    本以为他睡得沉,必要天光大亮才能醒来,没想到竟出乎意料,目前来看,他极有可能是看到了书房里的信。

    “禀丞相,那掌柜似乎装聋作哑,问不出什么,不过城门口倒是查到了消息,晏清公子出城了。”

    王述之精神一振:“哪个方向?”

    “走的南城门。”

    那就当真是冲着二皇子去的了,竟一声不吭……也不怕遇到危险,实在是……

    王述之磨了磨牙,早朝也不去了,直接告假,亲自出城寻人。

    只是他马速虽快,却是直直迎着景王回京的方向而去,司马嵘则离开京城并未多远便停了下来,宿在了一户“农家”,静候消息。

    出城越远,马车牛车印迹越少,王述之一路找下去,整颗心都提起来,终究还是豪无所获,勒停马朝远处望去,眉眼间添了几分凝重。

    这是不告而别,为何?

    “多安排些人,继续找!”

    “是!”

    王述之不便在外滞留太久,只能无功而返,每日等候消息,却依旧没有司马嵘的下落。

    一个月后,景王一对人马逐渐靠近京城,在离安排好的“农家”不远处那片树林旁边停下休息,与中途数次停歇并无不同,再次启程,马车内便多了一个司马嵘。

    司马善一甩缰绳跳到马车上,扳着司马嵘的肩将他从头看到尾,满意地笑了笑:“气色不错!”

    司马嵘急急问道:“路上遇刺了么?可曾受伤?”

    司马善一愣,面色顿时阴沉下来,咬牙道:“好几拨呢,不是土匪便是强盗。哪里这么巧,冒出如此多的恶汉?哼!看来想要你命的人不少!”

    “那你……”

    “无碍。”司马善摆了摆手,“好在我早早有所防备,护卫也是精挑细选,不过有一拨人着实厉害,我们以少战多,差点不敌,竟有大半护卫受伤,只是不知他们为何又突然收手了……”

    司马嵘蹙眉,心头微动。

    “我倒是无碍,元生却受了些伤。”

    司马嵘这才注意到一旁存在感极弱的“替身”,转头打量。

    元生让他看得头皮发麻,忐忑行礼:“见过二殿下。”

    司马嵘急忙拦住他,微微一笑:“伤到哪儿了?”

    元生双眼瞪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明明上回见面时,这二皇子还是凶神恶煞的面孔,怎么今日如此和气?

    司马嵘见他发愣,挑了挑眉。

    “伤在肩上,并无大碍。”元生急忙回话,说完瞟了他一眼,忐忑道,“二殿下回宫后,我可以回到公子身边么?”

    司马嵘顿了顿,许是看他顶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皮相,却一副轻声细语的架势,分外不习惯,便转开视线:“会让你回去的,先住景王府。”

    元生点点头,不敢再多问,他也知事关重大,自己轻易脱不开身,不过景王待他极为宽厚,这二皇子看似也并不似出尔反尔之人,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只要有希望,他便能沉得下心来慢慢等。

    司马嵘瞥见他眼底不加掩饰的情意,忽然有些羡慕他的简单,想到京中的王述之,目光微黯。

    丞相府内,阴云笼罩,一个月来,人人都踮着脚走路,可谓心惊胆颤。

    丞相大人一向好脾气,遇到再大的事都能笑若春风,这次因为晏清公子失踪,终于换了面孔,害得所有人都不敢大口喘气。

    亭台楼阁只敢私下里偷偷议论司马嵘失踪的原因:丞相会不会是……把人折腾伤了?

    王述之耳力好,听到后一记冷目扫来,吓得四人齐齐噤声。

    可这话却在他心里掀起了涟漪,想到那晚他酒醉后衣襟散乱的乖顺模样,又想到他的不告而别,心里滋味难辨。

    裴亮走进书房时,正见到他对着一幅画怔怔出神,余光瞥见那画上的人,心中了然。

    每天都要画一副不同的画像,书房里都快挂满了。

    王述之听到脚步声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地将画轴卷起:“有消息了?”

    “景王一行已经快到京城了,属下派人跟踪一路,始终未看到晏清公子的身影。”

    王述之沉默片刻,站起身来回踱步,捏了捏眉心:“一直盯到二皇子入宫。”

    第七十章

    二皇子与景王回京一事并未刻意宣扬,不过朝中都是耳聪目明之人,早早就各自得了消息,并暗中关注着。

    可惜一直到景王府的大门打开又合上,二皇子都始终未曾露面,这让想要一探虚实的人纷纷失望。

    司马嵘虽不曾露面,直觉却分外敏锐,心中暗笑,对司马善道:“看到我安然无恙地回来,某些人怕是要失望了。”

    司马善高兴得嘿嘿直乐,他与司马嵘许久未见,路上一通畅聊,着实过瘾,想到他当初所受的苦,再看他如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感欣慰,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让他们绝望的日子还在后头,不过一会儿进宫,还是小心为上。”

    司马嵘点点头,沐浴更衣后去了元生那里。

    元生听见动静,连忙将手中的书放下,行礼过后,便翻出几只细口瓶,眼巴巴地看着他,低声问道:“二殿下,现在上药么?”

    这是早早便商量好的,司马嵘点点头入席而坐,捡起他看的书:“这本医书,是那神医送你的?”

    “是。”元生笑了笑,手中熟练地往他脸上抹东西。

    “之前我那破絮身子拖累你了,不过你得神医青眼,也算是一种造化,如今,我不再欠你。”

    元生一愣,连连摇头:“二殿下言重,元生这条命也是捡来的,能重活一次已是万幸。”

    “重活?”司马嵘眉梢微动,不着痕迹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死而复生?”

    元生虽然不笨,心眼却着实不多,想着二人也算同病相怜,便悄声答道:“哪里是死而复生那么简单,我一醒来发现回到三年前了!白白赚了三年!”

    司马嵘瞥见他一脸笑容,满眼都弥漫着甜蜜与满足,没告诉他自己也白赚了三年,而是想到当初陆子修握着自己手时那惊喜的模样,心中有了几分猜测:“那三年,陆二公子与你感情甚笃?”

    元生双眼明亮:“因为受伤落下了病根,强撑三年已是极限,以为老天要将我收了去,不想竟又活了。”

    虽没有明说,不过也算肯定了陆子修那三年的确待他极好。

    司马嵘点点头,未再多问,只是心中琢磨着二人重生的重重巧合,委实觉得诡异。

    元生见他坐姿极为端正,通身气度,再看看自己,突然分不清哪具身子才是自己的了,坦然笑道:“二殿下不必内疚,元生已是赚到了。”

    内疚?司马嵘面色僵硬。

    若换成上辈子的自己,为谨慎起见,即便不杀了元生,也要将他囚禁,以免坏了自己的计划。

    这辈子,自己的确变得心软了。

    元生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通捣鼓后,见他脸色变成得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满意点头:“师父的药果真有奇效。”

    司马嵘挑眉:“神医收你为徒了?看来你天资不错。”

    “还要谢谢二殿下与景王殿下,不然以元生的身份,哪里会认识师父。”

    司马嵘见他一直心怀感恩,干脆得寸进尺:“记住这份人情便好。”

    元生连连点头,顺手把剩下的药塞给他。

    司马嵘未再耽搁,与司马善一道入宫觐见,皇帝与太后都显得极为高兴,当天在宫中举办家宴。

    因是家宴,理当只有太后、皇帝、皇后与皇子入席,如今宫中后位已空,后宫众嫔妃没有资格参加,只有郗贵妃因代掌凤印而被皇帝叫了过去。

    郗贵妃满面荣光,得到消息的庾嫔则恨得牙根直痒,自太子被废,她虽然不曾被打入冷宫,可在这捧高踩低的深宫,她这住处也与冷宫无异了。

    身旁的心腹宫女见她目露愤恨,忙开解道:“郗贵妃也不过是代掌凤印罢了,娘娘坐山观虎斗岂不更好?”

    庾嫔目光微转,敛了恨意,轻轻笑起来:“你说的对,那司马嵘岂是好相与的?昌儿虽然被贬,可也不是一无所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太后那里,美酒佳肴正陆续摆上桌,太后却只顾拉着司马嵘说话,满面心疼:“身子还没养好,就这么长途跋涉,瞧这脸色……”

    司马嵘笑道:“父皇有恙,儿臣本该在跟前侍疾,未能及时回来已是大为不孝。”

    皇帝听得老怀大慰,哈哈笑道:“嵘儿有心了,朕如今已经大好,嵘儿不必挂心,既然回来了,就让太医再给你瞧瞧,将身子调理好才是要紧。”

    司马嵘连忙感激应是,心中却始终记得上辈子被这亲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甚至最后抓着自己做了挡箭牌,如今面对他这么一副慈父面孔,只好借着低头掩住眸中讥讽。

    皇帝想起他那一手极为漂亮的字,又兴致盎然地与他聊起学问来,显然将一干皇子都冷落在旁。

    郗贵妃看着静静坐在一旁的四皇子,暗中着急,偷偷冲他使眼色。

    四皇子安抚一笑,瞅着司马嵘又被太后拉去说话,不着痕迹地靠近七皇子,悠悠叹道:“唉,可惜少了三皇兄。”

    七皇子年纪尚幼,心智稍嫩,他本就与司马昌关系亲近,听了这话顿时忿忿:“太子刚被贬为庶民,二皇兄便回来了,还说回来得不够及时?”

    满室顿时寂静无声,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各人心中纷纷思量。

    这就是说他冲着太子之位回来的了,只是不知皇帝恼怒的是言语冲撞的七皇子,还是别有用心的司马嵘了。

    司马嵘朝四周扫了一眼,波澜不惊地叹息了一声:“唉……”

    只一声叹息,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越是这样意犹未尽,各人的肚子里越是九曲十八弯地思量。

    司马嵘随便他人如何揣度,只控制着自己避开锋芒。

    太后顿时心疼,朝七皇子瞥了一眼,淡淡道:“既然知道司马昌已为庶民,怎么还以太子相称?”

    七皇子顿知失言,脸色一白。

    郗贵妃忙打圆场:“酒菜已备好,二皇子带病归京实属孝心一片,想必一路也累了,快过来用些吃的。”

    皇帝朝司马嵘看了一眼,目光中的温和慈爱已褪去几分,笑道:“今日为家宴,不必拘礼,都入席吧。”

    郗贵妃自知身份尴尬,便站在一旁为太后布菜,趁着还未开席,抹了抹眼角,叹道:“二皇子如今总算大好,先皇后若是在此,定会为他高兴。”

    皇帝当年被迫娶谢氏女为后,对谢皇后与司马嵘一直不待见,如今过了这么多年虽已淡然,甚至也重新启用了谢家,可突然听人提起谢皇后,心里那根刺似乎又浮起来。

    司马嵘头疼,宫里这些勾心斗角的伎俩怎么多年翻不出新花样。

    “父皇,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司马嵘忽然跪下。

    众人齐齐一愣。

    司马嵘正愁火候不到,郗贵妃便给自己递了把柴火,眼下皇帝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正适合他的计划:“请父皇允许儿臣出宫居住。”

    太后吓一跳,忙看向皇帝。

    皇帝琢磨一番,笑道:“这是何必?快快起来!你那停云殿已经收拾妥当,住在宫中岂不更好?”

    四皇子在袖中握紧双拳。

    司马嵘坦然一笑:“儿臣已经不小了,再住在宫中总归不妥。”

    皇帝想了想,点头应允:“也好,你也到了封王的年纪。”

    四皇子暗暗松了口气,双拳也缓缓松开,却又听皇帝接着道:“只是你毕竟身子虚弱,还是留在京中较为妥当。”

    司马嵘感激道:“多谢父皇!”

    能不谢么?宫中哪有宫外安全?

    第七十一章

    深夜的丞相府异常寂静,只有书房内偶尔发出一点纸张的声响,王亭、王台守在门口捂嘴揉眼打哈欠,等来轮值的王楼、王阁,借着月色互相看看,恨不得泪流满面。

    自晏清公子失踪后,丞相大人得了一种躺在榻上死活睡不着,坐在书房才勉强可以眯眼打盹的怪病,简直是要把自己给折腾死啊!

    到了后半夜,守门的已经东倒西歪,王述之却依然没睡,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看着挂满墙壁的画像,叹口气,眸中的担忧被一缕笑意揉散。

    裴亮进来时正看到他犯相思病的模样,嘴角抽了抽,握拳抵在唇边:“咳……”

    王述之回头,迅速打量他一眼,从他一贯波澜不惊的神色中硬是探查出几分曙光来,顿时眼前一亮,忙问道:“景王府如何了?可有动静?”

    “回丞相。”裴亮走过去,压低嗓音道,“属下见到晏清公子了。”

    王述之精神一振,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当真在景王府?”

    “是。”裴亮也松了口气,“景王府密如铁桶,景王的护卫不简单,属下只是看到了晏清公子便立刻撤离,并未多作停留。”

    “他可还好?”

    “应是一切安好,属下并未发现什么不妥。”

    “嗯。”王述之微微颔首,转身看着墙上司马嵘的画像,知道他安然无恙,眉目便舒展了许多,轻笑道,“明晚再探景王府,我亲自去。”

    裴亮大吃一惊:“万万不可!万一被发现了,深更半夜又看不清楚,被那里的护卫误伤了可如何是好?”

    “小心一点便是,二皇子暂时住在宫内,景王这两日也不会回去太早,府中无主,守备应当不会太严,过了这两日,就没那么好的机会了。”王述之顿了顿,唇角一丝笑纹透着几许温柔,“他不回来,我去找他便是。”

    虽然不告而别一事有些费解,可他笃信晏清的情意作不得假,晏清一向走五步想十步,至今才对自己敞开心怀,更说明这决定的慎重。

    王述之神色间透着一抹志在必得的坚定,欣喜之余捏了捏眉心,敞袖一挥:“困了,睡觉去!”

    说着便一身轻松地走出书房,往司马嵘的院子走去,木屐在回廊间咄咄作响,风流洒脱的姿态又恢复了十成十。

    被惊醒的王楼、王阁目瞪口呆。

    王述之半夜好眠,司马嵘却辗转反侧许久。

    皇帝答应他出宫,可旨意未下,王府也未准备妥当,近段时日还是要住在宫内。

    停云殿早已焕然一新,记忆中满地的荒草也被除得干干净净,殿内侍奉的多了不少生面孔,明里奴颜卑膝,暗中却窥伺刺探,也不知是几路人马。

    司马嵘不甚在意,只怔怔地看着那根曾经挂过绳子的房梁,脑中想起的,却是王述之流光溢彩的双眸,想得久了,心口空空荡荡恍若无物。

    好不容易睡着,却又做起噩梦,梦中的自己又回到上辈子,孤立无援之际想到一死了之,拿着绳子往梁上扔,却始终扔不上去,脑中划过王述之的身影,忽然又不想死了,托皇兄去丞相府带个口信,王述之却一脸莫名,显然不认识自己。

    司马嵘只觉钻心刺骨,在绝望中惊醒,大汗淋漓,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活在哪一世,等回过神来,天色已经微亮。

    宫人低眉順目地进来服侍,司马嵘神色冷淡,梳洗后直接去了太后那里用膳,想到明日宫宴便要见到朝臣,忍不住转头朝乌衣巷远远望了一眼。

    当夜,景王府中多了一道身影,外面阴暗处是随行而来,在府外接应以防万一的裴亮等人。

    王述之一身夜行衣,按照裴亮绘出的地图小心潜行,最后摸到一个院子中,听到开门声,立刻闪身藏在树后。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屋内走出,王述之眼前一亮,恨不得立刻过去将人拽走,连忙深吸口气迫使自己镇定。

    一股浓郁的药味钻入鼻尖,王述之猛然变了神色。

    晏清出来倒药渣?!

    门再次合上,王述之小心迅速移过去,确定里面并无他人,立刻开门闪身进屋,低声唤道:“晏清!”

    “砰!”元生惊得磕翻身侧的案几,一脸警惕地站起。

    王述之冲过去抓住他手臂,焦急地上下打量,眉峰纠结:“晏清,你生病了?”

    元生差点喊人,听到他的话又及时收声。

    他上回随司马善出城时,始终坐在马车内,又一心扑在陆子修身上,对王述之毫无印象自然不认得他,虽然不知晏清便是司马嵘的字,可看他喊的并未自己的名字,顿时明白这是认错人了。

    王述之见他不说话,更是焦急,忙抬手覆在他额头:“究竟怎么了?哪里不适?晏清你怎么不说话?”

    元生下意识想要避开他的手,却没来得及,吓得绷直身子瞪大眼,惶惶不知所措。

    景王与二殿下从未刻意提过京中的人,我该如何应对啊?!

    王述之见他不答话,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再一打量,倒将自己也吓了一跳。

    眼前的人着一身素色中衣,神色茫然,双眸清明如浅湾,情绪外露毫无掩饰,竟似一眼就能望到底。

    这……不是……

    王述之吞了吞唾沫,双手似被烫了一下,连忙松开,探究地看着元生,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又迅速舒展开,笑道:“晏清,何时随我回去?”

    回去?

    元生想到司马嵘一直在丞相府,顿时眼前一亮,猜到了他的身份,可是猜到后却更为紧张。

    王述之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对自己的猜测笃定了几分,又轻轻笑了笑:“晏清,你怎么不说话?”

    “啊……啊?”元生眨眨眼,把心一横,清了清嗓子,“丞相怎么过来了?我暂时有事,过些时日再回去。”

    王述之眉梢动了动,轻轻颔首:“也好。”

    元生暗暗松了口气:“这么晚了,丞相还是先回去吧。”

    “不急,我先看看你的伤口。”王述之话音未落,迅速移到他身后将他双手反剪。

    元生大惊,还没反应过来就让他扒了衣衫,露出后背。

    王述之盯着他的后背,一时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紧张。

    晏清为自己受过伤,后背至今都有留着伤疤,此人不是晏清……

    方才有一瞬间,他也怀疑过晏清是不是刻意装成那元生来迷惑自己。

    可如果眼前的是元生,那晏清去了何处?

    王述之面色凝重,陷入沉思,一手仍抓着他的衣衫而不自觉。

    “元生?”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元生正急着挣脱束缚,下意识应了一声,顿时将王述之惊醒。

    王述之神色微变,忙左右看了看,同时将手松开。

    门打开,该躲的尚未来得及躲,该拉好衣衫的尚未来得及拉,站在门外的景王殿下看到里面匪夷所思又引人遐想的一幕,目瞪口呆,甚至忽略了王述之一身可疑的夜行衣。

    “这……这位……”

    王述之来不及疑惑为何外面的裴亮没给自己提示,此时已经听出了司马善的声音,硬着头皮转身,哈哈一笑,拱手道:“下官见过景王殿下。”

    司马善看清他的面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丞相……咳……丞相半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王述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脸坦然镇定之色,微笑道:“下官听闻殿下回京,便前来探望,没想到殿下不在府中,便与元生聊了几句,一不小心就这么晚了,该回去了,下官改日再来。”

    司马善面皮抽搐,看了看惊魂未定的元生,想到元生与司马嵘容貌一样,面色微变:“丞相怎么,脱……脱……”

    “噢!”王述之忙开口,一脸淡然,“元生后背痒,我给他挠挠。”

    司马善:“……”

    元生:“……”

    王述之人畜无害地笑了笑,心道晏清与他们关系匪浅,双方已是心知肚明,胡扯便胡扯罢。

    如此也算试探一下景王与二皇子,谁让他们一直躲在后面不现身,只安排晏清来丞相府呢?

    好在晏清如今与自己两情相悦,下一步就是看二皇子的动作了。

    如此一想,王述之觉得被撞见也并非坏事,笑了笑,再次拱手:“下官叨扰许久,就此告辞。”

    司马善面色古怪地盯着他的夜行衣,觉得自己急需找皇弟好好聊一聊,遂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本王送丞相一程。”

    二人各怀思量离开此处,王述之却是脚下一转,往院墙处走去。

    司马善看看不远处的侧门,面皮又抽搐了:“丞相身手不错。”

    这话说得没错,王述之却不承认,连连摆手:“哪里哪里,下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近日为了强身健体,不大爱走门。”

    司马善眼睁睁看着他费力地爬树,又抬脚转到墙上,冲外面招招手:“来扶我一把。”

    阴影中的裴亮:“……”

    司马善:“……”

    回去的路上,裴亮紧张问道:“丞相被发现了?可是景王加以为难?为何翻墙都翻不动了?丞相受伤重不重?”

    王述之不答反问:“景王回来,你怎么不给我报信?”

    “报了!”裴亮暗暗委屈,“丞相不曾听见么?属下差点就急得翻墙进去了。”

    王述之:“……”

    司马善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日急急入宫,见到司马嵘,碍于太后也在,不便多说,等好不容易没了旁人,想要开口询问王述之的事,却又到了宫宴的时辰。

    这次宫宴颇引人思量,二皇子身子养好了,回宫了,皇帝将他拉出来见大臣了。

    意义非同小可啊!

    不过早朝时皇帝又下旨封他为王,以为要遣其去封地,却又说留他暂居京城。

    总之,储君之位尚空,一切都有待商榷。

    众人按捺住沸腾的心思,坐在席位上等着瞧瞧这二皇子究竟是何模样,等得心焦时,终于见到皇帝领着几位皇子入场。

    王述之抬头望去,待皇帝落座,立刻将其后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嗡——噼里啪啦——”

    脑中乌云翻滚、电闪雷鸣,随即一口酒喷出。

    “噗——!”

    第七十二章

    一向风姿翩然的王丞相,破天荒头一遭,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喷酒了。

    他若坐在角落倒也罢了,众人忙着偷觑二皇子的时候,哪里会注意到身旁是否有人喷酒?喷饭都可以。

    奈何丞相的席位着实醒目,众人看向二皇子的时候,余光想不瞥见他都难。

    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所有目光全戳到他的身上,记性好的想起当初丞相大人在在早朝时装晕的一幕,震惊之色迅速被淡然取代。

    丞相看似神仙,其实什么丢人的事都做得出,应当见怪不怪才是。

    对此,屡次被气到肝疼的皇帝感受最深。

    皇帝就座,众臣离席,待几位皇子在最前面转身站定,齐齐下跪拜见。

    皇帝道了声“免礼”,目光转向王述之,笑道:“丞相方才是怎么了?”

    王述之正魂游天外,好不容易才回神,手在袖中握成拳,压抑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微微躬身,回道:“臣不小心被呛到,臣无状了。”

    皇帝见他一改往日嘻笑模样,微微诧异,不再多言,摆摆手道:“无碍。”

    君臣见完礼,便到了正式开席的时候,皇帝只随意说了几句,也并未刻意提到司马嵘,下面的大臣也不好明目张胆地表现好奇,只好偷偷打量。

    陆子修官职不太高,坐得稍微远一些,又因为夜里梦见了元生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慢悠悠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不经意间从司马嵘的脸上扫过。

    “砰——!”手猛地一抖,酒盏倒在案上。

    左右朝他看了看,觉得今日当真稀奇,忙问道:“陆大人怎么了?”

    陆子修一眨不眨地盯着司马嵘,听到询问声忙垂眼收回视线,深吸口气,摆摆手随意搪塞过去,只是内心却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几乎一团乱麻。

    直到此时,大殿内除了实在坐得远的,大多数人已经将司马嵘看清,其中有一些曾经出入过丞相府与幕府,隐隐觉得他有些面熟,也只能将原因归结于皇室血脉。

    皇帝与先皇后生的,能不面熟么?

    至于丞相府那个被除奴籍受到重用的王迟,说到底还不是一个下人,虽然在京中名头有些响亮,可到底身份卑微,并未真正入这些大人物的眼。

    满朝文武,竟只有王述之与陆子修觉察出异样。

    司马嵘一直注意着众人的反应,见几乎都在自己预料之内,便松了口气,随即目光朝斜对面的王述之投过去,下意识蹙了蹙眉。

    先前刚进大殿时便注意到,一个多月未见,王述之瘦了许多,此时再仔细一瞧,见他眼底有些暗红的血丝,心口似被狠狠扎了一下,又刺又痛,随之而生的懊悔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忙垂眼将情绪掩住。

    王述之今日异常沉默,饮了一口酒,时不时朝司马嵘扫一眼,见他除了说话便是喝茶吃菜,面前的酒几乎未动,不由微挑眼梢。

    晏清也不喝酒。

    “我就是二皇子,二皇子就是我。”那次听到的醉酒之言突兀地在脑海中响起。

    王述之紧了紧手中的酒壶,又迅速松开,狠狠捏了捏眉心,借着广袖的遮掩,闭上眼无声而笑。

    晏清,你瞒得我好苦啊!

    行事谨慎,心机深沉,和庾氏有不共戴天之仇,屡屡针对太子,欲将其至于死地,从未提过自己的父亲……

    一切都有了解释。

    唯一难解之处在于,这便是他的真实相貌,为何与元生一模一样?而且一直病痛缠身深居宫内,怎么忽然就活蹦乱跳到了丞相府?宫中到处都是眼睛,没道理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偷偷将病治好……

    费解!费解啊!

    叹息一声,抬眼看向司马嵘明显消瘦的脸,正巧与他转过来的目光相接,王述之呼吸凝滞,只觉得那双幽深的黑眸透着刻骨的熟悉,吸引得他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人拽到怀中。

    司马嵘在他灼热的目光中艰难地移开目光,耳尖微微泛起的热度一直蔓延至全身,忙灌了一口茶压下骤然升起的燥热。

    王述之垂眸,无声而笑。

    宫宴结束,司马嵘正式进入朝臣的视野,虽已被封为睿王,不过依旧住在宫中,除了陪伴太后,便是在自己的殿内读书写字,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皇帝显然对他十分满意,想了想,又将心腹唤来:“景王那里如何了?”

    “回陛下,景王府没有任何动静,景王殿下除了入宫觐见,便是在府中练武,一概不见客,许多大人在他那里吃了闭门羹。”

    皇帝想到那些大臣,面色微冷:“哼!平日里都不将景王放在眼中,如今倒是风向转得快。”

    心腹聪明地闭嘴,不敢接话。

    皇帝又问:“毅王呢?”

    毅王便是四皇子。

    心腹恭敬答道:“毅王殿下近几日开始走动了,偶尔会与一些大人有所接触。”

    “哪些人?”

    心腹报了一连串名字。

    皇帝黑着脸听完,最后面露诧异:“没有王丞相?”

    “没有,听闻因为王丞相婉拒了与郗氏的联姻,郗太尉恼了他,两家已经许久不曾来往,连着毅王那里也……”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

    他能掌握的,也就只有京中的消息了,即便是京中,若有人诚心阻挠,他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至于其他各地,因门阀士族势力庞大,想要伸手,更是难上加难。

    大晋开国至今,做皇帝的一直有这种无奈之感,尤其迁都建康后,司马家族越来越力不从心。

    皇帝心烦意乱,又问:“睿王府如何了?”

    “回陛下,睿王府已经修缮一新,再过几日便可入住了。”

    睿王府是现成的宅院,许是出于皇帝的猜忌,挑的这处宅院与景王府距离较远。

    司马嵘面上无可无不可,心中却是冷笑:若真有心,隔着千山万水都不成问题,自己与皇兄之间又何惧这一丁点距离?相反,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如此反倒更为安全。

    司马嵘在宫中过了一段时日,谨慎地避开了各路妃嫔的动作,也没有任何反击,在旁人看来似乎颇为软弱,一直安然无恙到现在,无非是运气好罢了。

    后宫妇人如此轻视,各路外戚得到消息后却更为警惕,纷纷提醒:一次跟头都没栽,岂是运气那么简单?万万要当心!

    妃嫔们不以为然。

    司马嵘暗笑,和庾嫔那毒妇相比,这些妃嫔的手段颇入不了他的眼,只是长此以往终究有些累,搬出去住到底可以松口气,虽然外面那些大臣也不省心,好歹不让他厌烦至此。

    即将出宫之际,郗贵妃送来一些宫人,男女皆有,话说得冠冕堂皇,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司马嵘差点笑出声来,随即毫不犹豫地拒绝:“多谢贵妃好意,王府所用之人已经挑好,不劳贵妃费心了。”

    郗贵妃面容慈祥地轻轻一笑:“这……所谓长辈赐不可辞……”

    司马嵘失去耐心,勾了勾唇角,眸色转冷:“这宫内,本王的长辈只有父皇与太后,贵妃只是代掌凤印,连本王挑人都要干涉?”

    郗贵妃连日来见惯了他温和的模样,陡然见他变脸,大吃一惊,再加上“代掌凤印”一说刺在心上,难堪至极,面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苍白着脸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转身之际,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

    当真是小瞧他了!

    司马嵘入住睿王府,自然少不了大摆宴席,各路蠢蠢欲动的大臣终于等到试探深浅的机会。

    丞相府中,王述之不假他人之手,将墙上的画像一幅幅全部摘下来,仔细珍惜地卷好,堆成一大摞,看着面前的小山,眼底波光漾起温柔,伸手在卷轴上摩挲良久,唤人进来:“收进匣中,一张都不能少。”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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