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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0节

    君临城/丞下 作者:扶风琉璃

    第10节

    裴亮不明所以:“赌什么?”

    “心呐!”王述之含笑轻叹,抬脚跨出门外。

    夜色浓稠,王述之借着丁点星芒朝司马嵘那里走去,推门而入,见他正坐在灯下看书,面上沉静如同夜色,抬眼看过来,那对黑黢黢的眸子好似外面的夜空一般,深不见底。

    司马嵘搁了书起身相迎:“丞相。”

    王述之反手将门关上,静静地笑看着他,待他走到近前,猛地将他拽过来抱住,一转身将他压在门板上,俯身笼罩下一片阴影,不给他任何反应的机会,抵着他唇畔深吻进去。

    司马嵘让这他这突然袭击弄得措手不及,尚未来得及惊愕反抗,便叫他吻得忘了神,双手下意识攥紧,却始终不曾抬起来将他推开。

    烛芯爆出细小的火花,室内多了些暧昧的轻喘声,王述之将他松开,微微侧身,让昏暗的光线照在他脸上。

    司马嵘迅速撇开目光,眸中浓重的情绪却尚未来得及收回。

    王述之打量他片刻,笑意潋滟,嗓音沉沉:“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何时。”

    第三十九章

    太子奉皇命出宫探望病重的伯父永康王,为了掩盖皇帝那点打探消息的心思,有意将声势造得极大,宣称皇帝担忧永康王的身子,怕他跋山涉水病情加重,特地让太子前去问候陪伴,确保能经得起折腾,再由太子亲自接到京城居住。

    如此一来,既没有拒绝永康王的请求,又可昭示皇帝的诚恳之心,百姓们皆言太子孝顺,更是夸赞皇帝与永康王兄弟情深,倒是让皇帝司马甫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

    春寒料峭,虽然沿途的柳条皆已抽出嫩芽,可钻出马车时还是叫迎面一阵寒风割得面皮生疼,太子缩了缩脖颈,放下帘子重新坐回暖和的马车内,吊梢的眉眼间飞出一丝不耐:“还有多久才能到?”

    跟在外面的太子舍人于俊达连忙恭声应道:“过了前面那座浮桥就离会稽不远了,最快一日能到永康,最慢两日。”

    太子“嗯”了一声,想了想,露出一副志在必得的笑容:“丞相怕是也快要回京了吧?”

    外面答:“正是。”

    “哼!我去看望永康王,你另外派人去王氏查查底,看看除了大司马那一支,他自己还有多少兵力。”太子冷笑一声,又道,“难得来会稽,可不能白来。”

    “这……太子查他的兵力做什么?咱们可不能硬碰硬,万一将他惹恼了,大司马那边一旦班师回朝,咱们可是斗不过呀。再说,要真闹出大乱子来,皇上也不见得就高兴。”

    太子皱着眉:“查一查又不伤身,查清楚了不也利于下回想对策么?”

    于俊达听他没有要乱来的意思,松了口气,忙道:“太子殿下说的是。”

    太子这才眉头舒展。

    又往前行了一段路,在靠近浮桥时,于俊达探头看了看,抬手喊了声停,扬声吩咐道:“前面的浮桥不比平地,你们先去探一探,若有异状即刻来报。”

    “是。”几个打头的护卫领命而去。

    这浮桥横跨在支江的江面上,两端相去甚远,底下的江水并不汹涌,此时无风无浪,浮桥上尚算平静,离浮桥不远处还有两座码头,码头处泊着四五只不大不小的渡船。太子这次出门带的人多,又是马又是车还有那么多随从护卫,乘船极为不便,只能从这浮桥上过。

    等了片刻,太子有些不耐烦,便掀帘探出身子远眺,眼见那浮桥无风时也轻微晃悠着,心里莫名敲起鼓来:“这浮桥结实么?不会一阵大风就刮跑吧?”

    “太子殿下放心,这浮桥搭了好些年,人来人往从未出过事,上回庾大将军南征,几十万大军从这里过,也不曾出任何岔子。”于俊达说着抬头看看天,又道,“就算经不住大风,那也需有风才行,依下官看,今日到夜间都不会起风。”

    太子一听顿时心中大定,因嫌外面凉,也就不再多言,满意地放下帘子缩回去了。

    过了许久,探路的护卫匆匆赶回来,禀道:“回太子殿下,浮桥的每块木板都查过了,浮桥那头的林子也仔细搜过,不见人迹,也并未发现任何异端。”

    太子露出满意的笑容,隔着帘子道:“好,接着赶路。”

    马车再次前行,上了浮桥后便听到车底下轱辘压在木板上传来的阵阵“咯吱”声响,车身随着浮桥上下左右轻晃,却晃得并不厉害,太子坐在车内颇为享受地闭目歇息。

    行到中间时,车底下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喀嚓”声,太子倒也机敏,察觉这有些像是木板断裂了,立刻睁开双眼,正要开口问询,忽然马车后轮一颠,身子随之一歪,整个人都仰躺下去,顿时惊得面如土色:“于大人!”

    叫声未落,马车的前轮又是一颠,队伍前后的护卫发觉异样时,还没来得及查看,就听“轰隆”一声巨响,整个马车突然失了支撑,直直往江中掉下去,伴随着一阵凄厉的马嘶,前后离得较近的几名护卫也因脚下的木板突然断裂,随着马车一同摔入江中,发出震耳的声响。

    这浮桥搭在江面上,说高不高,说低也不低,这么直直掉下去,不说淹死,也会摔晕,更何况如今水中仍寒意未褪,若是不及时将人救上来,冻死也是极有可能的。

    浮桥上顿时一阵慌乱,太子若是出了事,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水性稍微好一些的便全部跳了下去,于俊达是个文人,亲眼目睹马车掉下去,被惊得神魂俱飞,瞪大眼立刻下令:“快退回岸边,去找船家顺流而下!务必将太子安然无恙地救回来!”

    队伍前面那些人全都傻了眼,想退也退不过来,只能看着中间断裂的一大块干着急。

    于俊达恨铁不成钢地怒骂:“都不长脑子么!退不回来就往前走!到对岸去!”

    顷刻间,浮桥上乱成一团。

    于俊达稍稍冷静下来,心中大惑不解:明明之前已经探过路,那些护卫将桥上都仔细检查过了,怎么会突然出现意外?而且这意外未免太过巧合,偏偏就发生在太子的马车底下……

    等到队伍往两边散开,于俊达扶着锁链走至中间仔细查看,见那些断裂的木板已经悉数落入江中,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异样来,不由蹙了蹙眉,沉思道:难道当真是个意外?

    于俊达带着大批侍从护卫背着冷汗搜寻太子时,另有二人着一身湿衣悄摸着穿过树林,跨上马背,直奔永康县。

    这二人先前并未被发现,是因为他们藏身于江水中,一直等到探路的护卫离开才慢慢探出头,之后便攀着草藤树根爬上去,捡起埋在草丛中的火折子,又一个翻身,扣着铁锁反吊在浮桥下面,身法灵活地攀爬至浮桥中间。

    二人分别在两处垂着绳子的地方停下来,打火将绳子点燃,又迅速撤离,火苗顺着长长的绳子一路往上蔓延,因在浮桥下面,完全不引人注目,而与绳子相连的那几块木板则早已涂上了火油。

    太子的马车行到浮桥中间,点着火星的绳子缓缓燃烧至尽头,木板即刻燃烧,却因为被上面缓缓前行的马车挡住,并未有人发觉,不过片刻功夫,燃烧的木板便崩然断裂。

    消息传回永康王府,永康王面露笑意,一面派人前去打探消息,确认太子究竟如何了,另一面着人去告知王述之,王述之看完信倒是面色淡然,不过也即刻命人前往浮桥周围紧盯。

    司马嵘坐在他身旁眼观鼻鼻观心,上回王述之与永康王谈了些什么自己并未多问,不过如今看来,这一出倒有些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必是王述之提出来的,便道:“丞相当时说了这计谋之后,永康王即刻便答应了么?”

    王述之侧眸看着他,兴味盎然:“你怎知不是永康王的幕僚提出来的?”

    司马嵘笑了笑:“属下以为丞相还记恨着上回遇刺一事,有心以牙还牙。”

    “嗯。”王述之笑起来,又道,“永康王应得可是毫不犹豫,我以前倒真是小瞧了他。”

    司马嵘眸色沉了沉,他自己是恨不得太子死个彻底,不仅仅因为立场,更因为多年积攒下来的仇恨,可永康王与太子并无私怨,又是亲伯侄,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皇位,想要对付太子可以有许多法子,如今却选择了这么狠辣的手段,不免叫人心生警惕。

    “永康王再能干,也不见得会成为明君。”司马嵘抬眼,淡淡道,“丞相可曾后悔选择他?”

    王述之勾起唇角:“谁说我选他了?”

    司马嵘面露诧异。

    王述之摇头而笑:“半斤八两罢了,谁继承皇位,有什么差别?太子一心与我王氏作对,我自然要将他扳倒,至于其他人,只要他们不整日盯着我身后的家族,我助他保住江山又如何?”

    司马嵘垂眸沉默片刻:“琅琊王氏位高权重,换成谁都不会放心,丞相难道指望一辈子与皇帝共拥江山么?”

    王述之微挑眉梢,讶异地看着他:“晏清何出此言?”

    司马嵘顿了顿:“属下妄议了,丞相恕罪。”

    王述之“噗”一声笑起来,握住他摆在膝上的手:“坐得这么端正,说话又如此刻板,你真是十七岁……哦不,十八岁的少年郎么?”

    司马嵘垂眸盯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心头滋味难辨。

    王述之笑道:“君臣相得谈何容易?我王氏并无逾越之心,可皇帝不见得这么想。”

    司马嵘弯了弯唇角,低垂的黑眸中却滑过一丝冷意:“丞相所言极是,只是丞相别忘了,王氏不止丞相一人。”

    王述之笑意顿了顿,抬手将他的脸捧起来,目光深深地看着他:“晏清,你今日……”

    “咄咄——”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

    王述之愣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收回手,扬声道:“进来。”

    裴亮推开门大步而入:“丞相,太子被救了!”

    司马嵘一听,顿时蹙眉。

    王述之拂袖起身,不慌不忙道:“太子不通水性,江面又甚宽,看着风平浪静,底下暗流却不小,他竟然如此轻易就脱身了?”

    “是,探子回报,与他一同落水的护卫中,有人尚且清醒,将他从马车内拽出来,虽很快晕过去,却顺流而下,被江边农家给救了。”

    “确定?”

    “属下确定。”

    第四十章

    王述之问清楚太子所在,转身走到一旁,盯着悬挂在墙上的地图看了片刻,目光落在一片林子处,笑起来:“若他们明日一早便动身,且不改道的话,入夜后定是在这林子里歇息。”

    裴亮跟过去看了看,面露疑惑:“若他们动身迟了,或是改了道呢?”

    “不会,太子性子急躁,出了这么大的意外,无处发泄愤懑,必定急着赶赴永康县,怎么会在路上多耽搁?更何况,他也没那份先见之明,就算猜到落水乃人为所致,也不会料到还有后招,好端端绕远路做什么?”

    裴亮听得连连点头,又问:“那丞相的意思,是需要属下派人去林中埋伏么?”

    “不妥,此事不必我们出力,交给永康王便是。”王述之蹙眉摇了摇头,“不过埋伏围攻容易惹祸上身,不妨半夜将他们周围的林子草木点了,叫他们查不出证据来,横看竖看又是一出意外才好。”

    裴亮听得大吃一惊:“林子点了?这林子可不小,火势起来的话恐怕要将整片山给烧了,那还得了?”

    “放心,烧不着。”王述之笑了笑,回头走到司马嵘身边,“晏清快替我写一封信,稍后我叫人送去永康王府。”

    “是。”

    浮桥上断裂的木板已经连夜换新,太子被救后又折腾了许久才悠悠转醒,惊魂未定间不敢再走那浮桥过,便带着大队人马一趟趟地乘渡船过江。

    过江后行了一整日的路,太子面孔苍白,显然是落水伤了身子,又没了马车,坐在光秃秃的马背上只能用几层厚厚的衣裳将自己裹紧,时不时便要打一连串喷嚏,到傍晚时分实在撑不住了,差点一头栽倒,连忙喊停。

    此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唯有前面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片林子,太子瓮声吩咐道:“林子边上冷,我们往中间走走,说不定能避避风。”

    众人领命,往里探寻一番,找到林子较密之处停下,在中间空地上垒起高高的柴火堆,又煮了姜茶给他驱寒。

    天色渐黑,林子里慢慢沉寂下来,众人坐成一圈,将太子、于俊达等人围在中间,因南方的山林不大有猛兽出没,便安心地东倒西歪陷入梦境,鼾声迭起。

    太子锦衣玉食惯了,何曾遭过这种幕天席地的罪,昏昏沉沉间时而觉得这次的确是意外,时而又觉得是有人刻意为之,奈何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由心中烦闷、咬牙切齿,最后也不知迷糊了多久,终于靠在一棵半人粗的树干上睡去。

    夜里有些凉风,林子周围轻微的沙沙声响掩盖了不远处极细小的动静。

    一道火光贴着地面亮起,迅速绕着这一群人划出一道火圈,火圈接触到附近的草木,腾一下燃烧起来,且顺着高大的数木与成片的草地,越烧越旺。

    “不好!起火了!”一道惊慌的喊声在夜色中乍响,所有人都惊醒过来,顿时乱作一团。

    太子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清面前的形势,顿时惊得面如菜色,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跳起来急急喊道:“马!马呢!”

    马为稀缺之物,带得并不多,此时因受到惊吓正拼命地挣脱,一旦被人松了绳索,立刻就撒开蹄子乱闯着往外冲,几匹胆小的犹豫之下让人牵住,看到别的马冲出去,也跟着跑向火圈,将拉着绳子的人拖得拽倒在地,迅速淹没在火势中。

    火烧起来没多久,却势头越来越旺,太子瞪大的双眼中满是惊恐:“灭火!快灭火!”

    傍晚埋锅造饭倒是打了不少水来,可当时已经用光了,此时众人找不到水源,急得满头大汗,只好冲到边上用脚踩,一不小心引火烧身,忙迅速将衣裳脱下来,抓在手中往火上拍打,却是一阵徒劳。

    于俊达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扬声道:“都给我过来!”

    太子一惊:“过来做什么!火势越来越大,再不扑灭就烧过来了!”

    于俊达顾不得解释,指指摆在中间的锅:“都过来小解!”

    众人听得一愣,也顾不得多想,全都围上来,对着这口两个时辰前还用来做饭的锅便开始解衣带,不过有些人原本就吓得快要尿裤子,有些人却吓得死活尿不出,一阵稀稀拉拉的水声,换了几拨人,最终还是将一口锅给填满了。

    于俊达动手将太子的衣裳扒拉下来,顾不得他惊怒交加的呵斥,干净利落地扔进气味刺鼻的锅中,快速抖了抖又拎起来,给太子兜头罩下。

    太子再次面色大变,正要张口大骂,就让他推了个趔趄:“殿下快出去!再晚就来不及了!”说着自己也脱了衣裳扔进锅内。

    众人见到有一丝生机,全都面露喜色,不少手中还拽着早已脱下来灭火的衣裳,行动起来比于俊达还快,争先恐后地往锅中扔衣裳,你推我搡、互相争夺,再次乱作一团。

    太子若是死了,他们一个都活不成,自然齐心协力救太子;而太子若是有机会逃出生天,他们便只顾着自己了,哪里还管他人的死活。

    太子虽落了水身子虚得厉害,可面对鬼门关,平白添了不少力气,当即就面色难看地捂起口鼻,另一手将衣裳裹紧,眯着眼狠狠一咬牙,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很快就被一阵热浪席卷,顿时呛得咳起来,脚下却不停,又差点撞到一棵燃烧的树上,急忙闪身避过,总算有惊无险地突破重围。

    正要松口气时,背后忽地一烫,太子回头看身上着了火,惊得魂飞魄散,又见林子里的火势不停地往外扩,正朝自己蔓延过来,急忙趔趔趄趄地扑到地上打滚,滚了几圈终于离火远了些,忙面无人色地爬起来,刚准备抹把脸,却闻到手心一股骚味,顿时臭了脸色,一脸嫌恶地将裹在身上的衣裳甩开。

    接着又不断有人冲出来,同样带着一身的火,滚了几滚后利索地爬起来,带着太子迅速撤离,一直跑到林子外面较为安全处才停下来,一转头见于俊达也顺利逃出,太子稍稍松了口气。

    林中传来惊恐凄厉的惨叫,听的人头皮发紧,太子目光阴沉地盯着面前的熊熊大火,原本以为这场火至少要烧到天明,没想到却很快就歇了下来,回头一数,竟少了半数人,不由暴跳如雷。

    接连两次发生意外,傻子都觉得有问题了,太子沉着脸,嗓音干哑,咬牙切齿:“一定是王述之!”

    于俊达面露迟疑:“不见得罢……”

    “不是他还能是谁!”太子怒不可遏,“上回没将他杀死,这回他就报复过来了!”

    于俊达原本言外之意是太子树敌不少,无凭无据就一口咬定王述之所为,不大妥当,可又听说太子曾派人行刺过人家,顿时就吐不出话来了。

    天亮之际,太子命人去林子里仔细查探,自己则因为两次遭难,脑袋开始昏昏沉沉。

    过了半晌,查探的人回来禀报消息:“回太子殿下,林中有一圈树被人砍了,昨夜着的火正是烧到那些树桩处才停下来的。”

    太子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横眉怒骂:“这必然不是意外了!王述之真是好大的狗胆!待我登基为帝,头一个便将他王氏诛灭九族!”

    于俊达听得冷汗淋漓,皇帝还在,太子便喊着登基,他们这些人想不装聋作哑都不行,可即便太子登基做了皇帝,没有合适的罪名,也是不能将王氏灭族的,哪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也要看看手握重兵的大司马愿不愿意。

    于俊达听着太子的骂骂咧咧,一声都不敢吭。

    太子骂完后只觉得天旋地转,抬手想拍拍脑袋,却闻到衣袖上一阵尿骚味,面色骤黑。

    为了逃命,他们带出来的一应物什都被火烧得干干净净,如今别说多余的衣裳,吃的喝的都成问题,算算离永康县不远了,太子头重脚轻地让人扶着站起来,冷声道:“走!”

    太子先是从水里被救,后又从火中逃生,竟然命大如此,这下子别说永康王面色不好,就连王述之也笑不出来了。

    虽然他们抓不出证据,可此事彼此心知肚明,原本两方就私怨已深,倒是不怕再添几笔仇恨,可没有彻底结果太子的性命,终究算是白折腾一场,叫人心中不痛快。

    司马嵘亦是有些失落,想了想,又冷笑起来,暗道:庾氏始终视我为眼中钉,却一直没法子将我除去,想必他们比我心中更不痛快。

    王述之在书房内轻叩着如意来回踱步,眉头紧锁:“唉……太子实在命大,看来硬碰硬是不可为了!为今之计,还是只能从永康王那里入手。”

    司马嵘垂眸,半晌后沉吟道:“丞相不妨叫永康王出去相迎。”

    王述之脚步一顿,抬眼看着他,心中迅速思索一番,面露喜色。

    永康王原本就是装病,若出去相迎,那就更显精神抖擞了,此时太子正怒火中烧,再让永康王一激,定会气得没了章法,至于后面,那就看太子回京后要如何告状了。

    王述之赞赏地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走回案前坐下,快速写了一封信,扬声将裴亮喊进来,吩咐道:“派人将此信送去永康王府,快一些!”

    “是。”

    第四十二章

    太子带着所剩不多的残兵忍饥挨饿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赶到永康县,此时时近傍晚,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香气四溢,馋得他们眼珠子都冒出绿幽幽的光来。

    这一路着实够辛苦,他们没有可换洗的干净衣裳,走一路尿骚味便飘一路,尤其过了正午,让日头一晒,这味道就更刺鼻了,以致有人去农家敲门讨些吃食都让人一脸嫌恶地轰出来。

    太子手底下的人又岂是善茬?太子就更不必说了,受到如此待遇当即便恶语相向,不仅扬言要砍人家脑袋,还挽起袖子准备开抢。

    可惜百姓们早见惯了各种战乱,见他们如此邋遢,只当他们是山上下来的流寇,操起锅铲敲敲打打把乡邻全喊过来,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粗腰粗腿的农家妇,全都撸起袖子扛起锄头,比他们还凶狠。

    太子一行如丧家之犬般灰溜溜地逃走了,心中又是堵又是恨。

    太子腹中空空,先还唱空城计,后来空城计都唱不动了,只觉得双脚踩在云端,轻忽缥缈,再加之先前又是落水又是着火,伤身又伤神,此时已经两眼直冒金光,见路人捂着口鼻纷纷退避,也顾不得生气发怒了。

    一伙人期期艾艾地走,正垂头丧气,忽然听到一阵纷乱响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上百号部曲装扮的男子蜂拥而至,将他们团团围住,拔出各自腰间的佩刀,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晃得他们更加头晕。

    “哪里来的匪寇?抓起来!”当先之人怒喝一声,挥手就下了命令。

    太子一听顿时急了,正要开口呵斥,就听旁边的于俊达扬声喊道:“慢!这可是太子殿下!”

    路边的商贩见此处剑拔弩张,纷纷收拾摊子准备退避,听到“太子殿下”,目光齐齐转过来,愣了愣,哄然大笑。

    太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怒又恨。

    喊话之人显然是永康王府的护卫首领,看都不看他一眼,呵斥道:“永康王病重,谁不知太子要来看望他,你们这些粗鄙之人也敢冒充太子,罪当致死!来人,将他们全抓了,万一惊扰永康王,你们担待得起么!”

    “是!”这一声震耳欲聋,众人应完立刻上前抓人。

    太子这一行人原本倒也身手不错,奈何一路遭了不少罪,元气大伤,士气也不振,不消几下就无力反抗,一个个让他们给捆得个结结实实。

    太子大怒,扭着身子骂:“好大的狗胆!孤此趟可是奉了父皇的旨意,见圣旨如见天子,你们竟敢以下犯上!”

    于俊达也慌了神,一边挣扎一边好言好语道:“这位的确是当今太子,我们可是带了信物的。”

    护卫首领斜睨着他们,一脸不耐:“信物在何处?”

    “在孤身上!”太子见他似有松动,当即便梗直了脖子,咬牙切齿地怒瞪着他。

    一人上前往他身上摸了一通,果真从他胸口掏出一卷明黄的物件,瞧着的确像圣旨,却有些皱巴巴的,护卫首领接过去,展开来一看,皱了皱眉,又抬眼看看太子,见他神情倨傲,便冷笑一声,随手将圣旨仍在地上:“想当太子想疯了,连圣旨都敢伪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将他们送去牢里!”

    于俊达大惊:“你轻慢太子殿下也就罢了,见了圣旨竟还不放人,难道是永康王授意的?!”

    那人哈哈大笑:“一群无知小人,连圣旨长什么模样都不清楚,就拿这么一块糊着黑墨的绢布来糊弄我们,真是天大的笑话。”说着似乎怕他们不承认,又捡起那圣旨,展开来给他们看了看。

    太子和于俊达全都傻了眼,他们这一路折腾来折腾去,已是精疲力尽,情急之下未曾多想,竟忘了这圣旨曾随太子落过水,如今上面哪里还有半点字迹,全剩下深浅不一的墨痕。

    来时昂首挺胸,到了永康县却损兵折将,还被投入大牢,太子拍着牢门大叫:“你们有本事关人,倒是让永康王出来审案呐!”

    狱卒轻蔑地给他塞了一碗牢饭:“永康王病着呢,没空审,待他病好一些自会来料理你们。”说着摇摇头转身离开,“唉……没见过这么急着见阎王的。”

    太子气得头皮都快炸了,一脚将饭碗踢开,踢完了却发觉自己更加饥肠辘辘,忍不住菜了脸色,最后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眼里既是焦急又是仇恨,心中早已将罪魁祸首王述之千刀万剐,连带着将永康王也一并骂了。

    如此一连过了两日,太子已是憔悴不堪,却硬是咬着牙憋着气死活不吃狱卒送来的饭,最后实在撑不住了,终于端起碗来吃了一口,立刻就皱起眉头,味同嚼蜡地将牢饭吞下肚,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身上还有一枚玉佩,连忙扯出来抓在手中,如同抓了一根救命稻草。

    太子在此之前虽不曾坐过牢,却对牢里那些狱卒的贪婪有几分了解,拿着玉佩左右思量了一番,既不想错失这个机会,又怕送出去之后被狱卒私吞,想了想,还是咬咬牙将狱卒叫过来。

    “这是孤的玉佩,你交给永康王,他一看便知。”太子嗓音沙哑,语气始终倨傲。

    狱卒伸手接过,翻来覆去地看了看,将信将疑,最后往腰间一塞:“那你等着。”

    太子一脸不舍地盯着玉佩,又目送他离开。

    玉佩送到永康王手中,永康王掂着笑了笑,起身更衣,又梳洗一番,命人将太子带出来,自己则光鲜亮丽、红光满面地出门相迎,远远看见太子的身影,忙肃了肃眉目,一脸歉意地迎上去,也不管他满身臭味,抱着他就嚎啕大哭:“侄儿啊!你受苦了!都是伯父的错!伯父这就好好惩治那些瞎了狗眼的!”

    太子强撑的那口气在走出牢门时已经出得差不多了,精力一松,人就软下来,连脚都站不稳,此时迷迷糊糊睁大眼,见他气色好得堪比寿星,顿时大怒:“原来伯父的重病是故意装出来的?!”

    永康王好似没听到,强行将他拖入屋内,抬手一摸他额头,大惊:“昌儿,你怎么额头烫得如此厉害?”说着慌忙转头对旁边的下人吩咐,“快去将大夫请过来!”

    太子确实烧得厉害,没晕过去已经实属难得,此时呼出的气都是热烘烘的,阴沉着眼冷哼道:“伯父何必做戏!”

    永康王不管他,只将他按在榻上好言好语地安抚,让大夫瞧了一通,一边催促着下人去煎药,一边对着他愧疚道:“昌儿好生歇息,伯父这就将牢中那些人全放了。”说着便起身大步而出。

    门外立刻就有心腹迎上来。

    永康王乐得眉开眼笑,挥挥手示意他去放人,自己则回去换上舒适的衫子,叫婢女在脸上涂涂抹抹,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满脸倦容的病夫,接着便和衣躺在榻上。

    牢中于俊达以及一众侍卫被放出来,让人领着进了永康王的卧室,顿时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迎面而来,听闻太子已经看过大夫,正在歇息,一时有些闹不懂永康王是有意还是无意,想着他们毕竟是亲伯侄,便逐渐打消疑虑,齐齐隔着帘子向永康王行礼。

    永康王抬手掀开帘子,费力地咳了两声,虚弱道:“本王体虚,不便下榻相迎,于大人万莫见怪。”

    于俊达连称不敢。

    永康王正要开口,门外忽然传来吵闹声,于俊达回头一看,见太子踹开两旁试图搀扶的婢女,扶着门框走进来,忙迎上去:“太子殿下。”

    太子抬眼,目光落在永康王的脸上,怒火更炽:“伯父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永康王一脸错愕:“侄儿此话从何说起啊?”

    “你!”太子气得胸口起伏,再不愿在此地多留,转身便走,口中怒道,“都跟我回京!”

    于俊达听他嗓音沙哑,吓得不轻,急忙追过去将他拦住:“太子殿下,您身子不适,还是先将养两日再走罢,再说永康王又重病在身,您若是瞧都不瞧一眼,说出去怕是不中听啊!”

    “哼!留下来让他戏弄笑话么?当心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太子执意不从,当先便往门外走。

    “侄儿啊,你怎么这么快就走了?”永康王急急下榻,被发跣足一路追到大门外,“伯父不知你今日到,下面那些人怠慢了,是伯父的错,咳咳……侄儿莫要生气,快随伯父回去歇着,你……咳咳……你正病着,不宜奔波……”

    此时早集刚结束,街道上人来人往,频频偷窥,消息很快就传遍小小的永康县:那日市井中臭气熏天的还真是太子呀!哎呦都是误会,永康王病得这么重,都追出来道歉了,太子却愣是不给个好脸色!

    太子见时不时有人扭头看自己,面色更黑,也不管永康王如何劝说,拔腿就走。

    永康王急得直跺脚:“唉……罢了罢了!快,快给太子备马车,派些人沿途好生看护,千万别出了岔子!对了,还有药,多抓些药备着!再拿些衣裳来!”

    百姓们继续议论:永康王对太子殿下真好啊!太子殿下就有些……

    太子此时再有骨气都无用,没了马车还不知何日才能回到京城,只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拂袖冷着脸朝马车走去。

    旁边忽然传来一道惊讶的声音:“太子殿下?”

    太子一听这熟悉得令自己咬牙切齿的嗓音,怒气冲冲地扭头盯着来人:“王述之!”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王述之听他直呼其名,也不介意,笑眯眯地拱手见礼:“下官听闻永康王病重,特前来看望,想不到竟碰见太子殿下,哎呀……殿下这是怎么了?”

    站在他身后的司马嵘抬眼看了看,见太子发髻散乱,面色苍白,脸颊上还沾着一道道灰渍,身上的衣裳更是不成样子,隐约还闻到一股残留的骚臭味,愣了愣,实在没忍住,“噗”一声闷笑起来。

    第四十二章

    太子正怒火中烧,听到旁边有人发出嗤笑声,更是气得恨不得跳脚,奈何此时全身无力,脸上的红晕也不知是恼羞成怒被激出来的,还是实在病得厉害烧出来的,只能狠狠瞪着王述之:“你笑什么?!”

    王述之一脸莫名,这回倒不是装的,实在是司马嵘躲得快,刚发出笑声就迅速埋头藏在他身后了,导致他这个站在前面的人背了黑锅。

    不过这黑锅他倒是背得甘之如饴,也不解释,只一脸无赖相,笑嘻嘻拱了拱手:“下官听闻永康王病得起不来,这会儿见他气色似乎有所好转,心中高兴,这一高兴,自然免不了会心一笑,太子殿下您说是不是?”

    太子胸口起伏得更厉害:这叫会心一笑?这明明就是在嘲笑孤!

    自小骄纵的太子何曾受过这么大的屈辱,短短数日把所有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当下再不多言,只目光阴狠地看了看王述之与永康王,转身欲上马车,又忽然顿住,沉着脸道:“将马车里里外外查仔细了,可别漏了什么机关!”

    王述之惊诧地看向永康王:“太子这是……”

    永康王一脸受伤,连声哀叹:“唉……侄儿性子真是急躁,即便有再大的误会,咱们也是亲伯侄啊,伯父又岂会拿你的性命当儿戏?咳咳……唉,伯父心中真是……”

    太子的恶名迅速传遍永康县。

    王述之见他登车,疾走两步招手道:“且慢且慢!下官正打算回京,太子殿下若是不嫌弃,不妨等下官一道上路,如今外面不太平,人多也好有个照应。”

    太子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哼道:“嫌弃!”

    司马嵘差点又要笑,连忙忍住。

    王述之回头,难得见他笑得如此畅快,又见他抬起眼,漆黑幽沉的眸子闪着细碎的波光,不免看得一阵心神摇荡。

    太子离开后,王述之并未久留,只与永康王话别一番,就带着司马嵘离开了。

    在永康王府时,司马嵘始终微垂着脑袋,永康王又恰巧在兴头上,也就不曾注意他的相貌,待人都离开后,便兴高采烈地回到堂中,端坐在中间,沉声下令道:“明日起开善堂广施恩惠,就说本王被太子气得病情加重,行善举是为了积德祈福,希望上天能保佑太子平安返京。”

    永康王府门外连夜搭出来一个棚子,消息火速传开,百姓们纷纷涌来,得了好处心中自然高兴,连夸永康王心善。短短数日,永康县家家焚香,祈求永康王早日康复。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再加以讹传讹,到最后永康王俨然成了受害受苦之人,而太子则背上了不仁不孝之名,等到太子回京之际,朝中已经把永康县的事绘声绘色传了个遍。

    庾皇后惊闻消息,连夜偷偷派人出城迎接,听说太子病了一路,心口大痛,原地转了几圈,急急传消息叫太子装晕,自己则跑到皇帝跟前扑通跪下,垂着眼泪戚戚道:“昌儿一向孝顺,外面那些传言也不知怎么起来的,定是有什么误会……”

    庾皇后在皇帝面前永远都是一副楚楚可怜的弱小模样,这么一垂泪,皇帝哪里还硬得下心来责备,只叹了口气将她扶起来,好言好语地哄:“一切待昌儿回宫再说,事情究竟如何,总要问个清楚明白,朕是不会随意相信那些无稽之言的。”

    庾皇后不吵不闹,只万分乖觉地点头,眼泪却怎么止都止不住,接连换了几条帕子,终于听到太子回宫的消息,顿时面露焦急地站起来,疾步迎上去。

    太子是被抬进殿中的,面色苍白,双唇干裂,只闭着眼一个劲儿呓语:“父皇……母后……”

    庾皇后见他气色不好,本就心疼得厉害,再加上有心做戏,当场就双腿一软差点晕过去,让婢女扶住,又跌跌撞撞扑到太子身上,在他脸上摸摸,又抓着他的手,哽咽道:“昌儿,你醒醒……”

    皇帝虽一时不确定永康王究竟是真病还是假病,可传言闹得如此沸沸扬扬对太子十分不利,心中不免责怪太子处事不周,不过眼下听他左一声父皇、右一声母后地轻唤,又觉得他实在是个孝顺的,终究不忍苛责,便命人将他送回东宫,又命太医谨慎医治。

    庾皇后一路跟到东宫,待太医看过后屏退所有人,拿帕子擦擦脸上的泪,瞬间便敛起哀戚之色,只眸中留着实实在在的心疼,低声道:“昌儿,你一路受苦了。”

    太子睁开眼,所有委屈愤怒涌上心头,立刻从榻上爬起来:“母后!”

    庾皇后摸摸他消瘦的脸颊,肃了神色:“究竟怎么回事?可是永康王不曾善待你?怎么好端端变成这般模样?”

    太子咬了咬牙,遂将路上落水又遇火灾,各种狼狈,以及到了永康县被抓入大牢的事一五一十全部说了,又狠声道:“永康王装病装得也太明目张胆了,故意将我关入牢中,却还摆出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辈模样,瞧他那份阴险与王述之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说不定他们二人私底下早已联了手,这次特地将我骗过去,就是为了害我!”

    庾皇后听得蹙眉,沉吟道:“永康王有夺位之心倒是极有可能,只是王氏支持他却有些说不通,王氏当初挑中四皇子不就是觉得四皇子好拿捏么?若是改投永康王,岂不是自取死路?一来得罪了郗太尉,二来,永康王可不是善茬,若是他得势,以后恐怕会反咬王氏一口。王述之是个聪明人,又岂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来?”

    太子听她说得极有道理,便点点头,又冷哼道:“聪明什么?阴险狡诈罢了!蛇鼠一窝,趁早端了!”

    庾皇后怕他气坏了身子,忙按着他让他好好歇息。

    第二日,太子“悠悠转醒”,立刻去面见皇帝:“父皇,永康王精神奕奕、红光满面,根本没有生病!儿臣这次去还遭了他的算计,先是让儿臣的马车摔下浮桥,见儿臣未被淹死,又在林中放火围攻,之后又命人将儿臣抓入大牢,关了好些天,连饭都不给吃!”

    皇帝听他将此行的遭遇讲完,蹙眉思索,途中遇袭一事,于俊达昨日已经禀报,可永康王病没病,于俊达却与太子说辞不一,也不知究竟谁撒了谎。

    太子见他神色不对,心中不由打鼓,心思转了转,又道:“依儿臣看,永康王必有反心!”

    皇帝大惊:“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太子见他终于变了脸色,心中得意,愤怒道:“永康王藐视圣旨,不仅藐视,还将圣旨扔脚下狠踩,踩完了似乎犹有不甘,还命手下众人往圣旨上撒尿,永康王如此侮辱圣旨,这不就是侮辱父皇么?”

    皇帝听得脸上一阵白一阵黑,气得头发晕手发颤,怒道:“竟有这种事?!”

    “那还有假?不然圣旨都拿出来了,他为何还要将儿臣关入牢中?显见是不将父皇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皇帝听得怒火更盛,当即下令,“拟旨!传永康王入京!”

    此时王述之正在回京的路上,听闻皇帝宣永康王入京,大笑不止:“晏清,你觉得永康王会奉旨入京么?”

    司马嵘亦是忍不住笑起来,应道:“属下还真是猜不出,永康王心思深,有可能假称病重违逆圣意,也可能说自己病治好了,精神抖擞地去京城,就看他怎么想了,横竖都是要将皇上气个半死。”

    王述之听他这么一说,更是大笑,笑完一拂袖,指向旁边的案几:“对了,替我写一份折子。”

    “写什么?”

    “参太子一本,太子不仁不孝,不宜做储君,当另择贤明。”王述之笑意盎然,边说边紧紧盯着司马嵘。

    司马嵘眸中微闪,似有一口浊气缓缓吐出,垂眼点点头便开始研墨。

    大晋皇帝一向受世家门阀挟制,储君的废立亦是受世族影响颇大,王述之堂而皇之请旨废太子,只要师出有名,便不算逾越。

    更何况当年魏篡汉,晋又篡魏,始终名不正言不顺,大晋历代皇帝根本不敢将“忠”字摆在第一位,便另辟蹊径开始强调“孝”字,及至如今,以孝治天下已经深入人心,若是谁对长辈不敬,别说遭人白眼,就是被唾沫淹死都是极有可能的。

    这回弹劾太子,虽不见得真能将太子击垮,但认真做起文章来,也够他受的了。

    司马嵘心中隐含期待,便沉着眼眸提笔疾书。

    此时已接近黄昏,夕阳逐渐隐没在山峦间,王述之挑起灯,在一片寂静中凝神打量他的侧脸,虽不想调查他,可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猜测:或许他是为了对付太子?至于原因……难道因为他的家破人亡败庾氏所赐?

    司马嵘写完折子,搁了笔,抬眼看过来:“丞相请过目。”

    二人目光相接,忽然凝住了一般。

    司马嵘首先醒过神来,急忙撇开目光:“先用饭罢。”说着便转身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王述之并未拦他,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忍不住面露笑意,悠悠然地跟在他后面下了马车。

    入夜后,二人在马车内歇息,静谧中听着彼此的气息声,心神有些乱。

    王述之一个翻身,俯到他身上,含着笑低声唤道:“晏清。”

    他一路都谨守礼节,这还是头一回以这么亲密的姿势靠近,司马嵘让他吓一跳,怕自己露怯,又急忙定了定神,伸手推他,淡然道:“丞相有话说?”

    王述之却如一块顽石般贴着他,任他如何推都不避开,反倒双手绕过他的腰背将他抱住,低笑道:“嗯,有话说。”

    第四十三章

    马车内昏暗寂静,王述之双眸中流动的笑意只依稀可辨,含笑低沉的嗓音则分外霸道地钻入耳中,司马嵘感觉到背后一片灼热,身子僵硬,撑在他胸口的手竟控制不住颤抖起来,忙握拳收回,半晌才低声开口:“丞相有话直说便是,何必靠这么近?”

    王述之又添几分笑意,侧头附在他耳边,声音压得似有似无,如一缕幽丝,伴着灼热的气息钻进去:“晏清……”

    司马嵘耳根骤然发烫,着了火似的,瞬间便蔓延至全身,燎得心神大乱,忙微微侧头避开,颤声道:“你……有话快说!”

    王述之不放过他任何反应,听着他微微沙哑的嗓音,呼吸顿时粗重起来,腾出一只手将他的脸转向自己,拇指摩挲他的鬓角,低语道:“晏清,我对你不好?”

    司马嵘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再次撇开头,目光微乱:“丞相待我极好。”

    王述之又将他的脸转回来:“既如此,你为何不信任我?”

    “我……”司马嵘心中一紧,“丞相何处此言?”

    王述之亲吻他唇角:“你心里有我,却始终不愿坦诚相待,我说得可对?”

    司马嵘语塞,嘴唇紧抿,两腮轻动,却发不出声,一个“不”字堵在喉咙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如此一迟疑,便叫王述之捕捉了去。

    “不说便是承认了。”王述之沉沉笑了一声,“既是两情相悦,你叫我如何维持君子风度?”

    司马嵘听得呼吸滞住,感觉到背后的手隔着衣物轻轻游移,耳根再次烘热:“丞相……”

    “嗯?”

    这一声带着极其细小的婉转,又轻轻上扬,勾魂摄魄一样,司马嵘顿时气息急促起来,忙定了定神,握紧他的手臂:“丞相……”

    “嗯?请自重么?”

    司马嵘面上微微发烫,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么一个无赖之徒,心知只要再多使一分力,推不开他并非难事,可双手却不听使唤,颇有些欲拒还迎的味道。

    王述之在黑暗中看着他,一步步试探着,亲吻他轻颤的眼角、挺直的鼻梁、紧抿的双唇,如蜻蜓点水,又如轻风拂柳,见他不再执着于挣扎反抗,心中悸动不已,便侧头将吻落在他绷紧的脖子上。

    司马嵘从未遇到如此让自己优柔寡断的事,既慌乱无措,又痛恨自己,让细密的触碰撩起最原始的渴望,不由微蹙眉头,神魂俱失,最后竟如同跃出水面的鱼,启唇喘息,又急又促。

    王述之听得清清楚楚,连忙顿住,闭上眼缓了缓,再次睁开时,已是暗涛汹涌,朝他看了看,迅速低头含住他的唇,力道极重地深吻进去,游移在他脸上的手往上滑去,触碰到他微凉柔顺的青丝,手指收紧,托起他后脑勺,唇舌的掠夺更为肆虐。

    “嗯——”司马嵘口中溢出一丝轻哼,猛地惊醒,连忙将他推开,自己则万分狼狈地撑起身子,急急往后退,正准备起身,后腰却忽然磕到一块硬角,顿时剧痛,“嘶——”

    王述之面色一变,急忙将他捞过来:“怎么了?”

    司马嵘皱着眉缓了缓,摇摇头:“不碍事。”

    “可是磕在案几上了?”王述之听他那忍耐的气息声,顿觉不妙,不由更为紧张,急忙点了角落的青瓷灯,提起来放在案几上,转头见他反手揉着后腰,急忙将他的手拿开,“快趴着,我给你瞧瞧!”

    司马嵘面色微窘,再次摇头:“不碍事。”

    王述之强行将他转过来,在他唇上亲了亲,带着些讨好的语气低声哄道:“乖,不看我不放心。”

    司马嵘愣住,脸上更烫,只觉浑身不自在,一个走神便让他按在了褥子上,只好认命地趴着。

    王述之对于替他宽衣已是得心应手,极为利落地松了他的腰带,将长衫掀起来,又揭开里面的中衣,举着灯仔细看了看,见正中那块云纹胎记处添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红印,不由皱眉:“磕得不轻。”

    说着将灯搁在一旁,双手按在他的腰上按揉,力道下得极重。

    司马嵘嘶了一声。

    王述之手中顿了顿,轻声道:“你且忍耐一番,不揉一揉,淤血散不开,明日怕是不好受。”

    司马嵘沉默地点点头,觉得自己丢脸丢大了,面上有些僵硬,便抿紧唇伏在胳膊上,只当坐在身侧的人是个大夫。

    王述之给他揉了许久,见他神色有所松动,知道差不多了,便停了动作,双手却未拿开,掌心紧贴在他腰间,轻叹一声:“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这躲避不及的模样,真是叫我伤心啊!”

    司马嵘脸色微变。

    王述之微垂着眼,目光沿着他起伏的腰线流连,最后落在那云纹胎记上,正所谓爱屋及乌,只看一眼,便被牢牢吸引住,拇指在上面轻轻蹭了蹭,带着炙热的喜爱。

    司马嵘喉结动了动,垂眸不语。

    王述之再次轻叹,带着极深的失落与无奈,俯身在他腰间亲了亲,怕他再躲,只一触即离,接着重新替他理好衣裳,将他扶起来。

    司马嵘似乎腰上极为敏感,只那么一瞬间的触碰,就被激得颤了颤,手脚都不听使唤了,只好紧贴车厢壁靠坐着,缓了缓心神,淡然道:“多谢丞相。”

    “只有这么一句话么?”王述之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浮起一丝浅笑。

    司马嵘顿了顿,生硬道:“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王述之笑容滞住,揽过他的腰:“你就是只河蚌,死活撬不开嘴!我对你的心意,并非玩闹,你是不信我,还是不信你自己?”

    司马嵘被他步步紧逼,不得不抬起双眼,却意外地看到他严肃认真的神色,不由心口抽痛,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王述之没料到他忽然松口,竟有些意外,接着心底涌起一丝欣喜,忙将他抱紧:“此话怎讲?”

    “……”司马嵘咬紧牙关,深吸口气,最后淡淡道,“我在利用你。”

    王述之笑起来,不假思索道:“可以。”

    司马嵘愕然地看着他。

    王述之竟异常喜欢他这发怔的模样,笑意更深:“你打算如何利用我?”

    司马嵘一时傻了眼,见他眸中清泉潋滟,竟异常高兴似的,忽地有些担心他是否脑子坏了。

    “嗯?”王述之目光紧锁,“不想说?”

    司马嵘忽然不敢正视他,心中阵阵发虚:“无可奉告,丞相愿信则信。”

    王述之心中分外满足,能将他的嘴巴撬开已经实属不易,哪里还会再步步紧逼,便笑吟吟收紧手臂,让他贴向自己:“那你对我心意如何?”

    司马嵘再次傻眼,轻咳一声将他推开,重新靠在车厢壁上,撇开目光不看他:“方才已经说了,我在利用你。”

    王述之并无半丝恼意,俯身靠过去:“那你喜欢我么?”

    司马嵘愣住,面色大窘。

    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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