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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节

    君临城/丞下 作者:扶风琉璃

    第2节

    “赏你把玩片刻。”

    “……”司马嵘有生以来头一回发觉自己的耐性似乎并不怎么好,忍了忍,“多谢丞相。”

    王述之轻轻一笑,又与他换了履鞋,转身走出船舱,在夜色中静静站立片刻,已然敛起一身洒脱之气,玛瑙似的眸子在阴影处不见任何流光,也无半丝笑意,只低声开口:“人到了?”

    一名仆从趋步上前,低声道:“回丞相,已经到了。”

    “嗯。”王述之点点头,低头审视身上的衣裳,随手扯了扯,正欲抬步离开,忽然回头。

    司马嵘捏着帷幔的手急忙顿住,屏息静气,直至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掀开一角,微微眯起双眼,在黑暗中寻到王述之不甚清晰的身影,待他消失在夜幕中才重新放下帷幕,走回去坐在席上沉思半晌,捡起面前的糕点吃起来。

    第五章

    岸边阴影处早有马匹等候,王述之贴着墙根走过去,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在两名扈从的掩护下一路往北朝幕府方向疾驰,守城的是王氏亲信,看到丞相府的令牌当即将一侧小门打开。

    丞相幕府临江依山而建,登上山顶便可将大江左右一览无余,可谓京师要塞、皇城咽喉,这是自祖父王茂鸿手中留下来的,如今则由王述之总揽大权。

    当初胡人侵犯中原,晋室能够在江南立足重整大业,王氏居功至伟,甚至元帝登基时都曾邀请王茂弘同登御座,虽然王茂鸿拒绝了,但此事传出皇宫后便有了“王与马,共天下”的说法,如今到了王述之这一代,幕僚心腹仍往来频繁,但皇帝却已经换了好几个,早已不复当初的信任。

    这丞相幕府,俨然成了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幕府大门应声而开,王述之疾步走进去,一入正厅便有人脚步匆匆迎上来跪倒在地:“下官拜见丞相!”

    “嗯。”王述之抬了抬手,在正席入座,敛起一身风流之气,面色虽平静,眉眼中却已经没了笑意,只淡淡道,“坐,信上写得含糊,事情究竟如何,你现下给我说清楚。”

    “是。”来人在下首正坐,抹了把冷汗才开口,“杜越杜大人不久前往京城运了一批给皇上祝寿的贺礼,但在路过豫州时那份贺礼却不翼而飞,下官担心消息传至宫中会被有心人利用大做文章,豫州可是重中之重,豫州牧一职若因此换人,对我们恐怕会大大不利。”

    王述之点点头,双眼投入黑暗中沉思片刻,问道:“杜越如今人在哪里?”

    “尚在豫州牧府,被梁大人牵制住了,不过恐怕拖不了多少时日,一旦他入了京城,消息就瞒不住了。”

    “能拖一刻是一刻。”王述之提笔写信,边写边道,“即刻命人暗中调查贺礼的下落,另外,将这封信交到梁预手中,务必让他亲启。此事蹊跷得很,怎么贺礼偏偏就在他的管辖之内不见了,让他防着些,一旦查出内贼即刻来报。”

    “是。”

    王述之在里面与心腹商议了片刻,将事情安顿好后并未久留,很快又趁着夜色上马,打道回府。

    而此时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司马嵘却叫苦不迭,正伏在案几上装醉,耳中听得船尾来来回回的踱步声,微微抬眼透着帷幔朝外看了看,又迅速将脸埋下去。

    今晚可真够热闹的,王丞相前脚玩了个金蝉脱壳,中舍人吴曾后脚就跟了过来。

    吴曾乃太子心腹,说是在临近的船上赏月,瞧见丞相的画舫便冒昧前来叨扰,说是冒昧,可听闻丞相喝醉了却一直不肯走,厚脸厚皮地留在外面,笑眯眯道:“那下官等丞相酒醒了再行问候。”

    司马嵘伏在案上动了动腿,恨不得将此人一脚踹入秦淮河。

    守在船尾的王亭第三次开口:“吴大人,丞相今晚醉得厉害,一时半刻怕是醒不过来,眼下秋凉,河上又湿气重,您可要先回去歇着,待丞相醒来,小人再行通禀?”

    “哎!无妨!”吴曾笑应道,“月色正好,又有如此动听的弦乐,哪里需要歇着,再等片刻。”

    司马嵘磨着牙在心里将他骂了一通,又不好当真出去赶人,只能耐着性子等,想着一会儿王述之回来万一与他打上照面,事情可就不妙了,王述之鬼鬼祟祟的,必然是有心掩人耳目,太子又一直与他不对付,这吴曾是来者不善啊!

    司马嵘想了想,手摸到一旁的酒壶,头也没抬,拉开衣襟当胸就灌了下去,顿时一阵酒气扑鼻。

    他上辈子身子弱,没喝过酒,这浓郁的酒香他享受不来,皱着眉恨不得捏鼻子,最后实在受不了,狠狠打了个喷嚏。

    “哎?丞相醒了。”吴曾语带激动,眼看就要闯进来。

    王亭急忙闪身挡在他前面:“大人稍待片刻,小人先进去瞧瞧。”

    司马嵘在他们掀开帷幔之前忽然离席起身,顺带一脚将案几踢翻,东倒西歪地从另一边冲出去,半掩着面孔伸手拽住一名正在跳舞的美人,在吴曾跟过来的时候一抬袖将人搂住,顺便挡住自己的脸,一声不吭地挥了挥手中的如意。

    美人又惊又喜,连忙顺手将他扶住,嗓音柔得简直能掐出水来:“丞相可是要回去歇息?”

    司马嵘打了个酒嗝,并不应声。

    王亭见此情景,微微松了口气,连忙上前从另一侧扶着他,任吴曾在后面探头探脑,每次都能特别机灵又不着痕迹地将他目光挡住,恭敬道:“丞相,您喝醉了,小人这就送您回府。”

    司马嵘差点让那美人身上的香气熏得再打一个喷嚏,连忙就势倒在王亭身上,换一边袖子把脸挡住。

    此时夜色正浓,画舫四周挂着数串灯笼,却依然朦胧昏沉,司马嵘虽然比王述之身量略小,但横七竖八地靠在王亭身上也不怎么瞧得出来,很顺利地蒙混过去。

    王亭虽然对吴曾客气,但他毕竟是丞相身边伺候的,此时一颗心稳进了肚子,自然不用再多给面子,只交代了一声便扶着人上岸,在另外几人的护送下朝马车方向走去。

    美人与吴曾只能目送他们离开,俱是一脸遗憾。

    一上马车,司马嵘立刻将袖子放下,神色冷凝,伸手朝外面指了指:“快安排人在附近迎候丞相,别让他去画舫。”

    “是。”王亭应了一声,连忙打发人去王述之回来的必经之地守着,打发完愣了一下,回头看着司马嵘直挠头。

    司马嵘捏着鼻子看他,瓮声道:“怎么了?”

    王亭总觉得自己刚刚那一声“是”应得很不对劲,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嘿嘿笑着冲他比了比大拇指:“王迟,你方才太有气势了!我都差点将你当成丞相。”

    司马嵘笑得高深莫测,在他肩上拍拍:“不装得像点怎么把人糊弄过去?”

    王亭连连点头,忙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回丞相府。

    王述之半道上得了消息,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拨转马头岔到另一条路上。

    跟在身后的一名扈从驱马上前,低声道:“丞相,恕属下多言,这王迟看起来极为聪明,实在不像是在陆府为奴的,您可要当心些。”

    王述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的确不像,伺候人都不会,反倒对琴棋书画得心应手。陆太守与我王氏共乘一船,你觉得他送这么聪明的人过来,是何原因?”

    “这……属下愚钝,一时猜不出。”

    “不碍事,陆太守自有他的用意,但绝不是针对我王氏,不然王迟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示出自己长处。”王述之略微沉吟,又道,“趁着陆太守在京,两日后邀他过府一叙。”

    “是。”

    丞相府内,司马嵘已洗去一身酒渍,开始努力回忆这段时间京中发生的事,可惜三年过去了,想要理清楚也并不容易,一时倒有些猜不出王述之今晚究竟做什么去了,正在费劲琢磨时便听到外面传来动静,连忙起身走出去。

    王述之眼带笑意,摆手免了他的行礼,颇为高兴地抬脚进屋,口中赞道:“做得好!”

    “多谢丞相!”司马嵘跟进去替他沏茶。

    王述之坐下来,动了动脚踝长叹一声:“衣裳小一些倒是无妨,鞋紧了可真是受罪。”

    司马嵘朝他脚上看了看:“小人再长三年或许就能赶上丞相了,到那时必不会再给丞相小鞋穿。”

    王述之听得笑起来,接过他手中的茶浅酌一口,略一品味,抬眼瞥向他:“王迟,你这茶艺也是在太守府学来的?”

    “是。”

    “唔……看来太守府是块宝地啊!”王述之又饮了一口,神情颇为赞赏,又道,“今晚被拦下来的可是吴曾?”

    “回丞相,小人是听他这么自称的。”

    “你怎知要拦住他?”

    司马嵘一顿,面不改色道:“小人听到王亭在外面出声阻拦才明白过来,再说丞相让小人替您坐在里面,总归要小心一些才好。”

    “嗯。”王述之点点头,站起身环顾四周,“我的衣裳呢?”

    司马嵘转身将他的沉香如意取过来交到他面前,回道:“小人一时情急往身上倒了些酒,衣裳已经沾了酒渍,打算明日送到后面去洗。”

    王述之点点头没接如意,只随手朝案上点了点:“放那儿罢,过来服侍我沐浴。”

    司马嵘差点没站稳,惊讶地看着他,见他回头看过来,连忙垂下眼睫,十分顺从地跟上去,到了热气蒸腾的池子旁边,上前替他宽衣解带。

    王述之张开双臂,“唔”了一声:“不会伺候人呐。”

    司马嵘暗自咬牙。

    他原本想着既然捞回一条命,再怎么落魄都不要紧,以前做废人的日子都忍过来了,还怕做下人不成?

    可这会儿看到王述之一脸嫌弃的模样,差点就想将他脸朝下摁在水里,心中愤恨道:有朝一日待我回宫,叫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王述之周身线条紧实,没有半丝文人的弱架子,司马嵘斜着眼打量他腰腹,待他进入水中才收回视线,跪坐在他身侧有些无从下手,只好拿着木勺胡乱舀点水往他身上浇。

    王述之轻轻笑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司马嵘想了想,有些不甘心,问道:“丞相为何不让婢女来服侍?小人粗手粗脚的怕伺候不周到。”

    王述之大摇其头:“不妥,不妥……”

    司马嵘诧异地看着他:这人还是个君子啊?

    王述之抬手支在池壁上,悠哉道:“婢女会羞得面红,我于心不忍。”

    “……”

    第六章

    陆温应邀前来丞相府饮酒叙话,王述之几乎不曾与他谈及正事,只在一开始问道:“令郎左梧公子年少便名扬江东,朝廷曾两次虚席以待召他入京,可惜他一直无心仕途,不知如今可曾改变心意?”

    陆子修,字左梧。

    司马嵘回想起那个才子看自己的眼神似乎的确有些问题,不由牙疼。

    陆温笑应道:“犬子不成器,只会舞文弄墨,对于朝政一知半解,怕是会辜负丞相厚望。下官入京前也未曾听说他有为官的念头,或许是打算一直留在吴郡。”

    司马嵘正替他斟酒,闻言酒壶微微一顿,心中诧异,想不到这陆温看起来刻板,实则竟是只老狐狸。

    王述之摇头感叹:“真是可惜!眼下尹大人年事已高,正欲告老还乡,本相原本还想着将太史令一职留给令郎,如今看来只能另觅良才了。”

    陆温忙拱手告罪。

    王述之饮了一杯酒,就不再提及此事,转而开始与他谈论玄学,陆太守才名不虚,二人你来我往说得十分尽兴,司马嵘却在一旁听得昏昏欲睡。

    大晋崇尚玄学,喜爱清谈,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普通士子,无不以清谈为乐,司马嵘对此却嗤之以鼻:清谈能治理国家么?清谈能击退胡人么?清谈误事啊!

    陆温离开后,王述之舒展腿脚打了个哈欠,显得十分懒怠,目光从司马嵘低垂的眉眼间掠过,笑道:“瞧着都快睡着了,有那么无趣么?”

    司马嵘打点起精神:“丞相与太守义理精深,小人愚钝,听得云里雾里,便有些犯困。”

    王述之挑眉,点点头:“陆公子想必也常与人清谈,我还当你学了不少,看来你每回都在一旁打盹啊。”

    司马嵘抿抿唇,含糊应了一声。

    正说着话,王亭从外面疾步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拜帖:“禀丞相,散骑常侍单大人求见。”

    王述之敛了唇边笑意,接过拜帖未看一眼,挥了挥手中如意:“让他进来。”

    司马嵘见他不开口屏退自己,便一脸坦荡地留了下来,对于皇帝身边的人暗中投靠王丞相一点都不惊讶,很快就见到一名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提着袍摆跨过门槛,瘦得不用仔细看便能记住长相。

    这位单大人上前跪拜在地,面色焦急:“丞相,大事不好!”

    如意击在案上顿住,王述之沉着眼道:“起来,出什么事了?”

    单大人抹了抹汗:“回丞相,那批贺礼的事不知何处走漏了风声,杜大人尚未入京,皇上却已经知晓了,这会儿正大发雷霆,且有意在皇子之间挑一人出来彻查此案。”

    王述之眉目骤冷,倏地起身:“快去提醒四皇子,让他即刻面圣!”

    “已经禀报四皇子,只是太子那里先一步得了消息,怕是来不及。”

    王述之蹙着眉来回踱了两步,抬手指向门外:“你先回去,我即刻入宫!”

    “是。”

    王述之将旁边蹙眉思索的司马嵘一把拽起,拖着他便往内室走:“快替我更衣!”

    司马嵘没料到他手劲这么大,当即一个踉跄,连忙跟上去,此时顾不得多想,不会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手忙脚乱地替他换上繁杂的朝服。

    好在亭台楼阁四人及时救场,王亭利落地替王述之理好衣摆,王台则替他戴好梁冠,王楼跪在地上替他换好履鞋,王阁替他束好腰带。

    司马嵘就差揣着手在一旁观赏了,见王述之目光淡淡瞥过来,连忙跑出去吩咐人准备马车。

    一切准备妥当,王述之拽着司马嵘登车,路上一直冷着眉目,显然是在心中思索良策。

    等他下车后入了宫门,司马嵘掀开帘子左右看看,望着巍峨的宫墙长叹一声,又将帘子放下,转头盯着案几上的熏香暖炉轻轻一笑:丞相大人看着风光满面,实则也够苦啊!

    他原先还在猜测究竟出了什么事,如今看来就是贺礼一案了。

    司马嵘在车内静坐,将记忆中此事前因后果理了一遍,不由感慨:有个包打听皇兄,真如得了一双千里目,长了一对顺风耳!算算时间,皇兄也快去封地了,不知如何才能与他见上一面。

    仅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王述之便从宫内出来,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依旧是那么一副闲云悠水的模样,司马嵘不得不佩服他的镇定自若。

    王述之没有回丞相府,而是一路出城往幕府方向而去,到了那里只吩咐了一句:“你在车内候着。”

    “是。”司马嵘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内。

    司马嵘在马车内等了很久,时过晌午,饿得头晕眼花,才见王述之回来,连忙讨好地将案几上的小碟递到他面前:“丞相忙了这么久,想必早就饿了,可要先用几块糕点充充饥?”

    王述之闭着眼靠在蒲团上,闻言挥挥手:“你吃罢。”

    “谢丞相!”司马嵘立刻捡了一块糕点扔进嘴里,低垂的眼睫挡住眸底一抹笑。

    王述之沉思片刻,睁开眼一瞧,糕点竟剩下不到一半,再看看司马嵘吃得嘴边都是碎屑,忍不住笑起来。

    司马嵘嘴里还在嚼着,闻声朝他看了一眼,连忙将碟子放下。

    王述之大笑不止,直起身子将手伸过去,拇指在他嘴角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捻着指尖碎屑笑道:“我说怎么变得如此贴心,原来是自己饿了,本相真是觉得心寒呐。”

    司马嵘一愣,也不知哪里不对劲,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看他,连忙拾起衣袖在嘴边擦擦,摆出恭敬之色:“丞相恕罪。”

    “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王述之笑了笑,“替我写几份请帖,也好让我瞧瞧你的书法。”

    王述之一字难求,请帖由人代笔情有可原,只是眼下马车正在行进当中,虽不至于晃得厉害,可终究有些左右不稳。司马嵘简直要怀疑他是否有意为难,却只好恭敬地应一声是,将笔墨纸砚摆上。

    “下月初八,新亭文会,对了,先给你原主陆公子写一份。”

    “是。”司马嵘波澜不惊,心思却迅速转了一圈,边研墨边状似不经意道,“陆公子才德出众,必定能在文会上大放异彩。”

    “哦?”王述之微挑眉梢,笑意盎然,“才学可考,德行又如何在短短一日之内瞧得出来?”

    司马嵘搁了墨锭看向他,气定神闲道:“小人曾随陆公子赴江左诗会,有一名叫刘其山的儒生言语刻薄,甚至出言羞辱,陆公子却不与他一般计较,可见胸襟广阔。”

    王述之微微一顿:“刘其山?可是豫州牧府的那位主簿?”

    司马嵘故作茫然:“小人不清楚,只知那刘其山生了一副八字眉,文采倒是不错,不过略有些尖酸刻薄,据说是顾公子请过去的好友。”

    江南士族以顾、陆两家为首,如今陆氏投靠了丞相府,顾氏则与太子一党亲近,想不到刘其山竟然与顾氏暗中往来……

    王述之面色微沉,急忙提笔,在纸上写下五个大字:严查刘其山。

    写完从袖中掏出私印盖上去,将纸折好塞入信囊,掀开帘子递给外面的扈从,“速将此信送去幕府!”

    “是!”

    王述之将事情交代好,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司马嵘打量,见他眉目不动如山,正专心写着请帖,不由露出几分笑意:“王迟,这江左诗会是何意?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事?”

    司马嵘顿了顿笔,从容应道:“小人心思粗,并未注意这诗会究竟叫什么名目,想着被邀请的都是江左名士,便称之为江左诗会,丞相见笑了。”

    “嗯……”王述之勾起唇角,点点头未再多问,只俯身凑近了看看他写的字。

    沉香木的清雅之气幽幽钻入鼻孔,司马嵘一抬头差点撞着他下颌,见他对着自己笑,不由心中腹诽:都快被疑心淹死了,竟还能笑得出来。

    “丞相请过目,可是这么写的?”

    王述之接过请帖,见他写了一手极为漂亮的字,不由面露赞叹,只是细看之下,却发现他虽然字字清峻如松竹,可行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凌厉之气,不由暗自心惊,便抬眼朝他看过来,目光中有着极为明显的探究。

    司马嵘面色镇定地任他打量,仿佛自己是一尊木雕。

    王述之轻轻一笑,收回目光:“没错,就这么写。”

    司马嵘下笔极快,马车回到丞相府,一沓请帖已全部备好。

    王述之去了书房,命人将心腹裴亮叫到跟前,却半天不吭声,只蹙着眉来回踱步,一只手持沉香如意不停在额头轻叩,如此思索半晌才重新坐下,不咸不淡地吩咐了一句:“去将王迟的底细查清楚。”

    裴亮有些吃惊:“丞相不是说他不值得怀疑么?”

    “可我好奇啊!”王述之笑起来,又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转了两圈,沉吟道,“观其字,便如识其人,这王迟可真会处处给我惊喜啊!我若不调查一番,怕是夜里都会心痒得辗转反侧,那可如何是好?”

    裴亮有些无言以对,愣了愣,好奇问道:“那丞相觉得,王迟此人究竟如何?”

    “唔……”王述之踱至窗前,负手朝外面看了半响,缓缓开口,“身似燕雀,心比鸿鹄。”

    第七章

    司马嵘最近颇受重用,几乎将亭台楼阁四人的活儿分摊了一半过来,他原本就做得很不得心应手,这下更是忙乱,有时真恨不得将王述之那张笑脸撕下来扔水里去,却也只能在心里过把瘾。

    亭台楼阁乐得清闲,王亭还时不时给他添柴加火:“王迟啊,能者多劳,得丞相如此看重,我可真是替你高兴啊!”说完一脸欣慰地在他肩上拍了拍。

    司马嵘瞧他那幸灾乐祸的模样就牙痒,正想回应他两句,就让王述之给喊过去了。

    虽说现下已经入冬,不过书房内燃着暖炉倒是一点都不冷,王述之依旧薄衫宽袖,正负着手在里面来回踱步,颇为苦恼的模样,使唤着司马嵘将架子上的字画一卷卷搬下来摊开,看完了摇摇头又让他重新归置原位。

    司马嵘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那么多尊卑之分,瞅着他背过身的机会就将外面一层短褐给脱了,正想抓在手中给自己扇扇风,就见他转回来,连忙止住动作。

    王述之朝他瞥一眼,忍不住想笑,又生生憋住,如意敲着掌心,蹙眉寻思道:“明日就是皇上寿宴了,我这做丞相的,至今都未备好贺礼,实在是不应该啊!”

    司马嵘垂眼沉默地盯着自己鞋尖,耳朵一时不怎么中用。

    王述之背过身去,继续踱着步子自言自语:“唉……也不知送什么好,我两袖清风,穷得只剩几幅字画,这如何拿得出手?”

    司马嵘饶是耳闻之事千千万,也未曾料到有朝一日会听到大权臣哭穷,不由抬眼无语地看着他。

    王述之一转身对上他的视线,略有些惊喜:“王迟,你有什么好主意?”

    司马嵘垂眼:“丞相一字抵千金,丞相的画更是价值连城,方才那些卷轴,随意一副流入民间,便能叫人抢得头破血流。小人以为,送字画最合适,富贵与清雅,两样都不缺。”

    王述之哈哈大笑:“听起来颇为在理,只是不知皇上会不会也这么想?万一皇上不稀罕可怎么办?”

    司马嵘动动嘴皮子,却没发出声,只在心中腹诽:你将录尚书事一职交上去,皇上铁定满意。

    “你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小人不敢妄以朝政。”司马嵘眼皮未抬,说完又补充一句,“怕被砍头。”

    “无妨,说说看,此处没有别人。”王述之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司马嵘迟疑一瞬,开口道:“小人本不该逾越,只是如今战火频仍,朝廷应节俭开支,皇上与诸位大臣更应身先士卒,若豪奢成性、贪鄙成风,别说收复北方国土,能否偏安一隅都尚为未知。”

    “大胆!”王述之一甩袖,低声呵斥,“危言耸听!”

    “防微杜渐。”司马嵘不卑不亢,抬眼看他,见他脸上并无怒意,心中略有些诧异,不由再次对这个王丞相刮目相看。

    王述之眸底流光涌动,再次打量他一眼,轻轻勾起唇角:“你是如何想到这些的?”

    司马嵘镇定应道:“天下百姓恐怕都是这么想的,只是苦于生计没有闲暇多琢磨,即便得空也不知如何表述。小人勉强读了些书,便斗胆在丞相面前说了出来,此乃肺腑之言。”

    “说得好!”王述之拿如意在他脑门上敲了敲,又笑容满面地朝架子上随意一指,“赏你一幅字画,去挑吧,挑剩下来再替皇上挑一副。”

    司马嵘忍着笑:“这话若是让皇上听到,恐怕要气歪了鼻子。”

    “哈哈哈哈!无妨,你不说我不说,天知地知。”王述之随手披了件衣裳,一拂广袖,心绪畅快地出门去了。

    翌日,暖阳高照,风清云朗,拂去了不少寒意,皇帝司马甫在宫中举办寿宴,单是这应景的天气就让朝臣信手拈来拍了好一通马屁。

    宫中热闹正盛,宫外也差不到哪儿去,宫门两侧马车一辆挨着一辆,赶集似的,只有王述之的马车一枝独秀,旁人都要让开三分,而大司马王豫只留了一匹马和一名仆人,倒是不怎么起眼。

    司马嵘坐在马车内候着,虽不知宫内情形如何,倒也没有太担心,若宫里的自己已经死了,往后如何自处可以再想法子,若宫里的自己已被元生替代,那按照元生的性子,必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应当不会露面,再说他想露面也难,拖着一副残躯还得有人照料,皇帝看着都扫兴。

    想着想着便靠在车厢壁上打起盹来,如此过了足足有两个时辰,宫门才再次打开。

    王述之当先走出来,转过身笑容满面地与诸位大臣拱手告别,待回到马车上,掀开帘子一看,司马嵘竟躺在里面睡得人事不知,不由微怔,好笑在他脚上踢了踢:“好大的胆子!”

    司马嵘一个激灵醒过来,迷瞪了一瞬,连忙坐起,将他迎进马车:“丞相恕罪。”

    王述之只轻轻笑了一声,显然并不介意。

    司马嵘趁着转身之际偷偷拍了拍自己脑门。

    之前在宫中时,一丁点风吹草动便能将他从梦中惊醒,如今到了丞相府,按理不该如此缺乏警醒才对,难道是最近从早到晚被使唤,累着了?

    司马嵘心思只转了一瞬,便掀开帘子让车夫将马车赶回去。

    才刚掉了个头,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司马嵘耳尖,听到左右众人齐齐倒吸凉气,连忙掀开窗口的帘子,刚要探头出去看看,就听到有人大喊:“丞相当心!”

    司马嵘腰间一紧,整个人立刻被王述之拖了回去,随即马车被狠狠一撞,两人齐齐扑倒。

    “吁——吁——马受惊了!”

    车夫慌乱的声音传进来,马车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前疾驰,后面是一众大臣的惊呼声:“太子殿下!”

    此时一众武将才刚从宫门口出来,王豫一抬头看到前面的景象,脸色大变,急急忙忙翻身上马追了过去,而在王豫前面还有一拨人马,正是当朝太子司马昌与他的扈从。

    司马昌冲在最前面,口中大喊:“丞相坐稳了!”接着抽出腰间佩剑高高举起。

    这摆明了是不安好心!

    王豫变色大变,怒气冲冲地狠狠一踢马腹。

    王述之平日出门都有扈从随行保护,不过入宫的话,扈从不可离宫门太近,只能在远处停下,此时听到动静也迎面赶来,却比不得司马昌那么近。

    马车内,王述之将司马嵘拉起来,听到外面太子的声音,眼神一厉,急忙将矮几踹到角落,搂着司马嵘紧贴车厢后壁。

    司马嵘方才那一摔,几乎是让王述之给压在下面的,这会儿全身都隐隐作痛,不过一时顾不了许多,眼角瞥见王述之的举动,急忙也伸脚将其他杂物踢开。

    王述之赞赏一笑。

    司马嵘侧头朝他看了看,想不到他竟是一脸镇定。

    就在这当口,马车顶猛然一声巨响,竟是一把利剑横劈下来,司马嵘感觉腰间再次一紧,尚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到马车哗啦啦应声而折,眨眼便被拦腰劈成两半,车内矮几与杂物统统随着前面半截翻下去,他们二人则随着后半截直往后仰。

    一切不过转瞬间的事,司马嵘沉沉落地,却并未觉得太痛,一阵天旋地转后,总算是安稳下来。

    感觉腰间的手一直未曾松开过,司马嵘微微一愣,连忙睁开眼,见王述之冷静幽邃的目光投向自己身后,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上辈子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动静,虽然脑中清醒,手脚却不听使唤,要不是有王述之及时相助,这次恐怕不是被劈死就是被摔死,不过王述之身手这么利落倒是有些让他意外。

    司马嵘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扶他:“丞相,你没事吧?可有哪里伤着?”

    王述之就势起身,目光转向不远处下马而来的太子,轻轻一牵唇角,嗓音透着寒意:“无碍。”

    司马嵘听到脚步声,心中有些拿不准太子会不会认出自己,急忙侧身埋头,恭敬地替王述之掸扫衣上尘土。

    司马昌疾步走来,连连告罪:“孤那匹马也不知怎么了,一出来就疯癫得拉不住,冲撞了丞相的马车,实在是愧疚难当。”

    王述之露出笑意,拱手道:“多谢太子殿下施以援手。”

    司马昌虚扶一把:“孤原想替丞相砍断车辕,没料到却失了手,砍错了地方,真是心有余悸。万一丞相有个三长两短,那可是朝廷极大的损失啊!眼下看到丞相无恙,孤总算可以放心了。”

    司马嵘垂首站在王述之身后,心中冷笑。

    王述之笑若春风:“有劳殿下挂心,殿下若有要事在身,千万不要因这点小事耽搁。”

    司马昌生得一副吊梢眉,笑起来颇有几分奸邪之气:“孤奉命彻查贺礼一案,的确是不宜久留,那就告辞了,丞相慢走。”说完一转身,对上王豫隐含薄怒的目光,再次展眉一笑,翻身上马,带着一干人扬长而去。

    王豫面色铁青,怒道:“想不到他们如此下作的手段都用上了!往后可要多加小心!”

    “不要紧,无非是想让我出丑罢了。”王述之不甚在意地轻轻一笑,转头见后面十几辆马车赶过来,忙道,“伯父快回去吧,我也该走了,再不走还得应付他们。”

    王豫冲司马嵘挥挥手,“回去让人送一辆马车过来。”

    司马嵘应了一声,抬脚欲走,却被王述之拦住。

    “不必。”王述之摆摆手,笑道,“太子殿下既然将我的马车砍了,那我今日就如他所愿,安步当车罢。”

    第八章

    风流潇洒的王丞相竟狼狈地滚下马车,此事非同小可。

    后面的大臣们一个个都命自家车夫驾着马车争先恐后追过来,有些是赶着过来问候的,有些是赶着过来瞧热闹看笑话的,司马嵘回头一看,呼啦啦一大片,文臣竟也能涌动出战场杀敌的气势。

    “穿小巷!”王述之朝左边一指,拽着他胳膊就将人拖过去。

    小巷狭窄,马车无法通行,那些文臣脚力不济,下马追赶有失身份,追不上又觉得没面子,只好望巷兴叹。

    王述之带着司马嵘从小巷的另一头绕出来,低头欲掸衣袖,这才注意到身上的衣裳已经干干净净,不由回头朝司马嵘看了一眼,见他正皱着眉头揉肩,便停下脚步:“怎么?摔疼了?”

    司马嵘正在琢磨先前的事,闻言连忙将手放下:“不要紧,方才多谢丞相出手相救。”

    王述之笑了笑:“回去找府中李大夫拿些药。”

    “是。”司马嵘想起自己滚下马车时似乎是让他护着的,不由抬眼朝他看了看,“丞相可有哪里摔疼了?”

    王述之愣了片刻,哈哈大笑:“有!疼死了!”

    司马嵘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神清气爽,笑得又如此张狂,忽地有些无语:“丞相哪里疼?”

    “头疼……头疼啊……”王述之一脸无奈地摇摇头,转身闲庭信步地朝前面人声喧闹的大街走去。

    司马嵘连忙跟上,心思转了一圈:“可是皇上对丞相送字画作贺礼有些不满?”

    “非也,皇上甚是满意。”

    字画没问题,贺礼一案已在暗中调查,也不会有太大问题,那就只有先前马车被毁的事了,而太子与王氏的明争暗斗暂时轮不到自己插嘴,司马嵘斟酌了一番,道:“丞相可是觉得今日丢面子了?”

    王述之抬手扶额:“头疼。”

    司马嵘暗笑他故作姿态,面上却只能憋着,正色道:“丞相不必担心,先前摔下马车时离宫门不远,周围并无百姓,亲眼见到的只有诸位大臣。”

    “正是被那些大臣见到才头疼啊!这消息若传到皇上耳中,指不定要如何嘲笑,那我早朝时岂不是颜面扫地?”

    “以丞相的清名,届时颜面扫地的将会是诸位大臣。”

    “嗯?”王述之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眼中露出几分笑意,“拍马屁都拍得不着调。”

    司马嵘从容一笑:“丞相只管往人多之处走,颜面扫地的究竟会是何人,过两日便可见分晓。”

    “故弄玄虚!”王述之朝他点了点,拂袖轻笑,并未多问。

    二人在热闹的大街上行走,立刻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年轻女子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是丞相呐!丞相今日竟然未乘马车!”

    “咦?这不是上次见到的公子吗?原来他是丞相身边的人,难怪长得如此俊俏!”

    “那是自然,丞相身边的嘛!不然能长得这么好看?”

    王述之听得有趣,侧头朝司马嵘打量一眼,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原来你长得好竟是我的功劳?我怎么不记得我何时生过你这般大的儿子?”

    司马嵘:“……”

    王述之没忍住笑出声来,立刻引起一阵惊呼,忙对周围百姓颔首微笑,即便是朝服庄重,也难掩闲雅适意之气度,简直堪比嫡仙下凡。

    二人很快就被团团围住,有行礼的,有打招呼的,有上来就往他们手里塞香帕的,热情难以招架,几乎寸步难行。

    司马嵘趁着人多之际开口:“丞相为民着想是好意,可您再怎么节衣缩食都不能先把马车给省了,您看朝中诸位大臣有哪位是不坐马车的?”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赞叹声。

    王述之微挑眉梢,心中顿时明了,笑应道:“无妨,马车留一辆急用便可,如今战乱未息,朝廷需要用银两的地方多,我身为百官之首,自然当省则省。”

    司马嵘随意一瞟便能看到百姓们热切的目光,又道:“丞相说得在理,只是没了马车,小人两只手怕是要忙不过来了。”

    王述之见他兜起的衣摆中已经盛满果帕,摇头而笑:“盛情难却,你且再累片刻,很快便到家门口了。”

    二人唱完了双簧,周围的百姓早已从激动变为赞叹敬仰,年轻女子们犹犹豫豫地收起手中香囊,仿佛再多扔一个就要将他们累趴下来,最后只好闪开一条道,满眼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开。

    第二日,大臣们下朝后走出宫门,左看右看都没看到丞相府的马车,只有一个埋着头看不清面貌的仆人在树旁站着,不由大为诧异,心想:难道是丞相昨日丢了颜面,今日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王述之眉目舒展,与众人拱手道别,悠哉悠哉地走到司马嵘身侧,拿笏板在他脑袋上敲了敲:“低着头做什么?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

    可不就是见不得人么,也不知宫里究竟如何了,总要当心一些才是。

    司马嵘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小人不注意就打了个盹。”

    “鬼话连篇。”王述之勾起唇角,却并未多问,只将笏板往他手中一塞,当先走了。

    这一日,王述之走到哪儿,百姓们崇敬的目光就跟到哪儿,而其他朝臣则是马车行到哪儿,百姓们的指指点点就跟到哪儿。

    “这马车内不知坐着哪位大人呐?丞相都节衣缩食了,这位大人的马车竟然这么奢华……”

    “是呀是呀,丞相靠着两条腿上下朝,他们却舒舒服服坐在马车内,啧啧……”

    大晋民风开放如此,大人们也很头疼,最后实在扛不住,纷纷下车步行,可走着走着又累得慌,两条腿开始打颤,不停地抬袖擦汗,如此辛苦却再次遭来非议。

    “丞相大人走起来就像仙人一样,一丝汗都没瞧见,可有的大人就……”

    “是呀是呀……”

    大人们脸色涨得好比猪肝,逃也似的奔回自己的府邸,第二日再无人敢乘车去上朝,可到了宫门口一看,王述之掀开帘子潇洒万千地从他家马车上下来,不由目瞪口呆。

    王述之面露诧异,疾步走到近前,关切询问:“哎呀,诸位大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出了这么多汗?”

    众大臣擦擦额角干笑,心中恍然:傻呀!上朝时天色未明,坐着马车来谁能看到!

    第三日,大臣们纷纷效仿王述之,上朝乘车,下朝走路,可即便如此仍然是累得慌,回到府中摇头顿足:“太子殿下砍丞相的马车作甚,殃及池鱼啊,哎呦……”

    关系密切的心腹大臣们纷纷跑来丞相府哭诉:“丞相呐,您快大发慈悲,下朝也乘乘马车吧,下官们这老胳膊老腿的怕是快要撑不住了……”

    王述之哈哈大笑:“没人逼着你们走路啊?本相有意练练腿脚强身健体,这你们也要管?”

    心腹大臣们苦不堪言:“您住得近,咱们住得远呐!”

    旁边的亭台楼阁憋笑不已。

    “诸位大人暂且忍耐几日,本相此举自有用意。”王述之故作高深莫测,好言好语地将他们哄走了,一得清净就转头看向司马嵘,笑意深远。

    司马嵘垂眉耷目,只作没看见。

    又过两日,奉命调查司马嵘底细的裴亮前来丞相府拜见。

    王述之将他叫进书房内,屏退了旁人,拂袖坐下,好奇问道:“查得如何了?”

    “回丞相,王迟八岁入陆府为奴,至今共有九年,头一年在府中做一些简单粗活,之后八年一直跟随在陆府二公子身边伺候,算是伴读,也算是仆人。”

    王述之挑眉:“八年呐?”

    “是。”

    “嗯。”王述之点点头,“看来陆子修的确待他不薄,那陆太守呢?”

    “陆太守对王迟极不待见,他们父子二人曾因王迟入京一事起过争执。”

    王述之微微眯眼,上回与陆温叙话,便已发觉他似乎对王迟并不满意,如今看来,这其中恐怕有些渊源。

    “那王迟在陆府的言行举止如何?”

    “这正是属下难以理解之处,王迟在陆府是公认的性子纯良、软弱可欺,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过人之举,与在丞相府的聪慧机警判若两人。”

    “嗯?”王述之敛起唇边浅笑,放下如意朝他看过来,“你可查清楚了?”

    “在陆府的这些年倒是查清楚了,不过八岁之前却是一团谜,他年幼随流民入吴郡,被卖到陆府,小人只查出他本姓赵,乳名小郎,因战乱颠沛流离,家中父母已故,其他一概不知。”

    王述之起身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蹙眉沉吟道:“依我看,王迟必定胸有丘壑,难道在陆府那些年都是装的?”

    “属下不敢妄言,不过另外查出一件事,听起来有些无稽之谈。”

    “说。”

    “王迟受陆二公子照拂,最多也就是受些言语之欺,不过在入京前一日却遭几名家奴毒打,陆二公子一怒之下将那几人都杖毙了,此事倒是属实。”

    王述之眼神微微一顿。

    裴亮接着道:“王迟晕过一次,再次醒来便如同换了个人,那几名家奴在被杖毙之前曾偷偷说他鬼上身,这是陆府下人之间的传言,不知是真是假。”

    王述之神色不动,沉默片刻,忽然笑起来:“不查倒好,怎么越查越好奇了?”

    裴亮面露愧疚:“属下办事不力。”

    王述之摆摆手,眼中笑意更浓:“陆子修那温吞水的性子竟也会发怒,我倒有些期待此次新亭文会了。”

    第九章

    新亭文会这一日,高门士族的年轻子弟陆续乘马车进入建康城,百姓们慕名而出,一时间城内人头攒动,几乎将建康城的大街小巷挤得水泄不通。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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