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41节
话说回来,要说西厂扰民,为何之前这些人不说,等皇帝任命汪直为大同镇守太监之后,才纷纷冒出来?
无非是大家先前怕得罪汪直,现在看他很可能回不来了,就一窝蜂地落井下石,加上万通等人从中煽风点火,于是墙倒众人推。
这两招连消带打,端的是狠辣,第一招看似给了汪直在大同生杀予夺的大权,实际上是将他牢牢牵制在那里,他既然回不来,当然就顾不上远在京城的西厂,他手底下那一帮徒子徒孙,自然也跟着倒了大霉。
不过这倒是便宜了隋州,因为西厂许多人手,原本就是由锦衣卫那边调过去的,并不是宦官,汪直并不是蠢货,他在知道自己被任命为大同镇守太监的时候,就已经察觉不妙,赶紧写信给唐泛,让他去找隋州帮忙。
所以隋州便在西厂被人一锅端的时候,顺势将汪直的心腹和亲信都接收过来,让他们得以遮风避雨,免遭清洗。
这一次风波里,汪直看似遭遇无妄之灾,实际上也是因为西厂之前过于嚣张跋扈,得罪了不少人。
它风光之时,大家自然敢怒不敢言,如今风光不再,谁还不赶紧踩上一脚,许多事情有因必有果,在官场上混的,若是太在意得失,那迟早会被活活气死。
汪直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听说西厂被查抄之后,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虽然坊间传闻,消息传到大同的时候,汪公公气得砸了好几个杯子,破口大骂“这帮龟孙子,老子迟早要他们还回来”诸如此类的话,不过这些终究只是坊间传闻,听者付之一笑便罢,不足当真。
然而在背后布下棋局的人,却认为这局棋还远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在郭镗替换了原先的大同巡抚之后,战事并没有得到好转,前线反而接连发生了好几桩怪事,消息传到京师,锦衣卫指挥使万通便建言道,左佥都御史唐泛断案如神,思虑周密,可赴大同一行,协助处理此事,北镇抚司镇抚使隋州行事果决,也可随同前往。
皇帝准其所请,命唐泛与隋州不日动身前赴大同,协理战事。
大同,战国时为赵国名城,太祖皇帝立明后,设大同府,隶属山西管辖,
作为明代边陲重镇,大同所辖长城,西起偏关,东到居庸关,是当之无愧的九边之首。
这里成为抗击鞑靼人的前线,而鞑靼人也屡屡从河套入侵,劫掠大同。
由于大同地位之重要,从京师至大同修有便利的官道,方便驿马疾驰,两地相隔不足千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日便可抵达。
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唐泛没想到自己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竟然好端端也会被派往大同去吃沙子。
他也知道,自己上回得罪了万通,对方势必要找机会报复的,眼下他将唐泛与隋州双双调遣出京,最重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把隋州从锦衣卫调开,好让自己对北镇抚司下手。
而唐泛说起来还只是附带的罢了。
不过就算明白这一点也没用。
圣旨不可违背,饶是受宠如隋州,也必须收拾收拾包袱,与唐泛一道上路。
隋州这一走,在万通看来,北镇抚司群龙无首,正好方便他整顿,谁知道隋州早就有所布置,在离京前夕跑去面圣,说自己身在大同,若北镇抚司有事,恐怕很难兼顾,请皇帝同意让他推荐两个人暂代兼领北镇抚司的镇抚使职务。
这两个人,一个就是薛凌,另一个的名字则有些陌生,叫牟斌。
镇抚使这个职位原本只有一个名额,但隋州知道他一走,底下的人资历不够,不管谁上来代领,都会独木难支,很快被万通所压倒,所以他特意推荐了两个人,让这两个人共同执掌北镇抚司。
皇帝自然同意了隋州的请求。
万通没想到隋州临走前还摆了这么一道,鼻子都差点被气歪了,不过他转念一想,薛凌虽然是隋州跟前的老人,但他资历比起隋州,毕竟还差了那么一点,而牟斌更是听都没听过的无名小辈,到时候只要先扳倒那个牟斌,剩下薛凌一个,就很容易对付了。
等隋州回来,迎接他的,早就不是他离开前的北镇抚司了。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却忘了隋州会将一个无名小辈提拔上来当镇抚使,那其中自然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
薛凌与牟斌二人,一强一弱,一个精明一个耿直,倒是配合得天衣无缝,如同隋州交代的那样,他们将北镇抚司经营得固若金汤,并不为万通所趁。
万通本想着找到牟斌的弱点,将他拉下马,再集中精力对付薛凌,谁知道找来找去,发现这个籍籍无名的人竟然毫无弱点,非但如此,在牟斌身上还有着连寻常文官都未必拥有的清廉,万通找来找去,居然找不到他收受贿赂,性好渔色的证据。
天呐,这还能叫锦衣卫吗?!
万通终于知道隋州临走前为何要把这个人推出来了,这是为了将自己活活气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就算万通在京城气得跳脚,隋州也没法亲眼欣赏到了。
此时此刻,他与唐泛等人刚刚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雄伟坚固的城墙矗立在他们眼前,高大的门楼上,大同二字铁笔银钩一般牢牢镌刻在石头做成的匾额上,就如这座城池给人的感觉。
这是一座豪迈不羁,有燕赵遗风的城池。
这是一座侠骨丹心,以大明将士血肉浇灌的城池。
虽然唐泛到过很多地方,可他并没有来过大同,所以一来到这里,他立马就被眼前的气魄震撼住了,还是旁边的隋州以马鞭轻轻碰了他一下,唐泛才回过神来。
按照文主武辅的习惯,此行仍旧以唐泛为主,不过他们带来的人不多,隋州要留一些人牵制万通,亲信自然不能悉数带过来,严礼因为新婚不久,也被他留在京城,这次只带了庞齐等十数精骑。
现在正是大白天,城外有不少人排队等着入城,不知道为什么,前进的速度特别慢,兴许是城门处查得格外严的缘故。
唐泛等人公务在身,这样慢吞吞地等下去,也不知等到何时,便直接驱马前行来到城门处,拿出勘合,表明自己的身份,要求先行入城。
谁知这一套程序在这里却行不通,城门守卫兵卒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们一遭,脸上带着浓浓的怀疑和审视:“既然是朝廷派来的,为何不穿官服?”
要说锦衣卫那身袍服何等威风,一上身,辨识度极高,很少有不认得的,不过唐泛他们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暴雨,一身衣服都淋湿了,就换上替换的衣物,谁知道第二天又有暴雨,这下子替换的也淋湿了,不得已,一行人待在驿馆里,等着衣服洗好烘干,为免再遭遇同样的情形,索性穿上常服,准备等来了之后再换。
唐泛便让庞齐等人将包袱里拆开,露出里头华丽灿烂的一角,给对方查看。
然而对方的疑虑并未消除,只是稍稍客气了一点,丢下一句“诸位且等着”,便一路小跑回去,也不知道是去找谁禀报了。
大家一路风尘仆仆,本想着能进去歇息一下,洗个热水澡,谁知道临到城门还被拦下来,庞齐等人都有些不愉,唐泛对他们道:“事出反常,兴许是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话是这么说,结果唐泛一行就直接被晾在那里,足足等了好一阵,才瞧见那兵卒与一个把总装扮的人走过来。
那把总终归是有些眼色的,虽然也不掩戒备,还是向他们自报了家门:“下官孟存,乃大同防守把总,不知诸位大人可是要入城?”
庞齐终于忍不住了:“你这不废话呢,不入城我们站在这里作甚!我们又不是自己跑过来的,是朝廷派来的,难道你们总兵大人没收到朝廷下发的公函么!”
孟把总也知道对方若真是锦衣卫,那肯定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便赔笑道:“有是有,不过这阵子发生了一些事情,总兵大人特意交代下来,城门出入要严查,尤其……”
他话没有说完,但唐泛也能猜得出,后半句估计是“尤其你们这种像是假冒朝廷钦差的人”之类。
唐泛制止了想要发火的庞齐,对孟存道:“既然你们总兵大人有令,我们也不好为难你,这入城要检查什么,你照章办事便是。”
孟存忙笑道:“还是这位大人通情达理,还请各位大人将勘合与腰牌交给下官,由下官拿进城,亲自给总兵大人与汪公公过目,查验无误之后,诸位大人自然就可以入城了。”
这玩笑开得就有点大了,腰牌是随身携带,证明身份之物,岂能随便给人,要是对方将东西一收,反赖他们是身份不明之人,他们上哪儿说理去?
孟存这话一出,连唐泛也微微敛了笑容。
庞齐更是大怒:“这又是哪个山头定下的规矩!你什么时候见过腰牌也能随便给人的?!滚去将你们总兵叫来见我们,这两位是左佥都御史唐大人,与我们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隋大人,我倒要看看我们想进去,谁敢阻拦!”
孟存听见唐泛隋州二人的官职,面色终于微微一变,扭头狠狠瞪了那兵卒一眼,而后又回过头来,笑容满面,连连躬身拱手:“不知二位大人驾临,还请恕罪,下官是个粗人,久在边关,啥事也不懂,请两位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唐泛见他赔着小心客气,但依旧没有松口让他们进去,就知道这里之前一定是发生过一些大事,便对他道:“大同镇守太监汪公今日可在城中?”
孟存忙道:“汪公是在的,不过他与总兵大人正在议事,下官不敢进去打扰,是以才先过来。”
唐泛道:“你只管进去汇报,就说是唐泛来了,有什么责任,我替你担着便是。”
孟存半信半疑,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也不好再强行收缴唐泛等人的腰牌,便道:“那下官这就入城通禀,还请各位大人稍候!”
他说罢就转身入城了。
估计因为他私下另有交代,孟存走后,从城门处围过来几名兵卒,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连带旁边进城的百姓看唐泛一行人的眼光也变得古怪起来,直让唐泛他们啼笑皆非。
又等了不少时间,唐泛索性在城墙边找了个块石头坐下,与隋州低声说起话来。
那头终于有两个人从城内匆匆走出来,其中一人似乎还认得唐泛,在看清坐墙根下的人之后,当即加快脚步小跑上前,脸上也挂满了笑容。
“果然是唐大人!从几天前得知廷旨之后,我们家公公就一直念叨着您呢,您可算是来了!让您在久等,实在情非得已,小的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唐泛对他还有些印象:“你是丁容?”
丁容见他认得自己,看上去更高兴了:“诶,正是小的,汪公让小的来接大人!”
孟存的脸色甭提多尴尬了,他对着唐泛和隋州等人连连拱手作揖:“下官罪过,有眼不识泰山,请大人莫要与下官一般见识!”
唐泛摆摆手:“若换了平日,孟把总想必也不会如此为难,当是城内发生了大情不成?”
孟存见庞齐等锦衣卫大爷们脸色还黑着呢,心想果然还是读书人比较体贴,便感激道:“确实如此,几位大人有所不知,就在你们来之前,这边刚刚抓了好几拨混迹城中的鞑靼人细作,其中一拨便是假扮官眷,当时还骗过了守城的弟兄,差点酿成大祸,为此总兵大人发了好大一通火,让下官等人若是再放奸细进城,便以奸细论之。情非得已,还请各位大人消消气!”
丁容也在旁边接道:“好教几位大人知道,确实是如此。当时放人入城的那个把总还被总兵大人当众打了军棍,撤了职,所以入城查验方才如此严苛,便是担心重蹈覆辙。”
王越治军严厉,唐泛是知道的,他还知道王越在大同这几年,军中威望很高,否则也没法带领军队屡屡击退鞑靼。
听了孟存和丁容的解释,庞齐等人这才稍解疑惑,火气也消退了些。
唐泛便问:“鞑靼人以往也用细作探查军情?”
丁容苦笑:“鞑靼人直来直往,向来打完就跑,那些细作被抓起来之后,经过汪公与王总兵盘查,发现似与白莲教有所关联!”
白莲教?
唐泛吃了一惊,怎么兜兜转转,又遇上白莲教了?
想来这个邪教经营多年,天南地北俱有其势力分布,他们图谋大明江山,会与北边的鞑靼人勾结上,也就不足为奇了。
这一进了城,唐泛他们便发现城中的氛围与别处有很大不同,路上行人神色匆匆,大都带着一股紧绷,远不如京城百姓那样闲适。
时不时更有驻城士兵持长枪长戟迎面走来,唐泛一行人打量着他们,他们便也回以好奇的眼神,又见走在唐泛身后的孟把总,这才吃了一惊,赶紧停下来行礼,又被孟存呵斥几声,赶跑了。
大同府下有七县,此地便是大同府的治所大同县,虽是县城,却因位置重要,自从永乐时期从河套退入内地之后,这里便成了明军与北方民族交火的前线,鞑靼人本身是游牧民族,无法像农耕民族那样自给自足,只能依靠对外抢掠财富来满足内部发展需要。
对于他们而言,能够进入明朝的辖地,就意味着有滚滚的财富,鞑靼人也不想占领明人的城市,他们只想定期过来抢劫一番,这才是最适合他们的生存模式。
在这种三不五时的战火侵袭下,边城百姓自然都锻炼出一副百毒不侵的钢筋铁骨,即使是年轻女子,身上也有着一股别处没有的爽利。
不过虽然是边城,这里的物资也并不算缺乏,唐泛匆匆一瞥,稍加留意,发现街上店铺林立,同样有布料铺,成衣铺,也同样有百姓光临,兴许充其量只是可供选择的颜色花纹少一些,时兴的款式少一些罢了。
丁容见他似乎很感兴趣的样子,就问:“大人这是要做衣裳吗?”
唐泛摇摇头:“只是看看,我们现在去哪里?”
丁容道:“汪公让小的将各位大人带去见他。”
唐泛问:“他与王总兵议完事了?”
丁容道:“小的出来时还没,不过这几日汪公心情都不大好……”
唐泛挑眉:“是因为战事?”
丁容点点头,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只让唐泛和隋州两个人听见:“前阵子朝廷新派下一位郭巡抚,来了之后与汪公和王总兵颇有意见不合之处,每回议及战事,三人总要起争执。”
唐泛就问:“那今日是为了何事?”
他问的这些不算是秘密,就算丁容不说,他们事后也能打听到,更何况唐泛来到这里,是为帮忙而来的,怎么说对汪直都是助力。
丁容想必明白这一点,便如实相告:“这阵子,虽然城中频频抓到细作的踪迹,但明军的动向却似乎总为那些鞑靼人提前知道,像上一回,咱们在偏头关处重点布防的,可鞑靼人好像知道我们兵力重点部署在哪儿,偏偏就绕过偏头关,跑到广灵县去劫掠了一番。”
唐泛闻言与隋州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不加掩饰的意外。
“你们先前不还说抓了两拨细作么,防不住他们?”唐泛蹙眉。
“防不住!”说到这里,丁容脸上禁不住露出微微惊吓的表情,“这还不止呢,我们这边派出去追击鞑靼人的人马,三次都有去无回,最后一次,王总兵派人去找了,五百人马,最后却只找回七个人。”
唐泛:“中了敌人的圈套?”
丁容摇摇头:“有的说是见了鬼,也有的说,那些鞑靼人有鬼神襄助,呼风唤雨,将他们带入一个可怕的地方,若不是他们在队伍后面见机跑得快,估计也回不来。”
唐泛先前还觉得大同有总兵,有巡抚,还有镇守太监,三个人都够唱一台戏了,就算他来了,也没自己什么事,没想到这里的情况竟然出乎想象的复杂。
什么圈套,什么鬼神襄助,鞑靼人哪里会那些玩意儿?
人家是以骑兵战斗力著称的部落,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一听就跟白莲教有关。
但唐泛与白莲教打过好几回交道,自然知道他们有多难缠,这些人不缺阴谋诡计,更不缺图谋造反的胆子。
他们唯一缺少的就是足够强大的力量,如今与鞑靼人搅和在一起,还不一拍即合,把天捅翻了吗?
想到这里,唐泛就挺同情汪直的,这位汪公公确实倒霉,西厂都被人整没了,这边还不安生。
丁容解释完这些,便道:“若是他老人家待会儿对大人语气不逊,还请大人见谅则个!”
唐泛笑道:“你倒是忠心耿耿!放心罢,我与你家公公是老熟人了,他性子如何我还不了解么,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丁容连忙赔笑:“是小的多嘴了!”
如今这位大同巡抚郭镗,是首辅万安的人,他换下原来的巡抚过来上任,当然不会为了同心协力,共创美好未来,而是来给汪直和王越找麻烦的。
汪直和王越在大同经营两年,将一座破败不堪的城池,整顿成如今固若金汤的模样,又对鞑靼人屡屡有战绩,如何肯让郭镗染指,三个人势必要起冲突的。
听了丁容这么一说,唐泛他们也已经做好一来就要劝架的心理准备了。
谁知道等被带入总兵府中时,他们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还是匮乏了一些。
只见中堂大厅里,原本应该摆在那里的桌案和椅子通通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香台,一只公鸡,一个道士。
以及满屋子缭绕的白烟,还有站在旁边,被白烟浑身笼罩,看不清面目的两个人。
下一刻,唐泛的眼珠子差点瞪凸出来。
他发现那道士提着手中的剑,另一只手捏着垂死的公鸡,剑刃往它脖子上一割。
道士大喊一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破!”
伴随着他的声音,鸡血喷洒在一边那两个人身上。
等唐泛等人走近一看,发现那两个人居然还是他们认识的。
大同总兵,王越。
大同镇守太监,汪直。
唐泛:“……”
隋州:“……”
这是在搞什么鬼???
作者有话要说:
汪公公一出场就在跳大神,简直令人不忍直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o(n_n)o~
作为万党的敌人,唐泛他们只是万党要除掉的其中一个障碍,不是唯一,但因为是主角,所以从他们的角度来写,大家不要以为万党除了成天给唐泛找麻烦之外没干其他事,人家也很努力地在铲除太子党的,只不过没有详细写而已→_→
西厂倒闭是历史必然,因为它的存在确实不是什么好事,作者喵没打算改变这个,不过汪公公的结局会有所改变的~
文中的牟斌是历史人物,也是个大好人,建议不要百度他,文跟历史不一样的哦~~~其实明朝锦衣卫也好,宦官也好,虽然未必涌现很多像郑和那样的大名人,但会极品到跟魏忠贤、刘瑾之类程度的也很少,只是因为那几个人总被拎出来说,所以才感觉好像明代成天都是宦官奸臣为乱似的~~~
第89章
看着那一屋子的乌烟瘴气,唐泛他们简直都惊呆了。
“这是在作甚?”唐泛困难道。
“驱邪!”丁容在旁边神秘兮兮小声说道。
“……”
这么多人前来,动静不小,屋里的人很快也看到了他们。
王越神情尴尬,一脸“我是被逼的”,汪直倒还淡定自若。
连同屋里那个道士也注意到他们,道士手里捏着半死不活的公鸡,那场景着实滑稽。
双方大眼瞪小眼,直到唐泛轻咳一声:“几位要不要先去换过衣服?”
王越这才如梦初醒,赶紧摆脱这种尴尬的局面。
他朝唐泛等人拱手道:“失礼了,且容我先去更衣!”
说罢带着一身鸡血匆匆离开,他估计是没注意到自己头发上还沾着根鸡毛,看得庞齐等人想笑又没好意思,憋得很是辛苦。
在他之后,汪直也从里边施施然走了出来。
唐泛忍笑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汪公别来无恙啊?”
汪直阴着脸:“何止有恙,简直快要沉疴不起了!”
旁人看见他这表情,只怕会被唬了一跳,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唐泛依旧笑吟吟的,根本没被吓到:“可我看你气色不错啊!”
汪直哼了一声,目光直接越过他落在隋州身上,拱起手道:“承情了。”
这句话没头没尾,但隋州知道他说的是上次言官们上疏请罢西厂的事情,汪直远在大同,鞭长莫及,隋州在西厂轰然倒塌之前接收了他的亲信,有那些人在,汪直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这份人情自然大得很。
隋州也回了一礼:“守望相助,不必客气。”
汪直的脸色稍稍一霁:“诸位且到偏厅稍坐,少陪片刻。”
汪公公这一身鸡血,自然也是要去更衣的,他已经瞧见庞齐等人忍笑忍得辛苦的模样,不由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去。
丁容则引着众人到偏厅落座,又吩咐下人上茶。
过了一会儿,从外头第一个进来的,不是王越或汪直,反倒是那个道士。
他也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面容也不像方才那样披头散发,凌乱不整了,看上去确有几分仙风道骨。
对方见隋州和庞齐等人都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便主动向唐泛打招呼:“贫道出云子,来自龙虎山白云观。”
听到龙虎山三个字,唐泛的眉毛微微一挑,也起身含笑道:“左佥都御史唐泛。阁下原来是龙虎山的真人,失敬失敬!”
自张道陵之后,龙虎山便成为道教重要一支,及至本朝开国,朝廷依旧按照宋元习惯,封龙虎山掌教真人为天师,张天师之名,自然如雷贯耳,别人一听龙虎山,就会想到张天师。
成化帝这两年对仙家道术很是痴迷,否则李孜省这种人也不可能得到宠信,原本皇帝是希望能请到张天师入京讲道的,但张天师以闭关为由婉拒了皇帝的邀请。
这些名门正派能传承千年,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他们很清楚,现在出山,固然能够风光一时,但等到皇帝驾崩,朝廷大臣们肯定要蜂拥而上,将唆使皇帝干坏事的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所以龙虎山绝对不会去凑这个热闹。
不过龙虎山不去,不代表别人也瞧不上这泼天富贵,这不,李孜省这种人就冒出头了。
见唐泛表现得很客气,出云子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贫道虽然在龙虎山修道,可并非天师教正统,乃是旁支所出,当不得真人之称!”
这人倒也实诚,唐泛便换了称呼:“道长是受了王总兵还是汪公公之邀而来的?”
出云子面不改色:“贫道云游至此,见大同城上空黑气纷涌,怕是有妖人作祟,掐指一算,便知此地近日定有一劫,故上门求见,王总兵与汪公公正愁眉不展,一见贫道就大喜过望,忙求着贫道帮忙解围,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个忙,贫道无论如何也得帮。”
唐泛:“……”
任他说得天花乱坠,但唐泛本身就是舌灿莲花的大家,自然听得出来,这位出云道长滔滔不绝说了半天,重点其实只有一个:他是毛遂自荐上门的。
“那个,道长……”唐泛欲言又止。
“唐御史若有何困惑,直讲无妨。”出云子肃然。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句话,好像是佛家才说的?”唐泛轻咳一声。
噗嗤!
客厅里接连响起好几声闷笑,定是庞齐他们忍不住了。
隋州倒是定力非凡,依旧神色如常地举茶浅尝。
出云子走南闯北,脸皮定力都非同凡响,听得唐泛所言,也不脸红,只笑道:“无论修佛修道,皆为了直指本心,渡人向善,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是我执着了。”唐泛含笑,能说出这种话,说明这人还是有点道行的。
二人又聊了两句,王越和汪直就一前一后走进来。
大家彼此见礼,重新落座。
王越就道:“听说唐御史和隋指挥使在入城时受了一些为难,此间实是别有缘由,我在这里代那些不长眼的兔崽子给你们赔罪了!”
说罢便站起来拱手。
他是二品总兵,领兵部尚书衔,又是景泰二年的进士,唐泛与隋州如何敢托大,当下也跟着起身回礼。
唐泛道:“王总兵不必如此,下官如何担当得起?来龙去脉我们在来路上已经听丁容说过了,也觉得可以理解,若是让贼人借着官家身份混入城去,后果不堪设想!”
王越苦笑:“其实在此之前,我们也没想到那些妖徒会如此大胆,竟敢以官眷的身份大摇大摆进城,在那之后,便不得不小心,分毫不敢大意了!”
以王越的资历和威望,他本不必对唐泛他们解释这么多,而且如此客气的。但他离京已久,唐泛他们又是皇帝派来的,他肯定也担心对方心中有芥蒂,回京后去告状,让自己吃不完兜着走,所以打好关系是必须的。
汪直听他们寒暄来寒暄去,有点不耐烦,插口道:“你们初来乍到,先由我来说说现在的情况罢。”
唐泛:“正有此意,汪公请讲。”
汪直说起来,自然要比丁容更详尽一些。
先前唐泛他们听丁容描述,还是有许多不甚了了的地方,被汪直一顺,就都清晰了。
明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北边就一直不太平,后来永乐天子不顾一干大臣的反对,将帝都直接迁往北京,除了他自己不适应南方气候之外,也有让子孙后代亲眼盯着北边的威胁,亲自守卫国门的意思,但是土木之变后,京师三大营覆没,惶惶大明更是被打怕了。
等瓦剌人式微,鞑靼人又崛起了,同样还是明朝北面巨大的威胁,举朝上下没有人相信明军能够打赢他们。
但王越说服了汪直,一同向皇帝请命,终于让皇帝同意出兵,这一打就是两年多。
他们两个人离开京城来到这里经营,从无到有,期间秣马厉兵,日夜操练,终于扭转了局势,将不可一世的鞑靼人打到害怕了,从一年来上十几二十回,跟进自己家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到现在一年他们也只敢来上几回,这样的战绩不能不说是骄人的。
不过这种情况,从去年年底开始就发生了改变。
一向直来直往,打完就跑,讲究硬实力的鞑靼人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玩阴的,各种阴谋诡计层出不穷,又是派细作,又是诱敌深入,又是狡兔三窟,弄得明军一愣一愣的。
不过战场上还好说,有孙武孙膑这样的用计老祖宗,明军将领就算上了一两回当,也总会学乖的,但是战场下的事情就不好说了。
每回明军有所动向,鞑靼那边总会提前得知,然后做好准备,好几次甚至绕过了明军重点布置的区域,专门针对防守薄弱的地方下手,令人防不胜防。
有鉴于此,王越下令在大同府全境搜查,结果还真就揪出了几拨细作,其中一拨,就是在唐泛他们来之前被发现的,对方伪装成平阳府那边致仕官员的家眷,守城门的士兵一个不察,还真就被他们忽悠过去,后来还是在大搜查的时候被查出来的。
然而即使如此,也没有遏制住这股趋势,整个大同府不可能全部封闭起来,百姓进进出出,难保其中就混杂细作,而且战前议事,必定是要召集全军将领,就算这些人对作战计划守口如瓶,他们在吩咐下去的时候,若是哪个环节走漏了风声,被细作传出去,鞑靼人同样还是能够得到消息。
为此王越和汪直好几次大规模的搜查,都没能将这股源头给彻底掐灭。
不过最头疼的事情还不止于此。
从前两个月开始到现在,鞑靼人来了五次,皆被明军击退,但有三拨明军均在追击敌人的过程中失踪,第三拨最后被找回了七个人,就像丁容先前说的那样,那些最后能够幸存回来的士兵十分害怕,纷纷说他们是误入了鬼蜮作祟的地方,如果不是因为走得慢,落在队伍后面,估计也回不来了。
听到这里,或许有人要问,都说穷寇莫追,怎么明军还屡屡上当?
若是问这样的话,那意味着这人不谙军事。
虽然穷寇莫追,可还有一句话,叫乘胜追击,作为富有军事经验的将领,王越自然是在对方仓皇逃跑,判断可以追击的情况下才会下令去追的。
发生这种情况,只能说完全不在计划和意料之中。
战事不利的零星消息还是接二连三传到京城,这才给了政敌攻讦的机会。
原先的大同巡抚被替换回去,新任的大同巡抚郭镗,比唐泛他们来早了半个月,就已经因为跟王越和汪直意见不合而吵了几回,估计他也没少往京城那边告黑状,弄得王越他们现在的局面很被动。
王越听说汪直与唐泛的关系还不错,也知道他们跟万安那一党不和,就盼望他们早点过来,最起码也要遏制住郭镗的气焰,免得皇帝对大同这边的误会越来越深,还以为王越和汪直怯战不出呢。
不过大同这边,士兵失踪的事情终究瞒不住,很快就有不少流言蜚语,说鞑靼人得了鬼神之助,学了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能把活人一下子变没了,对军心造成很大的动摇,连汪直也觉得很邪,正好出云子上门,在查明对方的来历并无可疑之后,就让他过来作法驱邪。
于是就有了先前唐泛他们先前看到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听完汪直的话,唐泛就问:“郭巡抚现在人呢?”
汪直凉凉道:“他看不上出云子在这里作法,说这是旁门左道,不屑与我等为伍呢,拂袖而走了!”
出云子在一旁道:“道术一门博大精深,只要心存正气,行善利人,自然是正道,郭巡抚的见解太过偏狭了!”
唐泛摇摇头,对汪直道:“你就不怕他回头上疏向陛下告状,说你们正事不干么?”
汪直:“你莫忘了,陛下新近对道术也推崇得很,他若是这样告状,反倒帮了我们一把。”
唐泛无语了,敢情他们是想故意恶心郭镗的。
王越笑叹:“先前这郭镗在这里,我们就变得束手束脚,他的奏疏一封封发往京城,也没个帮我们说话的人,幸而陛下圣明,知道兼听则明,二位一来,我这心里总算轻松一些了!”
他这些日子既要指挥战事,又要严查敌方细作走漏消息,还要防备郭镗时不时就告黑状,内外三重压力,也真是身心俱疲。
虽然嘴上说着两个人,但王越说话的重点对象主要还是隋州。
因为只有隋州这种锦衣卫所禀报的事情,才可以直达天听,而不需要经过通政司与内阁,也不会被中途扣押,这一点,唐泛纵然是御史,也是做不到的。
否则大家为何会对锦衣卫又敬又怕呢,为的就是这份绝无仅有的特殊性。
面对对方的灼灼目光,隋州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一切所查,自会据实奏报。”
王越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脸上的笑容更热情了一些。
正事告一段落,唐泛他们风尘仆仆来到这里,王越汪直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为其洗尘的,当下便在总兵府摆了一桌,也没去叫郭镗,几个人围坐一席,庞齐他们另开一桌,上的是骨头汤底的鲜锅子,边上是嫩嫩的小羊羔肉片和各种羊杂,以及豆腐菌菇等各色素菜。
大家都饿得狠了,各个甩开腮帮子吃,出云子也跟所有人一样吃得不亦乐乎,见唐泛不时注意他,便解释道:“贫道修的是正一道,而非全真道,不必戒荤腥的,我看唐御史对道家也颇有见地与慧根,要不要拜入贫道门下?”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正一道不妨碍娶妻生子的哟!”
唐大人那个汗呀,不由抽了抽嘴角:“……多谢道长好意,我事情繁杂,怕是没法专心修炼。”
说完这句话,不知怎的视线就与对面的隋州对上。
对方似笑非笑,瞅得唐泛一阵莫名心虚,赶紧移开目光。
用完饭,才是说正事的时候,出云子知机地告退,庞齐等人也齐齐退下。
王越将隋州请到书房密谈,汪直与唐泛则留在偏厅。
唐泛就问:“那出云子果真是龙虎山下来的?”
汪直:“我怎知道?”
唐泛:“……那你怎么还将他留下来,还听了这么多话?”
汪直:“正是故意要将他留下来的,他听得越多越好。”
唐泛恍然:“你早就怀疑他,所以故作试探?”
汪直起身,背着手在厅中踱步:“不确定,因为在他出现之前,鞑靼人那边已经提前得知几回了,不过此人的确有些可疑,与其放任他在外头乱晃,还不如留在身边,就近监视!”
唐泛笑道:“没想到汪公来大同短短两年,竟也对疑兵之计运用自如了,佩服佩服!”
汪直冷道:“那顶个球用!西厂还不一样被人连锅端了!我就知道尚铭那龟儿子一倒向万通那边,肯定是要借着万通的势力对我下手的!”
他看上去冷静,其实心里对这件事还是在意得很,否则也不会提起尚铭两个字就咬牙切齿。
不过想想也是正常的。
抛开西厂好坏不论,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势力,短短几年就能与历史悠久的东厂分庭抗礼,甚至还要压过东厂几分,结果转眼间就被铲除了。
换了谁,谁心里都会气不顺。
偏偏唐泛还火上浇油:“其实西厂没了也好。”
他无视汪直射过来的眼刀,喝了口茶,这才慢慢道:“你别急,先听我讲完。”
“西厂且不论,自东厂成立以来,但凡经手那地方的,有几个能得善终?若是有,你不妨数给我听听。远的不说,先说近的,你看怀恩也好,梁芳也罢,那些老狐狸一般的人物,谁曾沾手过东厂的事务?一个也没有罢,正是因为他们深谙这其中的兴衰变化,所以宁愿缩在宫里,也不肯去碰东厂这块烫手山芋。”
“你别看尚铭现在上蹿下跳蹦得欢,又是执掌东厂,又是与万党结盟,然而他与万党的关系是建立在利益之上的,并不牢固,一旦出什么状况,万通他们头一个要抛出去当替罪羊的,必然是尚铭。”
“我知道你一手建立西厂,舍不得它就此作罢,不过它的存在,如今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没就没了,等到此间事了,你向陛下上奏时,不妨将西厂的事情也写入奏疏中,陛下心软,见你这样说,肯定就会恩准你回京了。”
这些道理,汪直未必不明白,可他就是过不下心里那道坎,放不下原本滔天的权势,等这边战事一了,他能回到京城又有什么用?
到时候他还不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阉人,树倒猴狲散,谁能瞧得起自己?
“说得头头是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也跟那帮文臣一样,希望西厂倒闭么!”汪直哂笑。
“不错,我早就不觉得西厂有存在的必要。”唐泛倒也实诚,直接坦坦荡荡地承认。
汪直瞪了他半天,发现对方根本不疼不痒,还朝着他笑,不由泄气。
唐泛笑了笑:“你我相交数载,你也知道,我这话不是针对你。不单是西厂,就连东厂,锦衣卫,但凡了解他们成立初衷的人,都不会觉得它们是应该存在的。试想秦汉唐宋,但凡盛世,何曾需要通过监控百官动向来掌握人心?若说锦衣卫还是把双刃剑,有利也有弊,那东厂当真就是半点好处也没有了,我们这些文官,做梦都希望它能灰飞烟灭。”
汪直阴恻恻道:“唐润青,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连太祖皇帝与永乐天子立下的规矩都敢非议?!”
唐泛无辜道:“我这是把汪公当成自己人,才会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怎么是非议了?”
汪直没搭理他。
唐泛继续道:“所以西厂没了的事情,你也不能全部怪在万通尚铭那帮人身上,连我都不希望它存在,更何况是朝中其他官员呢?东厂因为成立时间太久,根深蒂固,所以大家动不了,但西厂根基尚浅,为了避免它以后变成像东厂一样的庞然巨物,就算没有尚铭,万安,也会有其他人上疏请罢的。”
汪直听得他一副乐见其成的语气,不由勃然大怒。
他好不容易才勉强按捺下怒意,便冷笑连连:“所以现在不就如了你的意了?”
唐泛淡然一笑,假作没听见他阴阳怪气的语气:“这就回到之前我说的话了。古人云,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有时候看起来是好事,未必是好事,看起来是坏事,也未必真的就是坏事。你瞧,像怀恩,梁芳那样久经世故的人,都不会想去沾手东厂的,如今西厂没了,对你而言未尝不是好事。”
“我知道,你一直追求建功立业,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长于斯,自当如此,但你的身份,必然使得你要做到这一点,会比常人更加困难十倍或百倍不止。但你不同于怀恩,更与尚铭之辈不同,并没有将眼光放在宫里或京城,反而是在千里之外的边陲,这份雄心壮志,着实令人钦佩。容我妄自揣度一下,汪公心中仰慕的,可是三宝太监?”
汪直告诫自己不要再搭理他的花言巧语,但听到这里的时候,仍旧忍不住问:“你怎会知道?”
唐泛含笑道:“三宝太监随永乐天子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功劳,比所有靖难功臣都不遑多让,若他不是宦官,只怕当时就已经封爵拜相了。然而即使是如此,他七下西洋,使得万国来朝的功绩也不可磨灭,此间事迹,令后人读来心向往之,恨不能与他同生一世,以便瞻仰三宝太监的风采!”
听了他的话,汪直微微一动,脸色有所转变。
其实时人对郑和下西洋的评价并不那么好,大家普遍都认为这七下西洋,造船远航,耗费了大明国库数不尽的钱财,只是天子好大喜功的产物,尤其是在海禁之后,这种观点更是甚嚣尘上。
然而唐泛的看法却与时下许多人都不同。
他的话终于打动了对郑和一生推崇备至的汪直。
汪直沉默半晌:“你说得不错,我确实将三宝太监视为平生唯一景仰的对象,只恨自己生得晚,未能如他一样追随永乐天子南征北战,如今这世道,连对鞑靼开战都要犹豫再三,便是打了胜仗,还会被小人攻讦一番,若永乐帝还在世,何至于此!”
说到最后,他颇有些恨恨的意味。
唐泛摇摇头:“汪公偏激了,你若想效仿三宝太监,何须专注于战功一途?七下西洋,同样名垂史册。”
汪直皱眉:“这分明是劳民伤财之举,如何能效仿之?”
唐泛笑道:“劳民伤财是自然的,但也并非全无好处。”
虽然太祖皇帝严禁下海,但唐泛曾经游历到南方,亲眼看见许多海民因为海禁而活不下去,不得不私自出逃,这个数目在官府的公文上逐年攀升,所以禁海令其实是名存实亡的,禁得了遵纪守法的良民,却禁不了那些为了生计孤注一掷的“刁民”,到了近年来,沿海已经有不少海商私下与番国往来贸易,甚至还有更过分的,直接勾结倭寇回来反过来抢掠沿海的百姓。
郑和下西洋,因为出的是官船,不是民船,所以不算违背太祖的禁令,但实际上伴随着郑和的出航,民间的禁海令也随之逐渐松弛,只是现在没有人去捅破那一层窗纸罢了。
反倒是官方规模的出海,在郑和之后根本就绝迹了,因为朝廷许多人固守成规,认为那只是劳民伤财之举,根本就不觉得官方出海可以为朝廷或国家带来什么好处。
但唐泛亲眼所见,海商自远方满载而归,船上俱是将大明货物运往邻近番国售卖之后所得的财物,自然知道这种陈旧的观点极端错误!
只因为朝廷禁海,这些海商往来都属于违法走私,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征收商税,反倒使得这些钱每年白白地流失掉,朝廷见天喊着没钱赈灾,却放着这样合法而又不扰民的征税手段于不顾,实在是令唐泛扼腕不已。
听罢唐泛的解释,汪直恍然大悟:“你想撺掇我去想圣上建言开海禁,然后出海?你也知道现在不是永乐年间了,再说现在也没有造船厂,那几艘宝船全是永乐年间的旧船,别说已经出不了海,就算可以,那些人一听到下西洋就想到劳民伤财,估计又要将罪名扣在我头上,若只是让民船出海,又有违祖宗成法,那些人更要跳脚,你这是要帮我还是要害我?”
唐泛微微一笑:“官船只是一个名义,两全其美的办法不是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不必只把眼光放在一处,你想要立不世功业,就要有开阔的眼光。”
汪直狐疑:“你有什么办法?”
唐泛道:“先前我说向海商征收商税,能令国库增加收入,这点你并不反对罢?”
汪直点点头。
唐泛又道:“现在的难题是,如果只出官船,不出民船,朝廷负担不起,而且没有好处,而不出官船,只出民船,又违背了祖宗成法,对罢?”
汪直又点点头。
唐泛笑道:“这就不难办了,朝廷大可成立专司海运征税的衙门,每年设置几个出海名额,以类似路引的方式,让那些想要出海的海商前来购买,购买之后就可以让他们以官方的名义出海贸易。所得货物由朝廷征收税收,那些没能得到官方名额,又私自出海的商队,自然要严厉打击。”
“而所征收到的商税,可以以抽分的形式分拨,六成归国库,四成归内库,这样一来,朝廷与陛下俱有所得,而且既然是以官方名义出海,自然也就不算违背太祖的禁令了,纵有反对声,也不会太大。”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若办成了,以后你就可以坐镇海运衙门,手里捏着这一笔钱,帮陛下与朝廷收钱,地位毋庸置疑,陛下也离不开你,这难道不是一举数得的大好事吗?”
偏厅之内一时寂静,只能听见汪直的呼吸声。
而以他的武功和身手,本来不应该发出如此粗重的声音的。
只见他瞪着唐泛半晌说不出话,良久之后,才道:“你不去当奸商,可真是暴殄天物了!”
唐泛:“……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汪直挥挥手:“那你就当是好话罢!”
他脚下的步伐越发快了些,来来回回几趟,其实是在思考消化唐泛刚才说的那些话。
等到完全将那些话理解之后,他便发现唐泛所说的,其实未尝不可行。
想要开海禁,必然会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但如果按照唐泛的法子,阻力虽然依旧存在,却小了很多,而且若是完全没有阻力,早就一堆人蜂拥而上了,怎么还会轮到自己?
然而唐泛这番话更大的意义,是为汪直打开一扇全新的大门,让他去思考之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看见之前从未看见过的世界。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却没想到唐泛一番指点,不说拨云见月,柳暗花明,但起码也令他心中顿时为之一亮,仿佛镜台一角从前沾满尘埃,如今被尽数拂去一般,明澈敞亮,迷津雾散。
随着时间的流失,兴奋感逐渐消失,汪直也慢慢恢复之前的冷静,他还想到了不少问题:“万党断然不会坐视我东山再起,而且就算海禁能开,他们万般阻挠不成,肯定也要过来分一杯羹,到时候就不是我说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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