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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节

    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19节

    隋州他们几个人,分了好几处观察,足足看了小半个时辰,大家都觉得脖子僵硬酸疼的时候,就听见薛凌咦了一声:“大哥,你看那边!”

    所有人循着他的所指之处望去,只见在一家店铺前面,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正吮着手指,眼巴巴地瞅着自己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那小贩朝他招招手,他便自己走了出来,带他出来的长辈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铺子里挑东西,竟也没有察觉。

    眼看那小孩儿离糖葫芦小贩还有三四步的距离,旁边忽然从横里窜出一人,拿了一支糖葫芦给那小孩儿,一边牵起他的手,小孩儿被糖葫芦所吸引,很快就被那人牵着走了。

    糖葫芦小贩眼看着这一幕的发生,竟也没有出声,想来与那人贩本来就是一伙的,只是借着卖糖葫芦在这里给同伴打掩护。

    再看周围的人,依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大家都被周围的事物吸引了,谁也不会低头去注意一个小孩儿的行踪,若不是此刻被隋州他们发现,明日京城里又要多一宗孩童失踪案了。

    隋州一声令下,薛凌很快就带着四名锦衣卫下了城楼,朝刚刚看到那小孩儿被拐走的地方跑去。

    所谓白道黑道,各有各的道,拐卖妇孺的营生同样也不会只有一伙人在做,各个帮派之间肯定也会有互相联系的方式,就像方才他们看到的拐走小孩儿的那个人,对方或许跟拐走朱永幼女又或阿冬的人不是同一批,但抓住一个,要想再找出其它线索就容易多了。

    薛凌那头很快将拐走小孩儿的那个人,连同那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一并抓住。

    另一边,小孩儿的家属这才刚刚发现家中孩童失踪,正惶惶然地追上来,看到自己家中的孩童给找回来了,自然是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闲话不提,薛凌等人将那两个人贩带到隋州他们面前。

    这种人干惯了这种勾当,良心早就黑透了,自然百般抵赖,还指天誓日,那个卖糖葫芦的说自己只是做正当营生,安安分分,那个牵走小孩儿的说他是看那孩童一时落单,想将他带去找其父母,免得被拐走了,总之就在那儿喊冤。

    隋州也不与他们啰嗦,冷冷就问:“你们是哪个堂口下面混的,赖老大,六指李,还是丁一目?”

    那两人眨巴眨巴眼睛,一人道:“这位大人,您在说什么呐,俺们怎么听不明白?”

    另一人也道:“是啊大人,我们真是安安分分的小老百姓!”

    像锦衣卫或东西厂这样的特务机构,虽说是官面上的人,但实际上跟那些黑道也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些人为了避免跟官面上的人发生冲突,平日里也会多加打点,如果不是闹得太过,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眼下情形,事情已经闹得有些大了,不说隋州不可能得过且过,就算是别的人来了,同样也要公事公办。

    眼见两人抵死不认,他就对薛凌道:“将他们带回诏狱,你知道该怎么做。”

    薛凌点点头,又对那两人狞笑一声:“保管让他们后悔被爹娘生出来为止!”

    那两人一听诏狱,吓得魂不附体,一个连忙高声道:“我招,我招!我是赖老大手底下的人!”

    他这边刚说完,不远处就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别信了,他是丁一目的人。”

    伴随着声音,汪直走了过来。

    他看了那个人一眼,哼笑道:“不容易啊,都被抓起来了,还敢说谎,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汪直又对隋州与唐泛道:“不管是六指李还是赖老大,那两个人现在都被我请到西厂里作客,他们今晚没有掳走任何幼童,应该是南城帮丁一目手下人干的。”

    原来这京城繁华,富贵人家尤其多,这里头的孩子一个个养得粉雕玉琢,跟那些逃荒自卖为奴婢的平民百姓简直天差地别,是人贩最爱下手的目标。

    这其中就有两家专司在黑道上做人口贩卖营生的帮派,这两家头儿的外号分别叫赖老大和六指李。

    这两家帮派除了贩卖人口,也做别的营生,像私底下贩卖盐铁茶等等,这些才是帮派收入的主要来源,不然哪来的那么多人口可以贩卖,兄弟们早就饿死了。

    赖老大和六指李在京城已经混迹了很多年了,他们当然不能代表京城的所有黑道势力,不过一直以来,在京城做贩卖人口这种营生的,确实不多,只有三家。

    这两个帮派是地头蛇,也知道什么人好惹,什么人不好惹,像拐卖官员家眷这种作死的事,他们是万万不会去干的,顶多就是对商贾人家的孩童下手,又或者拐走之后又留信给他们的家里人,勒索一大笔钱,再将人放回去。

    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南城帮。

    他们的首领叫丁一目,这个帮派门路广,也比赖老大他们更大胆,手更黑,下手对象更不挑,且专找样貌姣好的孩童。如果是富贵人家,就以勒索钱财为主,若是没有钱可捞的,就直接把人卖到南方去那些秦楼楚馆里调教一番,同样是一笔天大的收入。

    丁一目颇为仗义疏财,在道上很有名声,南城帮能够比赖老大和六指李他们更加肆无忌惮,也正是因为丁一目会做人的缘故。

    不过南城帮的许多生意,都是二当家邓秀才在经营的,这家伙心黑手辣,手底下有不少人命,不过因为都是黑吃黑,以往他们又打通了关节,所以各个衙门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南城帮有时候拐卖来的孩童还会往宫里头送,由宫里的人接收,将他们净身之后收入宫中当宦官,可见南城帮的神通广大。

    这就又不得不说到当宦官的几大来源了,要么像汪直这种,本身是边民,因为起事失败,族人跟着被押送进京,其中孩童就送入宫当宦官,要么像怀恩,本来是官宦人家,但家里犯了罪,被连累,因为年纪小,也被送入宫当宦官,当然还有为了进宫能博取富贵而自愿阉割的,比如说前朝鼎鼎大名的权宦王振。

    但是注意,不是每个人都能像王振这样自宫之后就有门路能入宫的,很多人都是自愿自宫之后又被挡在宫门外面,每年锦衣卫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将这些人遣返原籍。

    听起来很可笑,不过事实就是如此。宫里头的宦官已经满员了,不是你想进就能进的,自宫只是第一步而已。不过自宫了之后能够让宫里接收,那就是你的本事了。

    赖老大和六指李他们不满生意被抢,曾经去找过对方的麻烦,不过都铩羽而归,后来三家又达成了和平协议,在京城划分地盘,各干各的,互不侵犯,总算恢复了安生。

    之前得知朱永幼女失踪的消息,汪直虽然重视,却还没有意识到太大的严重性,只是让人先直接找上门,将赖老大和六指李都抓过来审问,把赖老大和六指李整得哭爹喊娘,连连告饶,都说自己知道今日是灯会第一天,官府衙门必然是要严查的,所以他们压根就不准手底下的人动手,更别说见过什么朱永的幼女了。

    而剩下的南城帮,西厂番子去了他们平日里最常出没的其中一个赌馆,却发现根本找不到人,任西厂将那个赌馆闹得天翻地覆,查封了事,南城帮的人也没出现,抓走的都是些不知情的小喽啰。

    汪直这才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这种情况下,因为时间仓促,需要尽快破案,没有时间去慢慢跟南城帮的人周旋,所以他看到唐泛带着阿冬来逛灯会,就灵机一动,想出让阿冬做饵的法子,希望能将下手的人直接揪出来,却没想到连阿冬也一并失踪了。

    如果说听到朱永幼女失踪的消息时,汪直还能保持冷静的话,阿冬的失踪就让他坐不住了。

    要知道他前一刻还在唐泛面前打包票的,结果下一刻人就不见了,这怎能不令汪公公大失颜面,勃然大怒?

    方才在仙云馆里,唐泛拂袖而走,汪公公也拉不下脸面,这会儿缓过心情,才僵着语气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也当作是解释了。

    像赖老大、南城帮这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唐泛和隋州虽然也知道一些,但却比不上汪直知道得多,只因汪直本身就提督西厂,有许多人手可供差遣,整个西厂的资源都集中在他手里,他想怎么调动就怎么调动,自然比隋州和唐泛要知道得多。这其实是信息不对称,跟个人能力没有关系。

    却说唐泛听罢,就问:“那伙打架的人可有可疑?”

    汪直知道唐泛问的是什么,刚刚西厂的人在追踪阿冬的时候,就因为中途发生了打架事件,导致百姓们围观上去,这才会把人跟丢了。

    他摇摇头:“没有,查过了,这应该是偶然和巧合。”

    唐泛沉默不语,就因为偶然和巧合,阿冬被弄丢了,可说起来,若不是汪直让阿冬去做饵,这一切本来可以避免。

    能寻回朱永幼女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人都有亲疏之别,如果阿冬没有失踪,眼下唐泛虽然也会关心此案,却完全不会是这种心情了。

    不过现在再多说什么也无益,当务之急,就是把人找回来,其它的都可以以后再说。

    隋州道:“那南城帮在京城驻足两年,除了人口贩卖之外,想必还有其它营生罢?”

    汪直颔首:“有,这就是我要过来告诉你们的事情。南城帮的势力比赖老大和六指李都还要大,做事也更狠,不是好相与的,我让阿冬做饵,本想着将那伙人揪出来就算了,没想到现在连阿冬也丢了,不想闹大也得闹大了。”

    隋州直指问题核心:“这个帮派能够贿赂宫中内官,送幼童入宫,背景不可谓不深,可会影响我们这次查案?”

    汪直看了他一眼,脸色有点古怪:“是有点背景,不过此事你不该来问我,应该回去问你们的指挥使。”

    隋州皱眉不语。

    汪直道:“不过南城帮就算有官面上的背景,应该也跟这次的案子无关,应该是他们底下有些人胡作非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唐泛觉得汪直这次的态度十分古怪和暧昧,就像之前,他既然已经查出事情可能跟南城帮有关,那直接对南城帮下手也就罢了,却因为时间仓促,就要让阿冬去做饵,似乎只想找出拐走幼童的凶手,却不想针对整个南城帮。

    再结合刚刚他回答隋州的问题,唐泛估摸着,也许是因为南城帮跟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有勾结,而万通又是万贵妃的弟弟,所以汪直才要投鼠忌器?

    能让向来无法无天,谁也不怕的汪直想要息事宁人,可见这南城帮的能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但能送幼童入宫当宦官,会仅仅只疏通了万通吗,汪直如此讳莫如深,会不会是因为南城帮还有其它背景?

    霎时间,许多念头在唐泛心中一掠而过。

    他来不及往下深入思考,就听见汪直冷下声音道:“但估计也就是因为这样,他们越发有恃无恐,仗着自己在官面上有人,就任意妄为,这次的事情闹得实在太大,已经上达天听,无论如何都要尽快将人寻回来才行。”

    方才那两个被抓回来的人,见汪直将他们的底都倒得干干净净,不仅脸色煞白,又惊又惧。

    唐泛道:“你们虽然是南城帮的人,但刚才汪提督也说了,只问首恶,胁从从宽,既然刚刚被你们拐走的孩童已经被找回来,只要你们肯积极配合,老实交代南城帮将拐走孩童藏匿的地方,就不会被问罪。不仅如此,还有重赏。”

    那两人都没有说话。

    唐泛虽然心急如焚,面上却依旧露出淡定自如的神色:“既然不会被问罪,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你们不坦白,难不成你们真想到诏狱还是西厂去走一遭?到时候诸般酷刑一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们后悔也来不及了。”

    他的话说完,隋州就很配合地挥挥手:“将他们带走,弄回诏狱,先弹个琵琶。回头再盯上一回,不愁找不到其他同伙!”

    薛凌应诺一声,朝着那两个人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你们还不知道弹琵琶是什么罢?我来告诉你们,就是用尖刀子在你们的肋骨上,像弹琵琶那样来回弹,死不了人,但是刀子怎么来回磨,你的肉就会被剔出来,最后只剩下骨头,刀子就在骨头上磨,那个声音啊,啧啧,我听了都牙酸……”

    在这样的语言折磨下,不用去体验什么弹琵琶,两个人就彻底崩溃了,他们嚎啕大哭:“大人啊,不是我们不肯说啊,实在是帮里的规矩大,要是让二当家知道我们干出这种事,只怕会剥了我们的皮,到时候我们同样也活不了啊!”

    唐泛问:“那个邓秀才是负责你们帮里贩卖人口的?”

    其中一人抽抽噎噎:“是,这种事向来都是二当家在管,听说今晚拐到了一批不错的货色,可我们在帮中地位不高,也不甚清楚!”

    唐泛温言道:“你们也不必担心会遭遇报复,事了之后,官府会帮忙给你们安排一个新的身份,送你们一笔足可安身的钱财,让你们到南方重新开始,这样你们总可以放心了罢?”

    薛凌作势要将他们抓走:“唐大人何必跟他们啰嗦,既然他们不想要,等去体会了弹琵琶,到时候自然什么都肯说了!”

    软硬兼施之下,那两个人终于完全屈服了:“我们说!我们说!我们什么都说!”

    这南城帮虽然也做贩卖人口的生意,除此之外,却没有和赖老大和六指李他们一样去贩卖私盐,反倒开起了青楼和赌场,还放起高利贷,总之怎么缺德怎么来。

    贩卖人口其实并不一定是违法的,像在大明朝,许多地方发生天灾人祸,百姓人家活不下去了,卖儿鬻女是正常的,这也是许多高门大户的奴婢来源。

    不过就像前面说的,有时候为了高利润,这些人贩子还会对普通人家的孩童下手,直接拐走了事,遇到富贵人家,要么勒索一笔天价,要么将容貌姣好的卖到南方富庶地方,像扬州那些地方去作伶妓。

    看看之前欢意楼花魁冯清姿的身价,就不难想象其中的暴利了,如果像南城帮这样,拐卖人口与开青楼的生意同时都在做,那更可以不必转手他人,直接将那些可怜无辜的幼童培养为聚宝盆。

    此等做法,自然丧尽天良,但是历朝历代都禁之不绝,没有根治的法子,只是情况严重与否罢了。

    根据那两个人提供的消息,唐泛他们找到了一家青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汪直:听说因为拿阿冬做饵的事情,很多读者对我不满,是吗?

    唐泛:是呀~

    隋州:是呀~

    薛凌:是呀~(作者今天居然没把我名字打错耶,好难得!)

    汪直:……滚犊子,你们是读者吗!(╰_╯)

    第49章

    一到了那地头,见到那青楼的招牌,汪直就冷笑出声:“原来是这一家,你们南城帮还真是大隐隐于市啊!”

    那两个带路的人不敢吱声,都低着头装孙子。

    在汪直和隋州的号令之下,西厂和北镇抚司的人早已将这座青楼团团围了起来,头尾包抄,保管连只蚊子也飞不出来。

    听汪公公那熟稔的语气,竟然比在场这些正常男人还要了解的样子,若不是此时情况不对,心情不对,唐泛可能还真会笑出声,但现在他也只是绷着脸问:“这一家有什么问题?”

    只见那正门的门匾上,刻着写意楼三个字,字体飘逸,端的是文采风流,若没有从里头传来的阵阵欢声笑语,透出来的暧昧烛火,不知道的还当这里是什么饭庄酒馆呢。

    汪直缓缓道:“这一家青楼,万通也有份。”

    这个信息听起来有点惊人,但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既然西厂也能成为仙客楼的幕后东家了,那为什么锦衣卫名下就不能有青楼?而且还可以美其名曰收集情报,打探消息,只因青楼也好,赌场也罢,还有那些酒馆饭庄,都是人流来往最频繁密集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消息也就多,正符合这些刑侦情报机构的要求。

    想到这里,唐泛就看了隋州一眼。

    隋州却朝他微微摇了摇头,那意思是自己并不知情。

    看来汪直所说,指的是这间青楼有万通的私人关系在里头了。

    万通有个在宫里当贵妃的姐姐,在京城那是比汪直还要横的人物,因为有锦衣卫指挥使的庇护,青楼的生意自然更加风生水起,也不必再惧怕会三不五时被衙门的人找上门,以各种名目索贿。

    却说汪直他们刚上门准备砸场子,里头就已经有人迎了出来,徐娘半老,笑容满面,自然就是这写意楼的老板了。

    “哎哟,各位老爷,今天是吹的什么风,想过来寻欢作乐,提前说一声就是了,何必整出这么大的阵仗!”对方看见汪直他们人多势众,来者不善,却也没有惊慌失措,可见心中自有底气。

    汪直没有开口,事实上也用不着他开口,站在他身后一名叫计阳的西厂档头就命人将方才那两个人提出来:“废话少说,你认得他们罢?”

    老鸨看了一眼,笑容不变:“没见过!”

    那西厂档头哼笑:“来啊,进去搜!”

    老鸨脸色一沉:“慢着!”

    伴随着她的话音,楼里窜出十余条大汉,个个人高马大,手持棍棒,凶神恶煞地盯着唐泛他们一行人。

    这简直不得了!

    他们这一行人里,唐泛暂且不提,隋州与汪直等人俱是一身官服,那独特的袍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衙门里出来的,寻常人家见了,躲都躲不及,这老鸨居然还敢公然对抗,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什么?

    计阳喝道:“你这老婆子,失心疯了不成!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老鸨气定神闲:“自然知道,诸位是西厂的,怎么着?要说诸位是过来寻欢作乐的,老身自然欢迎之至,但你们现在摆明了是准备来砸场子的,我要是任由你们进去了,以后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西厂是威风,可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人开的?”

    汪直终于出声:“不就是万通名下的产业么?”

    老鸨眯着眼打量了他半晌,见对方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样子,便重展笑颜道:“这位莫非是西厂汪提督?老身这厢有礼了,西厂与锦衣卫亲如一家,汪提督既然知道其中利害,还请看在万指挥使的面上,多加通融才是!”

    汪直是万贵妃的人,万通是万贵妃的弟弟,这在朝野并非秘密,但一个青楼老鸨会有胆子用万通来威胁汪直,可见也不是什么善茬。

    她说罢,一扬手,后头便有人捧着托盘奉上,老鸨掀开覆在上面的帕子一角,霎时露出下面金灿灿闪瞎人眼的金子,从沉甸甸的分量上看,怕不得有三四百两。

    老鸨见所有人都盯着托盘瞧,不由笑眯了眼,重新将帕子盖上,又对汪直道:“这点小小心意,只当是给汪提督和手下人买酒喝,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汪直冷笑一声,手伸出去一掀。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盘子被掀翻在地,所有金子在空中翻了无数个身,又滚落在地上,顿时满地金光闪闪。

    汪直对着目瞪口呆的老鸨道:“你也配行贿我?跟你说两句话已经是抬举你了,别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这老鸨犯了个天大的错误。

    诚然,这家青楼有万通的份,以万通跟汪直的关系,平日里汪直是该给几分面子,也不适合跟他起冲突,否则传到万贵妃那里,汪直也不好做。

    但问题是现在汪直要找人,这里又证实了跟南城帮有关,说不定还是南城帮的据点之一,要是案子破不了,汪直就得担责任,这时候哪里还理会得上什么香火情,自然是找人第一。

    再说这青楼又不是万通家,抄就抄了,根本算不得什么事,这老鸨错就错在,她竟然以为搬出万通的名头就能镇住汪直,却没成想汪直难道就是好相与的?若连区区一间青楼都不敢下手,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汪公公,还不当他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啊?

    掀翻了金子还不止,汪直一脚将那老鸨踹翻在地,又对左右道:“搜!”

    “等等,等等!你们不能进去!”老鸨见他软硬不吃,终于脸色大变,因为被踹到了腰,一时爬不起来,只能坐在地上嚷嚷:“我这就派人去请万老爷,你们不准进去!”

    汪直冷漠道:“万老爷他老娘来了也没用,还不给我进去搜!”

    左右得令,直接横刀出鞘,那几个把守大门的大汉看着剽悍,却怎么打得过比他们更凶悍的西厂番子,没有几个回合,就全都倒在地上。

    隋州今夜带来的人比较少,薛凌等人都被安排守在青楼后门,并没有在这里,他也没有跟西厂的人抢功,就与唐泛一道,跟在人后面进去。

    那老鸨一看到西厂来人,就觉得搬出万通的名头,今晚就可以大事化小,却万万没想到现在万通也不管用了,汪直连鸟都不鸟她。

    她方才信心百倍,并未疏散里头的人,结果汪直他们这一闯进去,里头惊叫声一片,大堂的客人们惊慌失措,有点身份的,此刻更是准备从后门溜走了,只是他们不知道,别说后门,就是他们现在从窗户里跳出去,外头也有人在等着他们。

    计阳一声喝令,西厂的番子分几个方位包抄上去,瞬间上了二楼三楼,把守住所有通道和包间的门口,又踹门进去,甭管房间里头的人在做什么,一个个都揪出来,这又是一阵阵尖叫声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被带下一楼大厅集中在一块儿,唐泛略略一扫,好家伙,这里头还有几个官员。

    朝廷虽说明令官员不得嫖妓,可男人哪有不偷腥的,只要没人发现,不会被御史弹劾也就罢了,这里头既然有万通的关系,以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能力,大家出来玩的保密性还是有保障的,这也使得写意楼在黑白两道特别吃得开,生意也很好,寻常做买卖的经常会碰上衙门里的小吏借收税之名前去勒索,但在写意楼,因为对方来头太大,竟也无人敢上门捣乱。

    结果没想到,夜路走多了也会碰到鬼,今天竟然有人敢砸写意楼的场子,所有人看着西厂的人冲进来,全都目瞪口呆。

    “汪提督,莫怪老身没有提醒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啊!”一瘸一拐的老鸨走进来,厉声道。

    汪直冷漠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死人:“你可知道,今晚有哪家的孩童走失了?”

    老鸨冷笑一声,自恃有后台撑腰,也毫无畏惧地直视:“这老身怎会知道?汪提督未免可笑,若有孩童走失,自去寻找便是,老身这里是开青楼的,又有什么干系!”

    汪直道:“今晚失踪的孩童中,有当朝太子太傅朱永的幼女,还有吏部侍郎的孙女,你有几个胆子,敢为虎作伥,藏匿走失孩童,到时候别说一个万通,就是十个万通,也救不了你!”

    老鸨的脸上抹了厚厚一层粉,脸色有没有变白,旁人也看不出来,只是她那双眼睛里,却因为汪直的话,而流露出一些迟疑和不信,与先前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已经有所不同。

    此时西厂番子已经将整座青楼都掀了个底朝天,便见计阳从一楼后厨旁边的杂物间里走出来,对汪直道:“厂公,这边有个地窖,但里头已经没有人了!”

    汪直眼神凌厉地盯住老鸨:“人呢!”

    老鸨强笑道:“人都没找到,那就说明我们是被冤枉的,汪提督不信再找找,可见老身是不说谎的!”

    隋州与唐泛直接就进了杂物间,只见凌乱四散的地面被清理出一块地方,露出黑洞洞的入口。

    唐泛问:“下面没有人?”

    计阳点头道:“我亲自下去查看了一遍,下面地方不大,也没有什么暗道机关,就算原先藏着人,也不可能从那里逃跑的。”

    这里头放的东西很多,有谷物杂粮,也有很多绳索之类的杂物,看上去就是一间很寻常的杂物间,就连下面地窖的存在也不出奇,许多大户人家或者做生意的,都会有这样的地窖,用来存放一些容易坏的食物。

    唐泛并没有因为计阳的话就作罢,他看了隋州一眼,后者立时会意,从墙壁上拿过一盏蜡烛,两人一前一后往下走。

    计阳见状就有些不痛快了,心说我都检查过一遍了,你们还怀疑我的话不成?

    他也没有下去,就站在上面,双手抱胸,等着看他们两个上来时沮丧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两人又上来了,但唐泛神色凝重,第一句话就说:“下面藏过人。”

    计阳狐疑:“你怎么看出来的?”

    唐泛道:“从周围的墙壁来看,那个地窖必然已经建成有一段时日了,不可能完全空置着,但如果用来存放食材,譬如腌菜之类,就一定会残留有味道,也会有存放的痕迹。但是下面现在干净得连一点痕迹都没有,可见根本就不是用来放东西的。”

    计阳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刚刚也觉得这个地窖有古怪,却说不出哪里古怪,原来是自己忘了从味道上去分析。

    他问道:“那人会从哪里出去?难道他们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已经收到风声了?”

    唐泛摇头:“从我们抓到那两个南城帮的人问供,到来到这里,中间的时间,以及接触过的人,都不太有走漏风声的可能性,他们应该是看到我们到来之后逃跑的。”

    计阳:“但是这里没有别的通道了啊,外头有人把守,他们一出去就会被发现的。”

    此时隋州已经在杂物间里查看起来,他用刀柄将堆放在角落的许多食材挑开,又去戳四周的墙壁,计阳自然能够看出他这是在寻找有没有另外的暗道。

    可惜似乎没有什么发现。

    计阳有点失望,正准备去别的屋子里看看,就听见隋州道:“这里有古怪。”

    他转过头,就见到隋州的刀柄正戳着靠在墙角的一个大麻袋,只是不管他怎么戳,那个麻袋就是不挪动分毫,唐泛上前将麻袋口子解开,里头露出一块块乍一估量估计重逾几千斤,也难怪隋州无论怎么戳都戳不动,估计得两三个人上手搬才行。

    一个放置食材的杂物间,怎么会出现这种石墩?

    这下不需要唐泛说,计阳也能看出其中必有古怪了。

    他与隋州二人合力,便将那麻袋挪开少许。

    只见麻袋之下,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将稻草扫开,便看见一块厚厚的地砖盖在上面,虽然尽量做得与周围地面契合,可毕竟还是会留下些许痕迹,隋州和计阳将那块地砖挖起来,就看见下面果然隐藏着一个入口,看着比那地窖还要深,也不知道通往何处。

    计阳忽然发现,挖这条地道的人真是狡猾之极,弄了一个容易被发现的地窖在这里,一般人看到地窖里没人,肯定下意识会往别的地方去找,就不会再联想到这屋里还会有其它的暗道机关,而且这麻袋就填在上面,乍一看跟周围存放食材的麻袋一模一样,除非像隋州那样一个个去戳,又不嫌费事地解开察看,否则根本不会有所发现。

    到时候那老鸨就更可以大呼冤枉了。

    计阳当下就大步出去,将在这里的发现与汪直一说。

    汪直望向老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老鸨脸色阴晴不定,嘴上依旧硬得很:“这条地道本是建这幢房子初期挖来作沟渠的,后来废弃了,便没有再用,这有何出奇?”

    计阳冷笑:“你他娘的沟渠挖得让人也能走进去,可真是费心啊,是哪家工匠做的,回头我也去雇他!”

    汪直有了实质证据,反倒淡定下来,他对老鸨说:“你口口声声说这里有万通的背景,可万通到现在都不出现,你也知道为什么了罢?你不过是个青楼老鸨,到时候有什么事,就将你推出去作替死鬼,你说你是万指挥使的人,奈何人家不认,有什么办法?反正咱们有的是时间,就在这里问罢,慢慢问,你不肯说,就问到你说出来为止!卫茂!”

    一名僵着脸的中年人领命而出,他是西厂的掌刑千户,对逼供问供最是在行,眼下这番差事交给他,自然是得心应手,专业对口。

    卫茂一挥手,左右上前,便将那老鸨紧紧钳制住。

    “先上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罢。”他一边道,一边走上前,让手下将老鸨的手指按在地上。

    卫茂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形状奇怪的镊子,蹲下身,便往老鸨指甲上夹,然后再狠狠一掀!

    “啊————!!!!”老鸨的惨叫声冲破云霄。

    楼里的客人和姑娘们已经全部被西厂的人赶到了一楼集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全都吓得面容失色,他们平日里听多了东西厂的威名,直到如今才算真正见识这种活生生的受刑场面,估计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单是听到西厂两个字都会浑身发抖了。

    所谓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名字好听得很,实际上就是将人十根手指的指甲全部生生掀掉,十指连心,可以想象那种滋味会有多痛。

    所有人脸色发白地看着老鸨惨叫嚎哭,顿时觉得自己的指甲也痛得要命。

    唐泛从里屋走出来,便听见汪直对老鸨道:“反正你有十个指甲,慢慢来,手的用完了,还有双脚呢,如果到时候都掀完了,你还能这么硬气,那我就要对你说一声服气了。”

    老鸨的手被紧紧按住,想动都动不了,鼻涕眼泪一起流,之前那张骄横的老脸此时甭提有多可怜了。

    但唐泛自然不会去同情这种人,说句难听的,这老鸨是心肠黑透的人物,就算跟这次的孩童走失案无关,平日里也没少干缺德事,这种人就是将西厂里所有的酷刑都尝一遍,估计也洗清不了她犯下的罪孽。

    卫茂见她还是不肯说话,又用镊子夹住对方的食指指甲,待要动手时,便听见老鸨杀猪似的嚎起来:“别夹!我说,我说!不要夹!放了我!放了我!”

    指甲被生生掀起是什么感觉,旁人可能没法体会到,但老鸨此刻真是生不如死,恨不得能把手指剁了,兴许还不会那样痛苦,她使劲地哀嚎着,身体不断抽搐,但是却摆脱不了那种附骨之疽的疼痛。

    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所有秘密在她脑海里远处,此刻她就只剩下一个想法:停止这种痛苦!

    汪直挥挥手,老鸨随即被提起来,押入杂物间。

    关上门,在场除了老鸨之外,也不过三四个人。

    汪直道:“说。”

    老鸨一边抽泣一边道:“那些孩童没有,没有在这里……”

    汪直扬起眉毛,以为她又要狡辩耍赖:“卫茂,弄点盐水来,撒在她那根手指上。”

    “别别别!我没有说谎!那些人确实不在这里了,他们走了约莫有半个多时辰了!”老鸨尖叫起来,“我这里只是做皮肉生意的,南城帮的人若拐了孩童,有时会暂时藏匿在此处,但很快就会带走的!”

    汪直问:“是不是你看到我们来,通风报信让他们走的?对方有几个人?那些孩童又有几个?朝哪里跑的?这条暗道是通往哪里的?”

    他一下子抛出好几个问题,老鸨看着近在咫尺的镊子,早就被吓怕了,根本不敢不回答。

    “不是不是!我没有通风报信,在你们来之前,那些人就走了,因为之前有人回来说,在城楼附近瞧见你们西厂的人在盘问,觉得事情可能会暴露,就匆匆赶回来,将那些孩童都从地窖里提出来,从暗道里走了!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孩童们有七八个左右,大都在十岁以下……那暗道是通往城外的,好教您知道,我这里就是个中转的地点,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去哪里啊!”

    唐泛问:“你在南城帮里是什么地位?那些人又是南城帮的什么人?”

    老鸨哭叫:“我一个青楼老鸨,哪里谈得上什么地位哟,在帮里就是无名小卒而已!那些人口买卖都是二当家在负责的,我哪敢过问!平日里他们有时候会送些细皮嫩肉的孩童过来,据说都是从南方带回来的,让我调教,我也就照办了,除此之外这里就是作为中转点,再多的,我确实不知晓啊!”

    汪直没有说话,卫茂直接将盐水浇在老鸨那根血手模糊的手指上,后者顿时哭喊哀求,就是再说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了。

    所有人都能看出,这老鸨没有说谎,她知道的恐怕也有限。

    唐泛又问:“那些孩童里,可有一个八九岁年纪的胖丫头?她扎着双髻,头上是红色的丝绦。”

    为了不再受苦,老鸨努力地回想:“好像是有……不不,是确实有!有有!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丫头,当时有个小女孩一直哭,带着他们的人不耐烦,就要揍她,那丫头还护着小女孩,因此被扇了狠狠一耳光呢!”

    唐泛面色铁青,阿冬虽然出身奴婢,可她自从来到唐泛身边,唐泛疼她还来不及,怎么会出手打她,现在听说她被人打了,立时就觉得愤怒得很。

    汪直又问了几个问题,譬如说南城帮其它堂口在哪里,主事的人在何处,带走那些孩童的人的身份等等,老鸨都是一问三不知,用上刑也没用。

    唐泛道:“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看看!”

    隋州点点头:“一起罢。”

    他喊来薛凌等人,连同唐泛在内,一共五个人,带上烛火等物,便弯腰从那暗道进去。

    暗道比较狭窄,仅容一人通过,而且还得半弯着腰前行。

    据那老鸨交代,暗道挖得比较粗糙,没有什么阶梯照明,但也没有机关,就是一条路子通往城外,方便那些人随时可以转移一些见不得光的人和东西。

    隋州薛凌等人身手好,当仁不让走在前面,唐泛则在后头跟着。

    一行人走了一段路,因为暗道崎岖不平,忙着适应环境,也没细心,等唐泛走了一小段路,察觉后面还有人跟着,回头一看,竟然是汪直和几个西厂番子。

    “这种地方阴暗难行,实在委屈了汪公,以汪公的地位,何必事事躬亲?”唐泛对他让阿冬去做饵的事情耿耿于怀,忍不住开了一下嘲讽。

    汪公公哼笑一声:“对方在城外必然还有接应的人,我怕你们就这么几个人,不小心着了人家的道,那就贻笑大方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此时朱永还没封保国公,也没封太子太傅,头衔先提前借来用一用。

    又是弹琵琶,又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感觉都快成诏狱酷刑展了……其实这文很正能量和阳光,一点也不恐怖的,对吧(__)

    小剧场:

    写意楼老鸨:汪提督,您老别动气,我给您讲个笑话解解闷哈~

    汪直:讲。

    老鸨:从前有个太监。

    汪直:?

    老鸨:没了。

    汪直:……关门放狗,给老子上酷刑!

    第50章

    走在前面的隋州打断他们斗嘴,问道:“我今夜带过来的人手有限,眼下都跟我下来了,敢问汪公,外头写意楼可有西厂的人守着?”

    在这条弯着腰才能前行的暗道里,汪直的声音却十分淡定:“还用得着你说,我下来的时候就让人将那间青楼查封了,他们翻不出什么风浪的。”

    隋州稍稍放下心,也就不再说话,专心在前面探路,窒闷的暗道里除了呼吸声与脚步声之外,一时竟没有其它的声音了。

    一行人脚步匆匆,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此处空气稀薄,与地面完全隔离,只有首尾相通,伴随着路程越来越长,呼吸也必然越来越沉闷,连手上的蜡烛也或明或灭,微弱得几乎可以不计。

    唐泛不如其他几人有功夫在身,这种感觉肯定也比其他人明显,但他为了不掉队,不成为累赘,硬是咬着牙不吭声,冷不防脚下踢到石块,人跟着往前一个踉跄,后背的衣服却被及时扯住,肩膀跟着被一只手扶住,将身形拉了回来,免于被跌了个狗吃屎的命运。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汪直施以援手,心里老大不情愿,又不想违背教养,只得瓮声瓮气道:“多谢了!”

    身后传来一声哂笑,紧接着就是汪公公的风凉话:“不想道谢就不用勉强啦,你们这些文官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早知道在你屁股补上一脚,让你顺便把前面的人也扑倒,那景象得多壮观!”

    瞧瞧,汪公公的嘴就是这么贱,别人道谢也不是,不道谢也不是,唐泛被气了个半死,心说不与他一般计较,也不回嘴,直接闷头赶路。

    汪直眼见没法乘胜追击,颇觉无趣,只能撇撇嘴,鸣金收兵。

    写意楼位于京城东北,距离城门本来不远,但这条暗道实在是长,众人一边走,一边暗暗心惊,想着能够挖这条地道的人也算有心了,这样走下去,等出去的时候,只怕已经身在京郊野外了,贼人若比他们早大半个时辰出发,外面又有人接应的话,如今要再追上去的话,只怕很有难度。

    所有人都累得腰酸腿疼,唐泛尤甚,但迎面一股冷嗖嗖的风刮过来,却令所有人都精神一振,知道前方距离出口已经不远,便都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又走了一刻钟左右,就听见薛凌低声说了一句:“到了!”

    他将手中拿着的烛火递给隋州,三下两下便往上跳出了洞口。

    其他人有样学样,跟他一样陆续攀出洞口。

    外面的风呼呼地刮着,跟刀子一样,但所有人在那暗道底下闷久了,被这风一吹,都觉得神清气爽。

    今夜的月亮还算明亮,唐泛四下一打量,便见他们现在身处的是一座林子里头,出来的洞口正好就在一处斜坡下面,旁边有石头挡着,边上还有树木,若不是刚刚才从那条既长又闷的暗道里头走出来,只怕很难相信从这个洞口进去,能够直接通往京城里面一个青楼的杂物间。

    不止是唐泛,估计所有人都如唐泛一般,瞬间泛起一种匪夷所思的荒谬感。

    片刻之后,隋州道:“往回走就是京城,他们应该是出了林子,往前面而去的,他们自以为修了暗道,离开京城就海阔天空,又带了一群孩童,到时候肯定也要歇脚打尖的,我们脚程快些,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众人自然都没有异议,便一路出了林子,沿着官道上前行。

    麻烦的是,他们没有马匹,单靠双脚赶路,脚程再快,肯定也快不到哪里去,但幸运的是,他们刚刚走了一刻钟左右,就有了发现。

    出现在他们前面的,是一条三岔路口,两条是官道,一条是小路。

    三条路自然通往不同的方向。

    汪直对京城如数家珍,但出了京城,就有点两眼抓瞎了,见状不由皱眉道:“这有三条路,他们走的是哪一条?”

    薛凌道:“这两条官道,一条通往顺义、怀柔一带,一条走昌平,到宣化府。另外一条小路,则是绕一大圈,最后前往天津卫,但因为绕路,而且前方不远还要经过一个荒村,那个村子多年前因为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有活口的也大都迁走了,如今还荒废着,很少有人会去走那条路。”

    汪直郁闷道:“他娘的,三条路,这要怎么选?”

    薛凌也觉得为难,就算他们现在分成三拨去追赶,但因为没有马,走也走不快,效果杯水车薪。

    他对隋州道:“大哥,要不咱们回去找几匹马来,再分头去追?锦衣卫在各地都有卫所,也可以让他们严加留意。”

    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了,但隋州没有说话,他望向蹲在不远处研究车辙的唐泛。

    这群人里头,要数唐泛最为着急,因为阿冬也在走失的孩童里边,隋州虽然平日感情有些内敛,但他同样也不愿看着阿冬被人贩拐走,从此流落不知何方。

    但汪直心里同样焦躁得很,而且比唐泛和隋州等人都要焦躁数倍。

    要知道他从前线赶回来,为的就是皇帝交给他的密令:在万岁山查窥伺的可疑分子,以及将朱永的幼女找回来。

    万岁山是永乐年间修皇宫的时候才堆叠起来的,位于皇宫北面,又叫景山,北京城里头,惟有站在万岁山上,可以居高临下,看见皇城的全貌,所以历代天子十分忌讳,山上基本都有人把守。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上不去,像之前那个妖道李子龙,就蛊惑了一帮内官带他上去过,自那之后,皇帝就时时生出疑心,总觉得有人站在万岁山上窥伺他,很没有安全感。

    前些天他做梦梦见有人在万岁山上,觉得很不安,就让东厂和锦衣卫去查,都查不出个所以然,皇帝信不过他们的结论,又把汪直从前线找回来,让他查。

    汪直十万火急赶回来,让人在万岁山上守了几天,又清查了一遍,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可疑的,完全是皇帝自己的疑心病发作了,但他没有办法,只得随便找个理由应付过去,结果正好又出了朱永幼女走失的案子。

    为免皇帝不满意,觉得西厂办事不力,干啥啥都不行,汪直当然要卯足了劲将这桩案子给破了,把朱永的女儿找回来,一来展示自己的能力,让皇帝觉得西厂还是有用的,二来也是为了安抚身在前线的朱永。

    他是微服回来的,知道的人不多,不宜大肆宣扬,过几天肯定还要赶回大同去,否则要是被东厂那边知道了,尚铭说不定会使坏,上奏皇帝将他这个监军换下来,让汪直专心找人,那乐子可就大了。

    所以汪公公的时间十分宝贵,最迟两天,就要将案子破了,时间拖得越久,对他就越不利。

    因此这会儿他内心,简直可以称得上焦急如焚了。

    他语气不善地吩咐手下:“你们去附近驿站找几匹马来!”

    “等等!”唐泛道,直起腰,他走了回来,问薛凌,“你刚才说,那条小路通往一个荒村?”

    薛凌:“对。”

    唐泛:“那荒村距离这里多远,要起码才能到吗?”

    薛凌道:“不远,走路约莫一刻钟就到。”

    唐泛又问:“那从荒村出去,还有没有歇脚的村子?”

    薛凌摇头:“没有了,那个荒村因为闹过瘟疫,后来据说有路人在那里遇鬼,出了村子之后,基本都是荒郊野外的路,而且还要绕一大圈,才能前往天津卫,很多走天津卫的人都宁愿走通州那边,不会去白白受这个罪。”

    唐泛点头:“那没错了,就走荒村那里,不用去找马了。”

    薛凌愣了一下:“你说那些人会走荒村?那是狗都不走的路啊!”

    言下之意,有点不敢置信。

    唐泛指着地上道:“这里有新压上去的车辙,那里既然少有人至,却有新鲜的车辙,显然对方刚走不久,除了那些贼人,没有人会在三更半夜走荒村那条路的?”

    薛凌道:“这两道车辙也太浅了,其它两条官道上也有新压的车辙啊,而且更深一些,怎么断定他们一定就是往荒村的方向走呢?也许是他们有意将我们引往别的路,拖延我们的时间。”

    唐泛摇头:“不是,他们既然做的是不法勾当,肯定怕人发现,尤其车上孩童多,马车行走的时候声音动静也很大,我刚才看过了,那两条官道上的车辙里都有木屑,只有通往荒村的那条路没有,而且辙痕有些不规则,说明他们很可能在车轮上裹上了布条一类,只有那辆真正载着孩童的马车,才需要如此费心,其它两条路的辙痕,应该只是故布疑阵而已。”

    众人一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汪直谨慎起见,仍然不敢将希望全部押在唐泛的判断上,就道:“你们先去追,我带人去找马,分头追其它两条路,到时候再回头跟你们会合。”

    时间紧迫,唐泛他们也没有赘言,答应一声,便各自分道扬镳,隋州和唐泛他们先往荒村那个方向追赶,汪直则让手下回头找马,准备分成两拨走另外两条路。

    果真如薛凌所说,他们几个人走了一刻钟左右,就看到前方不远处,似乎座落着一处村庄,月光洒在上面,倒映出屋顶的干枯茅草。

    照理说,一个有人烟的村落,就算现在家家户户都在睡觉,给旁观者的感觉肯定也是不一样的,譬如说狗偶尔会吠两声,猪圈里的猪可能偶尔会叫两声,谁家的孩子可能啼哭两声。

    但不管是从那些年久失修的窗户,还是有些房子破落得连屋顶都没了一半,都在向唐泛他们传递一个信息:眼前的村落,确确实实是个荒村。

    然而令众人感到古怪莫名的,并不是因为这里荒废已久,了无人烟,而是那些房屋里头竟然还隐隐有着光亮。

    微弱的烛光透过破败不堪的窗户照映出来,隐隐绰绰,摇摇曳曳,仿佛里头还有人在挑灯夜读,灯下缝衣。

    深夜里,在一个闹鬼的荒村,许多屋子里头还点着烛火,这是怎样一种场面?

    薛凌在北镇抚司多年,自觉也锻炼出一副铁胆了,结果乍一看见这副诡异的情景,头皮瞬间就有些发炸,背上密密麻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他小声道:“这个村子没名字,大家都管它叫许家村,因为原来住的人大多姓许,后来很多人在那场瘟疫里死掉,剩下为数不多的活口就都连夜搬走了,当时据说官府派人过来烧尸体,烧了两天两夜才算烧干净,也顾不上给他们立什么坟头,当时本想将村子也烧了了事,结果一点火就下雨,连着三次都如此,就传说是那些染了瘟疫死去的人冤魂不散,不肯让人烧了村子,官府也就没再敢下手,所以后来这里就完全荒废了,一般没有人会选这条路走的,因为实在太瘆人。”

    跟在隋州后面的一名锦衣卫惴惴问:“会不会真有鬼啊?”

    隋州沉声道:“这里久无人住,正好给了某些人装神弄鬼的机会,如果那些人真走了这条路,说不定这里就是他们布置下的陷阱,为的是让我们自己疑神疑鬼,大家小心些,别反而中了埋伏。”

    唐泛道:“你们看,这些房屋里并非每一间都点了烛火。”

    隋州点头:“先从不亮的那些屋子查起,大家不要分散,都跟着我。”

    这种时候就可以体现出一个领导者的品行了。

    换了旁人在隋州这个位置上,身边又有手下可以支使,肯定是说“你们过去看看有什么动静”之类的。

    但隋州说的却是“你们跟着我”。

    一个愿意身先士卒的长官,自然会得到下属的爱戴,隋州在北镇抚司里吃得开,这其中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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