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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7节

    伞骨 作者:温如寄

    第7节

    三十岁的钟檐却再也不会这么想,失望过一次,再也不想失望第二次。

    所以他说他了无牵挂,可是那人偏偏出现在他的面前。

    谁也不知道是他是怎么进来的,或者说知道的人现在都已经被迷香迷倒,牢笼是出奇的安静,静得实在是不正常。

    钟檐觉察出这一点时,申屠衍已经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小声说,“我来带你走。”

    钟檐起初觉得是幻觉,后来了解到不是,挑眉淡讪,三分玩笑三分不是,“想不到你还没有卷了我的银钱跑了?”

    “说得什么混话,我是来带你走的。”申屠衍说着便伸手来拨他的衣襟,才触到他的肌肤,就觉得不对,阴恻恻的,竟是死人的温度。

    申屠衍猛的缩回手,仔细看去,两双手又红又肿,肿得比萝卜还大,他骇然,钟檐却是冷淡不以为意,“不过是废了双手,再也做不了糊伞这手艺活了。”

    申屠衍点头道,“没事,我们还有在云宣还有产业。”说着,试图要把他背起来。

    可是瘫坐在地上的人却迟迟没有动作,只冷冷的着他,那眼光,好似黑暗里的一把如雪匕首。

    “你怎么了?”申屠衍停下动作,不解的问。

    钟檐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什么,或者来说根本没有表情,许久轻轻的哼了一声,看如那人的眼中。

    “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他一字一顿,轻描眉淡写的一句话,竟然掺上了三分鸩毒。

    申屠衍回过神来,没有怒容,反而笑了,“钟檐,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人。”

    申屠衍暗暗想,他是什么人?是元宵夜里被他买回来的胡狄奴,是他拒婚以后披着新娘礼服疯跑的大傻子,是早春巷子里固执的说着“我陪你不正常”的大木头……原来,他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钟檐继续说,“我想你也知道,王乾一来了,他们又怎么能轻易放过我,这地牢里如铁桶一般,可是,你的腰间却別着牢房的钥匙……我刚才一直在想,什么人有这样的神通,刚才我突然想到我去见赵太守的时候,你故意找理由不去,原因只有一个,腹泻,你怎么不说你来了葵水?赵太守认得你,而那时你不过是我们的一个家奴,认不认得,又有什么要紧……我时常想,从你重新回来那日起,那些前尘旧账就纷至而来,怕也不是巧合,而你现在,又要把我带出牢去,又到哪里去,黄泉还是人间?”

    钟檐顿了顿,“申屠衍,这十一年来,你究竟是做什么营生去了?”

    申屠衍愣了好半响,才回过神来,面容缓和了七分,到了最后,竟变成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他说,“我早就盼着你这样一句。原来你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我从来没有不告诉你,只是因为你没有问罢了。

    ☆、第四支伞骨·合(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

    钟檐记得,当年想要问申屠衍的也是这样一句。

    钟檐站在自家的庭院里,柳荫池水暖,绿肥海棠瘦,才发觉,永熙十三年的春日终于到了尽头。

    这一年,迁都议案被撤,无人再敢提起,其实,谁都知道,这样的结果却不是杜荀正殿试抗旨的结果,杜荀正不过是被人摆上案头的那个人,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缙王与萧党斗争妥协的结果。

    皇权中幺子独大,绝非福音,皇帝需要一股势力来平衡这朝局覆倾,而萧无庸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皇帝的视野中,此人圆滑得体,可是该狠下心肠时便是神佛屠尽,皇帝看到这个人时,如同一个迷途的人在茫茫夜色中寻到了一盏灯,无论这盏灯照亮的夜色是断崖也罢,是歧路也罢,也不得不走下去了。

    可是另外有一个传言,从庭院宫苑深处传出,流传在宫女和太监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中,成为大晁皇宫中众多秘闻禁忌中的一桩。

    永熙十三年,钟檐的父亲再遭贬,百吏之末,已是不能再贬,钟弈之自嘲,若是那一天这顶乌纱真被摘了去,就还乡去做教书匠去。

    “我记得当年还同你姑父戏言,如果不中,就一起办个私塾谋营生,我的字,守廉的画,还愁什么桃李疏落?”

    钟檐知道父亲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文人,千古文章总是讲究“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到底是意难平,也不戳破,“父亲文章风流,要是我,没了这两俸禄,倒正是身无长物了。”

    钟父笑嗔,“那还不学些傍身的伙计去。”

    那是大浪滔天之前东阙城中最后的宁静时光,父严母慈,小妹嫣然可爱,倒真是偷来的和乐时光。

    再睁眼,梅雨已至。

    密密匝匝的时光交织在梅雨细密的雨水中,钟檐嫌这雨水喧嚣,唤了一声,可话到了嘴边,竟成了那人的名字。

    申屠衍从外屋赤脚而来,转眼已经守在床前,俯下身来,轻声问,“被雨吵醒了?”

    钟檐望着他认真的脸孔,仿佛下一秒便要上天入海捉来龙王商量着能不能不落雨了,噗嗤笑道,“你还能让这雨停住?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申屠衍窘到一处,道,“行云布雨的本事我是没有,但是我却知道你睡不安稳是因为心中装着事……”

    钟檐一愣,发现那人的脸已经无比逼近他的脸,大骇,“没事了,还不快去睡。”见那人慢慢撑起身体离开,忽的又抓住了他的手,“我的意思是躺倒我旁边来。”

    申屠衍听闻,果真安安静静的躺在他的身边。

    雨滴答滴答沿着屋檐落下,扯成将断未断的银线,他们的发丝细细交织着,双手交叠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暮春时节虽然不算顶人,却有一股扰人心绪的燥热,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总是免不了纠缠一番的。可是终究不敢弄出声音,他的父母的寝居就在不远处。

    虽然申屠衍与他躺在一处,从小便是司空见惯的,可是终究还是不同了,本来光明正大的事情也非要欲盖弥彰一番。

    良久,才分开。

    他伸出手去擦男人额头上密密匝匝的汗水,忽的道,“喂,大块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在偷情?”

    戏文里边都是这么写的,红衣婢女相中了羁旅投奔的谋士,便是一个托乔之盟,唐玄宗遇到了杨贵妃,便要许一场连理比翼,古寺里的女鬼遇上了寺庙避雨的书生,便是一场兰若遗梦,可是两个大男人,不知道算什么?

    许不了花好月圆,也许不了白头齐眉,能算什么呢?

    那段时间里,他们时常躺在一处,拥抱着彼此入睡,可是这样的关系,注定是不能为世人所知,他没有办法告诉任何人,他有多么稀罕这又木讷又面瘫的木头。

    申屠衍直起身子,忽的笑了,“偷情?你看不来吗,我是在偷你呵。”

    钟檐忍住酸楚,也笑,“混账东西,这样的混话是从哪里听来的……我也要学上一学,将来讲个须尽欢里的姐姐妹妹听。”

    “不许学。”

    “为什么?”

    “就是不许学!”

    “很抱歉,少爷我已经会了……”

    “…………”

    纵然没有明天,现在还能抱得到,不妨抱得紧些。

    梅雨将近,算是正式入了暑,画角雕梁,皆是一片艳阳晴日。偶有丽树红墙,也会端坐着三两个素衣宫女,那摇着蒲扇的宫女便是在这一季又一季的轮回中将青丝熬成白头的。

    皇帝年迈,常年不幸后宫,所以后宫虽然储着诸位丽人,却也是如同虚设的,可是今早儿,宫女领着杜太傅在御书房外候着时,却听到了些古怪的声音。

    小宫女心中一沉,知道来得不是时候,可是领着杜太傅进门的时候,却只有萧相在旁边立着,心中更是惶惶不安。

    坊间又传言,萧相姿容美好如女,堪比潘郎董贤,杜太傅虽然嘴中不说,连一个小宫女都明白的道理,却哪里瞒得住他这比干玲珑心。

    杜荀正原本估摸着萧无庸不日便会对自己下手,没有想到,还没有等到萧无庸的动作,却等来了北靖的又一次大举南侵。

    之前,拓跋凛终于斗败了他的那位倒霉后娘和两个哥哥,等到了老子卧床撒了权,终于堂而皇之的坐上了储君之位。北靖素来善武,为了向老子证明实力,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疆拓土,树立君威。

    这一次,申屠凛带领轻骑五千余人,从西京出发,半月破关,短短十五天内连攻下七城,势如破竹,战鼓擂动,金戈铁马转瞬已在眼前。

    这烽火狼烟,彻底破没了贵族还在幻想偏于一隅苟且偷生的心,连街头巷尾的寻常百姓都知道,胡狄的铁骑入城,这国都怕是保不准了。

    于是官吏们纷纷想起数月前萧相关于迁都的提议,纷纷上言,若是当日迁都之策执行,也不至于将帝都国威置于累卵之危下。

    众口一词,直指当日反对之人。

    杜荀正。

    倚在帝座上皇帝眯了眯眼睛,“杜卿,奏折上弹劾之事,你服是不服?”

    朱衣紫袍的卿相跪倒在金銮殿前,向着他的君主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肃容道,“臣服。”他忽的抬高了嗓音,“但是臣不悔!若是回到了当时,臣仍旧是这样一句!百姓困危,陛下圣明,断不可效仿宋氏赵构!”

    此语一出,全殿皆惊。

    连钟檐也忍不住为他这位孤高耿介的姑父捏了一把冷汗。

    龙庭大怒,气得浑身发抖,“好个杜荀正,你是不是觉得,朕不会办了你,什么话都敢说了!”

    百官都噤若寒蝉,倒退了三步,杜荀正却面带微笑,伸手去摘下官帽,“既然朝廷容不下一个说真话的臣子,臣就不等陛下开口了。”

    天子冷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削去官位,打入天牢。”

    杜荀正朝着他的君主叩头谢恩,起身,由侍卫领着,缓缓的向正殿下的白玉台阶慢慢的走下去。

    他回过头来,日头已经出来,照得正殿上悬着的牌匾分外明亮。

    他揉了揉眼睛,怀疑是眼花,之前他也曾无数次的回望这座亘古不变的宫殿,却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

    这里,几乎留住了他半生的缩影,他的少年意气,他的功名抱负,他的胸中兵甲,他的国民百姓,一切都已经远去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即使他拔下满头的白发时候也没有觉察出来的老。

    是夜,天牢。

    月凉如水。

    梁上垂下轻曼缟素的白绫,扼住了一代贤臣的脖子。

    ☆、第四支伞骨·合(下)

    翌日,太傅自裁的消息传到了杜府,杜夫人虽是柔顺的性子,骨子却是不让须眉的刚烈,抱着自己的女儿在自家庭院里哭了一通。

    以后,便是再也没有哭过,每一日只是在佛堂诵佛念经,闭门不出。钟弈知道自家妹子的痴气,便寻了时间,专门开解了好几番。

    可是枯木离枝,无枝可依,焉有不瘦之离。她的身子本就不好,没多久熬到了油尽灯枯的那日。

    钟弈之守在妹妹的床边,似乎有哽咽之意,好半天才柔声道,“你这是何苦?”

    枯槁的妇人忽的睁开眼睛,笑意浮出,“哥哥。我这些日子时常想,莫约我这一生是有福的。身为女子,婚嫁生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可我的夫君是我自己挑的,是我那样欢喜着的人……前半生清贫困顿,后半生他一心在辅佐帝王上……可我这样的福气,下辈子也不知能不能遇上……”

    “尽说傻话,这辈子没过完,就想下辈子了……”

    她面上仍是笑着的,眼角却是水光,“相公那样的人,我嫁给他时,便知道我在他的心中,比不上君臣父兄,甚至比不上他的笔墨文章……以后脱了这红尘孽障,我正好去一一向他讨回来。”她的目光越过兄长,停留在幼女上,“小妍资质驽钝,哥哥多照顾他一些。”

    之后杜夫人溘然长逝,杜素妍陡失双亲,钟弈之接小妍回府,也不过是三五日的光景。

    可这急转光阴中,朝廷之中已经发生了三五件大事。

    朝中人皆知杜荀正是畏罪自杀的,可是朝中这样一大员戾气死去,免不了谣言纷纷,其中一种说法是杜荀正并不是畏罪自杀的。

    杜荀正平日里与谁最为亲近?他又是因何而蓄谋反对迁都,使社稷倾危?有三分智慧的人前因后果联系一遭,就已经明白了大概。

    年迈的帝王放下了才呈上的皱着,望着朱门重楼,宫花丽树,忽然开口问,“这是哪个宫里传来的丝竹之音?”

    服侍的小太监上前道,“是太子的宠姬。听说这曲是太子亲自作的。”皇帝愠怒,将奏折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咬牙冷笑,“他倒是好闲情!如今兵临城下,他倒是好省心省力,仿类赵构之徒,他打的一手好主意!”

    小太监心惊了惊,东宫之位,太子一坐便是十余年,如今怕是离废黜之日不远了。

    塞外烽火连天,东阙城中的日子总是行云流水般的过着,坊间街巷里,流传着的不在绣阁西厢般的脂粉传奇,而是一日一□□近的铁蹄与军情,那一日哪一队军队打了胜仗,哪一位将军杀了胡狄人的头目,哪一位士兵临阵脱了逃,那一个村落又遭胡狄人洗劫虐杀……一场场,一幕幕,与话本传奇都不同,却是真实的,牵动人心的真实,残酷剐心的真实。

    可是日子终究走到了那日。

    兵临城下的那日。

    都城沦陷的那一日,城中就开始出现流窜离京的流民,他们急不可耐的逃离,放弃金银,放弃产业,甚至是妻子和儿女……大晁的都城被打造得这样好,纸醉金迷,繁花流光,本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舍弃应该有的繁华。

    钟檐站在茶馆二楼目睹了这一切,国将不国,君将不君,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加让人伤怀的了,他从来都没有立过什么鸿鹄志,如今,却是连个普通人也再难担当了。

    “马车我已经安排好了,晚上就可以将夫人和表小姐送出城。”

    钟檐回过头,不知觉申屠衍已经站在了他的背后,抬眼看了他一眼,说了声好,又转回那喧闹无秩序的街道,“申屠衍,你知道吗?这里是我的国家,生我养我的国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竟有一丝讽刺,“对了,但是不是你的,你应该是城墙上的那群人。”

    申屠衍看了他一眼,道,“我的母亲是汉人,她不是被我父亲抢去草原的,她是心甘情愿做我父亲的女人的……所以我不是胡狄人,也不是大晁人”

    钟檐诧然,他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他的身世。

    “我没有国,我想要怎样便怎样,现在,我只想要和你站在一起。”申屠衍继续说。

    钟檐的脸有些烧,淡道,“又说傻话!现在时局混乱,我们要早些做打算。”

    拓跋凛站在高处瞭望着这座城池,繁华的街道,昌盛的贸易,鎏醉的教坊……一切的一切,从今天以后,都会易国改姓。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笑,他的背后是迎风怒扬的黑色气质,他的眼前是唾手可得的大好河山,他扬了扬手,号角在空气中形成了一声连着一声的回音。

    “进城!”

    负隅顽抗已不成势,不过一个时辰,皇城大门大开,文武百官被捆绑着跪倒在白玉台阶上,好几个忠烈些的老大人不肯跪,立即血溅当场。

    拓跋凛望着鲜血狞笑,“跪天跪地不跪胡狄奴?哼,那就去跪阎王了吧。”

    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刺眼,官服下已经能够挤出水来……申屠衍和钟檐回到家时,却听钟母说,钟父尚在宫中。

    钟檐一听,心已经冷却了三分。

    他们赶到正殿广场时,拓跋凛正在解决第十一个官员的脑袋……他们很快被发现,押到了拓跋凛的跟前。

    “原来是两个娃儿,有趣。不跪是吗?倒是比跪着的这些老家伙多了几分骨气。”

    钟檐咬牙道,“成王败寇是常事,可是不斩降臣也是正理。”

    “好一张利嘴。”拓跋凛才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一只低着头的申屠衍所吸引,“你竟然是胡狄人!怎么会甘心做汉人的奴!”

    等到申屠衍抬起头来,拓跋凛的眼竟忽然亮了起来,“竟然是你!你是当年的那个小孩儿,当年在奴隶场中救下我的人竟然是你!”

    钟檐听完这一句,神色剧变,转头看申屠衍,却见申屠衍不摇头不否认,算是默认。拓跋凛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当年我便认得你根基不凡,果然如此,我封一个将军给你做做如何?”

    “不!我只想你放身边的这个人和他的父亲走……”

    “好,手无缚鸡的书生,也无大用,依你。”

    城门被缓缓打开,钟檐和钟弈之被缚手缚脚的扔在了城门之外,然后又重重的合上。

    他缓缓的站起身,在这夕阳中站了许久,扶起老父,缓缓的向着宅院踱步,钟弈之看了看自己的儿子,知道那孩子与他情同兄弟,心中必定煎熬,也不在提起。

    其实钟檐什么也没想,他知道没有人是可以陪着一个人走到最后,自己的路,苦涩或是荆棘,总是要走的,那是他选的路,与人无由。

    情势所逼,他的脑子已经容不下多余的想法,家国沦丧,已经使他哀不自禁,国家形势他无力去改变,可是他的小家,总还是要保一保的。

    那是大晁臣民永远不会忘记的三日,以至于很多年后,大晁臣民一想起那被烧杀掳掠的大红映染的天边,很多年后想起都心有余悸。

    到了第三日,事情忽然有了转机。

    拓跋凛收到飞鸽传书,百里加急的书信上只写了四个字:祸起萧墙。

    他蹙眉感叹,大哥呀大哥,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所动作呢?

    一日间铁骑尽数撤退,只有那断垣草木,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发生过的耻辱。

    来时繁枝绿叶,去时落叶缤纷,一季的轮回便在这戏剧性的历史间匆匆度过了。

    一朝兴废一朝事,风波定处斜阳暮。

    永熙十三年是永熙年间的最后一年,次年改国号宣德,开始漫长历史上的另一端跋涉。

    风波定后百废待兴,从空旷的宫殿里传来两道圣旨。

    其一是——废黜怀昭太子,终身居于永宁殿,不得外出。

    其二是——钟氏一族通敌叛国,株连九族,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归朝。

    秋风又起,吹落了细细密密的黄叶,带着枷锁的青衣青年最后一次回望这一座都城,那座城的繁华,兴旺,是自己无力去改变的,却又是自己息息相关的。

    他别过脸去,终究踟蹰着向前走去。

    很多很多年后,他都没有回到过这里。所以他也不知道,他离开后,这里会有什么样的传奇,等待着自己的,又是什么样的经历。

    ☆、第五支伞骨·起(上)

    什么是光阴?

    弯腰的老农大概会凝视着田地里枯荣了一季的作物,五岁的稚童大概会指着庭前来了又回的燕子,而闺阁里的妇人大概拔下今晨忽然冒出来的银丝……可是,对于钟檐,它什么也不是,不过是身份错置,昨日为主今为囚。

    他记得自己昏迷前的所有事,不管是十一年他搀着老父缓缓走出夕阳下的东阙城,还是十一年后,湿冷的囚笼,他一脸鄙夷的问申屠衍,你究竟是什么人?

    其实他问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的心里隐约已经猜中了几分,那一年拓跋凛便说要封个官给他当当,依着申屠衍目不识丁的文化素质,文官是铁定不行了,太低的官职也实在不符合他的武力值,因此,怎么着也得是一个将军罢。

    他说出心中的揣测,申屠衍愣了一下,才想要开口,却听见监牢的尽头有了动静,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的帐,一时也算不清,先出去再说。”

    钟檐虽然实在不愿意承他的情,却知道自己此时不跟着出去,实在是跟自己过不去,咬牙道,“好。”

    他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连走几步都困难,是以他跨出牢门的时候,被黑暗里胡乱躺着的身体绊了一个踉跄,一低头,竟是那光头匪爷,他努了努嘴巴,却没有醒过来,念念有词,大老爷们,却是一口戏腔,“宰狗官的好汉,你大胆的往前走!你那妹子,俺替你看管着!”

    申屠衍听了,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人,“哎……他要给你当妹夫呢!”

    “快滚!”钟檐绕开那人,自己往前走,却被申屠衍一把抓住,“往哪里走呢?”他把钟檐引到地牢的尽头,弯腰去搬开地上的石砖,零星的亮光立即漏了进来。

    “原来你早就在这里刨了一个狗洞,干得不错!”钟檐拍拍他的肩膀,他的嘴角一阵抽搐。

    不是他干的,却是他的狐朋狗友穆大有挖的。据穆大有口述,那时他被关在这牢里将近一年,穷极无聊,唯有刨洞取乐。

    可这洞实在不符合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卡了许久,才出来。

    钟檐在狭小的空间里待了这么多日子,忽然眼前开阔了起来,都有些不适应了,他的眼前是一片起伏的山峦,边界黑白轮廓分明,星子低垂,尽数映入那人的眼眸。

    这牢依山而建,翻过了这座山,便算是出了城。

    “多谢。”钟檐的语气竟然没了平日里的尖锐,难得的疏离和客套,他说,“既然已经出来,那我就不扰你前程了。”

    申屠衍将拳握紧了些,却终于还是叫住了他,“你……不是还要同我算账了吗?”

    钟檐却继续往前走,也不知是没有听见或者说是装作没有听见。他沿着山路走了许久,星光露水沾染了他一身,风尘仆仆,人来到这个世上,总是免不了独自走一段。

    他一路思索着,以后的日子要怎么办?兖州城是决计不能回去了,秦了了那个丫头,也算是把她送回家乡,功德圆满,那么,回云宣吗?说实话,他是舍不得这一亩三分地的,他早已磨砺掉了书生意气,思考问题,也是从市井小民的方式来思考,他想要从这个他不能看得透彻的迷局中脱离,他的日子,总是要茶米油盐,鸡毛蒜皮的过下去的。

    他这样想了一路,他甚至没有回头看申屠衍有没有跟过来,那是他的事,他不能够左右,他能管好的,也只有自己脚下的路。

    他走下山的时候,天还没有亮起来,眼前是一片广袤的空地,没有任何植物,却是不断冒出的枯井。

    他觉得奇怪,这样的沙土里,能够打出水来吗?

    他警觉的发现那怪异的井口有异动,迅速的蹲下去,吓了一个激灵,猛地,有一个井口忽然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了,紧接着,其他井口也都冒出头来,诡异而迅速地落了地,竟然排成了一行训练有序的死士。

    原来这井不储水,而是储人呐。钟檐心惊了一下。

    那群人立在这空冥夜色中,融于背景之中,一动也不动,空气凝滞如同到了死寂,钟檐却似乎听到了万马奔腾,金戈杀意。

    他们都不是死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顶轿子从虚无的夜色中而来,划开了一地静谧。

    “都准备好了吗?”

    为首的队列里站出一名似乎是头目的死士,机械的回答,“万事具备,大人。”

    夜里掺不了一丝风声,钟檐靠在一口井的背面,只能听到一种声音,空落落的回响在天地间,是以他听得一清二楚。他这样想,他这一辈子是做了什么孽,怎么想要好死赖活着也不可以呢,出了狼窝,怎么又入了虎穴。

    可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些人的头目,一人屈膝哈腰,那背影他眼熟地很,等到他说完回过身来,正脸正好对着他的方向。

    竟然……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钟檐脑袋一轰隆,竟是嗡嗡直响,紧接着,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钟檐在睡梦中,似乎是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朗朗的读书声。他置身于一片虚空中,周围的景致似乎是幻境,俨然是昔窗景象。

    他小时候便是这样被教书夫子罚着背书,那时他还是一个混世魔王,被罚了也不老实,只一个劲儿的捣蛋,他记得那一日夫子教的诗句是,“……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

    他一边又一边的抄着那句子,却觉得怎么也抄不完,这笔下的字句无尽,他的光阴似乎也是挥霍不完的。可是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时间轴却已经走到了宣德元年。

    宣德元年是一个什么的年份呢,给大晁百姓的印象,是战后残骸,是青黄不接,是路边冻骨,可是,这些,钟檐看不到了,钟檐的印象里,是一个天地囚笼,把犯人塔里的囚犯和看管的狱卒都笼罩在其中,谁也不得解脱。

    入犯人塔不到半年,和他们一起发配过来的犯人,已经死了半数,他的父母也在其中。

    那其中,有曾经名官惯东阙的才子,也有朱衣紫袍的权臣王侯,也有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可是到了这里,谁都是一样,金银权势还是文采统统都没有用,他们与以往不屑一顾的竖子贱民一起,面对死亡这种东西。

    死亡这样的字眼,是心照不宣约定俗成的禁忌,他们从来不敢说,可是他们心里知道,轮到自己,也是迟早的事情。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二十岁的青衫青年,第一次离开生养他的京都,看到却是众生皆苦,悲悯自哀,与他的笔下文章,俨然是两个天地。

    不到半年的时间里,他的改变比以前的十几年还要大,从前不管怎么家道中落,他还是傲气并生的官门子弟,可是,到了这里,他才知道,他以前的学得治世文章,捭阖兵法算个屁,既变不出一顿果腹的食物,也送不来给小妍御寒的棉衣,更变不成一副盛他的父亲母亲尸首的棺椁。

    于是他学着扯皮狡辩,荤话说得也不会不会脸红,蓬头垢面也不会觉得不适,干完了活满身污泥也倒头大睡,在自家妹子受了欺负时,母鸡一般的护在小妍的面前……

    钟檐每一日熬着日子,不是相信自己能有出头之日,只是单纯的想把日子过下去,看自己还能活出什么样来。

    光阴终于把少年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他以前的所有他都刻意忘却,偶尔想起夫子罚了他抄了许久的诗句,“草木虽无情,因依尚可生。如何同枝叶,各自有枯荣。”不由得一阵讽刺。

    他站在犯人塔的最高城,极目远望,最远的地方也只能看到几里之外的地平线。

    不管是什么样的高度也望不到他的故土,他的东阙。

    小妍蹑手蹑脚的走到他的身边,将头轻轻枕上他的肩膀,轻轻叹息,“哥哥,我……冷。”

    他转过头来,目光空洞的看着怯生生的喊着他哥哥的小姑娘,如同小鹿一般的眼睛望着他,又说了一声,“哥哥,我是真的很冷……”

    钟檐愣了一下,回过神来,明白这个女孩看似驽钝,其实最是聪慧,她从来不去戳他的痛处,只是佯装着柔弱,仿若三月黄花,需要人捧在手心护着才能活下去。

    他忍住酸楚,生了开玩笑的心思,“小丫头片子,倒学会拐了肠子威胁人了,我不进去,你是打算要陪着我挨下去了么?”

    小妍微微红了脸,不好意思的吐了舌头。

    片片雪花随着风,穿过这层云苍穹,伴着不远处矿场中酷吏凶狠的鞭笞和谩骂,急不可耐的跌落下去。

    小妍,见自己的哥哥,迟迟没有进来,正要转过身去,忽然听到风雪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声音,起初以为自己是幻听,等到确定这声源是真实存在的,忽然涌出滚烫的泪来。

    “我不会死的,我们谁也不会死……”

    ☆、第五支伞骨·起(下)

    钟檐是被风翻书的声音吵醒的,他睁开眼睛,窗外是一片梨园,纷落的枯叶堆积在庭前,鸟雀偷窥,细声簌簌扰人清眠。

    他身上仍旧是一身囚服,身边却放着一身干净的衣服,似乎是特意给他准备的,他换上衣服,是一身江湖人的短打,心中也明白了大半。

    听着门外沙沙作响的脚步声,却不愿意动弹,只是闭目养神。

    “呀,可算是醒了,再不醒过来将军可要急透了……”那声音却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人的。

    “将军?哪个将军?”他才问出口,就觉得自己这话是多余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钟檐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面部毁坏,已经辨不清原来的模样,声音倒是爽朗的北方口音,“别着急,将军他进城办事去了,晚上就回来。你是将军的弟弟,我和婆娘自然会好好照顾你的……”

    “弟弟?”钟檐冷哼,他倒是很好意思?

    穆大有不明所以,继续说,“是啊是啊,我跟了将军快十年,没听过将军念叨什么人,只有一个叫做‘小檐儿’的,将军平日里很是严厉,唯一提到这个小檐儿,脸上才会柔和起来,起初我和弟兄们,都猜测,这个“小檐儿”是他心心念念的小媳妇呢,后来才知道,那不是个闺女名……哎哟,兄弟,你这是什么表情……”

    钟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好去发作,只是默默的在心里诅咒了申屠衍千儿白遍的。

    据穆大有讲,这个居所位于城郊,极是隐蔽,所有不用说是人,连猛禽牲畜都很少。等到穆大有两夫妻离开,便只剩下了钟檐,他穿着并不合身的衣服,在台阶上坐着,这个季节,什么都没有,一片枯林,平日里鸟雀入林,都很少有怕人的,站在枝头叫嚣着,不知是借了谁的势。

    深秋正是好梦留人睡的季节,伴着熙熙攘攘秋涛似的的鸟雀虫鸣声,仿佛万般烦恼都不必往心中过,钟檐竟是又睡了过去。

    而此时,申屠衍正推开客栈的大门,那房门本来是虚掩着,一推只听得吱拉一声,屋子里早已变了模样。

    原本摆在案头的包袱没了踪影,秦了了的琵琶也没有踪影。

    莫非是遭了贼?

    申屠衍苦笑,掀开了床头的帘子,只见得锦被里交缠的身体白花花的刺痛了他的眼。

    床上的男子护着怀里的少年,大声嚷嚷,“你谁啊!闯爷的房间还有理了?”

    申屠衍赶紧转过脸去,“原本住在这里的姑娘呢?”

    “什么姑娘!爷从住进这家店以来就没见过妞?有妞我还用得着抱男人吗?”

    申屠衍望了一眼,缓慢的退出来,站在走廊上才冷静下来,秦了了不见了,东西都不见了,若是被带走了,没可能连钟檐的那点破烂家底都带走了,唯一的可能性,也只有秦了了自己走的。

    他问了客栈里的掌柜,果不其然,在他离开客栈的前后脚,秦了了就退房了,同时带走的,还有他们所有的家底。

    莫非他和钟檐这样两个大男人,竟是被一个小姑娘给卷包了?申屠衍不由得好笑,却也无可奈何。他想着想着,那姑娘自己走了也算一件好事,起码再也不会围着钟檐团团转了,这样想着,他的心情也愉悦了几分。

    申屠衍的心情十分好,因此路过菜市场的时候看见那拴在麻绳上的大鱼头,便愉快的买下了,提着便往城外赶。

    申屠衍站在小楼的台阶上时,钟檐还没有醒,他在半梦半醒,忽然闻到了鱼的腥臭,四面八方朝他袭来,他的口鼻之间充斥着一股腥臭难闻的味道,反射性的皱皱鼻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懒懒的睁开一只眼瞄向来人,“哦,你回来了?”

    申屠衍也笑,“是啊,我回来了。”

    空中忽的飘下一片枯叶,擦过他的肩头,落在他的脚边,他才彻底清醒了,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你又回来干我什么事。”

    申屠衍却假装没有听到,依然是笑着的,“我们今天做水煮鱼头吃。”他提着鱼头走进厨房,把鱼头挂在灶前的铁钩子上,往灶上舀满了水,烧起火来。

    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火光勾勒出男人坚毅的面庞,钟檐并没有搭把手,只是冷冷的看着他。申屠衍将围裙套在自己身上,做完这一切之后,才转过头去,“说吧。”

    厨房里边十分的暗,光线从气窗里透进来,映衬着男子的清俊轮廓也是昏暗不明,唯一可以看清楚的是钟檐那双沾染了秋露冷意的眼睛。从重逢开始,就有太多疑问在他的心里堆积,他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从哪里来,为什么而来,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许久他才抬起眼,吐出这样一句话来,“你还可以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申屠将军?”

    “我是去做将军了,不过不是北靖的,而是大晁的。”申屠衍双手在砧板上不停剁着红辣椒,“我从来都没有放弃找过你,十一年了。”

    绵长的呼吸似乎瞬间停滞了,可是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他仍然记得他在犯人塔中的时,如果还有愿望,便是希望他再来看他一面,可是时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钟檐苦笑,“你找我做什么呢?”是要来看看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要告诉我虫蚁亦能化龙,脱了锦袍也可以什么都不是。

    “好吧,说说你是怎么找我的?”钟檐低声的叹气。

    锅里的鱼头还在咕噜咕噜的煮着,伴随着辣椒的香味扑鼻而来,申屠衍舀了了一盆热水,将黄橙橙的姜片洒在水里,又放了几味不具名的草药,端到他的面前,弯腰去解钟檐的靴子。

    “你……”钟檐眉头一皱,腿僵住了,按住他动作的手。

    “你的脚常年暖不过来,加上牢里生冷,血气不畅。这样泡泡脚对脚好,”他将热水撩到他的脚踝上,因为残疾,他的一只脚要比正常人小些,却死死的钉在了地面上,任凭那人拉拽,也死活不下水。

    “你……你放松些……”

    钟檐的那只脚却绷得更加紧了,死活也不愿意下水,仿佛把一生的气节都用在这桩事里了。可眼前便是火盆,便是刀山,可是终究敌不过申屠衍手腕力道大,死拉硬拽,终于将那人的两只脚浸入了温水之中。

    申屠衍满意地笑了笑,“这样才好。你想要知道我这十一年的见闻,其实只要你问,我都会告诉你的,可是我更想要知道你的腿是怎么跛的?”钟檐看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摩挲着自己的脚,两颊不知觉红得发烫,不知是恼的还是被这蒸气熏红的。

    老半天,他才咬着唇,开口。

    “……我的腿是被狼咬断的。”

    那是一段什么样的往事呢。

    与东阙的歌舞酒盏无关,也与云宣的梅雨黛瓦无关,只与寒冷和死亡有关。

    宣德二年开春的时候,天气没有因此回暖,反而下了几场骤雪,一冷一热之间,病倒了一片,而杜素妍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病。

    起初也是咳嗽得厉害,以为过几日就好了,可是这病拖了一日就是一日,那看管犯人的老头怎么会让她不出工,她的病,便在这风雪和拖延中越来越严重,到了有一日,竟然咳出血来。

    那一日小妍的脸苍白如纸,好久才挤出一丝笑来,她说,“哥哥,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吧。”

    钟檐黯然,不愿意伤了小姑娘的心,口中总是说,“快了,快了。”

    于是每一日小妍都会问一句,花儿开了吗?钟檐又说快了。小妍没有像往常一样露出满意的笑来,而是使劲的摇头,泪水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般,“你真的不会撒谎……这里常年化不开冰,根本不会开花,你又骗谁呢?”

    钟檐知道小妍只是为了让他安心才装糊涂的,其实她比谁都要明白,她扬起头,眼里包着泪水,“哥哥,我再也不能看到花开了吧?”

    钟檐的拳头紧了紧,忍住酸楚,“傻丫头,说什么混话呢!表哥这就带你去看花,我们回东阙看花。”

    屋外的风雪吹刮着并不能挡风遮雨的贫窑,漏瓦下青年与少女紧紧相拥着,他们在冥想着一个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春天。

    姹紫嫣红,花妍柳翠。

    ☆、第五支伞骨·承(上)

    钟檐的计划准备在一个三月的最后一天里实行。

    那一日是月末,好多守卫都会回乡,即使坚守在石料场的守卫也是心猿意马,心儿早飘到哪里去了,因此这一天,守卫最是松懈。

    他高兴的逗着小妍,“小妍,小妍,我们马上就能回到东阙,马上就能看到东阙的花……怎么办,到时候花面相映,我们小妍又要打回丑丫头的原型。”他小时候就时常逗她,明明生在花团锦簇的五月,却无法和名讳相映衬,柴火毛丫头。

    小妍虚弱的倚在墙边,也笑,“是呢是呢。”

    他们心照不宣,却都知道这样一次逃亡机会的渺茫,他们一半的机会是逃不出去的,还有一半,就算逃出去,又有多少几率能活出回到东阙。

    可是小妍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即使没有什么把握,他也要赌一赌。

    那天一切都很顺利,按照计划,他们顺利的引开了看守,他捞起病得无力的小妍,小妍那一天眼睛亮亮的,脸红红的,精神很不错,她说,“哥哥,我们就要回家了吗?”

    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说“是呀是呀。”

    这犯人场的路径,他之前演习着走了很多遍,所以出去的时候也很顺利,只不过在铁门前遇到了巡逻的守卫,他们忐忑着,心勒到了嗓子眼,几乎快要跳出来,就在这个时候,后面忽然响起了一阵狗的狂吠,将守卫们的注意里都引过去了。

    呀,小妍,你看,连老天爷都帮我们呢。

    他这样想着,越过了最后一道城墙,他们终于站在了这重重城墙的外面,钟檐的脸上很兴奋,比第一次拿到想了很久的玩具都还要快乐。

    “看,小妍,我们出来了呢。”他转过去看裹在破布棉袄里的小妍的脸,“我说行的,就是行的!”

    小妍咳了两声,“嗯,哥哥的话,我都信的。”

    他们在风雪里走了不知道几天几夜,风雪仿佛无穷无尽,只记得天黑了,天亮起来了,然后天又黑了。

    小妍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原本扶着走路到了他的背上,他觉得小姑娘一日一日变小,时光倒退,她又回到之前娇滴滴的小姑娘。

    可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却冷静地说,“哥哥,其实我早就知道,我是走不回京城的。”

    那是小妍,他的小妍,总是问哥哥为什么呀,为什么打架,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为什么我买回来的小姐姐会变成大木头哥哥呢?总是娇气走两步就走不动的小姑娘,却像甩不开的鼻涕跟在他的后面。本朝太傅的女儿,即使是资质平庸,也是应该有娇宠的资格的。

    小时候她走不动的时候,她总是说,“哥哥,我走不到,你可不可以背我一下?”

    而现在她的面容如此平静,仿佛早已经料到是这样的结局,却再也不让他背她了,钟檐的心里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小姑娘甚至还是笑着的面容。“可是我想你能走出去。”

    钟檐忽然觉得她的表妹并不像表面那样驽钝,她只不过一直在用这样的方法支撑着他,不让他倒下去。

    他的心头酸涩,说,“我们就快要到了,你先不要睡。”

    小妍乖巧的点头。

    他背着逐渐冰冷的身体又走过一段路,到了傍晚,雪粒子忽然又平缓了许多,形似柳絮的雪花慢悠悠的在空中浮动。

    “哥哥,我们到了吗?”斗篷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指着遥不可及的天际。

    “到了……”他嗓音有些涩,却不愿意弗了她的意了。

    她失去血色的唇张了张,吐露出一句话来,“哥,我看见东阙的花了,好美……好美……”

    “嗯,很美……”他才要告诉她,她和花儿一样美,没有被比下去,可是她的手早已无声的垂下。

    天地之间忽然安静下来,巨大的鹖鸟在空中盘旋着,他抱着表妹的身体慢慢跪在雪地上,他的目光慢慢沿着雪落的方向,望向那琼崖碎渊,望向那无边天际,他知道,虽然悄无声息,毫无征兆,有些东西终究随这场鹅毛大雪在人间湮灭无踪。

    “表小姐她……是这样走的?”申屠衍的手滞了滞,小心翼翼的道。

    “是啊。”钟檐笑着,眼圈没有任何征兆的布满了血丝,“我是个没有用的人啊,连自己的妹妹都没有办法保护……也没有带她回去看花。”

    “不,表小姐她一定是欢喜有你这样一个表哥的……”他还没有说完,眼前的男子已经面目苍白,嘴唇不住的颤抖。

    “不是这样的,不是的……我亲眼看着小妍的身体被狼群撕碎的……”他的脊背不住的抖动,仿佛那个夜晚还在眼前。

    他抱着小妍的身体披星戴月地走了一个晚上,等到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看山坳中的城镇,若隐若现。

    他抱着小妍终究不方便,就把小妍交给了茶亭里的守门人照看,“麻烦你照顾一下我妹妹,我很快就回来。”

    那人连声答应,钟檐才离去。

    镇里不大,他用仅有的几个铜板换了干粮,又打听了一些事情,才返回茶亭。可是,当他回到茶亭的时候,小妍已经不见了。

    “我妹妹呢?”

    “哎,小兄弟,不是我说你,这姑娘早就断气了很久了,你把她放在这里,不是找晦气吗,指不定有什么传染病呢,哎,现在兵荒马乱的,好几个村子都犯瘟疫,指不定出什么事呢,我叫人同村里其他犯了瘟疫的人一起放到乱葬林中了。”

    钟檐心中一沉,等他赶到的时候,那枯木林已经只剩下一摊血迹和几段残肢了。

    ——还有密林之中发着绿光的豺狼眼睛。

    “还疼么?”申屠衍轻轻拂过钟檐的脚踝上的伤疤,“你还疼不疼?”

    钟檐笑了笑,笑恢复了疏离,“说你傻还真傻上了,这么久了,怎么会还疼?”

    “也是……”

    可是,小檐儿,如果那时候我陪在你身边就好了,他这样想着。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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