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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充耳前朝事 作者:cris

    第4节

    沉重紊乱的脚步踏上阁楼木梯的声音,将靠在“丧魂室”墙外瞌睡的小窦惊醒。他愣了一下,便起身绕到东面迎了下去。

    “谁允你在此处?”治焯皱眉责难。

    小窦似想辩解,治焯却挥袖打断他:“回去歇着罢!”

    “……唯。”

    那名侍僮望着治焯踏上平坐后,不敢忤逆,只好转身离开。

    浮动的云彩边上透出一抹银亮,大半轮月渐渐从云后移出,光辉淡铺在房门裙板上,云卷刻纹微微泛起清幽银晕。

    本该是静谧的场景。

    栏杆被拉长的影子,将平坐竹席上的月光切成一个个长方块,凝固似水,却突然被一只踉跄的白色角袜踏破。

    “吱呀!”房门被推开,未置屏风的室内,纵置的木榻赫然映入眼中。

    何人?

    室内一如既往未点灯,一尺高的木榻总是空空荡荡。可此刻窗棂素纱被月色映亮的朦胧光晕中,绸被起伏出一个身影。面朝外,侧卧着一动不动。

    榻边簟席上一枚通透莹白的朱雀琰佩唤回治焯的记忆。

    眼前人姓关。

    他有一柄好剑;他说过“只要有一口气,我必定还会再试”;他曾问他,“你欲我活否”。

    曾经有另一人也姓关。

    治焯自幼得知那位名将的丰功伟绩,但不知他如今安在。因为他既被勒令不可细究,他本身也将彼人的一切堵塞于视听之外。

    可他此刻想起来了,眼前人可能的背景将压在记忆底部的事,翻涛起浪托到眼前。

    治焯一步步走到榻边,望着那一念之间便镌刻入心的眉眼。

    你与他……究竟有关么?

    治焯拂裾跪下身,端详那副随气息吞吐微微起伏的眉睫。

    它们曾长驱直入地迎视着他,此刻却在深睡中藏于紧阖的眼帘下。可无论它们曾经是诚挚,或是坦然,亦或是在将药碗掀翻在榻,痛骂“昏君!”二字时展现的愤恨,治焯突然无比渴望再看到它们。

    所谓“昏君”,他究竟对你做了何事?

    关靖面上那条极细的血线已落痂,那是自己一时失手造成的,但愿不会留下疤痕……治焯皱起眉头,视线渐渐移过对方秀挺的鼻梁,停在了嘴角微微上翘的唇上。忽然回想起它的温度。

    数次渡药,它们都滚烫无比……此刻呢?水河间说,除体力不支外已无大碍。不过……

    嗯……治焯双唇移开,视线却稳稳停滞于眼前人柔软的双唇上……恢复不错……他伸出手捏住对方下颔,气息交融,他无法抗拒再次吻了上去。

    火是燎然而起的。灼烧之声伴随充斥治焯耳管的心跳。

    不管你是谁,也无论你与他究竟有何关联……

    治焯掀开了覆在那具身体上的薄被,白绸里衣晕开支挂窗处投下的月光。从未受到过此等诱惑,治焯手背顺着对方流畅的肌体往下。眼前人的体温透过熨帖的薄丝,无比真切地传递到手背上。

    治焯呼吸断了一瞬。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他无法阻止自己继续。

    木榻轻微地呻/吟,他跪到散乱的衣被上,伸手扶住了侧卧的人从肩起收紧的腰腹。对方被白叠缠紧的身体,每一处起与伏皆如编磬所奏之韵律。他神游其中,并直闯而入。

    昏睡中的人蹙起眉头。

    紧接着睁开的眼睛懵懂望着自身被迫所处的混乱状态,眼中浮光慢慢聚拢,脸上露出无比震惊的表情。

    这一切毫无遗漏都落入了治焯眼里,可燥热无法冷却,激荡无法平息。

    关靖目光再次涣散,眩晕过去。

    截然相反的两极是一样的。

    万物从无中来,最后又归拢于无。红热的铁水触摸起来的感受,想来与寒到极致的坚冰没有区别。情意与行为有时看似相悖,却又在其他所在深刻重合。

    窗外细修的竹枝在夜风中轻摇,房内簟席上铺开的月光,如水般漾起细碎的波纹。

    木榻在清幽松香中剧烈摇动的声音,没有进入治焯因为充斥了翻涌的记忆、隐忧、矛盾、以及各种无所适从,从而显得空白的神智。

    他伸出手抚摸对方的眉眼,恍惚中,他回想起一个场景。

    有这么一扇门,好像出现在治焯的梦里,也像是被尘封的记忆。

    幼子炳,站在它面前,呆呆望着它。他无数次地在它外面玩耍过,徘徊过。偶尔会来凝视它,再压抑自己的好奇,转身离开。直到有一日鬼使神差,他鼓起勇气推了它一把。

    门开了。很轻易地。

    一个从未见过的美丽庭院豁然出现在眼前。竹涛阵阵,如雪般柔白的柳絮,漫天飞舞,飘过幼小的炳被震惊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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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敞开着,一眼可见户外渐淡的夜色。熹微晨光中,月也变得澄澈。

    “唧——”的燕鸣,清亮拉回关靖僵化好一阵的神思。

    眼前没有人,他的衣服也好好穿着。不仅里衣,连同绢绸中衣、窄袖直裾都穿得十分妥帖。可这就成了疑惑的来源。神智陡然清醒,带来翻搅脏腑的饥饿感,以及身体更深处的不安。

    一切都是臆想,是伤痛引发的假象,是一个不知所谓的梦罢了。

    他如此说服自己,可却有难以言喻百味杂陈的情感汹涌袭上心头,门外拂入的晨风莫名引来一阵反胃。

    关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静,然而只那么微微一动,身体却被由下至上撕裂的痛楚瞬间贯穿。

    这是真切的提醒。凉意自头顶贯下,全身随之冻结。

    建汉以来,大汉国君的龙阳之好长城内外无人不晓。有天子为范,其臣下的男宠之癖也蔚然成风。这原本是令人好奇的耳闻,却未想到……自己竟也成了别人两股之间的玩物!

    无法言说的屈辱从心底腾然升起,关靖翻起身,再次流窜而上的痛感郁结为满腔怒火。榻边放着赤炀,他拿上它便向外走去。

    那个人,无论他先前为他做过什么,今日都必死无疑!

    平坐外一道金光斜过视线,薄金铺上了南北两边。他咬紧牙关,握剑转过拐角,转换的视野却令他足下一滞。

    前方刺眼的光芒中,正襟危坐一个身影。平整的白绸里衣,黑发一丝不苟束起。

    他一动不动,似乎从太初之时就已在那里,瑰丽朝霞的笼罩下,身影边缘流畅地镀着太阳破除阴霾的金光。

    “锵!”

    赤炀长剑出鞘。

    关靖脚下无声,白亮的剑刃向后刺入木墙,随着前进拖曳,在墙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木丝根根断开,裂成永远无法合拢的口子。

    墙与利刃摩擦之声细微,却并非不能听闻。可那个男人仍一动不动,直到关靖走到他身后,他才轻轻转过身子。

    “丁当!”房檐悬下的瓦当在风中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关靖居高临下瞪视着他,他却不避不闪回视,他似知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一只春燕灵巧地掠过“丧魂室”飞翘的檐角,“丁当!”“丁当!”晨风中,青色瓦当纷乱相击。

    初阳中,炫亮的白刃一闪。

    “丧魂室”铺满金色的平坐上,关靖抬起手臂,错金剑身反着刺眼的阳光,尖刃直指治焯的心口。

    剑尖微微一挺,鲜血便沁出眼前人的里衣,在刺入之处晕开一点,接着缓缓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雒(o)鸟:猫头鹰。

    裙板:门下部。

    编磬:类似编钟,但声音轻盈的雅乐乐器。

    ☆、第十卷碎与合

    治焯淡淡地望着眼前人。

    从未想过会有第二个人撞到他的命途中来。

    关靖怒视着他,赤炀剑身反射着朝阳刺目的光。

    心口传来的一点点刺痛,丝毫不能使他分意。他身子微微靠后恭坐,仿佛面对的是那个用来支撑性命的人一般。下一刻他即将成为尸首,因此,此刻有句话他一定要说,是他自身一直追寻的问题,他要告诉他片刻前才确定的答案。

    治焯望着关靖笃定道:“彼人……”

    关靖的眼中仿佛贯过一道惊雷,大概他想不通此人明知自己在濒死的一刻,为何还会想到那个人。

    但他听到那二字时,手下已起剑。

    朱雀琰下飘荡的赤色缫丝被风掀起,“嗤”地一声,雪亮的剑从左至右斜划上治焯右胸,深深插了进去,再从他身后刺出。

    飞动的红色绦穗,有一刻,挡住治焯的眼睛,遮蔽了前方初阳的光芒。

    竟然没有直刺心脏,既然如此……

    治焯接着那二字,除了上身忽地紧绷外,他字字清晰道:“……刘彻,杀不得!”

    “你!……”关靖冲口而出一个字。

    瓦当纷乱,“丁当”声声碎然,惊扰人心。关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接着往后退了一步,抽手猛地拔出了剑。空中喷出一道红光,“唰”地洒到青黄间色的竹席上。

    治焯随之一颤,他诧异地望着那幅景象。

    人血顺长剑血槽滴下。

    他记得那个梦,却没料到他的梦竟在此处重合。

    关靖拧起眉心,眼中神色茫然,又似有惊疑与不忍。赤炀已收回鞘中,用它支着墙面,关靖转过身,缓慢地向前走去。

    治焯望着他的背影。

    好像,从一开始就错了。他是一名刺客,自己却想尽办法替他开脱;接着,以冒犯廷尉、一名不知来头的藩王为代价,不计后果救下他;此刻,又眼睁睁放他离开。

    他离开,可能从此再也见不到,也可能再见时必须血洗刀剑。

    那个背影已走到平坐另一端,阳光薄薄地铺在他的深衣上,微风轻拂过没有系紧的头发,飘荡的发丝令人回想起它缠绕在手中的触感。

    转过来再看一眼都不愿么?

    那么……既是刺客,何不杀了他?

    一个意外的决定刺入治焯脑中。

    峭霜仍在手边,打磨平滑的剑鞘和铜剑首闪耀的嗜血之光愈加夺目。下楼的人踩在木梯上的震动一下下传了过来,越来越远让人悬起心。

    要快!治焯伸手拿起剑,猛地拔了出来。

    雪亮剑身散发出浓烈的血气,他却忽然顿住。右肋刃口处血喷薄出来,濡湿了胸前的整片里衣。

    有微弱却清晰的声音远远随风入耳。

    “玎——”

    他突然觉得乏力,指向天空的剑尖无法按捺地颤抖。

    “哗!”剑被狠狠地扔了出去,撞上朱红色栏杆,再弹落到竹席上。

    大概因为太用力,他身体失衡向右倒去。手肘撑地的同时,左手抓紧了胸前斜长的伤口,背上的裂口也不失时机叫嚣起来,他无法顾及。

    周遭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耳际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看来是走远了。

    治焯望着不断升高的日头,刺目的万丈金光正把整个长安城唤醒,尘嚣很快会湮没一切。

    忽地,他放开了紧捏创处的手。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下传上,小窦焦急跑上楼:“主人,那位关公子离……”顿时看到了让他震惊的景象。他怔了怔,便快步冲到治焯面前,跪下扶住他缓缓滑下的身体,“主人您……”

    治焯伸手揪住小窦的衣襟,难控力度差点把小窦拽倒。他声音脱力,只能尽力让小窦听清:“赶在他之前,将后院门吏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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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望二,明明朗晴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雨势不大,却绵绵细细,直到黄昏才停下来。

    “天官方士岂非众口一词说今日大吉?”

    非常室与宣室殿连通的廊道内,刘彻皱眉望着青龙瓦当不断滴落的雨水。

    “戌时将尽,”温柔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袭拽地锦衣的卫子夫浅笑走出,“庙堂祭礼料想也该完毕了。陛下若忧心中丞大人的昏事,不是也嫌晚了吗?”

    “子夫,”刘彻回头,忽然一脸忍俊不禁,“我在想,他会不会过于慌张,以至把奉与公孙贤人的茶盏当众捏碎?”

    卫子夫抬起袖缘掩口一笑,声音动听道:“中丞大人岂是无智莽夫?”

    刘彻笑了笑,而后又叹口气:“为留住这个心高性傲的贤士,我连手足也拱手送出了。他往后要担起一个家,为夫为父,恐怕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了我……”

    话未尽,他又看回廊外。卫子夫正欲劝慰,却见宦官李善趋步上前:“陛下,太史掌故赵轩求见。”

    “赵轩?”刘彻纳闷。

    “是陛下特地派遣,跟随仪仗前去迎娶的赵太史么?”卫子夫提醒。

    刘彻沉吟着:“可其奏!”

    “闪开!”一驾三匹枣色骏马拉的施轓车在薄暮中飞驰。

    突降的雨终于停止,在酒肆、茶铺等避雨的人们渐渐从各处走了出来,夜禁时分,四处热闹却与白昼一般。

    施轓车拉车的马受惊似的奔跑,马蹄踏在路面水坑里,不断溅起高高的泥淖。

    “啪!”仿佛嫌马跑得还不够快,夜空中又一记响亮的甩鞭。车轮隆隆在人群里冲撞,人们惊惶失措地闪身,却也只是堪堪避开。

    “萱儿!”一声惊恐凄厉的尖叫。

    人们朝声音传来之处望去,只见马车奔驰的方向上,一名四五岁的女童正蹲在边道上,双手护起一只绒毛灿黄的雏鸡。

    眼看着马车飞奔而至,御者却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预感不祥的鸦雀无声中,一个身影自人群冲出,抱住女童就地一滚,险险避开随即踏下的马蹄。

    施轓车飞速消失在街衢尽头,人们这才回过神,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女孩。

    “萱儿!”那名少妇奔过去,一把抱起她,回头却见救下女孩的青年浑身污泥,正按剑信步离开。

    “恩人请留步!”少妇上前低头行礼,自称“千”,“您救下小女,敢问恩人尊姓台甫?”

    青年温和沉静的声音:“阿嫂言重了。在下姓关,单名 ‘靖’,无字。”

    少妇抬头,一副英俊的眉眼让她恍了恍神,随即又为对方苍白的面容揪起心。

    “恩人请到舍下一坐,”她看到对方犹豫之色,接着道,“请莫推辞,否则君子会怪罪。”

    关靖望着暗尽的天色,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便将好意接受下来。

    阿千家并不远,关靖跟随她母女二人进屋后,女主人围着他好一阵忙活,先烧水请他沐浴,再拿出自家君子的衣裳给他换上。

    温汤洗浴后,坐下时身下违和感已减轻不少。关靖双手接过少妇递上的漆木碗,热茶氤氲扩散,凑近喝下一口,满身寒意都被驱散。

    但仍感到有气无力,他尽量分意环顾四周。

    眼下是一座算得上小富的民舍,正房耳室兼备,箱柜案席一应俱全。萱儿幼小的身子跪坐一旁,绛红色襦裙上放着那只雏鸡。她小声同它说话,阿千怜爱望着她,轻叹一声:“多亏您及时相救,不然……”

    关靖疑惑道:“既是皇城,为何如此混乱?”

    “这个……”少妇一时失去了主意,轻声猜度,“您没看到那是辆红轓车么?是九卿的重臣吧!”

    “重臣就可草菅人命?”

    “百姓之命于大人们而言,有何要紧……”

    “说什么呢!”一声斥责从外屋传入,紧接着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走进来,目光严厉地扫向阿千。

    她吓了一跳,赶紧起身相迎,向男子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进门来的男子穿着农人植桑垦土的布衫,五官透着英勇的男子汉气魄,但也带着三分谨慎。

    他向关靖微笑见礼道:“我听邻里说了您危护小女的事,恩人请受牛武一拜。”

    “不敢当!”关靖跪起身扶住,“关靖与兄同裳,今夜又在此叨扰,关靖才该言谢。”

    二人又推来辞去说了半晌客套话,牛武眼中露出对关靖十分的赞赏,道:“关公子不像是长安人,依您方才所问,可知城中有一件大喜事?”他凑近关靖,低声道,“今日中丞大人昏娶,听闻人主命百官前往祝贺,那辆施轓车,指不定就是哪位大人赶去赴宴的呢!”

    关靖微微一怔,问道:“今日昏娶?”

    “唯,内人女红远近闻名,连朝中大人们也赞不绝口……”牛武一面夸赞自己的妻子,一面露出深谙内情的模样,瞥见阿千端着饭菜进来,便问道,“宦官吴大人令你为中丞大人绣制玄衣纁裳时,是说今日罢?”

    阿千微红了脸,跪下身在几案上一样样放下菜肴:“唯,赐新妇的玉笄步摇都很贵重啊,人主还以大夫之妻礼待,命人称她为 ‘孺人’,嫁去的女子福气可羡煞人眼!”

    关靖望着漆木碗盏被灯火照亮的边缘,嘲讽道:“是心仪之人么?这位大人还真是兼爱!”

    牛武未听出其中软刺,谨色道:“ ‘兼爱’?非也!中丞大人是忠主名臣,但要说 ‘兼爱’,‘心仪’之类,恐怕无人相信。”见关靖瞩目,他接着道,“大人跟人主亲密无间,与上大夫韩大人三人一同长大,但只听过后宫不得宠之女寂寞难耐与韩大人暗通,而这类风流韵闻却从未在中丞大人身上出现过。”

    关靖闻言只觉一阵头昏脑胀,他莫可名状地笑了笑:“他迎娶的女子,可是公孙秋兰?”

    牛武惊讶道:“关公子也听说了啊!”他回身抱过萱儿,举起耳杯收回话头,“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得到肯定,关靖脑中却浮现治焯在远视公孙家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烦闷之色。原来连娶妻这种事,也非心仪而论。他可真是可悲啊!

    “对佳人提不起兴致,那对男人呢?”

    忽然的一问,室内寂静半晌,牛武与妻子面面相觑,又回头看了看关靖,忽然开怀大笑起来。

    “请!”

    关靖举起耳杯朝牛武回敬,饮下薄汤后忍不住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

    看起来,无论那个人会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那座自己忙于逃逸而无暇一顾的邸宅,今夜定会相当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非常室与宣室殿:宣室殿是百官早朝的宫殿;非常室是皇帝退朝后的起居室,以及私下见臣子的地方。武帝时有了所谓的“中朝”,就是与朝廷相比,更受皇帝重视的一帮臣子,也叫“内朝”,相当于比宣室殿朝议更机密紧要的朝廷。通常中朝议事也是在非常室进行。

    施轓车:中、高级官吏出行时乘坐的轻快主车。为体现等级差别,规定俸禄六百石至一千石的官吏,可以将左边车轓涂成红色;俸禄二千石的官吏允许左右两轓都涂成红色。

    御者:驾驭马车的人。

    孺人:大夫正妻。武帝时天子王侯妾称“夫人”,大夫正妻称“孺人”,士正妻为“妇人”。

    ☆、卷十一变数

    中丞邸宅上,端着漆木八子樏的婢子在中厅里进进出出,透过大人们祝酒大笑的声音,轻声谈论的话语也此起彼伏。

    “是个眉目秀丽、举止端庄的美人呢!”

    “唯,来道贺的大人们都低声赞叹不止!”

    “不过不知为何,主人面色不太好,煞白得令人担心……”

    当身后跟着赵轩、霍去病和一群南军的刘彻,命门吏郎官不必通传而踏入治焯邸宅时,悠扬喜庆的燕乐声中,夹杂着诸如“小窦”、“水太医”、“受伤”、“焚烧”等等之类的话,让他锁紧了眉头。

    “圣驾至——”

    “众卿免礼!”未等中厅里的人们跪踏实,刘彻就笑着制止。

    穿着黑绸身章、华虫红/袖缘深衣的治焯,先前正托着耳杯,在客案前跪着跟一名文臣相祝。刘彻走近他,望着那双含满笑意的眸子,就像预感自己做了一个不妥的决定,他有一刻竟感到虚浮恍惚。

    驱散脑中纷扰杂乱的念头,他俯身夺过治焯手中的耳杯,转身对着不敢回席的群臣举杯道:“我也是来为中丞道贺的,请免君臣之礼,但求诸子兴尽而归,愿中丞新妇百年好合!”说完便一饮而尽。

    宽敞华丽的中厅里,响起一片附和之声。

    再次奏响的乐音和觥筹交错的谈笑声中,治焯与他交换了眼神,悄声领着他向正房主室走去。

    “妾拜见陛下,恭祝圣安!”

    秋兰双手拱至覆地簟席,额头缓缓低下触碰席面。

    仪容端庄得体,令刘彻暗叹,怒火骤降,声音也柔和起来,望着她轻声道:“抬起头来。”

    秋兰正襟危坐,眼睛垂下恪守臣妇之礼。十数日不见,她的娇稚气褪去不少,若不是这张面孔还熟悉,前后判若两人。

    刘彻细细打量着她。

    新妇衣织工精细,通身如墨黑绸深衣,夕阳般降赤色衣缘和大带皆精绣云卷纹,从握合的手腕处曲环而下服帖铺在膝上。漆黑光亮的长发在脑后绾成雍容的垂云髻,鎏金菱花步摇在纱灯映照下闪烁微光,恰到好处地应和着那双美目。

    候在门外廊道边的霍去病,也兴奋朝身边的治焯道:“孺人真是一名佳人啊!”

    可治焯非但面无表情,似乎还拧着眉心,他垂下目光,屏气凝神静闻房内动静。

    “何时离开的?”刘彻开口问道。

    “回陛下,是在清明请期之后……”

    “已过八日,原来早就在谋划!”刘彻突然严厉起来,“既然知道朕的身份还要逃走,难道是对朕有何不满,想要换个皇帝吗?”

    盛怒的责问让秋兰怔了怔。

    她大胆地抬起眼睛仰视眼前这个人,此刻的他,跟当初那个一脸谦逊温良的青年“黄孝”相去甚远。

    她转过眼睛看向门外……那小火他……

    “陛下请息怒,大父离开时曾让妾向陛下转述一句话。”她鼓起勇气,“他说只要照着这句话,陛下的恩泽就厚被万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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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近子时,朱雀衔盘灯的灯炷上,如豆的火苗时而爆出油脂燃烧的“劈啪”声。

    室内淡淡弥漫着沉香,四面屋角处卧龟镇栩栩如生,虎斑贝如釉过一般或明或暗地闪烁着火光。房门裙板上阴刻水纹跌宕起伏;如树枝一般交错有致展开的窗棂,也蒙着织工细致的素纱。

    这就是显臣的府邸。秋兰身子微微靠后坐着,回想自己捧出那只香囊时,根本没有料到接过香囊的人原来住在这种地方。

    窗外响起舄底犹豫踩下的脚步声,她连忙垂下目光。

    裙板被向里推开,角袜轻轻踏入。听廊道边经过的婢子说过,他饮了很多酒,此刻却察觉他似乎没有一点醉意。

    “您来了。”秋兰朝对方低头行礼。

    治焯屈膝坐到她对面。

    “为何没有一起走?”

    完全不是新郎该说的话,治焯却不以为意地开口道:“既然老先生说 ‘鹤舞野林,鱼游深潭’,你为何要留下自入羁绊呢?”

    秋兰意外抬起头,对方浓黑的眸子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在说笑。

    “因为我当初跟君子的约定啊!”

    治焯浑身一震。

    秋兰双手滑出袖缘撑着膝面,身子略略前倾表明自己的坚定:“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秋兰却愿与君子执手偕老。若是共同担待,任何束缚都不算什么。”

    “但是,”治焯叹口气,“我的执事你也该听说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性命不保,不能常陪在你身边,还有可能一不小心就冒犯天颜连累你……也可么?”

    秋兰浅浅一笑:“这些话大父也说过,但秋兰只想做好君子贤内助,让您不为琐事烦恼就是秋兰的福气。”

    治焯眼中似有最后一线光芒褪去:“既如此,今后宅中的人丁物资都随你愿取用吧!若是想要什么别的,我也会尽力办到。”

    秋兰微笑点头。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治焯轻声道:“时辰不早了。”

    秋兰垂下眼帘,双颊立即烧了起来。

    她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望着地面簟席竹筠斜编的纹路,她跪直身体,由对面的人伸手为她除去嫁衣和中衣。接着,那双有力的手臂拦腰抱起了她,把她轻轻放到帷帐之内的黄檀床上。

    治焯吹灭了灯火在她身边卧下,秋兰忐忑地静候着,等湮没神智的心跳声都平息时,身边人仍没有动静。

    她感到蹊跷,又僵卧了一阵,终于鼓起勇气睁眼看向她身旁的背影,顿时心里猛地一紧。治焯的右肩胛处,带着浓厚腥味的深色液体,在白色里衣上正不断浸染着更大的领域。

    “……君……君子……君子?”

    治焯不动不响,她坐起身,伸手轻轻一摇,他却脱力仰面卧倒,夜色中不省人事的惨白面色让她像看到一具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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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片星月下,长安闾里牛武家中,关靖整夜都在尽力入睡。

    但不知是身上伤口愈合期的麻痒,还是每一动身时体内传上来的不安,抑或是昨夜隔墙听到阿千对牛武低声说的“里衣上全是血”,天色微亮后,他忽然醒来,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关靖静静侧卧,望着天色。直到一缕阳光淡淡地从木牖探入,越来越亮地滑到榻边。

    “关公子打听的那名少年,”刚穿好阿纤洗净后彻夜烘干的衣服,牛武就叩门进来,“我想起来了,清明之后在横门东市有一人买过马。衣着长相跟您说的不差毫厘,此外,他花了两百枚金半两买了一匹千里马!”牛武眉毛高挑,时隔近一旬他似意犹未尽,“那可是从未听过的天价,千里马也极少在市上出现,因此九市都传开了!”

    关靖听罢,淡淡一笑。阿斜儿心思澄明,还不懂得何为掩人耳目。

    “那位少公子绝非一般人家的子弟,”阿千撩开碎帛拼接的门帘,捧着一只葛袋走进,“不知关公子行程几日,一点干粮请收下。”

    关靖告辞后步入东市,此处牛马豕犬各畜尽有,讨价还价的声音更是随处可闻。

    可是耕马、车马虽然不少,却不见一匹像样的战马。好马无处可觅,真不知阿斜儿的千里马是从何处买到的。

    正纳闷,后颈处忽地凑近一个声音,听起来就像铁耙的尖齿耙过凹凸不平的石块。

    “壮士是要买马么?”

    关靖回头,一个穿着中单、穷袴,毛发凌乱形同乞丐的魁梧男子站在他面前。

    他左眼蒙着一条肮脏的葛布,右眼却十分清亮,不断灵活地上下打量着,跟随处可见的精明商贩毫无二致,可透出的杀气让他看起来犹如盗寇。

    这个眼神他好像在何处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便问道:“你有好马?”

    男子如薄刀刻在脸上的嘴唇向上一裂,握住的右手在关靖眼前展开。

    粗糙的掌中是一条缰绳。他握紧拳头往前一拽,踢踏的马蹄声,一匹灰白的短腿马被拉到关靖面前。

    关靖失笑道:“这就是你说的好马?”

    “东市最好的马。”

    “这种马连十枚金半两都不值,不久前不是还有千里马么?”

    “千里马值数百金,”男子眼中露出讥讽之色,“壮士若有,在下也可为您寻到。”

    关靖一顿,当初作了孤注一掷的打算,身上的钱都给了阿斜儿。

    “再说了,急事用疾马,无甚急事,”男子一字一句仿佛都明了关靖的心思,“这马耐力了得,昼夜兼行,行止千里不在话下!”

    关靖沉默片刻,转身要走。

    “请留步,”男人叫住他,“公子换马可以不用钱。”

    片刻后,横门外,关靖拽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

    如果此行算大败而归,等回去后韬光养晦调养好,他一定会再来跟那个人交手的。只望在那之前,他可别因那一剑就死了。

    垂目望了望手中的赤炀,剑首边缘闪烁着昏黄的光,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关靖翻身上马,短腿战马稳健奔跑起来。

    与此同时,一匹快马正从城北飞驰城南,关靖不得而知;另一匹快马在响鞭中驰过他身旁,却没有唤回他飘远的神思。

    作者有话要说:  备注:

    八子樏:多子盒,无盖的多子盒又叫格盘,用来盛装点心的器具。

    关于“镇”:是用来压平地上的簟席的器物。

    中单:无袖短深衣。

    穷袴:连裆裤。

    ☆、卷十二弃子

    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半人高的茂草被风吹拂着如浪翻涌。

    一匹灰白色的马在中间缓慢行走,新亮的绿色中被踏出一条碧绿的径。

    关靖的手拽紧了缰绳,神志慵懒得几近昏睡。

    马背上的颠簸,越渐暖的天气,让人难在一旬的行程中振作精神。

    路途百无聊赖,且无法深思细想。总觉得一想到那些跟这多年所了解到的情形几分相似、却更多不同的事,心中被他人以及自己构建的一切就会有崩塌的危险。

    关靖几乎伏在马背上的身子,微微用力向上挺起。

    好在一片浓浓的绿意中,被阳光照亮的白色穹庐群就在不远处。

    其中有一顶是他和弟弟的。阿斜儿肯定不知道他还活着,得赶快回去,让那个少年放下心来。

    然后是沐浴更衣,吃一顿香气四溢的羊肉,饮一满罐鲜奶,再足足睡上一觉。此外还要找到朱宽老伯,跟他说说这次的经历,有太多疑惑,要向他请教个明白……

    穹庐群边,有一人静立。

    他插在硬木盔沿上的各色羽毛在风中微微地颤动。盔缘下,眼角的皱纹如同用尖刀蜿蜒刻在石头上的沟壑,匈奴左谷蠡王伊稚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站在军营之外,他眯着眼睛,静默地看着阳光中,碧绿底色上的那个白点越来越大。

    “他竟然回来了。”

    他自然知道他会回来,不仅如此,连他将到此的时刻也掐得很准。

    “密族顿。”

    肩上站着一只黑雕的魁梧身影应声走上前。

    伊稚斜未回头,望着前方渐渐靠近的灰白色战马,马背上黑绸深衣裾摆被忽强忽弱的风不断掀起。

    “确实毫不犹豫就给了你吗?”

    “解下系绳的手如兵士搭弓射箭般果断。”

    “哼!”伊稚斜冷冷地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会变成什么样子?那时候并没有多想。也许只是从一个五岁幼童眼中的凌厉目光里,感受到浓浓的兴味,忽起的兴致罢了。

    原本是一个轻率的决定,虽然是给了“谷蠡王义子”的名分,象征性地派了人把他们按胡人王子来培养,并且也偶尔带着目的地施过小恩小惠。但自己毕竟没有投注心力,大多数时候,他根本想不起他们。

    哪怕被某些人的关注稍微提醒过,但直到阿斜儿策马夺箭那一刻,他才发现他们已经成长到了令他惊讶的地步。

    “阿斜儿怎么样了?”

    密族顿侧头看了看伊稚斜,左谷蠡王心机难测,是为在意关靖一个动作透出的弦外之音吗?

    “阿斜儿王子整日忙于训练甲兵,以及向经验丰富的老将学习兵法。军臣单于对他非常赏识,说只封一个 ‘千夫长’委屈了他。”

    “忙于修习兵法?他可是为了替兄长报仇才有此决心啊!”伊稚斜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声,转过头望着他这个身形高大,办事得力的心腹。

    “去还给他吧!”

    密族顿伸出手指往右肩一拂,撩飞了那只黑色的雕,心领神会朝伊稚斜递过挎在肩上的弓箭,抬足就向那匹马踱来的方向走去。

    “王子!”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关靖王子!”

    关靖用力镇了镇昏沉的神志,这才发现唤他的人原来就站在旁边,一手拽着马的缰绳。

    略略俯下视线,这张面孔好像见过。

    “谷蠡王让我来告诉您,请您去陪伴朱宽先生,”声音艰涩,如同……“这个。”

    对方双手奉上一枚莹白夺目的朱雀琰,关靖定睛愣住,这不是在东市用来换马的玉珮吗?

    他懵懂俯身去接,忽然察觉身后的异样,欲闪身避开时,递玉珮给他的人顺势一手拽住了他伸出的手腕,另一手则反力撑住了他的胸膛。

    “嗤——”一阵贯穿胸膛的锐痛,如雾血腥喷上了对面这张眼神灵活的脸。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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