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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8节

    葛朗台伯爵阁下 作者:司泽院蓝

    第8节

    我们得说,纪尧姆在这件事里完全躺枪,膝盖都碎了。虽然他是很关心自家儿子没错,但真的还不至于每天寄一封信来关心。那些寄给夏尔的信件其实大都是葛朗台家的手下,定时汇报各地葡萄酒浮动的市场价以及收购进度,以便随时做出符合市场的新决定。

    一开始,买卖双方都很有耐心。买东西的要货比三家,卖东西的也想找个金主。按往年的情况估计,九月份上市的新酒约莫只占全年产量的五分之一,离惯常的收购季节结束还有接近两个月,大家当然都不急。

    夏尔也按兵不动。他只让南特和昂热的人多接触几个葡萄园主,摸摸他们的态度,再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产量和质量,但绝不松口。至于其他四个城市,他早就不动声色地获取了足够多的消息。

    等到十月中旬,正常成熟的葡萄也酿成酒,可以出窖了。理论上来说,这正是交易的高峰期,因为理论上,买卖双方都已经摸清了大致形势。双方各自出个价,然后再互相讨价还价;集市上、码头边,一群大老爷们和斗鸡似的争得脸红脖子粗,简直再稀松平常不过。

    只是今年情况比较特殊。讨价还价自然是必备曲目,但许多葡萄园主心里都多打了一个小算盘。

    葡萄酒批发商有很多种——为了省点中介费用的内地小零售商,乘船从欧洲其他地方来的外国商人,以及本国的大批发商等。在这些人里,收的量最大、最好抬价的无疑是本国的军队特供商:因为不愁销路也不愁出价,运输时所要冒的风险也比外国商人小得多。

    在夏尔之前、为奥尔良公爵的军队提供给葡萄酒的那位,也从卢瓦尔河谷地区地区进酒。因为放眼全法国,卢瓦尔河谷地区具有明显的地理优势——那里是离巴黎最近的葡萄酒产区,运费最省。有不少葡萄园主都在前任手里尝过好处,觉得这成功可以复制——

    “纪尧姆?听说这位老爷取消了勃艮第地区的订单!那他要从哪里买?”

    “虽然他根本没来我们这块儿地方,也绝不可能舍近求远地去从罗纳河谷产区以及朗格多克产区进货吧?那都是国土的另一端了啊!长脑子的都不会做这种事!”

    “他儿子夏尔?这位小少爷倒是一表人才,一看就知道涉世未深。”

    “还听说他一掷千金,第一次去伯父家就送了特别昂贵的礼物——什么?我当然没看到,但这事是肯定的,不然葛朗台老爹怎么可能毫无怨言?”

    “听码头的工人说,他现在去波尔多,等回巴黎的时候还是会经过……”

    “反正他们注定要买一万多桶酒,不是吗?”

    这种窃窃私语是如此普遍,以至于认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的人越来越多。囤货的人多,市场价就越来越高;不明就里的人一看,觉得价格还会再涨,也就跟着等。这就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价格越来越高,但就是没人卖。

    葡萄园主们有耐心,外国商人可没这种耐心。海运通常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十一月初没把酒装上自己的船、载回去卖掉,就别指望能过上一个好圣诞节了。再晚根本没有意义,他们出来小半年,赶着回家团聚呢!还有,两百法郎一桶这样的高价还不卖,那他们赚啥?

    得嘞,亏点运费总比再亏差价好,差不多该拎包走人了!

    这种关键时刻到来时,正是十月末。夏尔正觉得火候差不多、可以把他买下了米隆古堡的事情传出去,却出了个小小的意外。

    在外省,每个小城和村子的活动中心都在广场或者码头这样的公开领域。男人们抽着烟斗,高谈阔论;买卖商品,交换信息;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任何一个能挣到钱的契机。

    波伊雅克村也在其列。最近几天,风传波尔多著名的酒商苏伯格先生有意出让他名下三十多个酒庄的其中三个,好套现出来用于资金周转。这事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了,但没人想要接手——

    因为苏伯格先生准备出售的那三个酒庄实在是乏善可陈。房屋一般、管理一般、土地一般、葡萄一般……一般来说,葡萄适合生长在硕石层的石灰质土壤上;但他那三块地有不少石头直接暴露在地表,光秃秃的,什么东西都种不了。正因为如此,这块地每年要上给政府的税相当少。

    可这点微薄的优势完全不够。葡萄园没有风景没有质量没有历史没有名气,完全无法满足这个地区对品质的高要求。也正因为打理起来麻烦,所以连该地区以疯狂收购葡萄园闻名的苏伯格先生都不想费力了。他希望能打包出售,上百公顷土地才卖八十万法郎,简直就是白菜价——

    可惜还是无人问津。

    但夏尔有些心动。他已经在这里住了两个来月,早就听说过这地方。土质没有太大问题,葡萄可以买别家的扦插,就挖硕石层是个大工程。苏伯格手里酒庄太多,人手和资金都捉襟见肘,当然只能选择放弃手里最没有价值的筹码来保住其他更有价值的。

    而他刚刚好有这个条件——纪尧姆前些天的信里激动地提到,他在巴黎的一个半月里已经筹到了接近一百五十万法郎,比他们预定目标多了五十万。

    这笔钱夏尔还没想到用途,这时候却是正好。当然,距离八十万还差不少,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没有人会用闪闪发光的金子换一地灰色大石头。

    为了稳妥,夏尔特地征求了一下米隆先生的意见——从交易达成之后,老先生就对他更加和颜悦色了。“以您的眼光来看,苏伯格先生的生意值多少钱?”

    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会觉得夏尔只是好奇一问——因为这生意实在入不敷出。但米隆先生已经有些了解夏尔,猜出他看上了那些地,不由得连连摇头,想打消他的想法。“我亲爱的小少爷哟,您千万不要把得来不易的金子乱扔!那块地有三分之一的地方不结果!就算用火药炸平,也长不出优质的葡萄!”

    “为什么?”夏尔虚心求教。

    “石头地留不住水分,”米隆先生解释,“我们的葡萄秧在这样的环境中会长得很慢,就算能成熟,果实也是酸的。”

    酿好酒需要好葡萄,其中有项很重要的标准,就是葡萄的甜度。精明的葡萄园主会准确判断天气和成熟程度,等到葡萄熟到快要烂掉的前一刻,才用最快的速度把它们从树上摘下来酿酒。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以贵腐甜酒闻名的吕萨吕斯酒堡,它每年都要冒着所有葡萄都烂在地里的巨大风险。

    当然,不是人人都能做到这种程度。但如果果实里糖实在太少,那发酵水平无疑就会很差,口感差距无论如何都弥补不上。

    夏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米隆先生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土著,这么说就肯定没错。“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米隆先生遗憾地摇头。“那地方要种的话,恐怕也只能种点草。如果炸成碎石,那大概能种点灌木。”但这收益就比葡萄低多了,波尔多根本没人愿意做。

    但夏尔几乎立刻被启发了。“灌木?”他试探性地问,“我记得橡木也很耐干旱。如果买些幼苗来,连根带土种下去,它们能存活吗?”

    “橡木?”米隆先生诧异地反问了一句,然后猜出了夏尔的意思。“您想要把能影响酒质的因素全都握在手里?”

    夏尔理所当然地点头。后世的名庄都是这么做的,以确保酒的品质;现在他暂时种不出拉菲那样的好葡萄,至少能先从管理层面下手吧?

    因为震惊,老先生从单片眼镜后面盯了夏尔好几秒,都几乎是瞪了。“我明白了。”然后他喃喃地说,同时不自觉地转动着自己靠在椅边的手杖。“其他地方出产普通葡萄也没关系,您有这些餐酒的最好去路……”

    种植橡木想回本不太容易,但投入本来也不大;葡萄用套栽技术的话,当年就能结果。如果一切顺利,从明年开始,夏尔在波尔多就可以坐拥一片面积超过一百公顷的葡萄园、三十公顷左右的橡木林以及三四处宅子,也能算个不可小觑的酒商了。

    “这计划听起来没有问题。”米隆先生最后被说服了。“但我建议您再等几天——苏伯格先生急于脱手,您应该能比标价更低的价格买到它。”同时他在心里再次确定自己的眼光,这个年轻人的确能成就一番大事!

    这正和夏尔想的不谋而合。于是他继续在广场上漫无目的地乱晃,在第三天的时候假装无意地走到苏伯格先生附近。

    那时候苏伯格先生的开价已经降到了四十五万法郎(真·跳楼大甩卖),终于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表示出一点兴趣;但他一定要现钱,所以那些人还在犹豫。

    夏尔出现得正是时候,因为他拿出的汇票面值五十万法郎,开户行还是全法国信誉最好的佩尔戈银号——这银行保证,无论是谁取现、取多少,他们都能在三天内让提款人看到足额金子。

    一口气买下接近一百五十公顷土地在哪里都是件轰动的事情,不管好坏。所以有关巴黎葛朗台家的流言一路跨越河流和盆地,以长了翅膀的速度扩散开来。

    又成交一笔,这样一来,夏尔精心准备的十月末大礼包就变成了买一送一。这对他来说当然是好事,对某些人来说就完全不是这样了。

    第30章

    十一月中旬的索缪,天气已经很冷了。虽说不到滴水成冰的程度,但也已经到了葛朗台老爹规定的、家里可以生起壁炉取暖的时候。

    欧也妮坐在她的小扶手椅里,火光把她的脸映得红扑扑的。乍一看,她正在绣一条挑花领子;但实际上,只要注意到她扑闪的眼睫毛,就知道她的心思早就不在针线活上了。

    夏尔走后,按每年惯例,欧也妮和葛朗台夫人都要去诺瓦叶修道院,帮娜农收葡萄。这一段时间很忙,所以她也分不出多少时间来想别的。

    等到葡萄都收进了地窖,欧也妮才恢复平时那种缝缝补补的生活。她满心满眼全是夏尔,这个时髦礼貌的巴黎年轻人符合她对另一半的所有幻想。尤其是在邋里邋遢、古板无趣的内地人的强烈对比下,夏尔的形象更显得出类拔萃。

    所以近两个月,她所关心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她亲爱的堂弟什么时候回巴黎。如果时间合适的话,说不定她的生日也能有堂弟陪伴呢!其他的事情,比如说老爹的葡萄生意,克吕旭派而格拉珊派的献殷勤,她都不关心。

    我们得说,这种单恋和期盼不仅没有让欧也妮变得憔悴,而是让她一天天地变得光彩照人起来——虽然以年纪来说,她已经不能算个少女了;但实际上,她的初恋感情是如此干净纯粹,以至于整个人看起来都年轻开朗了许多。慢慢变得招人喜欢是一种很难描述的过程,却在她身上由内而外、完美地展示开来。

    就连挑剔的格拉珊夫人都不得不在私底下承认,现在的欧也妮还真有几分令男人心动的特质——哪个男人不享受被女人全身心爱慕呢?况且欧也妮只是不会打扮(主要是没条件),并不是真的丑。

    “这可不是件好事,”她这么对自己的丈夫说,“欧也妮那小妮子完全被她的堂弟迷住了。那个虚有其表的巴黎小子才来了几天?”

    身材高壮的格拉珊先生军队出身,想得不多,闻言并不以为然。“像他那样的巴黎人,见过的女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各个能说会道打扮入时,怎么可能看上欧也妮?再说了,葛朗台老爹可没有那么容易让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后面一句是彻头彻尾的大实话。如果不是葛朗台存心吊着他们的胃口,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何至于明争暗斗好些年?“这倒是真的,”她点头道,喜滋滋的,“看来那小子也白花功夫了。”她从葛朗台夫人嘴里打听到了夏尔送的礼物,葛朗台家三人人人有份,当然认为夏尔意图讨好他伯父一家。

    格拉珊先生从鼻子里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哼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肉扔到葛朗台嘴里还不如扔到水里呢!至少后面的还能听个响儿!”

    整个索缪城的居民都或多或少地在葛朗台手里吃过亏,格拉珊先生也一样。但就算如此,为了儿子能娶到欧也妮、得到那一大笔家财,他绝不会对葛朗台摆他这时候的脸色。

    对这句话,格拉珊夫人没法更同意了。“这倒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还要等夏尔回来吗?再晚的话,我恐怕码头上的那些外国人都要走了。”女人向来不管事,她知道到这份上实在少见。

    格拉珊家正是那些囤货等涨价的葡萄园主之一;格拉珊先生觉得夏尔这条销路十拿九稳,根本不需要考虑。所以他对此的答复是:“葛朗台老爹不是也在观望吗?跟着他,准没错的。”

    于是格拉珊夫人彻底放下了心,开始为参加欧也妮的生日宴会做准备——这是他们家和克吕旭家一年中唯一的机会,能收到邀请、名正言顺地进入葛朗台家。想都知道,这正是在欧也妮面前使出浑身解数献殷勤的最好时机,她当然不能让儿子输给那个克吕旭家的庭长侄子!

    但夫妇俩都无法预料到,就在他们这次谈话后的隔天,葛朗台就把手里屯的酒全出手了,二百法郎一桶。买家来自荷兰,已经是在索缪坚持到最后的唯一一个外国人。剩下的买家都是小客户,购买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索缪全城哗然,用地震来形容也不为过。

    说好的大家一起都不卖呢?葛朗台竟然真的偷偷地把酒在他们之前出手了,又一次!还能不能愉快玩耍了?

    在这种时候,有些人心里还有一种微薄的的期望,就是还未出现的夏尔。但是,就在荷兰人扬帆起航的那天,西部传来了令人心碎的消息——

    夏尔在波尔多购买了四座葡萄园,面积超过一百公顷!其中有座庄园在九月时已经签下了合同,只是因为十月再购买的时候没压住,这才一并传扬开来。

    暗地里买了一大堆葡萄园,那万一酒也都暗地里买好了呢?

    正如夏尔所预料的,原本囤积居奇的葡萄园主们听到这消息后都大乱阵脚,酒价一跌再跌,纷纷逼近一百法郎大关。遭受了双重打击的索缪跌得尤其厉害,每桶价格现在已经不足九十法郎。

    在把自己的酒出手之后,葛朗台老爹就已经看到了这一幕的发生。他现在的爱好就是每天去市场转悠(他的脸皮已经刀枪不入),然后把最新的价格告知自己的妻女——他在家人面前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

    “我看他们很难出手了,”这一天他对葛朗台夫人这么说,语气里带着得意,“没有人买!他们都在等夏尔,但我要说,愿意相信一个刚成年的巴黎小子的话,也是自作自受!”

    照他的想法,夏尔原本就没说要在哪里买酒;这回一看,铁定是波尔多无疑。在波尔多买酒,价格居高不下,运输也很麻烦,聪明人都不会这么做——但花的是夏尔的钱,关他什么事?

    葛朗台夫人向来不懂生意,这时候听见了,也只能为索缪其他人在心里默默地画个十字。欧也妮原本不关心,但父亲提到夏尔,让她竖起了耳朵:“如果堂弟这时候回来了,不就能买到很便宜的酒了吗?”夏尔要买很多酒,全索缪都传得沸沸扬扬,她当然也知道。单纯的姑娘完全不懂利害关系,只希望心上人诸事顺利。

    在一笔大生意成交之后,葛朗台能高兴上一个月。所以他这时没察觉女儿话里的倾向,只兴高采烈地道:“我看他早忘记他说过什么了。说不定,我的这个好侄子在波尔多待得太舒服,以至于忘了回去的时间;到时候,他只能一路奔回巴黎也说不定呢!”

    欧也妮脸顿时一白。夏尔说要回索缪的话是她亲耳听到的!她堂弟怎么会骗她呢?不可能!

    要不是顾虑到葛朗台就在她附近走来走去,她的反应肯定不止这样。葛朗台夫人察觉到她的心情,悄悄地握住她的一只手,是提醒也是安慰。

    在一瞬间的空白过后,欧也妮定了定心神。“他现在是还没回来,”她说,试图从她能想到的所有方面找出理由来反驳葛朗台,“但路过索缪也不用花多少时间呀!”她也不求多的,就让她看夏尔一眼就好;难道这愿望也要落空?

    “得了吧,”葛朗台对女儿天真的想法嗤之以鼻,“你看到他仆人那鼻孔朝天的模样了吗?居然还住旅馆——想象一下夏尔对我们家会有的反应吧!对他来说,索缪有什么吸引力?”

    欧也妮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因为这正是她一直担心的,她完全配不上夏尔。可是她仍然不死心,张了张嘴,讷讷道:“他不是要买酒吗?”

    “恐怕早在波尔多买好了吧?”葛朗台毫不留情地戳破,“我得说,如果他要收酒,现在正是个好时机;但他现在还远在千里之外……”

    这话戛然而止。葛朗台就和一只突然被掐住气管的鸭子一样,张口结舌,眼睛瞪得老大。三秒钟之后,他响亮地骂了句粗话,立刻出门去了。他走得太过匆忙,甚至忘记戴上他从不离身的粗呢宽边教士帽。

    夏尔不在索缪,没错;但酒并不是只有他能买啊!

    这变化太过急转直下,葛朗台母女俩面面相觑。欧也妮在心里暗暗祈祷父亲的怒火不要波及夏尔,但这时的她和葛朗台夫人都没有料到,夏尔的精明程度足以让葛朗台这个姓氏闻名全国,又怎么可能真的畏惧他的伯父呢?

    第31章

    签好了转让合约,又花了点时间考察自己新买的庄园,再将招募工人的事情拜托给米隆先生,夏尔这才从波尔多启程回巴黎。这时候离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他完全不着急,让安托万赶马车不要太奋斗。

    在到达昂古莱姆的时候,夏尔收到了索缪手下的信。里头说,三千桶计划圆满完成,成交价九十法郎;现在正盯着工人装船,很快就能抛锚起航;最后,询问下一步要怎么做。

    夏尔一看就笑了。索缪的消息果然是最快的,因为他亲爱的伯父在他之前就已经动手。那些葡萄园主机关算尽,估计也不会很快想到,他们这回不仅栽在了葛朗台手里,而且还是接连两个。

    这没有什么可优越或者可同情的,只是事实而已。

    如果不是希望在他这里卖出超过一百八十法郎一桶的高价,那些人又何至于自食苦果呢?早点按正常价出,他不也收走了?敢做出囤货的决定,就必须要估计所有风险。就比如说他自己,做这件事之前,他也做好了破产准备,不管有多少可能。

    高收益总是伴随着高风险;技不如人,认赌服输,不是吗?

    夏尔提笔写了回信,让人把酒运到图尔之后改走陆路,直接搬上去巴黎的火车,以保证按时到达。纪尧姆在巴黎,可以负责入库清点之类的工作,确认无误之后再交货给奥尔良公爵。

    而等夏尔乘坐自己那辆轻便的旅行马车到达锡夫赖时,其他几个地方的结果也纷纷出来了。

    南特和昂热等城市的成交量在两千桶到四千桶之间,价格则从一百一十法郎到一百三十法郎不等。虽然抵不过索缪的低价,但一百二十法郎一桶的收购均价已经比他之前准备的一百五十法郎低了不少。再算算总量,比预想的还多了一千来桶。

    收多了?没啥大不了的,卖给别人就行了。虽然其他人可能开不到公爵阁下那样的高价,但鉴于他们的收价就不高,小赚一笔不是问题。

    在到达索缪之前,夏尔已经把这笔生意的帐算完了。不考虑多收的一千来桶酒,他在成本上就省出了五十四万法郎。用公爵给出的最低收购价来算,第一年的毛利是九十九万法郎。扣除人手、运输和仓储费用,纯利润在六七十万法郎之间。最大的花销是运输合约,因为签了十年,今年一次性付清;但反过来说,后几年就不需要考虑铁路支出了,还是划算的。

    这消息在巴黎一定能引起轰动:年收入二十万法郎已经足够令他们侧目,更何况翻个几番呢?

    不过夏尔并不关心这个。他合计了一把,发现年末资金能回笼一部分,手头大概有一百来万法郎的现钱。等年初公爵阁下把大笔尾款付了,他就能有超过三百万法郎。

    这么多钱,除了解决某些不好相与的债权人(比如说维克托),肯定还能剩下不少。那么,投入波尔多葡萄园的后续资金就有了着落。

    总而言之,超乎预期!

    等夏尔连硕石层该怎么处理都想好的时候,索缪也到了。

    这座城市和夏尔前几个月来的时候相比没有多大区别,充其量就是那种阴冷的感觉化成了实质——因为冬天快来了。街上行人依旧稀少,只在听到车轮和石子路摩擦的声音时,才有人从二楼的狭小窗户里探头往外看。

    “瞧啊,又是那位小少爷!他回来了!”

    “现在回来有什么用?那个拉昂人早带着他买的酒走了!”

    “早知道就多留几天了……”

    “别幻想了——如果他还没把那一万多桶酒搞定,这个时间还有空闲来索缪?”

    “说的也是……果然是公子哥儿,时间都花在怎么花钱上了吧……”

    因为夏尔严令不让手下走漏消息,所以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自己廉价出售的酒到底卖给了谁。毕竟不管去拉昂还是去巴黎,船离开的方向是相同的。再者说了,就算运到巴黎,也不能说明和夏尔有关系,不是吗?

    也就只有精明的葛朗台想到,夏尔有可能暗中完成这件事;而且他没有证据,除非他一路跟过去,直到和纪尧姆照面。

    这种没有好处的事,葛朗台自然是不会做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再次看到夏尔的时候,脸色顿时变成一块黑乎乎的铁板。不过,他平时的表情也和蔼不到哪里去,所以夏尔只当没注意。

    “您好,伯父。”他彬彬有礼地说,“很高兴看到您这次在家。”

    换做是以前,葛朗台说不定会用鼻子里的一声哼作为回答。但在吃了个暗亏之后,他不得不对夏尔留了个心眼——这哪里是个毛头小子?都快比他精了好吗?

    这时候他就不得不想到,原来他一开始的感觉是对的——夏尔不轻易变动的脸色并不是礼貌,而是真的不动声色。

    也许有人要说,葛朗台老爹在这生意里并没有吃亏:他的酒依旧以两百法郎一桶的高价卖出去了,不是吗?

    这话没错。但问题在于,这笔生意里最大的赢家并不是葛朗台,而是夏尔。

    这种事之前从未发生过。葛朗台向来是那种雁过拔毛的人,在生意场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无论情况如何,他都是那个挣得最多的。

    这次的事情则是,他原来想高价卖给夏尔,但后来改了主意,卖给了荷兰人;酒价因此下跌是他预料中的事,但他却没有预料到夏尔在这里捡了一个漏,一个很大的漏——

    他种葡萄,精打细算一整年,有八百桶酒,收入十六万法郎;夏尔倒腾了一回,剪刀差就能赚到二十七万法郎!

    葛朗台老爹不由得咬牙切齿地想,用捡漏来形容夏尔的收获到底合不合适。他在这笔生意里竟然无知无觉地为他人做了嫁衣,还是完全免费的!如果夏尔一开始就和他谈合作,他至少能多挣十万法郎;但夏尔什么都没说,却已经把他和其他人的反应和对策都算进去了——

    少挣了钱,被人识破,这两样才是葛朗台那时做出骂人的第一反应的原因。而且,相比于前者,后者更令他心惊肉跳。要知道,他装结巴已经有二三十年历史;和他打交道的商人都因他口齿不利索而心生轻视,他才好利用这种松懈看穿对方,但现在……

    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有一人就有第二人;如果这种事不能杜绝,他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还要不要挣钱了?

    葛朗台老爹,相当地,伐开心。

    虽然对实质内情不明就里,但欧也妮能看出来,父亲这些天的怒气以及那些神经质般的自言自语全是因为堂弟,不由得有些担心。这情绪让她产生了一种劝夏尔赶紧回巴黎的冲动,但她同时又真的很希望夏尔能参加她的生日宴会——就算那十分寒碜。

    葛朗台夫人看出了女儿的动摇。“亲爱的侄少爷,”她顶着丈夫直直的瞪视,努力用不那么颤颤巍巍的声音说,“我得说,您回来的时间正合适。欧也妮的生日就在明天,您考虑多留一天、吃个便餐再走吗?”

    知道母亲在冒着很大的风险帮自己的忙,欧也妮投过去感激的目光。

    “那真是我的荣幸。”夏尔微微鞠躬。他还想着能不能赶上,现在看起来倒是正好。

    当然,他并不是对欧也妮有兴趣;只是,某些只是看上了欧也妮代表的金山的家伙,还是趁早滚蛋比较好。就以他堂姐的身家和样貌,能找到的丈夫分分钟甩阿道尔夫和克吕旭庭长n条街,好吗?

    对夏尔好的人,夏尔能对他或者她好十倍回去。对欧也妮来说,这绝不可能是坏事;但对克吕旭派还是格拉珊派来说,半路杀出来个极度护短的小舅子,无论他们之前多么挖空心思地经营,这时候都只能提前给他们点一排蜡烛了。

    葛朗台一直在边上冷眼看着,不点头也不摇头。也正因为如此,他终于发现了被他忽略很久的事实——他唯一疼爱的独女,一直小心照看着的欧也妮,板上钉钉地看上了他这个巴黎好侄子!

    对此,葛朗台的第一反应不是震惊(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也不是愤怒(欧也妮居然看中了那个死小子!),而是——

    夏尔对此的态度是什么?如果和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想法一致,岂不是一箭三雕?

    第32章

    就这样,夏尔再次在伯父家住了下来。那间位于三楼的客房依旧保留着他走时候的模样,看得出平时一直有人在打理。虽然无论是欧也妮还是葛朗台夫人都绝口不提这件事,但夏尔在心里记住了。

    第二天,夏尔醒得很早。但以巴黎人的城市作息,再早也不可能比要干农活的外省人更早,所以他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见窗外传来隐约的、银铃般的笑声。

    因为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母女俩难得放一天假,从繁重的针线活儿中解脱出来。但一下子让她们闲下来也不可能,所以欧也妮突发奇想,要给花园里那些疯长的杨梅、苹果树、核桃树以及凤尾草等等植物浇水。葛朗台夫人在边上看着,偶尔提醒女儿小心,笑容几乎要融化在晚秋的艳阳里。

    “妈妈,您看!我都没注意,这里还有一小丛野花!”欧也妮高兴道。她今天心情特别好,以至于选择性忽略了那野花实际上惨淡的颜色。

    “我看见了,欧也妮。”葛朗台夫人慈爱地回答。她一辈子都没看到女儿这么高兴过,当然不愿意扫欧也妮的兴。

    听见她们的对话,娜农从厨房窗户里探出半个头,顿时就叫了起来。“哎哟,我的好小姐,您这是嫌我的活儿还不够多呢!园子里的杂草本来就不少,您这么一弄,它们非得更茂盛了不可!”

    “哎呀,我的好娜农,”欧也妮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自家女仆,“你看看叶子上的露珠,看看它折射出来的光,多漂亮!再者说了,冬天很快就要来了,杂草长出来,也是明年的事情啦!”

    娜农一贯忠心耿耿,哪儿有真的嫌弃自家小姐的道理?就算欧也妮把花园拆了,她也会毫无怨言地把它一砖一石垒回来;这时候这么说,无非是口头上讨个趣儿罢了。看欧也妮确实高兴,她又把头缩回去,专心地弄她的午饭和晚饭。虽然材料有限,但欧也妮生日是必须用心的。

    夏尔从阁楼窗户里看着底下这一幕,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很明显,他伯父又一大早出去了,否则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不过话说回来,只是这样就那么高兴,他堂姐可真容易满足……

    这一天上午,欧也妮如愿以偿地等到了堂弟起床,看着他吃了早饭,这才满足地和母亲去教堂还愿。下午,三个人坐在壁炉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就等着葛朗台回来以及客人造访。

    理论上,夏尔应该只见过克吕旭公证人和格拉珊夫人。“听说今晚有几位克吕旭和几位格拉珊要来?”他装出适度好奇的样子,“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

    这问题可难倒了涉世未深的母女俩。她们的一切被葛朗台管得死死的,哪里知道外面如何、人情世故又如何?就连有人要送一个看起来贵点的礼物,她们都要等到葛朗台点头以后才敢收呢。这会儿夏尔一问,两人都只说了大概印象,无非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一类的话。

    夏尔当然不指望得到他知道的答案。他不过是做个样子,免得晚上给人杀下马威的时候队友拖后腿。不过话说回来,以他伯母和堂姐的单纯程度,搞不好还不能马上明白他那么做的意思呢!但如果能一直那么单纯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被盯上的克吕旭派和格拉珊派都毫无所觉。至少在傍晚时,两家人就和约好一样,在不超过半分钟的差距里先后到达葛朗台家。克吕旭一派早点,那位庭长先生给欧也妮带了一束香水百合作为生日礼物,气味相当浓烈刺鼻;而晚来的阿道尔夫在巴黎呆了几年,送了个雕着玫瑰花的水晶瓶子——当然不是真的水晶,而是玻璃仿品。

    欧也妮只看了一眼,就礼貌地道谢,让娜农收了起来。这些玩意儿哄哄以前的她还可以,但仔细把玩过夏尔送她的那个金梳妆盒以及送葛朗台夫人的金顶针后,她就知道,这些人根本就是欺负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见过,可劲儿敷衍她呢。

    看她淡定的反应,两派人马都在心里骂娘。他们也知道夏尔送了什么,但是就算知道,也不代表着他们可以学夏尔,把几千上万的法郎往窗外扔!都怪夏尔!赶紧把以前那个好骗的富家千金还来啊!

    夏尔对欧也妮的反应很满意。至于其他人,他从那些扭曲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就变得更加温柔可亲了:“这次因为太匆忙,只能让安托万去鲁瓦扬给您选了一套化妆品。这是我的疏忽,请您一定别介意,亲爱的堂姐。”

    欧也妮马上摇头。“您又说客气话了,亲爱的堂弟。那么细腻的面霜,还有那么好闻的香气,我以前从不知道。里头的好些我都还不会用呢!”

    “您这话提醒了我;等我回到巴黎,即刻差人给您送一份可靠详尽的使用方法来。”夏尔含笑回答,“我敢保证,不出半年,您一定能比现在美十倍百倍。”佛要金装人靠衣装,愿意用点心,肯定会变漂亮的。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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