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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11 章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 作者:西岭雪

    第 11 章

    然而这未免自相矛盾:如果因为脂砚是男人,就不可能跟女眷凤姐在一处看戏;那么他如果是女人,又怎能跟男亲戚曹雪芹一块喝酒呢?

    至于”青梅竹马“之说,更系揣测。雪芹死后,友人张宜泉有《伤芹溪居士》诗,自注云:”其人素性放达,好钦,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友人敦诚《挽曹雪芹》诗亦有”四十萧然太瘦生“、”四十年华付杳冥“的句子,可见雪芹死的时候已经四十多岁了,脂砚说”屈指二十年矣“,那么他们二十年前已经有二十多岁,算不得”两小无猜“了,二十多岁的两个男女采花酿酒玩,可成何体统呢?倘系私会密约,脂砚竟将此昭然于世,更成了什么人呢?

    就算本书增删十年,这是雪芹三十岁的时候写成的,二十年前只有十几岁,那也不算很小了,已经过了垂髫之年,同样不能再跟女孩子同桌喝酒了;或许有人会说,十岁的孩子还没那么讲究,玩家家酒也不算什么吧?那同样的,十岁的孩子已经读书识字,至亲家属,跟凤姐一处看戏、点戏更不算什么了。

    因此这些红学家举出的两处自认为最有力的例证,恰恰是推论出脂砚斋是大男人的反证。

    乾隆第一次看到《红楼梦》时,曾一语定论:”此明珠家事也。“说贾府其实写的是前朝宰相明珠家的故事,而宝玉的原型就是清朝第一才子纳兰容若。

    容若死前,曾邀集诗坛好友在自家花园渌水亭前纵酒吟诗,题目是《咏合欢花》。那是容若生平最后一次聚会,最后一次写诗。虽然目前找到的资料中未能证明曹寅是否参与其会,然而曹寅生前经常出入纳兰花园,与明珠、容若父子相交往却是有迹可寻的。

    纳兰容若病得突然,康熙飞马赐药,圣药未至而容若已死;曹寅患病时,康熙亦曾亲开药方,派驿马星夜赶送,仍然是圣药未至而曹寅已病死扬州——历史上的重合总是很多。曹寅生前想来会经常跟家人讲起容若的绝世才华与英年早逝,而在他死后,家人也想必会常常将他与容若做比较,合欢花的典故也会一再提起。

    而曹雪芹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在容若故事与祖父遗风的薰陶下,难保不会效颦渌水亭故事,也来个纵酒吟诗的雅聚——事实上,敦诚、敦敏的诗中就常常透露出这种类似的集会,《四松堂集》中收了许多宗室弟子聚集唱酬的联句,也提过自己当剑换酒请雪芹的雅事;已有红学家考证出,书中咏菊十二首,乃脱胎自曹雪芹同时代文人永恩《诚正堂稿》和嵩山的《神清室诗稿》中唱和之《菊花中一再表示自己是知情人的批语犹不止于百合花浸酒一处,贾母初见秦钟时,赏了一个荷包并一个金魁星,脂砚又在下面以熟卖熟地批道:”作者今尚记金魁星之事乎?抚今思昔,肠断心摧!“更足可证脂砚或为秦钟一流人物,乃是宝玉腻友。

    说脂砚斋是腻友,还因为他喜欢发嗲,比如没事儿便称袭人为”我袭卿“,这是女人的口吻么?分明一个娘娘腔的大男人。更有甚者,第三回脂批里还有一句”末二句最要紧,只是纨绔膏梁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对贾宝玉也是这样腻腻歪歪的。

    这个不论男的女的都喊人家”卿“的,如果是个女人,那也未免太轻浮了一些吧?一个男人到处留情,任人为”卿“还可以说是风流,倘若脂砚是女人,竟将对宝玉的”卿卿我我“宣诸纸上,岂非发花痴?

    况且,脂砚在红楼女子中他最喜欢的女人是谁?宝钗、袭人,说到黛玉时,则时有批评之语,甚至说”此黛玉不及宝钗处“——黛玉乃宝玉之生死恋人,也是雪芹笔下第一深爱之人,还特地给她安排了个离恨天灵河岸绛珠仙草的仙子身份,可见她在雪芹心目中位置之重。然而脂砚与雪芹同是男人,审美眼光却不同,因此并不能体会作者深意,只是着眼于字面描写,追求三从四德的所谓贤妻,这是他境界胸襟不及雪芹处。

    退一万步说,倘若脂砚便是湘云,那么她在看着自身经历的故事时,似乎也怎么都不可能同时称宝玉和袭人为”我袭卿“、”我玉卿“的,那袭人原与宝玉有云雨之情、肌肤之亲,后来又改嫁了琪官的。倘脂砚是男人,这种朋友家的仆婢佚事原算不得什么,但若脂砚是湘云,那她就是在说自己老公的前任女人,非但一不吃醋、二不鄙视、三不慨叹,倒亲亲热热称起”我袭卿“来了?除非她与琪官也有一腿,才咽得下这口气。

    最后说一件趣事,前些日子在电话里与蔡义江老师讨论到这一观点时,老师又补充了一点:黛玉在吃了闭门羹后,高声叫道:”是我,还不开么?“偏偏晴雯还是没有听出来黛玉的声音。甲戌本在此侧批:

    ”想黛玉高声亦不过你我平常说话一样耳,况晴雯素昔浮躁多气之人,如何辨得出?此刻须得批书人唱’大江东去‘的喉咙,嚷着’是我林黛玉叫门‘方可。“

    这里写明批书人与黛玉绝非同性,就算平常说话的声音,也好比林黛玉高声喊叫一般,这能是湘云的口吻么?

    除非湘云是个大男人,不然,是怎么也扯不到脂砚斋身上的。不过那样,就又不符合红学家们”红颜知己“的理想了。总之,无论从哪种理论推算下来,都算不出”湘云=脂砚斋=女人“这条处处矛盾的三段论来。

    ☆、六、为乞嫦娥槛外梅——妙玉

    1.妙玉会爱宝玉吗

    妙玉在《红楼梦》中第一次出场是暗出,见于第十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来自姑苏,仕宦之后,父母双亡,孤身投在贾府,心性高洁骄傲——凡此种种,像不像佛门里的林黛玉?

    黛玉三岁时,有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出家,倘若当时林如海允了,黛玉也就成了第二个妙玉。

    由此可见,妙玉与黛玉实为一个人,这也就是妙玉之所以名“玉”的真实用意。

    庚辰本在妙玉之名出现后,有朱笔眉批:“妙玉世外人也,故笔笔带写,妙极妥极!畸笏。”

    “世外人”三个字,为妙玉一言定评。

    这世外人的第一次现身在第四十一回《拢翠庵茶品梅花雪》,是唯一一次以妙玉入回目,可见此回乃是“妙玉正传”。

    在这回中,贾母带刘姥姥游大观园,也来了拢翠庵。妙玉应酬一番后,便拉了宝钗和黛玉去喝体己茶,宝玉随后赶来,遂有了一番品茶妙谈。

    后人解读妙玉时,往往拿她用自己的杯子给宝玉喝茶这件事津津乐道,认为是暗恋的确证。然而我以为那恰恰证明了妙玉对宝玉的感情是坦荡纯粹,毫无暧昧的。

    妙玉和黛玉都是冰雪聪明的人,她不会看不出黛玉与宝玉之间的情愫,既便她真是暗恋着宝玉,也决不会当了宝钗、黛玉的面泄露春心,借着茶杯跟宝玉“间接接吻”;同样的,黛玉不仅敏感,而且好妒,曾为了宝钗、湘云不止一次地同宝玉闹别扭,如果妙玉别有私心,她又岂会无知无闻?以她的性子,早就出言讽刺了,难道还会反过来被妙玉排揎了一句“大俗人”都要哑忍吗?

    这里,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印证两个人原是一个人,以至于熟不拘礼。这个“俗”乃指的是对应“世外人”而言——妙玉乃是“世外之黛玉”,黛玉则是那个“俗世的妙玉”罢了。

    妙玉第三回出场仍是暗出,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虽未见妙玉真人露面,然而“红梅”二字足以替代,况且又有群钗吟诗咏梅,且命宝玉“访妙玉乞红梅”之描写,足见隆重。

    在书中,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象征,而最常用的象征手段就是花,比如黛玉是桃花,探春是杏花,晴雯是海棠——而妙玉,显然是梅花。

    俗语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细心的人会发现,《红楼梦》里的花,常常不止象征一个人;而同一个人,也常常拥有不止一种花象征。但是共用一花的两个人,却往往拥有完全相反的两种性格,分属于金玉两派。

    比如黛玉作《桃花行》,建“桃花社”,理应是桃花的代言人。但在占花名时,偏偏是性格与她截然不同的袭人抽到了桃花签,批曰“桃红又见一年春”,寓改嫁之意。

    再如宝玉说海棠枯了半边,兆晴雯之死,可见海棠便是晴雯的化身,而晴雯是黛玉的替身;但占花名拈到海棠花的,却是金派的湘云。

    再如“日边红杏倚云栽”这句诗在书中出现过两次,一是《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湘云行令念出来的;二是占花名时,探春拈到的。可见这两人同时拥有“杏花”这个象征,而两人也是一金一玉。

    那么梅花的出现,代表了哪两个人呢?

    很显然,一是妙玉,二是宝琴。由此也可以断定,宝琴是金派。

    如果说妙玉就是黛玉的又一替身的话,那么宝琴在这里就代表了宝钗。由此,便让我想到一个几乎是悚然而惊的疑问:宝玉向妙玉乞红梅给宝琴,暗示着什么呢?尤其是,紧接着这“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一幕,就是老太太向薛姨妈透露求亲之意,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妙玉的第四次出场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妙玉给宝玉送帖子,“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

    在“世外人”的脂评之外,妙玉又为自己定了个“槛外人”的自评。宝玉拿到后,因不知回什么字样好,想去问黛玉,却半路遇见邢岫烟,被打断了。这次妙玉和黛玉两个都是暗出。

    宝玉是深知黛玉的敏感的,却在接到妙玉拜帖的第一时间,只想到要拿去与黛玉商量如何回复,岂非也是知道妙玉的心无邪、黛玉的不设防么?

    这正如同宝玉往拢翠庵求梅时,李纨命人好好跟着。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一则很了解妙玉,二则也是一种体贴,三则更是大度:黛玉最喜欢为宝玉吃醋的,此时却偏偏给宝玉和妙玉两个人创造独处的机会,不许别人打扰,可见对妙玉的相知与信任。

    事后妙玉也很领情,不但给了宝玉红梅,还给了每人一枝。邢岫烟曾同宝玉说,她自称“槛外人”,你回个“槛内人”,她就喜欢了;而黛玉这件事,无疑是做到了妙玉心里去,让她喜欢了。

    宝、黛、妙三个人都是这样彼此知己且体谅着,何其温馨美好。偏偏局外人喜欢无事自扰,将一段人世间最纯洁不过的友情庸俗地理解作暧昧、暗恋、尼姑思凡,真真亵渎了妙玉。

    妙玉的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场,终于再次正面现身,是在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黛玉和湘云两个中秋夜联诗,黛玉刚说出“冷月葬花魂”这句谶语,妙玉忽然现身出来,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又请二人往拢翠庵喝茶歇脚。

    三人遂一同来至栊翠庵中……(妙玉)自取了笔砚纸墨出来,将方才的诗命他二人念着,遂从头写出来。黛玉见他今日十分高兴,便笑道:“从来没见你这样高兴。我也不敢唐突请教,这还可以见教否?若不堪时,便就烧了;若或可政,即请改正改正。”妙玉笑道:“也不敢妄加评赞。只是这才有了二十二韵。我意思想着你二位警句已出,再若续时,恐后力不加。我竟要续貂,又恐有玷。”

    黛玉从没见妙玉作过诗,今见他高兴如此,忙说:“果然如此,我们的虽不好,亦可以带好了。”妙玉道:“如今收结,到底还该归到本来面目上去。若只管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一则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二则也与题目无涉了。”二人皆道极是。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递与他二人道:“休要见笑。依我必须如此,方翻转过来,虽前头有凄楚之句,亦无甚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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