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平凡生活 作者:普祥真人
第 272 章
范进脸上并没有露出恐惧或是感激的神色,反倒是有一丝茫然,似乎不知道曹应甲所指为何。
“多谢曹棘卿关照,当日拜望座事时,老人家只教学生为国出力,没提到自己在朝中有哪些至交好友,否则学生自当来拜见前辈了。至于昨天审讯朱国臣一党,学生确实亲历,但是说到刑求口供颠倒黑白,学生不知老人家所指为何,还望明示。”
这是装傻还是真傻?曹应甲在法司多年,一双慧眼如炬,何等刁钻奸猾的歹人在他面前想说谎都非易事。可问题是范进此时表现出的神情,竟让他看不出虚实所在,不知其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是故意的。
他沉吟片刻,低声道:“你年纪轻,很多事不明白,衙门里专门有一种事,叫做买口供。就是找些必死之囚,让他们承担下本非自己所为的罪行,他们怎么也是要受一刀之苦,只要承揽下罪行,就可在监牢里吃好喝好不受活罪,一些人便也就愿意招认,衙门也能销了积年旧案。另有一种,则是贪官污吏收买江洋大盗,构陷良民,将无辜百姓说成窝主盗贼,借机吞没其家产。厂卫中人尤其精通此种手段,专一威逼盗贼信口攀咬,用此等口供来诬陷忠臣。如今圣天子在位,下有一干忠正大臣,自不会坐视其胡作非为,这种手段一到庙堂之上,定会被当场揭穿,穷治其罪。退思年纪尚轻,一时受了蒙蔽也是情有可原之事。只要你能主动招认,详指其奸,老夫保你平安无事。”
范进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敢问,是否动了刑就一定算是构陷?”
“这……当然不能这么说。用刑是必然的,不动刑犯人如何肯招。还是要看他们问了什么,说了什么,又查了什么。”
曹应甲没办法直接说出周世臣这一案的名字,只好旁敲侧击道:“你想想,他们可曾点名要其招认什么积年旧案?尤其是一些已有定论的案子,可曾指使过朱国臣自承是凶嫌?”
“定论……是指人犯已经杀了么?本来人死了,就是铁案如山,可是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凶手,前面的判决就有问题。人死不能复生,虽说各庙都有冤死鬼,但是堂堂刑部正堂错断人命案,至无辜丧命,这总是要追究的。不但他要追究,当日批复死刑者也要追究,身为风宪不能查纠冤狱及时改正者,也要吃些连累。即使不追究罪责,升迁就不要想了。毕竟放那么个糊涂虫上去,就是对百姓的不负责任。”
范进说到这里,一扫方才那副懵懂模样,语气变得铿锵有力起来。“京师里二三泼皮土棍,本来成不了什么气候,于朝廷而言,不过是群蝼蚁,轻轻一扫就可灰飞湮灭。可是有人包庇他们,就让他们养成气力,为害京师称王称霸,乃至杀人害命不当回事,法司官吏谁也逃不了责任。即使没有主动包庇他们的,不能详查案件,只求结案了事,诬良为盗,虽然用心未必歹毒,但其行已同包庇。正是有着这样的昏官恶吏,才有了朱国臣这一群危害地方的毒虫。所涉官员稍有廉耻,理当上本请罪,归隐山林。若是还想要从中做些手脚,让冤者继续冤沉海底,让苦主白白丧命,那便只能说一句人面兽心,不配为圣人子弟!”
曹应甲面色一变,“范退思!你注意自己的言语,这是在大理寺,不是在刑部!你既然知道老朽说的是什么,方才你那言语……”
“装傻消遣你来着。反正闲着也没事做,拿你逗逗开心,连这都看不出,你这大理寺少卿怎么做的?怪不得当初跟着翁大立一条道跑到黑,认准荷花三个是凶手,我看你良心固然没有,脑子也糊涂的很。就这个样子还想升迁?还怕害的人不够多么?”
“放肆!”曹应甲以手拍案道:“范进,你哪来的这么大胆子在我大理寺咆哮?别以为你勾结厂卫就能一手遮天,大理寺有权复核此案,到时候公堂之上人犯翻供,此案又如何能定?”
“翻供继续打好了?你们当初对付荷花三个,不就是用的同样手段么?当年那份卷宗什么德行,你自己心里有数,做了这么久棘卿,不至于看不懂卷宗吧?你自己想想,那样的卷宗拿出来,能不能说服别人?这些泼皮已经承认,是他们杀了周世臣,时间地点口供完整。同案犯愿意检举主犯,求一刀之苦免于剐刑,大理寺还想把这案再翻过来?做梦!再说,这大理寺是不是你说了算,只怕还很难说。”
“老夫在位一日,自当尽一日之责。当日周世臣一案由五城兵马司审讯,口供详实且有银两、凶刀等物证。刑部照兵马司的审讯结果判断,并无不妥之处。再者在公堂上,荷花等三人也皆以自承其罪,若是因其事后翻供就要重新调查,衙门里便永无宁日,天下便也没有一个可斩的犯人。再者二三亡命刑求之下的口供便要翻如山铁案,此例若开,则天下无不可翻之案,无不冤之人。只要事主买通衙役收买死囚顶罪,凶犯便成无辜。长此以往,天下还有人敢做审官?还有谁敢判斩刑?”
范进冷笑一声,“不愧是做了多年风宪的,言自成理,真能把一个冤案说的铁证如山。可惜啊,天下不只你一个人有嘴巴,大家都会听,会看。朱国臣等人连案发细节都能交代的清楚,非是凶犯如何能说的明白?不管你拉天下官吏做挡箭牌,还是把责任推给兵马司,自身都脱不了干系。本来你无非是个纠察不严,怠惰公务,固然升成正职官无望,可是保住现有的位子还不难,大不了提前几年致仕。可如今,你却妄图掩盖罪证,妄图包庇凶嫌,自从范某走进大理寺的那一刻起,你的乌纱就戴不牢了!”
曹应甲心头一惊,见范进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有了必胜把握。他检点自己的言行,虽然有一些过头的话,但是出己之口入范进之耳,并没有旁证,想要靠这个来攻击自己肯定办不到。其到底有什么凭仗,能摘去自己的乌纱?
就在他思忖的当口,差役忽然在门外大喊道:“回示,有要紧的公事向您禀报。”
“进来。”
差人走进来时,脸色颇有些惶恐,对曹应甲施礼道:“老爷大事不好了。有妇人到都察院去鸣冤击鼓。”
“混账!都察院哪天没人鸣冤,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可……可是那妇人告的是咱们大理寺,说咱们捉了范传胪入大理寺,意图包庇罪犯,对范传胪不利。”
曹应甲勃然变色,看向范进道:“范退思,你指使一妇人含血喷人,以为能害的了老夫么?”
范进面带微笑,不慌不忙道:“别急么,这才刚刚开始,一会还要好戏。”
话音未落,另一名差人已经连滚带爬的跑进来道:“大老爷大事不好了,刑科的一名给事中还有好几个锦衣卫冲进来,说要见范传胪。”
曹应甲此时醒悟自己这回落入范进圈套之中,恐怕自己请他过来讲数的事,已在其计算之内,早做好了准备。他只觉得脑海一阵眩晕,连忙吩咐道:“快给我按住他,防着这厮自残诬陷!”
第三百零五章 小卒过河
曹应甲的反应确实不慢,如果差人动手晚一点,范进确实想着用头撞一下桌子或是墙壁,制造一个很明显的伤势出来。反正这个时代没有任何监控设备,到时候这伤怎么来的没人说的清楚。虽然刑讯在此时的司法体系中是被认可的手段,但是给个新科进士无端动刑,曹应甲就可以自己上道辞官奏章圆润离开衙门了。
即使没自伤,效果也没差到哪去。范进的膂力武技,足以制服两个差人。但是他并没做出任何自卫动作,任两个差人将他牢牢按在桌子上动弹不得,就在此时,房门再次被推开,侯守用在前,几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在后,蜂拥一般冲入衙门之内。
侯守用原本是曹应甲的下属,两下科分辈分又差了一大块,见面就得以后生晚辈自居。可今天他面沉如水目带寒光的模样,俨然是与曹应甲平起平坐分庭抗礼的态势。一见范进被公人按住,当即大喝道:“尔等好大的胆子!区区贱役也敢殴辱朝廷进士么?你们心里还有陛下,有没有王法?还不与我松手!”
两个公差自然不敢招惹侯守用这种言官,何况他还带着好几名锦衣卫。忙不迭地松开手,范进却不动弹,依旧趴在桌子上,仿佛受了什么重伤一样。侯守用转头看向曹应甲道:“曹棘卿,此事你做何解释?”
曹应甲也自怒道:“我做何解释?我倒要问问你们是什么居心?范进自入大理寺以来,无人加其一指之力,他自己躺在桌子上不起来,你又问得谁来?我倒要问问你,擅闯大理寺是何道理?”
“擅闯?我想曹棘卿误会了,是本官让他来的。”
几名锦衣卫左右一分,一个白发萧然的老人从外面昂首阔步而入。此人一身二品服色,显然是在场诸人之中,品阶最高的一个。曹应甲一见来人,脸上神色也自一变:“陈……陈都堂,您怎么到这里来……”
“怎么?大理寺老夫来不得么?不管是大理寺衙门还是都察院,都是朝廷办公所在,老夫既为总宪,身上便有监督百官,纠察不法之责。若是有人借衙门行不法之事,难道老夫就要听之任之?无辜弱女于都察院门外喊冤,声声有血,字字含悲,铁石心肠也要生出不忍之心,何况肉体凡胎之人?是以老夫打算来看看,范退思到底是被叫来问话,还是另有隐情。若是我不来,怕是还看不到这么一出好戏。这件事老夫亲眼目睹,并非道听途说,不知曹棘卿还有什么话说?”
这后进来的老人,正是如今都察院左都御史,言官的首领人物陈炌。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资历比曹应甲更早,手上掌握着都察院,是为言官首领,与朝堂上自然也是个要角。
但是这人的操守并不适合做言官,没有什么刚正不阿,与谁都敢斗一斗的性子。相反平素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和气待人,更是主动攀附张居正、冯保等人。张居正以言官钳制六部,陈炌就是一个主要帮手。他在总宪的位子上坐得稳当,也是因为有张冯两人鼎力相助的结果。
说他会出来主持公道,甚至直闯大理寺衙门,曹应甲打死也不会信,这老货的为人也不是这种性格。刑科给事中、总宪还有锦衣卫,几个矛盾重重互有嫌隙衙门同时出手针对自己,这一刻曹应甲不停的在心里祈祷着这是一场梦,如果不是梦,怎么会发生这么荒诞离奇的事情。范进到底有什么手段,把这几个衙门捏合在一起,帮他做这个局。
他周身的血液涌上头顶,指着几人道:“你们……你们几个联成一线,故意害我。”
“曹棘卿请慎言。老夫此来只为了查清事实,还大理寺一个公道。如今看来,公道自在人心,曹棘卿,人我们带走了,如果你想查什么事,可以发公文到刑部,由范进写明禀贴明白回复,也好过两人口头答对死无对证。至于其他的事,老夫自当据实上报,请天子裁度,你好自为之吧。”
有陈炌的介入,就更没人敢拦他们的路。几个锦衣卫搀扶着范进走出大理寺衙门,一路向刑部走去。范进依旧装着昏迷不醒的样子,双腿在地上拖行。耳中只听到郑婵那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范老爷啊,是民妇害了你啊。若不是为民妇等百姓申冤做主,你何至于落得这步田地。朱国臣当日就说过,他在衙门里有靠山,不怕别人去告。只当他是胡乱说的,不想他靠山如此厉害,昨天刚一抓他,今天就把人抓进了大理寺啊……”
她的声音本来就很适合做个戏曲演员,此时边哭边说凄凉哀婉,偏生吐字清晰,各部的官吏乃至门口守卫的官兵,全都听着真切。一些人小声议论着什么,还有人上前安慰郑婵,只有范进心头雪亮:这娘们,倒真是个戏精!
比较一下,家里几个女人里,胡大姐,梁盼弟都出自市井,林海珊更是强盗。如果论泼辣,梁盼弟林海珊都未必输给郑婵,可是两人身上都有武艺,也就有泼辣的本钱。郑婵一个弱女子,就全靠胆量敢来都察院门外滚钉板告黑状,做明朝的上防专业户,论及胆色,只怕比那两个女子犹有过之。这种泼辣外向的女子,如果可以给她一爿生意?
范进筹划着该给她什么买卖的时候,人已经被抬进刑部公房内,几个观政进士朝这里看了一眼,随即又都坐了回去。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范进惹上了什么大事,这种事不是大功就是大祸。前者自己去分对方不会高兴,后者自己又犯的上去陪绑?于是大家都理智地选择了装瞎,任范进自己表演。
等到了侯守用的公房,几个锦衣卫以及陈炌都离开之后,侯守用才小声道:“可以睁眼了,人都走了。”
“那总也得过一段才行,现在睁眼,戏就不到家了。”
“你与为师已经计较好了,但又何必把都察院拉进来?有锦衣卫和我,难道还不能把你从大理寺接走?这是京师,又不是乡下,曹应甲还敢在衙门里动你?”
“弟子也不曾想,郑氏有此胆量,居然到都察院外面去闹事。不过想起来,这陈老都堂多半也是受命而行。否则一介女流闹事,最多出来几个言官安抚一下,哪用的着堂堂总宪亲自出马营救。”
侯守用道:“能指挥得动陈文晦的,多半就只有张江陵。神仙斗法理应是由小及大,先是弟子门人斗,接着才轮到师门前辈上阵。怎么张居正这次一开始就想自己动手清场?”
“应该不至于,那样未免太丢身份了,张居正是要面子的人,不会干这种事的。陈文晦露面,多半只是表个态度,证明大理寺这边他们要了。一直以来三法司里,大理寺偏于中立,这回解决掉曹应甲,关洛能年迈多病更是无力颉颃,接下来补进去的,多半就是江陵党的人。这样二对一,刑部就很难做了。”
第 2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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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2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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