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的平凡生活 作者:普祥真人
第 53 章
上百年的积欠税款如果真追下来,整个洪家家破人亡也未必清偿的起。固然他们是受害者,是被当时的胥吏欺骗,糊涂地把自己当成了南海人,可是这种道理在衙门里,是绝对讲不通的。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这件事大事化小,让洪家继续当南海人,当一切没发生过。
在衙门这个地方,唯一可以讲的通的道理,就只有银子。高建功没让番禺县的人直接介入,还是留了个交涉余地,其目的就是为了要钱。不光是高建功这里,由于范进把呈文分别送到番禺和知府衙门,这两处衙门也都离不开银子打点。
洪家多年家业,颇有些积蓄,但是这次光是要打点这些关节,就要五劳七伤大损元气。更为可虑者是高建功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光打通这些关节还不够,最要紧的关节还是在范进这里。
这件事是范进闹起来的,而且他还在巡抚身边做事,如果不能把他收买,这件事就不会有了局。洪波心里已经做好了大出血的准备,但是没想到范进一开口,就先敲到了洪家的底线,他要的居然摘掉洪家功名。
对于洪家而言,钱没了可以再想办法积累,哪怕整个家族濒临破产,只要能出一个读书人用不了几年就能翻身。但是范进咬死了要洪家两人放弃功名事业,从内心里确实难以接受。
范进冷冷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场中莫论文,不是说你读书好,就一定可以中的。考功名是需要花钱才能做的事,你们洪家接下来的时间,最主要的精力应该是想办法赚钱而不是花钱。即使保留一个读书人身份,又有什么用呢?是准备着靠秀才身份抗税,给新任粮长找麻烦?还是准备破釜沉舟积攒一笔银子,去求取功名,继续考试?小三关还好一点,到了乡试的时候,户籍问题向来容易惹是非,考生们瞪圆了眼睛找别人户籍的毛病。被人纠出来冒籍应试,那时候瓜蔓累葛,只怕想要独善其身,亦非易事。”
洪波沉默片刻,终于一咬牙,“我明天就像教谕请假乞休,未来几科乡试都不会应举。秀才功名……几次不去考,也就自然留不住了。至于大安,我想还要给他个机会,不管是在南海籍还是在番禺籍,总是有个籍可以去考。”
“这事说实话,我管不住。就算你答应我不去考,回头自己又去,我难道还能阻止?不过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乡试时闹出什么户籍上的笑话,别怪我没提醒你问题有多严重。接下来,我们该谈点实际的东西。这些年,洪家从我们范家身上拿走多少,我现在想要拿回来,不过分吧?”
洪波叹了口气,“范公子,你也是乡下出身,对咱们家乡的事不陌生。地里的庄稼养不活那么多张嘴,为了自己活下去,就得从别人碗里抢米吃,就算是亲兄弟也没情面讲,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们都不是圣人,都得为了自己活下去想办法。”
“前辈说的很对,我们都得为自己活下去想办法,所以过去你们洪家厉害,我们范家没有办法,就只能听你们吩咐。现在风水转过来,也该轮到你们倒霉了。这个世界是公平的,你们威风时,没想过给别人一条路走,现在走了下坡路,就要别人给你们路走,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如果是洪老面临此等情形,又该做何选择?”
洪大安这时忍不住道:“说了这么多,你不就是想要钱?到底要多少钱你才能答应不再追究,给个痛快话吧!”
范进摇摇头,“我谈的是公道,为什么洪兄一开口,就提到钱上?原以为洪兄身为府试案首,光临寒社必有高论。没想到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再谈下去,我这小院就要被你搞的污浊不堪,速速离去,出去时把门带上!”
洪长安在乡里本来是受人尊敬的才子,即使有时说的话不一定正确,乡亲们也会给他面子,对他赔笑脸。他表面上对谁都很客气也没有架子,实际上对身边的人,基本都是抱有鄙视态度,所谓的客气也只是自身的修养,并非真的把那些人当做可以平等交往的对象。
对于范进,他的观感也大抵如此,于这个县案首他并没看在眼里,尤其是在府试失败之后范进选择卖画,于洪大安看来也是无能的表现。
于这种功利之徒,他并不怎么看的起,即使对方有些小聪明,也无非是胥吏之才,上不了台面。今天能低下头来求范进,纯粹是被爷爷强派过来的差使,想着以读书人的交情来交谈,对方总不至于赶尽杀绝。却没想到范进不但直接翻脸,还抢白了自己一番,让他的脸一红一白,几乎就要发作。
洪波接过话来:“范公子你不要以为,我们洪家真的没路走。我们家的人也在衙门里做事,不是不懂规矩的。按照大明规矩,外乡人住在一处地方太久,是可以把这块地算成自己户籍所在县的土地。人不一定要跟着地走,也可以地跟着人动,我洪家还是可以做南海人。如果到了那一步,大家怕是就没办法做乡亲了。”
“没错,但那是要买田骨,而你们如果查查户房的底档就知道,你们手里只有田皮。洪家坝的田骨,可不在你们手里。”
冷漠的态度,尖利的言语,如同锋利的针,戳破了洪家最后一面盾牌。广东田骨田皮分离严重,大多数时候交易田地,都只能买卖田皮,因为田骨的主人要么找不到,要么即使找到也不大清楚自己名下到底有哪些地产。
洪家那片淤地本来是无主的,开垦之后应归洪家所有。但是当时洪家初来乍到,诸事不熟,只能听胥吏摆布。再加上贪图着少交些税,少服些役,就在几份文书上按了手印。结果那几千亩淤地的田骨,都在衙门几位书办吏员以及当时县令身边的长随、门子手里。
等到县令升转,土地出售,几经流转现在这些田骨在谁手里,就是件很难查证的事。洪家手里有的只是田皮,想要享受这个把地改成所在籍的正策,就很有些难办。要想彻底解决,非得官府里大有力量的人出面帮忙,才有可能做成。
事情虽然不容易做,但总是个希望,在谈判的时候,亦是洪家最有利的砝码。洪海这种在刑房里干了半辈子的老公事,才在绝境中想到的办法,想来范进这个书生根本没可能知道,靠这个筹码,足以在谈判时挽回局面。不想,范进竟然连这一条后路都已经考虑进去,且事先堵了个严实。
洪波最后的杀手锏被化解,饶是他向来善于辞令,此时却也无话可说。
范进冷冷说道:“你们要说的,应该已经说完了,我的话也已经说完。你们想要我的扇子不是错,但是你们的态度让我不满意,所以这扇子我不会送给你们。现在请离开我的院子,马上!对了,洪前辈,我觉得你已经不配这顶儒巾,若是稍有廉耻,出门之后,就把儒巾摘了,不要再给我们读书人丢人现眼!”
胡大姐儿在房间里,将头靠在窗边,用手紧捂着嘴,用心听着外面的动静。对于洪家人,她实际也是有些怕的,即使可以挥杀猪刀吓人,也不敢真去招惹这些土霸。像范进这么训斥洪家人,还是第一遭。
兴奋的胡大姐儿一手捂着嘴,另一手紧紧握成拳头,在心里默默为范进鼓劲,又在想着:这个威风的男人,是我的相公呢。他和我已经合为一体,他这么威风,我就有面子,我早就想过,进哥儿是最好的……
过了许久,直到外面没了动静,她也没敢乱动,生怕是外面的人还没走,自己冒失的出去,丢了进哥儿的脸。
直到房门被拉开,范进从外面进来,她才确定人已经走了,兴奋难奈的胡大姐儿一把抓住范进的胳膊道:“进哥儿……你刚才……刚才,真是太威风了!我们小范庄的人,也有这么威风的一天,把洪家的人全都踩在脚板下面!”
范进笑了笑,拉着胡大姐儿在床边坐下,“你的男人怎么可能不棒?区区洪家,又算个什么东西!在小范庄那种地方,看他们自然是无可战胜的庞然大物,现在我们是在广州啊,这种土棍,也不过土鸡瓦犬。所以说,人一定要开阔眼界,到更广阔的环境里住。如果一辈子住在村子里,目光就看那么远,行事看事就都脱不了小家子气。”
胡大姐儿听的似懂非懂,但是人被喜悦的情绪支配着,并没去体味这些意思。而是关切问道:“进哥儿,你把他们骂走了,事情可怎么办?”
“你就是太实诚了,不把这几个小卒骂走,正主又怎么会来?以后要学聪明一点,否则的话是没办法做生意的。洪承恩……到了这个时候了,做主的当家不露面,还打发小的出来,当我范进是什么?我们就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几时上门,又带来多少诚意。”
第八十章 倾颓
洪海的院落内。
女人的哭声,顺着门缝飘出来,即使洪海骂了两次也压不住哭声,反倒是越哭越凶。青筋迸起的洪海找了根棍子就待冲进去打,却被洪承恩叫住。
只是半天工夫,老人的模样就发生了极大变化,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蜡黄,上面又多出了许多沟壑。挺直的腰板塌陷下去,精光四射的眸子变得浑浊无光。
原本黑白夹杂的发丝已然苍白若雪,脸上多整个人仿佛在这半天光景里就衰老了几十岁,就连嗓门也变得低沉沙哑。几位洪氏族人都有一种感觉,往日处事决断的族长仿佛在县衙已经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是个老而无用的老朽。
“打人是没有用的,自己的房子现在忽然说要给其他人住,换了谁,都不会欢喜。你为难她,又有什么用?”
洪海将木棍随手一丢,一拳砸在桌上,桌上的茶壶茶碗乒乓做响,溢出的茶水,顺着木纹流向地面。几滴热水落到洪承恩身上,他却浑然未觉,仿佛就连触感也已经丧失了。
“窝囊,真是窝囊!番禺的黎三仔,我记住他了!居然敢落井下石,要老子的房子。我给他!我全都给他!看看他有没有命住在这里!”
“房子……如果只是一间房子,就好办了。”洪大贵哭丧着脸,在旁唉声叹气道:“不光是海叔你的房子,就是我们在城里的几间铺子,怕是都留不住了。这些衙门公人平日不是与海叔很相善么,怎么现在出了事,没人肯帮忙,反倒是都来我们身上斩一刀,这朋友也太不仗义了吧!”
洪承恩叹道:“衙门的朋友,就是这个样子了,你以为他们会怎么样?讲义气,两肋插刀?那还算什么老公事?破财免灾,只要能化解这一劫,几间房子和铺面都是小事,要紧的是我们的田。田是我们庄稼人的根本,只要有田就一切都有希望,没了田地,咱们就全完了。”
收买高建功,只是洪家付出的开始而远非结束。番禺、府衙的状子还在公差手里,并没有拿给上官。如果南海这边搞不动,那自然这状子就没有效力。既然在南海把户籍问题定下来,这些公人就可以趁机落井下石,收割战利品。
事实上就连南海本衙的公人也开始动手,向洪家索要大笔钱财才肯把这事压下。即使是往日与洪家有些交情的衙役公人,这时候也只认银子很少讲交情,更何况衙门里真正有交情的很少,大多数因利而合,见到了利自然就放弃了义。
邻县及府里公人的胃口更是大的出奇,番禺户房的书办,张口就是要洪海这所房子,否则就要把事情捅上去,要洪家清偿这百多年的欠税。
洪家人都知道,现在这些人提出的数字只是个开端,等到事情闹开,来自家身上割肉的只会越来越多。百余年间筚路蓝缕在城里建立的一点基业,注定要被连根拔起,现在的问题是,乡下的根基所在能保住多少,人又是否可以无恙。
虽然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该疏通的门路也开始操作,但是距离做成,还遥遥无期。衙门里相关人员也会故意卡着,不让事情顺利做成,为的就是能从洪家身上多榨出几文。
范进的态度是眼下极重要的关节,如果他可以高抬贵手,以其人脉和身份,洪家过关就比较容易。反过来,如果他坚持要把洪家钉死,现在洪家付出的这些代价,也没什么大用。
洪波叔侄就是在这种时候从外面回来,等听了两人的话,第一个跳起来的是洪大贵。一向对范家的心理优势,让他没办法接受,现在自己家居然要被范进拿捏的事实。挽起袖子大骂道:
“以往他们范家见了我们洪家,哪次不是点头哈腰装孙子,生怕咱们不高兴,就砸了他全村的饭碗。就是范进这个混账,给他们村子撑腰,才把我们害的这么惨。现在还想要来拿我们的桥,跟咱们抖威风,我看他是活腻了!带上咱们姓洪的,先去打死那个混账再说!反正事情已经如此,也不差这一条人命!”
“混账东西……给我坐下。”洪承恩的手脚不似平日利便,拦的有些急,人差点摔个跟头,多亏一旁的子侄扶住才没摔倒。他摇头道:
“你……你这个样子,爷爷怎么放心把家业交给你。遇事不要这么大火性,先要想想后果再动手。范进现在是在巡抚衙门做事的,你碰他一根指头,就不怕给村里招来官兵?现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动武,那除非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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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 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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