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瞒会有这番感慨, 还是因为他亲眼见过农民们种地, 知道其中艰辛, 而其余的学子们,光抱怨开垦荒地累都来不及了, 哪里还有心思去思考若这样的荒地种上粮食, 要多久才能有收成, 会不会有风险, 会不会半路夭折?
他们只知道段颍宣布为期十日的劳作日子结束,大学二年级的课程正式开始, 纷纷发出了欢呼声, 却不知,更苦的还在后面。
这个学期的段颍好似与农耕死磕上似的,上课的时候, 教导学子们怎么测量可供种植的军粮水土, 怎么保护粮食不减产, 怎么才能种出能吃的熟粮。
若非每当学习这些的时候段颍都会教导大家怎么屯粮,怎么设置粮仓, 怎么布局保护粮线, 学子们几乎以为段大将军好好的将军不做, 要改去当农民了。
袁术喊苦含泪,娇气地很,不乐意去学习这些“没用”的知识,被段颍揪住好一通教训。
段颍还为学子们发来了种子,要求他们在他圈出的荒地上种粮食, 每一个小队负责一小块区域的粮草种植,在上面插上自己小队的名字,要求他们进行合作。
等到学期末的时候,段颍的课程有近乎半成的分数来自于粮食的涨势,谁若能将粮食种得好,产量高,谁就能拔得头筹,获得段颍的夸赞!
袁术鼻孔里喷气,愤愤不平:“谁稀罕他的夸赞!”
“是在朝臣与陛下面前夸赞,上朝会的时候,”袁绍低垂下眉眼,对袁术解释起来:“段将军是朝堂之上的孤臣,从不与人交好,唯一效忠的人就是陛下,平时上朝的时候,他很少说话,而一旦他说了话,那分量可不轻。”
“是啊,你想象若是段将军在朝臣面前夸奖到我们的名字,我们的父亲会是什么反应?陛下或许还会授予赏赐,那可是荣耀,”曹瞒嘻嘻笑了起来,忽悠袁术道:“你爹与你娘一直把你当纨绔子来宠,似乎也已经认定了你以后会长成好吃懒做的纨绔子弟,只等着用诺大的家业来将你养到老,你甘心就这么一辈子被爹娘小瞧吗?男子汉大丈夫,不想做些什么让父亲刮目相看,让母亲与有荣焉吗?”
让父亲刮目相看,让母亲与有荣焉?!
袁术顿时来了精神,眼睛刷地亮了起来。
曹瞒再接再厉:“况且我们是一个小队,一共十个人,大家互相合作才是真的,又不是一个人在种地,还不至于像开垦荒地那么累,每一个人有他擅长的地方,我们可以互相合作,取长补短。”
种一块区域的地,被曹瞒说得仿佛打仗一般困难,正常人都不会轻易上当,唯独袁术这呆子,被忽悠地连连点头,已经幻想起了爹娘夸奖他的画面。
袁绍目光带上了几分怜惜,视线落在兄弟那不太好使的小脑袋瓜上,缓缓摇了摇头。
有了袁术的配合,段颍所要求的全员参与也就达到了目标,种植粮食需要注意什么,怎么能够让涨势好,其中记载实在太少太少了,曹瞒自告奋勇,对众人道:“我对于藏书阁比较熟悉,就由我来去寻找先人记载的资料。”
袁绍道:“一个人的能力有限,藏书阁那么大,还是多一些人去比较好。”
一个小队的十个人,袁绍全都熟悉,而曹瞒至今只认识其中的五位,因此,当袁绍分配任务的时候,大家都自发地点头应下了。
袁绍不负众望,分配均匀,也并未因为袁术是他的弟弟就让他少做事。
“我们五个人负责出太学,到城郊去询问农人种地的事宜,吉利你们就到藏书阁去寻找典籍记载,这些事情,最好在这几天就完成,段子说现在正是春耕的好日子,可不能错过了。”
曹瞒连连点头,平日里除了上课以外,就是泡在藏书阁里翻找竹简,他不仅自己翻找,还会拉来学长们,询问他们有没有关于农耕书籍的印象。
为了早点搞明白种植粮草的法子,曹瞒的书箱里总是堆满了厚厚的竹简,上其他课的时候,也会抽出空来翻阅这些竹简。
为二年级学子们授课辞赋课程的先生姓徐,人称大徐,此外,还有一位先生与他同姓,教导学子们四书五经的释疑。
这些内容,早就是他们在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背够的内容,现在再拿出来翻来覆去的讲,一点意思都没有。
释疑本该是进行衍生,举一反三,并且教导学生们人生哲理,让他们感悟到随着年纪增大以后,对于圣人之言的更多感悟,只可惜,大小徐两位先生授课方式如出一辙,都喜欢照本宣科,让学生们反复背诵,还说什么“当你将圣人之间朗读背诵上百遍,自然就会知道他们的意思了”。
大小徐如同和尚念经一样的授课方式并不讨喜,先生们授课马虎,学生们也就不乐意去听。
能考来大学里的,不是身世背景厉害的官家豪门子弟,就是各地方的顶尖人才,谁稀罕去听先生们满口之乎者也?
像袁术这样爱玩的学子,上课的时候就带上了自己的小玩意,稀稀疏疏地做小动作,其余学子,也是各显神通,都不愿意在这样的课程之中浪费时间。
曹瞒正是利用了这些课程的时间,整日钻研于典籍,他认真低头的模样,像极了用心学习的好学子,与其他学子的态度完全不同。
小徐子扫视了一圈,心里有些火气,学子们不爱听他授课,还有比这更让先生生气的事吗?先生又怎么可能做错事呢!错的必定是这群不爱学习的学生!
课堂之中,总要有些互动,小徐子每次提问起学生,他们都回答不上来,有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刚才说到哪里,可不让他更加义愤填膺,直言:“你们这群纨绔子弟若是日后做了官,那是大汉未来的灾难!”
他又点了曹瞒的名字:“曹吉利,刚才就你一直用心在读书,你来回答我的问题。”
曹瞒一听有人在叫他,条件反射抬起头来,蹭地站了起来,膝盖上的竹简撒了一地,桌上还摊着没有翻动过的圣人之言。
见他支支吾吾半天没有说出什么来,小徐子气地吹胡子瞪眼,捡起地上的竹简,一看竟是与上课知识毫不相干的“野志”、“杂记”,当即将竹简用力摔打在地上,跳脚斥骂:“孺子不可教也!”
小徐子脾气一上来,甩袖离去,留下上了一半的课堂,学子们鸦雀无声,一脸茫然:发生了什么?
曹瞒挠了挠头,发现大家都和他一样在干别的事,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就是回答不上徐子的问题,在场有这么多人没回答出来罚站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可是你上课堂的时候看杂记被发现了,还气走了徐子,”袁术说道。
曹瞒不以为然,指着袁术面前的蛐蛐儿盘:“难道不是你更加光明正大在气徐子吗?”
他又一指别人:“你们不也在做别的事情吗?这还要怪我,大家不都一样。”
学子们纷纷点头:“所以,接下去该怎么办?”
袁绍道:“那就先自己看竹简吧,还未到下课的时辰,我们现在若是出去,回影响到别的学生。”
曹瞒气走了徐子的事情很快就传到了大学总长荀绲的耳边,他揉了揉眉心,软言安抚起了情绪激动的徐子,对徐子道:“曹吉利这学生,聪慧伶俐,有几分小聪明,骨子里还有些叛逆,早在当初为陛下授课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他,徐子莫要往心里去,这事我会处理的。”
荀绲提到陛下,令一口咬定要惩罚曹瞒的徐子歇了火,他与荀绲不同,并不是朝中重臣,会的也不过是教书育人,算是待在太学中最久的一批老人了,资历颇深。
小徐子在先生之间或许有几分地位,在这些朝廷派遣来任教的高官面前则矮了好几分,更别提曾经是陛下伴读的曹瞒了。
知道曹瞒是刘宏伴读的人并不多,太学之中的先生们却是一清二楚,毕竟皇宫内的授课,也有他们商议的份,只不过陛下下令众人不可多言,这个秘密才在小范围内流传着。
徐子沉着脸,却也无可奈何,他的愤怒只能对大学总长的荀绲来说:“曹吉利仗着自己与陛下的关系而任性妄为,会带坏了班里的风气,让其他学子有样学样,若陛下当真重视这位伴读,应当派名师为他单独授课,而不是送来大学。”
荀绲在此安抚徐子:“曹吉利年轻不懂事,连段将军都被他顶撞过,段将军心胸宽广原谅了他,现在每次见到段将军,他都会尊敬行礼,这孩子本性上并不坏,相信以徐子的宽容,会愿意给曹吉利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小徐子说不出话来,他心有不平,最终只能答应给荀绲几分面子:“只要曹吉利来向我道歉,我就恢复授课。”
他傲然地拂袖离去,似乎聊准了荀绲脾气好,不会为难于他,留在原地的荀绲揉了揉眉心,派人叫来了曹瞒。
“之前徐子来向我告状,说是你上课做别的事情影响了他,导致学子们不爱学习的风气,若是你不对他道歉并改过自新,这课也不用上了。”
荀绲对曹瞒称述事实。
曹瞒大呼冤枉,将当时的情况对荀绲叽叽喳喳一说,语气急切,生怕被人泼了脏水。
荀绲轻叹一声,眉目温和:“现在当务之急是先消了徐子的气,逼迫先生停课的名声可不好听,若是传出去了,可是你以后一辈子的污点。时人在意尊师重道的美好品德,将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流言蜚语最要人性命,我想,以你的智慧,应该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够大事化小。”
荀绲和睦如春风,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为人分析事情好坏,引导人去思考,去权衡利弊,并且做出牺牲最小的选择。
这是荀绲的为人之道,也是他的为官之道,圆润如玉,完美无缺,他不对曹瞒说一句重话,将他当作成熟的大人来对待,这样平等的交谈态度能够出现在大学总长身上,实在可贵。
曹瞒思考了一番,对荀绲道:“上课做别的事情是我的不对,我可以为了这件事去向徐子道歉,这是我所为,我承认。可带坏班里风气的罪名,我是不认的,欲加之罪最可恶,我难以忍受别人泼在我身上的脏水。是我做的我认,不是我做的,我绝不会认。”
曹瞒倔如毛驴,并不是个轻易会妥协的性子,他甚至横着脖子,对荀绲道:“即便是背负上不尊师重道的骂名,我也不认!”
荀绲无奈了,曹瞒倔强不低头,小徐子爱面子也不可能去低头,这事若是传出去,那就是太学不和,是他这个太学总长没有尽到管理好太学的责任。
对于荀绲来说,维持太学的和睦,发扬教书育人、勤恳求学的风气是他的责任,他一直都将太学当作一生的事业来经营。
荀绲劝曹瞒道:“你是学子,没有让先生向学子们道歉的道理,我若是将你这番话转述给徐子听,他或许会为了面子,干脆不做先生了。”
他不做先生才好,上的课一点都没有意思,简直在浪费时间。
曹瞒撇了撇嘴说道:“道歉之分对和错,不分学子与先生,难道先生就完全正确吗?难道错的就永远是学子吗?”
最近一段时间沉迷教学生的桥玄前来找荀绲,打算聊起新的教育计划,刚到门口就听见曹瞒略有些粗哑的声音,他正处于男孩子特殊的变声时期,声音不负曾经的清亮,沙哑已是透了几分成年男子的浑厚。
桥玄笑意盈盈地敲了敲门,询问二人道:“究竟是什么事,让一向‘尊师重道’的曹吉利对大学总长这样大声说话呀?”
曹瞒得他提醒,回味过来之前对荀绲的冒犯,忙低头认错。
荀绲无奈浅笑:“你这小牛脾气,我教导了你一年,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吗?”
他并不与曹瞒计较这些,而是对桥玄说起了会发现这样场面的原委,完了有些头疼地询问桥玄:“桥子主意多,您觉得,遇上这样的事该如何处理才好?”
桥玄听后,哈哈笑道:“害,还怎么处理,这么简单的事儿,让徐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就行了?”
桥玄的话令荀绲与曹瞒侧目。
让徐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曹瞒很意外,没想到桥子竟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荀绲似乎早就料到了桥玄会这样说,对于这番违反“尊师重道”的言论,他无奈道:“我竟然并不意外你会这样说。”
桥玄笑道:“我是什么性子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说是性格刚强,不屈服于权贵,实则一腔热血,总爱挑战世间一切不合理的规则,如果说荀绲如同磨平的圆玉,那么桥玄就是个浑身是尖角的圆锥,看似圆润,另一面是会刺伤人的!
桥玄理所当然道:“一个学子不爱学习,是学子的错,那么所有学子不爱学习呢?也是学子的错吗?乏味刻板的教学怎么能够教出好学生?这种时候,该是做先生的反思自身,更改授课方式,而不是将自己不会教学的过错错怪在学生身上。再者,给一个无辜的学子泼脏水这种事,是君子所为吗?做先生的没有德行,怎么能教出德行好的学生?”
桥玄说的太有道理了,曹瞒连连点头,他目光灼灼,注视桥玄的目光迫切中带着希望。
“理是这个理,可要让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先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何其困难?”荀绲见桥玄表情,语调微微上扬:“徐子的性子,那么多来就没变过,怎么,桥子想到好法子了?”
桥玄笑道:“我这个法子,还需要总长配合才是。”
荀绲问道:“什么法子?”
“考核。”
离开总长书房后,曹瞒急匆匆地带回了即将全校考核的坏消息,学子们唉声叹气:“怎么又要考核了?”
曹瞒憋了憋,说不出其中内幕。
他虽然听到了这是桥子的计策,可桥子一直都在与荀总长以眼神交流,曹瞒压根就没听懂他们含蓄的沟通,一头雾水地回来。
全校学子进行本学期所有科目的考核,是好是歹一目了然,所有的课程之中,唯独辞赋与四书五经释疑挂红的学子最多,辞赋或许还能靠以前的功底来胡诌诌,释疑可就难了,学不到深处,当然掌握不了更深层的知识。
荀绲招来徐子,询问他道:“教导四书五经释疑的先生不止有你一个,为何唯独你教导的学生挂红最多呢?”
徐子脸色铁青:“那些学生,是对我有意见,既然如此,我这书不教了,还请总长允许我请辞!”
“徐子妄自菲薄了,”荀绲劝慰道:“您就不想想,为什么学子们会讨厌你?”
徐子脸色并不好看,他若是知道学子们讨厌上他课的理由,就不会不得其法干生气了。
在大学教书的,哪一位不是当世名家,尤其是徐子这样的,他或许不会教导别人,可他自己的才学与名声,在文人之中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
曹瞒总能在徐子身上看到自己亲爹的影子,曹嵩每次教导他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压根就是他不会教,却怪自己愚笨。为什么李膺一教曹瞒就会,曹嵩怎么教都教不会?教书那也是要看各人天分的!
荀绲的话,让徐子反思了片刻,可他拉不下面子,也不愿意承认自己不会教书。
桥玄又出了第二招,他邀请同样教授学子们的教员们进行关于“如何授课可以引发学子们兴趣”的进一步探讨,还邀请了先生们互相围观其他人的授课状态。
桥玄自己一马当先,将众人安排在他课堂的最后方,以曹瞒所在的班为试验,开始了独具桥玄特色的授课。
桥玄的课程一如既往的气氛热烈,在他的课堂之上,学子们能够感受到自由与创造的乐趣,无论是课堂互动,还是引导学子们主动提问,都令其余先生受益匪浅。
教导学子,需要正确的教学方式,他们这些教书育人的先生们,是不是也该反思一下自己授课途中遇到的瓶颈,互相学习探讨一下呢?
“先生们互相之间学习,先生们还能在教导学子的时候来改善自己,这就是圣人所言的教学相长啊!”
徐子听见了其余先生的感慨,低垂着头若有所思。
不久,荀绲再次召开教员会议,他显然是与桥玄串通好了,来为之前的一系列计划画上圆满的结局。
荀绲对众人道:“对于学子们,唯有学后方知识的意义,对于先生们来说,也唯有尝试去教后才知道自己的不足,近日的教学观赏活动中,想来诸位都看了不少,应该能够感悟到各自不同的教学特色,教书育人,在教的同时,也是先生们学习的一个过程。”
荀绲的视线瞥过面无表情的徐子身上,扫视一圈,与桥玄含笑的眼眸对上,两人在空中视线交汇,微微点头。
他对众人认真说道:“学子们有考核来衡量学习的成果,先生们的教学也需要考核来进行衡量,无论是采用何种教育方式,最终的目地,是为了让学子们能够掌握知识,而不是不动脑筋地背诵课文。”
“即日起,一直到学期末,太学将设立先生们教学的考核,希望诸位能够在考核的压力下,不断地完善自身,提升教授学生的能力,互相学习,从学子们身上学习。”
荀绲一席话说完,已是有不少先生黑了脸,桥玄起身来接口道:“长期的党锢,致使朝廷官职虚缺,这一届学子极有可能会在未来成为朝堂重臣,他们学得如何,关系到大汉的未来。若有人在教导他们时马虎,或是教授了错误的知识,那就是大汉的罪人!”
不久,徐子找到曹瞒,为他送上了一方砚台作礼,并以赔罪之礼鞠躬道歉。
曹瞒吓了一跳,忙扶起徐子:“先生,使不得!”
“口出妄言,污蔑于你,是我的过错,我犯了作为师长最不该犯的错误,违反了德行,我妄为师长。”
徐子说话依旧咬文嚼字,缓慢问题,这个做了几十年老学究的白发老者,竟折节下拜,主动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一向吃软不吃硬的曹瞒急地满头是汗,忙道:“先生认真授课,我却在课堂上做其他事,不尊敬师长为先,学生也有过错。”
徐子拜曹瞒,曹瞒也拜徐子,这一对师生之间的矛盾,就此消弭无踪,二人抬头的时候,感受到对方诚恳的态度,不由相视一笑,化干戈为玉帛。
荀绲看到这样的场面,不止为何竟有几分感动:“没想到徐子会舍得下面子,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如此师生相得,又将传出一段佳话。”
桥玄微笑,深藏功与名,他淡淡说道:“徐子重礼,顽固不化,他虽傲气,又有一身缺点,有一点却是好的。”
荀绲:“什么?”
“他够真。”桥玄点评道:“世人多面,笑里藏刀之辈不是没有,徐子够真,是因他表里如一,他的傲气不允许他做虚伪虚假的事,他若是反思认错,那就是真的自觉羞愧,无地自容。”
“污蔑学子,本就有错。”荀绲道:“我起先,也有些恼了他。”他觉得,桥玄所说的笑里藏刀之辈说得可能就是他了,看看他,虽然恼了人,仍能和沐春风地笑着开解,顾全大局。
荀绲叹道:“要说真,桥子才是真的那一个啊!”
这世上又有谁能与桥玄一样,活得自在,活得随心?即便是入了官场这泥潭,他说服劳役就服劳役,说要坐牢就要坐牢,压根不怕死。
这也是荀绲等其他教员受桥玄影响,被他所吸引的原因。桥玄就像是一阵风、一团火、一座高山、一片浮萍。他不漂泊无依,他漂泊,因为他孑然一身,内心强大!
“快别夸奖我了,”桥玄道:“若徐子并非污蔑,而是当真觉得曹吉利坏了班中风气呢?你不能因为曹吉利是你教导过的学生,就忽略了他的身份。”
什么身份,帝王伴读的身份!
荀绲沉默片刻,对桥玄道:“曹吉利是好孩子。”
“我知道他现在是好孩子,可以后呢?”桥玄反问道:“虽揣测圣意不该,陛下是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曹吉利是能够影响到陛下的人,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的教育,应该重于其他学子。”
荀绲不赞同道:“为人师,当公平以待每一个学子,不得偏颇,那会引起矛盾。”
“既然如此,那便将整个二年级都一起教育了,”桥玄干脆道:“国库里的钱财,与其便宜了宦官们,不如用来加强学子们的教育,大司农有的是钱!”
荀绲又道:“曹吉利,可是那位的孙子,你又如何确定他长大以后不会选择帮助宦官?”
“不会的,”桥玄肯定道:“你也别忘了,大长秋曹腾,对士大夫们又是怎样的,就连我,都曾受过曹大长秋的提拔,况且那孩子……”像我!
“嗯?”荀绲询问:“什么?”
“不,没什么。”桥玄收敛了语气,转移话题道:“学子们德行的教育,可以交给蔡邕。”
“蔡大家到达洛阳了?!”荀绲面露喜色。
乐神在世,书法大家,全都是蔡邕头顶上的善良光环。
二年级的音乐课授课先生换人了!
学子们奔走相告,袁术召集来同窗们窃窃私语:“你们知道新来的先生是谁吗?”
曹瞒回头,捧场又好奇问道:“是谁?”
袁术夸张叫道:“乐绝蔡邕!”
学子们顿时一片惊呼,发出了要见到名人的惊喜声。
要说蔡邕有什么特别的,在于他的名声,还有他集聚个人特色的独特魅力。此人不仅善于文学、数学、书法、天文,还精通医术,于音乐上的造诣可堪大汉第一人!
曹瞒回忆起了桥玄当初对他说的话:若是可以,一定要听一听蔡邕的音乐!
不知怎么得,他竟也跟着有些小激动了,明明在此之前只不过是在其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个人的名字罢了。
“音乐”,是万物之声,其中哲理,由新的授课先生娓娓道来。
蔡邕如同润如细无声的春雨,将清泉灌溉入学生们干涸的心田,他教授音乐理论,将其与自然,与做人的道理相结合,清浅说完,净手弹奏,一曲能够引起人们灵魂共鸣的绝唱,将二年级的学子给奏懵了。
琴音快时,万军铁马飞驰而过;琴音慢时,悲伤祭奠回忆往昔;琴音转时,流水划过自然山川;琴音急时,热血沸腾指点江山;琴音停时,满堂俱静!
曹瞒恍然回神,一抹脸上泪水,竟是激动地心潮澎湃,恨不得高歌长啸。
原来,歌可咏志,乐可抒怀,能听得蔡大家的琴音,实在是三生有幸!
时间仿佛自己长了腿,迈开步子飞奔而去,二年级紧促而热烈地过去了大半,暑热过去,迎来了一场暴雨,如同从天空倒下的水,泼洒在房梁之上。
袁术突然之间大叫一声:“不好了,我们种的粮!”
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望向了翻阅竹简的蔡邕,曹瞒蹭一下站起来:“请蔡子允许学生们出去救粮草!”
“救粮草?”蔡邕一愣,他可不知道段颍搞了个种粮食考核,他见袁术焦急地满头大汗,嘱咐众人道:“去吧!记得披上蓑衣,带上油纸伞。”
这么大的雨,哪里还需要蓑衣和油纸伞?再耽误粮草可都要烂了!
袁术头脑简单,一得到允许就冲出了雨里,学子们一窝蜂地往种植粮草的地方跑去,曹瞒腿脚快,很快就冲到了袁术前面。
大雨无情地泼洒在粮食之上,学子们情急之下想出各种法子:移植作物,为作物盖上蓑衣,将田地里的水排出。
可这一切在大雨之中无所遁形,蓑衣湿了,人也湿了,从头到脚被雨淋得狼狈不堪,发丝搭在头上,就连视线在雨中都是一片模糊!
学子们急慌了神,无论是怎样的办法,在大自然的威力下毫无反抗之力。
曹瞒招呼众人:“快,架起油纸伞,搭建蓑衣床!多来几个人去拿,其余人负责将田地里的水排出!”
干等着召集也不是事,无论是什么样的天灾人祸,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去抵抗就是了,人或许不能胜天,可是人的求生欲,定能让他们在与自然的生存博弈中取得一线生机!
蔡邕匆匆赶来,见这群娇生惯养的太学生们忙前忙后拯救被大雨淹没的田地,最多最好的蓑衣与油纸伞全部都用上了,排水用的是最好的工具,仍然无济于事,小小的几亩田地,被大雨冲刷地一片狼藉,好不容易抢救下来几株作物,底下的根也已经烂了。
他想到了前来太学路上遭遇的暴雨,那些种地的农人们比这里的学生更加狼狈不堪,上百亩田地毁于一旦,农人悲哭上苍无情,崩溃自尽,村庄被大水淹没,畜生淹死大半,若非有护卫沿途保护护送,他或许还不能够安全地到达洛阳,心下怆然,泪如与雨交织在一块,竟是分不清是在心痛大汉未来的学子们接受到这样真实惨烈的教育,还是在悲痛苍生黎民的痛苦。
大雨过后,段颍赶到,入眼的是一个个狼狈的学子,垂头丧气地像一只只被抛弃的小狗。
这群被雨水欺负后狼狈万分的小狗眼巴巴望着他,看上去怪可怜的。
段颍那心是真狠啊!当即无情对众人说道:“所有人种粮课挂红。”
此言一出,已是有人悲泣出声,学生们受不住这样的委屈,曹瞒也感到万分可惜:“明明大家都涨势很好的,做了那么多的努力,眼看就要丰收了。”
“是啊,眼看就要丰收了,一场大雨就毁了所有,”段颍神色严肃,质问众位学子:“你们在种的时候,可有设置排水水渠?可有想过若天灾来临,如何应对,如何防护?”
学子们鸦雀无声,他们全部都不懂得这些,哪里知道还要提前设置防护,哪里懂得要挖水渠引导水流?
“段子,天灾是意外,您可否通融一下,全部挂红,这样对您的教学考核也不好啊!”
段颍冷哼道:“教学考核?荀总长有令,我的课程,不需要进行教学考核!”
他冰冷的视线落在这群衣衫上还在滴水的少年人身上,冷漠地说道:“天灾是意外,还是你们没有提前防护?”
“可即便提前防护也不一定能防住这么大的雨啊!”学子们小声抱怨。
段颍怒气上涌:“所以就不防了是吗?!”
他走在众学子面前,一个个数落他们的过错,包括曹瞒在内,所有人都觉得段颍不近人情,心有不服,又只能屈服,别提多难过了。
段颍铿锵有力喝道:“挂红就受不了了吗?你们现在挂红,以后呢?挂红还能有性命,还不至于危机到大局,即便挂了红,你们也一样能毕业,一样能做官,做大官!你们想一下若是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呢?你作为一军主将,因不懂得农桑,不精于此道就不去学习,将事情都交给属下们来做,属下想到了,防一防,属下没有想到,所有的军粮全都毁于一旦,你们拿什么去作战?那什么来保命!”
“可这里是太学,本就不会有特别大的天灾,我们第一次种粮成果显著,会犯小错误也是在所难免,不是谁一上来就会的。”曹瞒也说了一句,当即就被段颍骂得狗血淋头。
最终,段颍宣布,所有二年级生的本科挂红!
可怜巴巴的小狗们望了一眼狼藉的田地,灰心丧志,全都蔫巴巴回去了。
所有人都在背地里骂段颍冷漠无情,所有人都在怨念段颍太过严厉。段颍,他就是在上纲上线,就是不想让他们好过!
“还军队呢!我以后又不要做将军,我懂得那么多做什么,”袁术低声抱怨了一句,见曹瞒不说话,以胳膊肘碰了碰他:“阿瞒,你说呢?”
“我以后想做好将军,大将军,”曹瞒回答道,他低头思考了一下,中肯说道:“段将军说的不错,若真的疏忽了这些,会连累万千将士们都一起饿死。”
“可我们都那么努力了,明明之前粮草涨势那么好!”袁术义愤填膺,又骂起了突如其来的雨。
他异想天开来了一句:“早知如此,我就该好好学习天气测算,这样还能预知到会提前下雨,将粮草提前移植到屋内就好了。”
曹瞒无奈看了他一眼:“我们种的粮草可以移植,那是因为数量少,若是大批的军田呢?怎么移植啊!段子不会让大家靠这个发自来作弊的。”
这法子就是典型的自作聪明,段颍不仅不会高兴,还会更加严厉斥责他们。
当天晚上,每一位二年级学子都收到了蔡邕为他们准备的姜汤,大家都是经常锻炼的少年,淋雨一场,喝了姜汤,睡上一觉也就是了,无一人病倒。
课堂上,蔡邕兴致来了,为众人抚琴,奏上一曲催人泪下的伤感曲子。刚开始的时候曲调上扬,充满了蓬勃朝气,而后越来越欢快,仿佛即将迎来丰收的雀跃,突然之间曲调急转直下,暴雨磅礴,无情摧毁所有的美好,最终举目皆殇,痛彻心扉,所有人回忆起昨日的光景,热泪盈眶。
一曲终,蔡邕询问众人:“你们是不是很不甘心?明明那么努力了,明明即将丰收,为什么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了?”
学子们低泣一片,竟无人能回答此言。
曹瞒点了点头,神色清明,并无受到蔡邕影响的模样,
他目光清澈倒映着蔡邕的模样,只见蔡邕轻叹一声,神色恍惚,几分忧伤,几分愁绪,他幽幽对众人道:“可是你们昨夜所体会的感受,在我来太学的路上,真实地上演在我的眼前。你们失去的是及格,未能种出粮食顶多挂红,那些百姓,失去的命啊!”
蔡邕缓缓摇头:“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受你们这样的教育,做官的不必懂得种地,做将军的不必懂得种地,大家都这样想,于是农田毁灭,军田受损,上万亩涨势美好的粮草顷刻间毁于天灾。你们不懂,难道还有别的官会懂经营这些吗?大家都道农耕是庶民的事,于己无关,庶民,又如何能够指挥得懂官去预防灾害,去建造水渠呢?”
蔡邕一席话,敲击在众人心头,如同他所谱的曲子,悲伤而沉重:“各地官员、武将,懂得这些的,十不足一。段将军为何对你们如此严厉,还不是因为他作为一军主帅,亲生经历了那些苦痛。如今能够活在这里,只愿教会后人重要的知识,为的,是悲剧不再重演,他对你们寄予沉重厚望,甚至放弃了升官加爵也要留在太学教导你们,你们,又以什么来回应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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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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