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清明一样,被寒食视作亲人,是个漂亮温柔的姑娘,离开时仍穿着她喜欢的那件绣着芍药花纹的衣裳,也仍是笑着的模样,看起来并不伤心。
但是她说,她很遗憾。
遗憾有朝一日竟会被人们遗忘。
清明向来喜欢与她斗嘴,但上巳离开时,他却伤心得格外真切。
清明承袭了上巳的部分力量,寒食感觉的到,上巳还存在,只是没有了可以化形的近神的能力。
寒食忽然想到,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毕竟如今的他,也越来越虚弱了,虽看似声名在外,但是事实上,断火冷食——其中的冷食对人身体危害太大,估计很快就会被废止,不再吃冷食的寒食节,还是寒食节吗?
思绪渐渐飘远,反应过来时,寒食已经带着清明来到了他们常去的那片山野。
山上有人种茶,但是他们的目光率先落在了正在春耕的老农身上。
深层的田土被犁翻起,杂草被除尽,所谓耕耘,自然是犁田、耘秽两者皆不可少。
寒食看着被除去的杂草,心头微动。
当然他也看到了,有些杂草断根后被埋进了土层里面,它们将作为养料,哺育出又一个四季更迭。
寒食想起了他去密州拜会友人时,子瞻眺望着满城春色,咨嗟出来了一首词,词中有一句寒食尤为喜欢。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他不由呢喃出声:“且将新火……试新茶。”
寒食在漫长的时间里,强盛过也衰弱过,等到最终要离开的时候,倒也释怀了。
可惜的是,清明还没有。
清明又像个孩子似的在他的怀里哭,他无奈地说道:“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寒食不可否认,自己的一些陋习已经不适应这个社会了,它们总会有被摒弃的一天,但是他仍觉得,他不会真正的消失。
或许就如上巳一般,将部分力量留给清明,说不定能借此重新存活在清明身上。
毕竟寒食已与清明依存多年,从清明作为节日诞生起,他就陪伴在清明身侧,清明受了他的影响,还总以为他是他的本源。
其实不然,他们的本源可以说是同一个,它在历史掩盖下显得眇眇忽忽,却真切存在,只是需要像犁田一样,往下寻找。
要离开的时候,寒食没有再出声说太多话,清明也安静下来。
他望向人间,那里春日未老,风细柳斜,寒食过后,便是清明。
——春日与火焰,都能孕育生命。
寒食觉得,他的生命即将如同蜉蝣一般,在朝暮之间化成灰,随东风而去,这倒也不是什么憾事,只是他仍有些挂念。
于是在此刻,他忽然像回到了意识的开端,他看见了生生不息的远古森林,也记起了……推。
寒食记起了介子推死后留给晋侯的那首诗,诗中有一句话,他记到了现在——倘若主公心有我,忆我之时常自省。
寒食想其他话也许不必和清明多言,但是这句诗可以留给清明说说。
起码能警醒这个孩子,不要和他一样,顽固任性、仍由陋习流传,最终被人们废弃。
那孩子也应该去和那些老农们学一学,知晓耕耘的奥秘,知晓探本穷源、去芜存菁。
意识涣散的时候,寒食感受到一阵亲切的风经过了他的面颊,好像是上巳。
上巳已经走了,也许并不是因为人们遗忘了她,而是因为信仰不够,无法支撑她化形了。
那么自己呢?
会不会回到最初的样子,作为一缕意识,飘荡在寰宇之间?
可惜这个问题的答案,寒食现在都无从知晓,当然也就无法出声,和清明言说……
从漫长的黑暗长河中跋涉而过,意识已经难以保持清明,直到天光大亮,古老的节日再次睁开了眼。
寒食没有想到自己能有重新苏醒过来的一天,从一缕沉眠中的意识化形成原来的模样。
或许不完全是当初的模样,比如他能够感受到,经年沉疴般的束缚已经从身体里面脱离,他的身体渐渐温暖起来。
——真是怪哉。
作为寒食,他竟然能感受到温暖。
只是苏醒过后没多久,他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当初的稚子已经褪去了青涩,清明怔愣着看着兄长,眼里蓄着氤氲雾气,最后却自然而然地朝他伸出了手。
寒食知道,这孩子想拥抱他。
他没有止住清明的动作,却不敢让清明抱太紧,因为他看见了,清明的另一只手上还捧着一束芍药,那花开得很好,像是灌溉了谁的希冀一般才得以生长绽放。
然后寒食接着看到,清明将那花塞到了他怀里。
寒食怔住了。
“兄长。”
清明的脸上浮现出笑意,寒食听见他说:“欢迎回来。”
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上巳走了进来,她灿笑着对寒食说:“寒食,欢迎回来。”
眼神却落在了青年怀中的芍药上。
于是寒食立马明白了上巳的用意,不免失笑了片刻。
——几千年了,怎么还那么喜欢捉弄清明?
寒食定了定心神,跟着清明走出了木屋,来到了院里,外头阳光温暖,一身寒凉在此时尽数散去。
他看见院里坐着人,生性放达的故人斟了几杯热茶,见他来,便递了一杯过来。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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